《过河卒》 第一章 “客栈” 一方黑漆柜台,后头摆着几个酒坛子,擦得锃光瓦亮,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头上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伙计坐在一根长条凳上,靠着墙壁,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忽的,有一汉子迈大步行进大堂。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 来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满面风霜之色,身上更是遍布伤痕。 他的左袖是空的,右腿也一瘸一拐。 不过在这个地方,这等尊容不算什么,既吓不到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多么惊奇。 因为这里是“客栈”。 不同于普通的客栈,此间“客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高山上的神仙和烂泥里的蛰虫共聚一堂,有衣着华丽的富贵人家,也有上不了台面的鸡鸣狗盗之徒,更不乏藏于市井之间的高人。 面对男子,掌柜开口道:“这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都好商量。” 这名拖着残躯来到此地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官票,将其拍在掌柜面前的柜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这张官票能在各地任何一家官号立兑一千太平钱。” 掌柜瞥了眼官票,没有急于开口。 男人接着说道:“这么多的太平钱,足够很多人金盆洗手,离开这个行当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 掌柜点头赞同道:“如果客官想要买某人的性命,这里很多人都愿意去赌上一把。” 汉子摇头道:“我不买命,我只想要保一个人的平安。” “从青鸾卫的手中保一个人。” 汉子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青鸾卫”三字出口的一瞬之间,布局与寻常客栈无异的大堂鸦雀无声,所有“客人”的动作都有了片刻的凝滞,可见青鸾卫之凶名,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 掌柜的把玩着手里的太平钱,缓缓开口道:“在咱们大玄朝,对于大小官员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什么罢官免职,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最可怕的是被青鸾卫捉拿问罪,凡事沾染上了青鸾卫,家破人亡只是等闲,落到他们的手中,往往只有‘但求一死’或‘只求速死’的奢求。自古艰难唯一死,到了青鸾卫这里,一个‘死’字反而成了最大的解脱。” 男子默然不语。 掌柜看了眼男子脚上的官靴和衣衫上的点点血渍,接着说道:“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想要从青鸾卫手里保人,怕是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这一点,客官不会不知道吧?” 男子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但这里是‘客栈’。” 掌柜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客栈’已经不是当年的‘客栈’了。我们‘客栈’平日里和青鸾卫井水不犯河水,可如果‘客栈’越过了那条线,青鸾卫也不会有丝毫客气,包括我们这些在‘客栈’中讨生活的,同样讨不到好。我这样说,客官能明白吗?” 汉子沉默了,转身望向大堂里的众人。 没有人敢于应声。 男人脸上先是流露出失望之色,然后又从失望变为了绝望。 就在这时,大堂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笔买卖,我接了。” 大堂在片刻的沉寂之后,骤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如夏夜里的扰人虫鸣,又如夜中出行的硕鼠。甚至就连一直在打瞌睡的伙计也从美梦中惊醒,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匆匆起身离去,似乎是怕被殃及池鱼。 男人的脸上重新有了希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披着斗篷,戴着斗笠,一身很常见的走江湖打扮。 他坐在大堂角落,没有同伴,独占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短剑。 年轻人起身来到柜台前,瞥了眼柜台上的官票,说道:“一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换成如意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前朝大魏时,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更有官吏从中牟利。本朝有感于此,统一铸造金、银、铜三种钱币,取消方孔,变成整圆,取名为“圆”。 金圆背面刻有“承平无忧”四字,被称为“无忧钱”;银圆背面刻有“天下太平”四字,被称为“太平钱”;铜圆背面刻有“平安如意”四字,被称为“如意钱”。 掌柜瞥了眼柜台不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凳,伸手按住那张官票,不动声色道:“这位兄弟,金山也好,银山也罢,且听老哥一句劝,太平钱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年轻人说道:“多谢老哥提醒,我知道其中利害。” 掌柜微微叹息一声,收回按在官票上的手掌,不再多说什么。 汉子望向这个年轻人,谨慎问道:“未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人道:“叫我齐玄素就好。” “客栈”并不直接参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而是作为一处中介所在,为买卖双方提供担保,赚的是抽成的钱。 能做这样的买卖,自然是神通广大,天下各处都有“客栈”的分号,据说还有一个总号,无人知晓其所在。 既然齐玄素愿意接下这笔买卖,那么两人就在掌柜的见证下签订约书,共是三份,掌柜将其中一份约书收好,以作留底,另外两份约书则留给当事两人一人一份。 如果齐玄素做成了这笔买卖,可以凭借约书来掌柜这里拿走九百太平钱,“客栈”抽成十分之一,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如果齐玄素做不成,那汉子也能凭借约书从掌柜这里退回九百五十太平钱,“客栈”只抽成五十太平钱的例行费用。 若是日后起了纠纷,两人还可以凭借此约书到“客栈”调解,调解不成,“客栈”便会酌情做出相应的应对。 至于这个应对,到底是破财免灾,还是有血光之灾,那就不是外人可以知晓了。 定下了约书,交代了买卖的详情,那汉子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交予掌柜。“客栈”的信誉极好,就是上万太平钱的大买卖也做过,不必担忧会因为一千太平钱而坏了自家的名声。 至于这笔买卖的具体要求,倒也简单,那就是请齐玄素去往城中的县衙,救下马上就要被青鸾卫带走的凤台县知县李宏文。据说这位县尊大人牵扯到一件朝廷大案之中,若是被带到京城,投入诏狱,凶多吉少。 关于这件大案,齐玄素有所耳闻,两派相互倾轧,其中波谲云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再有就是这汉子的身份,倒不难猜,从他的打扮来看,多半是那位知县的亲信之流,冒死逃到此地求救。 看到掌柜将留底约书和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一同收起封存,那汉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约书珍而重之地收起之后,就近找了张空闲桌子坐下,然后向掌柜的要了一壶酒。 掌柜打开身后的大酒坛,顿时酒香四溢,然后从中打满一壶酒,也不曾温,就这么送到汉子的面前。在途径齐玄素身边的时候,两人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掌柜的眼神略微复杂,有惋惜也有无奈,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齐玄素对此不以为意,将约书收入袖中,走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先把桌上的短剑挂在腰间,然后伸手压了下斗笠,遮住双眼,让人只能看到一个稍显瘦削的下巴。接着他又一抖身上的斗篷,遮住腰间的佩剑。 汉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稍稍平复情绪,开口道:“齐兄弟,此中详情我都跟你说了,我再提醒你一句,此事凶险,切莫马虎大意。” 正要向外走去的齐玄素稍稍停顿脚步,没有回头:“多谢。” 汉子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想到自己怀里的约书,又怕把这个年轻人吓走,便熄了声音,闷闷地喝酒,不一会儿便醉倒在桌子上。 因为整个“客栈”建在地下的缘故,齐玄素在离开大堂之后,走入一条直通地上的长长甬道。 甬道中有火把照明,距离不短,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才来到出口的位置。 当齐玄素走出甬道的一瞬间,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直射他的左腿,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好乖乖束手就擒。 齐玄素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这一箭擦着他的大腿钉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箭头全部没入墙壁,黑色的尾羽还在不断颤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之大。 这种弩箭,他很熟悉。 这是青鸾卫的标准配备,箭头上有血槽倒钩,被这种箭矢射中,若是拔箭,会被箭头上的倒钩撕扯下一大块血肉,若不拔箭,又会被血槽不断放血,极为毒辣。 齐玄素再转头望去,一道身影从阴影中大步走出,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站定。 此人手中持有一把漆黑的弩机,显然刚才的一箭便是由他射出,再看此人的装扮,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扣黑铁兽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是青鸾卫无疑了。 第二章 青鸾卫 此时齐玄素身处一座义庄之中,在他身后是一面厚厚墙壁,进出“客栈”的门户便开在这面墙壁上,这名青鸾卫站在义庄的门口,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左右两旁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 这名青鸾卫有些惊讶于齐玄素能躲过自己的一箭,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将手中的弩机丢掉,然后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正是大名鼎鼎的“细虎刀”。 “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不过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要小旗才行。 齐玄素并未立刻出手,而是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我们无冤无仇,又是初次见面,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这名青鸾卫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而是对身后说道:“进来,看看此人是不是你所说的不法之徒。”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身影战战兢兢地进了义庄。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打瞌睡后来又匆匆离去的“客栈”伙计。 他抬头看了齐玄素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回禀大人,就是他接下了那笔买卖。” “哦?”青鸾卫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敢从我们青鸾卫手中保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你是东海的剑客,还是西昆仑的真人?” 齐玄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没有丝毫起伏,说道:“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混口饭吃。” 青鸾卫脸上的冷笑更浓,伸出左手大拇指,在自己的上唇左右抹过,说了个“好”字。 “客栈”的伙计赶忙向后退去,这次并非假装害怕,而是真怕被殃及池鱼。 下一刻,在齐玄素的视线出现了一点寒芒——那是细虎刀的刀尖,然后这点寒芒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没有丝毫的惊惶,甚至没有拔剑,只是侧身向旁边躲去。 数丈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然后两人擦身而过,这一刀轰然刺入墙壁之中,入墙二尺之深,使得墙壁上出现道道蛛网状裂痕,可见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恐怖力道。 若是被这一刀从正面刺中,恐怕整个人都要被钉死在墙上。 青鸾卫拔刀,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深深刀痕,再望向不远处躲过了这一刀的齐玄素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忌惮之意。 他盯着齐玄素,缓缓开口道:“倒是小看你了,你敢接下这掉脑袋的买卖,确实有些本事。” 齐玄素说道:“大人的刀法很好。” 青鸾卫手持“细虎刀”,森然道:“你可知道你要保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千户大人点名的要犯!你敢跟朝廷作对?”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敢或不敢,也由不得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名神情一直还算是平静的青鸾卫终于是脸色大变,厉声诘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齐玄素不再说话。 青鸾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他本来只是放饵钓鱼,故意放走那个汉子,依靠“客栈”这条线,顺手再抓几个小虾米,充作功劳,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若是一个不慎,被这条大鱼给拖到了浑水之中,可就不划算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动了。 他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比青鸾卫出刀的速度还要快,仿佛只用了一步,就跨越了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来到青鸾卫面前,让青鸾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在这名青鸾卫小旗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竟是将其腰带上的铁质兽头击碎,迫使这位青鸾卫高手不得不弯下腰去。 齐玄素顺势一肘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同时一记膝撞,顶中他的面门。 如此三击,这名青鸾卫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齐玄素最后一脚将其直接将其踢飞,使其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的义庄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青鸾卫从墙壁上缓缓滑落,大口吐血,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内脏碎片,他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也没能有什么举动,依着墙壁,耷拉着脑袋,气息越来越弱,眼看是不能活了。 齐玄素上前,从这名青鸾卫的手中取走那把“细虎刀”,一指敲在刀身上,发出一声清澈声响。 齐玄素赞了一声:“刀不错。” 然后他又看了眼已经死绝的青鸾卫:“就是本事差了点。” 齐玄素将手中“细虎刀”归入鞘中,然后挂在自己的腰间,又抖了下身上披着的斗篷,遮住了腰间的刀剑。 做完这些之后,他转头望去。 此时那个通风报信的“客栈”伙计已经被刚才一幕吓得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不止。 那位青鸾卫大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手上,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怎么可能? 当齐玄素的视线转来,虽然伙计已经站不起来,但仍是以双手撑地,拼命地蹬着双腿想要向后退去。 齐玄素的神情再次被刻意下压的斗笠遮住,伙计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虽然看不到齐玄素的表情,但出于本能的直觉,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这伙计在鱼龙混杂的“客栈”中厮混多年,也算见过些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感到绝望。 这个看似寻常的年轻人,身上有一股“气”。 那位常年主持本地“客栈”生意的掌柜曾在酒后对他说起过这些,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杀气。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了。 伙计原本不当回事,毕竟在“客栈”待久了,看惯了那些凶神恶煞之人在“客栈”中收敛锋芒,便习以为常。 没人敢在“客栈”闹事,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疯子,也大不过青鸾卫大人去。 这些年来,伙计给青鸾卫通风报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青鸾卫折腾得生不如死之人还少吗?光是死在他眼前的,就有五六号极其扎手的凶悍人物,有直接束手待毙的,也有奋力反抗然后死在青鸾卫老爷刀下的。 可反过头来把青鸾卫老爷给杀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人,已经杀了一个身份特殊的青鸾卫,难道还介意再杀一个微不足道的伙计吗? 齐玄素朝伙计走去,伙计瘫在地上,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如筛糠似的抖动着。 齐玄素来到他的面前,没有痛下杀手,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不再因为惊恐而颤抖之后,这才开口说道:“不必害怕,我不滥杀无辜。” 伙计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过没等他开口说话,齐玄素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差点吓死过去。 “你觉得自己无辜吗?” 伙计终于是哭出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这位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人这一回吧,您就、您就当小人是个屁,把小人给放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有一家老小指望着小人……” “嚎丧。”齐玄素猛地抬高了音量,伙计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伙计既然能在“客栈”和青鸾卫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不是愚笨之人,刚才是被吓傻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灵机一动,不顾脸上的鼻涕眼泪,赶忙问道:“您有吩咐?” “有眼力。”齐玄素赞了一声,“刚才死的青鸾卫是个从七品的小旗,有正经的官身品级,青鸾卫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肯定会派人来查问此事,你作为通风报信之人,牵连到此事之中,先不说能不能保住性命,肯定少不了要受一番酷刑折磨。” 听到这话,伙计脸色一白,双腿间又是一阵抖动——他第二次失禁了。 齐玄素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不过我教你一句话,也许可以免去青鸾卫的刑罚。” 伙计闻听此言,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一个翻身跪了起来,不住磕头:“求大爷救小人一条贱命,求大爷救命,小人给大爷磕头了,给大爷磕头了……” 那头磕得砰砰作响,地上很快就有了血迹。 齐玄素没有阻止,只是说道:“若是有青鸾卫来人问你,你就对他们说,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记住了吗?”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小人谢大爷大恩。”伙计又是砰砰磕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再磕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满头满脸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滩血,他再望去,眼前哪里还有齐玄素的踪影。 刚才的一切就好像在梦里一般,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四下张望,除了那名死不瞑目的青鸾卫小旗,周围只有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不知从哪吹过一阵阴风,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三章 风雨将至 齐玄素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凤台县,当然不是为了那笔一千太平钱的买卖,也不打算牵扯到庙堂倾轧之中,他是奉命行事,要从李宏文手中拿走一样东西。 于是他借着“客栈”隐蔽身份行踪,同时也在“客栈”中打探消息,终于等到了那个花一千太平钱保下李宏文的汉子,然后又从这汉子的口中得知了李宏文的行踪——青鸾卫竟是玩了一出灯下黑,在县衙拿人之后,便将李宏文一家就地关押在县衙之中,并未押送至百户所中。 虽说那名发布委托的汉子可能是青鸾卫故意放出的一条漏网之鱼,用他当作鱼饵,大鱼虾米一起钓,但齐玄素还是决意前往。 因为他来自于清平会。 如今天下就像一个阴阳双鱼,“阳”是朝廷,“阴”是道门,双方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白鱼”中的黑点和“黑鱼”中的白点。 可清平会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道门,它游走于两者之间,是个隐秘组织。 清平会的成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其成员往往会有两个身份,明面上是朝廷或者道门之人,暗地里则是清平会成员,故而会内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各自代号。 齐玄素加入清平会已有两年,他的词牌名是“金错刀”。 有人误以为“金错刀”是一种宝刀,其实“金错刀”是指古时的刀币,以黄金错镂其文,也称“错刀”,泛指钱财。 可齐玄素没什么钱,这个词牌名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恰当。其实只有齐玄素自己明白,“金错刀”意味着钱,未必是有钱,也可以是欠钱,这个词牌名是在提醒他,他欠了“债”。 齐玄素的另外一重身份是道门弟子,不过是个七品道士,而东华真人则是二品道士,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像县令与尚书的差距,所谓东华真人向青鸾卫指挥使问好云云,不过是齐玄素信口胡诌,混淆视听。 …… 此时“客栈”大堂中那个彻底醉死过去的汉子已是长眠不复醒。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醉,就把自己醉到了下辈子。 掌柜来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那壶还未喝完的酒,叹了口气:“‘客栈’讲信誉,可是‘客栈’也讲规矩,那就是各地分号不得参与朝堂之事,想要插手庙堂,你得去总号,今天你坏了规矩,便死有余辜。” 说罢,掌柜翻动尸体,使其变为仰躺着,然后伸手从死尸的怀里掏出那张约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与“客栈”留底的约书叠放在一起,随手一搓,使其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然后掌柜击掌三次,从一处暗门中走出两个健壮仆役。 掌柜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撕成碎片,随手洒在尸体上,吩咐道:“老规矩,利索些。” 两个仆役沉默着将尸体抬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门中。 整个过程中,“客栈”大堂雅雀无声,有的人神色如常,视若无睹。有的人面露惊惧,低眉敛目。 掌柜又回到柜台后面,还是满面和气,不像江湖人物,倒像个笑脸相迎的生意人。 只有许多常在此处“客栈”讨生活的老人才知道,这位掌柜可不是简单人物,手上人命不在少数,否则也不能成为此处“客栈”分号的主事,不过是年纪大了,地位高了,不再打打杀杀,开始讲究人情世故,和气生财,又修身养性,这才养出了几分慈善模样。 可这种慈善也就是流于表面,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什么善人。 掌柜方才的举动,未尝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除了这个不守规矩的汉子之外,那个见钱眼开的年轻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时候,掌柜已经在话里话外提点过他,无奈他一意孤行,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怪不得掌柜。 …… 凤台县城,县衙正堂。 一个高大身影正在来回踱步,他身上同样穿着青色锦衣,不过比起那位已经死在义庄中的青鸾卫小旗更为华贵,腰带变成了玉带,兽头也变为了吊睛白额的猛虎头颅。 小旗不过是从七品,总旗才是正七品,而此人是从六品的试百户,在一座县城中已经算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再往上就是正六品的百户和从五品的副千户。至于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整个青鸾卫也才二十位千户。 周飞龙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细虎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他的同僚,青鸾卫试百户李三辛。 周飞龙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三辛。 虽然李三辛去年刚刚升了试百户,但作为深得千户大人信任的心腹,最近已经传出风声,他再过不久就要升为正六品的百户。 李三辛好像对于周飞龙的注视一无所觉,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碗盖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周飞龙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来凤台县处理李宏文之事,本来只需要一位试百户就够,可千户大人偏偏派来了两位试百户,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千户大人对他周飞龙不放心,二是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周飞龙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就连知府都捉拿过,更何况是李宏文这样一个知县,没什么不放心的,所以他料定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三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周飞龙纹丝未动的茶碗,开口道:“这茶不错,用煮沸的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应该是今年第一茬的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仅凭你我二人的俸禄,一年下来也买不了几两,周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周飞龙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周飞龙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三辛笑问道:“周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周飞龙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虽说李宏文已经归案,但他的不少余党还在外面,咱们把他的那个亲信护卫给放了出去,用他做饵,引出李宏文的余党,然后再一网打尽。按照道理说,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之处,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三辛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又端起了盖碗,升腾的热气遮住了他的面孔:“周兄多虑了。” 周飞龙也端起自己那碗同样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李三辛望向门外的天色,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 周飞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说道:“南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他是北人,不大习惯这边的天气。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 外面乌云密布,屋内也随之变得昏暗,李三辛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周飞龙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竟是让周飞龙有几分如芒在背的感觉。 周飞龙转过身来,望向这位同僚。 就在此时,惊雷乍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李三辛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李三辛朝着周飞龙微微一笑,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风雷总是相伴。 雷声过后,风走过城池,原本还算寂静的城池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忙着收晾晒衣物的妇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赶忙收摊准备躲雨的小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脚步纷乱,街道上乱成一片。 无数的声音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语。 一场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在瓦片上汇聚成一条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县衙正堂内的两人对于这场酝酿许久大雨无动于衷。 扶刀披甲守在堂外的青鸾卫力士同样也是如此,任凭雨点敲在甲胄上,声声激烈。 衙门外的长街上。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斗篷的年轻人正朝着县衙行来,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年轻人的斗篷也已经被雨水湿透,露出一刀一剑的形状。 下雨天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血刚流下来,就会被雨水冲走,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雨水打在他的斗笠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雨水在斗笠的斜面上汇聚成道道细流,沿着斗笠的边缘,如线一般滴落下来,竟是在斗笠四周边缘形成了一圈雨帘,好似帷帽。 第四章 腥风血雨 随着齐玄素距离县衙越来越近,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小旗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齐玄素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李宏文可在县衙之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传到了三名青鸾卫的耳中。 青鸾卫们顿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细虎刀”,而是普通青鸾卫的佩刀“长羊刀”。 同样是青鸾卫小旗,也有高下之分,就像县衙中的两位青鸾卫试百户,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试百户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去掉那个“试”字。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以品字形的阵势向齐玄素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小旗,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三人都配备了青鸾卫的“飞鼠甲”和“长羊刀”,再以三才阵势御敌,十分难缠。 可惜他们遇到了齐玄素。 齐玄素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青鸾卫小旗持刀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小旗便握不住手中的“长羊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反手握住“长羊刀”,随意一挡,将另外两名青鸾卫震得向后踉跄退去。齐玄素脚步不停,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小旗擦肩而过。 这名青鸾卫小旗的肚子被整个刨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他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缓缓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血水很快便消失在磅礴大雨之中。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飞鼠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他手中“长羊刀”的刀锋划过雨幕,将正在下落的雨滴从中一分为二,变成一朵小小的水花,一朵朵水花连接成线,在漫天雨幕中形成一条肉眼可见的水线。 下一刻,齐玄素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他们两人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长羊刀”落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齐玄素停下了脚步。 虽然此时雨声嘈杂,但他还是从激烈雨声中听出了密集脚步踩在积水上的声音。 齐玄素举目望去,一片厚重雨幕之后,长街尽头,有一大片身披雨披的身影正朝这边快速行来。 这是大批青鸾卫赶到了。 齐玄素将手中的“长羊刀”向前一掷。 雨幕被切割开一线。 这一刀直接洞穿了处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就见“长羊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将他身后第二名青鸾卫刺穿,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样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此时在场官职最高的青鸾卫总旗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畏惧。 不过青鸾卫内部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迫使他将这几分畏惧之心强压了下去,大声吼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一般武人很难讨得好去。 在众多弩箭中,青鸾卫最常使用的是“寒鸦弩”,因为其外形类似振翅的黑色寒鸦而得名,先前死在义庄的青鸾卫小旗用的就是“寒鸦弩”。 随着这名青鸾卫总旗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齐玄素。 下一刻,只听“嗡”的一声震响,在嘈杂雨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齐玄素。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一挥身上已经湿透的宽大斗篷,将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在地,无一漏网。 青鸾卫总旗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竟然是个真正的高手。 不是不可以用人命堆死一名高手,关键在于他们如今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仅凭二十个普通青鸾卫力士就想将一名高手围攻至死,无疑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县衙。 在滂沱大雨中,县衙的漆黑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格外安静。 在这座官衙中,还有两位试百户大人。他们才是青鸾卫中的高手。 有些时候,只有高手才能对付高手。 …… 雨水不断落在地面上,不仅使外面的街道变成了一条小河,就连县衙的庭院中,也迅速有了积水。 不过此时的庭院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除了嘈杂雨声,因为庭院内还种了几株芭蕉的缘故,只听得雨打芭蕉,声声作响。 周飞龙站在庭前,望着雨中芭蕉感慨道:“雨打芭蕉叶带愁,一片痴情付水流。客人到了,可惜不领情。” “可惜”二字被他咬得很重,“领情”二字又变得很轻,一下子便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李三辛仍旧是留在屋内,又重新端起盖碗,小口抿茶。 在庭院中,数十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校尉正沉默无声地站立,雨披之下是“飞鼠甲”,腰间是“长羊刀”,手中是已经弩箭上弦的“寒鸦弩”。 县衙外面如何,好似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这些青鸾卫甲士不动无声,就像一尊尊石雕,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即将到来的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李三辛单手端着盖碗从椅上起身,踱步来到堂前雨檐下,听着县衙外越来越小的厮杀声,望着眼前的茫茫雨幕,轻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最起码是抱丹阶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说明我们那位李大人的确不简单。” 周飞龙笑道:“过河最怕不知深浅,知道了深浅就心中有数,刚才不明虚实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现在反而是能落到实处了。” 李三辛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周兄如此说了,那就有劳周兄将此人拿下,我去见一见那位铁骨铮铮的李大人,看看他还有何话说,还能不能说自己不朋不党。” 李三辛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毕竟他与周飞龙不同,他是千户大人的心腹,有着大好的前程,别看今天两人还是平起平坐的同僚,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上下从属。 周飞龙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着应下:“好。” 李三辛抬了抬手,立时有两名站在廊下的青鸾卫校尉过来,在头前引路。 紧接着又有两名青鸾卫校尉随于其后,李三辛就这么在四名青鸾卫校尉的簇拥下,手里端着盖碗,不紧不慢地往后宅行去。 周飞龙望着李三辛离去地背影,虽然心中颇为恼怒,但是官做到这个位置,公门修行多年,“制怒静气”早已是必然的功夫,所以他脸上表情还是丝毫不显,收回视线后,望向面前的满庭青鸾卫,挥了挥手。 所有青鸾卫同时转身,往衙门大门行去。 县衙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半亩见方,除了两只巨大的石狮,再无他物,以空阔见威严。 然而现在的大坪上却是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在雨水中,流入阴沟暗渠。 在大坪中间,齐玄素是唯一站着的人,他望向漆黑的县衙大门,沉默不语。 下一刻,县衙大门轰然开启,众多青鸾卫校尉从大门内一涌而出,沿着大门两旁的两面八字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然后便是身着试百户官服的周飞龙跨过高高门槛,来到大门前的石阶上。 周飞龙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望向齐玄素的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齐玄素兀自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惧色。 周飞龙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当街杀我青鸾卫的甲士,意图救走朝廷钦犯,此乃杀头的大罪。”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一抖身上的斗篷,露出了右侧悬挂的“细虎刀”。 周飞龙看到这把刀之后,心中顿时明了,那个被派往“客栈”收网的心腹属下,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虽然这名心腹手下只是个小旗,但身手相当不俗,就连许多总旗都比不上他。 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守在‘客栈’的人被你杀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示意正是如此。 周飞龙看着他,森然道:“你真是该死了。” 第五章 狂风暴雨 齐玄素伸手握住“细虎刀”的刀柄,终于开口道:“我不想杀人,可又不得不杀人,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各退一步。” 周飞龙怒极反笑:“笑话!” 齐玄素不再多言,缓缓拔出那把雪亮无比的“细虎刀”。 雨一直在下,落在衙门大门的山檐上,落在青鸾卫们的“飞鼠甲”上,落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的刀背上。一滴雨水被刀背分成两半,然后沿着刀身两面缓缓滑落至刀锋位置。 在两者重新归一的时候,齐玄素开始持刀前冲。 几乎就在同时,立在八字墙外的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箭矢同样是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水线,激射向齐玄素。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齐玄素的速度更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扣动扳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齐玄素,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齐玄素身后的大坪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县衙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齐玄素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道水线,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周飞龙在齐玄素前掠的同时就已经拔出腰间的“细虎刀”,不过却是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齐玄素的刀尖刺在周飞龙的刀身上,然后两人就一前一后撞入县衙中。 齐玄素是进,周飞龙是退。 周飞龙的两条小腿直接撞碎了县衙的高高门槛,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影壁,在影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近在咫尺,齐玄素背光而立,脸庞完全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 周飞龙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本事。”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整面影壁轰然破碎,乱石四散纷飞。齐玄素和周飞龙两人也随之分开。 齐玄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轻弹刀。“细虎刀”的刀身上发出一声清脆颤音,同时也抖落了刀身上的雨水,水花轻溅。 周飞龙则是从影壁的位置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两人都站在雨水之中,虽然没能分出生死,但已然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占据了无可置疑的绝对上风,只是没能伤到周飞龙。 周飞龙伸手扯下身上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试百户官服,露出其下的漆黑软甲。黝黑的甲叶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 此乃“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 如果说“飞鼠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江湖高手的真气透体,那么“囚牛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刚才两人交手,齐玄素的真气直接将一面影壁生生崩碎,可没能渗入周飞龙的体内分毫,所以周飞龙只是看起来稍显狼狈,实际上并未伤到分毫。 周飞龙眼神阴沉,举起手中“细虎刀”,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 齐玄素将身上的宽大斗篷扯下,随手丢弃在脚下的积水之中,手持“细虎刀”快步向前,“细虎刀”微微颤鸣,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刀锋正在飞快颤动,将一滴滴落在刀锋上的雨水震散成更为细小的水花。 虽然两人同样都用“细虎刀”,但两人的刀势却浑然不同。 周飞龙的刀,像一尾蟒蛇,既有蛇的阴狠,又不乏蟒的霸道。 可齐玄素的刀却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没有花哨,也不存在什么阴诡。 两柄“细虎刀”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下一刻,一截断刀被崩飞,穿过雨幕,穿过前廊,直接钉在了正堂内的墙壁上。 周飞龙闷哼一声,向后退去,脸颊被崩飞的断刀划开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渗出。 止住退势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已经只剩下半截的“细虎刀”,满是不敢置信。 两人的一番交手,看似很慢,实则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此时,门外的青鸾卫们才从县衙的大门涌入。 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命令,同样没有任何犹豫,这些青鸾卫们直接举起手中的弩机,瞄准齐玄素的背影,然后扣动扳机。 密集的箭雨再次射出,几乎封死了齐玄素的所有躲闪空间,可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丝毫想要躲闪的意思。 他只是一呼复一吸。 一股磅礴真气自他体内喷涌而出,好似端午讯时的大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弩箭尽数弹开,甚至就连衣物都没被伤到分毫。 这便是江湖中常说的“罡气护体”了。 然后就见齐玄素一脚踩在脚下的积水上,溅起一蓬水花,然后他再回身挥袖,这些水花以毫不逊色于弩箭的速度朝着他身后的青鸾卫们激射而去。 处在最前面的青鸾卫在顷刻之间就倒了一片,好似秋收时的庄稼。 齐玄素不再去理会身后那些青鸾卫,持刀冲向周飞龙。 这是齐玄素的第三刀。 先前两刀。第一刀,齐玄素崩碎了一面影壁。第二刀,齐玄素砍断了周飞龙手中的“细虎刀”。 此时的第三刀,直接撕裂了周飞龙身上的“囚牛甲”。 周飞龙的胸口炸裂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再次倒退,撞入正堂之中,最后直接撞到正堂的南墙上,不远处就是被崩飞的半截断刀。 他朝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望去,只见整个刀身上笼罩着一层白芒,流转不定。 周飞龙瞪大了眼睛:“这是剑气?” 令真气凝聚成剑气外放体外,已经是先天真气的范畴,周飞龙只能在毫无干扰且运功多时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凝聚出一丝,绝无可能在与人激斗时用出半分,更不用说像齐玄素这样使整个刀身都被剑气所笼罩。 此人难道是先天之人? 道门将长生之途分为三个大的阶段,分别命名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后天之人,分为修持和抱丹两个阶段,始也不悟大道,但求速成,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终究难逃一死。 先天之人,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 至于天人,已经是世人眼中半仙半人的人物。 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 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 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 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 或服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 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寻常地方,难见天人,故而先天之人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高手。 齐玄素没有答话,只是身形向前一掠,也从雨幕中进了正堂。 第四刀,谐音“死”字。 在周飞龙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正是“细虎刀”的刀尖。 周飞龙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简简单单的一刀,来势之迅猛,超乎周飞龙的想象太多,以至于周飞龙心思几转,到头来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不过惧极生怒,周飞龙在最后关头也被激起了多次与人生死相斗的凶性,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刺穿自己胸膛的那一瞬间,双拳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砸在齐玄素的胸口。 这两拳让齐玄素的身形猛地一震,可到底没能让齐玄素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周飞龙的胸膛。 齐玄素的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试百户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个先前就曾说过心中不安的青鸾卫试百户,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在凤台县这个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 如果可以后悔,周飞龙一定不会来凤台县。 不过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并不恨杀掉自己的齐玄素,毕竟江湖就是如此,生死由命,若是死了,那也是自己的本事不济。 真正让他心生滔天恨意的,是那个一直未曾援手的同僚李三辛。 周飞龙简直是恨不能食其肉。 第六章 凄风苦雨 县衙有前后之分,前面是官衙,处理公务之用,后头是住宅。 青鸾卫将现任凤台知县李宏文缉拿之后,便把其全家老小关押在县衙的后宅之中,倒也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只是让其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许出门而已。 李宏文便被关押在自己的书房中。 正当周飞龙和齐玄素在前衙大打出手的时候,李三辛一行人沿着回廊不紧不慢地来到李宏文的书房前,此时门前正有两名青鸾卫校尉负责值守,见到李三辛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接着在李三辛的示意下,将反锁的屋门打开。 李三辛让其他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县令的身份不太相符。 此时凤台知县李宏文就坐在书案后,身着七品朝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髯,单以相貌而言,很是符合民间百姓对于清官忠臣的想象。 李三辛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李宏文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李宏文低垂着眼帘,对于李三辛的到来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 李三辛将手中的盖碗放到案上,开口道:“依照大玄律法,阁下虽是革员,但在没有定罪之前,仍是官身。本官虽是奉上命办案的钦使,但也不好直呼其名,所以于情于理,我还是要称呼一声李大人。” 李宏文仍是不开口。 李三辛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李大人做的是朝廷的官,本官做的也是朝廷的官,共事一君,讲究一个‘忠’字,李大人以忠臣自居,可如今却有乱党杀进了县衙,要救走李大人,不知李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这句话不亚于一道炸雷响彻了李宏文的耳畔,他猛地抬头望向李三辛,沉声说道:“好一个共事一君要讲一个‘忠’字,你莫拿什么乱党来诈我,我李宏文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倒是要反问阁下一句,你还有你身后的青鸾卫千户所,忠的是哪个君?” “自然是朝廷。”李三辛稍稍拔高了音调,同时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李某人和青鸾卫从来都是忠于朝廷。” 李宏文冷笑道:“朝廷?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李三辛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森然道:“李大人此言何意?” 李宏文夷然不惧:“你们青鸾卫这次奉旨捉拿李某,奉的是谁的旨意?恐怕不是陛下的圣旨,而是内阁的钧旨,你们说我结党营私,敢问我结党何人?又营何私?只怕是欲加之罪。” 李三辛忽然笑了笑,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这才开口道:“好啊,李大人终于是招了。” 李宏文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三辛抿了一口盖碗中已经有些凉的茶,沉声道:“李大人,无端捏造,诬陷内阁,你知道大玄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李宏文凛然道:“区区一死,何足为惧?” “要找死,一尺白绫,一把尖刀,一杯毒酒,哪样不行?若是李大人没有,我们青鸾卫有,保证分文不取。” 李三辛嗓音低沉道:“李大人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 李宏文脸色肃穆道:“到了这一步,你说我们可以谈一谈,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李三辛低声说道:“这关乎到李大人一家老小的生死。” 李宏文默然不语。 李三辛接着说道:“我在来凤台县之前,千户大人有交代,只要李大人肯交出那件东西,那就有的谈。李大人的性命,千户大人保不住。可李大人一家老小的性命,千户大人还是能保下来的,无非是在卷宗上增减几笔,就算判个抄家流放,也好过满门抄斩。” 李宏文问道:“如果我不肯交呢?” 李三辛无奈叹息一声,再度从椅上起身:“若是李大人不肯谈,千户大人也有交代。” 李宏文望着李三辛。 李三辛轻声道:“那就请李大人的一家老小都留在凤台县,交还是不交,还望李大人好好考虑。” “不必考虑了。”李宏文神色坚定,断然拒绝,“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 李宏文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李宏文的书房,挥了挥手。 原本四散于周围的青鸾卫立即来到他的面前,静等吩咐。 李三辛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千户大人也有仁慈之心。” 几名青鸾卫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三辛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这才接着说道:“可总有些人不体恤千户大人的一片仁慈之心,冥顽不灵。” 都不是第一天做公当差的青鸾卫们心里头明白了七八分,试百户大人这是要杀人了。 一名为首的青鸾卫总旗轻声道:“请大人示下。” 李三辛闭上双眼,轻轻说道:“李宏文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真要送到诏狱去,牵扯甚广,会有些麻烦。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就让他留在凤台县吧。” 青鸾卫总旗的脸色一肃,明白试百户大人口中的留下可不是就这么留下,而是让他永远地留下。 李三辛继续说道:“李宏文有许多同年故交,此事若是做得不干净,落人口实,惹起了朝野议论,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青鸾卫总旗立刻接话道:“死不见尸。” 李三辛睁开眼睛,望着青鸾卫总旗,稍微压低了声音:“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一个不留,杀得一定要干净。” 青鸾卫总旗沉声道:“是!” 李三辛又望向另外一名好似白面书生的青鸾卫小旗,吩咐道:“预备好案卷,把杀害县令的罪名丢到乱党身上,就说乱党袭击青鸾卫,阻挠办案,杀人灭口,正好这会儿在前衙也死了不少弟兄,都算在乱党的头上,这次一定要办成个铁案,不能有半点疏漏。” 那名青鸾卫小旗连忙道:“请大人放心。” 李三辛挥了挥手。 一众青鸾卫立时四散而去。 很快,后宅中便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抽刀声,以及临死前的哭喊惨叫声。 李三辛对此充耳不闻,站在雨檐下,望着外头的雨幕,仍是端着盖碗,小口呷茶。 下雨天,的确是杀人的好时节。 当李三辛终于将最后一点残茶饮尽的时候,有一人从前衙来到后衙。 来人虽然浑身上下湿透,但没有半分血迹,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没有。 他右手中提着一把“细虎刀”,左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这名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丢出头颅,开口说道:“这位试百户大人不愿与我谈,我只能杀了他,不知这位大人是否愿意与我谈一谈?” 李三辛低头望向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周飞龙那双死了也未曾合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不过既然入了青鸾卫这个行当,自是无惧鬼神,你活着时候都不能把我如何,更何况是已经死了? 所以李三辛抬起一只脚,直接将这个不久前还在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同僚的头颅踩碎,然后又把沾满了污秽之物的靴底在台阶的棱上刮了刮。 他做完这些之后,抬起头来望向来人,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来人无动于衷,看不出丝毫喜怒。 李三辛的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忧虑。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如果这个匹夫是先天之人,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这些高手人物? 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如果李宏文身边有一位能比拟眼前之人的高手,那么他们来拿人的时候,就不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不过李三辛也就是担忧而已,还谈不上惧怕,他可不是周飞龙那个废物,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从六品的试百户,甚至很快就会升为正六品的百户,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李三辛再次开口,嗓音骤然低沉了许多:“阁下孤身前来,杀我青鸾卫弟兄,到底是所为何事?” 齐玄素道:“奉命行事,你应该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李三辛点了点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生死相拼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就请出招吧。” 齐玄素不再废话,将脚下的青石地面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纹,身形前掠。 李三辛淡淡一笑,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盖碗丢掷出去,一闪而逝。 下一刻,这只盖碗直接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只见这只飞旋而至的盖碗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围绕着齐玄素盘旋一周,使得齐玄素不得不停下前冲的脚步。 第七章 各为其主 刀光一闪,这只上好的官窑盖碗被从中分为两半,不过与此同时,在雨幕中却是又炸出一朵水花,好似是一朵缓缓绽放莲花,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几乎同时,齐玄素闷哼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周身气机鼓荡,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李三辛仍是站在雨檐下,寸步未动。 刚才的那只盖碗暗藏玄机,在齐玄素一刀将盖碗劈成两半的一瞬间,又有一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使得来不及收刀的齐玄素吃了个暗亏。 李三辛的嘴角微微上翘,他先前一直端着这只盖碗,可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将自己真气不断注入其中,现在建功,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名年青刀客竟是没有就此退缩,甚至省去了平复体内真气的过程,再度前掠。 此人是自信?还是自大?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九十步左右。 李三辛轻描淡写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 后天之人和先天之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真气能否外放,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也能修炼出一口真气,只是真气不能离体,局限颇大。可先天之人却能在轻描淡写之间御气于外,让人防不胜防。还可藏于外物之中,就好比李三辛将气机藏入茶杯之中。 这一刻,庭院内正在下落的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变成一团茫茫白雾,落在地面上,激射在两旁的廊柱上,留下一片细细密密如针孔的坑洼小洞。 齐玄素脚步不停,一刀破之。 刀身之上,有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真气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又使得地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沟壑, 趁此时机,齐玄素将两者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六十步。 李三辛微微皱眉,置于小腹处的五指猛然握拳。 满地积水在一瞬间被他的真气牵引,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齐玄素。 前行之中的齐玄素仍旧是丝毫不退,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骤然高涨,然后照旧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齐玄素也向后滑行退去,双脚在积水地面上溅射起无数水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了大概七十步。 齐玄素面无表情,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不再虚幻,近乎实质。 先天之人,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齐玄素再度前掠,整个人直接穿过了水龙,发出一连串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下一刻,整条水龙彻底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此时两人之间只剩下三十步。 齐玄素丢出手中“细虎刀”,披风破雨,划开重重紧锁雨幕,直刺李三辛头颅。 只见李三辛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细虎刀”从李三辛的上方掠过之后,李三辛刚刚直起身子,却见齐玄素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细虎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三辛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三辛的后心位置。 李三辛终于按住腰间的细虎刀的刀柄,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拔刀,直接将带着刀鞘的“细虎刀”负在后心位置,挡下了这从背后来的凌厉一刀。 齐玄素的“细虎刀”刺在李三辛的“细虎刀”的刀鞘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声,刀鞘被生生震碎。 李三辛顺势向前疾步奔走,从雨檐下离开,同样来到庭院的雨幕之中,距离齐玄素只剩下不过十步之遥,然后猛地转身,反手握刀,磕开那把一直紧随在自己身后的“细虎刀”。 “细虎刀”一个回旋,回到齐玄素的面前,被齐玄素重新握住。 方才一番交手,两人可谓是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陷入到对峙之中。 过了片刻,齐玄素开口问道:“凤台县令李宏文呢?” 李三辛嘴角翘了翘:“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如果你想救人,那我只能说你来晚了,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齐玄素并不在意李宏文的生死,只是说道:“你们竟敢擅杀一位县令,胆子未免太大了。” 李三辛冷笑道:“谁说是我们杀的?分明是你这个乱党所为,我们青鸾卫为此还折损了许多弟兄和一位试百户。待到结案之后,我定要亲手将抚恤银子送到周兄的府上。” 说到这里,李三辛瞥了眼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周飞龙头颅,皮笑肉不笑道:“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周飞龙本就是一颗弃子,他的生死早已注定了,不管李宏文会不会交出那件东西,李三辛都会按照千户大人的命令,在凤台县就地处决李宏文。不过李宏文毕竟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堂堂县令,就算是青鸾卫杀人,也要有一个遮挡,周飞龙便是这个遮挡。 用周飞龙的性命来洗脱青鸾卫的嫌疑。 所以李三辛才会让周飞龙一人送死。 他若不死,又怎么堵住别人的嘴? 齐玄素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齐玄素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三辛也不得不出刀了。 两刀相撞,两人各自后退,无数碎石和积水四散激射。 下一刻,齐玄素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三辛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齐玄素错身而过。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齐玄素的刀锋在李三辛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三辛则是一刀掠过齐玄素握刀的手腕,虽然只是伤及皮肉,但也足以让齐玄素运刀受到影响。 两人同时在积满雨水的青石板地面上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三辛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脸色阴沉。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将“细虎刀”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左手刀,他也会。 以左手持刀的齐玄素再次前冲,李三辛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齐玄素的一刀。 只见齐玄素的这一刀比之先前的右手刀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仅仅是一刀,便将李三辛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无数碎石泥土激射。 李三辛在后退的同时,手中“细虎刀”顺势扫出一个弯月弧度,刀身上同样显现丝丝缕缕的剑气,直斩齐玄素的头颅。 齐玄素将手中长刀一横。 同样的“细虎刀”,同样的剑气,无非是一横一竖。 齐玄素手中“细虎刀”与李三辛的“细虎刀”相触,在一瞬间以肉眼难见的频率颤动九次,分作九次将李三辛的刀势化解,甚至还有余力反攻。 当分散在后宅各处的青鸾卫聚集起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名乱党将试百户大人逼得一退再退,试百户大人手中的“细虎刀”已经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细虎刀”虽然已经是难得的利器,但终究不是灵物、宝物,最终还是不堪重负,砰然作响,崩碎成数截,李三辛手持光秃秃的刀柄不得不向后飘退。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随之欺身而进,刀锋始终直指李三辛的胸口,似是蟒蛇吐信的剑气吞吐不定,已经将李三辛的胸前衣衫从中撕裂,露出其下的“囚牛甲”。 便在这时,李三辛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一直游刃有余的齐玄素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衣襟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大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齐玄素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几次闪烁之后,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好在齐玄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一挡,险之又险地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正悬停空中。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 竟然是飞剑。 第八章 昆仑东海 先天之人也有高下之分。分别以“昆仑”、“玉虚”、“归真”依次对应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 昆仑阶段,又称“可见昆仑”,寓意看到昆仑算是迈出了登天长阶的第一步,初窥门径。 李三辛就是一位可见昆仑的炼气境炼气士。 此等境界的炼气士孕育出一口先天真气,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最后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气海里的真气氤氲缭绕。 到了此等境界,便可驾驭飞剑,只是修为易得,飞剑难求,需要孕育剑胎,养出灵性,哪怕是最寻常的飞剑,也是千金难买,由此可见,李三辛颇有些来历。 只见李三辛以右手的是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朝着齐玄素一指,默念一个“去”字。 悬停空中的青色小剑应声而动,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肩头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簇刺目血花,却是没能挡住这一剑,被飞剑所伤。碧绿小剑仿佛是邀功一般飞回主人身边,盘旋不停。 齐玄素眼神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东海的飞剑。” 李三辛略有惊讶,笑道:“好见识,用它来杀你,也不算辱没了你这一身本事。” 齐玄素还是举起手中仍旧完好无损的“细虎刀”,说道:“想要杀我,先问过我手中兵刃。” “好气魄。”李三辛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原本围绕他盘旋飞行青色小剑应声激射。 齐玄素再次被飞剑刺伤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这对于一位先天之人而言,并无大碍。 李三辛眼中满是森冷之意,剑指连点,青色小剑不断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齐玄素脸色平静,只要不是致命伤势,他都不会去刻意格挡,而李三辛似乎有意要慢慢折磨死齐玄素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没有急着要痛下杀手,毕竟他这次险些在齐玄素的手中栽了跟头,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而言,如何不能记恨入骨。 如此连续六剑之后,齐玄素的身上也多了六处皮外伤,李三辛终于觉得有些无趣,决定一剑毙命。 青色剑气暴涨。 本来就已经十分迅捷的青色飞剑,在主人再次灌注真气之后,如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直刺齐玄素的眉心。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横刀上掠,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剑。 李三辛眉头微皱,稍感出乎意料之外。不过齐玄素先前已经挡下过他的一剑,也算不上不可思议,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再多费点功夫就是了。 李三辛手中再次掐剑诀。 不过伴随着“叮”的一声,飞剑又被齐玄素一刀格开。 青色小剑倒飞而回,颤鸣不休,围着李三辛盘旋不止,好似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哭着回家找大人。 李三辛已是脸色大变。 齐玄素平淡道:“炼气士的‘御剑术’,终归还是外放真气的范畴,自有轨迹规律可循,只是想要找到这个规律,需要些许时间,所以我先前被你刺上几剑也不全是白挨。”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李三辛也在这一刻心神大乱,咬牙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洞悉我的‘御剑术’?” 齐玄素不再多言,只是持刀前行。 李三辛硬着头皮催动飞剑,结果真如齐玄素所言,任凭飞剑如何闪烁飞掠,如何让人眼花缭绕,再没有一剑能伤到齐玄素分毫。 齐玄素就这么以手中凡刀,挡下了世人眼中的“仙剑”。 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每与齐玄素手中之刀触碰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十余刀之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 也就在此时,齐玄素一步踏前,一刀如惊蛰春雷炸起。 只见庭院大雨之中,掠起一道璀璨流华。 白如月华,流泻而过。 李三辛身上的“囚牛甲”被直接撕裂,胸前爆开一团浓郁血雾。 不过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也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李三辛胆气已丧,再没有想要斩杀或是擒拿齐玄素的想法,直接撞破墙壁逃走,其余幸存的青鸾卫也随之四散逃走。 此时的县衙中,一眼望去,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有青鸾卫的,也有李宏文的家眷。 齐玄素站在雨檐下,默默运转真气将身上各处伤口止血,转头望向被李三辛撞出一个巨大缺口的墙壁,有些遗憾。 自己若是不顾伤势去追李三辛,固然能将其毙命,也难免要留下一些隐患。正所谓来时路短去时路长,他来凤台县时自然是一帆风顺,可招惹青鸾卫后再想走出凤台县,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行事,没有再去追杀李三辛。 不过这次负责缉拿李宏文的李三辛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会东海驭剑术不算稀奇,可李三辛竟是能有一把灵物品相的飞剑,这就很是稀奇了。 想要铸造一柄飞剑,首先是选材,寻常的金银铜铁必然不行,必须是精金、陨铁、寒玉等稀有材料。然后是铸剑手法,铸剑一途,千头万绪,就像真人炼丹,何时用何种火候,是用石中火,还是木中火,或是空中火,都极为讲究,铸完剑胚之后,又要在剑身上刻画纹理,难度不亚于画符写箓,整个过程中不得有丝毫分神,而且每一个笔画,一丝一毫都不能偏离,至于用气几分,轻重几分,何种材质用何种工具,同样是讲究。 耗费如此工夫才能铸就一把取人头颅的飞剑,自然价值不菲,不是一个六品的试百户可以承担的。 齐玄素将李三辛掉落的飞剑捡起,略微端详了片刻。 这把飞剑的底子还在,没有伤到根本,若是能以合适的手法养剑一些时日,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不懂如何养剑,就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将这把飞剑卖出。 齐玄素将飞剑收起,开始挨个房间查看。 首先是卧房,这里只有一位衣着不俗的妇人,躺在床榻上,衣衫整齐,喉间有一线细细伤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红线。 想来这就是李宏文的夫人了,被人一刀致命,血花都没多溅出半点,可见杀人之人是何等干净利落,又是何等熟练老道。 因为这里已经被青鸾卫上上下下都搜查过一遍的缘故,所以齐玄素没有动任何物件,徐徐退出。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都是如出一辙的光景。 除了死人,就是青鸾卫搜查之后的遍地狼藉。 最后是李宏文的书房,青鸾卫捉拿李宏文之后,第一时间就搜查了李宏文的书房,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又将李宏文关押在书房之中,大概是李宏文自行整理了书房的缘故,书房倒还算整齐。 如今这位凤台知县仍旧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过已经死去多时,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刀伤,杀人者出刀迅捷,一刀毙命,是个老手。 齐玄素不由心生感慨,其实本朝高祖皇帝曾经废黜青鸾卫,只是太宗皇帝继位之后,又重新恢复了青鸾卫,极为倚重,使得青鸾卫横行世间,有种种不法之举。时至今日,仍旧是如此,无论是江湖的豪客,还是官府的官吏,无不畏惧三分,他今天杀了如此多的青鸾卫,注定不能善了。 第九章 玄玉 齐玄素要寻找的东西名为“玄玉”,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玉石,他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交给他一个特制的罗盘,只要靠近“玄玉”,便会生出感应,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直接用以搜寻“玄玉”大概方向。 先前各个房间,罗盘并无半分异常,直到齐玄素进入书房之后,罗盘才骤然生出感应,开始轻微震动。 齐玄素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罗盘。 据说世上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不过在道门中,只有三品幽逸道士才能拥有此等宝物,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用江湖人常用的挎包,用一根带子斜挎在肩上,不妨碍行动,包裹刚好在腰间位置,便于取物。 齐玄素单手托着罗盘,就见罗盘正中的指针先是飞速旋转,然后越来越慢,最终指向书案上的镇纸。 镇纸不是纸,而是写字作画时用以压纸的东西,常见为长条形,也称镇尺。 李宏文的镇纸只能算是寻常,非玉非木,而是石质,不值几个钱。 齐玄素收起罗盘,拿起镇纸,手掌缓缓发力,就见镇纸的表面出现许多裂纹,接着不断有碎片剥落,逐渐显露出内里的一抹碧绿。 石中藏玉。 李宏文竟是将“玄玉”藏在了镇纸中,又将镇纸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案上,青鸾卫认定李宏文将东西藏在了极为隐蔽的地方,反而是忽略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齐玄素将碎片悉数剥掉,藏于其中的“玄玉”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 齐玄素将“玄玉”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似乎与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想来是他修为不足或是见识不够之故。齐玄素没有深究,将“玄玉”放在挎包之中,直接离开此地。 …… 大雨磅礴,凤台县城外的江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 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华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诞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李三辛单膝而跪,任凭滂沱大雨将他浇透。 李三辛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青鸾卫的正六品试百户,第二重身份则是道门太平道弟子。 道门内部有三大派系,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 正一道不忌荤腥,不忌嫁娶,用本名而不用道号。 全真道食素不娶,大部分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不过也有部分人保留本名。 太平道百无禁忌,与俗世人间最近。 三大派系除了共尊祖庭之外,又各有“圣地”,分别是正一道的大真人府,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以及太平道的真境别院。 真境别院位于东海仙岛之上,故而先前李三辛所言的“东海”便是指太平道。 不过无论是哪个派系,所有道门弟子皆称道士,意思是修道之士,共分九品,九品最低,仅仅比普通道民、道童稍好一些,一品最高,仅次于道门大掌教。 李三辛在道门中是七品道士,与齐玄素不相上下。 至于船舱内之人,是李三辛的一位师长,名叫江别云,四品道士。 五品道士和四品道士之间是一个槛,就好似官和吏的区别。 从九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都是普通道士,没有收徒传法的资格。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意思是有了收徒传法的资格。 部分祭酒道士甚至可以负责一府之地的道观香火,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手中权势相当不俗。当然,能够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也要相应的资历和境界修为。如果没有背景,也没有功劳,那么最起码要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才能成为四品道士。 换而言之,江别云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如果是炼气士,那便是炼神境界。 此时的江别云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按照李三辛所说的情形,似乎另有道门弟子在县衙中大开杀戒,不但将周飞龙杀死,而且还破去了李三辛的飞剑,险些让李三辛也栽在那里。 江别云倒是不太在意李三辛的生死,虽说李三辛也是太平道弟子,但并非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凤台县,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 真正让江别云上心的,还是那个神秘的道门弟子。 自从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尊位就一直空悬,三位副掌教明面上共同执掌道门大权,可实际上却是各有谋划,如果是出手击败李三辛之人是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那就要让人好好斟酌了。 这次寻找“玄玉”是一位太平道真人亲自交代下的任务,至于其中因由如何,江别云不敢妄自揣测,只是隐约知道此事关乎到那位真人的“证道”,不好大肆声张。 正因为如此,他才买通了青鸾卫的千户,又派出了李三辛,借着青鸾卫的名义行事。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知晓,就连李三辛也被蒙在鼓里。 李三辛以为寻找“玄玉”只是顺带之事,杀死李宏文才是正事。 事实恰恰与李三辛所想的相反,寻找“玄玉”不单单是正事,还是大事,至于杀掉李宏文,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遮挡罢了。 先前李三辛将周飞龙视作弃子,殊不知在江别云的眼中,李三辛也是个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棋子,李三辛与周飞龙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江别云出于某种考虑,并未对李三辛明言。 如今“玄玉”落到了其他道门弟子的手中,却是有些难办。 李三辛身后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难道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就没有靠山吗?说不定还是老熟人。 想到这里,江别云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江别云晾在船头淋雨的李三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江别云恭敬行礼。 江别云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李三辛问道:“事后还有什么发现?” 李三辛轻声回答道:“回禀师叔,根据去‘客栈’那边探查情形的弟兄禀报,此人曾经向我们的线人亮明身份,说是……” 见李三辛面露迟疑之色,江别云抬了抬眼皮,加重嗓音:“说是什么?但说无妨。” 李三辛这才继续说道:“说是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 江别云的脸色微变,轻声道:“东华真人。” 李三辛恭敬道:“正是。” 涉及到一位真人,饶是江别云这位四品祭酒道士,也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 “真人”是二品道士的别称,又称“太乙道士”。整个道门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地位超然,而东华真人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也是位列前茅的存在。 如果真是涉及到一位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事便不该他这个四品祭酒道士来做决断,于是江别云略微沉吟后对李三辛说道:“待会儿我会亲自传书给真人,详细禀明如今的形势,请真人定夺。至于此人,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擅自动手。此人若真是东华真人的亲信或者弟子,杀了此人,别说是你我,就连真人也会有些麻烦。” 李三辛恭敬应诺,徐徐退出船舱,然后纵身跃入江面,立而不沉,在滂沱大雨之中,踏着滚滚江水往堤岸方向行去。 船舱中还剩下一位美貌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江别云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丫鬟,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女子低眉顺眼地跪坐在江别云的身旁,芊芊素手拿起一只长柄香铲,从香炉中的龙涎香块上刮下几两香料。 船舱内顿时又是烟雾袅袅。 江别云盘膝而坐,两只手掌分别置于双膝的膝盖之上,脸色隐藏在重重烟雾之中,看不真切。他轻吸了一口檀香,使得烟雾稍淡,眼神淡漠道:“凤台县刚好是我们太平道的地盘,你拿我的箓牒和拜帖,去拜访本地的祭酒道士,请他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全真道弟子的来往记录。” 正在焚香的女子柔柔地应了一声,嗓音娇娇糯糯,直往人的心头上飘,让人心里痒痒的,再配上那正值青春年华的诱人身段,当真是让人骨头都要酥了。若是在平时,江别云难免被勾动几分旖旎心思,可在这个关口,他却是半分杂念也没有,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东华真人身上。 一位堂堂二品太乙道士,放在祖庭,可以担任一堂正职,放在地方,可以总领一州之地的道府,何等势大,谁敢贸然招惹? 再有就是,差事是公家的,得罪人可是自家的。 江别云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待局势明朗。 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便是功。 第十章 三方势力 急风骤雨难有长劲,在入夜的时候,雨势稍歇,虽然没有完全停下,但已经变成了一场蒙蒙细雨。 夜色中,一个老人越过城墙,进入凤台县,穿过几条泥泞巷弄,来到县衙前的那条长街上。 此时的长街一片惨淡景象,街道两旁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就连灯笼和气死风灯也未曾挂上半个,显得漆黑渗人。县衙已经空无一人,敞开着的大门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嘴,分外狰狞。 眉发皆白的老者穿过长街来到衙门前的大坪上,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灯笼中的烛光微微晃动,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摇曳不定。 他借着灯笼之光,望向脚下地面,走走停停。 虽然先前激战的痕迹被大雨冲走,青鸾卫们也收走了尸体,但他每次停下脚步,都准确无误地停在先前躺着尸体的地方,分毫不差。 他就这么一路来到县衙的大门前,看了眼门槛上的两个缺口,跨过门槛,在破碎的影壁前又驻足片刻,然后才进了前堂。 前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老人仔细端详许久,觉得应该是道门弟子的手笔。 不过老人还不能完全确定,于是他继续往后衙行去,来到齐玄素和李三辛交手的地方,缓缓蹲下身去,将手中的白纸灯笼放在一旁,双手按住地面,缓缓闭上双眼。 一瞬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好似浮光掠影的画面,正是齐玄素与李三辛相斗时的情景,只是两人的面容始终难以看清,模糊一片。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些许如释重负之意,现在他终于可以断定,就是道门弟子内斗无疑了。 老人重新提着白纸灯笼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老迈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有一位先天之人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为方才老人借助地气回溯此地曾经发生之事的神通,乃是方士一脉特有的手段,此人是一位入梦境界的方士,对应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 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许多传说中,某人在梦中遇到世外高人或者神仙鬼怪,给予指点或者传授法术,这并非是杜撰,多半就是遇到了入梦的方士。 也有那居心不良之辈,有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道门对于此类事件三令五申,可还是时不时有流言传出,有去某某道观上香的女香客在梦中遇到英俊男子云云。 一位玉虚阶的方士来到凤台县,自然不是因为一个七品县令的生死,而是因为“玄玉”。 其实江别云所料不错,这次道门三大派系都曾派人前来,这位老人便是来自正一道。 还有一位来自于全真道,正在城外的茅仙山上守株待兔。 …… 齐玄素冒着大雨一路出了凤台县的县城,来到城外茅仙山的一处破庙中避雨。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破庙就不同了,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成就好事。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亦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先天之人,手中三尺既能杀人,当然也能破邪,一身血气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好似是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至于强盗之流,难道还能与青鸾卫相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其实齐玄素完全可以冒雨前行,只是先前与李三辛争斗,还是受了些外伤,体魄有损,便不能不受外疫侵害,继续被大雨的凉气侵袭,会让伤势恶化,所以他还是决定先行避雨。 齐玄素环顾一周,这座破庙显然已经多年未有人踏足,毕竟这里距离凤台县城不远,偶尔有过路之人,多走上几步就能进城,也不会在此过夜,至于魑魅魍魉,或许没有,或许是被齐玄素身上的生人血气吓退逼走,总之齐玄素进到庙中的时候,这里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个干净指的是鬼魅之物,该有的灰尘还是到处都是。 齐玄素挥了挥袖子,在遍地灰尘中扫出一块干净地,开始打坐调息。 人体有三大丹田,分别是下丹田藏精之所,中单田聚气之地,上丹田养神之舍。 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真气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称之为“羊拉车”,对应下丹田。 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真气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称之为“鹿拉车”,对应中丹田。 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真气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称之为“牛拉车”,对应上丹田。 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对应下丹田,抱丹阶段对应中丹田,只有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方能打开上丹田,贯通三大丹田,使得体内真气运转自如,随心而动,如此才能将体内真气释放出体外,或是隔空摄物,或是劈空伤人,或是温养伤势。 齐玄素虽然不是炼气士,而是诸脉传承中地位较低的散人,但运气疗伤的道理是一样的,体内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堵塞之处逐渐化开,气血为之活跃,外在伤口愈合的速度也随之变快。 雨势转小,天色也暗了下来,在夜晚于雨中山间赶路,殊为不智,所以齐玄素在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暂且在破庙中栖身一宿,继续养伤。毕竟青鸾卫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搜索到茅仙山来。 入夜之后,破庙中黑沉沉一片,齐玄素运气三十六个小周天后,感觉伤势已经恢复,又取出李三辛的飞剑,以指肚轻轻摩挲剑身,在剑身上刻有“青蛇”二字,想来这就是此剑的名字,以剑身上的纹路来看,应该是太平道中的陆派手笔。 道门有三大派系,太平道是其中之一,太平道内部又有三个派系,分别为李派、沈派、陆派,李派最为势大,陆派次之,沈派再次之,李三辛就应该是出自李派。 齐玄素身为道门弟子,对于陆派的手法也算略知一二,此剑无论是铸造手法还是铸剑所用的材质,都算是上佳。只可惜明珠暗投,落在了李三辛的手中,李三辛本身只是昆仑阶段,驾驭飞剑已是勉强,更何况还是如此高品相的飞剑,就好似是牛犊拉大犁,力有不逮。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如果李三辛是玉虚阶段,能将这柄飞剑的威力发挥出十成,齐玄素再想打落这柄飞剑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齐玄素尝试着往这柄“青蛇”中注入少许气机,发现李三辛的驭剑手段不怎么样,可养剑的功夫还算深厚,关键是舍得下力气,所以这把飞剑的剑胎算是圆满。 要知道飞剑一道,其品相高低除了先天材质和铸剑的技艺之外,还与养剑功夫大有关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齐玄素打算把此剑卖个好价钱,那么要尽早出手,若是晚了,只怕会跌落品相。 说起这些身外物,也笼统分为四个品级,分别是:凡、灵、宝、仙。 凡物对应后天之人,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对于先天之人算不得什么。青鸾卫的“长羊刀”和“飞鼠甲”便是凡物,而“细虎刀”和“囚牛甲”已经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往上便是对应先天之人的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飞剑“青蛇”便是灵物。 在道门之中,若是弟子修为有成,跻身玉虚阶段,就会被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道门背景之人,想要得到一件灵物,要花费许多力气。 对应天人的是宝物。顾名思义,宝而贵之。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 宝物之上是半仙物,齐玄素还从未见过,只是听说最近祖庭中出了一位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是归真阶的修为,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被特赐了一件半仙物。 半仙物之上自然是仙物,非是常人能够知悉。 恐怕只有三十六位真人手中才能有此类物事。 齐玄素开始尝试以“驭剑术”炼化这把飞剑。 第十一章 诸葛永明 时间渐渐流逝,已是子时时分。 一直盘坐而呈五心朝天之势的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起手中的飞剑。 “御剑术”是炼气士的特有手段,方士之流便不能使用。同理,炼气士也没有方士的“地气回溯”、“入梦”等神通。 同是道门的道士,其追寻长生的道路也有所不同,除了炼气士和方士之外,还有武夫、巫祝等等,不过齐玄素不在此列,他是一名散人。 所谓散人,说得好听一些,是博览众家之长,说得难听一些,便是“四不像”,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最后的成就也不会太高,三十六位真人中,只有两位散人。 不过散人的基数很大,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无望成为天人,在有限的境界内,多学一些也是好的,所以散人是除炼气士之外唯一可以驾驭飞剑之人。 齐玄素便是抱着如此心态成为了一名散人,他的师父也是一名散人——一个常常酗酒的四品道士,在三年前,死了。 齐玄素看了眼外面的深沉夜色,心情也略显沉重。 毕竟他这次招惹了太平道的李家人物,毫无疑问,李三辛背后是有靠山的,最大的靠山便是他的姓氏。 东海李家,不管是被世间赞誉称颂还是被世人诋毁仇视,始终高高在上,对于脚下的人间一直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姿态,对于外人而言,李家颇为神秘诡谲,入世之人不算太多,可偶有几名入世之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如今的太平道之主便是出身李家。 就在这时,破庙外骤然响起未曾掩饰的细微脚步声。 齐玄素起身向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的高大男子沐雨踏夜色而至。 齐玄素起身来到破庙前,望着来人,意图也很明显,便是不让此人进到破庙中去。 来人在破庙前的台阶下停下脚步,与齐玄素对视一眼,道:“连夜赶路的游方道人,想要去庙里歇息一下,烤一烤身上的衣服,可否?” “不可。”齐玄素断然拒绝道,“你在夜间行于深山之中,如何也不像普通的游方道人。” 汉子问道:“这倒是奇了,难道过游方道人就不能走山路、夜路了?” 齐玄素的嗓音加重稍许:“如果你是游方道人,遭逢先前的大雨,你就该觅地避雨,而不是冒雨赶路,更不会走夜间的山路。就算你有急事,现在也应该立刻前往凤台县,凤台县距离此地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就算此时已经宵禁,可城外也有可供落脚之地,待到天亮便可立即入城,而不是来这间破庙中歇上一歇。” 汉子笑了一声。 齐玄素望着来人,沉声问道:“如果你是过路之人,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汉子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齐玄素脸色凝重。 汉子从怀中取出用于证明身份的箓牒,沉声道:“贫道乃全真道六品道士诸葛永明。” 齐玄素立时明白,此人是全真道三大派系中的龙门派弟子,因为自玄圣中兴道门以后,龙门派的辈分正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此人便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 齐玄素神情不变,道:“原来是全真道的道兄,只是道兄说在下是贼人,可有证据?总不能平白冤枉无辜之人。” “好一个无辜之人。”汉子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在这破庙中做什么?” 齐玄素淡然道:“路过此地,遭逢大雨,暂且在此避雨。” “仅仅是避雨吗?那又何必心虚?”诸葛永明沉声道,“为何不让我入庙?” 齐玄素道:“因为道兄面相凶恶,行踪诡秘,不似好人。” 诸葛永明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齐玄素道:“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兄再纠缠下去,我还要说道兄是冒充道门弟子之人。” 诸葛永明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你说了不算数。” 齐玄素针锋相对:“你说了也不算数。” 汉子冷笑道:“可我的拳头说了算数,谁不服气就打谁,而且打得赢,这样说了才算数。” 齐玄素道:“说到底还是要动手了。” 诸葛永明淡然道:“事关重大,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可以不出手。可如果你想顽抗到底,那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 齐玄素没有涉险过江,所以避开了大江之上的江别云,他也没有冒险留在凤台县中玩一出灯下黑,所以他也躲过了正一道的方士,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在茅仙山中守株待兔的诸葛永明。 诸葛永明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天下间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成为先天之人,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后天之人的抱丹阶段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爬进了玉虚阶,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你这个昆仑阶,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脸色凝重。 此人是一名玉虚阶的武夫,有血肉衍生的境界。 下一刻,诸葛永明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在义庄之中,齐玄素曾经躲过弩箭,在县衙,也曾挡住李三辛的飞剑,可见其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诸葛永明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齐玄素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扭动身形,没有顺势退回破庙,而是落到了破庙外的空地之上, 飘然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齐玄素落地站稳以后,诸葛永明的第二拳又至。 武夫与方士、炼气士不同,最是擅长贴身近战。同境之中,若是被武夫近身,多半有性命之忧。 诸葛永明一拳直直打在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诸葛永明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武夫的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这一双手臂之上,只见此时诸葛永明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诸葛永明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诸葛永明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齐玄素,哪怕齐玄素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泥泞四溅。 诸葛永明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望着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如黄豆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雷音,使得齐玄素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齐玄素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入破庙旁边的密林之中,将数棵老树拦腰撞断。 诸葛永明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固,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齐玄素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以诸葛永明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昆仑阶的散人,就是昆仑阶的武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哪怕是同是玉虚阶段的方士、炼气士之流,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方士、炼气士拉开距离,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同阶段之人,不是昆仑阶的散人可以媲美,区区一个昆仑阶的散人,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诸葛永明望着重新起身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齐玄素拭去嘴角的血迹,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诸葛永明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才三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诸葛永明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第十二章 七娘 齐玄素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剑起手式。 诸葛永明的视线落在齐玄素腰间迟迟未曾出鞘的短剑上:“终于要拔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压箱底的玩意,能够让你越境而……”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诸葛永明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全真道六品道士根本没有等待齐玄素拔剑的意思,悍然出手,出手即是杀招。 诸葛永明并非书斋中的道士,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齐玄素是真有后手,还是虚张声势,他都不会让齐玄素拔出那一剑。 诸葛永明如同一头巨象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齐玄素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拔剑,而是用出“护体真气”,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先前的县衙一战,齐玄素之所以能在最后挡下快如迅电的飞剑,除了洞悉飞剑轨迹之外,也是靠了“护体真气”减缓飞剑速度,只是当时的雨势磅礴遮挡视线,李三辛又因为震惊而心神被夺,没有发现而已。 诸葛永明的这一拳落在雾气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可不是炼气境界的李三辛,任凭“护体真气”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真气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齐玄素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齐玄素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斜斜拍向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诸葛永明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齐玄素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整座密林中无数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诸葛永明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诸葛永明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齐玄素缓缓起身,收回还未能完全炼化的“青蛇”,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蛇”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诸葛永明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诸葛永明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诸葛永明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诸葛永明以手指抚过喉间的伤口,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好算计!”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诸葛永明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然后就见诸葛永明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诸葛永明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齐玄素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齐玄素身周以气机凝聚的“护体真气”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齐玄素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昆仑阶段的散人遭受玉虚阶段的武夫如此一拳,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不过齐玄素不一样,他的身体被清平会做过手脚,还不至于被人家一拳打死,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诸葛永明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 若不是被齐玄素逼得动了真怒,诸葛永明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齐玄素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诸葛永明做完这些之后,望向齐玄素,脸色神情中透出几分惊讶,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心知肚明,多半是自己这一身异于常人的体魄露出了端倪,毕竟换成其他昆仑阶段之人,就算是体魄最为坚固的武夫,在诸葛永明的接连数拳之下,也要死上两回了,万没有现在硬挨了一记半步崩拳之后还能勉强站立的道理。 诸葛永明见齐玄素不说话,也没有去刨根究底的想法,便要打死齐玄素,拿走“玄玉”,然后回去复命。 他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女子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这极为出人意料的一记手刀,让诸葛永明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记手刀,不但刺穿了诸葛永明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然后他在临死前听到了一个女子声音:“本想送你一条生路,可你却偏偏往死路上走。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只好成全了你。” 靠在树干上的齐玄素可以清楚看到站在诸葛永明身后的窈窕身影。 这位偷袭之人是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面如满月,肤如凝脂,有容乃大。 她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腰带上别着一根长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有些年头。 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世道发展至今,墨镜早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物事,而且与眼镜不同。 普通眼镜是在前朝大魏年间通过海贸传入中原,原名“叆叇”,以玻璃制成,使老眼昏花之人可以视物,兴起也就是两百余年的时间。 可墨镜根据《归潜志》记载,却是五百年前的大晋就已经有的物事,并非海外传来,也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以烟晶或墨晶打磨而成,一般只有青鸾卫这类官员佩戴,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听取供词时,让别人看不出反应。 妇人站在诸葛永明的身后,刚好面朝齐玄素,嘴角勾起。 虽然隔着墨镜,但齐玄素也可以想象出镜片后的双眼中定然在笑,而且是讥讽的笑。 她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诸葛永明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泥泞。 妇人甩去手上的血迹,手掌竟好似莲花一般,不沾半个血珠。 她又望向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天渊,一百圆太平钱,记好了。” 李三辛有靠山,是四品道士江别云,正如江别云预料的那般,齐玄素也有帮手。 这位妇人便是齐玄素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词牌名“七娘子”,齐玄素一般会称呼其为“七娘”,而妇人便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 在师父死后,七娘便是齐玄素最为信任之人。当初齐玄素被仇人追杀,正是七娘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清平会。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清平会,成为七娘的属下,也是七娘唯一的属下。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级和下属,倒不如说是搭档。 在两人搭档的这段时间里,七娘对于齐玄素很是照顾,如同一位可靠的长姐。最起码在齐玄素看来,七娘除了贪财、吝啬、抠门、小气,没有任何缺点。 死里逃生的齐玄素长长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眼前一黑,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十三章 一个梦 齐玄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来到了眼前。 他站在山脚下,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可天色却十分暗沉,让人心情压抑。 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齐玄素在恍恍惚惚之间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齐玄素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齐玄素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古老而神秘,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齐玄素的心头突然涌上巨大惊恐,他听到了师父的呼喊,让他回头。 可他无法回头,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他又听到了七娘的低语。 他努力去聆听七娘的话语,却根本听不清楚七娘到底说了什么。 齐玄素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齐玄素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极美。 女子是引路的使者,在他不远处站定,向他招手,为他领路。 齐玄素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在这堆火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齐玄素还看到在高大身影的背后,有许多黑影隐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窃窃私语。 他睁大眼睛,想要竭力看清那个高大身影的面貌。 可这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无论齐玄素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齐玄素又去寻找那个引路的女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听到了低低吟唱之的声音。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 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齐玄素上前几步,想要走近那个高大的身影。 高大身影的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依稀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便在这时,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一瞬间,齐玄素惊醒过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每次都无法看清那高大身影的面容。 此时齐玄素正躺在一家客栈的二楼客房里,七娘便坐在床边,见齐玄素醒了过来,问道:“又做噩梦了?” 齐玄素“嗯”了一声,不愿深谈。 七娘也没有深问,只是抽着长烟,袅袅的烟雾遮挡了她的面容。 齐玄素问道:“这是哪里?” 七娘淡然道:“凤台县。” 齐玄素立时明白:“灯下黑?” “差不多吧。”七娘吐了个烟圈,“关键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事情?” 七娘乜了他一眼:“还不是给你收拾残局,你是不是在‘客栈’里用了真名?” “是。”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此客栈非现在入住的客栈,而是那个藏在地下的“客栈”。 七娘磕了下烟锅,说道:“我得去‘客栈’一趟,把这事情彻底了结,日后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罡堂,都查不出什么。” 齐玄素没有询问七娘打算如何处理,只是说道:“那就有劳七娘了。” 七娘毫不客气地用手中长烟在齐玄素的头上敲了一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意暴露你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清平会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你的仇家已经死了不假,可他还有朋友、师父、兄弟,你是不是想把他们招来找你算账?” 齐玄素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他的师父是死于他人之手,齐玄素为师父报了仇,也是七娘为他收拾残局。 他很感激七娘。 七娘伸手将鼻梁上的墨镜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想好了,你是该有个化名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统一用化名,你的化名是‘魏无鬼’,记住了吗?”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又一推墨镜,重新遮住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眸,絮絮叨叨:“你这次伤得不轻,我给你配了药,药方放在你的挎包里,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一天一顿,连续半月。半月之内,尽量不要再与人动手,没事的时候自己运气疗伤,要特别注意紫宫、玉堂、中庭这几个穴位,若是运气时有疼痛之感,不要硬来,绕过就是。” 齐玄素觉得七娘很唠叨,可自从师父走后便举目无亲的他又不太舍得打断这种唠叨,只能不断点头应下。 待到七娘说完,齐玄素岔开了话题,问道:“七娘,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七娘理直气壮道:“大户人家的老爷们,可以自己动手穿衣吃饭,为什么要丫鬟代劳?如果事事亲力亲为,那还要丫鬟干什么?养起来当小姐吗?” 齐玄素哑然失笑。 七娘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有人来,仅仅是我一个人也是不成的,就拿那个全真道的道士来说,如果不是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不可能轻易地偷袭得手。” 齐玄素见识过七娘出手,并不相信她的这番托辞,却也没有点破,转而问道:“‘玄玉’呢?” 七娘道:“你先拿着,去府城的联络点。另外,这次开房是我出钱,五十个如意钱,记得还我,还有一百太平钱的救命钱,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七娘站起身来,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从床头拿过自己的挎包,取出七娘留下的药方,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让人不由联想到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杀人放债的妇人之手。 齐玄素收起药方,起身来到窗边,推窗望去。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雨过天晴。 披着斗篷的七娘侧身坐在一头毛驴上,摇摇晃晃地出城去了。 齐玄素目送七娘远去之后,从后门出了客栈。 虽说七娘这次去而复返是玩了一出灯下黑,但齐玄素仍旧是小心行事。以青鸾卫的行事风格,死了这么多人,哪怕认定所谓的“乱党”已经逃出城去,仍旧会在城内戒严,而且是外松内紧,既不给城中百姓造成太大恐慌,也是防着灯下黑。 不过齐玄素在入城之前,就曾专门研究过凤台县的布局,所以他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等到天黑之后,蚁附般攀沿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外墙根飘然落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凤台县。 凤台县属于怀南府,七娘口中的“府城”便是怀南府城。 清平会在怀南府城设有联络点,齐玄素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十分安全。 …… 茅仙山,破庙。 诸葛永明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是被七娘处理掉了,甚至昨晚的打斗痕迹也都被七娘一一抹去,不过手段很粗蛮就是了,直接将破庙外的一片密林砍去大半,这样一来,看似处处是痕迹,实则没有半点有用痕迹。 而且这样也可以扰乱此地的地气,使得旁人很难再以地气追溯过往。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七娘行事之老道,不输老牌青鸾卫。 破庙外,有一位手提着白纸灯笼的老人,神情凝重。 在他身后不远处,江别云缓缓说道:“诸葛永明是神霄真人的徒孙,虽然同是全真道,但东华真人与神霄真人可不是一路人。事关东华真人,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诸葛永明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能将诸葛永明置于死地,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江别云冷声道:“少说也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便是归真阶段,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牵扯到东华真人,此事怕是很难善了。” 江别云没有说话。 两人算是老相识,可关系还没好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程度,更何况两人各为其主,若不是诸葛永明死了,两人也不会碰面。 第十四章 奖励 齐玄素抵达怀南府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先去了街市,照着七娘写好的药方抓药,药铺有代煎的业务,省去了齐玄素一番工夫,喝完药之后,齐玄素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 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 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是一个大宅子,曲径通幽,原来这扇小门只是一道后门。 清平会的势力很大,齐玄素迄今也只是见识了其冰山一角,很难想象其幕后主人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齐玄素并不如何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平安地离开清平会,而不是成为拿去烧火的劈柴,像诸葛永明那般死得无声无息。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积攒功勋,这也是当初他加入清平会时的条件,只要积攒够九千数目的功勋,便可脱离清平会。只是九千功勋又岂是那么好攒,齐玄素如今只有三百多功勋而已,距离脱离清平会遥遥无期。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到齐玄素之后,没有问他的具体任务,只是安排他住下,派人帮他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的衣物。 齐玄素脱下那身满是泥泞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摇身一变成了道门的七品道士,而不是那个青鸾卫口中的“乱党”。 齐玄素在这里住了一晚,次日中午,七娘也回来了。 此处宅邸的主人给两人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没有任何仆役,供两人交谈。 房间是书房的样式,齐玄素从挎包中取出“玄玉”交给七娘,七娘看了眼好似刀币的“玄玉”,问道:“你没趁机研究下?这么多人争夺这玩意儿,可见其宝贵。” 齐玄素如实说道:“研究过,没头绪。” 七娘点了点头,将“玄玉”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之中,然后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道:“这次参与抢夺‘玄玉’之人,共有四品祭酒道士一人、五品道士一人、六品道士一人、青鸾卫若干,你能成功取回‘玄玉’,属于表现优异,可得三百功勋。” 齐玄素吃了一惊:“还有四品祭酒道士参与其中?” “算你运气好。”七娘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长烟,“太平道似乎有什么顾忌,那个四品祭酒道士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了属下借着青鸾卫的名头暗中出手,所谓的案子其实就是个‘遮挡’罢了,如果事后有人追查,就到李三辛为止,不会牵扯到幕后之人,这便是‘遮挡’的作用。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另外两大派系的道士,现在太平道是有苦说不出,精心准备的‘遮挡’出了纰漏不说,还没拿到‘玄玉’。” 齐玄素微皱眉头,问道:“会不会是青鸾卫那边走漏了风声?” “不排除这个可能。”七娘稍稍沉思,“如今朝堂上两党相争,掀起大案,太平道的算计应该是借着当下的党争大案拿下凤台县的知县李宏文,从他手中夺走‘玄玉’,然后再找个理由杀掉李宏文灭口,在这里面,青鸾卫是关键角色,所有的事情都绕不过青鸾卫去。”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清平会得到“玄玉”的消息后派出他来争夺“玄玉”,因为他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可以精准定位“玄玉”所在,所以不需要故弄玄虚,也不需要太大阵仗。 同时太平道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太平道没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无法准确找到“玄玉”所在,更没法直接将“玄玉”盗走,只能把李家上下翻个底朝天。于是太平道便通过青鸾卫上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戏码,看似是涉及到朝廷的党争,实际上是借着此事将李宏文抄家,通过抄家来寻找“玄玉”。 也正因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党争,所以他们不敢真把李宏文送到帝京投入昭狱,免得日后翻案,只能将李宏文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结果就是李三辛迟迟没有找到“玄玉”,被齐玄素得手,还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其他道门之人,所谓的“遮挡”成了个笑话。 总结来说,太平道的计划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执行力有些问题。 齐玄素问道:“李宏文直接交出‘玄玉’不就行了?何苦拉着一家老小去死。” “不奇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七娘缓缓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万太平钱,然后一个太平道的道士要你把这一万太平钱给他,你会答应吗?太平道多半登门讨要过,甚至威胁过,李宏文肯定是拒绝了,可李宏文没有想到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如此狠辣,会直接杀上门来。等到青鸾卫上门,李宏文交也是一死,不交也是一死,倒不如死撑着不交,赌青鸾卫不敢杀人,兴许还有转机。” 齐玄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这件事,我有预感,多半是出自某位太平道真人的授意。太平道有九位真人,无论是哪个真人,其名声都是不容玷污半分的,所以才会弄出这么个遮挡。那个四品道士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卒子罢了,算是第二重遮挡,话说回来,一个小卒子就有如此能量,若是引来了一位真人的注意,你我有几条小命也不够赔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点头应下。 七娘接着说道:“你这次超额完成了差事,我可以在自己的权限之内给予你两个奖励,任你选择其一。” 齐玄素心中一喜,只觉得诸葛永明的那几拳没有白挨。 七娘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能否伤到体魄另说。附赠二十发铜制外壳绘刻破甲符箓定装弹,黑市价格大约是八百太平钱。” 齐玄素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在旁边还有二十枚尖头定装弹,弹头上刻着许多奇异纹路,似乎是某种符箓,的确与常见的火器不同。 七娘也在欣赏着这把价格不菲的手铳,补充说道:“这把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大玄朝廷起家于北方,是为水德,因为五行之中有青木、白金、朱火、黄土、玄水之说,故而大玄朝廷崇尚黑色,军伍将士的衣甲也以黑色为主,被世人称作“黑衣人”。先前七娘提到的神机营就是朝廷军伍中的一员,以火器为主,不仅擅长使用火器,还擅长研发制造火器。 齐玄素问道:“第二个奖励呢?”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道门发展到今日,实力之雄厚,是为天下之最。对于道门来说,除非是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否则都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个诸脉不通的废人,道门也能用资源堆成个飞天遁地的天人,关键是资源如何分配。于是九品道士制度应运而生,道门内部的品级升迁,变成重中之重。” 七娘问道:“你现在还是个七品道士吧?” 齐玄素点头道:“是,师父死后,我就被卡在八品的门槛上,到了现在,也才是个七品。” 七娘道:“七品道士不算低了,可要看跟什么人比,你若想有朝一日走到四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 “如今的年轻人,从统一传法的万象道宫出来之后,刚好是及冠之年,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变成九品道士,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若能在考核期被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看中,收为弟子,便有了靠山依仗,日后的道路会顺利许多。若是直接被二品太乙道士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若是没有被看中,也不必灰心,还有机会。”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年儒门的老朽掌权和青黄不接,一直提倡重用年轻人,所以年龄就成了关键。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你都会被边缘化,蚊子腿都没有你的份。”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七娘要说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四品道士出现空缺,就会优先考虑提拔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当然,你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七娘笑吟吟地望向齐玄素,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齐玄素喟然道:“明白了,七娘这是要让我更进一步。清平会连这个也能运作?” 七娘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就算你想做大掌教,清平会也有办法。” 齐玄素一笑置之,只当七娘在说笑话。 事实上,七娘的确是在故意说笑。 大掌教是什么人?立于整个道门最高处,又称大掌教,位在超品,居于昆仑祖庭,统领整个道门,是为道门领袖,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 想做大掌教?恐怕还是飞升成仙更简单一些。 笑过之后,七娘正色道:“以我的权限,当然没办法越过紫薇堂直接把你提拔成六品道士,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得住了。” 第十五章 明算账 齐玄素问道:“什么机会?” 七娘轻轻吐出三个字:“天罡堂。” 齐玄素又是一怔。 道门的结构类似于朝廷,除了各地的“官府”,还有中枢的“朝廷”,道门中人称之为祖庭。 朝廷向来有“六部九卿”之说,在前朝的时候,“六部”和“九卿”各有所指。不过在大玄朝廷,六部和九卿合在一起。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等九位高官是为公卿之首,被合称为“六部九卿”。 道门祖庭效仿朝廷九卿设有九堂,由直属于大掌教的九位真人执掌,先前七娘提起过的“紫薇堂”便是九堂之首,对应朝廷的吏部,主管人事考核,道士品级升降都要经由紫薇堂之手。 天罡堂同样是九堂之一,大概地位相当于朝廷的兵部。 虽然天罡堂没有兵部的千军万马,但却是九堂中人数最多的堂口,专事巡视四方,镇压反对道门之旁门左道、祸乱人间之妖邪鬼怪、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虽然不反对道门,但属于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同样是天罡堂的镇压对象。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让我一个清平会成员去天罡堂,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七娘语重心长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想要更进一步,要么有资源,要么有功劳。人脉关系、根骨资质、相貌美色,都算资源,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资源,清平会姑且可以算是你的资源,不过不能摆在明面上,所以你只能靠功劳,可功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想要建功立业,去天罡堂是最好的选择。”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多少人想进祖庭九堂,都没这门子,就算想提着猪头求神祷告,也未必知道庙门朝哪开,七娘,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进天罡堂了?” 七娘呵呵笑道:“对,我一句话,你就能进天罡堂,不过也是你自己争气,天罡堂的规矩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这两条,缺一不可,否则就算真人的弟子,也是不成的。” “天罡堂……”齐玄素沉吟,“进了天罡堂,就有了立功的机会。有了功劳,就能升六品道士。升了六品道士,就能得到道门的栽培。有了栽培,就能提升境界修为,争取早日脱离清平会。” “是这个道理哩。”七娘还是抽着长烟,“清平会是不错,可见不得光,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道,在道门出人头地,那才是康庄大道。我还等着你有朝一日‘佩慧剑’呢。” 所谓“慧剑”,并非是三尺长剑,而是道门真人才能使用的飘带佩饰,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状,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故而世人常常以“佩慧剑”代指道门的真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敢想啊。” 七娘不愧是最了解齐玄素之人,一针见血道:“真要不敢想,叹什么气?” 齐玄素无言以对。 从七品道士到二品太乙道士,其中差距就好似从七品县令到一部尚书,难于上青天。 齐玄素暂且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思绪,问道:“七娘,你打算怎么把我安排进天罡堂?” 七娘道:“这你可问错人了,我只是把你的情况报上去,然后由别人来操办,具体怎么操办运作,那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不过我早就说了,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你放心就是。”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不再多问。 说完了此事,七娘撤下公事公办的嘴脸,磕了磕烟锅,说道:“说完公事,该说我们的私事了。开房的五十个如意钱,还有一百个太平钱的救命钱,什么时候结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以咱们俩的交情,什么叫救命钱?你救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七娘从善如流:“好,那我换个说法,你雇我杀人的佣金,什么时候结一下?总之,我每次出手杀人不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客栈’的一千太平钱,我是没赚到的,我现在身上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太平钱。” 七娘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是捡了一把飞剑吗?” 齐玄素脸色一僵:“七娘,你翻过我的挎包了?” 七娘不仅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是理直气壮道:“不然呢?我不翻你的挎包,药方是自己飞进去的?以咱们俩的交情,你不会介意吧。” 齐玄素只得服软道:“我的好姐姐……” 七娘打断道:“亲姐弟也得明算账,我这条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你应该知道。”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 这还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规矩。七娘万般好,就是贪财、抠门、吝啬、小气,在清平会也是出了名的,换成别人,七娘敢要三百太平钱,对于齐玄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齐玄素只得从挎包中取出那把名为“青蛇”的飞剑,放在桌上:“我本来还想着留下自用的。” 七娘瞪了他一眼:“李家的飞剑都有特殊印记,你还想留着自用,就不怕被李家找上门来?” 说着,她拿起这把飞剑,开始仔细端详。 片刻后,七娘放下手中的飞剑,说道:“飞剑品相还不错,没有伤到底子,可以在黑市上卖到一千五百太平钱左右,不过因为上面有李家的独门印记,需要一位铸剑师父将印记抹去,所以价格就要打个对折,只能卖到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主动说道:“七娘你更熟悉黑市,不如就请你替我把这柄飞剑出手?我给你半成的抽成。” 七娘点了点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随手拨动几下,说道:“换成别人,我都要一成的抽成,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我这次只要半成,加上一百太平钱的佣金,加上你去年借我没还的一百三十圆太平钱,我们当初说好的是年息一分,算上十一个月的利息,还有这次五十个如意钱的开房钱,凑个整数,我一共拿走三百太平钱,留给你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垮,最后有气无力道:“就这样吧。” 七娘动作麻利地收起算盘和飞剑,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五根用红布包裹着的“短棍”,整齐码放一处。 这当然不是什么短棍,而是一百个太平钱叠放一起,用红布包好,类似于古时候把铜钱串在一起算一吊,因为银圆没有中间的方孔,不能用绳子穿,所以只能用布帛包裹。 一圆太平钱总重七钱二分,含有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 一根是一百太平钱,五根就是五百太平钱。 五百太平钱,放在前朝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本朝海贸兴盛,海外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银价略有贬值,铜价有所上涨,原本不常见的金子也变得寻常起来,甚至朝廷专门发行了金圆无忧钱,所以五百太平钱也不是那么多。 当然,多与少,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齐玄素来说,五百太平钱不算太多,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个大数目。 如今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五百太平钱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半辈子的花销。 齐玄素只拿了其中一根,然后说道:“另外四百太平钱换成官票,三张大票,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 严格来说,官票并非朝廷发行的货币,而是一种存钱取钱的凭证,只是因为许多商人在大宗交易时喜欢用轻便的官票来代替数目巨大且不好携带的现银,使得官票逐渐兼具了部分货币职能。 七娘收起四百太平钱的现银,又取出一沓官票,快速数出几张摆在桌上,三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四张十圆太平钱面额,十张一圆太平钱面额。一千的面额属于特大,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都是崭新的官票,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油墨的香味,让人着迷。 齐玄素伸手将这些官票拢在一起,有些素羡慕地看了眼七娘手腕上玉镯模样的须弥宝物,先将一百太平钱现银放在挎包中,再将几张大额官票贴身放好,最后将几张小额官票放在袖袋里,以便随时取用。 袖子里盛放物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七娘又取出一张借条,确定是齐玄素的笔迹之后,双手一搓,将其化作飞灰,算是债务两清。 齐玄素问道:“我要去祖庭吗?” 七娘道:“准备动身吧,争取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祖庭。” 第十六章 飞舟 第二天一大早,宅子的主人告诉齐玄素,七娘已经离开了。 齐玄素并不惊讶,七娘一向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用过早饭之后,也离开了这处联络点,准备前往道门祖庭。 道门祖庭位于西昆仑。 昆仑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位于凉州以西的西域尽头,距离齐玄素如今所在的怀南府足有数万里之遥。 从中原去昆仑,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几个月的时间,极为不便,而且一路上满目荒凉,风餐露宿,众多道门弟子皆将返回祖庭述职视为第一等苦事。 道门有感于此,在各地增设了飞舟。 所谓飞舟,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行于云海之上的大船,其制造过程十分繁琐,据说要以蛟龙的骨架作为船的龙骨,以蛟龙的龙珠为驱动,再辅以各种符箓阵法,方能使得大船离开地面,如蛟龙那般飞翔于天上,故而飞舟又得名龙舟。 有了飞舟之后,从各地去往昆仑只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此,道门大肆捕杀蛟龙,使得近海和江河湖泊中的蛟龙纷纷逃往人烟罕至的远海,如今已经很难见到。 如今道门共有二十艘飞舟,每艘飞舟可乘坐百人,因为班次和人数的限制,非道门弟子不可乘坐飞舟,就算道门弟子,也不能免费乘坐飞舟。 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补充自身消耗,若是在水气浓郁的海上,飞舟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飞舟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昆仑位于西北内陆,水气稀少,为了确保飞舟能够顺利抵达昆仑,要以“玄黄”补充龙珠的水气。 所谓“玄黄”,《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 “玄黄”属金,金生水,故而成为龙珠的“补品”,飞舟的燃料。 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圆太平钱,按照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来算,不仅能够养活老婆孩子,还能有二十多圆的盈余,可以说是极为优渥了。 玄黄司共有道民一千余人,每年仅是人工支出就将近四万太平钱。 原料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暂且不算铅和煤炭火油的消耗,一圆太平钱可以购买六斤水银,二十斤水银可以炼制一两“玄黄”,飞舟往返一次大约需要耗费一千八百斤“玄黄”。 正因如此,乘坐飞舟的价格相当不菲,每人单程要一百太平钱,除非是有公务在身,持有相关凭证,方可免费乘坐。 齐玄素并无差事在身,若想乘坐飞舟,必须要花费一百太平钱购买舟票,若是不舍得,或者囊中羞涩,那就只能从陆路赶往昆仑,未必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及时抵达。 齐玄素几番斟酌之后,还是忍痛决定乘坐飞舟去往昆仑祖庭。 再有就是,飞舟也不是时时都有,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才会有一艘飞舟去往昆仑祖庭,若是错过,就要等上半个月。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两天。 幸好怀南府是一州首府,城外的太平山上就有飞舟港口,距离不远,只要大半天的路程。 齐玄素不敢耽搁,立刻出城往太平山行去。 虽然齐玄素不曾去过太平山,但太平山并不难找,它除了有飞舟港口的职能之外,还是芦州道府所在,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坐镇。 太平山绵峦连绵,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齐玄素来到太平山后,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道民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 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吊篮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机关,需要双手扳动,机关旁边守着一位九品道士。 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箓牒后,走进吊篮,旁边的九品道士扳动机关,然后就听“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齐玄素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寻常人见了要觉得市侩,竟然把金圆和银圆的名字造成牌坊,可深知内情之人却不会这样想,只会觉得道门气派浩大,因为金圆和银圆的名字正是从这座牌坊得来。可以说,先有了这座牌坊,然后才有了无忧钱和太平钱。 牌坊的不远处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极为震撼。 山顶和下方一样,在巨大绞盘旁边同样有一个十字形机关,也同样站着一个九品道士,见到齐玄素这般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介绍道:“那是天机轮,道兄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山中共有九座天罡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齐玄素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正所谓“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只是他不愿露怯,没有深问,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齐玄素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向上移动,右边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齐玄素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齐玄素更是惊讶。 这些台阶竟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缘故? 转眼之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三丈之高,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计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 齐玄素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此时的齐玄素好像土包子进了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这个七品道士好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若是普通人来到此地,定然要以为此地是天上仙境,也难怪有人称呼道门祖庭是天上白玉京。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有一方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柜台,快步走了过去。 柜台后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冠,同样是九品道士,见齐玄素出示箓牒,微笑问道:“这位道友,可是要去往昆仑祖庭?” 齐玄素早就将准备好的大票放在了袖袋当中,此时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还有淡淡油墨香味的大票,沉声道:“一张去往祖庭的舟票。” “好的。”女冠接过这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的官票,动作娴熟地取出一块特制的玉牌交给齐玄素,“请道友去往后殿等待飞舟,登船时请出示道友的箓牒和这块玉牌。” 齐玄素接过玉牌,翻看了一下,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正面浮雕了“六十三”的数字,意味着齐玄素是第六十三个要乘坐这趟飞舟之人。 齐玄素收起这块玉牌,顺着女冠手指的方向往后殿走去。 来到后殿,豁然开朗。 后殿朝北的整面墙壁并非砖石结构,而是以西洋的玻璃取代,殿外情形清晰可见。 只见殿外是一方湖泊,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殿内则是一个个固定排列如棋盘的蒲团,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许多人,都是道门弟子,以六品道士和五品道士居多,还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像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却是少见,毕竟一百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以七品道士的身家,不好如此奢侈。 不过也没人敢于小觑齐玄素,能拿出一百太平钱乘坐飞舟的七品道士,又是去往昆仑祖庭,多半大有来头。 许多人只是看了齐玄素一眼,便又重新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齐玄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盘膝坐下,闭目养神,静等飞舟降临。 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不吃不喝地打坐两天,并非什么难事。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忽听有人说道:“飞舟到了。” 第十七章 裴小楼 正在闭目养神的齐玄素闻声睁开双眼,向殿外望去。 只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其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便是飞舟了。 飞舟落在殿外的湖泊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齐玄素只觉得大开眼界。 难怪港口要修建在山顶。 在飞舟彻底停稳之后,从船上降下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两侧有扶手,底部与湖堤的一处缺口相连,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不会有丝毫的摇晃。 接着从楼梯上走下一拨人,大多气宇轩昂,身份不俗,没有在此地停留,很快便四散离去。一名七品道士最后走下楼梯,高声道:“请诸位出示箓牒和玉牌,依次登船。” 后殿中等待多时的众人开始依次登船,那七品道士验看箓牒之后,便会把箓牒还给登船之人,不过却把玉牌留下,待会儿统一还给负责出售船票的女冠。 齐玄素跟随在人流之中,查验了箓牒,登上了飞舟。 其实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去祖庭,不过上次他走的是陆路,很是辛苦,乘坐飞舟去往祖庭还是第一次。 飞舟是楼船样式,分为三层,如同客栈一般。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 至于第三层,则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船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距离飞舟起航,还有一天的时间,此时楼阁并不封闭,可以在甲板上随意游览。 齐玄素在甲板上逛了一圈,看了会风景,便来到楼阁内部,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一楼,走廊左右是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房间,齐玄素找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床一桌而已,既可以打坐入定,也可以平躺入睡。桌上则放着几本道门经典,有太上的五千言,也有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还有几册《太平广记》,供乘客打发时间。 齐玄素准备通过打坐练气来度过这段时间。 各脉传承修炼方式不同,炼气士是练气,方士是冥思,武夫是打熬筋骨,散人作为一个大杂烩,练气也可,冥思也可,至于打熬筋骨,这么一间卧房,可伸展不开腿脚去练拳。 便在此时,一个相貌略显猥琐的男子路过齐玄素的门口,目光扫过,先是一怔,然后便停下了脚步。 正打算关门的齐玄素注意到这个古怪男子,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道友……有事?” 猥琐男子猥琐一笑,问道:“这位道友,算命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认为眼前之人是个骗子,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去往祖庭的飞舟,能乘坐飞舟之人,都是拥有品级的道士,哪个骗子会跑到这里来行骗? 齐玄素搪塞敷衍道:“在下囊中羞涩……” 猥琐男子笑着摆手道:“无妨,你我相逢就是缘,我今日分文不取。” 齐玄素听得这猥琐男子如此说,只好将他请进自己的房间。 猥琐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块类似于手帕的物事,用力抖开,变成棋盘大小,铺在齐玄素的床上,只见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齐玄素不动声色,没有说话。 猥琐男子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一出口就满是感慨:“这位道友,你不简单呐。” “此话怎讲?”齐玄素故作讶异。 猥琐男子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相由心生,在下刚好懂得几分相面之术。” 齐玄素问道:“不知道友是在何处学道?” 猥琐男子轻抚稀稀拉拉的胡须,沉声道:“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说到这儿,猥琐男子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东华真人为人强势,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位列前茅,名气极大。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随口胡诌的“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只得强忍笑意,说道:“原来道兄是东华真人门下,失敬失敬。还未请教道兄高姓大名?” 猥琐男子微微一笑,尽力展现出些许高人气度,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下姓裴,裴小楼是也。” “裴道兄。”齐玄素再次拱手,“小弟姓齐,双名玄素。” 裴小楼轻轻捻动一根胡须,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说道:“齐兄弟的面相好啊,好就好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裴小楼的话语:“裴小楼,你这个杀胚,又躲在这里给人看相?” 齐玄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大手抓住了裴小楼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硬是挤进了这个本就已经十分拥挤的房间,朝着裴小楼数落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天生的苦命衰相,还给别人看相?也不怕误人子弟!老娘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货色!跟了你十几年,没享半点福气,净是遭罪了!” 齐玄素一时间被这高大妇人的气势所慑,竟是不敢有所动作。 虽然裴小楼身材如竹竿一般,但能一手提起,可见这位女壮士的气力已经不是寻常人可比。而且她这一开口,竟是震得齐玄素两耳嗡嗡作响,大有佛门狮子吼的威势。 裴小楼兴许是在外人面前抹不开面子的缘故,梗着脖子道:“我这面相怎么了?我这是否极泰来的面相,若不吃苦,如何能够享福?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依我算来,再吃苦十年,就该转运了。” “十年?我呸!”高大妇人勃然大怒,一掌便朝着裴小楼的脸上扇去。 却不曾想裴小楼极为灵活,身子一缩,已经滑脱出来,那妇人手中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外袍。紧接着金蝉脱壳的裴小楼再一矮身,直接从妇人的身旁溜了出去。 妇人怒上加怒,立刻转身去追,两人就这么渐渐远去,只剩下齐玄素和那块“铁口直断”的布帛。 齐玄素定了定神,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开得眼界未免太多了些,不知是福是祸。 齐玄素的确是没见过太多的大世面,但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裴小楼和那个高大妇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只怕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不管他们是真人不露相、游戏人间,还是什么赤子心性,亦或是另有他图,总之是离得远些为好。 裴小楼和那高大妇人一去不复返,这让齐玄素稍稍心安几分,关上房间的门,开始潜心静修。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当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起航,齐玄素从床上起身,透过玻璃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得云海浩瀚,金光万丈。 窗户上也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但可以承受天风吹袭,楼内的乘客也无法打开窗户,只能隔窗观景。 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能御风而行,所以这是齐玄素第一次飞天,见此窗外景象,难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齐玄素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记起,自己只在七月十三那天在清平会的联络点吃了一顿早饭,今天是七月十五,已经两天水米未进。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疏忽,委实是他头一回乘坐飞舟,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至于飞舟,倒也会提供些茶酒吃食,不过那都是二楼才有的待遇,一楼是没有的。其他经验老道的乘客多半是自备干粮,齐玄素并未准备,又没有学“辟谷术”,只能饿着。 从怀南府到祖庭,总共需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时候,齐玄素还对窗外景色颇有兴趣,可时间一长,仿佛没个尽头的白云就变得无趣起来,齐玄素只得用打坐练气来消磨时间。 便在此时,一位大袖飘飘的道人乘云驾雾,从飞舟的上方一掠而过,直奔祖庭方向而去。 第十八章 九品制度 在道门祖庭,对于各级道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紫薇堂,大不了罢官免职,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也不是天罡堂,天罡堂只是对外,不是对内。 最可怕的是北辰堂,它对应朝廷的刑部,可从职能上来说,它却更像是青鸾卫,拥有直接审查三品以下道士的权力,经过金阙授权之后,可以审查三品幽逸道士,若有紫霄宫的授权,则可以审查二品太乙道士。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或是负责一县之地,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有收徒的资格。 三品道士称幽逸道士,世人称之为“高功法师”,或是负责一府之地,或是在祖庭担任一堂副职。 二品道士称太乙道士,世人称之为“真人”,地位超然,无论是在祖庭担任一堂正职,还是在地方负责一州之地,都权势极大,拥有推举大掌教的权力。 一品道士称天真道士,世人称之为“大成真人”,简称“大真人”,其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为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首领人物,分别居于云锦山大真人府、终南山万寿重阳宫、蓬莱岛真境别院。 祖庭素来有“玉京、玄都、紫府、金阙”之说,四者由大到小,若要拿帝京城类比,“玉京”相当于帝京外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宫,“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金阙是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议事所在,紫霄宫是为大掌教居处。 北辰堂直接听令于金阙和紫霄宫,权力远远凌驾于其他六堂,与紫薇堂、天罡堂并称上三堂。 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如今,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 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正一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全真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当下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轮值到了全真道大真人。 紫府。 赤明宫外,汇聚了一大批平时不易看到的高品道士。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同样是全真道出身的飞凌真人十分看好这位师侄,认为他能顺利接过西域道府的重担,执掌大雪山行宫——正如芦州道府设在太平山的太平宫,西域道府设在大雪山行宫,道门中人常以瑶池代指西域道府。 如今在赵教吾身边围绕着许多全真道的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毕竟是祖庭,最不缺的就是祭酒道士。 其次便是度支堂副堂主,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李命之。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那位中兴道门而被尊称为“玄圣”的初代大掌教便出身李家,是“如”字辈,李命之是“命”字辈,从辈分上来算,他是玄圣的五世孙一辈。 在他身边形成了另外一个圈子,他们都是出自太平道,与全真道格格不入,甚至互相敌视。 除此之外,还有两群人。 一群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太平道形成三才之势,只是十分克制,并不似双方那般咄咄逼人。 另一群是直属于大掌教之人,原本他们在祖庭的地位最高,只是随着大掌教尊位空悬,三位大真人轮流掌权,他们的处境反而变得尴尬起来。这些人与另外三大派系的成员保持着鲜明的距离,更加沉默。 “这位大小姐怎么还不到?” “贵人语迟,来得也迟。” “我劝老兄少说两句,这话若是传到人家的耳朵中,却是不妙。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要我说,不必三十年,三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老兄可不要后悔今日的孟浪。” “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当真是前途无量。” “这也就是大掌教飞升离世,如果大掌教在位,只怕要被收为亲传弟子。” “没办法,你当年能在三十岁前爬到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你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是被几位真人亲口点了名的,着实是羡慕不来。” 众人在等待之余,开始低声交谈。 谈论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连远离中枢的齐玄素都有所耳闻的道门天才,二十岁出头岁便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曾在北辰堂担任主事,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只要不中途夭折,几乎可以肯定会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并不刻意遮掩的脚步声。 “真人来了。” “噤声!” 真正的大人物驾临了。 一切回归安静。 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和北辰堂的副堂主缓缓行来,来到赤明宫的台阶下。 这位掌堂真人不知真实年龄几何,仅从外貌来看,大概不惑年纪,五绺长须,相貌清奇,轻袍缓带,神情甚是潇洒。 北辰堂的副堂主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气态略显阴鸷。 道门中人虽然驻颜有术,但一般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年轻,大多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的相貌,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无论是赵教吾,还是李命之,都纷纷行礼。 五品到四品是个门槛,三品到二品同样是个门槛,只有跻身二品,才算真正有了议事的资格,可以参与到道门的种种重大决策当中。 这位道门中真正的大人物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径自走上台阶,守门道士赶忙推开赤明宫的大门,让真人率先步入其中。 其余人等紧随其后,依次进入赤明宫中。 …… 紫府是无数宫阙的统称,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迷失其中。 哪怕是在此生活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熟悉紫府的所有道路,再加上紫府禁止飞腾跳跃、御风而行,一旦迷失其中,就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 此时张月鹿就发现自己陷入到此等十分尴尬的境地之中。 “张月鹿”是二十八宿之一,南方七宿第五宿,也是她的名字。 她作为北辰堂的主事,在去往赤明宫参加议事的途中,竟然一不留神就迷路了。而这次议事则是由天罡堂真人亲自主持,商议关于西域妖患的事情。 她取出一块上了年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辰时一刻。 如果没有意外,议事已经开始了,她很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迟到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放了真人的鸽子。 想到此处,张月鹿下意识地抿起嘴唇,不过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并无丝毫慌乱。 ……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谈不上辛苦,也不算轻快,每月有十圆太平钱的月钱和三天的假期。 除此之外,道藏司的考核并不严格,所以他每年都是考评优异,按照祖庭的规矩,连续三年考评优异,就能提升品级,最高可以升到七品道士。他就这么从九品道士升到了七品道士,比起那些在外面辛苦打杀的同门兄弟,真是好上太多了。 刚刚来到道藏司的时候,林永柏常常幻想,在道藏司中会不会隐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绝世高人?若是能被绝世高人收为弟子,他就能摆脱平凡的命运,甚至有朝一日佩慧剑。 只是他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也没有发现一个绝世高人,幻想破灭,他便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天林永柏因为一些琐事耽搁了片刻,当他快步走向道藏司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一个身影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他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是一个年轻女子。 身着一袭看不出具体品级的素淡道袍。 当林永柏的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的时候,只觉得心头一震。 祖庭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但直到今日,林永柏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惊为天人”。 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 在一瞬间,在林永柏的心底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若是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给个真人之位也不换。 “请问,往赤明宫怎么走?”女子开口问道,十分客气。 林永柏下意识地手指出正确方向:“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大概三百步后,再往西走一里左右,差不多就能看到赤明宫了。” “多谢。”女子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林永柏扭头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能去赤明宫之人,最少也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便不是他能宵想的。 第十九章 人在祖庭 赤明宫。 天罡真人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言,其余人便也不好开口说话。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北辰堂的副堂主,这位出身太平道陆家的三品幽逸道士轻声开口道:“这是失礼。” 他没有具体说是谁失礼,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出身太平道的李命之立刻附和道:“就算大真人看重她,也不意味着她可以如此倨傲无礼。” 天罡真人终于开口了:“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两位三品幽逸道士都不再说话。 一名当值的七品道士在旁边的香炉中点燃了一炷香。 赤明宫中一片静默。 还剩下半炷香的时候,一个身着素淡道袍的女子趋进了赤明宫,不见丝毫慌乱。 落在等待的众人眼中,一时不知该赞叹她有静气,还是该斥责她目中无人。 在女子进入赤明宫后,当值的道士便将赤明宫的大门重重关上。 女子先向独坐主位的天罡真人行礼,然后解释道:“启禀真人,我在来此路上不慎迷路,以致于迟到,还请真人责罚。” 天罡真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紫府的道路确实复杂了些,下次注意,坐吧。” 此时的赤明宫中,正中一张大案,是为主位,左右两排桌案,除了天罡真人独坐正中主位之外,北辰堂的副堂主坐在左边桌案首位,下首是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赵教吾坐在右边首位,下首的位置空着。 这个空着的位置便是给张月鹿留的,三人都是三品幽逸道士,唯独张月鹿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这显然就是职低位高了。 天罡真人的态度,还有座次的安排,再加上先前的闲杂话语,都能看出张月鹿的不俗。 按照规矩,张月鹿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推辞话语,然后众人再捧她一下,这才落座。可张月鹿竟然没有谦让,而且对天罡真人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 在座众人,尤其是三位三品幽逸道士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因为天罡真人在场的缘故,也只能忍着。 如此一来,张月鹿刚好与李命之相对而坐。 李命之下意识地望向张月鹿,两人目光交汇一处,李命之顿时一凛——张月鹿的双目好似寒星一般,透出逼人的寒气。 这种无形的气势让李命之吃了一惊,不由收起了先前的轻视。 这一切都被天罡真人尽收眼底,这位掌堂真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赤明宫中顿时寂然无声,人人正襟危坐。 天罡真人望向张月鹿:“西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把你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就是打算让你来主导此事。轮值大真人那边,我已经禀报过了,大真人的意思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品级上还是保持四品祭酒道士不动,不过可以暂行副堂主之权,你是什么意见?” 一堂之中,只有一位堂主,由参知真人担任,可副堂主却有多位,而且数量并不固定,副掌教大真人有权临时增设副堂主。 张月鹿站起身来:“谢过大真人、真人的提拔和栽培,属下并无异议。” 天罡真人抬手向下虚压,示意张月鹿坐下。 这次议事主要是为了西域妖患的问题,所谓妖患,未必是妖怪,也有可能是妖人,类似于匪患,需要剿灭,这属于天罡堂的职责。只是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如今的天罡堂可以调用的人手不足,总不能让一堂之主亲自出马,于是天罡真人从北辰堂讨要了张月鹿,所以北辰堂副堂主会出现在赤明宫。 除此之外,还需要西域道府的配合和度支堂的相应拨款,这便是赵教吾和李命之参与此次议事的缘故。 今天的议事,说白了就是天罡堂向其他堂口调配资源的洽谈,故而由天罡真人亲自主持,而其他堂口都是副职出面。 天罡真人望向李命之,说道:“度支堂是财神爷,这次轮值大真人增加了一个副堂主的名额,度支堂也应拨出相应款项,这一点,轮值大真人已经交代过了。” 李命之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度支堂对应朝廷的户部,是掌管银钱的堂口。各个堂口都要从度支堂要钱,度支堂叫苦装穷已经成了习惯,不过李命之这次除了习惯使然,还真是有几分难处。 每个副堂主名下都有固定名额,总共是两个主事和六个执事,当初张月鹿在北辰堂,便是担任主事一职。 如果仅仅是八个人,那也不算什么,可执事之下,还有编制,每名执事少则要配备十名属下,多则要几十人,如此算来,最少也是六十人的编制。 就算按照最少的六十人来算,例银月饷、兵器配备、安家落户,不算后续支出,也要九万圆太平钱。 只是天罡真人不想听李命之诉苦,一抬手,止住李命之还未出口的话语,说道:“有什么难处,你去找你们堂主诉苦,我现在只问度支堂能否确保太平钱准时到账?” 李命之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天罡真人又将目光移向赵教吾。 “西域道府一定全力支持。”赵教吾倒是十分痛快,毕竟张月鹿不仅是天罡真人亲自点将,还是轮值大真人认可的,如今的轮值大真人正是全真道大真人,他作为全真道弟子,没有道理不支持祖师的决定。 …… 飞舟不能直接进入玉京,只能在城外一处湖泊降落,距离玄都还有数里之遥。 玉京城内四季如春,可城外却是天气寒冷,一阵白毛风吹过,雪花纷纷扬扬,如扯絮飞绵,似鹅毛飘洒,随风扑来。 与齐玄素乘坐同一艘飞舟的其他乘客们,有的已经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广袖对襟鹤氅或者斗篷,有的一身单衣,大袖飘飘,显然已经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 齐玄素没有相应的准备,只能运气抵挡森森寒气。 说一千道一万,幸好他是个先天之人,要是后天之人,说不定就要被生生冻死在半路,连玉京的门都进不去。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前的夹层中传来一阵融融暖意,赶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道杏黄符箓。 这是改良版的子母符,一人持子符,一人持母符,可以远隔万里面对面交谈,缺点是只能由母符主动联系子符,子符无法主动联系母符,而且价格昂贵,一套就要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和七娘手中总共有三套子母符。七娘持有两张母符和一张子符,齐玄素持有两张子符和一张母符。 以七娘和吝啬和齐玄素的贫穷,当然不会如此奢侈,这三套子母符其实是清平会下发的,每年发一次。七娘本打算卖了换钱,被齐玄素严词制止,于是便存了起来,此时齐玄素身上的一道子符生出感应,自然是七娘“来信”了。 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同样略有失真:“天渊,你到哪里了?” 齐玄素看了眼远处的巍峨雄城,回答道:“人在祖庭,刚下飞舟,有事?” “飞舟?你还真舍得,我原以为你会走着去的。”七娘笑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到了祖庭,那就好办了,你到玉京之后,先去南华坊找一个名叫孙永枫的天罡堂主事,他会安排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想要进入天罡堂,需要副堂主亲自审批,你这次找了一个主事,真能行?” “放在平常时候,当然不行。” 因为时间有限的缘故,七娘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次不一样,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这个副堂主原来是北辰堂的主事,刚刚被调到天罡堂,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便由下面的主事负责,这就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 齐玄素听明白了:“七娘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要在这位新任副堂主的麾下做事了?” “是的。”七娘神神秘秘道,“再告诉你个内幕消息,这位新任副堂主可是个大美人,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齐玄素一怔,随即脸色微变:“七娘,你说的这个副堂主,该不会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跻身了归真阶段的天才吧?” “猜对了,就是她。”七娘笑道,“她叫张月鹿,与大真人府张家有些关系,不过只是偏远旁支,不是什么大小姐,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至于修为,的确是高出你很多。据我所知,她并非炼气士、武夫、方士,更不是你这种没前途的散人,而是一位谪仙人。” “谪仙人!”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 如果说武夫对应人仙,方士对应鬼仙,炼气士对应地仙,那么谪仙人便是对应天仙,地位要远在普通武夫、方士、炼气士之上,更不用说本就垫底的散人了,根本没法比。 相对应的,谪仙人也十分稀少,甚至可以说很不常见,真正的万中无一。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什么祖庭会破天荒地赐下一件半仙物,原来是这等原因,这也意味着张月鹿只要不中途夭折,晋升天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第二十章 玉京 七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永枫此人与我算是半个同道之人,喜欢些黄白之物,俗气得很。天渊,你懂吧。”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七娘的话外之音,迟疑道:“这……不大好吧,这是助长歪风邪气。”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七娘竟是没有反驳,反而是点头赞同道:“确实,道门三令五申,要杜绝此类情事。” 齐玄素也随之点头道:“正是如此。” 七娘无所谓道:“反正不是我要进天罡堂,我也不想上进,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掌握就是了。要是没别的事情,就聊到这儿,我还有几笔账没算清楚。” “别价,别价。”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我就是随口一说。” 七娘呵呵一笑:“没事,我也是随口一说。” 齐玄素拿七娘没有半点办法。 七娘换摆出了长姐如母的架子,语重心长道:“天渊,有句话叫作:‘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我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也反抗不了这个世道,只能在里头苦苦挣扎,逆不如顺。还有一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兼济天下,而是要独善其身,懂吗?” “是。”齐玄素老实道,“我记下了。” 七娘脸上又有了笑意:“很好,去的时候带二百太平钱,最好是官票,现银太扎眼了,影响不好。” 齐玄素问道:“七娘,这二百太平钱是我自己出?还是会里报销?” 七娘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齐玄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稍稍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七娘满脸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喂?喂?天渊,我说话你能听到吗?怎么没声音,是不是被阵法隔绝了?还是子母符的质量有问题?我早就说了,便宜没好货,买就买几张品质好的,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 齐玄素看着手中的子符慢慢烧成灰烬,七娘的虚影随着火光一同消失不见,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风更冷了,雪更寒了,因为心凉。 齐玄素只能从胸口夹层中摸出两张一百太平钱面额的官票放入袖袋之中,然后顶着风,冒着雪,朝远处的玉京走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张大票算是离他而去了,他身上还剩下一百现钱,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再有就是一些零散银钱。 其实齐玄素是有一些积蓄的,不过他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要步诸葛永明等人的后尘,身上的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于是他把自己的积蓄兑换成了无忧钱,比较保值,也不像官票有期限,全部存在七娘那里,如果哪天他遭了不测,就让七娘用这笔钱给他置办一口像样的棺材,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七娘养老了。 七娘虽然贪财,但操守还是有的,信得过。 齐玄素沿着以白色大理石铺设的平整道路,走向那座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建成的雄城。 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轮廓,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因为城池是依山而建,所以越往内城走地势越高,不存在被城墙挡住的情况。 待到走得近了,可见万千宫阙,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城池深处有一座通天塔,直通天际,被道门称作“三十三天”,最上方云遮雾绕之处便是传说中的飞升台,上代大掌教便是在此霞举飞升。 如此一座雄城,就是放在开阔平原,也修建不易,更何况是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根据道门记载,此城的确不是人力建成,而是太上道祖所留,在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人间正统之后,此城就凭空出现。 齐玄素对于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只当是后人为了神话玄圣而编造的传说。 不过齐玄素绝对不敢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口,只是在心底里那么随便一想。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玉京的护城河前。 此河名为“太虚河”,很难想象,道门中人是如何在山巅绝顶挖掘了这样一条护城河,甚至部分河道已经脱离了山体而悬于半空,好似银河彩虹一般,悬而不坠,周流不息,仅仅是此等景象,就足以让首次来到玉京之人认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跨过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便来到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负责核查箓牒。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的道士身份那是货真价实,只要不被别人知道他的清平会身份,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守城灵官核查过齐玄素的箓牒之后,很痛快地便放行了。 玉京城有阵法笼罩,所以四季如春,齐玄素在入城之后,只觉得周身寒意顿时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舒畅。 齐玄素虽然曾经来过玉京,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在三年考核期中被师父看中,跟随师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师父死了,他便离开了玉京,所以齐玄素对于玉京的了解也相当有限,只见识过冰山一角。 大体而言,玉京和玄都的结构就像一个“凸”字。 “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玄都”是一个“回”字形,里面的小口便是“紫府”。 齐玄素没去过玄都和紫府,不怎么了解,不过玉京还是熟悉的,不同于道路错综复杂的玄都和紫府,玉京的规划十分清晰明白,采用了古代的坊市布局,如棋盘一般。 如果齐玄素没有记错,总共是二十四坊,分别以道门的历代祖师命名,比如重阳坊便是重阳祖师,纯阳坊便是纯阳祖师,冲虚坊便是冲虚祖师,以此类推。以前齐玄素就跟随师父居住在海蟾坊,在二十四坊中排名比较靠后,属于下八坊。 至于齐玄素这次要去的南华坊,对应的是南华道君,在二十四坊中位列前茅,仅次于二十四坊之首的太上坊,与昊天坊并列齐名。 这三个坊,再加上轩辕坊、广成坊、冲虚坊、通玄坊、洞灵坊,并称为上八坊,许多真人也会在此八坊中安家置产,以作不时之需。 齐玄素沿着贯穿了整个玉京的南北向大道缓缓而行。 此大道名为“上清大街”,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两者构成一个十字,将玉京城四等分,变成一个“田”字,每个部分包括六个坊,十字交错的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也就是“坊市”中的“市”,名为“太清市”,道门中人也称之为“太清广场”。 “广场”一词,出自《西京赋》:“临逈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齐玄素要去的南华坊位于太清广场的西北方向。 此时齐玄素位于“田”字中间一竖和下方一横交界的位置,从这里去南华坊,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便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一辆羊车从齐玄素的身旁驶过,减缓了速度,变成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在玉京城中没有马车,只有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刚好对应了三重修炼境界,其中羊拉车层次最低,道民、道童和普通道士都可乘坐,而且这种拉车的山羊十分奇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两头山羊加在一起,不逊于寻常马匹。 车夫是个普通道民,他坐在离地大约一尺的车辕上,问道:“道长要乘车吗?每里十个如意钱。” “去南华坊。”齐玄素停下脚步,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两个小圆。 太平钱作为应用最广泛的货币,总共有三种,常说的太平钱默认是壹圆,也叫大圆,除此之外还有中圆和小圆。三者都是刻有“天下太平”,只是后两者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 从价格上来说,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前朝的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如意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如意钱兑换壹圆,五百如意钱兑换中圆,一百如意钱换小圆。 一里十个如意钱,二十里是二百如意钱,也就是两个小圆。 车夫停车接钱,热情招呼道:“道长请上车。” 这种羊车的结构与马车相差不大,双轮,车厢四四方方,有窗帘和门帘遮挡。玉京城中也有四轮车,不过层次更高,价格更贵,像齐玄素这种孤身一人的,还是双轮车更为划算。 齐玄素上了羊车,放下门帘和窗帘。 玉京城好则好矣,就是没有烟火气,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不过齐玄素倒是越发好奇七娘的身份,很久之前,他就问过七娘,七娘总是避而不谈,齐玄素便也不再多问。从七娘的言谈来看,她对玉京城颇为熟悉,说不定曾经在玉京城居住过一段时间。 难道七娘也是道门中人? 如果是,那么七娘在道门中是什么身份?以她偶尔展露出的境界修为,还有对道门各个堂口的熟悉程度,绝不会是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说不定是一位五品道士,甚至是四品祭酒道士。 如果不是,那么七娘也很可能曾经是道门中人,又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了道门这棵大树? 齐玄素想着这些,羊车走得不快不慢。小半个时辰后,南华坊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二十一章 孙永枫 羊车在南华坊的大门前停下了,齐玄素下来羊车,步入南华坊中。 虽然玉京效仿古代的坊市格局,但是并不实行坊市制度,所以坊与坊之间都是畅通无阻,没有宵禁一说,也不曾在坊门设下关卡守卫。 齐玄素进了南华坊,沿路打听,很快便来到了孙永枫的居处。 南华坊作为上八坊之一,尺土寸地,与金同价,想要在此地拥有一座独栋院子,最起码也得是三品道士,至于几进的府邸,那是真人才有的资格。 孙永枫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的居处是一座临街的二层小楼,客厅的两扇大门紧挨着坊中街道,卧室位于二楼。 齐玄素从怀中摸出一块七娘原价转让给他的二手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辰。 已经是申时一刻,这位主事应该从天罡堂回来了。 齐玄素收起怀表,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一扇,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问道:“阁下是?” 齐玄素双手奉上自己的名刺,说道:“在下齐玄素,前来拜见孙法师,不知能否代为通禀?” 四品祭酒道士的敬称是“法师”,就如二品太乙道士的敬称是“真人”。 丫鬟看了眼名刺,只是普通的槐木材质,便没有挪动脚步。 齐玄素心领神会,又取出一枚小圆,送到丫鬟的手中。 “请稍等。”丫鬟这才拿着名刺前去通禀。 片刻后,丫鬟去而复返,把两扇门都打开了,侧着身子说道:“法师请你进来。” 齐玄素走进了这座二层小楼,丫鬟又将门关上,然后领着齐玄素穿过玄关,进入到客厅之中。 毕竟是一位四品道士的居处,客厅还是不小,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四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 这位天罡堂主事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 道门中人的服饰当然有着严格的要求,主要体现在冠、衣、履三个方面。 衣以鹤氅样式的道袍为主。古时的鹤氅又名神仙道士衣,以鹤羽制成。如今的鹤氅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不再以鹤羽制成,改为各种常用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 因为鹤氅至脚踝位置,故而云履的鞋尖向上翘起,成为翘头,托起衣摆,以免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 最关键的还是头冠,道门中兴之后,取消了以前的各种传统,形成明文规矩。 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 其余大真人、真人佩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三品道士佩戴五岳冠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除此之外,四品道士戴纯阳巾,五品道士戴混元巾,六品道士戴南华巾,七品道士戴逍遥巾,八品道士戴浩然巾,九品道士戴太极巾,道童戴包巾。 不过因为并非正式场合,无论是孙永枫,还是齐玄素,都没有穿鹤氅、戴冠巾,甚至齐玄素还穿了一双平头的靴子。 “后学末进齐玄素,见过法师。”齐玄素打了个稽首。 在古代,稽首是九拜中最为隆重的跪拜礼,不过在道门之中,稽首只是一种普通礼节,既不隆重,也不必跪拜。 孙永枫微微点头,走到客厅,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明知故问道:“你想要进天罡堂?” “是。”齐玄素站着回答道。 孙永枫靠在椅背上,缓缓展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处在一个要命的年龄,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全看这两年了。” 齐玄素历经大变,几经起伏,早已学会了能屈能伸,此时收敛所有锋芒,说道:“法师所言极是,晚辈过去愚钝,把时间都耽误了。” 孙永枫轻摇折扇:“道门一向是重视年轻人的,如果你过了三十岁还是个七品道士,九堂不会要你,你只能在地方道府谋个差事,和你同期的人都在祖庭红得发紫,你却还在地方道府青不溜秋地混着,你能甘心吗?” 齐玄素道:“自然是不甘心的,我以前也想过在祖庭谋个差事,可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孙永枫“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淡笑道:“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能撞出个什么结果?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否则,你就算扛着一整头猪,也还是迈不过祖庭的门槛。” 齐玄素心知正戏来了,赶忙从袖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官票,上前一步,放在孙永枫旁边的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上。 然后齐玄素轻声说道:“所以晚辈才来拜见您这位真神。” 孙永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桌上的两张官票,微微点头,脸上浮现笑意,伸手一指自己下首的位置:“好,年轻人,请坐吧。” 一直站着的齐玄素这才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孙永枫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不疾不徐地说道:“年轻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关键之人,可如果我说话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齐玄素附和道:“是,是。” 孙永枫接着说道:“这次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与之相对应的,便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便可以由主事决定了。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先把位置占住了,具体做什么,是内务还是外务,不要计较,以后再慢慢调整。” 齐玄素抱拳道:“那就全拜托孙法师了。” “既然你来求我,我能关照你的,自然会关照你,可是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能否过副堂主那一关,还要看你自己。”孙永枫话不说绝,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孙永枫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齐玄素,说道:“这是你的凭证,八月十六的辰时,你持此凭证去天罡堂报道。” 齐玄素双手接过信封,点头应是。 便在这时,丫鬟轻步走到茶几后摆设茶具,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铜壶,揭开盖碗,铜壶一倾,一条腾着热气的水线注进了盖碗里。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孙永枫放下手中的折扇,端起了盖碗,却不喝。 端茶送客。 齐玄素起身告辞道:“那就有劳孙法师,晚辈先行告退。” 孙永枫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头。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齐玄素当然不是无师自通,都是七娘教给他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的确是大有用处,让齐玄素不至于处处碰壁。 齐玄素离开了孙永枫的居处,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硬纸,上面写着齐玄素的名字和相关资料,显然这位孙主事也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未必能够帮你成事,但坏你的事却很容易,所以这二百太平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何尝想把自己拿着性命拼杀出来的血汗钱交给这等人? 不过七娘说的对,现在的他是逆不如顺,再怎么看不过眼,也只能忍着。 再有就是,这次的关键不在于齐玄素,而在于清平会。对于一名七品道士而言,二百太平钱并不是一个无法承受的大数目,可问题是怎么能让一位四品主事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二百太平钱,并且收钱办事,这就是清平会的作用了。 清平会敲开了庙门,齐玄素这才有了进庙烧香拜神的机会。从这一点上来说,第二个奖励的确远胜那把附带二十发刻绘符箓定装弹的“神龙手铳”。 由小见大,清平会的势力又是何等庞大。 齐玄素固然想要脱离清平会,可也不得不承认,清平会的确起到了靠山的作用,让他比普通的七品道士更有底气。 现在,齐玄素又要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现在距离八月十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到乘坐飞舟的昂贵价格,他不能离开玉京,可玉京城内的花销同样极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玉京的客栈是一天一个太平钱,这仅仅是住,还有其他开销,若是在客栈住上一个月,对于只剩下不到二百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昂贵了。 齐玄素站在路边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海蟾坊,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过往 一般而言,没有人能够在玉京真正买房。因为在名义上,整个玉京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天机堂对应朝廷中的工部。 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道士们习惯性地将这种上百年的租赁称之为购房置产。 这有些类似于俗世的“一田二主”,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同理,玉京的居民们没有房屋的所有权,却可以将自己房屋的租赁期限随意转让,如果道门想要收回房屋,则要返还相应的租金。 当初齐玄素的师父在海蟾坊租了一个小院,花费太平钱一千圆,租期二十年,如今还剩下十年,未被道门收回。 齐玄素可以去那里暂住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是伤心之地,但如今的齐玄素显然还没有触景伤情的资格,生存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抛却这些情绪,专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至于一个月后,如果他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天罡堂会下发一笔安家费,帮他在玉京安家落户。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比如在最后关头被那位新任副堂主刷下来了,那么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玉京,可以打道回府了,甚至不必再去乘坐飞舟,大可从陆路慢慢回去,顺带还能欣赏沿途的风景。 齐玄素要去海蟾坊,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太清广场,然后往东南方向走,也就是从“田”字格局的左上角,走到右下角。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乘坐羊车或者牛车,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沿途有千篇一律嫌疑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天色很快便步入黄昏,夕阳西下,在天际尽头燃烧起一大片火烧云,血红的阳光不再是从头顶洒落,好似是平射而来,沿着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身后的背影拉得老长。 齐玄素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会刻意压抑这种情绪,因为他认为“孤独”的感觉就是软弱的开始,真正的强者是不会在意孤独的,更不会感觉到孤独,甚至他们会享受孤独,并且拒绝别人靠近自己。 不过今天齐玄素没有刻意压抑这种情绪,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总是与几分悲伤挂钩的情绪当中,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开始不断涌出,填满了齐玄素的脑海。 七娘曾经说过,离开了统一传法授课的万象道宫之后,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自动变成九品道士,然后便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 在谈及三年考核期之前,便不得不先说万象道宫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地最早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后来被儒门改建为万象学宫,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儒门割让了万象学宫,道门又将其改建为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有上下两宫,下宫有两个职能,第一个职能便是收养孤儿、弃婴,并且把这些孤儿、弃婴养大成人,不收取一文钱的费用,算是行善积德。 许多人养不活孩子,或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想、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便将孩子送到各地的道观去,道观再统一把这些孩子送到万象道宫。 从这一点上来说,万象道宫实是一个类似普济堂或者育婴堂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许多道门中人都是无父无母,他们生在道门,长在道门,最后多半死在道门,一辈子都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所以齐玄素不太能理解父母意味着什么,自他记事以来,便在万象道宫之中,与其他同龄人一起玩耍、生活、学习,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冠负责他们平时的生活起居。 平心而论,那位女冠是个好人,是一位慈母,可惜她一个人要负责五十个孩子,她的慈爱分摊到每个孩子的头上时,已经十分稀薄。 下宫的第二个职能,便是将这些孤儿、弃婴培养成才,成为道门的新鲜血液。 万象道宫采取统一授课的方式,一般是一位授课先生教导几十个孩子,类似于过去的私塾,只是规模更大。 在十岁之前,传授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识字、算数等课程。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孩子会获得道童的身份,开始学习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经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机关、符箓的初级课程,以及被传授更高深的修炼法门。 未能通过考核的孩子则会成为道民,开始学习各种工匠技能。 待到十八岁,会有第二次考核,道童们通过考核之后,就会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从道童成为九品道士。未能通过的道童要继续留在万象道宫学习,直到通过考核为止,而这些道童会失去三年考核期的资格,此生都很难跻身四品道士。 此中的不同就像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两者都算是官身,可是进士极为清贵,外放便是从七品县令开始。反观举人,此生不能入阁不说,就算外放为官,也只能从八品县丞做起,其中差距极大。 齐玄素是前者,算是道门中的“进士”,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成为了名九品道士,接着在三年考核期内被师父看中,成为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弟子。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很快便成为一名八品道士,不敢说前途无量,也是顺风顺水。 直到师父死了。 齐玄素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不是一种感情或者心理上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痛楚,来自体魄的真实感觉。 行走在玉清大街上的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跳过了这段记忆,重新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的师父也姓齐,或者说,他是跟随师父姓齐。 因为道门中有许多人是被道门收养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道门就是家,个人小家的概念反而十分淡薄,久而久之,道门中形成了一种“师徒即父子”的风气。许多道门中人并不成家,也不生子,而是收个徒弟当做儿子培养,传承衣钵。道理也很简单,儿子没法选,徒弟可以挑。 齐玄素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孤身一人,在四十岁那年,收齐玄素为弟子,给他取名“玄素”。 “玄素”二字有许多重含义,齐玄素名字的意思十分简单,就是“黑白”,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玄素有别也就是黑白有别。 师父又给他取了个表字“天渊”,听上去霸气十足,意思却与霸道没什么关系,“天”是天上,“渊”是深渊,意思是天渊之别,对应玄素之别、黑白之别。 那段日子里,齐玄素和师父就居住在海蟾坊的小院中,对于齐玄素而言,这座小院无疑比万象道宫更能称之为家,只可惜这个家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回忆这些时,并无多少愤怒,更多还是哀伤。 因为仇已经报了,齐玄素亲自动手,以清平会的名义,七娘收拾残局。 代价是齐玄素从此成为清平会的成员,不得不服从清平会的命令,做一些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又无法拒绝的事情。 从进入清平会的那一天起,齐玄素就像小卒,再也无法回头了。万幸的是,过河之后的小卒除了前进之外,还可以左右摇摆,也许到了残局的时候,还能横着走? 不管怎么说,这让齐玄素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其实无论是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是报仇之前,齐玄素都有着清晰的目标,可报仇之后,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在这段时间里,七娘逐渐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教导他,指引他。齐玄素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他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于是他开始思考怎么脱离清平会。 清平会倒也没有为难他,九千功勋就算两清。 功勋是清平会独有的记账方式,根据任务难易程度而定,功勋越高的任务,危险也就越大,就拿前不久的凤台县一行来说,齐玄素一次就入账三百功勋,是齐玄素以前几年小打小闹的总和,可齐玄素也差点死在诸葛永明的拳下。 就算七娘的出现是必然,七娘口中的四品道士没有出手则是齐玄素的运气了,若是那位四品道士亲自出手,只怕齐玄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正因为凤台县一事牵扯到青鸾卫、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四方势力,以及一位出身太平道的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这位四品道士的背后还站着一位真人,清平会这才给了三百功勋的高价,如果仅仅是一个诸葛永明,可能只是不到一百的功勋。 便在这时,太清广场到了。 第二十三章 太清广场 整个玉京都极具冷清的气质,不仅八风不动,还要拒人千里之外,不过太清广场算是唯一的例外,各色店铺聚集在此处,人流量最大,也最有烟火气。 来到太清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足有十丈之高。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在此地交汇,太上道祖的雕像便位于两者交错的一点之上,既是太清广场的中心,也是玉京的中心。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人曾提议在此立起玄圣的雕像,只是被玄圣拒绝,这才改为太上道祖。 倒不是有意轻慢太上道祖,而是太上道祖的雕像实在太多,仅就是玉京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不差这一座,无奈玄圣的态度十分坚决,不仅仅是太清广场,放眼玉京、玄都、紫府,自始至终,玄圣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座雕像。据说只在金阙和紫霄宫中留有玄圣的画像,也只有真人和大真人们才能目睹玄圣的真容。 此时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在太上道祖雕像的周围,飘着二十四盏悬挂流苏的天灯,每盏天灯都有水缸大小,围绕着太上道祖雕像以某种奇特轨迹缓缓转动,将整个太清广场照亮。 入夜之后的太清广场极为热闹,人来人往,既有穿着对襟广袖鹤氅的,也有如齐玄素这般身着常服的。 围绕太清广场一周,是各色店铺,除了酒楼、客栈这些常规店铺之外,剑器、玉器、灵物、符纸、笔墨、丹药、药材、衣料、食材、木材等等,应有尽有。入夜之后,都掌了灯,而且每家不止一盏,若是从上空俯瞰,仿佛给整个太清广场镶了一层光边。 可惜玉京有禁令,二品以下道士不得御风而行,所以除了真人们,再无人能够亲眼见此景象了。 唯一没有的是行院青楼和赌坊,道门严令禁止此类败坏风气之事,而且风尘女子没有资格进入玉京城,哪怕是所谓的花魁也不行。 齐玄素站在太清广场的边缘,双手交叠在小腹位置,仰头望着天上漂浮的天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自己看花了眼,天灯、周围的灯火、道祖雕像、人来人往…… 齐玄素是从西边沿着玉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的,而张月鹿这时则是从北边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 向来是坐北面南,玉京的北面自然就是玄都了。 张月鹿虽然刚刚从主事升了副堂主,但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道门高层的倾轧,暗流涌动,让她极为厌恶,可她又不得不牵扯其中。 于是她破天荒地离开内城玄都,来到外城玉京,姑且算是散心。 虽然同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张月鹿的地位是孙永枫无法相比的,且不说张月鹿已经晋升为副堂主,又有道门赐下的半仙物,仅住宅而言,张月鹿就被分配了一座位于玄都的两进宅邸,而且天机堂还免除了张月鹿的一切租赁费用,租期长达三十年。 道门不缺寻常人眼中的天才人物,所以设立了九品道士制度,道门缺的是谪仙人。 以道门的实力,可以把一个废人变成普通人,也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变成谪仙人,只是后者的花费要远远高于前者。而且真人、大真人们也要消耗各种资源。所以道门对于这类天生的谪仙人,极为优待,半仙物也好,玄都的宅邸也罢,与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的花费相比,都不算什么。 张月鹿独自走在太清广场上,虽然她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十分素淡且没有任何品级标志的道袍,而不是那件颇为扎眼的四品祭酒道士鹤氅,再加上现在是晚上,天灯再亮,不能当太阳用,所以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张月鹿信步走入一家专营兵刃的铺子里,道门中人所用兵刃多以剑为主,对于火器颇为不屑,这家铺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一把剑没有,而且多是以火器和奇门兵刃为主。 张月鹿用剑不假,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有了半仙物之后,对最多是灵物品相的长剑便没什么兴趣了,反倒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铺子掌柜是个六品道士,喜欢摆弄机关等物事,对火器颇有研究,曾经在天机堂任职,后来攒够了本钱,便退下来开了这家铺子。 他见张月鹿进来,没有忙着招呼,而是任由张月鹿自行浏览。 张月鹿的目光扫过众多火器,其中就包括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根烟杆上。 张月鹿再怎么天才,毕竟年轻,需要时间积累的见识阅历有所局限,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由好奇问道:“掌柜,你这里怎么还有烟杆?” 掌柜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普通烟杆,而是一种奇门兵刃,名作‘拦面叟’,外侧是开刃的。” 齐玄素刚好在此时走进这家店铺,听到掌柜的话语,目光随之落在那根烟杆上面,立时想起了七娘片刻不离身的长烟。 他这才知道七娘的兵刃是那根长烟,还是奇门兵刃。 不过七娘从没有用过,只是用来抽烟。七娘偶有几次出手,都是徒手杀人,快准狠,让对手来不及反应,手刀更是比真刀子还要锋利,让齐玄素看不出深浅。 张月鹿的目光从“拦面叟”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谪仙人,已经到了显化婴儿的境界,对应散人的圣胎境界。 从两个境界的名字上不难看出,分属于不同传承的两个境界颇为相似。 散人这一脉传承十分有意思,既像从其他传承中各自摘取了几个境界拼在一起,又像是谪仙人的仿制版。总结来说,谪仙人是博览诸家,样样精通,散人同样是博览诸家,样样稀松。故而散人一脉又有“小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称呼贬大于褒。 甚至有一种说法,散人一脉本就是道门尝试量产谪仙人的产物,结果道门失败了,并非道门无法复制谪仙人,而是无法量产,复制一个谪仙人成本太高,高到道门觉得就算培育出来的谪仙人不中途夭折,也无法收回成本,于是就在五大古老传承之外多出了散人一脉。 张月鹿作为已经初步进入道门上层的天之骄子,深知这个说法并非谣言,就是事实真相。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初儒门的青黄不接和固步自封,自玄圣之初,除了重用年轻人之外,又大力提倡各种创新,所以道门内部不乏各种大胆举动,仿制谪仙人只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例,各种半仙物也是道门尝试仿造仙物的结果。 再说回散人本身,因为散人源自谪仙人,所以两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就像同一脉传承之中,高境界之人可以轻易看穿低境界之人的虚实。 故而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就连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也没能瞒过她。 一个昆仑阶段的散人,内丹境界。 这本不算什么,可让张月鹿感兴趣的是,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股气。 姑且可以称之为“杀气”。 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积攒出来的,更不是世家公子哥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许多常在沙场的黑衣人也不过如此。 张月鹿在北辰堂积累出来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同龄人不是玉京本地人,多半是从地方道府来的。 天罡堂掌堂真人曾经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天罡堂必须要从地方道府征调道士,这也是天罡堂总是人手不足的原因。 张月鹿问掌堂真人为什么不改变这种局面。 掌堂真人的回答很简单,养出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能让掌堂真人说得如此隐晦,不敢直言,那么园丁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在张月鹿稍稍出神的时候,齐玄素已经问过了价格,他本想给自己添一件保命的兵器,火器最好,结果被动辄数百太平钱的价格吓到,没什么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了店铺。 张月鹿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随之离开店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铺,便有一个年轻女冠迎上前来,送上两张喜帖,热情询问道:“不知两位能否赏光观礼?” 两人俱是一怔。 随即看到不远处的城隍庙中聚集着许多人,气氛热烈,竟是在举办婚礼。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 在十二时辰中,黄昏特指第十一个时辰戌时,用西方的时间来算,便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这段时间。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取出怀表,打开表盖。 刚好是戌时一刻。 第二十四章 澹台姑娘 城隍,又称城隍神、城隍爷。是道门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是道门信奉的守护城池之神。 玉京既然是一座城,自然也有城隍庙,就位于太清广场。其中供奉的是道门二代大掌教,这位大掌教在位时间不长,远不如玄圣和三代大掌教,算是个过渡人选,可他在位期间却在玄圣的基础上完善了玉京城,奠定了今日的玉京城格局,故而也顺理成章地视作玉京的守护神祇,受香火供奉。 因为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四品祭酒道士的居处也才一座二层小楼,普通道士和道民的家中更不可能摆开各种仪仗、容纳众多客人,再加上许多人无高堂可拜,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在城隍庙举行婚礼的习俗,道门便是高堂。 也正因为许多人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自然也没有各种亲戚,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举办婚礼之人多会邀请路人观礼。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刚好遇到了有人成亲邀请观礼,一般情况下,受邀之人都不会拒绝,反而还要送上祝贺。 齐玄素当先接过喜帖,道贺道:“恭喜,恭喜。” 张月鹿也随之接过喜帖,微微一笑:“祝百年好合。” 女冠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请两人去往城隍庙,而她则是继续邀请其他路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往城隍庙走去。 城隍庙殿宇轩敞,前后三进,建筑雄伟,飞檐翘角,气势恢弘,为四方众庙之最。门前立柱上有对联,上联是:雪趁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下联是:云乘雨势,黑瞒天地不多时。 此时的城隍庙灯火辉煌,整座正殿都大放光明,仿佛天上宫阙一般。 先前在店铺里的时候,张月鹿是背对着齐玄素,出来店铺之后,又天色昏暗,直到此时,来到了城隍庙的灯下,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张月鹿的相貌。 朦朦胧胧,灯下美人,粉面含羞,不美也美。 虽然张月鹿不曾粉面含羞,但她本就相貌不俗,使得齐玄素竟是生出几分惊艳之感,不算是惊为天人,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看清了齐玄素的模样。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相貌不算差,姑且可以算是剑眉星目,再加上这几年的起起伏伏,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倒也颇为出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齐玄素微微一笑:“齐玄素,‘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的玄素。”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澹台初,太初的初。” 这倒不是张月鹿的假名,而是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她的娘亲复姓澹台,这个姓氏要追溯到儒门至圣先师的弟子,澹台一族是儒门中的大姓,在儒门大败之后开始与道门中人联姻,张姓则是道门中正一道的大姓。 夫妻两人曾为张月鹿该继承哪家的香火有过一番争论,并且各自取了名字,也就是“澹台初”这个名字的由来,最后闹到了张家祠堂,身为张家族长的正一道大真人亲自出面,一锤定音,姓张。 这位大真人之所以会有如此“闲情逸致”,操心一个偏远旁支子弟的家事,只是因为张月鹿资质根骨绝佳,是为十分少见的谪仙人。 张月鹿原来的名字叫张月心,也是大真人做主将她的名字改成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张月鹿,寓意星宿下凡,谪仙人也。 张月鹿的母亲没有再去反对,她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反抗一位大真人的威权是什么下场,正所谓逆不如顺,女儿已经入得大真人法眼,日后必然青云直上,姓张还是姓澹台,叫月心还是叫月鹿,都是细枝末节。 只是有些时候,太过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张月鹿在私下场合还会自称“澹台初”。 “原来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殿门前,有一名女冠在此专事招待客人,见两人并肩行来,年纪相差无多,也算是郎才女貌,便将两人当做是一起过来的情侣。 于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请进了城隍庙庙的偏殿之中。此时偏殿之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观礼之人,因为并非提前准备,而是临时受邀前来观礼,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身着正装,还是有许多人如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身着常服。 主持婚礼的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身披法衣,头戴星冠,甚是威严。 一对新人身着大红吉服,站在偏殿正中,略显紧张局促。 再有片刻,又有许多观礼之人陆续来到偏殿之中,凑足了大概二百余人,婚礼便正式开始。祭酒道士口诵真经,为新人祷告祈福。然后便是三拜:拜天地、拜城隍、夫妻对拜。 随着祭酒道士的一声“礼成”,两人便在神明、祭酒道士、观礼众人的见证下,结成夫妻。 在场不乏有怀有“通灵法眼”神通的方士,清晰可见两人身上各有一道清气飘摇而起,然后纠缠交织在一起,好似结发,这便意味着两人已经福祸气数合为一体,日后同气连枝,荣辱与同。 齐玄素没有“通灵法眼”,可散人的“阴阳眼”却是与方士的“通灵法眼”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可以望气。 至于张月鹿,都已经可以显化婴儿,望气更不是什么难事。 张月鹿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就站在张月鹿身旁,这声叹息格外清晰,不由望了这位澹台姑娘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低声开口问道:“姑娘为何叹息?”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轻声回答道:“心有感触罢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道士,身上如此杀气,想必你是很难像平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了。不巧,我与你相差不多。今日见到人家拜堂成亲,结成道侣,自然感慨。” 齐玄素在听到张月鹿的前半句话时,心中一惊,不过听完后半句话后,又稍稍放松下来,试探问道:“姑娘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张月鹿摇头道:“相逢未必曾相识,相别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期。缘来缘聚,缘去缘散。既是如此,又何必相问?我不问你,你不问我,如此最好。” 齐玄素佩服道:“姑娘看得通透。”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恭维我?” 齐玄素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是实话。” 张月鹿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赞誉了。” 齐玄素又问道:“听澹台姑娘的语气,似乎平时有许多人会恭维你。” 张月鹿笑道:“如果是男女之间的恭维,其实并不多,可如果是名利之间的那种,的确是有些。” 齐玄素了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倒是不足为奇。看来姑娘要么是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中显贵。” “高位谈不上,显贵更谈不上,不过是人情往来,让人厌烦,却又逃不过去。”张月鹿摇了摇头,并无自得之态。 齐玄素对此深有感触,就在前不久,他还在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面前恭恭敬敬,何尝不是恭维。 至于这位澹台姑娘,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应是世家出身。 虽然道门中有许多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并非全部,还有许多人出身于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各大世家,甚至玄圣本人也是出身世家之一的“北海李”。 正一道的天师张家,又称“上清张”,与被称作“龙城秦”的天家皇室、儒门的圣人后裔,并称为天下只三家人家。 “上清张”又与“北海李”在道门被称作南张北李,两家分分合合多年,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对手。 这些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婚礼告一段落,新人邀请众宾客移步前往城隍庙不远处的凤凰楼参加喜宴,也算是对众人前来观礼的答谢。 说到凤凰楼,在玉京颇有名气,名字是“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自然红火。 凤凰楼共有四层,占地极大,非是寻常酒楼可比,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酒楼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的道民在此演奏,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这对新人的喜宴被安排在三楼,价格不低,一桌大概是两个太平钱,酒钱另算。 众人来到三楼,那位负责接待的女冠自然是一错到底,认定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同来的道侣,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两人彼此之间没有恶感,自然也不会主动拒绝。 落座之后,有伙计前来询问客人,除了喜宴必备的女儿红之外,还要什么酒。 张月鹿一语惊人:“有烧刀子吗?” 第二十五章 美酒美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张月鹿,伙计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离去。 “烧刀子”就是烧酒,因为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主要流行于辽东地区,因为那里天气严寒,此酒也适合用于驱寒。 这是黑衣人们的偏爱,要说在座之人中有来自辽东道府的,喜欢这酒,也就罢了,习惯使然。退一步来说,就是齐玄素说想喝烧酒,也勉强可以让人接受,偏偏是张月鹿。 一来是喜欢喝酒的女子本就不算多,喜欢喝烈酒的女子就更少见了。二来是张月鹿略微带了些许江南那边的口音,显然不是最喜欢喝烧酒的辽东人士。 就连齐玄素也为之侧目:“烧酒?” “烧酒。”张月鹿应了一声。 齐玄素轻声道:“一般只有酒鬼才喜欢‘烧刀子’,你可不像是个酒鬼。” “对我来说,黄酒有些绵柔了,不醉人。”张月鹿并不太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正如在赤明宫中,她同样不在意那三位副堂主的看法。 并非傲慢,而是天性使然,她总能一视同仁。在三位副堂主面前,她是这般态度,在齐玄素面前,她还是这般态度,就算是在几位真人面前,她也是只守礼而不卑躬。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穿着素淡道袍,容貌出众又不算绝顶,可自有一股气势的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正式开席。除了十年份的女儿红,张月鹿的烧酒也到了,用一个小酒坛盛着,大概只有一斤左右。 想来酒楼伙计觉得这位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要不就是心中苦闷,并非真正的酒客。而且瞧这姑娘神色如常,又与身旁那年轻男子交头接耳,不像是要借酒消愁之人。不管怎么说,他没敢多上,酒量浅的人,几两就能喝醉,真要上多了,反而是浪费。 张月鹿抬手取过酒坛,打开泥封,立时有浓烈酒气冲出,仅仅是闻着便呛人,说句不夸张的话,不会喝酒的人,只是闻闻酒气,就能有一分醉意。 张月鹿眼神一亮,将酒倒入杯中,小饮了一口。 见此情景,齐玄素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澹台姑娘直接举起酒坛猛灌一口,再用袖子一擦嘴上的酒渍,宛如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绿林好汉,就好比大家闺秀倒拔垂杨柳,可太违和了,他不能接受。 幸好,这位澹台姑娘还是用杯子喝酒,没有太过离经叛道之举。 其实不仅是齐玄素松了一口气,其余同桌之人而已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姑娘只是想喝酒,并非那种不拘礼法之人。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似乎怕齐玄素拒绝,她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很好喝的。” 齐玄素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张月鹿举起酒坛将齐玄素面前的酒杯倒满。 这种酒杯并非那种小酒盅,而是仿古的三足金樽,正应诗仙口中的“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杯酒,少说也有二两。 张月鹿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用真气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端起酒杯,喟然道:“也罢,我就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各自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谁也没有用真气抵御。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胸口中有烈火燃烧,热辣之感从口中喉间一直蔓延到胃中,久久不绝。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酒力直冲风池穴,转眼之间,齐玄素便觉得脑袋发沉,不由地扶住椅子的扶手。 反观张月鹿,仍旧是坐得四平八稳,只是脸上红晕又多了一分。 不管怎么说,两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修为对于体魄的增益不可忽视,如果换成天人阶段的真人在此,就算不刻意化解酒力,也是千杯不醉。 酒宴结束时,是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行走在太清广场上。 一斤烧酒十六两,张月鹿喝了十两烧酒,齐玄素喝了六两烧酒外加四两女儿红,张月鹿除了脸色微红,再无其他变化,可齐玄素却是醉得不轻。 齐玄素的酒品很好,醉酒后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借机占张月鹿的便宜,只是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此时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觉得还是女儿红好喝,只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叫‘女儿红’而不叫‘男儿红’?”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其实也有,叫‘状元红’,这是江南那边的习俗,生下个儿子便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一埋便十几二十年,意思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齐玄素明白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等到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张月鹿忍着笑意道:“齐公子好见识。” “叫我表字‘天渊’就是。”齐玄素摆了摆手,此时他已经醉了七八分,酒话自然引人发笑,“可还有个问题,全国三年也才一个状元,要是生的儿子没中状元,这酒岂不可惜了?”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叫这个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齐玄素被夜风一吹,迎风醉,醉上加醉:“刚才上的是十年份的女儿红,我听说还有几十年份的女儿红,难道江南那边的女儿家都不嫁人吗?” 张月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都要笑出来:“对,像我一样,都不嫁人,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道门上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思用在道门上面……佩慧剑么?”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原来是先前邀请两人观礼的女冠又追了上来,手中还提着两个盒子。 女冠来到两人面前,将两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一些糕点,每位宾客都有,还望不要嫌弃。” 张月鹿伸手接过两个盒子,道了一声谢。 女冠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笑道:“良辰美景,两位不要辜负月色,我就不打扰了。” 张月鹿还是淡淡笑着,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姿态。 女冠离去之后,张月鹿又扶着齐玄素走了一段,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太上道祖的雕像立在巨大的三层须弥座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齐玄素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清醒了几分。 过了良久后,他才长长叹息道:“哪里还有家啊。”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挨着齐玄素坐下,与他相距大概一尺的距离,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转开了话题:“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浅。” 夜风再一吹,齐玄素反而是酒醒五分,大概是物极必反,醉到清醒了。 齐玄素苦笑道:“这可是最烈的烧刀子,又不能用真气抵御,我能喝将近半斤,还没倒下,甚至还能与你交谈,已经很不错了。” 张月鹿道:“酒量好与不好,是比出来的。” 齐玄素道:“你知不知道,宿醉的感觉十分痛苦?” “我不知道,但你很快就要知道了。”张月鹿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呢?” 张月鹿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佩慧剑。” 月色如水,银白的月光倾泻在二人的身上,拖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张月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摆了摆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就……有缘再会。”张月鹿没有强求,提着自己的那份糕点盒子站起身来。 齐玄素应道:“有缘再会。” 张月鹿转身离去。 齐玄素仍旧坐在台阶上,望着张月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后,本想运转真气,化解了酒力,可忽然想到张月鹿说过的话,大醉一次不容易,便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想到自己今晚会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人海茫茫,日后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两人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春梦了无痕。 第二十六章 重回故地 齐玄素乘着酒劲,踩着棉花,凭借着记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太清广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海蟾坊。 好在玉京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一说,不会关闭坊门,让齐玄素顺顺利利地进入到海蟾坊中,又万幸没有遇到巡城灵官,否则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 当夜幕退去,天幕变为深蓝色,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鱼肚白,齐玄素终于看到了一块石碑。 看到石碑的那一刻,过去的许多记忆一股脑地涌上了齐玄素的心头,让本就还有几分醉意的齐玄素一时间竟有不知过去今朝的错觉。 似乎他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普通道士,什么逃命、报仇、清平会,不过是大梦一场。 齐玄素站在原地,定了定心神。 那种恍惚的错觉如潮水一般退去,过去终成过去,现在还是现在。 然后他朝着石碑走了过去。 石碑是当初修建海蟾坊时立下的,算是古物,记述了本坊的由来和历史,在石碑旁边,是一条幽静巷子的入口,不算宽阔,也不似南华坊那般寸土寸金,所以巷子里都是一进的独栋院子。 这条巷子是条死胡同,并不通向另外的街道,齐玄素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处破败的院子,大门紧闭,门上的门神脱落了大半,在风中飘摇不定。 齐玄素看着门上的门神,想起过去看师父张贴门神的往事,当时他还问师父,堂堂降妖捉鬼的法师,还用门神吗?再者说了, 什么妖魔鬼怪,敢跑到玉京城来撒野?师父只是笑着说了两个字,习俗。 齐玄素走上前去,伸手将快要脱落的门神抚平,不过当他松开手的时候,门神又重新开始随风摇摆,就像往事不可追,更不可逆。 齐玄素不再强求,从挎包里翻出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是过去师父乘凉的地方。 如今院子里铺满了一层厚厚落叶,甚至有些落叶已经化为泥。 齐玄素走在上面,枯叶们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音。 路过梧桐树的时候,齐玄素稍稍驻足片刻,然后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 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房间除了落满尘土之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没有人来过。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师父是死于仇杀,不是死在这里。 玉京城就在北辰堂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谁那么想不开,敢在玉京城里动手杀人。 要动手,只能选择在城外。 当初齐玄素就是跟随师父在返回玉京的路上遭到了埋伏,师父是那些人的主要目标,被团团围住。 至于齐玄素,当时连先天之人都不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齐玄素缓缓闭上双眼,那日发生的一切,他终生难忘。 师父受了伤,浑身浴血,不过还是奋力冲出重围,然后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声音如滚滚怒雷一般。 那时候的齐玄素是个连血都没见过的雏儿,而不是连斩十余名青鸾卫而面不改色的清平会成员,已经被吓得傻了,于是他下意识地掉头就跑。 他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些埋伏的刺客们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小家伙,只是分出一个人来追。 那人是先天之人,杀一个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手到擒来。 不过他没有一击致命,而是猫戏老鼠一般,驱赶着慌不择路的齐玄素。 一直到齐玄素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这名刺客才打算彻底结果了这个小家伙。 齐玄素趴在地上,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而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那名正要拔刀的刺客却不得动弹了。 刺客缓慢低头。 看到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他整个胸膛。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白皙细嫩,却锋锐无比。 然后从刺客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面如满月,风韵犹存。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齐玄素的世界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七娘带走了昏死过去的齐玄素,因为当时的齐玄素已经是重伤濒死,所以清平会改造了齐玄素的身体,不仅救回了他的小命,而且使得他的体魄变得异常坚韧,这也是诸葛永明两拳都没把他打死的缘故。 齐玄素醒来后哀求七娘去救师父,而七娘却带回了师父的尸体。 于是齐玄素立志报仇。 七娘常常说:“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对于齐玄素而言,清平会的确如此。 清平会可以实现“有缘人”的一个愿望,代价是“有缘人”的身心都要卖给清平会。 在昏迷中被清平会改造了体魄的齐玄素便是那个“有缘人”。 当时满脑子想要报仇的齐玄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卖给了清平会。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齐玄素仇人的底细,此人名叫沈玉崒,出身太平道沈家,不算是正宗嫡系,也不算是太过偏远的旁支,在族中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参与不到家族的核心大事之中,只能借着家族的招牌经营自己的买卖和势力。 在三年前,沈玉崒因为公事与齐玄素的师父发生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遂趁着齐玄素师徒二人离开玉京,雇凶杀人。所雇佣的刺客来自于另外一个隐秘结社“客栈”。 然后清平会又给齐玄素创造了一个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七娘负责善后。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沈玉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中有清平会特制的散气迷药,一身修为发挥不出三成,又在一位花魁身上折腾半宿——他之所以如此大意,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踪无人知晓,而且周围还有他的随身护卫。 可沈玉崒不知道,那些护卫已经不省人事,他的行踪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清平会洞悉掌握。 就这样,齐玄素持剑来到沈玉崒的卧房之中,虽然沈玉崒在最后关头惊醒过来,一脚踢在齐玄素的胸口上,但经历过清平会改造的齐玄素却是硬抗了这一脚,然后一剑刺入沈玉崒的胸口,将他的心肺彻底搅烂。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报仇竟是这般干脆利落,没有等上十年,甚至连十个月都没有。 然后在那位花魁的尖叫声中,齐玄素迅速逃离了行院。 自始至终,沈玉崒的亲朋们,都不知道是谁杀了沈玉崒,他们以为是谋财害命,因为沈玉崒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除了官票之外,还包括几件灵物,总价值约合三千太平钱。 时至今日,齐玄素仍旧认为是负责善后的七娘趁机敛财,七娘则矢口否认,指责齐玄素血口喷人,并且拒绝分给齐玄素半个太平钱。 沈玉崒的亲朋将此事上报了北辰堂,北辰堂派人查探之后,锁定了清平会这个隐秘结社,清平会早就在道门挂了号,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清平会干脆利落地承担了罪名,而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条小小的漏网之鱼,毕竟以沈玉崒的性格,仇家不在少数,像齐玄素这样的仇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 就这样,清平会完美实现了齐玄素的愿望,齐玄素也开始了给清平会卖命的日子,直到今日。 这是一笔买卖,齐玄素是个负债之人,想要还清债务脱离清平会,就要凑够九千功勋,如今他只有六百功勋,就连十分一也不到。 齐玄素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先去院里接了水。 因为玉京位于昆仑之巅,无法打井,所以城内用水都是来自于高山雪水,然后以管渠送入玉京城中,只是不知这些雪水能够进入玉京城,是机关的功劳,还是阵法的功劳。 齐玄素听说过一些算不上内幕的消息,据说在道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以机械机关为重,一派主张以符箓阵法为主,两派人争论不休。 比如说齐玄素在太平山上见到的天机轮,便是机关一派的手笔。而腾云驾雾的飞舟,则是阵法一派的手笔。 这就导致世道发展变得十分诡异且割裂,好像是一幅画,左边是西方的写实油画,右边是东方的写意水墨,双者虽然都是画,但画风截然不同。 延伸到整个世道,也是如此。 有些人已经开始用火铳杀人,还有些人仍旧坚持使用弓弩。黑衣人们开始大规模配备后装式线膛火炮和开花弹,可骑兵仍旧是沙场利器,因为被符箓加持过的甲胄,只要不是被火炮正面击中,都可以安然无损。道门以蛟龙的骸骨造就了上天入地的飞舟,而朝廷的水师也配备了以铁甲造就的战舰,横行四海。 同时,双方也有交集合作,比如“神龙手铳”,算是机关一派的杰作,可配备的定装弹又铭刻了用以破除护体罡气的符箓。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实在不知道哪一派能够最终占据上风,并取得胜利,亦或是双方就这般一直并存下去,最终合而为一。 不过这些与齐玄素这个小人物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个七品道士,还无法参与到道门决策之中。 齐玄素接水之后,将自己房间先行打扫了一遍,然后又烧了一壶水,就着白水,将参加喜宴得来的糕点全都吃了。 他这才倒在自己的床上,趁着酒劲的最后些许余韵,昏睡过去。 第二十七章 准 张月鹿喝完酒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又去了一趟玉珠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玉京城位于玉虚峰上,玉珠峰是玉虚峰的姊妹峰,两峰之间设有三十六座悬空平台,平台之间以铁索连成吊桥。 若想要从玉虚峰去玉珠峰,修为够的自是御风而行,修为差一些的则需踏索过桥。只是昆仑之巅山风凌厉,若无修为在身,便要被冻得唇色青紫,面色青白。铁索又摇摆不定,极是不易行走。 张月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过索桥,足下铁链在风中不断摇晃,铁索之下是那万丈深渊,一眼望去,全不见底,只能见到淡薄云气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那时候的张月鹿被吓得魂不附体,引得别人笑话,于是她便将过索桥视作锻炼心志的办法,非要迎难而上不可。 起初时候,张月鹿心中害怕,几乎是在索桥上一步步向前挪动。到了如今,她便是踏着用以充当护栏的铁索过桥,心中也没有半分涟漪。 至于玉珠峰上,也有人居住,大多是些苦修道人。所以玉珠峰还是大致保持了原貌,只有零星几座洞府,而且没有阵法,寒风呼啸,与宫阙林立的玉虚峰截然不同。 张月鹿起初是想拜访一位朋友,可到了门前,忽然觉得没了相见的兴致,便又原路返回玉虚峰,正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张月鹿的父母不在玉京,家中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道民老夫妇。 夫妇二人并非俗世权贵家中的奴仆之流,而是被雇佣的佣人,道门严令禁止虐待佣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先前就爆出过一位三品道士凌虐佣人之事,结果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从三品幽逸道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一般来说,世家出身的道门弟子都会有家中派出的可靠奴仆跟随,可张月鹿实在算不上世家子弟,她也姓张不假,却并非张家的核心嫡系子弟,只是偏远旁支,所以便由道门代为雇佣人手来协助张月鹿处理好自己的生活,毕竟北辰堂的主事和天罡堂的副堂主都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各种杂事。 夫妇两人先前是受雇于北辰堂,在张月鹿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后,他们也随之转到了天罡堂的名下,每人每月可以从天罡堂领取三圆太平钱的佣金。 张月鹿并不高傲,她可以和刚刚认识不久的齐玄素一起喝酒,自然也不会对佣人如何颐气指使,所以三人相处得不错,这对膝下无子的老夫妇一直把张月鹿当作晚辈看待,悉心照顾。 张月鹿刚刚打算去小睡一会儿,何婶便闻讯赶来,老远就嗅到张月鹿身上的酒气,忍不住道:“姑娘,您喝酒了?” 张月鹿用手做了个摇晃酒杯的动作,微笑道:“一点点。” “这天底下哪有您这样的姑娘家,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喝酒。”何婶还是老一辈的想法,“要是传出去,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张月鹿不在意道:“我是道门堂堂四品祭酒道士,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喝点酒而已,不妨事的,也就是玉京城中没有行院,不然我还真要见识一下才行。” 何婶赶忙道:“越说您还越来劲了,赶紧打住。” 说话间,何婶帮张月鹿脱下身上的衣衫,准备拿去水洗一遍,去去酒气。 张月鹿换了一身贴身的中衣,随便罩了一件雪花比甲。 何婶抱着张月鹿换下来的衣服,说道:“对了,傍晚的时候,姑娘不在,有个四品主事送来了一本册子,说是什么第一批人选名单,我给姑娘放在书房了。他还说第二批名单最迟在八月十五之前给姑娘送来。” 张月鹿“哦”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古剑。 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有一本厚厚册子,也就是何婶所说的名单了。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头,拿起那份名单随手翻看。 然后她的目光骤然一凝,看到了一个名字。 齐玄素。 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重名? 张月鹿顺着目录索引找到齐玄素档案的那一页。 标准的道门公文笺,从右到左,从上到下。 姓名:齐玄素。备注: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四岁。备注:以万象道宫育婴堂收养弃婴日期为准。 品级:七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上、中上、中上。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备注:结业成绩优。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无。备注:游方道人。 住址: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备注:并不居住此地,多是在外游历。 传承:散人。 修为: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备注:散人内丹境界。 从属:正一道。备注:未曾受箓。 道侣:无。备注:并未出家,可以自行嫁娶。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无。 过往立功记录:无。 综合评价: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录用。 副堂主意见:空。 这是初始意见,最后还要看八月十六的面稽。不过如果被张月鹿批了一个不准,八月十六的面稽便可以省了。 所谓面稽,“面”通“勔”,本意是勉力考察,后来逐渐演变为面试、面考之意,也就是当面考察。 张月鹿看着这一页档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从笔筒中取出一支朱笔,在“副堂主意见”一列的下方批注了一个“准”字。 …… “阿嚏!” 刚刚醒来的齐玄素打了个喷嚏,心中有些奇怪,自己跻身先天之人后,寻常病疫不能为害,还会着凉不成?还是在凤台县落下了病根? 总不会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难道是七娘? 齐玄素想着这些,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看了眼时间。 午时三刻。 时辰不早了。 齐玄素打算用一下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可不是个不小的工程,仅就这满院子不知叠了多少层的落叶,最底层的那层几乎已经变成烂泥,就要花费不少时候。 至于仇家。 沈玉崒已经死了,都说人走茶凉,沈家人最多就是帮沈玉崒报仇,不会管沈玉崒的其他烂事。 北辰堂的结论是沈玉崒死于清平会之手,只要齐玄素不暴露自己与清平会的关系,就没人会把他与沈玉崒的案子联系起来,谁让沈玉崒四处结仇,仇家众多呢,以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沈家兴师动众地把全部有嫌疑之人筛选一遍。 齐玄素之所以不愿意回来,更多是因为触景伤情的缘故,只是一个穷字,便让人没了伤春悲秋的资格,说句俗套的话,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这话虽然矫情,但也不无道理。 一个悠闲的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齐玄素撸起袖子,打扫着庭院。 张月鹿则坐在书案后,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份份档案。 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并未能引起张月鹿的注意。就算齐玄素能够引起张月鹿的注意,也是因为两人已经见过一面的缘故。 就在张月鹿想着是不是先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又一人的档案吸引了她的注意,不像齐玄素的档案那般单薄,此人足有两页。 姓名:许寇。备注:绰号小阎罗。 年龄:三十岁。 品级:六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下、上、下。 出身:青鸾卫。备注:世代青鸾卫军户出身。 师承:无。备注:曾任青鸾卫百户。 任职:原齐州道府道士。备注:齐州道府推荐。 住址:不详。备注:齐州北海府人士。 传承:武夫。 修为: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备注:武夫血肉衍生境界。 从属:太平道。 道侣:有一发妻。备注:非道门中人,已经亡故。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因不听号令,记过一次。因贸然行事,致使妖孽逃走,记大过一次。因殴打同门,并与同门以兵器相斗,致使同门伤残,被降为七品道士。因顶撞上司,辱骂上司,被降为八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过往立功记录: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记“玄字功”一次,升为五品道士。破获北海府左道妖人传教一案,记“黄字功”一次,升为七品道士。斩杀昆仑阶段左道妖人四人,记“黄字功”一次,升为六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综合评价: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谨慎使用。 副堂主意见:空。 道门内部的升迁除了每年的考核和特殊提拔之外,也有一套功过制度。 过错制度分别是记过、记大过、降级、开除道籍,比如那位闹出凌虐仆人丑闻的三品道士,便属于降级。 记功制度则分为四级:天、地、玄、黄。天最高,黄最低。 相同的是,功与过都可以累积,小功累积成大功,便可提升品级。小过累积成大过,降级就在眼前。 张月鹿旋转着手中的朱笔,沉吟道:“是个刺头,也是把双刃剑。” 最终张月鹿在副堂主意见那一列写下了一个鲜红的“准”字。 第二十八章 何方神圣 这份名单说是一本册子,实际上以活动的夹子将众多档案固定在两张硬纸封皮之间,可以随时增添书页。 张月鹿掰开夹子,将齐玄素和许寇的档案抽出,并排放在桌案上。 张月鹿之所以能得到大真人、真人们的赏识,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不仅仅因为她的天赋修为,如果空有一身修为,也不过是个灵官之流。张月鹿的心思缜密,再加上她性情坚韧,这才是她被屡次提拔的关键。 两张档案对比,张月鹿立时察觉出几分不对。 虽然许寇此人的档案有些难看,但内容十分详实,大体能够知道许寇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其升降路线也是有迹可循。 可齐玄素就不一样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蹊跷。 太干净了。 齐玄素的档案太过“干净”,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是无,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那么他又是怎么升到了七品道士?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档案上的“齐玄素”三字上,陷入沉思之中。 不可否认,张月鹿对于齐玄素的观感印象不错,可这不意味着她就能无视齐玄素身上的诸多疑点。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询问主事孙永枫,齐玄素是怎么进入这份名单的?是自己报名?还是你孙法师自己发掘?亦或是其他人推荐的?那么推荐人是谁? 关于天罡堂增设一个副堂主及其下属相关编制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早早传出风声,有人提前知道内幕消息,这不奇怪。可一个七品道士还没有这样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在玉京城的七品道士。 赤明宫议事才刚刚结束,正式的公开消息也刚刚发布,一个长年不在玉京祖庭的七品道士,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知晓了天罡堂增添一个副堂主编制的事情?还立刻出现在了玉京城?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巧合,适逢其会。另一种可能是他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张月鹿不相信世上有如何巧合之事,她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也就是齐玄素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也有佐证,那便是齐玄素的三年考评。 既然齐玄素不曾在地方道府任职,也不在玉京城中,那他每年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连续三年考评中上? 在道门中,有靠山背景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那个许寇,他的靠山就是齐州道府,档案中也很明确地标注了齐州道府推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可齐玄素的靠山背景没有摆在明面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齐玄素的靠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他们又要掩饰什么? 张月鹿望向那个鲜红的“准”字,犹豫着是否要在上面加一个“不”字。 不过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个念头,同时也打消了去询问孙永枫的想法。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人了,可谓是“宦海沉浮”,他这样的人,就像水里的泥鳅,最是滑不溜手,必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贸然去问他,反而是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张月鹿将许寇的档案放回原处,只留下齐玄素的档案,仍旧摆在书案上。 她盯着档案上那个鲜红的“准”字,轻声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阿嚏!” 正在打扫落叶的齐玄素又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奇怪,怎么总有人在念叨自己? 多半是七娘在打什么鬼算盘,让他去做苦力。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继续打扫落叶。 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确与七娘有关,不过是七娘失算了,她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警觉。 事实上,齐玄素的档案如此“干净”,的确与清平会有关。齐玄素自从师父死后,就被卡在了八品道士。后来是清平会暗中运作,才升了七品道士。 以清平会的势力,在升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这种运作都不是什么问题,可清平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不能齐玄素一路升到五品道士,履历上还是一片空白,所以七娘才要让齐玄素进入天罡堂,丰富一下履历,最好立下功劳。 如果齐玄素不愿意进入天罡堂,那么七娘也不强求。结果则是如同七娘所说那般,齐玄素会被卡在七品的门槛上,过了年龄之后,上升无望,这辈子运气好能升到四品祭酒道士,运气不好就止步于五品道士,不要再想什么佩慧剑。 道门发展到今日,已经过了境界修为就是一切的阶段,很多时候,境界高未必地位高,虽然仍旧有非天人不可担任真人的规矩,但真人之间的实力高低也是参差不齐,有些真人刚刚迈过天人的门槛,而有些真人距离三位大真人只差一线。 谁要想不走正常途径,只凭境界修为来博取一个真人之位,怕是要距离仙人只差一线的修为才行。 至于真人之上的大成真人,尤其是作为三大派系首领的副掌教大真人,首先一点便是服众,若是不能服众,修为再高也是不成的。 至于大掌教,位在超品,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三位一品天真道士也要俯首的道门领袖,不说也罢。 就算张月鹿这般天纵奇才,众人对她的期望也只是在多年之后递补三十六真人之位,而不敢奢求大真人之位,更不敢妄言大掌教之位,这四个位置不是只看资质能力那么简单,还要看实力底蕴和运气机缘。 当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尽头之后,齐玄素终于把这处老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出门去了街上的铺子,准备买些粮食。 说来也是奇怪,玉京城的米价竟然与山下俗世的米价相差无多,一斤糙米三个如意钱,一斤精米五个如意钱。要将粮米运送到位于昆仑之巅的玉京城,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么米价应该是水涨船高,甚至运输的成本已经超过了粮米本身的价格,可玉京的米价显然没有计算运送的成本,实不知是由道门承担了其中的运输成本,还是道门有手段在昆仑之巅种田,直接省去了运输的成本。 齐玄素买了四十斤精米,也就是二百个如意钱,折合两个小圆。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些时令果蔬、十斤素油、一斤荤油、两斤细盐、五斤腊肉、一块茶砖,外加各种酱醋佐料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七娘开出的药方,齐玄素特意去了临近几个坊的药铺,分开抓药,以防有人从药方上发现什么端倪。 总共花费了九百多如意钱,将近一个太平钱。 由此可见,孙永枫开口就是二百太平钱,着实是一笔巨款。李三辛能拥有一把价值一千余太平钱的飞剑,才会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七品道士不该有如此身家才是。 事后齐玄素推测,飞剑多半是旁人暂借给李三辛的,李三辛没能夺得“玄玉”又丢了飞剑,回去之后必然要被重重责罚,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了。 齐玄素雇了一辆羊车,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运回家去,因为距离不到一里,按照一里算,十个如意钱。 羊车走在前面,齐玄素步行跟在后面,在半路还遇到了一位过去的邻居,是位全真道的道姑,姓崔,比他师父低一级,五品道士。 过去师父还在的时候,两家人的关系倒还不错,互有来往。 崔道姑见到齐玄素后,明显有些惊讶:“天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不久。”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崔道姑的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你师父的事情?” 齐玄素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崔道姑赶忙转开了话题:“瞧我这张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齐玄素脸上不带半分心机城府道:“走了大运,在玉京城中谋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崔道姑询问道。 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差事,最近天罡堂新增了一位副堂主,多出百余个编制,我这些年在外头攒了点银钱,这次走了一位主事法师的门路,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好事啊。”崔道姑点了点头,“虽然天罡堂的差事苦点累点,又要经常出远门,但天罡堂的待遇不低,在九堂中也是名列前茅,而且道门近些年一直都推崇天罡堂,说出去也好听体面。” “谁说不是呢。”齐玄素笑道,“所以说走了大运。” 崔道姑道:“有了正经的体面差事,再攒点钱,找个人品好的姑娘结成道侣,就圆满了。” 说到这儿,崔道姑来了兴致:“天渊,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没个相好的?要是有,领回家来,婶子帮你掌掌眼。”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然后轻微地咳嗽起来。 崔道姑笑道:“天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齐玄素赶忙伸手指了指已经停下的羊车,说道:“婶子,人家等着我卸车呢。” “那你先忙,等有空的时候常来婶子这边坐坐。” “一定,一定。” 第二十九章 灭口 太平四十一年,玄圣在金阙议事上颁布了“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的大掌教谕旨,由时任太平道大真人的李东皇负责落实此事。 儒门、佛门也随之响应。 自此之后,以道门为首的三教开始大肆取缔、解散、镇压、剿灭各种未被道门许可的结社,众多结社由此转入地下,成为各种非法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就是隐秘结社中的庞然大物,“客栈”也是。 两者之所以能够在道门的镇压之下幸存下来并且发展壮大,原因并不相同。总的来说,清平会与道门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清平会可以帮齐玄素运作道士品级就能看出一二。而“客栈”则与朝廷的联系更深,这也是“客栈”不会轻易接受有关朝廷的买卖的根本原因,所以“客栈”敢于伏击一位四品道士,却不肯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七品县令。 正因如此,想要让“客栈”开口,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是不行的,一个青鸾卫千户却可以。这无关乎二者的身份高低,只在于关系亲疏远近。 天蒙蒙亮,一队人马朝着凤台县疾驰而去。 为首之人,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 大玄定制,品官各有花样。公、侯、驸马、伯服绣白泽,不在文武之数。文武一品至九品,皆有应服花样。 文官绣禽,以示文明: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一品麒麟,二品狻猊,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罴,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除此之外,还有蟒、斗牛等,归属于赐服类 。 正因如此,才有衣冠禽兽之说。 大玄朝廷起于北方,崇尚水德,官服以玄黑之色为主,武官从一品到九品,再到普通士兵,官服衣衫都是漆黑如墨,所以才得了“黑衣人”的称呼,唯独一类武官例外,那便是青鸾卫。 青鸾卫作为天子近臣,前身是前朝大魏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故而着青衣。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 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十分清楚,正是凶名卓著的青鸾卫,为首之人是一位正五品的青鸾卫千户。 五品不算高,却权重。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从四品的镇抚使两人,正五品的千户二十人。满打满算二十七人,此人便是二十七人之一,放眼整个青鸾卫,算上那些没有具体官职的高手人物,也是不可小觑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执掌千户所,常驻一州首府,今天来到凤台县境内,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来到一处岔路口,这位千户勒马停下,其后的青鸾卫也纷纷停马,李三辛落后一个马头,轻声道:“大人,往右是去县城的路,往左是去‘客栈’的路。” 千户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 这不奇怪,青鸾卫本就与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朝廷与道门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户沉默了片刻,打马往左边走去。 一个县令和一个试百户的死,在他和江别云的计划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事情的后续发展发生了变化,这才让他不得不亲自来到凤台县。 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他的第一反应便认定“客栈”才是关键,此人曾经出现在“客栈”,那么一定会在“客栈”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很快,青鸾卫们来到了义庄的大门外,这里静悄悄的,死寂一片。 千户翻身下马,径直往义庄走去。 李三辛和部分青鸾卫紧跟在千户身后,其余青鸾卫则分散开来,将义庄周围团团围住。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位于地下的“客栈”大堂,还未进门,就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作为青鸾卫,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千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半分喜怒,沉默着走入“客栈”的大堂。 此时的“客栈”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没有任何反抗或者交手的痕迹,好像这些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半点察觉。 掌柜还站在柜台后面,上身前倾,头微微低着。 一枚太平钱嵌入了他的眉心位置,只剩下半个圆露在外面,刚好可以看到“太平”二字。 千户来到掌柜的身体旁边,凝视着这枚太平钱,轻声道:“高手。” 跟随在千户身旁的李三辛心中微微一颤。 要知道这位千户大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先天之人的尽头,与他的师叔江别云在伯仲之间,千户都要称赞一声高手,那么杀人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 千户的目光从掌柜的尸体上移开,望向柜台前的地面。 李三辛也随之望去。 那里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清二楚,最引人瞩目的是,鞋底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方孔铜钱的花纹。 从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负责查看尸体的青鸾卫禀报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死于某种锋利细线。” 即便不用方士以地气回溯,也可以很好地还原当时的景象。 “客栈”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方黑漆柜台,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来到柜台前,留下两个脚印。 正当掌柜想要伸手将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的时候。 这名女子用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旋转的太平钱直接跳起,崩入掌柜的眉心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女子身后的众多“客人”们,这些靠杀人为生的杀手大盗们,全部被凭空出现、纵横交织的细线夺走了性命。 这些细线就像蛛网一样遍布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让这些久在江湖行走的老江湖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屠杀。 不过千户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 能来“客栈”之人,没有良善之辈,所谓雇凶杀人,“凶”说的就是这些人了,都是该死之人。 死了也就死了。 杀人者恒被杀之,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考虑到“客栈”与青鸾卫的隐秘关系,掌柜的死却是过界了,这是青鸾卫不能容忍的。 千户问道:“‘客栈’里的有关文书还剩下多少?” 一名青鸾卫试百户回禀道:“启禀大人,所有文书都已经被销毁,所有官票也都被带走。” 千户轻声道:“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善后,这不是江湖上跑单帮的,而是有着严密体系的隐秘结社,亦或者……根本就是道门中人出手了。” “是……东华真人?”李三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三十六位真人在地位上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不过境界修为上却是参差不齐,东华真人便属于三十六位真人中的佼佼者。 千户的语气凝重几分,说道:“江法师已经与我用子母符通过话了,如果是东华真人,那么此事又牵扯到了全真道的内斗。” 李三辛本就是太平道弟子,对于这些情况知之甚详,说道:“当初玄圣下令让全真道负责诸多‘造物’工程,由此衍生了两大派系,双方围绕机关和符箓的路线之争互不相让,直到今日,仍是没能彻底解决的难题。” 千户显然也知道这段公案,轻声自语道:“玄圣让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让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让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所以太平道与人道最近,太平道大真人素有‘国师’之称;正一道与神道最近,正一道大真人素有‘天师’之称;全真道与幽冥最近,全真道大真人素有‘地师’之称。这三师可比朝廷的三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东华真人派人所为,其背后便牵扯到了地师,不知国师大人会怎么看?” 李三辛不敢妄加置评。 他是太平道弟子,玄圣便是出身于太平道,而玄圣的夫人则是大玄高祖皇帝的长女,太宗皇帝的长姐,那位落实了玄圣“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谕旨的全真道大真人李东皇,则是玄圣的师弟,也是太平道李派的祖师之一。 故而太平道与人道最近,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充当着道门与朝廷的联系纽带,太平道大真人被称作“国师”,半点不虚。 千户向外走去,吩咐道:“准备些火油,烧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李三辛紧随其后。 另外一位试百户恭敬领命。 第三十章 神通与邸报 齐玄素将购买的大量食材依次放好,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又把药煎上。 任谁看来,此时的齐玄素就是一个张月鹿口中的花圃道士,半点也看不出齐玄素独自一人从县衙门口杀到后宅时的狠厉。 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喜欢杀人的癖好,他只是将其视作一份差事,不会从中获得喜悦,也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这要得益于七娘的教导,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七娘还打了个一个比方,人就像一把剑,该杀人的时候当然要出鞘,可不该出鞘的时候就要学会一个“藏”字。 七娘每年都会为齐玄素做一个具体评估,防止齐玄素心神异常,乃至于产生走火入魔的倾向。 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评估,不过并不针对全部的道门弟子,只是针对北辰堂、天罡堂等特殊堂口的外事弟子。 评估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甲级是没有任何问题,完好无缺;乙级是略有瑕疵,但影响不大,只需要定期休养即可;丙级是已经影响心神,需要调离当前职位,进行长期休养;丁级是已经无法正常生活,并且具有潜在的疯魔趋势,需要立刻进行干预治疗,甚至要采取软禁措施。 齐玄素连续三年的评估都是甲级。 至于张月鹿为何能够看破齐玄素身上藏着的杀气,则是源于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此境界可以习得三种基础神通,分别是“紫微斗数”、“仙人望气术”和“仙游术”。 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去看齐玄素,自然可以看到齐玄素身周笼罩的淡淡红色。 作为简化版本的谪仙人,散人对应的境界是“圣胎”境界,同样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仅仅从名字上就能分出两者的高下。“仙人望气术”是上成之法,“望气术”只能算是中成之法。 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 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道门归纳总结,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小成之法,只求速成。中成之法,不悟大道。上成之法,法天地之理。大成之法,可得长生飞升。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修炼法门以提升自身境界修为;术是各种神通,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有各种用途。 “仙人望气术”也好,“望气术”也罢,都在神通的范畴之内。 至于法门,玄圣当年召集道门所有大真人、真人,将全部法门汇集一处,然后去芜存菁,整合成五门循序渐进没有走火入魔之忧且直指飞升大道的大成之法,以此五门大成之法为根基,整合了五脉传承。后来的散人也是在这五门大成之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时至今日,上到真人,下到九品道士,所用法门都是玄圣整理的大成之法,没有任何区别,进境快慢全看资源多寡、资质好坏、努力程度。 不得不说,玄圣格局气魄之大,远超历代前辈祖师,这才能够中兴道门,并开创道门今日执掌天下的局面。 据说玄圣还曾打算将神通也整合一遍,只是因为工程太过繁重且道门内部反对声音太大的缘故,未能完成。 时至今日,所谓的大成之法、上成之法、中成之法、小成之法,都是指神通。在法门方面,所有人都是修炼玄圣整合之后的大成之法,并无高下之分。 这些神通对应的修炼功法由道门提供,完全公开,甚至在道门之外广泛流传,只要境界足够,人人可以修炼。 散人同样可以学习谪仙人的神通,只是难免会事倍功半。毕竟经过道门历代祖师的总结归纳,相应传承都有最合适的神通,非要偏离这个路线,无疑是觉得一己之力能够胜过历代道门祖师的集体经验智慧,必然是要碰壁的。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功法,必须要立下功勋或是满足其他条件才能修炼。 比如说正一道大真人府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已经被玄圣归纳入炼气士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大概归真阶段便可以触及,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相对应的太平、全真两大派系也各有特殊神通,不轻易示人。 齐玄素没有任何特殊神通,现在只有三种基础神通。 长生之途分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三个大阶段。道门再将其细分为数个小阶段,来统一对应各个传承体系不同的境界。 后天之人有修持、抱丹两个阶段,先天之人有昆仑、玉虚、归真三个阶段,这个五个阶段依次对应散人的筑基、练气、内丹、玉鼎、圣胎五个境界,对应谪仙人的精金炼质、炼形成气、玉液还丹、紫气虚来、显化婴儿五个境界。 齐玄素如今是内丹境界。筑基境界没有任何对应神通。练气境界可以修炼“护体真气”,只是小成之法,出自炼气士的传承,逊色于炼气士的中成之法“护体罡气”,更逊色于谪仙人的上成之法“五气烟罗”。 内丹境界可以修炼两门神通,一个是“阴阳眼”,同样是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而“通明法眼”则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 另外一个是中成之法“驭剑术”,逊色于炼气士的上成之法“御剑术”,而且需要一把货真价实飞剑,“御剑术”同样需要飞剑,不过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哪怕是普通长剑,也可以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 总而言之,散人的优势是可以修炼其他五大传承的神通,缺点是样样稀松。 内丹境界之后是玉鼎境界,可以修炼两门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此法脱胎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 “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这便是散人和谪仙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强求不来。 七娘曾向齐玄素许诺,只要齐玄素跻身了玉鼎境界,她就会代表清平会传授齐玄素一门清平会独有的特殊神通,真正的上成之法,这是免费的。 如果齐玄素愿意再花费三百个太平钱,七娘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冷月锯”传授给他,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有手就行,远好过没有飞剑的“驭剑术”。 除此之外,七娘还会“玄阴屠”、“缠心丝”,前者和“冷月锯”一样,是武夫的神通,中成之法。后者则是炼气士的神通,上成之法。分别售价五百太平钱、一千太平钱,谢绝讲价,亲儿子也不行。 齐玄素只能望而兴叹。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用自己的功勋通过七娘从清平会换取功法,或是换取提升修为的丹药,这与道门的记功制度颇为相似,只是齐玄素还想着攒够九千功勋脱离清平会,所以迟迟没有动作,这也导致他的进境迟缓。 粥熬好了,齐玄素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顺带买回来的邸报。 邸报起源于朝廷,最早是地方官府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的抄本。古诗有云:“坐观邸报谈迂叟,闲说滁山忆醉翁。” 如今道门将其正规化,以活字印刷,记载各种道门政策和有趣逸闻,并且公开售卖,每份售价五个如意钱,不过一般只有玉京城和各大道府才有。 今日的邸报首次公开报道了西域境内的妖乱,这场妖乱已经持续了两月时间,前后有五支商队遭受袭击,西域道府却因为忙于与萨满教交战的缘故,无暇顾及,只得向祖庭求援。 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在巫教覆灭之后,萨满教远走草原,成为金帐汗国的国教,实力不容小觑,西域道府经常与萨满教产生冲突,以一地道府之力抗衡萨满教,也难怪西域道府在人手上捉襟见肘。 齐玄素继续往下看,接着是轮值大真人颁布进一步打击各地隐秘结社的谕令,要求各地道府严格落实祖庭政令。 再往下,就是九堂的相关消息。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会见了佛门来使。 度支堂发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度支小结,以及今年下半年的预算简章。 紫薇堂发布了关于春夏两季八法考核的初步结果,公布了相关升降道士的名单。 北辰堂公布了入秋以后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单,以及相关罪状详述,以儆效尤。 一碗粥喝完,药还未煎好。 齐玄素放下邸报,忽然想起玄圣的一句话:“我们既为天下正统,就要行事光明,不隐瞒所作所为,让天下人有目共睹。” 第三十一章 朋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吃饭、睡觉、修炼、喝药、看邸报,只是他资质算不得顶尖,又没有对应的丹药或者其他资源,进境缓慢,距离玉鼎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少说也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更上一层楼。 其实散人的一系列境界都可以从其他传承上看出端倪,比如散人的练气境界与炼气士的炼气境界,散人的内丹境界和谪仙人的玉液还丹境界。 不过散人的境界体系并非完全拼凑而成,也自有一套逻辑,仅就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而言,先是内丹,然后是玉鼎,最后是圣胎,不难看出根子上还是金丹大道的那一套,也就是说,散人以天、地二仙的传承为主,本质上还是离不开体内真气的孕育壮大。 对此,许多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到天人阶段回头再看时才能彻底明白,齐玄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七娘的缘故。 七娘就说得十分简单明白:“道门就喜欢弄玄虚,说白了就是造个鼎炼丹,丹成胎动。” 还有散人的由来,七娘也说得明明白白,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齐玄素震惊于七娘的见闻广博,愈发肯定七娘曾经是道门中人,而且是可以触及到核心机密的四品以上道士。 在这个半月的时间中,道门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 三十六位真人议事之处名为金阙,故而三十六真人议事又被称作“金阙议事”。 只是金阙议事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六位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至于三十六人全部到齐,自然就是“大议”了。 这次只是小议,到场十三位真人,就连作为轮值大真人的全真道地师都未曾露面,而是由地师的心腹臂助东华真人代为主持议事,主要讨论了关于打击隐秘结社一事的具体章程,其中就提到了清平会和“客栈”,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 齐玄素看完邸报上的消息之后,没来由心虚几分,自己的身份若是暴露出起来,只怕立刻就要被北辰堂缉拿归案,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 转眼间已经是八月初一,距离八月十六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齐玄素静极思动,打算到处走走。 要说玉京城中有什么好去处,还是占地足有两坊面积的太清广场,此地名为“广场”,本质上还是“坊市”的“市”,各种店铺林立,是真正繁华热闹的好去处,玄都有玄都的好去处,可还是有许多居住在玄都之人来太清广场消遣。 从海蟾坊到太清广场有一段路程,齐玄素决定徒步前往。 在快到太清广场的时候,齐玄素遇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前些日子曾经一起喝酒的澹台姑娘。 真是太过巧了。 七娘时常教导齐玄素,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巧合了,多半是有意为之。 齐玄素心中警惕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笑着打招呼道:“澹台姑娘,你也住在附近吗?” 澹台初,或者说张月鹿,淡笑道:“我住在太上坊。” 齐玄素露出几分讶异:“那可是玉京第一坊,能住在太上坊的,非富即贵。” 张月鹿笑了笑:“还好吧,凭我自己的本事,自然住不起太上坊,是一位长辈转让给我的。”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倒是没有乱说,天师的确给她在太上坊安排了一间小楼,只是她从没去过,大多时候都居住在玄都的住处。 至于张月鹿会遇到齐玄素,正如七娘所说,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先前在北辰堂做主事,现在升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可见她除了资质根骨之外,也不缺手段,通过她在北辰堂中的人脉关系,想要掌握齐玄素的行踪并不难。 起初时候,张月鹿是想看看齐玄素平日里常去什么地方,或是见过什么人,以此来判断齐玄素的身份,却没想到齐玄素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整天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就连邸报都是专事送报的道民送上门去。 这让张月鹿有些丧气,难道是她猜错了? 再加上最近半个月,张月鹿事务繁忙,便没有再去关注齐玄素。 直到今日,张月鹿收到北辰堂的线人禀报,说齐玄素离开了家门,张月鹿正好今天休沐,便临时决定再去见上齐玄素一面,就当是提前面稽了。 齐玄素以正常人的速度徒步而行,走得很慢,张月鹿倒是比他更快一些,先一步来到太清广场,于是就有了这次重逢。 两人这次各怀心思,却是没了上次初见时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上次我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没想到一语成谶,又能见到澹台姑娘,不知道澹台姑娘的‘琴’在何处?” 张月鹿摇头道:“琴,我是没有的。不过剑,倒是有一把。” 齐玄素心中微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变:“不知‘剑’在何处?” 张月鹿笑道:“剑乃凶器,不必随身携带,所以未曾携带,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腰间悬挂的短剑,哈哈一笑。 张月鹿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上面,问道:“这是天渊的兵刃?” 齐玄素道:“常在外面行走,江湖险恶,养成了剑不离身的习惯。” 张月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会要求拔剑一观,这倒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使得齐玄素心中的警惕稍稍淡了几分。 张月鹿虽然相貌不算绝顶,但天姿灵秀,气殊高洁。齐玄素自是不如,不过齐玄素也算不得庸人,不至于完全被张月鹿的气势彻底盖过压住,两人行走一处,也算般配,竟是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有那年轻道士,见伊人浅笑,顿感如清风吹皱心头一池春水,等到发现伊人轻笑非为自己,便如遭重击,失魂落魄,继而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不过齐玄素却没有佳人在侧的欢喜,他此时只觉得身旁的张月鹿如猛虎,似蛟龙,对自己虎视眈眈,什么神仙眷侣,分明是猫捉老鼠,逼得自己不得不严阵以待,哪里还有半分闲情逸致去欣赏佳人如何。 只是齐玄素想不明白,张月鹿忽然盯着自己做什么?难道上次喝酒,自己无意中泄露了身份? 两人走了一段,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很紧张?” 齐玄素被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僵,不过他有几分急智,眼角余光扫过周围行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想出了答复,苦笑道:“不是我有意恭维澹台姑娘,而是澹台姑娘姿容出众,我看刚才几位兄台瞧我的目光,都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一解心头之恨。” 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几名年轻道士的目光,无奈道:“天渊夸大其词了,不过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罢了。” 齐玄素道:“幸而此地是玉京,他们还不敢生事,要是其他地方,那可难说。” 张月鹿笑了一声:“说得我好似是个物件,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争来夺去,他们打赢了天渊兄,我就要喜欢他们么?争风吃醋,他们问过我没有?” 齐玄素心中一凛:“万不敢有如此想法。”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重了,又缓和了语气:“我没有指责天渊的意思。对了,你吃饭没有?” “没吃,你呢?”齐玄素也松了一口气。 “我虽然修炼了辟谷术,但还没到餐风饮露的境界,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张月鹿算了一下,“既然你没有吃,我可以陪你吃点。” 齐玄素越发觉得张月鹿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嘴上却道:“受宠若惊。” “言重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张月鹿眨了眨眼。 齐玄素干笑一声:“对,朋友。” 第三十二章 窥视 张月鹿询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这玉京城,我有好些年没回来了,不太熟悉,还是你来决定,不过有一点,千万不要太贵,实在是囊中羞涩。”齐玄素受七娘的熏陶,从来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就算是张月鹿这等佳人也不行。 张月鹿笑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我还能占你的便宜吗?”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两人平摊也好,一人请客也罢,都不好太过奢侈,还是响应道门号召,一切从俭。” 张月鹿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忍不住道:“小气鬼,你这样以后可讨不到老婆。我今天还就要大吃一顿。” 齐玄素毕竟不是七娘,见张月鹿如此说,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语。 话虽如此,张月鹿还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看着就很便宜的样子。 张月鹿道:“以前我常来这家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 正说话间,此地的老板娘已经迎了过来:“澹台姑娘,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月鹿在外一般都用“澹台初”的名字,并非只是针对齐玄素。 张月鹿含糊道:“‘辟谷术’小成,便来得少了。” “真是可惜。”老板娘只是普通道民,不过在玉京城中,除了二品、三品的道士比较少见,先天之人当真是多如牛毛一般,谁也不会觉得辟谷不食如何神异。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张月鹿的修为,最起码是玉虚阶段,又这么年轻,应该是一位五品道士,也就是所谓的候补法师,前途不可限量。 张月鹿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向老板娘说道:“两个大碗。”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厨。 不多时,老板娘去而复返,手中托盘上俨然是两碗牛肉面。 齐玄素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你过去常来?” 张月鹿点头道:“怎么,你看不上眼?” “自然不是。”齐玄素摇头道,“我在外游历的时候,风餐露宿,冷如石头的干粮也啃过,哪里有什么看上或看不上的,只是我没想到,澹台姑娘会看得上眼。” “那你认为我什么才能看得上眼?”张月鹿坐在齐玄素的对面,随手拿过一双筷子,“就算是公主千金,辟谷之前还是得吃五谷杂粮。” 齐玄素道:“五谷杂粮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我以为你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不吃则已,一吃便要吃出花来,各种引经据典,上到时令节气和诗词歌赋,下到器具用途和烹饪手法,都要头头是道。”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倒是想附庸风雅,无奈腹中空空,没有那份学识底蕴。” “那我们可以算是同道之人。”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还有一点,那便是一个‘穷’字。虽然每月都有例银,又有太上坊的居处,但玉京城中最是不缺人情往来,仅仅是同僚之间的交际应酬,便让我不堪重负,去凤凰楼,最便宜也要一个太平钱,来这里呢,一碗面才要十个如意钱。孰高孰低,不必我多说了吧。” 齐玄素轻轻一拍桌子:“这就不是同道之人了。” 张月鹿微微一怔。 齐玄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是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为知己之人。我也是被一个‘穷’字折磨至今,当真是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实在是不堪言。” 张月鹿被齐玄素逗笑,一时间把自己的来意抛到了脑后。 当初张月鹿刚来玉京的时候,因为一起共事的缘故,接触过几位所谓的年轻才俊。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子弟,虽然面上彬彬有礼,但内里都如猛虎饿狼一般,把张月鹿看作是一块嘴边的肥肉,觉得只要战胜了同类,就可以独享鲜肥滋味,从来不管“肉”愿不愿意让他“享受”。 这让张月鹿大感不悦恼怒,略施手段,狠狠地扫了其中一人的面子,并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疏狂的性子。 反倒是齐玄素在阴差阳错之下对了张月鹿的脾气。张月鹿不觉得齐玄素是个危险人物,反而觉得有趣,符合自己的脾性,虽然背景有些问题,但应该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不妨做个朋友,喝酒聊天。 齐玄素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姑且算是糊弄过去了,还是要想个办法摆脱这位澹台姑娘才是。虽然这位澹台姑娘相貌不错,性情也好,可太过危险,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是被她盯上了,实在不宜过多接触。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此时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便要感叹自己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太清广场正中位置,太上道祖雕像下方,第三层须弥座上,三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女正倚栏而立。 太上道祖雕像脚下的须弥座共分三层,每层高三丈,第三层便高达九丈,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个太清广场,是游览的好去处,不过平常时候,第三层和第二层须弥座都不开放,普通人只能在第一层须弥座上走动。 这三人能够来到第三层须弥座,想来是身份不俗。 其中一名年轻女子问道:“你真看到张月鹿往这边来了?” 另一名举着单筒千里镜的男子回答道:“千真万确。” 年轻女子嘿然道:“这位张谪仙不是忙着做副堂主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太清广场闲逛?” 还是那名答话的年轻男子笑道:“我劝你嘴下留情。这次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她做这个副堂主,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有两位看好她,真正的前途无量。我们几个,说不定以后还要仰她的鼻息。” 女子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嘴硬,只是说道:“若是当面见了她,我肯定要称呼一声副堂主。” 另外一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男子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位张家姑娘,其实算不上傲,关键是怪。” 女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这名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法师,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法师,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陆水寒不紧不慢说道,“傲气的女子,我见过不少,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不如自己之人,甚至也看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之人。可张月鹿却是个孤拐的性子,对了她的脾气,哪怕是个乞丐,她也能以礼相待,不对她的脾气,三品道士也要被她拒之千里之外。” 赵璜补充道:“前些年,有一位李家的公子哥来祖庭,刚好遇到了张月鹿,本想着成就一段佳话,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张月鹿,被她邀战。两人在旁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手段各出,竟然是那位李家公子输了,他愿赌服输,当即离开祖庭,至今也没回来过。” “这个我知道,那个李家公子叫李天贞,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从辈分上算,李天贞是玄圣的玄孙一辈,虽然不是玄圣一脉的嫡系子孙,却是东皇一脉的嫡系子孙,玄圣和东皇本就是同出一脉的兄弟。” 陆水寒手扶栏杆,眺望脚下的繁华盛景:“我听说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很喜欢这位李公子,张月鹿能扫他的脸面还安然无恙,真是好大的面子。” 白钰茹无奈道:“谁让人家命好,不知怎么就入了地师的法眼,再加上一个本家的天师,谁敢去招惹这个煞星?” 正说话间,一直举着千里镜的赵璜忽然说道:“那边是不是张月鹿?” “哪呢?”白钰茹立刻左右张望。 赵璜将手中千里镜交给白钰茹,然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白钰茹接过千里镜望去,讶异道:“还真是张月鹿,不过她身边那人是谁?” 赵璜摇头道:“生面孔,没见过。” 最为老成持重的陆水寒也有些意外:“会不会是大真人府来人?” “我看不像。”白钰茹死死盯着千里镜,“倒像是张月鹿的小情人。” “有这种可能。”赵璜乐了,“张月鹿这种女子,太过强势,等闲人降服不了,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谁还敢自讨没趣?她只能养小白脸了。” 白钰茹仍旧用右眼盯着千里镜,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千里镜中的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来,隔着千里镜与白钰茹对视一处。 一瞬间,白钰茹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仿佛被石灰灼烧一般,惨叫一声,手中的千里镜“当啷”落地。 …… “怎么了?” 齐玄素发觉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张月鹿忽然停下了脚步,随之驻足,顺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高大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 片刻后,张月鹿收回视线,微笑道:“没什么。” 说罢,张月鹿继续迈步前行。 齐玄素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淡淡寒意。 第三十三章 释疑 两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太清广场上,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缺钱?你现在每月是多少例银?如果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没有关系的。” 齐玄素倒是没有故意隐瞒,说道:“我现在手上大概还有不到二百太平钱的积蓄。因为我从没在各地道府任职,所以没有例银。” “没有例银?为什么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张月鹿微微讶异,表面上惊讶于齐玄素没有来自道门的收入,实则是惊讶于齐玄素的坦白。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不是寻常人物,想要查看自己的过往履历记录,应该不难,如果自己贸然说谎搪塞,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他九真一假地说道:“当年家师死于仇杀,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料想敢于对一位堂堂四品道士下手,多半是道门内部的大人物,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但也怕被斩草除根,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中游荡,不敢去各地道府任职。” “你现在不怕了?”张月鹿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苦笑一声:“怕也不怕。” 张月鹿问道:“此话怎讲?” “说怕,是怕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齐玄素语气平静地说道,“说不怕,无非一死而已,总要给师父报仇。” 张月鹿说话并不客气:“看来你还算有些血性,知道‘报仇’二字,否则我真要看不起你,朋友也没得做。” 齐玄素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死不怕,就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怕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张月鹿又问道:“那你有没有线索?” 齐玄素摇了摇头道:“没有,师父死的时候,我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对于师父的过往同样知之不多,说句不好听的话,没了师父之后,我谋生都难。到了如今,我也只是个七品道士,无权无势,又时隔多年,去哪里找线索?所以我觉得,想要报仇,先要出人头地。儒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正巧我听说天罡堂又新增了编制,便拿出一半积蓄,走了门路,打算先升六品道士。” “门路。”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浑身不自在,无奈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张月鹿皱眉道,“这样的常情会败坏道门的风气,损害道门的根基。”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张月鹿倒是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批判齐玄素,这便是她的长处了,从不会以己度人。她因为各种原因,被大真人看好,可以清清白白地青云直上,不意味着别人也有这个资格,她若是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那些还在泥泞里苦苦挣扎之人,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月鹿转而问道:“如此说来,你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却升了七品道士,也是因为‘人之常情’了?” 齐玄素心中一凛,隐隐猜出张月鹿为何会格外关注自己,不过脸上表情却是无奈、心虚、苦涩、惭愧皆有,借用七娘的原话回答道:“没有办法,若想有朝一日爬到三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六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 张月鹿显然是明白这套规则的,没有过多置评,只是说道:“明白了,你为了给师父报仇,想要晋升三品道士,然后又因为忌惮暗中的仇人,不敢在地方道府任职,便在江湖上卖命赚钱,然后用钱疏通关系,不过七品道士差不多便是极限了,所以你又打算去天罡堂谋个差事,也好立功升职。”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望澹台姑娘不要……” “放心。”张月鹿心中释疑,对于齐玄素的态度更加温和,“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们是朋友。” 齐玄素笑了笑:“对,朋友。” 不过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又被七娘言传身教,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人,自有心机手腕,也没有因为张月鹿的一句朋友就当真,而是顺势装作犹豫之态。 果不其然,张月鹿注意到了齐玄素的神态,轻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齐玄素道:“既然是朋友,我还不知道澹台姑娘在哪个堂口或道府任职?” 张月鹿莞尔一笑:“说来也是巧了,如果你能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我们以后就是同僚,可以常常见面。” 齐玄素一怔:“竟是如此之巧。”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齐玄素的问题:“巧不巧的暂且不说,我还当你不打算问了呢。”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没办法,澹台姑娘在我眼中,自有一番气势,如猛虎,似蛟龙,实在不敢贸然相问。” 张月鹿不怒反笑,轻轻捶打一下齐玄素的肩头:“好啊,你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是母老虎?” 齐玄素连连摆手:“绝无此意。” 这一幕自然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意,上了年纪的过来人自然是会心一笑,未曾经历的少年人则是难掩羡慕。 至于当事人齐玄素,便是复杂难言了。 先是这位澹台姑娘来意不善,让他如履薄冰。 然后他逐渐放松下来,后知后觉,澹台姑娘其实是个同龄女子,还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一举一动之间,总有淡淡的处子清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平心而论,齐玄素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可对于齐玄素而言,七娘是个介乎于母亲和长姐之间的长辈角色,与同龄女子不可一概而论。 一时间,齐玄素也略有心猿意马。 好在齐玄素经历了多年的江湖磨砺,心志比较坚定,很快便压下了这股异样情感,转而道:“既然澹台姑娘在天罡堂任职,不知澹台姑娘能否为我介绍一下天罡堂的具体职责?” 张月鹿道:“天罡堂的主要职责就是打击隐秘结社、不法之徒、邪教徒、妖、鬼。” 齐玄素问道:“有什么区别?” “没有具体区别,不过侧重有所不同。”张月鹿随意说道,“前些日子,轮值大真人颁布了‘进一步打击隐秘结社’的谕令,那么天罡堂的重心就会首先放在隐秘结社上面。其次是不法之徒,如江洋大盗之流,其实这方面从来都是以朝廷为主,我们顶多是从旁协助。然后是邪教徒,在许多时候,邪教徒和隐秘结社是难舍难分的,或者说部分隐秘结社根本就是邪教本身。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齐玄素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部分隐秘结社是邪教本身,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隐秘结社都是邪教?” 张月鹿点头道:“的确有一部分隐秘结社不属于邪教,比如说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等等,他们不但不是邪教,甚至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玄素被吓了一跳:“道门……” 张月鹿冷冷一笑:“不奇怪,没有道门大人物的纵容和支持,这些隐秘结社怎么能安然发展至今,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什么。” 齐玄素越发不敢小看这位澹台姑娘,因为他这个清平会成员在见识了清平会的冰山一角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隐隐觉得七娘让他加入天罡堂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有道门的大人物在幕后为这些隐秘结社撑腰,再剿十年二十年,也剿灭不掉这些隐秘结社。所以说,道门的心腹大患从来都不在外面,而是就在这玉虚峰,就在这祖庭之中。” 齐玄素也随之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些隐秘结社只是些皮影,真正操纵这些皮影的人却藏在灯影里,让人看不到,摸不着。” “可以这么说。”张月鹿有些黯然了,显然被齐玄素这番话戳中了心中忧患处。 齐玄素也不好再深问下去:“我们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一下:“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人话不投机?” “自然不是。”齐玄素赶忙否认。 张月鹿半是玩笑道:“我们暂且把这些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搁置不谈,等到我有朝一日做了大掌教,再来讨论如何整顿道门上下风气。” 齐玄素环顾左右,轻声道:“澹台姑娘还是慎言。” 张月鹿笑了笑:“刚才那句话,只有你能听到。”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位澹台姑娘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张月鹿似是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不过会有那一天的。” 第三十四章 我说一定 四品祭酒道士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刚刚迈过第一道门槛,用朝廷的话来说,那就是有了官身。 从四品祭酒道士到一品天真道士,只差了三级,可实际上远远不止三级。 这就涉及到道门的金阙议事制度。 金阙议事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除去大掌教和诸位大真人,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参与,这三十六位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其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简称“三十六真人”或者“参知真人”,若是请辞或者革职,失去参知金阙议事之权,仍旧保留二品太乙道士品级,可以被称为真人。 也就是说,道门中远不止三十六位真人,只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最为权重。 同理,素有“天师”、“地师”、“国师”称号的三位大真人,其全称是“副掌教大成真人”,若是隐退请辞,辞去的其实是副掌教之职位,仍旧保留“大成真人”的称号,简称“大真人”。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叛教、谋反等大罪,道门不会革去大真人、真人的名号。 普通真人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普通大真人仍旧有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并且地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上,为区别副掌教大真人,这类大真人被称为“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简称“平章大真人”。意思是: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着。 简而言之,道门上层可以分为五级。 最高是掌教大真人,也称大掌教,只有一人,地位尊崇,是为道门领袖。 其次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三道首领,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是人数不固定的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算是元老、宿老、长老一类的人物,德高望重,弟子故旧众多,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极大。 然后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中流砥柱,实权派人物,多为一堂之主或者一地道府的府主。 最后是人数不固定的普通真人,虽然不如三十六位真人,但同样不可小觑,或是身居要职,或是颇有人望,若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出现空缺,便从这些真人中递补。 换个角度来看,同样是一品天真道士或者二品太乙道士,也有高下之别,抛开位在超品的大掌教不谈,一品天真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其实是四级,加上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则是六级。 四品祭酒道士处在最底层,距离真正跻身道门高层,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如果加上最高处的大掌教和四品以下的等级,那么道门刚好是九品十二级。 这并非什么隐秘,只要上了品级的道士,都能知道,毕竟要在道门内部攀升,若是连这些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那也没必要钻营了。 张月鹿之所以让一众世家子弟忌惮,除了她本身的能耐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被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关注,虽然外人无从推测两位副掌教对张月鹿重视到什么程度,但仅仅是态度本身,已经足够震慑宵小。 至于那些实权真人,他们当然不会被吓住,甚至可以知道其中虚实,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牵扯到这些小孩子打闹当中呢?甚至如天罡真人等人,还十分喜爱张月鹿这个晚辈。 张月鹿在道门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反观齐玄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还要在孙永枫这个四品祭酒道士面前毕恭毕敬,甚至没有“坐而论道”的资格。 如此看来,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不说云泥之别,也相差不多。 可张月鹿与大掌教之间的差距,比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差距,还要大出数倍。 因为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还可以靠人提拔,若是有贵人赏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四品以后便不一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上去,就得有人下来,谁上谁下?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之后,谁都有靠山,谁都有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三位副掌教和大掌教的位置,总不能去找太上道祖提拔自己。 可以说是一步一重天。 以至于道门中有个说法,飞升易,做大掌教难。 想要做大掌教,一辈子不够,那得修几辈子才行。 张月鹿说自己想要做大掌教,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人转世,传扬出去,也要被人笑话是大言不惭,想瞎了心。 这便是道门的大掌教。 时至今日,大掌教空悬已久,金阙议事召开了两次,仍旧没有结果,于是由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 这也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传言说,三位副掌教有意不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毕竟到手的权力,哪里肯交出去?新任大掌教登位,必然收权,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仅不能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反而还要听令于新任大掌教,自然要维持现状。 这种传言越传越凶,到了后来,甚至传成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合谋害死上任大掌教,迫使祖庭不得不下令捉拿传谣、造谣之人。 不过谣言已经扩散出去,就连长年不在祖庭的齐玄素也有耳闻,在齐玄素看来,这传言也有些蹊跷,说不定涉及到祖庭高层斗争,有人想用这种传言形成大范围的议论,倒逼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尽快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 至于为何不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出任大掌教,是因为道门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人选必须出自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就好似皇室传承,主要是父子传承,不会兄终弟及。 就算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要打破这个规矩,三人之间也无法形成统一意见,互相牵制,无论是谁想要出任大掌教,都会遭到另外两人的反对。 现在的情况是只能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推举一人,而大掌教的要求非常之高,必须是能在六十岁左右便能压服众真人的“年轻人”。 天罡真人如今便是花甲之龄,这个年龄,在真人中算是寻常,在大真人中便算是年轻人。就如三十岁的年纪,放在七品道士,是年龄偏大,放在五品道士,便是年少有为。 张月鹿今年不到二十五岁,算五年一个台阶,三十岁升三品,三十五岁升二品普通真人,四十岁升二品参知真人,四十五岁升一品平章大真人,要到五十岁才能升到副掌教大真人。 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五年一个台阶,天罡真人五十岁的时候就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十年过去,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除了职位有所调动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可以说是止步不前。如果没有没有什么机缘变化,再过十年,他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也许在八十岁之后,才能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由此看来,六十岁的大掌教,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 齐玄素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佩慧剑,能爬到真人的位置上,甚至不必是参知真人,仅仅是普通真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何其难也。 之所以是梦想,必然是难以实现,甚至没有希望。 对于张月鹿来说,她日后成为一名真人,几乎是没有太大悬念的事情,最差也是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如果她发展顺利,应该是跻身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行列,所以她的梦想就是做大掌教了。 齐玄素奢求的终点,其实是张月鹿走向终点的起点。 齐玄素不是傻子,自然从张月鹿的态度和话语中,察知到了这一点。 一时间,两人有些无言。 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喝酒也好,互相防备试探也罢,两人都未曾在意的一些事情,在两人逐渐放下部分防备之后,终于是浮现出水面,化作一道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齐玄素刚刚生出的几分旖旎心思,在这道壁障之前,转瞬即逝。 他不是潇洒豪迈的游侠,也不是放荡疏狂的狂生,他只是个挣扎在道门底层的小人物。 所以为了生存,他不太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什么视尊卑等级于无物,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很畅快,很美好,很潇洒,可是不属于他。 最起码不属于现在的他。 张月鹿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变化,停下脚步,说道:“看来我们今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今天的缘分?”齐玄素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月鹿的用词。 张月鹿用颇具算命神棍气质的语气说道:“不过我们八月的缘分还未结束,我们会再相见的。” 齐玄素思绪极快:“你是说天罡堂共事?可我能否进入天罡堂,还是两说。”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说道:“你能进天罡堂,孙永枫也拦不住,我说的。” 齐玄素心头一震,有所指道:“据我所知,天罡堂的新任副堂主姓张,年纪与澹台姑娘相差无多,难道澹台姑娘与这位张副堂主有旧,打算为我说上两句好话?” 张月鹿径自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渊兄,我说你能进天罡堂,你就一定能进天罡堂。”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月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十五章 鱼符 齐玄素离开太清广场,一路走回海蟾坊,刚进北坊门,就遇到了自己的邻居崔道姑。 齐玄素收起了思绪,换上笑脸:“崔婶。” “小齐啊。”崔道姑见到齐玄素一怔,“正好,刚才坊司的人来找过你,说是有人给你寄了东西,让你去取一下,你刚好不在家,便托我传个话。” 齐玄素有些惊讶:“有劳崔婶了。” “不必客气,都是邻居。”崔道姑没有与齐玄素过多客套,招过一辆牛车,匆匆去了。 齐玄素改变方向,向坊司走去。 玉京城是坊市格局,却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和控制出入的说法,而且玉京的二十四坊极大,相当于古代城池的一百零八坊。 道门在二十四个坊分别设置二十四个坊司,职能有些类似于帝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守夜、疏理清扫街道沟渠及火禁之事。 发展到后来,坊司的权责越来越大,邻里矛盾、调解纠纷、出具证明等等,也由坊司负责,同时坊司还兼具了驿站的部分职能,所有书信、包裹都会被道门的信客送到相应的坊司,再由坊司派人通知领取。 齐玄素来到坊司,是座两进的院子,过了门房之后,第一间便是领取包裹的所在,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桌一椅,一个女冠坐在桌子后面,正捧着一本绘有彩色插图的话本小说看得入神,浑然没发觉齐玄素进来。 齐玄素瞥了一眼,书中插图是一位翩然公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杨柳依依,夏溪潺潺,想来是是才子佳人一类。 齐玄素等了一会儿,见这位女冠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一下。 女冠这才回神,抬眼看到齐玄素后,赶忙将书签放好,然后合上手中的话本,问道:“这位道友……” 齐玄素开口道:“取物,齐玄素。” “稍等。”女冠起身去了里间,不多时候,便拿来一个首饰盒大小的包裹,用油纸包裹着,封着火漆。 所谓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糊上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女冠把包裹放在桌上,道:“还请道友出示箓牒,以防冒领。” 齐玄素依言取出自己的箓牒递给女冠,女冠查验无误之后,将箓牒和包裹一起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道谢一声,带着包裹离开坊司。 女冠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继续沉到的话本的世界之中。 齐玄素回家后,径直来到书房之中,先看了一眼火漆上的名字,只有“阿七”二字,不由哑然失笑。 他先前思来想去,会给自己邮寄包裹之人,只有七娘,“阿七”二字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阿七”这个名字,极具少女气质,让齐玄素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阿七终究变成了七娘。 齐玄素撕掉包裹的油纸,里面还真是个首饰盒,上着一把小锁。 这种锁没有钥匙,形貌仿佛一根横向的圆柱,分为四部分,每部分都可以上下转动,有九个字符,总共三十六个字符。必须把四个字全部猜中对准,才能开锁。如果三次不中,便会触动盒子的机关,毁去盒内物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以他对七娘的了解,依次转动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正是太平钱上的刻字。 一声轻响,纹丝不动,意味着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 齐玄素略感意外,又转动出“承”、“平”、“无”、“忧”四个字,这是无忧钱的刻字。 还是不对。 齐玄素有些紧张了,思索许久之后,才缓缓转动出“平”、“安”、“如”、“意”四个字,也就是如意钱上的刻字。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盖自行打开,盒子分成两层,第一层放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楷写着:“天渊亲启”,落款是“七娘”。 齐玄素拿起信封,发现封口并未用火漆封住,便直接抽出十余页信笺。 一笔好生娟秀的小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眸子如秋水似寒星的少女阿七,而不是那个杀人放债的七娘。 七娘主要在信中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凤台县的后续,七娘将此事上报清平会之后,清平会决定将齐玄素转正,由外围成员变成正式成员,词牌名仍旧是“金错刀”,现有功勋六百,使用化名魏无鬼。 另外两件事都与齐玄素转正有关。 首先是转正之后的待遇问题,“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然后是齐玄素也拥有了参与清平会乙等集会的资格,根据七娘的介绍,清平会内部并非道门这样等级森严,只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丁等就是外围成员,丙等正式成员,乙等是精锐成员,甲等是核心成员。 如今齐玄素就是丙等,不过七娘是乙等,齐玄素被划分在七娘的名下,可以参与乙等集会。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清平会内部的成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独立成员,自愿加入清平会,一种是附庸成员,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加入清平会。 独立成员只能享受对应自己等级的待遇,不过万事可以自己做主。齐玄素就是附庸成员,隶属于七娘,好处是可以享受七娘的部分待遇,比如参与乙等集会,七娘也会为他善后,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坏处是失去了部分自主权,比如选择差事任务,就是七娘全权做主。 齐玄素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如何参与集会,需要准备一个仪式法术,七娘专门寄来了法术需要的材料、相关用法以及账单明细,一应费用从齐玄素存在七娘那里的棺材本里扣除,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无忧钱。 齐玄素放下信,打开盒子的第二层。 第二层比第一层深了数倍,里面放着两根蜡烛、一盒线香、一个朱红色的小葫芦、一沓空白符纸、一盒朱砂、一支朱笔、一枚鱼符。 鱼符是齐玄素的身份证明,清平会以秘法制成,独一无二,根据颜色不同,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齐玄素的这枚鱼符便是银绯色,上刻“金错刀”三字。 除此之外,鱼符还有两个用途,一个用途是进入集会的“钥匙”,另一个用途是充当须弥物。 所谓须弥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凭空取物,根据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这枚银绯鱼符的内藏乾坤极小,大概与七娘寄来的首饰盒子相差无多,只能用于存放仪式法术所用的材料。 至于如何进入集会,便要通过仪式法术了。 齐玄素很有耐心地等到夜半子时,然后按照七娘在信中给出的方法,开始准备法术。 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烛龙乃是上古山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它的鲜血自然有极为神奇的妙用。只是烛龙早已不在人间,其鲜血更是无处可寻,后来道门研制出仿制烛龙血,虽然效力只有正品的一成,但价格仍旧极为昂贵,在黑市上与黄金等价。 齐玄素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这两根蜡烛都不是凡品,黑蜡烛是以狸力的血脂制成,白蜡烛是以腓腓的血脂制成。 狸力的样子像猪,脚上长着鸡足,叫起来像狗吠,擅长遁地,所过之处,地面起伏。 腓腓的样子像狸,身披鬣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饲养它可使人解忧。 两者都是罕见的异兽。 还有线香,同样不俗,是大名鼎鼎的“返魂香”。传说昆仑仙境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 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没有这等药力,只能温养神魂,却也极为昂贵,一根线香便要一个无忧钱。 这三者在几百年前还都是极为罕见的物事,有市无价,不过数百年前一场大变,众多原本已经绝迹的异兽药材随同古仙们一起重现人间。 道门对此实行了管制,严格来说,这些材料只有道门才能产出,现在却出现在了清平会的手中,张月鹿说众多隐秘结社的背后有道门大人物暗中支持,半点不虚。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符。 朱笔价值五个无忧钱,笔杆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笔尖红里透亮,是用一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用来画符,事半功倍。 齐玄素一气呵成,连画两张。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根线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感觉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 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第三十六章 梦中会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好像飞上天空。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做那个怪梦。 不过这次显然并非如此,没有黑色的大山,只有无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化作一片浩瀚虚空,一座宫殿正漂浮在不远处。 下一刻,齐玄素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座宫殿飘去。 待到齐玄素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的内部,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重重烟雾包裹。 便在这时,一个同样被雾气包裹的身影朝着齐玄素飘荡过来。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不过见到那身影做了个指指点点的动作后,立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开口道:“七娘?” “是我。”七娘略显失真的声音响起。 齐玄素松了口气,问道:“七娘,这是哪里?” 七娘回答道:“这就是清平会的乙等集会。” “这是……”齐玄素环顾四周,“神魂出窍?” “不是。”七娘的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方士的入梦境界吧?” 齐玄素道:“知道,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我听说有那居心不良之辈,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七娘伸手点了齐玄素一下:“就喜欢听这种故事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到。 七娘道:“以神魂进入别人梦中,只是入梦境的浅显运用,据说方士抵达鬼仙境界之后,可以让他人入梦,比如说那个流传极广的黄粱一梦。卢生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返乡途中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翁。卢生自叹贫困,道士吕翁便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翁仍坐在旁边,店主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齐玄素不解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七娘笑了笑:“还不明白吗?你我其实是在梦中相会。”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一惊:“不是神魂出窍,而是做梦?” 七娘道:“正是如此,你我的神魂还在自己的体魄之中,只是如那卢生一般,进入了梦中,不过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梦,而是别人的梦。” 齐玄素愈发感到震惊,缓缓说道:“别人的梦?七娘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身在不同地方,通过那个仪式法术,进入了别人的梦中,然后在梦中相会。” 七娘点头道:“严格来说,是我们先进入自己的梦中,再以法术将我们自己的梦与这处梦境连接起来,好似搭建桥梁,然后我们通过桥梁来到这处梦境。这有些类似于坊市制度,我们自己的梦就是一个个‘坊’,而这个梦则是与众多坊相通的‘市’。” 齐玄素问道:“乙等集会有多少人?” 七娘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数百人吧。” 齐玄素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多人的梦境连接同一个梦境,那么梦的主人该是何等境界修为? 这便是清平会的实力底蕴吗?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那么我们在此处梦境说了什么,梦的主人岂不是都知道?” 七娘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前提是梦的主人想知道,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提供一个场所而已,而且我总觉得他睡得很死,这个梦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我们只是浮在湖面,而梦境主人的意识则是潜在湖底深处。” 齐玄素再问道:“如果梦的主人醒了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还是解释道,“迄今为止,梦的主人还未醒过,据说他已经睡了百年以上。” 七娘又一指齐玄素身上笼罩的烟雾:“清平会成员不好暴露真实身份,都以词牌名为代号,你用哪块鱼符进来,你在此地就是什么身份。这层烟雾既是你在梦境中的身体,也是用来遮蔽相貌,来源于你燃起的一线‘返魂香’,所以你只能在此地停留一炷香的时间。我用的是盘香,比你的线香持续时间更长,当然,价格会贵一些。” 齐玄素彻底听明白了,不得不感叹清平会的手段神奇,竟然能想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 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是梦中相会,而非神魂出窍,就连玉京的阵法都无法阻挡。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难怪清平会被道门几次点名,的确有独到之处。 两人此时位于大殿的一角,大殿中共有十二根巨大立柱,每根立柱都需要十人合抱,一眼看不到顶,探入大殿上方的星空,七娘转身往其中一根立柱走去。 齐玄素跟在七娘身后,问道:“这里具体有什么用?” “清平会不是道门,更像一个松散的联盟,成员大多都是双重身份,每个人都有秘密,必然有所保留,所以这里主要是用来交流情报。”七娘回复道,“有些独行侠,如果遇到棘手的差事,也会在此地寻求帮助。” 齐玄素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用处对于自己不是很大,因为他的搭档一直都是七娘,这方面的事情都由七娘负责。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是梦中,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想要以物易物,或者买卖东西,那又该怎么办?” 七娘道:“这就要考验你的眼力了,可以与人在梦中提前约定好,然后在现世中交易。如果看走了眼,遇到黑吃黑也是常事。所以许多人会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可靠的、有信誉的、抽成要价公道的中间人,把钱和货都交给中间人,由再由中间人把钱货分别交付给对方。” 齐玄素上下打量七娘,问道:“七娘,你该不会就是中间人之一吧。” “没错。”七娘笑道,“这样的买卖不做白不做,我不仅做中间人,也做放债的生意,而且我的利息比太平钱庄正经借款的利息还便宜半分,薄利多销。” 齐玄素这下知道自己的飞剑是如何卖出去的,说不定那把差点属于自己的“神龙手铳”也已经被七娘出手了。 七娘想起一事,嘱咐道:“你今天第一次来,主要是熟悉一下乙等集会,倒不必急着与别人交流什么。我帮你买的那些材料,可以使用十次,平时省着点用。若是用完了,我再通过信客给你邮寄,费用还是从你的棺材本里扣。” 所谓信客,与朝廷的驿卒、邮子类似,也可以视作道门的驿站,负责寄送信件物品、传递消息,对外开放,不过像飞舟一样,要收取费用。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根巨大的立柱前,齐玄素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两人高的巨大滴漏。 滴漏就是漏壶,和日晷一样,都是用以计时。 七娘指着滴漏说道:“梦中的时间与现世不大相同,不能单纯凭借感觉,所以要看这个。” “另外,我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来这里,你若有事找我,可以选择这两天过来。若是有急事,还是用‘子母符’联系我。”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看了眼滴漏:“你该回去了。” 齐玄素问道:“怎么回去?” 七娘道:“你平时怎么结束入定,此时就怎么醒来。” 齐玄素了然,依言切断了自己与梦境的联系。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七娘、大殿都变得模糊,最终如水中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齐玄素又经历了一次身如鸿毛的感觉,周围变得极为寂静,没有半点声音,然后又迅速落回“地面”。 齐玄素猛地醒来,还是在书房中,只是有些头痛,好似宿醉的感觉。 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炉散发着幽香的香灰。 一黑一白两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倒是没有燃烧多少,烛泪不多。烛台下方是两道符纸燃烧之后的些许灰烬。 令齐玄素惊讶的是,地上以仿制烛龙血绘出的阵图已经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剩下白银质地饰以绯色的鱼符静静地躺在两个烛台之间。 齐玄素环顾左右,确认没有人进来过之后,将这些器具材料全部收入银绯鱼符之中,然后又将银绯鱼符贴身放好。 第三十七章 中秋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齐玄素生怕再出门“偶遇”张月鹿,老实待在家里,平日里除了看邸报之外,就是依循散人的法门提升修为,只是距离玉鼎境还远,难免无趣。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势基本痊愈,不必再喝汤药。 转眼间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如果在山下俗世,这是一个仅次于年节的重要节日,不过道门并不怎么重视中秋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八月十五刚好处于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之间,难免有些尴尬。 再加上道门中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中秋节的这一天,玉京城并没有太多节日气息。 齐玄素出门买了一坛酒、几个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线香、一叠纸钱,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旧是风雪呼啸,冰寒彻骨。 玉虚峰占地极大,玉京城坐落于玉虚峰的朝阳一面,在玉京城下方二十里的背阴面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墓园,七娘帮齐玄素找回师父的尸首之后,就葬在此地。 山路原本难行,不过道门以人力硬是开凿出一条还算平坦的砖石道路,可供双马并行,以铁索为栏杆,直通墓园,故而二十里的路程并不算长。 齐玄素顶风冒雪来到墓园,找到师父坟头。 坟前的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齐浩然之墓”五个字,没有落款,字体娟秀,是七娘的笔迹。 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说,师父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也不清楚师父的人脉关系,他只知道师父这一脉本是全真道,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归到了正一道,于是他也跟着成了正一道的弟子。 齐玄素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师娘,在被师父收为弟子的日子里,其实就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已。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师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也不是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潇洒快意的游侠,而是个性情随和的普通人,就像绝大多数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着各种糟心事,又没了年轻时的冲动意气,既不洒脱,也谈不上快活。 所以齐玄素记得很清楚,师父喜欢喝酒。 师父不嗜酒,只是喜欢喝醉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以忘记许多烦心事。 一醉解千愁。 而且师父的酒品很好,喝醉之后只是一个人看天,低声呢喃一些谁也听不到的话语。 齐玄素还很年轻,不太明白这种心态,只是记得师父临死前的样子,与平时迥然不同,浑身浴血,表情似金刚怒目,声音如滚滚炸雷。 最后的那个“走”字,至今还回荡在齐玄素的耳畔。 也许齐玄素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齐玄素先将熟食摆在坟前,然后将那坛花了他一个太平钱的好酒放在正中间,具体怎么个好法,他不太清楚,只是打开泥封之后,酒气很浓。 过去几年,齐玄素一直没机会过来,因为他主要在中原腹地谋生,走陆路到昆仑,来回少说要两个月的时间,乘坐飞舟虽然快,但价钱太过昂贵,单程就要一百太平钱,齐玄素负担不起。 齐玄素点燃线香,将其立在坟前,又给坟头添了些土。 然后他坐在坟前,看着线香的香头,自言自语道:“师父,你的仇,我报了。人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只用了十个月。” “不是你徒弟有本事,而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七娘,你还是她帮忙安葬的。说起来,七娘真是咱们师徒二人的恩人。” “其实吧,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只是从不敢在七娘面前讲。如果师父你没死,那么我觉得你和七娘还是挺般配的,你娶了她,就当是报恩了。话本里都这么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你娶了七娘,咱们爷俩欠下的恩情便算是还上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了。” “说个笑话而已,师父千万别恼。既然师父不能还,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来还,至于怎么还,师父你绝对猜不到。话本里有卖身葬父的桥段,我今日也算是卖身葬父了,把自己卖给别人,不仅把师父你给葬了,还顺带报了仇,你说这买卖多划算?” “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说月圆人更圆,是个团圆日子,咱们爷俩有好些年没正经过中秋了,今天一起过节,喝酒。” 山上风大,哪怕十余根线香捆成一束,也很快燃尽。 齐玄素站起身,将酒坛中的酒倾倒在地上,然后三根手指一搓,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 纸钱燃尽,化作黑色的飞灰随风而去。 齐玄素起身离开墓园,沿着来时之路往玉京城走去。 齐玄素回到玉京城的时候,天色近黄昏,等他回到海蟾坊的住处,已经华灯初上。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的中秋节,便这样过去了。 齐玄素没有参加梦中会,也没有打坐修炼,而是睡了一觉。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六。 齐玄素起得很早,换好七品道士的装束,鹤氅、方头云履、逍遥巾,带好孙永枫给自己的凭证,寅时便出了家门,出来海蟾坊,沿着南北走向的“上清大街”往玄都走去。 玄都玉京,道门祖庭所在,又称天上白玉京。 道门中人喜欢称外城为玉京,称内城为玄都。 九堂就位于玄都。 至于紫府,则是大掌教居处,类似于宫城,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可擅自进入。 大约卯时的时候,齐玄素到了玄门的城门前。 玄都作为九堂和部分高品道士居处所在,门禁检查十分严苛,一般来说,低品道士无事也不会到玄都来。 齐玄素随着稀疏的人流往城门走去,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携带着一把三尺大刀。所谓大刀,大概便是偃月刀的形状,只是从长柄改成了短柄。 要知道,道门中人最常用的兵器还是各种剑器,齐玄素的兵刃就是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刀类兵器也有,不过多是以环首刀、横刀、雁翎刀为主,这种宽刃大刀极为少见。 高大男子取出箓牒交给身着甲胄的守门灵官。 所谓灵官,是为道门护法,同样拥有与道士对应的品级,不过受同级道士的辖制。在道门内部,一般视为低一级的道士。 这些守城灵官都是六品等级,等同是七品道士,受六品道士管辖。 灵官最高一品,受一品天真道士辖制,等同二品太乙道士,且没有成为大掌教的资格。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之后,瞥了眼男子携带的宽刃大刀,以手中长枪一指。 高大男子没有废话,拔刀出鞘,寒光凛然,刀身清亮如水,可以倒映面容,刀锋上隐隐结了一层薄霜。 守门灵官仔细端详了片刻, 面甲下传出略显失真的嗓音:“收起来吧。” 高大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缓缓将大刀收入皮质鞘中。 守门灵官挥了挥手,可见整只手掌都包裹在手甲之中,示意高大男子可以入城。 高大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守门灵官,迈步往玄都走去。 轮到齐玄素,他递上自己的箓牒,又取下自己腰间的短剑。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没有检查短剑的意思,示意齐玄素可以入城了。 齐玄素微微一笑,收起短剑往城内走去。 其实玄都内部并不严格管制兵器,在于两可之间,这就给了守门灵官灵活掌握的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张月鹿那般瞧出齐玄素身上内敛的杀气,乍一看去,齐玄素更像是人畜无害的“花圃道士”,反倒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高大男子,锋芒毕露,透着一股跋扈气息,一看便不是善茬。 这便是差别对待的原因。 已经走出一段的高大男子刚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冷哼一声。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玄都,相较于玉京如同棋盘的坊市结构,玄都的回字形结构更类似于如今的帝京城,初来乍到之人,容易迷路。 好在天罡堂大名鼎鼎,并不难找。 齐玄素沿着城内的主干道一直往北,过了南华门后左转,经过杨庙,从道德门出来就是谷神广场,广场左侧的一片建筑便是天罡堂。 天罡堂有一位堂主,也称掌堂真人,由二品太乙道士中的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担任。 九位副堂主,首席副堂主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只是没有参知金阙议事的资格。其余副堂主职位相同,品级各异,大多是三品幽逸道士,最低的是刚刚升任为副堂主的张月鹿,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与许多主事同级,不过考虑到她的年龄,又是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钦点,却是比众多三品幽逸道士还要惹眼。 一般情况下,若无大事,掌堂真人和首席副堂主不会在天罡堂的殿阁中坐堂,而是由几位留在玉京的副堂主轮流当值,今天正是张月鹿当值,顺带面稽自己未来的班底。 第三十八章 将错就错 此时在天罡堂的大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齐玄素发现那名带着大刀的高大男子也在此地,只是不与其他人交流,独自站在一旁,双臂环胸,正在闭目养神。 似是察觉到齐玄素的注视,他双眼睁开一线,毫不客气地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则是微微一笑,主动收回了视线。 在天罡堂的大门一侧放置有日晷,其中辰时的刻度被标识出来,也就说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 齐玄素也不急躁,同样找了个角落,静静等候。 等了没多久,齐玄素忽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一拍,不由一惊。 要知道他也算是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警惕极高,在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被人近身还不自知,来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他的肩膀,说明其修为远在他之上。 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正站在他身旁。 不过今天的张月鹿有些不同,鹤氅、圆头云履、戴纯阳巾。 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结果,吃惊又不吃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终化作无奈一笑。 张月鹿笑问道:“天渊兄似乎不怎么惊讶。”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那日澹台姑娘说我一定能进天罡堂,我思来想去,如此口气,如此年纪,同在天罡堂,又是女子,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什么可能?” 齐玄素只好说道:“澹台姑娘就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副堂主就是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微一笑:“都说以诚相交,天渊兄是不是觉得我故意欺骗于你?实不相瞒,家慈复姓澹台,‘澹台初’这个名字正是家慈所取,我在私下也都是用这个名字,如果天渊兄喜欢,以后还可以称呼我‘澹台姑娘’。” 正在两人说话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四品祭酒道士打扮的张月鹿,都有些惊疑不定。 四品祭酒道士,又是年轻女子,此时出现在天罡堂门外,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是新任副堂主张月鹿无疑了,可那个看起来与张月鹿十分熟悉的七品道士又是谁?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吗? 毕竟今日都是身着道士的正式服饰,很难从衣着上分辨来历出身,只能凭空猜测。 一时间,众人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有猜齐玄素是大真人府出身的张氏子弟,与张月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有猜测齐玄素是出身东海的李家公子,出身玄圣嫡系一脉,比东皇一脉出身的李天贞更为尊贵;也有觉得齐玄素并非出身显赫的张、李二家,而是张月鹿父母的世交之后。更离谱的是,甚至有人往天家皇室那边联想,觉得齐玄素说不定是宗室子弟。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但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视线,羡慕、妒忌、憎恶、鄙夷、谄媚,不一而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齐玄素甚至怀疑张月鹿故意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 先前他还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惹得张月鹿忽然关注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坏就坏在那次萍水相逢上面。 仅仅是一次萍水相逢,其实没什么问题,可这次萍水相逢却让张月鹿记住了齐玄素这个名字,再看到孙永枫报上去的名单时,自然会引起她的注意。 许多事情,乍看之下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不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就永远没有问题。 可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漏洞,便会惹出祸事。 以他的身份,怎么好大张旗鼓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便在这时,一辆牛车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人,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的穿着打扮,正是收了齐玄素两百太平钱的孙永枫。 对于一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两百太平钱不算什么大数目,可他也不仅仅收了齐玄素一个人的钱,累积起来之后,数目就极为可观了。 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孙永枫算是“吃饱”了,心情甚是不错,想着要不要在玄都置办个住处,以后当值也方便。 只是孙永枫没有想到,自己刚下车,便看到了已经先到一步的张月鹿,神色一紧,赶忙朝张月鹿快步走来。 虽然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但职务有高低,正如参知金阙议事真人和普通真人,同是二品太乙道士,地位也相差极大。 甚至张月鹿不必谈什么年龄、日后、靠山,只是公事公办,就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副堂主。”孙永枫稽首行礼。 张月鹿坦然受了这一礼,并未回礼,似笑非笑道:“孙主事,我还没多谢你,为我网罗了这么多的才俊之士。” 孙永枫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张月鹿,结果看到了站在张月鹿身旁的齐玄素。 其实在孙永枫现身的第一时间,齐玄素就低下了头,所以孙永枫第一时间竟是没能注意到齐玄素,只是到了此时,再也躲不过去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默默移开视线。 孙永枫是老油子了,哪里还不明白,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发寒,说不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月鹿还是给孙永枫留了面子,看了眼大门一侧的日晷,淡淡道:“孙主事,准备开始吧。” 孙永枫赶忙应道:“是。”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轻声道:“天渊兄,你跟我来。”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向天罡堂的正门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倒是安之若素,可齐玄素就有些如芒在背了。 直到此时,孙永枫才从袖中抽出一块白色手巾,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在心底大骂齐玄素,你既然与副堂主相识,直接去求副堂主就是了,又何必来走我的门路?这不是害我吗! 接着他又转念一想,难道是张月鹿故意设下的局? 张月鹿先是通过齐玄素抓住自己受贿的把柄,然后引而不发,如利剑高悬却不落下,让自己提心吊胆。虽说副堂主没有罢免主事的权力,但如果自己阳奉阴违,她只需要将证据交到北辰堂,那自己就算是栽了,更何况这女子本就是北辰堂出身。 如此一来,自己以后便没了推诿扯皮的余地,只能乖乖听令行事。 想到此处,孙永枫再不敢仗着老资历便小觑这位年轻的副堂主,刚刚生出的报复念头,也收了起来,反而开始考虑如何交好齐玄素,毕竟齐玄素能帮张月鹿做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张月鹿的心腹无疑了。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就连在孙永枫的眼中,他也成了张月鹿的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到了些许张月鹿的用意,他是初到天罡堂,这个女子又何尝不是?她年纪太轻,又立足未稳,她需要从这些新人中发展自己的心腹帮手,帮助她站稳脚跟。 很显然,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看中,成为她打算发展成为心腹的人选之一。 张月鹿来到天罡堂的正门前,两名全身披甲的守门灵官缓缓推开两扇以青铜制成的沉重大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院子,正北方向是正堂,西侧是值房,东侧是签押房,张月鹿径直往西边的值房走去,齐玄素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便没有这般待遇,只能在原地等待。 进来值房,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副……澹台姑娘,不是要面稽吗?” “已经结束了。”张月鹿走到书案后坐下。 齐玄素迟疑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摘下纯阳巾放到桌上,微笑道:“早在八月初一的时候,我就已经面稽过天渊兄了,难道天渊兄忘了?” 齐玄素道:“这也算么?未免太过儿戏……” 张月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道:“我说算,那就算。”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大了好几级,齐玄素只能无言以对。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与天渊兄算是旧相识,就不绕圈子了。这次天罡堂新增一个副堂主职位,与之相对应的,还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由主事决定。换而言之,我手上有六个执事名额,我想让天渊兄担任六位执事之一,不知天渊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心中一动,没有急于应承下来,而是道:“按照道理来说,九堂执事应由五品道士或者六品道士担任,我不过七品道士,只怕是……” 张月鹿笑了笑:“若照这么说,副堂主一般是由二品太乙道士和三品幽逸道士担任,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也不该做副堂主了?” 齐玄素只得道:“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既然我能做副堂主,那你就能做执事。只是有一点,我给你的只是个名头,底下的人能不能服你,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齐玄素面露犹豫之色。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天渊兄,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什么花圃道士了,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人,何必故作畏缩之态?”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只能应下,心中却是苦笑,这位新上司显然没有七娘那般好伺候。 第三十九章 挑衅 齐玄素应下之后,张月鹿便让齐玄素暂且离开,她还要面稽其他人。 齐玄素离开值房的时候,刚好与准备面稽之人走了个对脸,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携带大刀的六品道士。 齐玄素冲着此人微微一笑。 此人无动于衷,似乎瞧不上齐玄素这般花架子,径直进了值房。 齐玄素也不着恼,正打算离开此地,孙永枫却迎了上来。 不等齐玄素开口,孙永枫主动拱手一礼:“齐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堂主、副堂主都有专门的独栋院落。其麾下的主事、执事等属官也在其中处理公务。 张月鹿所属的独栋院落名为摇光轩,张月鹿作为副堂主,占据正堂,孙永枫就在张月鹿的隔壁。不过张月鹿今天当值,去了值房那边,并不在此地,所以正堂的门是锁着。 从规格上来说,执事只有一个房间,主事是里外两间,副堂主是里外四间,其余人则是几个人合用一个大房间。 孙永枫直接把齐玄素请进了里间,吩咐负责侍候的道童奉茶,然后招呼齐玄素请坐。相较于上次相见时的一坐一站,可谓是天差地别。 两人分主客落座之后,孙永枫不动声色地将两张一百面额的大票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 齐玄素瞥了一眼,正色道:“孙法师,这是……” “法师什么的,太生分了。”孙永枫呵呵一笑,“我痴长几岁,托大称呼一声齐兄弟,齐兄弟叫我一声老哥就是。” 齐玄素没有当真,只是说道:“不敢,我还是称孙主事吧。副堂主说过,正式场合称职务为好,至于私下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孙老哥。” 孙永枫点点头,顺势问道:“说到副堂主,不知齐兄弟与副堂主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对此有所预料,在他看来,张月鹿今日此举已经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他该扯虎皮的时候也不必客气,若是傻傻地说什么自己刚认识张月鹿,岂不是好处全便宜了张月鹿,坏处全让自己背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道:“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孙永枫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如果齐玄素开口就是至交好友,他是半点不信,可齐玄素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倒是半信半疑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真没扯谎,“朋友”二字可不是齐玄素自己说的,是张月鹿主动提出来的。 孙永枫一边观察齐玄素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什么,一边说道:“这就是齐兄弟不厚道了,既然你与副堂主是旧相识,又何必来消遣老哥。” 齐玄素心思急转,含糊道:“不瞒孙主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永枫本就怀疑是张月鹿指使齐玄素给自己下套,此时听齐玄素如此说,更是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 齐玄素伸手按住茶几上的两张大票,缓缓推到孙永枫的面前:“这两百太平钱,就当我向孙主事赔罪了,还望孙主事不要嫌弃。” 孙永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拒绝齐玄素的好意,反而觉得齐玄素颇为上道,可以结交一下。 齐玄素有些心疼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两百太平钱,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孙主事。” “什么事?”孙永枫微微一怔。 齐玄素道:“方才我从值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人,神色颇为不善,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孙永枫的业务还是能够过关:“此人名叫许寇,六品道士,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绰号‘小阎罗’。他曾是青鸾卫百户,后来进了道门,供职于齐州道府,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七品道士,后来又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累功重新升为六品道士。若是他有冲撞齐兄弟之处,齐兄弟还是多包涵下,毕竟是浑人一个,而且背后有齐州道府撑腰,很不好惹。” “多谢孙主事见告。”齐玄素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此人曾经捉拿过清平会的头目。 在清平会中,丁等只是外围成员,丙等是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才能算是头目,也就是七娘这一级。 七娘曾一招便将六品道士诸葛永明置于死地,虽然有偷袭的原因,但也能看出实力远在齐玄素之上,许寇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要么是境界修为十分不俗,要么是背后有靠山,能够调动足够多的人力。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此人很不好惹。 便在此时,孙永枫的道童前来禀报,副堂主请主事过去一趟。 齐玄素顺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孙永枫如今被张月鹿拿捏住了把柄,不敢怠慢这位副堂主,也就没有再去挽留齐玄素。 齐玄素出了摇光轩,却没有直接离开天罡堂,毕竟他已经被张月鹿点为六位执事之一,等到张月鹿面稽完毕之后,还要召集众人宣布各种任命的。 齐玄素干脆找了个树荫地,默默等着,期间倒也有几个过来套近乎的,大约是见齐玄素与副堂主张月鹿关系不一般的缘故。 齐玄素在不开杀戒的时候,都是很好说话的性子,就像将刀收入鞘中,不见半点锋芒,一一客套应付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下午,张月鹿的面稽终于结束了,一共刷走了三十多人,不包括主事、执事,只剩下七十二人,每名执事麾下十二人。 张月鹿也不休息,面稽结束之后,立刻召集所有人去摇光轩。 齐玄素便随着众人又回了摇光轩。 在摇光轩的院中,张月鹿先是向众人介绍了两位主事,这两人都是堂主指派,一人是孙永枫,另一人却是用道号弃用本名,叫灵泉子。两人都是四品道士,不过孙永枫是左主事,地位更高一些。 然后便是张月鹿自己任命的六个执事。 首先便是齐玄素,在六位执事中品级最低,其他人都是六品,甚至还有一位五品,唯独齐玄素是个七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众人竟是不怎么意外,甚至不少人还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看来他们已经认定齐玄素会被任命为执事。 齐玄素只能无奈苦笑,如此一来,自己算是彻底坐实了张月鹿心腹的身份,好处是别人会畏他惧他,不会来招惹他,坏处是别人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上司的心腹还有个称呼——狗腿子。 在齐玄素之后,便是许寇。 以此人的能力资历来说,早就可以升五品了,只是因为犯错太多,才停留在六品,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同为执事,许寇看完全看不上齐玄素。 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 如果齐玄素今天才认识张月鹿,那么张月鹿不会高看齐玄素一眼,可偏偏两人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共同参加了别人的喜宴,又一起喝酒,这就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同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山下的江湖,齐玄素遇到了许寇,两人也许还能成为朋友。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玄都的城门口,守门的灵官没有检查齐玄素却专门检查了许寇,再加上张月鹿对齐玄素的偏爱,使得许寇对于齐玄素生出极大的恶感。 张月鹿没有急着宣布另外四位执事的人选,说道:“齐执事和许执事都是我极为看好的人选,还望你们两位日后能通力协作。” 齐玄素朝着许寇抱拳一礼。 许寇却无动于衷,只是斜斜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开口问道:“许执事,你是双眼有疾吗?怎么不能平视前方?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担心你不能正常视物,以后要是不小心一刀砍了我,那也是冤枉。”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又不敢得罪许寇,赶忙低下头去,不过双肩还是在微微抖动。 就连张月鹿也嘴角勾起。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小阎罗是个刺头,张月鹿想要用他的能力,却也不喜欢他的脾气和作风。 许寇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终于肯正眼看齐玄素了,不过却是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找死?” 齐玄素道:“原来你能正常视物,那又装个样子给谁看?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当众说出来。” 许寇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凭什么做执事?这样够了吗?” “够了。”齐玄素点头,然后偷瞟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能否服众要看自己的本事不假,可这个“众”指的是一众属下,而不是同僚和上司。 许寇同为执事,并非齐玄素的属下,论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这便不在服众的范围之内。 既然张月鹿要让他做心腹,总要给些支持。 张月鹿悄悄瞪了齐玄素一眼,不过还是开口道:“齐玄素做执事,是我的决定,许执事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第四十章 许寇 许寇直视张月鹿,竟是毫不退让,甚至是咄咄逼人。 孙永枫微微低头,心中幸灾乐祸。 这位副堂主可不是软柿子,你想要试试她的斤两,只怕要吃些苦头。 不过如果杀下这位副堂主的威风,他们这些老资历的主事也乐见其成。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吃亏。 过了片刻,许寇反问道:“难道副堂主的决定不可以质疑吗?” 张月鹿并不动怒,淡然道:“当然可以,你可以保留意见,却要服从决定。我知道你来自齐州道府,齐州道府的府主清微真人很赏识你,也很器重你,甚至很喜欢你的作风,可这里不是齐州道府,我也不是你的府主大人。” 许寇笑了一声:“清微真人一定不这么想。” 张月鹿忽然望向孙永枫,问道:“孙主事,这座摇光轩是谁说了算?是天罡堂?还是齐州道府?” 孙永枫轻咳一声:“这……自然是天罡堂,不过清微真人毕竟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自然不是普通府主可比……便是掌堂真人也要尊重清微真人的意见。” 张月鹿冷哼一声,又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说呢?” 齐玄素此时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心腹了,立时说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不瞒副堂主,我曾与孙主事在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孙永枫一怔,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与齐玄素讨论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甚至不觉得有意义,只觉得荒谬。 张月鹿不动声色,问道:“那么讨论的结果呢?” 齐玄素故意说道:“我和孙主事的看法有些离经叛道,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天罡堂说了算。我们也知道我们只是少数人,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很好,现在你们是多数人了。” 说罢,张月鹿目光扫视众人。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却也没有附和,显然是知道这位清微真人的厉害。 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三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的存在,算是三大派系中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副掌教大真人,甚至在道门内部也将这三位真人分别称作“小国师”、“小地师”、“小天师”。 此种境况倒是没有太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她要求齐玄素能够立威服众,其实这也是别人对她的要求,轮值大真人将她提拔到副堂主的位置上,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若是张月鹿抓得住机会,自然是青云直上,若是张月鹿抓不住机会,那就泯然众人。 这才刚刚开始,只是掺沙子,远没到动真格的地步。 张月鹿望向许寇:“如果清微真人以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身份插手天罡堂的事务,让我收回这个决定,我也只能服从。关键是,你能请动清微真人吗?还是说,你打量着用清微真人的名义扯大旗,我便会忌惮于你?” 许寇微微一怔,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副堂主了。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齐州道府,你也不再是齐州道府的人,而是天罡堂的一份子,你若真有天大的靠山,赶紧去请,若是请不来,便乖乖听令行事,就这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明白或者不明白。” 许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明白。” 张月鹿仍旧望着他:“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许寇伸手按住自己的刀柄,沉声说道:“我记得当年东皇曾经定下一个规矩,玄都玉京不禁比试决斗,我久闻副堂主赫赫威名,今日便想向副堂主讨教一二。” 齐玄素眉头一皱,发现事情逐渐开始脱离自己的预想。 要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许寇在明知张月鹿境界修为的前提下,仍旧提出向张月鹿挑战,显然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猜测。 许寇瞧不起自己不假,却未必要表现得这般露骨,说不定他本就是冲着张月鹿来的,因为自己是张月鹿破格提拔的,故意如此作态只是个借机发难的由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并未因为许寇的态度动怒,而是觉得自己过于退让会显得怯懦,难以服众,这才主动出言讥讽,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却是正中许寇的下怀。 张月鹿闻言后深深地看了许寇一眼,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 许寇沉声道:“既然是‘仙人望气’,那么副堂主应该知道我的修为,请问副堂主,我有资格向你讨教了吗?” 张月鹿道:“既然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武夫,自然有这个资格。” 孙永枫、齐玄素等人都是一惊。 因为许寇的档案上分明写着他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对应玉虚阶段,却没想到许寇有意藏拙,其本身修为已经是归真阶段,也就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齐玄素也终于明白许寇为何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他本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六品道士。 仅以境界而论,许寇与张月鹿相差无几。 许寇问道:“不知是以兵刃相斗?还是徒手相斗?” 张月鹿淡淡道:“你不必设法激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不会使用那件半仙物。” 许寇的目光幽深几分,轻声说道:“那真是好极了。” 齐玄素有些不明白张月鹿为何这般不留余地,如果她输给了许寇,那么不出半天,这件事就会传遍玄都。她之所以能做副堂主,来自于大真人的支持和谪仙人的身份,如果立威不成,那么她这个副堂主只怕很难做下去了。 她就这般胜券在握? 还是自负过头? 便在这时,张月鹿挥了挥衣袖,示意众人后退,留出足够的场地。 齐玄素也只能随之退去,还是有些为张月鹿担心,他领教过武夫的霸道,诸葛永明的一拳让他喝了半个月的汤药,他不怀疑张月鹿这位天纵奇才的实力,他只怕张月鹿被捧在高处太久了,最终败于自己的轻敌大意。 许寇取下自己的大刀,随手丢在一旁,然后摆出一个正宗的拳架子,是太平道的“五方拳”,上成之法。 “五方”是指东、西、南、北、中,此拳共分为五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出来都是中成之法, 合在一起便是上成之法,威力不容小觑。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沉声道:“进招罢。” 一般而言,前辈给晚辈喂招才会以如此口气说话,张月鹿此言无疑是不把许寇看作一个平等的对手。 饶是颇有城府的许寇也脸色一沉,动了几分真怒,只是他越发动怒,心思也就越发冷静,如果以为他是个只会使用蛮力的莽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莽夫如何捉拿清平会的头目? 张月鹿到底是自负过头还是胜券在握,很快便能见分晓。 许寇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圈肉眼可见的灰尘顿时扩散开来。 齐玄素脸色微变。 只见许寇的上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是发力。如果这里不是打扫干净的摇光轩,而是其他什么地方,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也会被生生震飞起来。 齐玄素看不到的是,许寇的脚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要知道摇光轩的地砖并非普通青石,而是极为坚硬的特殊石料,寻常刀剑砍在上面都未必能留下丝毫痕迹。 下一刻,许寇凭借脚下的一蹬之力,在地面上留下半个脚印的同时,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张月鹿而去。 孙永枫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这一拳,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是正面力敌,恐怕要吃个大亏。 可张月鹿仅仅是伸出了一只手掌,便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许寇的一拳。 似春葱的手指,与仿佛千锤百炼的拳头相比,显得格外纤弱,却让许寇脸色大变,甚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巨大的反差,更是让这一幕透出几分滑稽和荒诞。 “‘五方拳’里的‘西方金拳’,有点意思。”张月鹿没有半点杀气,不过齐玄素可以清晰看到她嘴角的上扬弧度,透出一抹并不打算掩饰的戏谑。 似乎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玄圣,一起给许寇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齐玄素现在可以断定,张月鹿绝不是自负过头。 孙永枫一脸惊愕表情,身为四品祭酒道士的他尚且如此,其余人更不必多说。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灵泉子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这是‘六虚劫’?” 许寇只觉得整条手臂已经彻底麻木,不过他是从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一身修为,自有一股狠劲,不肯就此认输,猛地一腿扫向张月鹿的下盘。 张月鹿不闪不让,身周有五色气息浮现。 许寇的这一腿就像落在一大团棉花上,毫不受力,这些真气使得他的拳脚根本没有碰到张月鹿分毫,更不必说去伤到张月鹿了。 许寇瞳孔猛地收缩。 孙永枫和灵泉子异口同声道:“‘五气烟罗’。” 第四十一章 谪仙人 其实绝大多数旁观之人,都没能看出太多门道,没有风沙走石,没有火焰雷霆,就这么三招两式,实在有些花拳绣腿的嫌疑。 可只有当事之人才能体会到张月鹿带来的巨大压力。 此时许寇是进退不得,哪怕是收回已经打出去的拳头,也做不到,他整个人仿佛身陷泥泞之中。 张月鹿轻声问道:“天、地、人、神、鬼,你知道天为什么排在首位吗?” 许寇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下之意,天仙是为五仙之首,而谪仙人的尽头正是天仙。 张月鹿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谪仙人。 直到此刻,许寇才明白为何大真人们会如此看重一个谪仙人。 许寇正要说话,可张月鹿却不想听他说话了,握住许寇拳头的手掌猛地一拧。 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张月鹿竟是生生将许寇的手掌拧断,以此作为许寇公然挑衅她这个副堂主的代价。 许寇脸色骤然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冷汗渗出,不过他也的确是条汉子,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按照道理来说,玉虚阶段的武夫就有血肉衍生的境界,可以迅速恢复体魄上的伤势,许寇已经是归真阶段,可断手却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许寇可以明显感觉到,张月鹿拧断自己手掌的同时,也往自己的体内注入了一股异种气机,阻止自己的体魄自行愈合,偏偏还化解不掉,十分诡异。 这便是谪仙人的厉害之处吗? 张月鹿缓缓松手,平声静气道:“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回来继续做我麾下的执事。第二个选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许寇用完好的左手握住自己断掉的右手,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多谢副堂主手下容情,许寇是天罡堂的执事,自是听从副堂主号令。” 张月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很好。” 此时的张月鹿与齐玄素初见时的澹台初,判若两人。 许寇捡起大刀,默默离去。 孙永枫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有归真阶段的修为,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圃道士,着实是被张月鹿的手段给吓住了。 张月鹿再次环视众人,问道:“谁还有异议?” 再没人敢多言半句,针落可闻。 张月鹿等了一会儿,脸上才又有了笑意,再次说了一个“很好”。 齐玄素苦中作乐地想到,他也不必立威了,仅凭张月鹿心腹的身份,他就能坐稳这个执事位置。 张月鹿继续宣布了其余四位执事的人选,两男两女。如果加上齐玄素和许寇,刚好是四男两女。 四人也各自出列,向众人致意。 一名与齐玄素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名叫沐妗,五品道士,相貌不错,只是气态上有些偏近男子,据说曾经是张月鹿在北辰堂的属下,被张月鹿一同带到了天罡堂。 一名不惑年纪的男子,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然是不是出自玉京的“花圃道士”,而是来自地方道门。 一名神态冷峻的年轻男子,不到三十岁,名叫徐缜,六品道士,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眼神敏锐。 一位年轻姑娘,年纪最小,刚刚成年,叫田宝宝,长相秀气,小家碧玉,带着几分青涩之气,似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不久的样子,不过如此年纪就能成为六品道士,想必有过人之处。 接着张月鹿又将六名执事做了初步的分工,田宝宝和养伤的许寇暂时归在主事孙永枫的麾下,负责内务,等到许寇伤好之后再作调整,周柏和徐缜归在主事灵泉子的麾下。 至于齐玄素和沐妗,则直属于张月鹿本人。 再接下来,便是孙永枫这位主管内务的主事出面安排各种琐事杂务,总要先把架子立起来。 六位执事各有办公地点,许寇、田宝宝、周柏、徐缜四人还好,都是独立的房间,齐玄素和沐妗就比较惨了,因为张月鹿占据正堂,是里外四间,两人干脆被安排在正堂的最外间。想也知道,与张月鹿同处一室,不是什么好事。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牌主事了,原本是跟着掌堂真人,这次掌堂真人把他调到摇光轩,有帮衬张月鹿的意思,这也是张月鹿并未发作孙永枫的原因之一。 孙永枫处理起这些内务,可谓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众人就各自散去,开始熟悉自己的位置。 齐玄素和沐妗随着张月鹿来到摇光轩的正堂,最外间本该是客厅,不过被张月鹿改成了两位执事“坐堂”的地方,内里有个小客厅,是专门待客、议事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张月鹿的书房和休息的静室,总共四间。 张月鹿示意两人不必多礼:“咱们都是旧相识,就不必拘礼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沐妗笑道:“是,主事大人。不对,应该是副堂主大人。” 齐玄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仅听沐妗说话的语气,就能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太一般,多半是闺中密友之流,齐玄素还隐隐察觉到,沐妗似乎对自己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可是奇了,他初来乍到,许寇拿他做个由头向张月鹿发难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沐妗也敌视他?两人之前并不相识,更无交集,没有结仇的可能,如今刚刚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张月鹿这个共同的上司。 齐玄素脑中立时跳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争宠? 属下们争相讨好上司,本就是寻常事,两人都是张月鹿指定的直属执事,那么沐妗将他视作潜在的对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齐玄素虽然没有讨好张月鹿的心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再望向沐妗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幽深。 他作为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这次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玉京,是为了搏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要是谁想要给他使绊子用手段,那他也不是玄圣这等宽宏大量之人。 张月鹿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也注意到了沐妗对齐玄素的敌意,所以当齐玄素状若无意地望向沐妗时,张月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长剑短暂地出鞘三分,又迅速闭鞘。 张月鹿微微皱眉,对沐妗吩咐道:“沐妗,你去值房帮我把今天的卷宗拿来,方才我走得匆忙,忘记了。” 沐妗点头应下,出门之前还不忘看了齐玄素一眼。 只剩下两人之后,张月鹿走到低头敛目的齐玄素面前,忽然说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齐玄素一怔,抬头望向张月鹿,讶异道:“副堂主何出此言?” 张月鹿笑了笑:“我看人很准,今天录用的将近一百个人里,只有你和许寇能入我眼,沐妗不是你的对手。只是她很早之前就跟随我了,我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齐玄素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态:“副堂主言重了。” 张月鹿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称呼职务,还是叫我……澹台初吧,也不要故作卑恭怯懦之态,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把我当傻子。” “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从善如流,不再低眉敛目。 张月鹿继续说道:“天渊兄,这里不是江湖,而是玉京,一切都要按照规矩行事。另外,你的对手不是沐妗,是许寇。” 便在这时,张月鹿的道童前来禀报,说是掌堂真人有请。 张月鹿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一人,他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自己的属下,虽然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他们不敢在表面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心底里多半还是瞧不上齐玄素的,说不定已经把齐玄素划入了小白脸的行列。 齐玄素的属下们全部在同一个大房间中,甚至在这里还给齐玄素留了一张桌子,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齐玄素行礼。 虽然众人心里都不怎么服气齐玄素,但有许寇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且不说职位高低,就是齐玄素的“关系”,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副堂主就不说了,还有人看见主事孙永枫拉着这位齐执事单独谈了许久,态度很是温和,亲自送出门外,显然是交情不俗。 所以除了几个想要钻营之人,其他人都对齐玄素十分“客气”,完全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若是齐玄素还要拿腔拿调,端着上司的架子,多半要被底下的人孤立。 齐玄素没有托大,向众人还礼,说道:“玄素以区区七品道士之身,愧领执事之位,甚是惶恐不安,还请诸位日后多多帮衬,玄素先行谢过。” 先前齐玄素出言讥讽许寇,让许多人认定齐玄素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却没想到齐玄素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一来二去的巨大落差,却是让许多人对齐玄素的态度看法有所转变。 第四十二章 下山 齐玄素本来还想好好与属下们套套近乎,增进感情,不过情况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从掌堂真人那里回来之后,立刻召集了众人,要他们准备一下,三日之内就要动身离开玉京。 按照原定计划,张月鹿刚刚组织起人手,怎么也要磨合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执行公务,却没想到西域那边又出了变故,西域道府的战事到了关键时刻,西域道府的府主和天罡堂的三位副堂主正率领道门主力集中在边境一线与萨满教形成对峙之势,这伙妖人竟然趁此时机胆大妄为地袭击了一处道观,杀死十名八品道士和三名七品道士,惹得道门大怒,严令要限期剿除这伙妖人。 掌堂真人把张月鹿叫去,就是为了此事。 这也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按照她的设想,一个月后,许寇也回来了,此人虽然是个刺头,但也是个好手,两人交手并非生死相搏,真要以性命相拼,张月鹿也没那么容易取胜,有许寇和灵泉子协助,张月鹿自忖扫灭这股妖患不会太难。 可提前一个月,张月鹿不好食言,许寇便无法参与。她虽然看好齐玄素,但齐玄素修为还是低了些,人手上便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张月鹿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没有推辞,同意三日之后离开玉京,前往西域。 既然是道门高层的意思,众人也不敢有怨言,只能赶紧准备各种物资。过了八月十五之后,就已经步入深秋,西域和草原不比江南和岭南,已经十分寒冷,草原上的许多地方甚至已经飘起雪花,御寒的衣物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用以遮光的亮纱或者墨镜,各种丹药、行军丸等物事,也要准备一些,事后可以报销。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再加上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道门中人一般只在出远门时才会备上一些。 天罡堂的好处是兵器统一配发,每人两把剑,一铁一木。 铁剑是顶尖的凡物品相,与青鸾卫的“细虎刀”相差不多,名为“执刑”,用以杀人。 木剑是下品灵物,远不如飞剑“青蛇”,名为“子午”,用以对付鬼魅妖邪之流。 除此之外,随着火器的发展,天罡堂最近几十年还开始额外配发手铳,不过不是“神龙手铳”那种高档货色,而是次一等的“青鸟手铳”。 “青鸟手铳”并非神机营出品,而是天机堂在久视十六年研发生产,青铜握柄,铳管以精铁制作,镀以青色,枪口大小如鸟嘴,故名“青鸟”。后装式填弹,击针机构,线膛,有效射程八十步,十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适配各种“龙睛”系列的弹丸,黑市价格大约是五百太平钱。 两剑一铳都有编号,若是有人拿去卖钱,自然是严惩不贷。 齐玄素去孙永枫那里领了自己的兵器,再加上自己的短剑总共是四样兵器,只是天罡堂道士并不配备甲胄,只有灵官才有。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只能背负双剑,腰间左边悬挂短剑,右边悬挂手铳。 张月鹿显然是有须弥物的,并不见她随身携带兵刃,更不见传说中的半仙物。 本来天罡堂已经准备了一艘飞舟,可以直接飞往西域道府所在的大雪山,降落在瑶池。 说起大雪山,这里本是萨满教的圣地,更有金帐汗王的四大行宫之一,不过在大玄太平十一年的时候,被朝廷和道门攻克,大雪山行宫更是成为如今的西域道府所在,萨满教为了夺回大雪山圣地,几次与西域道府开战。 不过张月鹿拒绝了飞舟的安排,决定从陆路前往,一则是昆仑本身就在西域境内,路途其实不远。二则是只有自己亲自在地上走上一遭,才能通过沿途所见所闻真正了解具体情况。 八月二十清晨,天罡堂一行六十余人离开昆玉京,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抵达离开昆仑前的最后一座道观。 仅仅是两天的风餐露宿,便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周柏这些常在江湖行走之人,都是神色如常,而沐妗这些久在玉京之人,便有些难掩疲态。 道观的观主已经迎了出来,齐玄素拿着天罡堂的文书上前,交代了众人的身份,又朝被众人簇拥着张月鹿一指,说道:“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若是有上房,还劳你引张副堂主前去梳洗。” 因为众人都是常服,此地观主没想到众人中年纪最轻的张月鹿才是主官,还以为年长的灵泉子才是。 不过这位观主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不敢怠慢,赶忙将张月鹿和一行人让进了观中,并且按照三品祭酒道士的规格招待张月鹿。 不过其余人就没这般好运气,只能享受对应自己品级的待遇,与职位无关。齐玄素和沐妗、周柏、徐缜等人同是执事,待遇却是差了许多,只因齐玄素只是个七品道士。 这次随张月鹿前往西域,除了孙永枫和田宝宝留守,许寇养伤,其余人全部出动。 此处道观类似于驿站,屋内温暖如春,齐玄素刚刚脱下外袍,打算歇息一会儿,就听自己属下曹立友叩门道:“齐执事,副堂主派人请你过去一趟。” 齐玄素应了一声,只得重新穿好衣裳,随着一名道观的道民往张月鹿的房间走去。 昆仑境内地广人稀,所以道观占地极大,从齐玄素的住处到张月鹿的住处,有不短的路程,齐玄素过了两条长廊,这才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负责引路的道民就此止步,齐玄素进了院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 里面传出张月鹿的声音:“进来。” 齐玄素推门而入,里面暖意融融,两根蜡烛将整个书房照亮,地面上铺着一张西域风情的地毯,脱了外袍的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随身携带的卷宗。 “坐。”张月鹿头也不抬道。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对面的位置,问道:“澹台姑娘找我有事?” 张月鹿将一本卷宗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有关西域妖患的汇总,你看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接过卷宗,应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把各自的卷宗拿回去了。”张月鹿又道,“你是七品道士的规格,只有一间卧房,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油灯又暗,还是在这里看吧,好歹蜡烛还明亮些。” 齐玄素没有拒绝,不过还是好意提醒张月鹿道:“天色已晚,我若是久留,只怕要生出一些流言蜚语,坏了姑娘的清誉。” 张月鹿微微一笑:“清者自清,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吗?” 既然张月鹿如此说了,齐玄素也无话可说,再加上的道门的确不像儒门那般过分讲究男女大防,齐玄素就这么与张月鹿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开始翻阅这本并不薄的卷宗。 看了卷宗,齐玄素这才知道这伙妖人,其实是从西方诸国流窜过来的。从外貌上来看,高鼻深目,是色目人的特征,常在夜间活动,拥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还会使用幻术,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有想要在西域扎根的意思。 张月鹿等齐玄素看完卷宗后,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齐玄素回答道:“自太平十年以来,西域就不是个太平地方,道门、佛门、萨满教、古仙、罗刹国等各方势力集中于此,就算道门也不能一手遮天。西域又是通往西方诸国的商路所在,人口流动极大,各国往来商人成分复杂,再加上地广人稀,可谓是鱼龙混杂,如果让这股外来妖人在西域站稳了脚跟,再与其他势力沆瀣一气,形成结盟之势,再想铲除他们,就有些难了,所以要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时候,尽快剿灭。” 张月鹿点头道:“天渊此言与堂内的几位赞画如出一辙,赞画们认为这伙妖人看准了西域道府此时无暇他顾的时机,大肆作案,一是因为他们缺钱,二是因为他们也有借着此事立威的意思。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仅仅是为了在西域扎根,直接挑衅道门并非明智之举,很有可能引火烧身,我认为这伙妖人另有他图。” 齐玄素在清平会养成了不刨根问底只看结果的习惯,直接道:“且不管这伙妖人的动机如何,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必然有利益冲突,能否从地头蛇身上着手,借刀杀人?” 张月鹿道:“如果这伙人没有杀害那十几名道门弟子,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可他们杀害道门弟子之后,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掌堂真人的意思是必须由我们亲自动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齐玄素点了点头:“明白了。” 第四十三章 风雪兼程 次日一早,张月鹿和齐玄素一行人从道观中领了马匹,继续动身,出了昆仑地界,便进入西域境内。 在道门的区域划分之中,昆仑和西域各设道府,昆仑道府的府主由大掌教亲信担任,只是因为九堂和金阙的存在,使得昆仑道府的位置十分尴尬,远不似其他地方道府那般自在,有些类似于朝廷的顺天府。 按照道理来说,西域道府本应如齐州道府那般以州为名,称西州道府,只是因为西域境内还有相当强大的佛门势力,双方曾经在此爆发过一场大战,导致部分西州州县落入了佛门的掌握之中,而道门从佛门手中夺来的部分区域又超出了西州的界限,甚至已经不属于大玄朝廷的国土,西州道府的称呼已经不合时宜,故而改名为西域道府。 进入西域之后,雪白颜色渐少,大漠戈壁的景色渐多,地势也较为平缓,一行人骑马而行,可日行三百里左右。这些马匹都是道门改良过的异种,擅于长途跋涉,耐寒耐旱。 只有进了西域,才知道地广人稀是什么概念,常常跑马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也难怪西州是朝廷治下最大的一个州,在籍百姓的数量却在各州中排行倒数。在这种地方,与人斗还在其次,更多是与天相斗。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西域,他和师父就是在西域境内遇袭,也是在西域遇到了七娘,命运由此转折。 一行人要去的事发之地碧山观,距离他们先前停留的道观足有八百里,要走三天的路程,因为偏离了主要官道,所以这一路上,不要说什么道观、驿站、客栈,就连个可以落脚的村落都未必能够见到。 这便是道门众人提前置办“行军丸”的原因了,吃喝都可以在马上解决。到了晚上之后,则是在背风处就地扎营,轮流守夜。众人不敢睡实,以入定代替睡眠,好在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先天之人,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部分久在玉京之人,很不习惯,难免腹诽张月鹿不乘坐飞舟,非要骑马,真是自讨苦吃。 齐玄素和周柏都算是老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守夜也多是由两人负责,这让许多原本不服齐玄素做执事之人再次转变态度。 按照周柏的说法,幸好没有下雪,若是遇到大雪,其后的行程便更加艰难。 结果也不知该不该说周柏乌鸦嘴,第二天就风云突变。虽然还未入冬,但也是步入深秋,九月二十二便是立冬,再加上靠近昆仑和大雪山,地势较高,气候寒冷,要比中原腹地下雪更早,到了傍晚时分,竟是开始下起雪来。 第二天早晨,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雪白一片,再加上戈壁本就空旷,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消失了似的,本就若有若无的道路直接不见了踪影。 阳光落在白雪上面,分外刺眼。 这便是提前准备亮纱或者墨镜的用途了,在这种环境下,白雪反射阳光,白亮一片,很容易伤到眼睛。 众人戴上遮光的墨镜,披上斗篷,继续上路,在空旷辽阔的雪白天地之间,一行人好似一串黑点,分外渺小。 因为有了积雪的缘故,马匹跑起来便有些吃力,原本还能日行三百里,现在一天只能走上几十里,三天的路程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而且天气也开始逐渐变冷,长时间坐在马背上,难免手脚发麻,不得不运转真气驱散寒意。好在除了水袋之外,众人也带了酒,偶尔喝上一口烈酒,能暖和不少。 齐玄素就看到张月鹿借着这个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喝酒,没半天工夫,酒囊便干瘪下去,张月鹿却还是略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有些忧虑,戈壁上的道路本就十分模糊不清,现在又落了一层雪,更是彻底消失不见,没留下半点痕迹,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连个地标都没有,这里罕无人烟,更找不到人问路,要是迷了路,可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按照地图,一行人本该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可这一路上行来,走了大半日,一直到黄昏时分,根本没有看到河道的影子,总不能是河道让落雪给生生填平了,如今只是深秋,还没有这样的大雪。 张月鹿有些无奈,她又迷路了,似乎她总是与迷路有缘。 上次是在紫府,这次是在茫茫戈壁。 齐玄素抬头看着天色,面上也露出几分沉重。 夜幕上不知何时卷起浓云,遮住了明月。 继而风起,越来越大,渐渐尖锐起来,如刀子一般,似乎要从人的脸上剐下几两肉来。 再不多时,风中便开始夹杂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又要下雪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拉起斗篷上的连体兜帽,罩在头上。 他仅仅是在玉京住了不到两个月,便有些不习惯,那些久在玉京之人,恐怕要在心底里骂娘了。 果不其然,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是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此时做主的是齐玄素,恐怕已经有好些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齐玄素略微思量,对张月鹿大声道:“副堂主,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背风之地躲雪,弟兄们都是先天之人,还不会被一场雪冻死,关键是马。” 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漂泊多时,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不小心又用上了江湖中的惯用称呼。 张月鹿此时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伸手一指前方:“去山坡后面。” 山坡后有道半人高的浅沟,的确可以避风。 就这么过了一夜,诚如齐玄素所言,众人都是先天之人,些许风雪还要不了小命,可遭罪却是免不了的,毕竟先天之人与后天之人的最大区别是不能为人间病疫所害,而不是寒暑不侵,那是张月鹿这般境界才能做到的。 只是万事开头难,过了最开头的那阵,众人也渐渐习惯,很快便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顶风冒雪地走了大约十天,终于在九月初抵达了名为“碧山观”的道观。 因为地处偏僻,碧山观颇为简陋,不过是套两进的院子,前面是正殿,供奉太上道祖,后面是居住的地方,一溜房子,拢共不到三十间的样子,平时驻守有西域道府的十余名道士,算是道门设在此地的一处“岗哨”。 结果一夜之间被屠灭满门。 事发之后,西域道府曾派人查看过,不过因为人手紧张的缘故,形成卷宗上报祖庭之后,并未继续深入调查,只是派了两人守在此地,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人马。 眼见着天罡堂的大队人马终于到了,一直提心吊胆的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在道观中冻不着饿不着,但整天陪着十几具尸体,还要担心那伙妖人会不会去而复返,也着实难捱。 张月鹿没有耽搁,直接让两人带路,去查看尸体。 尸体就停放在正殿之中,在太上道祖塑像的注视下,全部用白布盖着。 张月鹿从最左边开始,掀开白布,露出一具脸色苍白的尸体,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未腐烂。 张月鹿不像普通女子那般露出厌恶之色,反而神情平静地伸手转动死尸的下巴。 不过齐玄素细心地发现,张月鹿还是以“五气烟罗”在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真气,看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张月鹿问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一直少言寡语的徐缜开口道:“失血过多,脖子上有齿状咬痕,应是獠牙,倒像是死于僵尸。” “僵尸可不会袭击商队。”灵泉子开口道。 灵泉子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方士,方士也擅长饲养鬼类僵尸,对于僵尸一类最为熟悉。 灵泉子接着说道:“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尸体被埋在风水宝地,受地气滋养,方可化作僵尸。僵尸是极阴之物,因为少了魂魄和三尸,故而没有生前记忆,只凭本能行事。” 徐缜道:“会不是擅长养尸之人驱使僵尸作案?” 灵泉子沉吟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道门对于养尸养鬼之法的管制十分严格,就是道门弟子想要修炼也极为不易,那些外来妖孽如何精通?” 说话间,张月鹿又来到第二具尸体前,掀开白布,是个七品道士,只见这具尸体的死状颇为凄惨,神情狰狞,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物事,面门上有五个血窟窿,分别在眉心、双眼、两颊位置。 张月鹿五指如钩,比划了一下,刚好对应五个窟窿。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这似乎与‘玄阴屠’有些相像。” “玄阴屠”是道门的一门神通,练成之后,可使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无坚不摧,七娘就擅长此法。 张月鹿点头道:“是很像。” 接着她又掀开第三具尸体的白布,脖子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脸色苍白,更诡异上的是脸上还带着微笑,似乎是在飘飘欲仙的状态下死去。 张月鹿轻声道:“僵尸万没有这种本事。” 灵泉子点头赞同道:“此人倒像是中了幻术,僵尸没有神魂,也没有念头,再厉害的僵尸也不会用幻术。” 张月鹿示意众人将其余尸体上覆盖的白布全部揭下来。 第四十四章 方士 其余尸体的死状也相差不多,大多都是死于失血,而且死得毫无防备,仿佛在登上极乐的一瞬间突然死去。 灵泉子道:“僵尸和厉鬼,前者吸血却不会用幻术,后者会使用幻术,比如夜入荒宅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便是鬼类惯用的幻术,可鬼类没有血肉体魄,不会吸血,只能吸取人的阳气。既能吸血,又能施展幻术,就只有妖类了,比如狐妖、猫妖,都是此道高手。” 张月鹿道:“色目人的狐妖和猫妖?问题没这么简单吧。” 灵泉子点头道:“的确没这么简单。”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我有些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屠灭此处道观?此举不像是单纯的立威,倒像是挑衅。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张月鹿散去手上的真气,“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地没有大宗钱财,不是为财,这伙人并非西域本地人,初来乍到,西域道府甚至无暇顾及他们,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排除了这两个可能之后,似乎只有挑衅的可能更大一些。” “挑衅道门,这是自寻死路。”灵泉子有些不敢置信道,“天罡堂有掌堂真人和九位副堂主,掌堂真人之后还有其他三十五位参知真人、众多平章大真人以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算他们是天人,甚至是长生之人,那又如何?几百年来,死在道门手中的长生之人也不在少数。”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毕竟是初来乍到,不清楚道门的厉害,也在情理之中。” 灵泉子冷声道:“不管他们是受了挑拨,还是被人蒙骗,既然他们已经铸下大错,那么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必须死。” 张月鹿忽然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如果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那么作案的这伙妖人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我们要找出幕后藏着的操刀之人,看看到底是谁要与道门为敌。” 周柏开口道:“既然说到了动机,我们假定这伙人是受了旁人的挑拨,那么幕后之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提醒了张月鹿,她迅速转身来到尸体跟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齐玄素就跟在张月鹿的身边,若有所思。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缓缓说道:“我还未看出什么,不过有一个猜测,他们身上会不会少了什么东西?” 张月鹿立刻吩咐道:“再检查一次,着重看下邪教喜欢拿来做祭品的五脏六腑。” 徐缜和几名精通验尸的属下上前,再次将一众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徐缜摇头道:“所有器官都保存完好。”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张月鹿望向灵泉子,说道“灵泉主事,请你检查下他们的泥丸宫。” 道门谓“泥丸九真皆有房”,脑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处为泥丸宫,也就是人头之中的上丹田。 灵泉子也明白过来,立刻发散念头,进入众尸体的泥丸宫中。 方士的归真阶段名为“雷动”境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 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 归真阶段的武夫是意通诸天境界,可以感应天象并模仿天象,此境界就有一门“舌绽春雷”的神通,与佛门“狮子吼”类似,效仿春雷大吼出声,蕴含滚滚血气,最是克制阴神鬼魅,归真阶段以下的方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不过此类手段对炼气士便收效甚微,对谪仙人更是无用。在几大传承之中,谪仙人几乎没有弱点,炼气士次之,其余几大传承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 不过方士到了归真阶段的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对上同境武夫,虽然还是被天然克制,但好歹有了一战之力。 灵泉子便是一位归真阶段的雷动境方士,白日也可神魂出游。其神魂能聚能散,聚为阴神,仿佛身外之身,散为念头,类似于炼气士的经脉真气、武夫的穴窍血气,是修为的根基所在,妙用无穷。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归真阶段的武夫可以凝练一百八十三个穴窍,同境的方士共有一百八十三个念头。 方士在跻身阳神境界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彻底失去了。对于方士而言,念头便如同武夫的穴窍,武夫抵达见神不坏的境界之后,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方士在跻身造物境界之后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灵泉子发散出十三个念头,分别进入十三具尸体之中。 老道的仵作可以通过尸体判断出,人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死后被从高处抛下。 方士精通神魂之道,同样可以通过泥丸宫中的种种痕迹判断出,尸体的魂魄是在身死之后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还是被人强行夺走。 片刻后,灵泉子收回念头,脸色有些凝重:“果然让副堂主说中了,这些人的泥丸宫有明显的受损迹象,魂魄是被人强行夺走的。” 张月鹿沉声道:“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采生。” 所谓“采生”,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特制的容器之中。 这与道门的养鬼之术不同。 《云笈七签》有言: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 何谓“三尸”?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 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座牢笼,体魄血气压制着体内三尸,使其无法游离在外,所以三尸只能等到人死之后才能离开,没了人体束缚的三尸也就变成了鬼,可以享受香火愿力,拥有部分记忆,又与魂魄不同,记忆残缺,且携带诸多负面人欲,就像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便是常有厉鬼害人的缘故。 因为人死之后三尸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享受香火愿力,故而三尸时时刻刻盼人早死,于暗中对人体性命大加攻伐,残害精神元气。一般而言,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越发厉害,所以只要一日不得长生,哪怕是天人也终有坐化之时。这才有“斩三尸拔九虫”方可成仙的说法。 正因如此,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邪教,也不视作对死者不敬。可如果有人强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邪教。 这些事情,道门并不藏着掖着,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都有明确记载和讲解,故而不必过多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的重要性。 这伙人袭击碧山观的主要目的竟然是为了夺取生魂。 天罡堂和北辰堂侦破过许多类似案件,一旦牵扯到了生魂,多半就是与邪教祭祀有关,必须铲除,不能有半分容情。而邪教徒也大多狂热,很容易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张月鹿皱着眉头,向守在此地的两名西域道府之人问道:“这些死去的道友,都是什么传承?” 其中一人回答道:“回禀副堂主,六名方士、四名武夫、两名炼气士、两名散人。” “六名方士。”灵泉子恍然道,“难怪他们要对碧山观下手,对于古仙来说,方士的魂魄的确要比其他人的魂魄更为‘肥美’。” 齐玄素插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里应该驻守十四人才对,可此时只有十三具尸体,还少了一人。” 张月鹿立刻望向西域道府的二人。 两人哭丧着脸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呐,当初只说让我们来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诸位,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十三具尸体。” 灵泉子身为久在道门的老主事,立时明白了这里面的蹊跷,不满道:“西域道府太敷衍了,失踪一人,生死不知,他们既不查探寻找,也不在卷宗中写明,就等着我们过来。如果他们当时就出动人手寻找失踪之人,说不定已经知道碧山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之人,说不定线索就在他的身上。” 灵泉子道:“请副堂主示下。” 张月鹿道:“准备好子母符,我与齐执事一路,灵泉主事与徐执事一路,分头寻找,无论结果如何,只查看百里,然后就返回碧山观。其余人固守碧山观,听从周执事和沐执事的号令。” 众人齐声应道:“是。” 第四十五章 十四人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离开碧山观,一路往北,灵泉子和徐缜则是一路往南。 齐玄素与张月鹿骑马并行,张月鹿开口道:“天渊,我虽然修为高于你,但要说到江湖经验,却是远不如你,这才让你与我一道。”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张月鹿没有再称呼“齐执事”,而是称呼齐玄素的表字。 齐玄素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说道:“其实周柏周老哥的江湖经验也是很丰富的。” 话刚出口,齐玄素便发觉不对,只是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张月鹿乜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不再端着副堂主的架子,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柏的经验老道不假,可为人木讷无趣,我在他面前,还得端着副堂主的架子,保持威严,累也不累?反倒是在你面前,还能自在几分。” 齐玄素问道:“怎么在我面前,就不用端架子了?” 张月鹿直言不讳道:“我们是朋友,在你面前,再去装模作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我要保证我的名声,这个名声不是你说的什么女子清誉,而是让其他人对我的前景看好,那么他们就会乐于帮助我以图未来的回报。他们帮助我,我得以更进一步,前景更被人看好,又会得到更多的帮助。” “打个比方,飞得越高,风就越大。风越大,飞得也就越高,一直飞到九天之上。可如果我没能维持住这种名声,就算我还是谪仙人,也飞不了多高,更不必说奢求什么大真人、大掌教了。” “所以平常在人前的时候,我要端着架子,维持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别人对我的期望和看法。我可以孤拐,可以傲慢,也可以对许多人不假辞色,却不能软弱,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齐玄素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张月鹿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让他颇有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这样活着很累。既然齐玄素已经见过张月鹿私下的样子,那么张月鹿反而能在齐玄素面前卸下面具,稍微放松一下。 齐玄素问道:“你可曾后悔选了这样一条路?”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张月鹿笑道,“想要建功立业,不吃些苦头怎么行?我既然立志要像玄圣那样改变道门,自然要有所付出。” 齐玄素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奇女子。” “第一个是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不语。第一个自然是七娘,却不能对张月鹿提起。当然,齐玄素总共也没接触过多少女子。 张月鹿也没有深问下去。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我们这次出师不利,甚至是惨败,让道门颜面无光,结果会怎么样?”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自然是难辞其咎,会被调离天罡堂,如果运气好,可以回北辰堂继续做主事,或者去道藏司谋个差事,以图东山再起。如果运气不好,则会被调到安魂司,在那里安度余生。” “安魂司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安魂司主要负责陵园和相应的祭祀。祠祭堂本就是九堂中的冷板凳,安魂司则是祠祭堂中的冷板凳,多是由一位失势的真人或者大真人执掌。” 齐玄素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发配守皇陵?”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至于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是你这种未曾在地方道府任职的,多半会随我去一起守陵,那么我们就可以做个伴了,陪着那些为道门战死的英灵们,过完下半辈子。”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虽说有佳人为伴,上司还是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但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好下场。 张月鹿一夹马腹,道:“不想去安魂司,就打起精神,把那伙妖人明正典刑,那我们就是前途光明。” 齐玄素赶忙跟上。 不知何时,风中又有了点点雪花。 齐玄素只觉得风雪扑面,再看张月鹿,没有戴兜帽,头上身上也沾染了白雪,不由感慨道:“雪霜吹满头,也算共白首。” 张月鹿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白头若是雪可替,何来世上苦心人?” 两人目光对碰一下,顿觉失言,各自撇过头去,掩饰尴尬。 很快,两人在路边的碎石上发现了些许血迹,因为血迹在背风面,所以没有被白雪覆盖。 齐玄素翻身下马,用指尖在血迹上轻轻一抹,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张月鹿说道:“是人血。”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紧接着,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打马走去,齐玄素重新上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循着这道轨迹走了大概十余里,来到一处乱石滩,因为已经下雪的缘故,白茫茫一片。 张月鹿率先下马,指着乱石滩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 齐玄素翻身下马,从背后拔出木剑“子午”,一边行走,一边将手中木剑刺入积雪之中,通过手感来判断积雪下是否有尸体或者活人。 张月鹿也没有闲着,效仿齐玄素的样子,开始搜索乱石滩。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齐玄素忽然感觉到手中的“子午”戳到了一个略显柔软的东西,赶忙将“子午”收回背后鞘中,然后以双手拨开积雪。 很快,一个埋在雪里的身影被齐玄素刨了出来,道门中人的打扮,脸色苍白,身上带着血迹,大约三十多岁。 不必齐玄素呼喊,张月鹿已经过来,伸手搭了下此人的脉搏:“是武夫,还没死。” 齐玄素道:“看来他就是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侥幸逃出了碧山观,奔出数十里,然后昏倒在此地,被落雪盖住。幸好是武夫,体魄强健,没有被活活冻死。” 张月鹿尝试为此人注入一股真气,只见此人脸色略微好转,却没有醒来的。 张月鹿脸色凝重,缓缓道:“他的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不能醒来,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部分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张月鹿双眼之中再次有紫气流动,皱眉道:“如果我没看错,他的三魂少了一魂爽灵,七魄少了伏矢、雀阴、非毒三魄,故而不能醒来。” 齐玄素道:“也就是说,他现在成了个活死人?” “差不多。”张月鹿站起身来,“想来是事发之时,此人也中了招,只是凭借本能逃了出来。具体情况,还要先把他带回去,让灵泉子看一下,他是方士,这方面更为精通。” 齐玄素把此人放在马背上,与张月鹿一起离开了此地。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碧山观,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碧山观还是安然无恙,那伙妖人并未去而复返。这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张月鹿足足带了六十余人,都是先天之人,在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就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过不多时,灵泉子和徐缜也回来了。 张月鹿将第十四人的大致情况向灵泉子说了,灵泉子又以念头查验了此人的泥丸宫,说道:“这些妖人强夺魂魄的手法十分粗暴,打个比方,就像以凿子在泥丸宫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这个小洞汲取生魂,此人也被妖人打开了泥丸宫,不知什么缘故,还未等妖人夺走魂魄,他便逃了出去,不过毕竟泥丸宫受损,还是使他的魂魄不稳,可能在逃走途中丢失了部分魂魄。” 张月鹿直接问道:“能招魂吗?” 灵泉子道:“只要他的魂魄还在方圆百里之内,我就能以他的肉身为引,将丢失的魂魄召回。” “招魂术”是入梦境方士就可修炼的神通,对于一位雷动境的方士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张月鹿道:“我们发现他的地方,距离碧山观也就是八十里左右,绝对不超过百里。” 灵泉子点点头,从大袖中取出四道黄纸符箓,随手一掷,四道符箓分别飞至四方,悬而不坠。继而灵泉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口中道:“魂去归来,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竟是平地起风,四道黄纸符箓无风自燃。 众人都不得不后退几步,唯有张月鹿站在原地不动。 灵泉子大袖飘摇,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如此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狂风渐停,黄纸符箓化作飞灰。 只听一声呻吟,最后一名幸存之人缓缓醒转过来。 第四十六章 尸变 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也是唯一的幸存之人,名叫郑鼎。他醒来之后,向张月鹿等人说了事发当日自己的经历,再加上西域道府汇总的卷宗和尸体上的各种痕迹,张月鹿大致还原出当晚的经过。 严格来说,这是一次偷袭,发生在子时前后,除了一人负责守夜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入睡。这伙妖人先是干掉了守夜之人,也就是那名脸上有五个血窟窿的道士,然后这伙人施展了大规模的幻术,使得入睡之人沉浸于美梦之中,无法醒来。 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人死之后,魂魄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所以必须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夺取生魂。这个幻术本身对人体无害,只是起到了类似于麻沸散、迷药的作用。 哪怕是在魂魄离体的时候,十二名道士还沉浸在美梦之中不能自拔,这也是他们死后脸上带着笑容的缘故。 被夺取生魂之后,人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变成了活死人,如草木一般,无知无觉。这伙妖人还不肯罢休,又吸食鲜血,使得睡梦中的十二人全部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再加上值夜的一人,刚好十三人。 至于郑鼎,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此阶段的武夫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体魄和神魂初步合为一体,虽然杜绝了神魂出游的可能,但也不怕摄魂之法,更无法绕过体魄直接伤及其神魂,可为你一损俱损,若是神魂受伤,体魄也会生出痛楚。 其他几名死去的武夫,未有如此境界,被人轻易夺走了魂魄,而郑鼎却是在被“凿开”泥丸宫的时候,因为剧烈疼痛从梦中惊醒,并凭借着一口血勇之气逃了出去。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武夫,神魂和体魄只是初步合一,并未真正融为一体,所以在逃命的时候,因为泥丸宫受损的缘故,还是丢了一魂三魄。 灵泉子帮郑鼎招魂之后,又帮他初步修补了泥丸宫,不会再次丢魂,然后便让他好好休养。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郑鼎也证实了这伙妖人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伙高鼻深目的色目人。 虽然张月鹿终于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个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去哪里寻找这伙色目妖人。 色目人这个称呼来自于金帐汗国,当年金帐汗国鼎盛一时,将人分为四等,色目人居于第二等。 时至今日,金帐汗国已经退出中原,全面收缩至草原深处,甚至曾经的附庸罗刹国也摆脱了金帐的统治。可色目人这个称呼却保留了下来,泛指中原、草原之外的西大陆之人。 “茫茫西域,我们该去哪里寻找这伙妖人?”虽然张月鹿是在问所有人,但却下意识地望向了齐玄素。 齐玄素徐徐说道:“西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中原人、草原人,也有色目人,不过后者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都已经被同化,甚至因为不断通婚的缘故,就连相貌的差异也不是那么明显,可根据郑鼎所说,这伙袭击碧山观的色目人是彻彻底底的异域相貌,与那些乘坐大船来到岭南、江南的色目人相差无多。” “本朝并不闭关禁海,反而大力发展海贸,故而许多异域商人都远赴重洋来到大玄,在沿海的许多繁华港口,色目人更是颇为常见。可也正因为海贸的兴盛,陆地上的商路不断萎缩,在西州乃至整个西域,来自于西方诸国的色目人大多都是老面孔。” “这样一伙色目人,初来乍到,都是生面孔,说不定还语言不通,是很容易留下踪迹的,西域道府因为战事的缘故,无暇顾及他们,可地头蛇们肯定知道他们的有关消息。而在众多地头蛇中,那些与西方诸过有密切往来的地头蛇则是重中之重。” 徐缜问道:“如果这伙色目人干脆不与地头蛇有什么接触,而是直接藏身于荒郊野外呢?” 齐玄素道:“如果藏身野外,那么他们就没必要抢劫商队,在荒郊野外,钱可不能当饭吃,想要花钱,必须要去人烟繁华之地。” “齐执事所言甚是。”张月鹿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吩咐道,“地图。” 沐妗立刻将地图在张月鹿面前展开。 张月鹿先是在地图上找到碧山观的位置,然后以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在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地方停下。 这是一座城池,属于广袤西域,却已经出了西州的范围,不归大玄朝廷统治。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的“乌戈山离”位置轻点几下,道:“这是距离碧山观最近的大城,也是色目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去这里。” 灵泉子问道:“这些尸体该怎么办?” 张月鹿道:“就地火化,把骨灰送回大雪山行宫,然后通知安魂司。他们都是为道门而死,理应受后人祭拜。” 灵泉子点点头,对徐缜道:“徐执事,你带人手把尸体运到后院分开火化,标记好姓名。另外,小心尸变,火化本就容易导致起尸,再加上这些人被吸食鲜血而死,难保没有问题。” 徐缜紧了紧脸色,点头道:“是。” 此时众人是在一座偏殿之中,隔壁就是停放尸体的正殿,徐缜直接带人去了正殿。 张月鹿道:“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乌戈山离,调查妖人的踪迹,一路带着郑鼎、两名西域道府的弟子、骨灰返回大雪山行宫。” 众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静默,谁都知道,追杀那伙胆大妄为的外来妖人肯定是危险重重,相对而言,返回大雪山行宫才是好差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灵泉主事、齐执事、周执事、你们随我前往乌戈山离,沐执事,你和负责火化尸体的徐执事返回大雪山行宫,然后等我的命令。” 众人纷纷领命。 在沐妗看来,这是张月鹿爱护自己的表现,无论是先前让自己留守碧山观,还是现在让自己返回大雪山行宫,都是偏心自己,怕自己受到伤害。可也有些人隐隐觉得,副堂主分明更重视齐玄素一些,毕竟带在自己身边的才是亲信心腹。 接下来张月鹿又与众人讨论了去乌戈山离的相关细节。 乌戈山离由一个艾姓家族掌握,艾家的祖先是西方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在西域扎根多年,与西域本地人通婚之后,受到同化,取了中原的姓氏,这个‘艾’字便取自他们原本姓氏的第一个发音。 这个家族一直与西方诸国在商贸上保持着密切往来,精通西方诸国的语言。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于各种情况都要有所估计,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便在这时,后院方向传来呼喊之声,似乎有人喊着“起尸”了。 灵泉子脸色一变,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站着没动,却给了齐玄素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过去。 齐玄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能准确领会张月鹿的意图,在张月鹿面前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好跟在灵泉子后面出去。 两人来到后院,只见后院架起了几个柴堆,已经被点燃,不过燃起的并非正常火焰,而是透出诡异的血色。 在熊熊火焰中,几具本该被火化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已经变成了火人,张牙舞爪,发出嘶吼之声,十分骇人。 灵泉子见此情状,没用使用法术,而是直接取出自己的手铳,朝着一名打算跳下柴堆的起尸当头一铳。 “嘭”的一声,在如此距离之下,这名起尸的整个头颅直接炸裂开来,污血横流。 站在灵泉子身旁的齐玄素看得十分清楚,主事们所用的并非“青鸟手铳”,而是价值八百太平钱的“神龙手铳”,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使得灵泉子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就算方士不以体魄见长,可灵泉子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先天之人,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后坐力之大,换成普通人,只怕这一铳要打到天上去。 灵泉子解决了一具起尸之后,重新填弹,其余人也纷纷效仿,掏出自己的“青鸟手铳”,朝着另外两具起尸发射。 如何使用火铳,是万象道宫的二期课程之一,只要能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都会使用火铳,也包括长铳。 道门的手铳都是配备一体结构的定装弹,解决了弹丸和火药分离的繁琐问题,又在弹头上刻画不同符箓,使其有破气、破邪、破法、破甲的效果。此时道门众人用的就是破邪弹丸,在手铳的集火之下,两名起尸只是略微挣扎了几下,便重新倒在烈火之中。 灵泉子有些不满这些天罡堂新成员的经验浅薄,却也明白所有老手都是从新手走过来的道理,没有斥责什么,只是吩咐道:“去拿些桃木来,用桃木起火,可以防止尸变,这是万象道宫都教过的基本道理。” 徐缜惭愧道:“是。” 道门弟子对于桃木的需求量极大,各地道观都有储备,碧山观也不例外。 很快,众人取来了桃木,重新起火,这次没有再发生尸变,火焰也变成了正常颜色,只有轻微的“噼啪”响声。 第四十七章 合吾 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在碧山观休整一夜之后,次日清晨,便直接动身。 六十人兵分两路,四十人跟随张月鹿前往乌戈山离,二十人前往大雪山行宫。 西域的天气有些变化无常,众人离开碧山观的时候,还是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雪粒,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气转晴,再往西走出大约百余里的路程之后,路上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他们终于走出了落雪的区域。 来到一处高坡,众人停马稍歇,张月鹿取出随身的千里镜,观察远处地形,并与手中地图比对。 齐玄素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块肉干放入嘴中努力咀嚼,然后又灌了一口凉水。 在这种环境下,肉干和干粮不比石头好上多少。 他的身上还有几枚“行军丸”,不过他有些心疼太平钱,再加上现在只是单纯赶路,他更愿意用这些普通吃食来恢复体力。 说到吃,就不得不提到武夫和方士,武夫擅长“吃”,方士擅长“睡”。 因为武夫不运转周天,不吐纳天地元气,无法像炼气士那样直接从“天地”之间获取“补给”,所以武夫只能通过食物药材来补充维持自身所需,可以说练功也吃,养伤也要吃,一个人的食量顶得上十几个普通人,武夫也是唯一不能修炼辟谷术的传承,这就导致穷人根本走不了武夫途径。 方士擅长“睡”,则是说方士经常入睡,或是神魂出游,或是梦中观想。入睡之后,身如朽木,仿佛尸体,若是受到重伤,方士也多是选择陷入沉睡来恢复伤势,与靠大量进食来恢复伤势的武夫截然相反。 散人作为兼具各家之长又的传承,没有武夫和方士那么极端,可多吃多睡还是有益于自身。 齐玄素艰难地把冷硬的肉干吞入腹中,张月鹿也查看完地形,收起千里镜和地图,一抖缰绳,继续前行。 其他人紧随其后。 四十骑冲下高坡,斗篷随风而动,马蹄声轰隆作响。 一行人又奔行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可见人烟,不复先前的荒凉,也有了较为平整的道路。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停马,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众人也随之停马,包括齐玄素在内,都有些不解,唯有同为归真阶段的灵泉子有所察觉。 不多时后,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似乎正在仓皇逃命。短短片刻之后,又有几十道身影跃出,这些人也不骑马,就凭双腿奔行,兔起鹘落,煞是好看。 那逃命之人显然有祸水东引的打算,直直朝着道门众人冲来。 追杀此人的众人也看到了停马而立的四十余人,心中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这可不像是马贼,更不像是商队。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略微犹豫停顿之后,又纷纷前冲。 张月鹿微皱眉头,经验最为老道的周柏打马上前,运气大声喝道:“道门天罡堂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周柏报出名号之后,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众人立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半步。 那个逃命之人前冲之势太猛,收不住脚,他本想从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结果在听到“道门”二字的时候,生生改成了滑跪,双膝在地面上犁出两道丈余长的印痕,刚好在张月鹿的马前停下。 虽然此地已经不在西州境内,但却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他们可不敢招惹道门。 张月鹿微微俯身,看了此人一眼,淡淡道:“我们道门不是朝廷,不兴这种跪拜礼。” 此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白发白须白眉,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带着几分滑稽,闻言后说道:“小人向来敬仰道门,一时间情不自禁。”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天罡堂,专门负责抓人、杀人,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道门的敬仰之情,可以去找祠祭堂。当然,看到祠祭堂的大门之前,你得先过北辰堂那一关。” 此人顿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下去。 张月鹿道:“起来回话。” 他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学着道门之人行礼道:“小人上官顿,拜见天罡堂……” 齐玄素适时提醒道:“法师。” 上官顿身子一颤,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行礼道:“拜见天罡堂法师!” 最后这半句话,上官顿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所以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天罡堂的人马,又是如此年轻的法师,傻子也知道这是道门中大有人头之人,说不定家中就有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纷纷萌生退意,虽然不敢直接掉头就跑,但也开始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动。 张月鹿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掉头就跑,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慨,当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仗势“欺”人和被别人仗势欺人,那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张月鹿忽然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齐执事。” 齐玄素赶忙打马上前。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还缺一个向导,我怕此人糊弄我们,你去盘盘道。”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同样低声道:“没想到副堂主还懂江湖黑话。” “没你懂。”张月鹿道,“快些去,我们在前面等你,如果合适,就带他过来,如果不合适,也不必为难他。” “好。”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一甩马鞭,绕过此人,继续前行。 其余人跟在张月鹿身后,马蹄声轰隆。 只剩下骑在马上的齐玄素和站在地上的上官顿,大眼对小眼。 齐玄素笑了笑:“合吾,仰脸蔓可是乌戈山离这条线上的朋友?” 上官顿脸色一凝,因为这是江湖上的黑话。 “合吾”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仰脸蔓”是他的姓氏“上官”,“线上的朋友”就是地头蛇的意思。整句话大概意思是:大家同是江湖人,上官兄是乌戈山离一带的地头蛇吗? 在上官顿看来,刚才那位年轻法师高则高矣,却不知道江湖泥泞里的道道,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深谙其中玄虚,不好糊弄。 “谈不上开山立柜,老月一个。”上官顿沉声道,“恕我招子不昏,还请报个蔓。” “开山立柜”的意思是开创一番基业,在某处开山立柜便是以某处为地盘,开山是开山祖师,首领也叫掌柜,“老月”的意思是出千耍诈之人,“招子不昏”的意思是眼睛不亮,“报个蔓”就是报上名号。 齐玄素道:“尖局化把,姑且算是个鹰爪,空中飘,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化把”是道人;“尖局化把”是真道人;“鹰爪”是泛指捕快、官兵、青鸾卫一类人;“空中飘”是旗子在空中飘舞的意思,“旗”谐音“齐”;“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 齐玄素的意思是:我是真正的道门弟子,在天罡堂效力,姓齐,常在南边活动,不怎么到这一带。 上官顿抱拳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很简单,原来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上官顿迟疑了片刻,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找一伙色唐点。” “色唐点”是域外人的意思,也就是不属于大玄的外国人。 上官顿面露迟疑之色,问道:“结梁子?” “结梁子”即是结仇。 齐玄素道:“水漫了,碎了十三个,上头意思,全都清了。” “水漫了”是杀过来了的意思,“碎了”是死了的意思,“清了”是杀了对方的意思。 连起来便是:这伙人直接杀了过来,我们死了十三个人,上头的意思是把这伙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上官顿问道:“安脱帽?” “安脱帽”其实是个字谜,“安”字脱下帽子,便是个“女”字。 齐玄素道:“跟头。” “跟头”出自北方的方言,跌个跟头,又叫“张个轱辘”,故而“跟头”代指张姓。 上官顿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出身,道:“难怪。” 上官顿又道:“好叭哒。” 意思是内行,是把老手,算是认可了齐玄素的老江湖身份,谁也别小看谁,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也不敢故意糊弄。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套话,直接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我想请老兄帮个忙,若是老兄肯帮忙,不会少了老兄的好处。” 上官顿摆手道:“若要杀人,我可不敢。” 齐玄素道:“杀人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只管带路,无论成不成,都给两百太平钱,若是成了,再加三百太平钱。” 上官顿眼神一亮:“五百太平钱,这买卖行。” 江湖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无所谓怕不怕,只在于钱够不够多,只要钱够多,天王老子也不怕。 第四十八章 乌戈山离 齐玄素带着上官顿追上了张月鹿,此时张月鹿正选了块还算不错的地方,准备扎营,见齐玄素回来,向灵泉子交代几句之后,示意齐玄素去一旁谈。 齐玄素与张月鹿走到一旁,上官顿则很有眼力地远远站着,没有贸然跟过去。 齐玄素将两人交谈的过程大概叙述了一遍,张月鹿倒是不在意五百太平钱的支出,这笔钱不必他们自掏腰包,天罡堂会有一笔专门的外务经费。 张月鹿在意的是上官顿的身份:“用你的话来说,一个老月,能靠谱吗?” 齐玄素道:“这种人当然靠不住,不过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干,换成其他人,未必敢招惹这伙穷凶极恶的妖人。当然,我们也不能全指望他,正如副堂主所言,我们只是让他做一个向导而已。”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点头道:“短时间内没有其他选择,也只好如此了。” 齐玄素对上官顿招了招手。 上官顿赶忙过来,又要向张月鹿行礼。 “不必多礼。”张月鹿摆摆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大票,“这是定金。” 上官顿有些艳羡地看了眼张月鹿手腕上流珠模样的须弥物,却没有伸手接过两张官票,低声道:“法师大人,只有楼兰这样的大城才有钱庄,可以给现钱吗?” 张月鹿收起两张大票,又取出两小袋无忧钱,丢给上官顿。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二百太平钱也就是二十个无忧钱。无忧钱最大的好处就是现钱携带更为方便,可以用来应付不能使用官票的情况,比如说现在。 上官顿接住钱囊,每只钱囊上都有“拾圆无忧”四字,并在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天罡”,他心中一凛,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钱囊看一眼金灿灿的无忧钱,而是手捧着两只钱囊,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记住,你拿的是天罡堂的钱。” “小人记得,小人记得。”上官顿连连说道,他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外之意,天罡堂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虽然天罡堂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但如果糊弄反水,天罡堂也不是没火气的菩萨。 张月鹿又对齐玄素道:“给他一匹马。” 齐玄素应下。 虽然天罡堂不是一人双马,但也带了备用马匹,用于驮运部分物资,匀出一匹还是不难。 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属下曹立友,让他给上官顿准备一个帐篷和一匹马。 离开玉京的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做事干练,再加上他的“副堂主亲信”身份,一众属下就算谈不上心服口服,也不会表现在表面上。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从马鞍一侧取出一大把牧草,又从马鞍袋里取出袋豆子,混在里面,开始喂马。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又是下雪,又是戈壁,沿途没有草,只能提前预备好压得实实的牧草。幸好碧山观中有相应的储备,他们在那里补充了一次。 喂完马之后,齐玄素才开始吃晚饭,仍旧是石头一般的冷硬干粮配凉水。长年在江湖行走的齐玄素已经习惯,而许多生活在玉京的道士则是不习惯风餐露宿,大多吃“行军丸”果腹。 齐玄素在吃饭的时候,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姑娘正独坐在远处小口喝酒,因为她有须弥物的缘故,也不知道她带了多少酒,不过可以肯定,她肯定没带这些又冷又硬的干粮。 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赶忙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如此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继续上路。 因为有了上官顿这个向导,张月鹿省去许多确认路线的工夫,三天之后,一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这里便是齐玄素一行人的目的地,乌戈山离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后来大玄朝廷设立西州,三十六国中的大多数小国数都被纳入朝廷治下,成为府县。其余地处西州辖境之外的小国也不再称国,成为一个个小型城邦,奉大玄朝廷为宗主,纳贡称臣。 大玄朝廷在天下各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唯独在西州设立西州都护府,既是地方衙门,又是西军行营,西州都护驻扎于楼兰,手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受西凉总督节制,又直属内阁,地位十分特殊。 自从高祖皇帝废黜大都督府、司礼监之后,内阁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类似于道门的金阙议事,首辅被尊称为“相”。 不过高祖皇帝为了防止文官一家独大,废黜了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效仿古制,恢复了武官也可以入阁为相的传统,再加上道门对儒门的打击,故而如今的内阁之中,并无十分明显的文武之分,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 值得一提的是,乌戈山离既不属于西州都护府管辖,也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 所以当一行人进城的时候,立刻引来了守卫审视中带着敌意的目光。 双方语言不通,这时候上官顿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长年混迹于此,精通各种语言,不仅可以做向导,还能做翻译。 张月鹿没有意隐瞒身份的意思,取出自己的箓牒,让上官顿告知守卫,她要见本地的城主。 虽然此地不属于道门的管辖,但慑于道门的威名,城门守卫还是急忙前去通禀自己的上司。 不多时后,一名将领前来,热情地招待了一行人,却没有放众人入城的意思,并且告知张月鹿,城主很快就到。 张月鹿没有拒绝,只是平静等待。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地城主姗姗来迟,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城主竟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这名女子有着棕色的头发,高鼻深目,身材高挑,虽然从身高上来说,她与张月鹿相差不多,但从身材上来说,就相差很多了,张月鹿与她站在一起,显得有些纤弱。 不出意料,这位城主姓艾,根据她的自我介绍,她的中原名字叫艾丽。 艾丽与张月鹿见礼之后,用熟练的大玄官话说道:“我诚挚地邀请法师大人前往我的府邸做客,只是法师大人的随从有些太多了……” 很难想象,艾丽的话语中还带着些许的帝京口音,就像一位生在帝京的千金小姐,而不是这座偏远西域城池的主人。 张月鹿道:“齐执事和向导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从灵泉主事的指挥,原地待命。” 灵泉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副堂主小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和手铳的握柄,又看了上官顿一眼,发现这个老千倒是十分镇定。 三人跟随艾丽进入城中,往城主府行去。 一路上可见城中还是颇为热闹繁华,虽然比不上西州第一大城楼兰,更无法与玉京相提并论,但与许多中原的普通府县相差不多。 城主府邸位于内城,曾经是乌戈山离国的王宫,所以占地颇大,装饰也颇为奢华。不过现在成了艾家的所有,既是城主处理各种事宜的衙署,也是整个家族的居处。 在艾丽的引领下,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来到城主府邸。 艾丽在装饰着彩色玻璃的巨大客厅中热情地招待了三人,有艳丽侍女奉上来自中原的好茶,甚至还十分体贴地用了青瓷茶杯,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准备好的,再加上艾丽的熟练官话,可见艾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同化,东方和西方的交融在这个家族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艾丽深谙中原的礼节,作为主人,没有端起茶杯。张月鹿也没有喝茶的意思,开门见山道:“这次来见城主,其实是有事相求。” 艾丽道:“法师来自强大的道门,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城主,法师怎么会需要我的帮助?” 张月鹿冲齐玄素使了一个眼色。 齐玄素接口道:“这里毕竟不是道门的地盘,作为客人,需要本地主人的帮助,合情合理。实不相瞒,我们正在寻找一伙妖人。” “妖人?”艾丽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真假。 “难道城主不知道?”齐玄素在七娘的教导下,很是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同样露出讶然之态,“有一伙外来的妖人进入了西域境内,袭击商队,掠夺财物,还杀死了十三名道门道士,真人们十分震怒,下令铲除这伙无法无天的妖人。” 这便是张月鹿让齐玄素开口的缘故,她早就发现齐玄素颇为擅长装模作样,这恰恰是她不擅长的。 艾丽脸上的惊讶变为震惊:“竟然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齐玄素正色道:“所以才要城主的倾力相助。” 艾丽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虽然是城主,但也是个商人,所以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得到什么回报?” 张月鹿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得到道门的友谊,成为道门的朋友。” 第四十九章 同道士出身 道门的友谊,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一句空话,只是世上的道理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小人物的千言万语抵不过大人物的一两个字,寻常人的友谊不值钱,大人物的人情却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 官场上有一句明哲保身的话,叫作:“勿要有大功于社稷,定要有小恩于帝王。”不要为江山社稷立下滔天之功,这会引得皇帝猜忌,却可以有小恩情于帝王,这样会得到皇帝的宠信。 如果艾丽选择帮助道门,那么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有小恩于道门,道门不会在明面上给她什么,可她会得到许多隐形的好处。比如拥有等同道士的待遇,可以进入玉京、乘坐飞舟;又比如同样的货物,道门会优先选择她的商队。 这只是比较初级的待遇,如果能够为道门立下大的功勋,甚至可以成为真人们的座上宾,被授予“真人出身”,拥有普通真人的名号,等同二品太乙道士。 艾丽身为一城之主,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沉声问道:“此言当真?” “我可以做主。”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箓牒,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艾丽瞥向箓牒,上面一应印信齐全,只是名字的位置空着。 张月鹿道:“这是一张五品道士的箓牒,是掌堂真人给我的名额。只要填上名字,便可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因为是‘同道士出身’,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艾丽沉默了片刻,转眼间便笑颜如花,吩咐侍女道:“快去把道门的其他客人也请进来。” 她又望向张月鹿:“法师尽管吩咐就是,小女子定当尽力而为。” 张月鹿也不客气:“好,我想请艾城主下令搜查最近是否有可疑的外来之人,尤其是西方诸国之人。” “没有问题。”艾丽答应得十分痛快。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使了个眼色。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让自己唱黑脸,只得开口道:“我也要提醒城主一句,两只脚踩在同一条船上,稳稳当当,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艾丽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是自然。” 齐玄素不再说话。 艾丽起身道:“诸位远道而来,先在我的府中休息一夜,我现在就下令,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再慢慢商议。” “这样也好。”张月鹿也没有拒绝。 艾丽拍了拍手,立时有侍女走进客厅,一名女官冲张月鹿行礼:“法师大人,请随我来。” 入夜,艾丽设宴招待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齐玄素没有去,而是与其他天罡堂道士一起用饭。这是天罡堂的留守制度,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不在,齐玄素就是众多天罡堂道士的首领,也可以看出张月鹿对齐玄素的信任。 普通道士享受不到城主的晚宴招待,待遇也不含糊,城主府的仆役专门为众人准备中原口味的饭菜,每人四道小菜,肉素各半,每四人一道大菜,都是羊腿,另外还有西域特产的葡萄酒。 道门有专门的验毒器具,是细针模样,大约半尺长,就装在手铳的铳管下方,与铳管平行,使用的时候抽出即可。 验过无毒之后,众人便放心吃喝起来。虽然味道比不得玉京的饭庄,但这半个月以来,众人要么啃干粮喝凉水,要么吃味同嚼蜡的“行军丸”,许久没正经吃过饭了,竟是觉得格外香甜。 齐玄素、曹立友、上官顿三人一桌,倒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 上官顿喝了口鸡汤,说道:“本还以为城主府的伙食有多好,以后也能出去跟人吹嘘一二,结果就这。” “这倒是,这菜里似乎加了香料,怪怪的,不正宗。”曹立友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听两人抱怨,笑骂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寻常百姓割上一斤肉包顿饺子就算过年,你们别不知足。” 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将味道最好的羊腿让给了两人。 曹立友有些不好意思:“齐执事,你也吃些。” 齐玄素道:“不必管我,我看你这几天没怎么吃干粮,还是趁这个机会多吃些。” “齐执事,你的名中有个‘素’字,不会是吃素吧?”曹立友忍不住问道,在道门中,吃素不娶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比如灵泉子便是如此。 齐玄素道:“我的名里还有个‘玄’字,是不是道门该在玄都给我分配一套三进的大宅子?我还姓‘齐’,朝廷干脆封我个齐王得了,整个齐州都是我的。” 曹立友略显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吃起羊腿。 最后倒是一点没浪费,上官顿把羊腿的筋头也啃了个干净。 吃过了饭,有仆役来收拾了杯盘,又送来了热茶。 齐玄素抿了口热茶,问道:“上官老兄,你觉得这位艾城主会与我们要找的域外妖人有关吗?” “不好说。”上官顿正在剔牙,含含糊糊道,“艾家的势力很大,真正的掌权人藏在幕后,他们把那个年轻的女娃娃推出来,女娃娃见到张法师的时候,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本就有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欲盖、欲盖什么章。” “欲盖弥彰。”曹立友道。 “对,欲盖弥彰。”上官顿剔完了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们肯定知道这伙人的存在,是不是一路人就不好说了。要我说,艾家不是那些无根无基的孤魂野鬼,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敢跟道门为敌的。” 齐玄素点头道:“上官老兄言之有理。” 上官顿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齐执事,我瞧你和那位张法师的关系不大一般,你给我透个准信,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齐玄素反问道:“上官老兄打听这个做什么?” 上官顿臊眉耷眼道:“我这不是看张法师有那个什么‘同道士出身’的文书吗,我就寻思着,我给道门带路,也是有功劳的,能不能给我也弄一张,我不求高了,九品道士就行。”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敢去求张法师,就找我来了。” 上官顿咳了一声:“没有九品道士,道童也成,带个‘道’字就行。” “道民你要不要?”齐玄素道,“在道门,未成人的孩子才叫道童,你一把年纪去做道童,也不怕人家笑话。” 上官顿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道民……也成吧,好歹有个‘道’字。”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听说‘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额,每年由紫薇堂确定,而且审批极为严格,宁肯空着作废,也不会胡乱授予。要我说,张法师不会答应,除非你能在围剿域外妖人时立下功劳。” 上官顿叹了口气:“拼命的事情,嘿……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算了。” 正说话时,张月鹿回来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纷纷起身。 张月鹿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然后与负责留守的齐玄素有了一个眼神交汇。 齐玄素会意起身,随着张月鹿向外走去。 两人走后,屋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多是猜测两人的关系。 两人来到屋外,夜色如水,风中带着寒意。 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晚宴的酒好喝吗?” “我对葡萄酒没什么研究,甜中带苦,苦中带甜,算是别有一番风味。”张月鹿笑了笑,“我也不大习惯这种晚宴,只是有求于人,应酬罢了。” 齐玄素转入正题:“艾家可靠吗?” “姑且算是可靠吧。”张月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毕竟艾家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道门。” “这倒是与上官顿的说法一样。”齐玄素将自己与上官顿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笑道:“他想要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能顺利剿灭这伙妖贼,我就送他一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不过后续的三百太平钱不会给了,他若是再问,你就这么答复他,要钱还是要身份,由他自己选。”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然后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张月鹿打破了沉默:“天渊,你好像有心事?” 齐玄素没有否认:“是有一些。” “你在想报仇的事情?”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没想到张月鹿还记得这一茬,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只好说道:“是。”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月色凄清,月光如水幕般倾泻在女子的身上,使其身影变得缥缈模糊,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多谢。” “不要谢,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张月鹿轻声道。 齐玄素一怔,收起了自己的不以为然,微笑道:“好,澹台姑娘。” 第五十章 西方来客 次日一早,艾丽过来了,随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身材高大,容貌与中原人迥异。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灵泉子、上官顿见了两人。 略微寒暄之后,艾丽介绍了此人的身份,他叫亚瑟,是一位来自于圣廷裁判部的首主教。 亚瑟取出一份类似道门箓牒的文书交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确认无误之后,又将其还给了亚瑟。 齐玄素了解底层的江湖,对于这些比较上层的物事却不熟悉,不由问道:“裁判部是什么?” 张月鹿解释道:“圣廷就是西方诸国的道门,裁判部大约相当于北辰堂和天罡堂。” “首主教大概相当于我们这边的五品道士,其上还有大主教、都主教,分别对应我们的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再往上,就是对应“金阙”的“枢机”,普通真人对应枢机执事,参知真人对应枢机司铎,平章大真人对应枢机主教,副掌教大真人对应宗主教,以及大掌教对应教宗。”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一位同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艾丽,否则不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地。由此看来,艾家与西方诸国有密切往来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道门与圣廷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 玄圣有三位老师,其中一位曾经游历西方诸国,结交甚广,对于后来的玄圣有着极大影响。玄圣以及之后的历代大掌教都曾派遣特使与圣廷互通往来,因为双方距离遥远,又都实力强横,大多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没有实质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可以“远交”,至于佛门、萨满教,则是“近攻”。 所以张月鹿对这位圣廷同行并没有太多敌意,反而是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亚瑟的大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便由艾丽代为翻译。 艾丽道:“亚瑟是奉了大主教的命令,追寻一伙罪人的足迹,来到了西域。只是他势单力孤,不是这伙罪人的对手,所以想要请求道门的帮助。”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张月鹿随即说道:“我们东方有一句古话,叫作‘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所以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阁下口中的罪民。” 亚瑟也很坦诚,当下把这伙妖人的来历介绍了一遍。 艾丽徐徐翻译道:“道门将其称作妖人,圣廷将其称作罪民,而他们自称为血族,不过普通百姓更喜欢将他们称呼为吸血鬼或者吸血恶魔,以吸食人血为生,有实实在在的身体,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呼吸,长生不老,与东方的僵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与僵尸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神智与人无异,可以思考,可以交谈,甚至因为寿命悠久的缘故,学识渊博,更胜普通人,而且擅长使用法术。” “这伙罪民以家族的形式存在,总共有十三个家族。据说它们的始祖受到了永世的诅咒,终生必须吸食活人鲜血,并且永生不死,后来他从一位古巫那里学会了操控鲜血的力量以供己用,创造了第二代罪民,二代罪民又产生了十三个第三代罪民,正是它们建立了十三个大氏族,后来叛变并消灭了第二代罪民。” “十三个氏族分为三派,分别是秘隐同盟、魔宴同盟、中立氏族,又称秘党、魔党、中立党。” “这次涉及到的罪民来自于中立党的雷弗诺家族。” “绝大多数罪民并非天生就是罪民,而是后天转化而来,罪民们以吸食人血为生,若是他们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到别人的体内,便会让人堕落为罪民。这是罪民们发展新成员的方式,他们称之为‘初拥’。” “雷弗诺家族的成员在转化为罪民之前,是旅行者与盗贼,所以它们像风中稻草般散布于整个西大陆。每个国家都可以找到雷弗诺家族的足迹,但他们的落脚处却飘忽不定,随兴之至。许多族人和流浪杂工、不受欢迎的人一同旅行。” “想在一处同时找到许多雷弗诺族很不容易,他们喜欢独处,宁愿用痕迹记号和同伴联络。漂泊的雷弗诺族以操纵惊人幻像的能力闻名。” 张月鹿听到此处,打断道:“据我们所知,这次的妖人并非一人。” 上官顿把张月鹿的话翻译给亚瑟,亚瑟回复之后,艾丽说道:“因为他们并非旅行,而是逃亡。” “在西大陆,将人划分九个阵营,分别是:守序善良、中立善良、混乱善良、守序中立、绝对中立、混乱中立、守序邪恶、中立邪恶、混乱邪恶,想必法师大人已经可以从字面意思上明白这九个阵营的含义,雷弗诺族虽然秉持中立,却是混乱中立。” “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自由权利,却不致力于守护别人的自由。他们蔑视权威,愤恨约束并且挑战传统,他们的许多行为很难预测,他们倾向于追随自己的内心,通常会无视律法规则和世俗传统,只想着自己肆意妄为。尽管他们持有天马行空般的理想,但在信仰理念上,自由永远排在第一序列里,善恶是非、道德观念在自己的自由面前才是次要的。” “正因如此,雷弗诺家族常常在十三氏族的内部引起混乱,引起其他家族的不满和问责。然而,雷弗诺家族常常以更加轻蔑的态度回应,使得双方关系势如水火。” 张月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这一次他们玩脱了?” 不必张月鹿吩咐,上官顿已经把张月鹿的话翻译过去。 亚瑟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地作出答复,艾丽同声传译道:“就在去年,布鲁赫族、冈格罗族、迈卡维族、诺菲勒族、托瑞多族、瑞默尔族、梵卓族、勒森拔族、茨密希族联手对雷弗诺家族发动了攻击,这场战争仅仅是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雷弗诺家族的族长和绝大部分长老全部战死,其余成员四散逃亡,圣廷趁着这个机会,打算彻底覆灭这个家族,开始四处搜捕其成员。弗诺家族剩余的大部分人乘船出海,而这伙人却横穿了半个西大陆,逃到了东大陆和西大陆之间的西域。” 张月鹿若有所思。 齐玄素开口道:“按照阁下的说法,这些妖人只是吸食鲜血,可他们为什么要夺人魂魄呢?” 亚瑟听到上官顿的翻译之后,微微一愣,然后再由艾丽翻译道:“罪民们对于灵魂并不感兴趣,真正喜欢灵魂的是恶魔,他们常常以交易的形式,夺走他人的灵魂。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说明这些逃亡的雷弗诺家族的成员正在与恶魔做交易,需要尽快铲除。” 齐玄素见张月鹿没有阻拦发问的意思,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圣廷只派出了一位首主教?” 亚瑟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过还是通过艾丽说道:“因为按照道门和圣廷的条约,未经道门许可或者邀请,大主教以上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道门辖境。同理,未经圣廷的许可和邀请,道门四品以上的道士也不能擅自前往圣廷的辖境。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次裁判所只派了四位首主教前来,而我的另外三位同伴都陆续死在了来此的路上,有两人是死在雷弗诺家族成员的手中,有一人则是因为不慎介入了地方势力的冲突之中而不幸身死。”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这类事情比齐玄素更为清楚,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条约,西方诸国包括罗刹国在内,都被划分到圣廷的范围,而我们道门则是以大玄疆域为基础,包括了凤鳞州、西域、金帐以及部分婆娑州。乌戈山离虽然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当初订立条约的时候,却被划分在了道门的名下。” “此事涉及到圣廷,我需要请示掌堂真人。” 说罢,张月鹿告罪一声,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张直通掌堂真人的子母符,暂且离开。 片刻之后,张月鹿返身回来,说道:“掌堂真人同意我们联手这位圣廷的朋友,合力消灭这伙流窜妖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确定这伙妖人藏身的具体位置。” 艾丽立刻说道:“我已经调动了城内的半数士兵调查此事,只要他们还在乌戈山离的辖境之内,我一定可以找出他们的位置。” 张月鹿又望向亚瑟,问道:“阁下既然被派遣到东方,那么应该是比较熟悉我们东方的规矩,不知阁下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亚瑟可以听懂比较简单的大玄官话,用十分生涩且口音奇怪的官话回答道:“如果,按照,道门标准,我,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又道:“一般来说,这等境界修为应该是大主教才对,阁下怎么才是首主教?”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犯错。” 齐玄素心中有了计较,这位多半又是个许寇一般的人物,只是许寇这次没来,否则两人还能交个朋友。 第五十一章 黑夜山 道门众人在艾丽的城主府邸休整了三天的时间,对于过去半个月都在风餐露宿的众人而言,算是极大的慰藉,毕竟这里有酒肉,有舒适的住处,有温暖的火,还有美丽的侍女,虽然在张月鹿的眼皮子底下,没人敢动什么歪心思,但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在这三天的时间中,齐玄素没有闲着,他向上官顿请教了西大陆的语言,不求能对话书写,只求能够使用一些简单的日常词汇。 至于张月鹿,她并不打算学,谪仙人在跻身天人阶段之后,可以习得一门名为“读心术”的神通,而“读心术”还有一个前置神通,名为“心湖传声”,可以绕过语言的障碍直接以心声交流,她觉得与其学习一门其他语言,倒不如直接修炼这门神通。 散人自然是没有这等神通的,他们既没有“读心术”,也没有“心湖传声”,只有“先天神算”,还比不上“紫微斗数”。不过“先天神算”的基础是以人力计算各种变数来预测趋势走向,而非以冥冥天意来预测未来,故而“先天神算”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大幅增加脑力,表现在记忆力和悟性有所增强。 曾有一位天人阶段的散人用了九天的时间便完全学会金帐的语言,一辈子共精通十六种语言,尤其精通铭文和甲骨文。 靠着散人的优势,齐玄素在三天的时间中,已经可以靠着几个简单的词汇,再加上各种手势比划,与亚瑟进行简单的交流。 亚瑟之所以能被派遣到东方,其本身自然是懂一些中原语言,只是说得非常吃力,而且容易词不达意,本来他有一位十分精通中原语言的同伴,可惜死在了来此的途中,所以才需要艾丽进行翻译。 在闲暇时间里, 齐玄素还向张月鹿请教了关于几大传承的异同。 道门几大传承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战力方面的差距。 道门曾经专门评测过几大传承不依靠身外之物的战力高低。 炼气士发挥最为稳定,很难战胜境界高于自己的对手,也很难输给境界低于自己的对手,一直都是道门的中流砥柱。儒门三大传承中的气学一派便十分类似于炼气士。 武夫和方士是两个极端,在天人之前,武夫对上方士,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在天人之后,方士逐渐可以与武夫正面抗衡,甚至稍占优势,因为武夫不能长时间飞天是致命死穴,导致武夫只要被方士拉开距离,就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至于人仙斗鬼仙,则充满未知变数,全看各自发挥。 巫祝来源于上古巫教和古仙,作为神道一途,与佛门传承类似,需要海量的香火愿力,上限极高,下限极低,只要香火愿力足够,能与同境界的谪仙人抗衡而不落下风,甚至是战而胜之,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几乎是五仙垫底,甚至不如散人。 谪仙人作为五仙之首,样本太少,不过毫无疑问是碾压态势,比起炼气士,更容易战胜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对上修为不如自己的对手,没有败绩。 至于散人,可谓是千奇百怪,能赢不能赢的,也能输不能输的,每每总是出人意料,取决于散人修炼的神通数量和类型。 散人发展至今,共有三十六种上成之法,从未有人能够学全,道理也十分简单,其中许多神通法术本就相互冲突。不说其他传承,只说武夫和方士,武夫讲究神魂和体魄合为一体,方士要神魂脱离体魄出游,到底是合一还是分离?若是强行兼修,未曾伤敌,先行伤己。 目前为止,散人的最高记录是同时兼修二十四门上成之法,号称媲美谪仙人,可惜这位散人前辈也因为杂而不精,止步于天人阶段,未能更进一步。 这又不得不提到道门的规矩,不管什么传承,在天人之前,必须严格按照道门的固定路线在规定范围内学习神通,到了天人之后,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不同的上成之法、大成之法。 大约是道门认为天人之前,见识不够,定力不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容易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必须严格控制。到了天人之后,有了自己的分辨力,便可以放松管控,除了几门禁法和限制之法,无不可修炼。 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三天之后,艾丽的手下传来了消息,最近乌戈山离的确出现了许多人口失踪的案子,只是西域向来是无法无天之地,盗匪横行,人口流动又大,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城主府也没有如何在意,直到艾丽下令寻找外来人的踪迹,这些案子才被重视起来。 通过这些案子中的蛛丝马迹,艾丽最终把视线锁定在了距离乌戈山离城大约三百里的黑夜山上。 这是一座荒山,罕有人至。广袤西域,地广人稀,多的是无人区域,所以也算不什么多么稀奇,只是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居住在黑夜山上,这位巫师诅咒当时的乌戈山离王室,并操纵国主,在幕后统治乌戈山离。 后来这位巫师莫名暴毙,有传言说巫师死于与其他巫师的斗法,乌戈山离又重新得到自由,直到艾家在楼兰城的争斗中落败,退到此地,并且夺取了乌戈山离。 时至今日,黑夜山上还留存着巫师曾经居住过的刺木特堡。 刺木特堡曾经是一处战略要塞,用以抵挡大军进攻,后来在金帐西征的过程中被毁,那名已经无法考据真实姓名的巫师占据此地之后,只是初步修复了部分区域,并未重现当年的风貌,巫师死后,乌戈山离曾经的历代统治者们怀疑古堡中有巫师留下的诅咒,不敢靠近,故而一直荒废至今。 在这种情况下,刺木特堡虽然已经近乎于废墟,又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毫无疑问,是最为合适的藏匿地点。 张月鹿在与齐玄素等人商议之后,决定立刻前往黑夜山剿灭这伙妖人,然后返回昆仑复命。 齐玄素、周柏等人都常在江湖行走,灵泉子也是天罡堂的老人,他们当然考虑过刺木特堡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的问题,可他们经过反复商议之后,还是排除了这个可能。 归根究底,还是背后的道门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已经很少有人敢于无端挑衅道门了,佛门、萨满教、古神仙们敢于与道门为敌,是因为其背后都有巨大利益驱使。 艾家显然没有这种动机。或者说,风险太大,利益太小,精明的商人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用了一天的时间制定了两套计划,然后于次日离开乌戈山离城,前往位于黑夜山的刺木特堡。 艾丽本来想要派出士兵从旁协助,不过因为保密的缘故,被张月鹿婉言谢绝。张月鹿只带四十名天罡堂道士和亚瑟前往。 并非张月鹿轻敌大意,而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给她的底气。 四十名天罡道士起看来人数不多,却不能小觑。因为七娘早就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天罡堂的门槛是七品道士和先天之人,这四十名天罡堂道士最低也是昆仑阶段,最高的张月鹿和灵泉子则是归真阶段,就算对上一位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配置在天罡堂中只是属于垫底的存在,就好似一栋房子,只是简单搭建起一个框架,上无片瓦,下无墙壁。 其他副堂主则如富丽堂皇的殿阁,因为天罡堂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同样是四十名有编制的正役,还会配备两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副役,以不够资格的八品道士充任,每个副役又配备两个临时差役,以九品道士充任,一个七品道士的正役,实际上等同是七个人,四十个正役也就是将近三百人。除此之外,还有直属于副堂主的灵官。 若是首席副堂主,麾下正役足有三百人,便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再加上灵官,可达四五千人,这也是副堂主们可以驰援西域道府的缘故。 说到底,还是张月鹿根基太浅的缘故,麾下正役还没来得及招募副役,更不必说临时副役了。 在去往黑夜山的路上,亚瑟通过上官顿转述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让罪民伤到自己,否则会沦为仿佛野兽的活死人,而且这些罪民很难杀死,他们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特性,所有外伤都会迅速愈合,只有心脏和头颅才是弱点。而且在必要时候,他们还会化作蝙蝠和血池,十分难缠。 这与天罡堂经常应付的僵尸之流截然不同,不过张月鹿也有准备,不怕刀剑,总会惧怕法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的配置以炼气士、武夫和方士为主,相互配合之下,能比单一传承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抵达黑夜山的山脚下之后,齐玄素发现黑夜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不说与绵延数千里的昆仑相比,就是比之凤台县城外的茅仙山也要小上许多,只能算是个小山包。 张月鹿观察地形之后,先派遣五名炼气士携带千里镜和子母符占据几处制高点,观察山中具体情形。 接着张月鹿又命令十名方士在进山的山口位置建立起一座“分阴戟”阵法,然后命令十名武夫以山石、土木堵塞或是以火药、沟壑破坏此地的地气流转,使“活水”变为“死水”。 这些举动都是从外在破坏刺木特堡中可能存在的阵法,就好似攻城之前要先把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填平。 第五十二章 古仙秘闻 黑夜山可谓是名副其实,无形阴气弥漫于山中,继而化作阴云笼罩,从早到晚都是天色昏暗,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就会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分阴戟”顾名思义,其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好似泄洪之举。 方士们得到命令之后,从马鞍袋中取出专门放置礞石粉末的口袋,然后拿着口袋来到山口,以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近百丈之长、十丈宽的特大“分阴戟”,是寻常“分阴戟”的近百倍之大,也只有如此规模的“分阴戟”才能分流一座山中的阴气。 至于派遣武夫堵塞地气,也是为了“分阴戟”服务。如果不阻绝地气,使其成为死水,而是任由流转不停,不断有“活水”注入,那就成了万象道宫中的经典题目,一个水池同时注水和放水,多久能把水池灌满或者放干? 武夫们气力极大,体力充沛,十人可抵得上百余民夫,又有火药协助,很快便按照灵泉子的指示,将几处关键节点堵塞破坏,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占据制高点的炼气士以符箓发出信号。 守在山口的灵泉子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寻常方士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灵泉子修为更高,已能可以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一瞬间,灵泉子的“分阴戟”与地面上的巨大“分阴戟”合而为一,好似画龙点睛。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在这一瞬间,竟是亮起淡淡的荧光。紧接着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向山外涌去,好似一条肉眼无法看到的河流。 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山中阴气泄尽,原本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的黑夜山随之一清,好似拨云见日。 亚瑟见到天罡堂道士们有条不紊地“净化”了此地,不由用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对身旁的齐玄素说道:“齐,你们,很好。” 齐玄素其实也是第一次见,不过嘴上却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能不好吗。” 正说话的时候,站在一棵大树上的张月鹿飘了下来,吩咐道:“灵泉主事、齐执事,还有亚瑟首主教,你们随我进山,其余人听从周执事的指挥,不要放走一个。” 众人齐齐领命,被张月鹿点到名字之人跟随在张月鹿身后,往山上走去。 上官顿听到没有自己的名字,赶忙凑到了周柏身边,在这几天时间里,上官顿已经跟几位执事混了个脸熟。 在入山的几人中,齐玄素毫无疑问是修为最弱,却也是昆仑阶段中的佼佼者,几人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很快便来到刺木特堡的大门前。 诚如艾丽所言,这的确是一座废弃的古堡,部分城墙已经坍塌,所有的木质结构也都被毁去,只剩下基本的砖石结构,不过城堡的大门还保存完好,紧紧闭合。 张月鹿伸手按在足有两丈之高的巨大城门上,只听一阵“沙沙沙沙”的声响,有如春蚕食桑叶,两扇巨门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 这正是张月鹿一招击败许寇所用的“六虚劫”,乃是炼气士的顶尖神通,门槛极高,就是经过简化之后,寻常炼气士也要到天人才能修炼,可谪仙人在显化婴儿的境界便能驾驭。 这便是谪仙人不讲道理的地方,要不道门也不会心心念念地复制谪仙人,不惜折腾出一个四不像的散人。 亚瑟拥有一件须弥物,他们管这个叫“空间袋”,总之是相差不多的东西,只见亚瑟从中取出一柄双手巨剑,当先进入城堡之中。 灵泉子紧随其后,同时取出两道符箓,使其自行悬于身周,围绕他本人缓缓转动。 张月鹿取出自己“神龙手铳”以及一袋定装弹丸,递到齐玄素的面前:“我用不着这东西,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接过“神龙手铳”,将弹丸装入随身挎包之中,破天荒地没有道谢,只是说道:“我记下了。” 张月鹿这才走入城堡之中。 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青鸟手铳”一左一右挂好,又紧了紧自己的短剑,这才最后一个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进门的大厅内竖直排列的是十二根圆柱,不过已经半数坍塌,使得此地摇摇欲坠。 灵泉子一挥手,众多壁灯又重新亮起。 亚瑟十分老练且迅速地将整个城堡大厅探索了一遍,发现了一些人类骸骨,有些已经上了年头,有些却是新死不久,这无疑从侧面印证了艾丽的推测。 张月鹿进来之后,目光立即落在一面破破烂烂的挂毯上,上面绘着一个古怪的符号。 这是西域流行的装饰,又称壁毯,以羊毛编织,中原那边则更喜欢使用屏风。 齐玄素随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说道:“那是……古仙们的印记。” 迄今为止,道门与古仙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二百余年,道门曾经有机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却因为佛门的插手而功败垂成,这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系列战事,直到玄圣与佛主的正面交锋,才算告一段落。 这也导致了所谓的“后三教时代”。 所谓“前三教时代”是指儒门主导天下的时代,那时候道门和佛门联手共同抗衡儒门,并最终击败儒门。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使儒门、佛门成为自己的附庸。在过去,是以儒门为主导,推动三教合一。如今则是以道门为主导,继续推动三教合一。 在某个阶段,道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三教领袖,儒门的理学、心学、气学三位大祭酒们选择向玄圣效忠,等同于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 “后三教时代”则变为佛门挑战道门的主导地位,道门联手儒门打压佛门,最终佛门迫于压力,不得不与道门休战,并承认道门的三教领袖地位。 不过佛门在许多事情上仍旧与道门意见相左,摩擦不断。尤其是古仙一事,佛门在明面上支持道门消灭隐秘结社,却在暗中支持古仙牵制道门。 古仙们则是以秘密结社的方式发展信徒,使得道门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清除各种隐秘结社。 齐玄素问道:“这里有古仙的痕迹,说明此地本就是一处隐秘结社的据点,也就是说,那些罪民之所以搜集生魂,是因为他们想要以此来取悦古仙,然后获得古仙的帮助?” “可以这么理解。”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终于忍不住问道:“古仙究竟是什么人?”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在道门的语境中,‘古仙’并非是褒义的,而是类似于‘邪神’、‘魔头’之流,是道门必须铲除的强大存在。之所以称呼为‘仙’,是因为他们所用手段并非邪术……甚至有些存在本就是道门祖师。” 齐玄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门祖师!?” 张月鹿继续说道:“有一句话,叫作‘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道门并不完全认同这句话,可又不得不承认,古仙们就是‘邪人用正法’的存在。” 齐玄素又问道:“古仙为什么叛出道门?”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飞剑的威力要胜过火铳,许多厉害法术的威力也远胜火炮,可道门和朝廷为什么还要大力发展火器?全真道的机关派为何能与符箓派分庭抗礼?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显然知道许多普通道士无法触及的道门密辛,轻声道:“如果有朝一日,世上的法术神通全部消失不见,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齐玄素皱起眉头:“这与古仙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有关系,只是道门有规定,这不是你现在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直接告诉你,等你成为三品幽逸道士,或者成为副府主、副堂主,自然会明白。” 齐玄素这才明白,张月鹿之所以知道此中密辛,不是因为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而是因为副堂主的身份,那么灵泉子、孙永枫等人也是不知情的。 第五十三章 汉崔克 亚瑟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铁门——虽然地上部分损坏严重,但地下部分一般都会保存完整。 亚瑟推开铁门,被岁月绣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后是一条幽深黑暗的甬道。因为长时间不曾维护修缮,这条甬道破损严重,很多地方都有积水,甚至生出了青苔,滴水的声音在这等幽深环境中更是显得有些渗人。 亚瑟用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极为蹩脚的中原官话说道:“下面,储藏,僧侣,休息。” 齐玄素这三天的准备便有了用武之地,只有他能读懂亚瑟要表达的含义,也是张月鹿带他进来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向张月鹿和灵泉子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这下面是用于储藏的地方,僧侣也会在此地休息。” 灵泉子屈指一弹,一道符箓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就像一盏引路明灯,飘飘忽忽地飞入了甬道之中。火球不曾熄灭,说明甬道的通风结构未曾失效,里面没有沼气。 几人跟随火焰走入甬道之中,此处甬道颇为宽敞,可以容纳四人并行而不显拥挤,高约一丈,足够一名成年男子在甬道内跳跃。 甬道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只是四人都不在意,三名男子也就算了,都是常在外行走之人,早已习惯。可张月鹿过去却是常在玉京,很少经历这样的环境,此时面不改色,可见其心志坚韧,能有今日成就,也绝非一句天赋异禀就能解释。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小厅,也就是亚瑟所说的僧侣们用于休息的地方。 便在这时,张月鹿停下了脚步,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同时抬手示意几人止步,说道:“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道血影自阴影中激射而出,直奔修为最弱的齐玄素而来。 齐玄素只觉得腥风扑面,暗道这些罪民也懂得柿子挑软的捏,动作却是丝毫不停,翻滚躲避和拔剑一气呵成。 只见齐玄素在躲过两道血影偷袭的同时,拔出了背后的“执刑”,顺势朝着其中一道血影拦腰斩去。 这道血影被齐玄素拦腰斩断,却并未死去,反而哀嚎着要重新合为一体,另一道血影则是再度向齐玄素扑来。 就在此时,亚瑟单手向前平伸,一团强烈的白光从他手心中射出,两道血影立时化作青烟。 亚瑟望向齐玄素,认真说道:“齐,它们,不是人。不能用,杀人的方法。” 齐玄素将“执刑”收回背后鞘中,又拔出“子午”,问道:“桃木剑呢?” 亚瑟摇了摇头:“银剑,才行。法术,也行。” 齐玄素有些无奈,制定计划的时候,张月鹿等人完全忽略了这一茬,灵泉子擅长法术,张月鹿身怀一件半仙物,用西大陆的话来说,相当于次神器,比什么银剑都要强出百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齐玄素也没料到张月鹿会临时起意让他一起过来,也就没提。 齐玄素只好收起“子午”,伸手按住腰间短剑的剑柄。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遗物,是一件上品灵物,他等闲不会使用。 一行人进了圆厅,除去他们进来的甬道,这里还连接了两条道路。 亚瑟左右查探了一番之后,根据经验判断道:“左,储藏。右,地牢。” 张月鹿道:“我先检查下储藏室。” 说罢,她当先走在前面,其余三人都跟在她的身后。 通往储藏室的这条通道较短,很快便到了尽头,不过整个甬道内都弥漫着一股无法散去的血腥味道,让四人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想。推开一扇已经略显腐朽的木门之后,眼前的景象让四人都是脸色一变。 只见里面堆满了干枯的尸体,尸体呈现出灰白之色,就像完全干枯的树皮,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 死者的鲜血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池,呈现出黑红之色。 张月鹿语气微寒:“他们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粮仓’?” “恐怕,是的。”亚瑟点头道。 张月鹿没有说话,只是对灵泉子挥了挥手。 灵泉子心领神会,待到四人都退出此地之后,取出一道烈火符箓,丢入其中,转眼之间,整个房间便被橘红色的火焰所充斥,更为神奇的是,无论里面烈火如何肆虐,外面都没受到半点影响,甚至半点烟气都没有。 四人重新回到圆厅,进入了通往地牢的道路。不过灵泉子的火焰在这里失效了,刚刚进入甬道,便立即熄灭。 亚瑟举起右手,五个光团从他的指尖飘出,将整个甬道照得一片通透。 根据亚瑟自己所说,他是一名圣武士,既能披甲近战,也能使用法术,齐玄素理解为近似于炼气士。 这条甬道一路向下,四人脚步偶尔踏在水洼中会发出清晰的溅水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让普通人毛骨悚然。 只是四人都无动于衷,齐玄素低声道:“根据亚瑟所说,这伙妖人擅长使用幻术,会不会……” 走在前面的张月鹿道:“只要施法之人不是天人,就无法瞒过我的‘仙人望气术’,不必担心。” 灵泉子又补充道:“仅凭人力制造幻境,十分吃力,而且难以持久,必须借助地利。我们提前阻塞地气,泄去阴气,也是为了防备幻境。” 四人很快来到甬道的尽头,这里有一道铁门阻路。 亚瑟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撞,铁门轰然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门后的地牢占地很大,甚至比地上城堡部分还要大些,光线很暗,一半被亚瑟的光球照亮,另一半仍旧处在漆黑一片。 下一刻,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红色光点,那是一双双血眸。 几乎就在同时,无数血箭朝着四人激射而来。 张月鹿终于出手,只是一挥袖,便将射向四人的血箭全部扫到一旁。 只听得周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这些血箭竟是将石质地面和墙壁腐蚀得坑坑洼洼。 便在此时,一阵掌声突兀响起,一个年轻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是典型的西大陆相貌,脸色略显苍白,嘴角挂着微笑,银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这真是十分厉害的手段。”年轻男子用中原官话说道,他不仅相貌俊美,而且嗓音低沉而且富有磁性,举止更是彬彬有礼。 张月鹿直接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汉崔克,汉崔克·雷弗诺,子爵。”年轻男子左脚不动,右腿后撤伸长,形成一个拉开幅度稍小的弓步,右手按在胸口上,左手向斜上方扬起,上半身微微前倾,头低下,下巴触碰胸口——一个标准的西大陆宫廷礼仪。 张月鹿显然不能理解这种礼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子爵?” 亚瑟磕磕绊绊地说道:“不是,贵族。子爵,归真。” 齐玄素说道:“老亚的意思是,这些妖人没有爵位,所谓的爵位相当于我们的境界划分,子爵大概相当于我们的归真阶段。” “有点意思。”张月鹿说道。 下一刻,张月鹿凭空出现在汉崔克的面前,五指如勾,直插汉崔克的面门。 碧山观的一名道士便是死于这种方式。 汉崔克认为自己已经很高估张月鹿,却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张月鹿,竟是没能躲开,被张月鹿五指刺入面门之中。 张月鹿五指之上有五色真气流转,正是“五气烟罗”,然后她五指发力,直接将让汉崔克的头颅捏碎成了一团血雾。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只觉得后背有些凉意,如果有朝一日,张月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在骗她,那么他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有点不敢想了。 汉崔克并未立即死去,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从胸腔中传出低沉的嗓音:“这可不是淑女风范。” 话音落下,一颗崭新的头颅又从汉崔克的胸腔中探了出来,与被张月鹿捏碎的头颅一模一样,银发和脸颊上还有鲜血流淌,分外骇人。 张月鹿并不惧怕,只是有些惊讶:“他的脑袋不是弱点吗?” 亚瑟道:“心脏!” 张月鹿仍旧是五指如钩,这次改为直插汉崔克的心脏位置。 此时的汉崔克已经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身形向后退去,身周涌出滚滚血雾,遮蔽自己的身形。 只是他没有料到张月鹿身怀“仙人望气术”,窥破各种有形之相,这血雾于她而言,连障眼法都算不上,瞬间找到了汉崔克所在。 汉崔克心中寒意大盛,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开心口位置,仍是被张月鹿抓在了右肩位置。 “五气烟罗”虽然是防守之法,但在张月鹿手中,同样能用于进攻,就好似盾牌撞击敌人。 这一抓使得汉崔克的肩膀彻底粉碎,连带整条右臂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就连许寇这样的武夫都被张月鹿生生扭断了一臂,汉崔克又如何能够抵挡? 第五十四章 地牢深处 汉崔克厉啸一声,那些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罪民纷纷涌出。 亚瑟大声吟诵着西大陆的语言,伸手猛锤自己的胸口三次,然后举起巨剑,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朝着罪民冲杀而去。 灵泉子则是后退一步,双手一搓,无数火星飘洒而出,然后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在飞出三丈距离之后,已经有人头大小,落地之后,轰然炸开,烈焰滚滚。 齐玄素没有拔剑,而是取出两把手铳,直接用铭刻了破邪符箓的弹丸说话。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变得密切起来,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于是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 齐玄素并非胡乱射击,而是等到灵泉子的火焰驱散了血雾和黑暗之后,再有的放矢,而且他也牢记着亚瑟的提醒,对付这些罪民,要害在于心脏。 虽然他用的弹丸并非银弹,但破邪符箓对于一切非人生灵都有着极为可观的杀伤力,更何况张月鹿交给他的弹丸并非普通天罡堂道士所用的弹丸,而是副堂主特供的“龙睛乙三”弹丸,采用了天机堂的最新研制的火药,威力是普通火药的三倍。 齐玄素压下击锤,扣动扳机,“神龙手铳”的膛内爆开一团火光,几乎就在同时,一名罪民的整个胸口直接被炸开一个大洞,透过大洞可以看到他背后的景象,而因为破邪符箓的缘故,伤口位置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这名罪民痛苦地嚎叫一声,软软地跪倒在地。 齐玄素也惊讶于手铳的巨大威力,若是青鸾卫手中有这样的手铳,给自己来上一下,只怕自己绝无幸理。 另一名罪民在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尖叫一声,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毫不客气地举起另外一只手中已经压下击锤的“青鸟手铳”,再次扣动扳机。 虽然“青鸟手铳”的威力要逊色于“神龙手铳”,配备的弹丸更是无法与“龙睛乙三”相提并论,但同样是天机堂特制的定装弹,拥有破邪效果。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名罪民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的黑洞,前冲之势被生生阻断,“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不动弹了。 齐玄素收起“青鸟手铳”,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 亚瑟也注意到齐玄素的动作,有意地挡在齐玄素的身前,帮他拦下数名罪民,巨剑所过之处,罪民纷纷退让躲避。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张月鹿。 她对齐玄素说自己用不着“神龙手铳”,此言并非客套,只见张月鹿紧盯着汉崔克不放,出手之间,五色真气涌动,丝毫不留给对手喘息之间。出奇的是,她虽然攻势迅猛,却始终给人一种闲庭信步般的轻松自如之感。 转眼之间,张月鹿便追上了汉崔克,还是五指如钩,打定主意要让汉崔克以同样的死法死在此地。 汉崔克伸手召唤出一把由鲜血凝聚而成的西大陆刺剑,猛地停下身形,朝着张月鹿胸口刺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一道血光划破黑暗。 这还不止,这柄血剑乃是以鲜血凝聚而成,并非金铁铸就,故而又如蛇信一般,极尽变化之事,让人极难躲闪。 只是张月鹿也没想着躲闪,只是将“五气烟罗”遍布全身上下,便如一身密不透风的厚重甲胄,不留半分破绽,任由汉崔克的血剑落在五色烟气之上。 汉崔克一瞬间脸色大变。 因为他清晰感觉到,这团烟气虽然并不坚硬,但却韧性十足,不仅化解了他这一剑的绝大部分力道,而且还隐隐传来反弹之力,好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也就罢了,待到汉崔克想要收剑后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血剑仿佛陷入泥泞沼泽之中,想要收回也是千难万难。 眼见着张月鹿的五指再次落下,汉崔克只能忍痛放弃血剑,整个人化作一团血雾躲过了张月鹿的这一爪。 只是罪民的根本在于鲜血,那把血剑是他以自身鲜血所化,丢失了血剑便等同壁虎断尾,还是有损根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弥补。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眼间,汉崔克在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这不是什么输了一招半式,而是怎么打怎么输,如果他不想死在这里,那便要想些其他办法了。 汉崔克尖叫一声,转身向地牢深处疾掠而去。 那些普通罪民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张月鹿没有贪功冒进,以防中了人家的拖刀计、回马枪。 亚瑟手中抓着一名来得及逃走的罪民,重重丢在地上,正要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灵泉子拦住了他:“交给我吧。” 亚瑟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就见灵泉子双眼骤然明亮,那罪民随之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再有片刻,灵泉子伸手朝躺在地上的罪民一指,说了个“起”字,这罪民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目呆滞。 灵泉子吩咐道:“头前带路。” 罪民竟是听懂了这句中原官话,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朝着地牢深处走去。 这便是方士入梦境之后特有的神通,强行侵入对方神魂之中,在短时间内,控制对方心神,使其成为听令行事的傀儡。除此之外,还能使其目盲失聪、狂性大发、自我了断等等。 在这名罪民的带领下,四人继续深入地牢,一路上绕过了许多罪民提前设下的陷阱,让人不得感叹方士的手段玄妙。 其实这是掌堂真人的有意安排,给张月鹿配备一文一武两个帮手,也就是一名武夫和一名方士,孙永枫不擅长与人交手,许寇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武夫,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许寇受伤未能前来,只剩下灵泉子一个方士。 很快,四人来到了地牢的深处,这里更为开阔,立着许多十字形状的刑架,上面以铁链捆缚着许多白骨,还有以铁链吊在穹顶上的钟形铁笼,其中同样是森森白骨。 再有就是各种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刑具,亚瑟就认出了一具鼎鼎大名的“铁处女”,从外面来看像是一口立着的人形棺材,内里中空,有左右对开的两扇门,门里面装置有尖锐的钉子,一关上门,里面的人就会体会到铁钉刺穿身体的疼痛。 只是看这些白骨的风化的程度,应该不是近期所为,都已经死了百年以上。 灵泉子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天机堂出产的“凤眼甲九”,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灵泉子将“凤眼甲九”交到傀儡的手中,然后拍了拍它的肩膀。 傀儡将“凤眼甲九”紧紧地握在掌心,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大概百余步后,两道血影从暗中现身,朝着傀儡掠去。 便在这时,傀儡引爆了手中“凤眼甲九”,顿时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将它和那两道血影全部吞没。 “凤眼甲九”的威力更甚“龙睛乙二”,遇水可燃。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一名藏在暗处的罪民躲闪不及,沾染了一点,立时变成一个火人,又与周围罪民相撞,其他罪民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齐玄素颇感羡慕,其实散人也有类似神通,不过要到天人阶段才能习得。 灵泉子又取出一枚“凤眼甲九”,交到齐玄素的手中,说道:“齐执事,你带一枚防身,注入真气大约三个呼吸之后,便可投掷出去,切记,切记。” 齐玄素将这枚“凤眼甲九”收入袖袋中,点头应下。 熊熊烈焰迅速蔓延,普通罪民无法抵御烈火的威力,纷纷化作焦尸,而在地牢的最深处,却有无数血红光芒如轻纱一般四处流动,使得不断蔓延的烈火就此止步,不能前进分毫。 在“轻纱”之后,放置着一口上宽下窄等人之高的六边形棺材,与大玄的棺材截然不同。 此时这口棺材的棺盖已经打开,其中躺着一具身着西大陆贵族礼服的干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可言,只是比骷髅多了一层仿佛干枯树皮的灰白皮肤,眼窝空洞,满是褶皱,十分狰狞骇人。 而在棺材的下方,则是一个以鲜血绘成的玄奥法阵。 第五十五章 古仙之威 汉崔克此时就站在法阵之前,将十三颗宝石依次摆放在十三个节点之上,宝石中依稀可见略显虚幻的痛苦脸庞,想要挣脱宝石的束缚。 汉崔克脸色凝重,打开双臂,头颅微微上仰,开始吟诵古老而晦涩的咒语,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摄人心魄。 忽而有风起,使得汉崔克的衣衫和银发疯狂飘舞,棺材下方的法阵和宝石开始亮起光芒。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地牢深处正在发生某种变化,等不到火焰熄灭,直接以真气在火海之中分开一条道路。 当张月鹿穿过火海的时候,汉崔克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却不再吟诵咒语。他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有无数血管凸显出来,如同一根根蚯蚓在皮肤下不断游动,但他却在笑:“谨慎是束缚你们的锁链,你们来晚了。” 话音落下,法阵中的十三颗宝石砰然碎裂。 一股让人无法抵御的神念降临了此地,灵泉子和亚瑟都猛地僵住,动弹不得,哪怕是张月鹿,也不得不向后退去,虽然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但也无力发动进攻。 至于齐玄素,他压根就没有急着穿过火海,饶是如此,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被压在巨石之下,喘不过气。 正如众人所料,这伙罪民之所以冒着天大的危险去袭击碧山观,正是为了夺取先天之人的生魂,然后以此来取悦高高在上的古仙。 汉崔克有些遗憾:“可惜,灵魂还是太少了,如果再多一倍,效果会更好。” 那无形的神念愈发沉重。 严格来说,张月鹿可谓是见多识广,曾经近距离见过许多真正的高人,有些人根本不逊于古仙,不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她的上司天罡堂掌堂真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造化阶段天人。 只是这些高人从未在张月鹿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威势,除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之外,似乎与普通长者没什么不同。直到此刻,张月鹿才真正体会到高位天人的恐怖威力,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位神仙,只是些许神念便足以让先天之人万劫不复。 万幸的是,这股降临的神念并未针对张月鹿等人,巨大的威压仅仅是附带作用,就好似旱魃出世而赤地千里,这等强大的存在,仅仅是其存在本身,就能引起某种剧烈变化。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据说当年的陆吾神现出真身时,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变为蕴含浓郁火气的仙草。 道门未曾大肆捕杀蛟龙之前,蛟龙所过之处,必有风雨相随。 此时古仙的神念降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汉崔克因为是献祭之人,并不受到古仙神念的影响,得以从容地转过身去,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将右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右手迅速抽离出来,上面染满了还在流淌的鲜血,五指紧握着一颗还在不断跳动的心脏! 按照亚瑟的说法,心脏既是罪民的致命要害,也是罪民的力量源泉,此时汉崔克取出了自己的心脏,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几乎要站立不住。 不过他还是竭力双手举起还在跳动的心脏,缓缓道:“以后裔之血为引,恳请至高无上的存在,赋予我的主人新生。” 话音落下,还在跳动的心脏离开了汉崔克的双手,飞向躺在棺材中的干尸。 “生死轮回。”一个宏大的声音骤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是为之一颤,回声更是在地牢中反复回荡震动,近乎于实质的压迫感让灵泉子和亚瑟都是闷哼一声,齐玄素更是双耳中有鲜血流淌,唯有张月鹿还能勉强抵御。 甚至燃烧的火焰都在这股有若实质的威压之下,渐渐熄灭。 汉崔克的心脏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缓缓落在干尸的胸口位置,融入其中。 然后这具干尸的眼窝中亮起两点血红光芒,竟是从棺材中缓缓坐起。 下一刻,皮包骨头的干尸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因为干枯而生出的褶皱渐渐消失不见,皮肤重新有了血色,皮肤之下则是层次分明的肌肉。 典型的西大陆面孔,大概五十岁左右的模样,岁月并未折损他的容貌,反而沉淀了气质,使其极富魅力。 他就像一个刚刚睡醒之人,还带着些许茫然,片刻之后,逐渐清醒,目光落在了快要站不稳的汉崔克身上。 与此同时,那道来自于古仙的神念渐渐消散,铺天盖地的威压也随之退去,使得齐玄素等人终于得以喘息,不至于被一道神念生生压死。 汉崔克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地说道:“我的主人,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汉崔克口中的主人随即便注意到了张月鹿等人,目光停留在张月鹿的身上,嗓音低沉:“汉崔克,我忠实的仆人,这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吗?” 这并非是大玄的官话,而是西大陆的语言,可传到齐玄素等人的耳中时,却完全变成了可以听懂的中原语言,十分玄妙。 汉崔克苦笑道:“恐怕要让主人失望了,他们是东方圣廷的人。” “东方的圣廷,原来如此。”汉崔克的主人点了点头。 汉崔克望向张月鹿,拔高声调,介绍道:“这是我的主人,迪斯温·蒙路德·雷弗诺,赫尔温莎领的统治者,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一位真正的尊贵公爵。” 亚瑟失声道:“公爵?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他的官话倒是一下子流畅了许多。 张月鹿脸色凝重。 汉崔克只是一名子爵,相当于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若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算,那么公爵便相当于掌堂真人这个层次的造化天人。 按照亚瑟的说法,传说中十三位三代罪民,被尊称为亲王,拥有媲美神灵的力量。在公爵这一层次,又分为普通公爵和大公,正如道门的造化天人同样被划分为两个层次,一种是普通的造化天人,另一种是距离仙人只剩下半步之遥的造化天人,被誉为半仙,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和全真道的东华真人都是半仙,许多虚弱的古仙也在这个层次。 无论公爵,还是大公,都是他们无法应对的存在。 便在这时,齐玄素在远处高声提醒道:“他很虚弱。” 张月鹿一怔,随即眼中有紫气流转,望向这位迪斯温公爵。 无往不利的“仙人望气术”第一次失效,这个强大罪民的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让她望之不透。 不过张月鹿没有放弃,继续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的紫气愈发浓郁,最终她的双眼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色,而她的目光也终于洞穿了笼罩在迪斯温身上的迷雾。 张月鹿的眉头稍稍舒展,因为这位所谓的公爵,并非深不可测,只是比如今的张月鹿高出一个境界,也就是天人的逍遥阶段。所谓逍遥,寓意脱离了大地的束缚,可以凌空飞行,可谓逍遥。 对于张月鹿而言,逍遥阶段的天人虽然棘手,但并非不可战胜。 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当然无法看穿迪斯温的虚实,不过他可以用猜的,如果这位所谓的公爵拥有全盛期的实力,又何必躲躲藏藏,何必躺在棺材里装死,何必要寻求古仙的帮助。 亚瑟用流利的西大陆语言说道:“不可放过雷弗诺家族任何一个伯爵以上的成员,这是安息议会的共同决定。” 迪斯温没有否认这个说法,语气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死了,不过借助我的后裔之血和东方古神的强大力量,我又得以重生。虽然现在的我只有伯爵的实力,但足以将你们全部杀死,你们的鲜血可以让我恢复到侯爵的实力。” 张月鹿沉声道:“只怕是言之尚早。” “哦?”迪斯温嘴角上翘,拉长了嗓音。 话音未落,张月鹿脸色骤然涨红,鲜红欲滴,似乎体内的鲜血要透过皮肤渗出体外。 张月鹿立刻以“六虚劫”化解迪斯温施加给自己的奇异力量,压下躁动不安的鲜血,身形一掠,攻向迪斯温。 汉崔克失去心脏之后,也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已经早早退到一旁,无力阻挡张月鹿。 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迪斯温被称作“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其擅长的手段可见一斑,只见他是手中凝结出一把血剑,带出滚滚血气,朝着张月鹿刺去。 张月鹿不敢大意,手中出现一卷白纸,束纸成剑。 血剑与纸剑相碰,纸剑竟是毫发无损,反而是血剑如同被打中七寸的长蛇一般扭曲不定,甚至有血花飞溅。 迪斯温脸色微变:“竟是一件次神器?” 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正是道门赐给张月鹿的半仙物。 第五十六章 迪斯温 谪仙人是五仙传承之首,其实力毋庸置疑,哪怕是许寇这种厮杀经验丰富的武夫,也败在张月鹿的手中。 谪仙人再加上一件半仙物,足以挑战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未必能够取胜,最起码不会轻易落败。 只见张月鹿与迪斯温斗在一处,竟是张月鹿占据了上风,纸剑在迪斯温的身上留下一个个血洞,只是迪斯温的身体就好似血水做成的,抽刀断水水更流,血洞转眼之间便如水面一般恢复如初。 不过真正让迪斯温感到忌惮的还是张月鹿所用的一种诡异能量,入体之后,与自己体内的血能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竟是使得自己体内血能紊乱,甚至自相残杀。这也就罢了,其中一股异种能力竟是直冲自己的心脏,使得自己的心脏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要知道罪民一族的力量源泉正是心脏,若是心脏有失,万事休矣。 这正是张月鹿仗之胜过许寇的“六虚劫”,进入他人体内之后,化解他人体内真气、血气、心力等一切能力,并使其自相攻伐,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 平心而论,“六虚劫”固然玄妙,却并非无解,对于道门真人而言,只要根基扎实,深谙南华道君的六气之辨,不难化解“六虚劫”。可迪斯温乃是域外之人,难以窥破其中奥妙,则要大受牵制。 这还是多亏了迪斯温此时哪怕重伤也高出张月鹿一个境界,如果两人同境相斗,那么迪斯温在没有任何外物助力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至于迪斯温的众多身外之物,则早在他被安息议会追杀时就损失殆尽,如今的他,只能依靠自己本身,这让他比起正常的天人还要弱上许多。 此时就好似两人相斗,张月鹿只是个少年人,力气不如迪斯温这个成年人,可少年人手中却持有一把尖刀,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就在此时,一把巨剑从旁斜斜地朝着迪斯温劈下。 迪斯温受制于体内肆虐的“六虚劫”,没有选择硬挡,而是闪躲开来。 这一剑落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剑刃上附着白色的火焰炸开许多火星,仿佛明亮到极点的萤火虫。 亚瑟动作不停,双手紧握大剑,配合张月鹿朝迪斯温攻去。 迪斯温冷哼一声,强压下体内的诡异能量,全力出剑,血剑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道凝聚不散的血色痕迹,血痕越来越多,就像一张细密交织的落网,不断收紧。 灵泉子一直没有出手,因为在古仙神念退去之后,他就开始准备一个复杂繁琐的法术,到了此时,这个法术终于接近了尾声。 只见灵泉子扔出一个纸人,然后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喝道:“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玄圣在世时最是厌恶门户之见,几次想要整合众多神通法术,使得人人可以修习。虽未完全成功,但也使得三道之间许多法术互通有无,故而灵泉子这个全真道之人精通太平道的法术也在情理之中。 黄巾力士现身之后,手持两个车轮大小的金瓜锤朝着迪斯温横冲直撞而去,迪斯温留下的众多血痕,竟是无法阻挡,被悉数扯断碾碎,不过黄巾力士也被血痕灼烧,“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表面光华黯淡许多。 张月鹿没了血痕的束缚,手中纸剑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迪斯温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迪斯温固然不是寻常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可比,可面对这一剑也是受创不浅,毕竟“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杀力极大,又是连续百剑,就算他的不死之身也不能短时间内迅速愈合。 在道门之中有个说法,三名低境界之人联手可以抗衡一名高出一个境界之人。放在眼下的情况,就是三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联手可以对付一名逍遥阶段的天人。 再加上迪斯温丢失了所有的身外之物,体内鲜血损失严重,十分虚弱,此时面对三人联手,竟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面对这种情况,迪斯温并不如何慌乱,虽然虚弱的状态让他无法使用公爵特有的能力,但他也不是束手无策,一挥身后黑面红底的披风,一化作十三。 在西大陆,十三是不详之数,也是恶魔的数字,而罪民也刚好有十三个氏族。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七个人影,个个都有实体,并非幻象,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迫使她转攻为守。同时一股血腥之气蔓延而至,无孔不入,仿佛要从每个毛孔渗透而入体内,侵蚀经脉丹田。 张月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护住周身,抵御这股血腥之气。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张月鹿连连后退。 趁此时机,两个迪斯温牵制住黄巾力士,三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攻去。 灵泉子的半数念头都用于操纵黄巾力士,此时面对三个来势汹汹的迪斯温,不敢有丝毫大意,口中念念有词,扔出三道符箓,化作三面金盾,围绕自己旋转不停,守得密不透风。 三把血剑刺在符箓所化的金盾之上,金盾顿时染上一层不详的血色,三个迪斯温出剑极快,每次都出剑都会使得金盾微微震颤,血剑不断切割,使得金盾很快便光华黯淡,出现裂纹。 灵泉子心知久守必失,又取出一道价值一千太平钱的“五雷符”丢了出去,顿时有五道手腕粗细的雷电凭空出现,朝着三个迪斯温当头落下。 天下万法,雷法第一,至阳至刚,无论是妖孽魔头,还是厉鬼僵尸,都天生被雷法克制,这些西大陆的罪民至阴至邪,也不例外,两个迪斯温被雷电击中之后,立时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还剩下一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冲来,灵泉子取出“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一枚“龙睛乙二”弹丸激射而出,直接在其心口位置炸裂开来。 这名迪斯温的身形一阵扭曲之后,也渐渐消失不见。 这便是家大业大的好处了,灵泉子作为天罡堂的主事,又是四品祭酒道士,携带了大量符箓,事后都可以由天罡堂报销,所以用起来半点不心疼,也让灵泉子发挥出几乎超出自己本身境界的实力。 最后一名迪斯温直接无视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齐玄素,直奔亚瑟而去。 亚瑟竟是没有还手之力,直接被迪斯温从身后制住。 这名迪斯温才是真身。 单从外表来看,迪斯温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可在这一刻,迪斯温面目狰狞骇人,两颗长长的獠牙狠狠刺入了亚瑟的脖子。 对于他来说,一名圣武士的鲜血无疑是大补之物,可以帮他迅速恢复力量。当然,迪斯温的直觉告诉他,其实那个东方女人的鲜血才是绝佳的补品,可惜那个女人太过诡异,自己暂时还无法品尝她的鲜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迪斯温的脸上露出了欢愉之色,仿佛在享受人间无上美味。 不过很快,迪斯温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继而变成了痛苦和惊骇。 “高等黑血!你竟然服用了高等黑血!”迪斯温猛地将亚瑟甩飞出去,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英俊的面容不断扭曲,似乎极为痛苦,就像一个服用了毒药的普通人。 亚瑟的后背狠狠撞在地牢的墙壁上,然后缓缓滑落,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艰难说道:“没错,这是裁判部的……高等黑血,专门用来对付你这样的高等罪民,咳咳……只要一杯就能让侯爵永眠。” “高等黑血”是一种猎魔人研制的特殊炼金药剂,对于普通魔物来说并没有太大作用,可对于以血为生的罪民来说,却是足以致死的毒药。 亚瑟事先服用了高等黑血,而迪斯温又吸食了亚瑟的鲜血,便等同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比起被淬了高等黑血的武器伤到还要严重,因为高等黑血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之中,无法分离。 随着“高等黑血”不断发作,迪斯温无法控制地惨叫起来,再无半点优雅气度,这位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永生贵族,在家族覆灭之后,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而这一次,带给他死亡威胁的不是强大的安息议会,而是一个小小的首主教。 第五十七章 将军 迪斯温踉跄后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流淌出黑色的鲜血,而且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 转眼之间,他已经从一个英俊的西大陆贵族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高等黑血”号称可以让一位侯爵永远沉睡,此时的迪斯温只有伯爵的实力,不过他毕竟只是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而且还保留了部分公爵的特质,所以只是遭受重创,并未直接死去。 可不管怎么说,迪斯温的力量已经处于最低谷,正是杀死他的最好的机会。 张月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许多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那些围攻张月鹿的血影立时被这些纸莲花切割成一团团血雾。 张月鹿身形一掠,已然近身到迪斯温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迪斯温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迪斯温此时已经不敢与张月鹿近战,如果是以前,他还可以放出召唤物和仆从来拖住张月鹿,可在安息议会的追杀下,他所有的仆从都已经被毁去,此时一穷二白,只能在背后展开双翼,以极快的速度不断躲闪,带出一连串的重叠残影,让人眼花缭乱。 灵泉子解决掉围攻自己的血影之后,立时操纵着“黄巾力士”配合张月鹿封堵迪斯温的去路。只是“黄巾力士”防御极高,却不甚灵活,速度更是无法与迪斯温媲美,收效甚微。 便在这时,一直“畏畏缩缩”的齐玄素终于来到了不远处,他将背上的“执刑”、“子午”和腰间的“青鸟手铳”取下,只保留了短剑和“神龙手铳”。 迪斯温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齐玄素,不过两人此时也都顾不得齐玄素了。 齐玄素的表情和心态都十分平静,没有紧张,也没有忐忑,他平时看起来像个“花圃道士”,可不意味着他就真就是个“花圃道士”,在山下江湖多年的磨砺,让他已经可以做到越是在生死一刻,越是能够保持冷静。 齐玄素贴着墙边走向重伤不起的亚瑟,做了一个举杯喝水的动作,问道:“还有吗?” 亚瑟竟是看懂了,艰难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一个瓶子,说道:“黑血……没有了。还有,圣水。” 齐玄素从亚瑟的手中接过这个瓶子,毫不犹豫地巴开瓶塞,将瓶中的半数圣水灌入自己的口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喉管一线之间仿佛要燃烧起来,这种感觉比他喝烧刀子的灼烧感还要强烈十倍,所不同的是,烧刀子会让齐玄素头脑发沉,而圣水却让齐玄素的精神得到安宁,消除一切负面情绪。 在外人看来,此时的齐玄素也如亚瑟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仿佛一个人形的萤火虫。 接着齐玄素又拔出自己的短剑。 这是师父的遗物,被七娘从“客栈”之人的手中夺了回来,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虽然一直携带这把短剑,甚至是片刻不离身,但他很少用这把断剑,哪怕是遇到李三辛的飞剑和诸葛永明的拳头时,他也没有拔剑。 不过现在却是不得不拔剑了。 短剑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是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现人影,甚至已经到了与玻璃镜媲美的程度。 齐玄素看了眼剑身上倒映出的面容,将另外半瓶圣水全部倾倒在了剑身上。 一瞬间,短剑上也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齐玄素先是走向失去了心脏汉崔克,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又将他的胸膛搅烂,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迪斯温不断遭受体内“高等黑血”的侵蚀,久守必失,被张月鹿抓住机会,逼到了死角,张月鹿毫不客气地一剑刺向迪斯温的胸膛。 迪斯温避无可避,举起手中的血剑,也朝着张月鹿当头刺下。 对于迪斯温而言,这个东方女人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剑虽然凌厉,但还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如果那个东方女人被自己刺上一剑,只怕难逃死亡的命运。 就在这关键时刻,张月鹿的身形一顿,终究没有选择与迪斯温一剑换一剑。可不等迪斯温高兴,就见张月鹿手中纸剑化作一杆白纸长枪,凭空长出一截,直接捅穿了迪斯温的胸口,并且将他钉在了墙壁之上。 一寸长,一寸强。 迪斯温惊怒交加,没想到东方女人和她的武器都是这般阴险。 张月鹿不等迪斯温反击,直接收枪后撤。 就在两人交手的短暂时间内,“黄巾力士”也终于追了上来。平心而论,“黄巾力士”的慢只是相对于迪斯温的速度而言,其本身并不逊色一位昆仑阶段的武夫或者炼气士。 “黄巾力士”举起双锤,朝着迪斯温当头砸下。 迪斯温想要化作血雾,可是已经混入体内的“高等黑血”却使得他无法使用此类变形手段,只能将自己手中的血剑凝聚成一个血球,然后奋力向前一推。 血球直接在“黄巾力士”的胸口炸裂开来。 轰隆一声。 “黄巾力士”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重新变回纸人,纸人的胸口位置同样也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灵泉子顾不得心疼自己的“黄巾力士”,踏罡步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缚。” 两道无形的气机仿佛锁链一般落在迪斯温的身上,将其牢牢束缚。 张月鹿手持白纸长枪,再度攻至,一枪刺入迪斯温的小腹,奋力一搅,将迪斯温的肠子全部搅烂。 “你们都该死!” 遭受重创的迪斯温发出一声堪比女妖的尖叫,继而爆发出一股好似滚滚洪流的磅礴血能,使得整个地牢轰然震颤,不断有碎石和灰尘从落下,齐玄素更是险些一头栽倒。 迪斯温不但挣脱开灵泉子的束缚,也将张月鹿连同刺入自己小腹的白纸长枪一起击飞了出去。不过张月鹿连续留下的两个伤口并未有愈合的趋势,反而还在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 爆发强大血能的后果就是迪斯温再也无法压制体内的黑血,以及来自于张月鹿的“六虚劫”,他脸上的血肉开始不断脱落,这也让迪斯温愈发惊怒怨毒,以及在惊怒掩盖之下,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畏惧。 一再遭受重创的他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死在此地,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仆人去祈求东方的古仙来复活他。 张月鹿拄着白纸长枪缓缓起身,刚才的血能冲击,彻底击溃了她的“五气烟罗”,也重创了她的体魄,在五仙传承之中,只有武夫的体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媲美罪民,可张月鹿并非武夫,所以此时口鼻渗血,十分凄惨。 只是张月鹿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将手中的白纸长变化为软鞭,手腕一抖,无数鞭影交织成一座牢笼将迪斯温笼罩其中,哪怕张月鹿没有附着太多真气,仅是依靠半仙物的锋芒,也足以伤到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迪斯温。 迪斯温竭力抵挡着,可看似脆弱的纸鞭却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且纸鞭本身似乎还蕴含着某种神圣气息,使得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烈火焚烧。 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迪斯温再也顾不得其他,不惜损耗,伸手朝着张月鹿一指。 张月鹿只觉得自己体内的鲜血瞬间沸腾起来,五内俱焚。 只是张月鹿仍旧不为所动,继续以手中纸鞭疯狂绞杀迪斯温。 “啊啊啊!”迪斯温发出一声惨叫。 纸鞭生生绞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并且强行将其撕扯下来。 迪斯温不顾损耗地再次激发血能。 首当其冲的张月鹿轰然倒飞出去,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裂痕,纸鞭终于无以为继。 灵泉子以三道金盾全部碎裂的代价勉强挡下了这股血能,然后甩出了自己的最后一道符箓,正中迪斯温的眉心位置。 灵泉子一指符箓,用最后的法力催动符箓:“回梦……仙……游。” 一瞬间,灵泉子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委顿在地。 原本狂躁不安的迪斯温瞬间安静下来,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死在猎魔人手中的妻子,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欢愉时光。 他们居住在有着高高尖顶的古堡中,古堡外是碧绿的草地,茂密的树林,以及清澈的河流…… 下一刻,一把短剑打断了迪斯温的回忆。 迪斯温缓缓低头。 一把充斥着圣水气息的短剑从后心位置刺穿了他的心脏,剑锋透出胸口。 将军。 棋盘之上,其他棋子都损失殆尽之后,只剩下双方主将时,过河的卒子就成了决定胜负的主角。 第五十八章 凯旋 在正常情况下,齐玄素想要伤到迪斯温是千难万难,哪怕迪斯温已经虚弱得只剩下伯爵的实力。 就算齐玄素伤到了迪斯温,以罪民的恐怖恢复能力来说,也是如抽刀断水一般,转瞬之间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高等黑血”对于迪斯温的伤害太大,甚至不必外力影响,迪斯温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自行脱落,而且还让他失去了恢复、变形的能力。 再加上齐玄素又使用了亚瑟的高纯度圣水,虽然无法与“高等黑血”相提并论,但也是专门针对罪民的利器。 如此种种条件之下,使得齐玄素成功“凿开”了迪斯温的后心。 齐玄素拔剑后撤的同时,将那枚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甲九”通过短剑留下的伤口,塞进了迪斯温的胸膛之中。 下一刻,“凤眼甲九”轰然炸开,迪斯温直接变成了人形火炬,整个胸膛更是被炸成了空洞,包括象征着罪民力量源泉的心脏。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短剑,迪斯温的鲜血与剑身上的圣水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嗤嗤作响,化作青烟。 熊熊烈火之中,迪斯温的身形越来越淡,起先是一片剪影,继而变成一个模糊轮廓,然后只剩下几根简单的线条,彻底瓦解,不甘地消失在火焰之中。 最终迪斯温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圈焦黑痕迹,甚至连石质地面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这位罪民公爵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随着烈火化作虚无。 到了此时,齐玄素成了唯一能够站着之人。 灵泉子箕坐在地上,目睹了齐玄素斩杀迪斯温的整个过程,不由感慨道:“齐执事胆大心细,副堂主慧眼识人,两位都是年少有为。” “灵泉主事过奖了。”齐玄素收起短剑,走向灵泉子,“现在该如何处置?” 灵泉子道:“你不必管我,我只是脱力而已,我服用‘益气丸’之后,很快就能恢复。关键是副堂主,她的须弥物中应该有疗伤的‘紫阳丹’,你去帮她服药。她的须弥物是手腕上的流珠,你直接输入真气就行。”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来到张月鹿的身旁。 张月鹿从正面承受了迪斯温的舍命一击,后背装在墙壁上,生生撞出一个遍布蛛网裂痕的碗状凹陷,而她也暂时昏了过去。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只见她哪怕在昏迷之中,仍旧是眉头微皱,紧绷着脸,手中死死攥着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无相纸”。以齐玄素的经验来看,张月鹿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也伤得不轻。 齐玄素伸手按住张月鹿手腕上的流珠,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里面分门别类地放了兵器、书籍、地图、千里镜、丹药、衣物等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妆盒,应该是放了些首饰、胭脂之类的物事。 齐玄素没有动其他东西,只是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此举在外人看来,就好似凭空取物一般。然后齐玄素倒出一枚淡紫色的丹药,看着张月鹿紧紧闭着的嘴唇,便有些犯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灵泉子,却见灵泉子已经服用了丹药,正以五心朝天的姿势盘膝而坐,双眼紧闭。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暗道一声得罪,伸手捏住张月鹿的双颊,强行掰开她的嘴巴,将手中的丹药喂了进去。 万幸“紫阳丹”入口即化,不必再去吞咽,也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就能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使得张月鹿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只是张月鹿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便在这时,灵泉子缓缓站起身来。 齐玄素道:“灵泉主事,副堂主还是没有醒来。” 灵泉子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向亚瑟,给他也喂了些丹药,然后才说道:“那就劳烦齐执事将副堂主背出去或者抱出去。” 齐玄素一怔。 就在这时,灵泉子和亚瑟已经互相搀扶着向外走去,亚瑟还十分“贴心”地把齐玄素的两把佩剑和“青鸟手铳”一起拿着。 齐玄素暗骂一声失策,却也无可奈何,本想将张月鹿背起。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后背要抵着两团绵软物事,所以齐玄素还是将张月鹿打横抱起。 当齐玄素走到圆厅的时候,张月鹿悠悠醒转过来,见自己被齐玄素抱在怀中,倒也没有如何羞涩,而是问道:“迪斯温呢?” 齐玄素没有谦虚,将自己斩杀迪斯温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张月鹿点点头:“天渊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也果然没有看错人。” 齐玄素道:“我走之前顺带看了一下,那个地牢里什么也没有,这伙丧家之犬穷得很。他们抢来的钱可能被他们用来买人了。” 乌戈山离还是有奴隶贸易的,所以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至于那些奴隶的下场,多半成了这伙罪民的粮食。 张月鹿“嗯”了一声,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齐玄素停下脚步,依言放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一个站立不稳,又被齐玄素伸手扶住。 她只能半依在齐玄素身上,眉头微皱。 齐玄素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身子微微发僵。 张月鹿又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很乏力。” 齐玄素沉默了许久,憋出三个字:“我抱你?” 其实齐玄素并非那种见了女子便不会说话行事的性子,关键在于张月鹿还是他的上司,这就很尴尬了。 “好。”张月鹿低声说道。 齐玄素重新将张月鹿打横抱起,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张月鹿干脆是不睁眼,不说话,双手缩在胸前,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又沉沉睡去。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快走几步,去追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灵泉子和亚瑟。 重新回到地面的古堡,灵泉子和亚瑟正在等他,见齐玄素抱着张月鹿,亚瑟还促狭地笑了笑,颇有些男人之间才懂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灵泉主事?” 灵泉子倒是老成持重,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说道:“我会安排人将这里再搜索一遍,以防有所遗漏,尤其是事关古仙,不能大意。至于齐执事,你带着副堂主先返回乌戈山离城,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就去你们会合。” 齐玄素点头道:“好。” …… 张月鹿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内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艰难地睁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齐玄素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 张月鹿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齐玄素转过身来:“你醒了,这里是乌戈山离的城主府。” 张月鹿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坐起身来,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齐玄素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从我们离开刺木特堡算起,大约是两个时辰左右。”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抱我回来的?” 齐玄素轻咳一声:“沐妗不在。” 张月鹿道:“幸亏她不在,如果把你换成她,我们这次就要全军覆没了。天渊,我果然没看错人。还有,你不要说什么过奖、过誉,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在恭维你。” 齐玄素干脆直接问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升为六品道士?”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给你请功,具体批不批,还要看紫薇堂的意见。” 齐玄素试探问道:“是不是要略尽人事?” “什么人事?”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怒视齐玄素,“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齐玄素见张月鹿柳眉倒竖,颇有怒意,赶忙解释道:“我也不喜欢,谁乐意把自己兜里的太平钱给别人?只是阿难和迦叶这等佛祖弟子都会索要人事,我等凡人又岂能免俗?” 张月鹿轻哼一声:“总之,不行就是不行,休要再提。” “是。”齐玄素从善如流,“谨遵副堂主之令。” 张月鹿余怒未消,看齐玄素便不怎么顺眼了,板起脸道:“我说过,私下的时候,不要叫我副堂主,难道此时有第三个人吗?” 齐玄素心中暗道女人好难伺候,脸上却是不显,随口说道:“好,我的澹台姑娘。” 这话刚出口,齐玄素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我的”二字之后,似乎有些太过亲昵了。 张月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破天荒地泛起一抹略显可疑的红晕,什么也没说。 她再怎么有大气,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月鹿也想逃离这种尴尬气氛,立刻接过话头:“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 齐玄素点点头道:“如此就好,你是主心骨,大家都盼着你早日养好伤。” 张月鹿“嗯”了一声。 当灵泉子来到门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这样一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对话,不由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第五十九章 醉卧 灵泉子叩门之后,张月鹿和齐玄素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心虚。 好在张月鹿身上衣衫整齐,也没什么不对劲,略微整理了下仪容,对门外道:“请进。” 灵泉子推门进来,问道:“副堂主,你的伤势如何了?本来艾城主想派两位侍女照顾你,不过考虑到副堂主的身份,不容有失,还是由我们自己人照看为好,于是我就自作主张,让齐执事守在这里。” “灵泉主事做的不错。”张月鹿点了点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刺木特堡的后续如何了?” 灵泉子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正色道:“在齐执事带着副堂主离开之后,我又派人将整个刺木特堡里里外外彻底搜索了一遍,发现了部分与古仙有关的碑刻、壁画,我亲自拓印了这部分内容之后,已经将这些碑刻、壁画毁去,整个过程并未让其他人参与,以防有人无法抵御古仙的诱惑而私藏这些内容。” 谈到正事,张月鹿顿时进入了副堂主的状态之中,问道:“拓件呢?” 灵泉子将手中的厚厚一沓图纸,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眼神示意齐玄素离远些,似乎这些图纸是十分危险的物事,然后她一边翻看一边解释道:“过去有许多道门弟子抵御不住古仙的诱惑,借职务之便,暗自收集与古仙的有关内容,所以道门有规定,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得随意接触此类内容。” 齐玄素问道:“四品祭酒道士就能抵御住诱惑吗?” 张月鹿摇头道:“不一定,就像走夜路撞鬼,成年男子的阳气要比孩童更足一些,撞鬼的概率也要小些。如果四品祭酒道士及以上品级的道士有被古仙侵蚀诱惑的嫌疑,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要接受北辰堂的审查,二品太乙道士要在金阙接受大真人和其他真人的质询。至于大真人,也就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玄圣以来,还从未有一品天真道士变节倒向古仙,倒是有古仙接受了招安,成为我们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齐玄素首次听到这些密辛,不由问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一品天真道士其实和古仙只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按照天师他老人家的说法,的确如此。只是古仙的存在更为特殊,大真人们一代换了一代,可古仙们还是那些老面孔。就拿比较知名的紫光真君、司命真君来说,当年玄圣、东皇在世,他们就与道门为敌,时至今日,玄圣和东皇已经飞升离世,他们仍旧留在世间与道门为敌。人间对他们而言,是个巨大的牢笼。” 齐玄素听得半懂不懂,却又不好深问。 张月鹿无意再说下去,转而道:“灵泉主事,你继续。” 灵泉子接着说道:“处理完这些之后,我又让人在刺木特堡的几处关键位置安放了火药,随时可以彻底毁去此地。” 张月鹿不曾抬头:“很好,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对于淫祠和古仙有关的建筑,必须毁去。” 灵泉子问道:“从这些记述来看,是哪位古仙?” 张月鹿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应该是司命真君。” 灵泉子道:“原来是他,主掌生死之权柄,难怪能活复活那个妖人。对了,这次能够顺利剿灭这伙妖人,齐执事功不可没。” 张月鹿倒也不谦虚,微笑道:“我还是有些识人之明的。” 灵泉子道:“假以时日,齐执事必定大有作为。” 齐玄素连忙道:“副堂主、灵泉主事过奖了。” 张月鹿将厚厚一沓拓印图纸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忽然问道:“谁动过我的须弥物?” 灵泉子立时说道:“副堂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这就去下令毁掉刺木特堡。” “有劳灵泉主事。”张月鹿点了点头。 然后灵泉子就在齐玄素的复杂目光中迅速离开此地,半点没有想要帮齐玄素解释一二的意思。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轻咳一声:“事急从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月鹿轻声道:“我没有责怪天渊的意思,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我还要多谢你。我若因此责怪你,便是没了肝肺。”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张月鹿话锋一转:“不过,你有没有胡乱翻看?比如某个盒子。” “绝对没有。”齐玄素立刻坚决否认。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才道:“我相信天渊的为人,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敢骗我,哼哼。” 齐玄素表情略微僵硬。 这正是他始终不敢对张月鹿彻底放下防备的根本原因,他的确有事瞒着张月鹿,而且仅此一事,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张月鹿见齐玄素如此表情,不由问道:“你怕什么?就算你胡乱翻看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这可不像你,你连迪斯温都不怕,还怕我这个弱女子么?” 齐玄素心中一凛,生怕张月鹿再看出什么破绽,故意道:“澹台姑娘,如猛虎,似蛟龙……” “打住,打住。”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装花圃道士上瘾是吧?那好,我给你个差事,把这次剿灭妖人的具体经过,形成书面文字,然后交给我,我誊写……审核之后,再交给掌堂真人。”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转移了注意力,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嘴上却道:“誊写?”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干脆不装了:“你有意见?” “没有意见,副堂主说什么就是什么。”齐玄素正色道。 张月鹿笑道:“贫嘴。” 正当齐玄素觉得此事已经翻篇的时候,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齐玄素身子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什么洪水猛兽。” 齐玄素勉强一笑:“我连报仇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你?至于洪水猛兽,你可是我的上司,我对你恭敬些,不是应有之义吗?” 张月鹿轻声道:“其实恭敬不恭敬的,主要是在人前,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倒是不必刻意拘礼。”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倒像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暗中……” 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齐玄素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张月鹿轻哼一声:“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不仅不怕我,还大胆得很,不过是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齐玄素与张月鹿接触时间长了,也逐渐摸到了她的性子,她的话语严厉,说明她没有真正动怒,可当她一反常态地细声软语的时候,那就要小心了。 所以齐玄素也不怎么害怕,用自己的老说辞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显然还没有七娘对付齐玄素的丰富经验,换成七娘在此,非要让齐玄素当场认错不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齐玄素准备开溜。 “等等。”张月鹿又叫住了齐玄素。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故意道:“副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张月鹿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酒杯的手势,问道:“有酒没有?我带的酒喝完了。” 齐玄素迟疑道:“你有伤在身,不好喝酒吧?” “副堂主问话,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张月鹿板起脸,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谁让齐玄素先称呼副堂主的,既然你问有什么吩咐,那只好满足你。 齐玄素无奈道:“等着。” 待到齐玄素回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起身下床,坐在桌边,让齐玄素想起小时候在万象道宫乖乖坐着等吃饭的景象。 他将两只夜光酒杯和一只水晶瓶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说道:“烧刀子是没有的,只有葡萄酒和麦芽酒。” 张月鹿也不挑剔,拿过那只水晶瓶,直接拔开瓶塞,往齐玄素面前的杯子倒酒。 齐玄素双手扶着酒杯,没有拒绝。 张月鹿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古人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次剿灭妖人,我们能安然回来,你功不可没,我敬你一杯。” 话音落下,张月鹿刚好把一杯酒倒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接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一饮而尽,将杯底朝齐玄素一照,示意没有剩下残酒,然后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端起酒杯,将如血的鲜红酒液一口饮尽,刚入口时有些苦,又有些涩,在苦涩之后,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与喝白酒时先是辛辣然后香醇的感觉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将杯底一照。 “好,再来一杯。”张月鹿继续执壶倒酒。 不多时后,水晶瓶已经空空如也,齐玄素有些昏沉,醉眼朦胧中望向张月鹿,只见得她双眼明亮,霞飞双颊,明艳动人。 第六十章 归途 在灵泉子的指挥下,天罡堂众人成功将刺木特堡炸毁,然后返回了乌戈山离城,只等张月鹿伤势好转之后,就动身前往位于大雪山的西域道府,然后他们会从大雪山的瑶池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在经此一战,众人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印象大为改观。 张月鹿身先士卒,分明是职位最高,境界最高,却受伤最重,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是。 齐玄素也证明了自己,虽然他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七品道士,但一剑斩杀了妖人首领,此事是灵泉主事亲眼所见,还有来自圣廷的亚瑟作证,经过上官顿的翻译宣扬之后,已经是人人皆知。 一时间,齐玄素的风评两极反转,不再是众人眼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而是有着真本事的异人。至于如何“异”法,谁也没亲眼看到齐玄素斩杀迪斯温,只能是各自想象。 亚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要返回圣廷复命,今日特意来向道门众人辞行。 虽然是齐玄素成功击杀了迪斯温,但亚瑟同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以自己为诱饵,让迪斯温误服了“高等黑血”,结局也殊为难料。 事实上,这次击杀迪斯温不能完全归功于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团队通力协作的结果,包括众多道士,若不是他们泄去阴气,阻断地气,使得雷弗诺一族的幻术无法施展,也很难成功剿灭这伙罪民。 因为曾经并肩作战,所以道门众人对于这位圣廷首主教的印象不错,纷纷为亚瑟送行。 亚瑟最后单独与齐玄素告别,毕竟在这段时间里,除了艾丽之外,就数齐玄素与他交流最多,两人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齐,如果你日后去西大陆,记得来找我。”亚瑟将一个地址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郑重收好:“一定。” 亚瑟离开了乌戈山离,踏上归途。 就在亚瑟离开的三天后,道门众人也离开了乌戈山离,前往大雪山行宫。 在临走之前,张月鹿按照约定,将那张五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留给了艾丽,并带走了上官顿。 上官顿得偿所愿,被许了九品道士的出身,乐不可支,半点也不留恋。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传信沐妗,让他们不必再来乌戈山离,就在大雪山行宫原地待命,等待他们前去会合。 相较于来时的气氛凝重,踏上归途的道门众人都心情不错,于广袤戈壁上纵马驰骋,哪怕仍旧是风雪阻路,也能生出几分雪中漫行的闲情逸致。 张月鹿的伤势已经好了,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策马奔在最前面,甚是潇洒。 齐玄素稍稍落后她半个马头的位置,却没有张月鹿的洒脱。张月鹿和七娘一样,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喝酒归喝酒,差事归差事,关于事后文字总结的差事还是落在了齐玄素的头上,这让齐玄素好生苦恼。 当年万象道宫的确教过怎么写公文不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齐玄素的刀剑火铳还算熟练,却不怎么动笔,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想要重新捡起来,就有些愁人,于是齐玄素趁着赶路的这段时间,开始早早打起腹稿。 从乌戈山离到大玄的西州,都属于西域的范畴。 西域境内,多的是戈壁沙漠,其中又有绿洲和城池,形成了诸国林立的景象。就拿乌戈山离来说,说它一城也可,说它一国也可,如果算上沙漠和戈壁的面积,乌戈山离大概相当于中原的一府之地,可如果除去沙漠和隔壁,那就相当于一县之地。 唯一的例外是北面的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一行人历时月余,穿过茫茫戈壁,一座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这便是曾经的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说起西域各国,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神爵二年,捐毒国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前朝大魏末年,朝廷自顾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所以西域诸国均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使得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直到大玄朝廷收复西州,捐毒国才重归中原朝廷的管辖,改置捐毒县。 大雪山与昆仑在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众人离开玉京的时候,是八月下旬,五十天奔波,行程万余里,抵达捐毒县时已经是十月上旬,正式进入了冬季。 众人都是风尘仆仆,风雪严寒也就算了,先天之人没有病疫之害,还扛得住,关键是许多人吃“行军丸”都快吃吐了,若不是在乌戈山离补充了部分给养,“行军丸”都没得吃,在“行军丸”消耗殆尽之后,只能啃些冷硬如石头的干粮,当真是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所以张月鹿决定在捐毒县休整数日,然后再动身前往大雪山行宫。 一行人进了县城,倒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毕竟此地距离大雪山行宫已经不远,算是西域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路过此地,故而城内同样有充当驿站职能的道观。 道观的观主名叫徐汇乾,七品道士,正捧着一杯热茶轻啜。入冬以后,天寒地冻,不过观里直属大雪山行宫,炭柴银钱都是宽裕,房间烧得十分暖和。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九品道士推门进来,禀报道:“观主,有人来了,好几十号呢。” “好几十号?莫不是天罡堂又派人来了?今年怎么回事,萨满教那伙跳大神的还没完了?”徐汇乾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去相迎。 徐汇乾出来道观大门,就见几十号人马,全都披着统一制式的披风,骑着有昆仑道府标识的马匹,不是天罡堂来人是谁? 徐汇乾扫了一眼,正想着哪位才是主事人的时候,就听一个年轻人道:“观主,我们是天罡堂道士,要前往大雪山行宫,劳烦观主安排个住处,再准备些吃食。” 听到“天罡堂”三字,徐汇乾暗道果真让自己猜中了,赶忙道:“分内之事。” 那年轻人又道:“这是我们的张副堂主和灵泉主事,两位都是四品祭酒道士,观主不要疏忽了。” 徐汇乾心中一惊,天罡堂的副堂主?已经有两位天罡堂的副堂主去了西域道府,如今又来一位?难不成要与萨满教全面开战? 想着这些,徐汇乾又顺着年轻人所指方向望去,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中年道人,一个是年轻女子,想当然地认为中年道人才是副堂主,年轻女子多半是驻颜有术,便朝着灵泉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又朝着张月鹿行礼道:“见过灵泉主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笑出声来,就连灵泉子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张月鹿没有纠正的意思,只是吩咐道:“齐执事,你帮忙安排一下。” 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互相称呼职务。而且张月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大小事情都要交给齐玄素去做,就好像用得顺手了,便不习惯再用别人一般。放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副堂主与齐执事的关系十分不一般。 齐玄素被七娘支使惯了,倒不觉得如何,随口应下。 说罢,张月鹿等人便进了道观,齐玄素留下,对徐汇乾解释道:“观主,方才那位姑娘才是张副堂主,你认错了人。” 徐汇乾“啊呀”一声:“竟然有如此年轻的副堂主。” 齐玄素道:“我们的副堂主出身上清府张氏,四品祭酒道士,前不久刚刚被轮值大真人钦点为天罡堂的副堂主,” 徐汇乾的心肝听着一颤一颤的,上清府张氏,又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如此年纪,当真是前途无量,只怕是日后要在金阙有一席之地。 他顿感心中忐忑,暗忖方才是不是触了这位副堂主的霉头。 齐玄素看出徐汇乾心中所想,安抚道:“张副堂主并非小气之人,不会在意这个。观主还是早些安排住处,我们这次除了两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有一名六品道士,其余都是七品道士,最好按照规格来。” 徐汇乾赶忙打起精神,用心记下,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徐汇乾便招呼着道观里的人手,为众人安排住处。 第六十一章 打牌 等到安顿好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好好睡上一觉,毕竟经历了长时间的风餐露宿,许多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十分疲惫,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张月鹿左右无事,便来找齐玄素。 恰好齐玄素正犯愁该怎么写公文,同样没有半点睡意。 张月鹿提议两人玩几把“玄圣牌”,不许用任何特殊手段作弊。 所谓“玄圣牌”,三寸长,两寸宽,绘以彩图,是玄圣在晚年时发明的一种小游戏,几乎没有门槛,在道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多年过去,当年的年轻人或者已经作古,或者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老不死,于是“玄圣牌”变成在整个道门都很受欢迎。 玄圣牌共有四个阵营,分别是道门、佛门、儒门、古仙。 选择阵营之后,挑选一张领袖牌、二十四张人物牌和十二张神通牌组成牌阵。 人物牌各有点数,分为天、地、人三类,以玄圣制作卡牌的时间为准,天牌是已经飞升之人,地牌是已经身死之人,人牌是还在人世之人。 神通牌分为外物、法术、洞天三类。 开始之后,除了保底的领袖牌之外,从牌阵中随机抽取十张牌。 胜负的判定方式是三局两胜。以猜正反的方式决定谁先出牌。从第二单局开始,由上一单局胜方先出牌,若上一单局双方平局,则由上一单局最后结束之人开始出牌。 一小局中,双方轮流出牌或发动领袖牌,直到一方无牌可出或者主动按结束出牌时,一小局结束并清算点数,点数小的一方算输。 齐玄素早在万象道宫时就接触过“玄圣牌”,也算是行家里手,立时答应下来。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副“玄圣牌”,选了儒门阵营和领袖牌“理学圣人”。 齐玄素则是选了道门阵营和领袖牌“玄圣”。 张月鹿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使其飞速旋转,然后一掌拍下,望向齐玄素:“你猜。” 齐玄素道:“有字。” 张月鹿缓缓移开手掌,就见“天下太平”四字。 齐玄素抽出十张牌,分别是:人牌“东皇李太一”、地牌“魔刀宋政”、人牌“圣君澹台云”、人牌“大真人颜飞卿”、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人牌“小先生沈长生”、人牌“大真人上官莞”、外物牌“天师印”、外物牌“返魂香”、法术牌“太阴剑阵”。 张月鹿也随之抽了十张牌。 齐玄素略微思量,先打出一张地牌“魔刀宋政”,九个点数,没有特殊能力。只见牌上画着一名持刀的黑衣男子,嘴角上扬,傲慢、自负。 张月鹿随之打出一张地牌“隐士紫燕山人”,绘图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儒生,九个点数,特殊能力是召唤牌阵中的两张地牌隐士。 于是张月鹿又召唤了地牌“隐士赤羊翁”、地牌“隐士金蟾叟”,这两张牌都是八个点数,张月鹿的总点数来到了二十五点。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圣君澹台云”,绘图是一个头戴平天冠的女子,帝冠上垂落的珠帘挡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下巴,十个点数。同时还是人物牌中的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的影响。 齐玄素的点数上涨到了十九点,如果张月鹿放弃跟牌,那么齐玄素只要再加一张牌,便可赢下第一局。 张月鹿打出了一张法术牌“四时剑”,可以使隐士的点数翻倍,总点数增加至五十点。 齐玄素打出法术牌“太阴剑阵”,所有地牌的点数强制变为一点,三张隐士都变为一点,因为“四时剑”翻倍效果,一点变为两点,所以张月鹿的点数只剩下六点。 齐玄素的地牌“魔刀宋政”同样受到影响,只剩下一点,“圣君澹台云”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十一点。 张月鹿打出一张地牌“隐士龙老人”,绘图是个手持龙头拐杖的矮小老人,十五点,因为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既不被“太阴剑阵”强制变为一点,也不被“四时剑”翻倍,张月鹿的点数上涨到二十一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东皇李太一”,绘图是顾盼自雄的持剑道人,十个点数,同样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齐玄素的点数也涨到了二十一点。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此时齐玄素还剩下六张手牌,而她召唤的两张隐士来自于牌阵,所以还剩下七张手牌。如果现在弃牌,齐玄素想要取胜,就必须再出一张牌,那么她就能占据两张手牌的优势,就算齐玄素不出牌,双方打平,她也占据一张手牌的优势。 张月鹿笑了笑:“弃牌。”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绘图是个星冠羽衣的年轻道人,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五个点数。使齐玄素的点数升为二十六点,然后齐玄素也选择弃牌。 第一局,齐玄素胜,剩余手牌五张;张月鹿败,剩余手牌七张。 场上的牌全部送入“地府”。 因为齐玄素赢得第一小局,所以第二局还是由齐玄素先出。 齐玄素直接打出人牌“小先生沈长生”,零点,特殊效果可以从牌阵中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抽到了一张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绘图是白发白须的持剑老者,气态威严,也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十五点,长生牌。 张月鹿打出一张人牌“隐士白鹿先生”,绘图是白发白须的老儒生,七点,可以从地府中召回一张牌。 因为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影响,张月鹿无法召回地牌“隐士龙老人”,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召回地牌“隐士紫燕山人”,只是她的牌阵中已经没有其他隐士牌,所以未能召唤。张月鹿的点数上涨至十六点。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打出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点数上涨至十五点。 张月鹿打出地牌“大祭酒杨松”,绘图是个中年儒生,背景是正在燃烧的书院学宫,九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的所有地牌增加一个点数,张月鹿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七点。 齐玄素又打出人牌“大真人颜飞卿”,绘图变成了中年道人,衣着朴素,长生牌,十点。齐玄素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五点。 张月鹿观察着齐玄素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打出一张人牌“大祭酒司空道玄”,零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只剩下三张手牌,打出外物牌“天师印”,从牌阵中召唤所有带有“天师”二字的牌。 齐玄素召唤了天牌“老天师张静修”、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人牌“小天师颜飞卿”、地牌“废天师张静沉”,分别是十五点、九点、五点、九点,总共三十八点,加上先前的二十五点,使得齐玄素的总点数暴涨至六十三点。 齐玄素仅剩两张牌:“弃牌。” 张月鹿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赢下这一局,才能进入决胜的第三局,于是她连续打出了人牌“大祭酒黄石元”、地牌“大祭酒吴振岳”、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人牌“大祭酒谢恒”,点数分别是九点、十点、八点、九点,总共三十六点。 因为“大祭酒杨松”的效果,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上升一点,变为九点。地牌“大祭酒吴振岳”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是三十七点,再加上原本的二十七点,刚好是六十四点,比齐玄素多出一点。 两人进入决胜局,齐玄素剩下两张手牌,张月鹿只剩下一张手牌。 因为第二局是张月鹿取胜,所以第三局由张月鹿先出,张月鹿打出了除保底领袖牌之外的最后一张手牌,人牌“谢月印”,绘图是个英俊的年轻儒士,手持折扇,颇为潇洒,五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大真人上官莞”,绘图是个身着黑袍的严肃女子,手持剑印,九点。 张月鹿发动领袖牌“理学圣人”的能力“月印万川”。 “谢月印”变为十五点的长生牌,特殊能力是将一张牌送去地府。张月鹿选择将人牌“大真人上官莞”送入地府,因为手牌为空,强行弃牌。 齐玄素使用最后一张外物牌“返魂香”,从地府召回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九点。然后发动自己的领袖牌“玄圣”的特殊能力,使得所有人牌点数翻倍,变为十八点。 如此一来,齐玄素以三点的优势赢得第三局,以两局小胜取得一个大局的胜利。 打牌总要有些彩头,张月鹿本来提议罚酒,不过被齐玄素拒绝,因为张月鹿无论输赢都不吃亏,于是改为一个太平钱。 张月鹿丢给齐玄素一个太平钱,无奈道:“道门牌太过无解。” 齐玄素笑呵呵地将太平钱放入包中,说道:“当年我一手道门牌纵横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罕有敌手,刚才不过是小试牛刀。” “你就吹吧。”张月鹿半点不信,“我们再来一把,我不用儒门牌,你不用道门牌。” 齐玄素点头道:“好,我用佛门牌。” 张月鹿道:“我也用佛门牌,来一次内战。” 两人又各自摸一套佛门牌,继续打牌。 这一次,张月鹿技高一筹,连胜两小局轻取齐玄素。 张月鹿啧啧道:“不过是吃道门牌的红利罢了,我看你也就一般水平。” 齐玄素输了第二局之后,因为心疼太平钱,决定接受张月鹿的第二次提议,改为罚酒。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两人就是打牌,喝酒,打牌,喝酒。 直到子时时分,张月鹿才带着一身酒气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六十二章 大雪山行宫 天罡堂的众人在捐毒县休整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的时间里,齐玄素过得非常“充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张月鹿打牌和喝酒。 其实张月鹿并不强求,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强逼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对张月鹿颇有好感,并不想拒绝张月鹿。 虽说从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某种可能的确有些渺茫,也着实让齐玄素灰心丧气,但这种事情就像佩慧剑一样,梦想还是要有的。 就像棋盘上的小卒子,即使小卒子是最不值钱的棋子,也要有“将军”对面老帅的志气。 闲暇之余,齐玄素还向灵泉子这位老牌主事请教了如何写公文,只可惜灵泉子主要是负责外务,公文这一块,反倒是负责内务的孙永枫更为熟稔。周柏更不用说,同样是实干派,对于这些略显务虚的活计,实在是不擅长。 三天之后,一行人休整完毕,离开捐毒县,继续前往大雪山行宫。 大雪山和昆仑构成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回”字,昆仑在左,大雪山在右,捐毒县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正中位置,而“回”字里面的小口则是个巨大的沙漠盆地,素有死亡之海的称呼。 纵观这次万里奔行的路程,其实是从“回”字左侧一竖出发,一路向西,在“回”字外面的广袤西域兜了个圈子,来到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捐毒县,然后再沿着“回”字的笔画去往“回”字的右侧一竖,最后乘坐飞舟穿过“回”字中间的小口,返回起点。 所以一行人现在是沿着沙漠的边缘前进,速度不快不慢,而且因为大雪山挡住了朔方寒流的缘故,反而不再下雪,无疑是一件好事。 如此十余天的行程,大雪山行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大雪山行宫本是金帐大汗的行宫,当年道门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仙人。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再加上瑶池,道门一直都将大雪山视作道门的圣地之一。 后来大雪山行宫被金帐汗王送给了金帐国师,金帐国师在此经营多年,使得大雪山行宫逐渐成为萨满教的核心所在。 故而大雪山行宫对于道门和萨满教都意义非凡,两者围绕此地展开数次大战,如今是道门掌握了大雪山。 一行人翻过最后一座雪山,眼前豁然开朗,终于见到了坐落在朝阳一面的大雪山行宫。 只见大雪山行宫依山而建,通体洁白,与山同色,仿佛一座冰雪之城。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大异,甚至与金帐的王庭也大不相同,而是颇有西大陆和婆娑州的风格,可见林立高耸的塔尖,层层叠叠的城墙楼阁,以及连绵的拱形穹顶,各种建筑堆叠一处,紧密又不杂乱,此时霞光万丈,落在行宫之上,竟是使其绽放出隐隐的圣洁气息。 众人驻马雪坡之上,齐齐眺望大雪山行宫。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大名鼎鼎的大雪山行宫,不由有了片刻的失神:“这就是大雪山行宫?” “正是”张月鹿用手中马鞭一指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山体,“据我所知,在大雪山行宫的下方还有一座巨大的养尸地,是当年萨满教遗留下来,那可是真正的十万人坑,尸气弥漫,甚至混淆了阴阳的界限,所以大雪山行宫还是一座镇压的阵法。” 齐玄素震惊道:“竟然还有这等事情。” 张月鹿一挥手:“上山。” 山路还算平整,一路向上,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后,终于来到一座巨大石桥前,此桥雄立于万丈深渊之上,连接了两座山峰,长约百丈,可供六马并行。 从视觉上来看,下方的深渊就好似护城河,环绕大雪山行宫,此桥就是横跨护城河通往城门的吊桥,故而守卫极为严密,十余名披甲灵官守在此地。 张月鹿上前出示了箓牒和天罡堂的文书,为首的灵官立刻换上了笑脸:“原来是张副堂主到了,赵副府主和天罡堂的几位执事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副府主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有望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前途无量。 张月鹿微微点头,说道:“请带路吧。” 灵官领着张月鹿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石桥,进入一个开凿在岩壁上、长约半里、高约两丈、宽约三丈且一路向上的特殊“城门洞”中。 穿过这条长长隧道,便进入了大雪山行宫的外围,一处类似于瓮城的所在。 远远就见赵教吾迎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五十余天,万里追凶,佩服,佩服。” 张月鹿下马迎上前去。 其余人也齐齐下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赵教吾道:“自七月赤明宫一别,至今已有三月,张副堂主着实辛苦,近来可好?” 张月鹿道:“有劳赵副府主挂念,一切安好。” 众人又是向赵教吾行礼。 随同赵教吾一起过来的还有沐妗、徐缜、郑鼎等人。 沐妗、徐缜上前向张月鹿行礼,然后归入张月鹿身后的队列之中,郑鼎则是直接行了大礼,口中道:“谢过张副堂主救命之恩。” 张月鹿神色淡淡:“当初是我与齐执事一起发现了你,是灵泉主事为你招魂,倒不必只谢我一人。” 郑鼎脸色微变,随即又向齐玄素和灵泉子行礼。 灵泉子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倒是齐玄素,在人前大多都是花圃道士的形象,主动上前扶起郑鼎,温言道:“道兄不必多礼。” 郑鼎的脸色有些僵硬,沐妗则是翻了个白眼。 赵教吾对于这些视若无睹,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天罡堂的诸位道友一路劳顿,我已经让人备好宴席,为张副堂主一行人接风洗尘。” “赵副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张月鹿婉拒道,“我在捐毒县休整了三日,已经惹得天罡堂骂人了,让我务必尽快返回玉京述职,毕竟此事影响太过恶劣,甚至惊动了轮值大真人,实在是不能久留,还望赵副府主见谅。” 若是别人如此不给面子,赵教吾难免要心中不快,可张月鹿算是“恶名在外”,不近人情早已是众所周知,就连李天贞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可见是个性情孤拐之人,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赵教吾也没有强求,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张副堂主,飞舟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有劳赵副府主。”张月鹿抱拳道。 赵教吾伸手招过一个灵官,吩咐道:“带张副堂主等人去瑶池。”然后又对向张月鹿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因为瑶池与大雪山行宫不在同一座峰头,所以张月鹿等人没有在大雪山行宫停留,在这名灵官的引领下,穿过此处瓮城,进入另一条开凿在石壁上的隧道,通过一座长约数里的石桥去了瑶池所在的山峰。 大雪山的瑶池与太白山的天池并列齐名,呈半月形,长约七里,最宽处约三里,位于峰顶云遮雾绕之处,两千余年前穆天子曾在此与西王母欢筵对歌,留下千古佳话,赢得“瑶池”美称,也被世人误以为是仙人居处。 去往瑶池,要经过一处天然山口,两侧宽约十丈,最窄处约三丈左右,两峰夹峙,一线中通,又称“石峡”,石壁巍峨,天巧奇绝,犹如打开的两扇门板。石色赭暗,如同铁铸,有诗曰:“巍峨石峡瑶池门,峭壁悬天险断魂。鬼斧神工刀劈就,一线通途上青天。” 过了石门,登临山顶,不多远便是瑶池,只见得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雪山环抱,云雾缭绕,天、水、山三者共一色。 东南面就是大雪山行宫所在的山峰,左右又有两峰相连。抬头远眺,三峰并起,突兀插云,状如笔架。 此时一艘飞舟正停泊在瑶池的湖面之上,高大巍峨。 因为这次是公差,所以不必买票,可以直接登船。 这是齐玄素第二次乘坐飞舟,上次他只能在第一层的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这次飞舟上没有其他客人,他的执事身份,只低于张月鹿和灵泉子,便可以入住第二层的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放在平时,都是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这便是出公差的好处了。 众人登上楼船之后,飞舟缓缓起飞。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蛟龙神异,水气弥漫。飞舟离开大雪山,进入死亡之海的境内之后,因为天气寒冷,飞舟周围笼罩的水气竟是变成了雪花,凝而不散,悬而不落,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雪白痕迹。 如此半天光景之后,巍峨昆仑,玄都玉京便遥遥在望。 第六十三章 灵官和例银 飞舟落在玉京城外的湖泊之中,激起一片似水似雪的雾气。 众人离开玉京时还是深秋,回来时已经是初冬,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赶路上面,除了张月鹿之外,其余人甚至没受什么伤,至多是赶路的途中吃了些苦头。 在湖畔,天罡堂安排的鹿车已经在等候了,这种鹿车都是四轮,拉车之鹿比寻常马匹还要雄壮,车厢十分宽阔舒适,可以乘坐四人,这次天罡堂直接调用了将近二十辆鹿车,浩浩荡荡,排成一列,好似长龙。 为首的正是孙永枫和田宝宝,见张月鹿第一个走下飞舟,孙永枫立刻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副堂主一路辛苦,此番剿灭妖人,行程万余里,非豪杰不能为之。” “不必吹捧恭维。”张月鹿还是那般不近人情。 孙永枫也不在意,笑道:“掌堂真人已经问了几次,副堂主这次顺利剿灭妖人,掌堂真人和我们天罡堂也都脸上有光。” 张月鹿半点不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剿灭了哪位古仙呢。” 孙永枫引着张月鹿走向排在最前面的鹿车,张月鹿示意灵泉子、齐玄素与她一道,再加上孙永枫,刚好四人同乘一车。 沐妗、周柏、徐缜、田宝宝四名执事乘坐第二辆鹿车。 沐妗望向齐玄素的目光满是怨毒,在她看来,自己是唯一的五品道士,又是最早跟随张月鹿之人,本该是自己跟在张月鹿身边,如今却被个七品道士给强占了位置,凭什么? 不过在灵泉子等人看来,这次剿灭妖人击杀迪斯温,齐玄素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被张月鹿器重,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沐妗,甚至没参加围攻刺木特堡,至多算是有些苦劳,又凭什么被高看一眼? 这便是人性了,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看待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或者说只从自己的立场上去讲符合自己利益的道理。 四人同乘一车,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灵泉子和孙永枫坐在一边。 趁着这段时间,张月鹿开始交代这次剿灭妖人行动的最后收尾工作,主要是形成文字上报掌堂真人,待到掌堂真人确认之后,所有参与外务行动之人都可以得到为期两个月的假期,在此期间,不必到天罡堂当值,可以自由支配,而内务人员则要继续当值。 至于具体书面文字,大概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详细说明剿灭这伙妖人的经过,被张月鹿交给了齐玄素,因为齐玄素是除了张月鹿和灵泉子之外唯一全程参与之人,在张月鹿昏过去之后,更是由齐玄素完成了最后一击。 第二部分是关于古仙的汇报,这部分由灵泉子负责,因为是灵泉子亲自拓印了刺木特堡中的古仙痕迹,涉及此事之人越少越好,也就一事不烦二主。 第三部分就是请功,由张月鹿这位副堂主亲自负责。可以说,能否论功行赏,功劳会不会被上司贪了,只在张月鹿的一念之间。不过在这方面,齐玄素还是很放心的,张月鹿无疑是个足够称职的好上司。 张月鹿对齐玄素和灵泉子道:“你们两位也不必太过为难,实在不行,可以先写个大概,请孙主事帮忙润色一二之后,再交给我。” 灵泉子和齐玄素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孙永枫也不觉得为难,他算是天罡堂中有名的笔杆子,这种公文上的事情,可谓是小菜一碟。 张月鹿又道:“关于古仙的部分,一定要慎重。” 孙永枫脸色一紧,郑重点头。 张月鹿掀起车帘,隔着玻璃看了眼车外的景色。 此时鹿车已经来到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不远处便是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核查箓牒。 张月鹿放下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鹿车都有天罡堂的标识,所以守门灵官直接放行,车队穿过城门洞,沿着上清大街朝玄都行去。 来到玄都的城门前,车内四人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门,递出箓牒。 守门灵官的态度要比平时好了许多,只是简单查验了箓牒,便直接放行。 车夫赶动鹿车,一直来到天罡堂的大门外,大门左右同样站着身着玄甲的灵官。 灵官算是神道一途,之所以不在道士的行列,是因为灵官不算是修炼体系。 灵官的境界修为与“灵官”身份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神道一途需要数量庞大的香火愿力,这也是古仙与道门的根本矛盾所在。毫无疑问,道门的道观遍布天下,拥有数量极为庞大的香火愿力,可是道门高层中,却几乎没有神仙的存在,于是道门以这部分香火愿力发展了灵官一脉。 成为灵官之后,不必修炼,会根据自己对应的品级得到对应数量的香火愿力,然后通过身上的特制甲胄化作神力,只要身披甲胄,便等同是凭空有了一身境界修为,抵得上旁人几十年的苦修。 这正是灵官们全部披甲的原因。 不过灵官也不是全无门槛,对于心志心性的要求极高。 香火愿力在被转化为神力之前,其实是驳杂不纯的,里面掺杂了大量的人欲,比如向太上道祖求官、求财、求保佑等等,进入体内之后,就好似各种杂音,扰乱心志,如果不能抵挡,迷失其中,便功亏一篑。 道门可以用各种手段强化体魄,却很难直接强化人的心性,只能看天分,想要成为高品灵官,必须是心性坚韧之人,而且还要是资质一般之人。若是资质卓绝,又心性坚韧,多半会选择成为道士,而不是低人一等的灵官。 再有就是,高品灵官的甲胄也制作不易,花费极大,纵然比不得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也比培养普通道士要昂贵许多。 正因如此,道门的高品灵官并不算多。 坏处是这份境界修为毕竟不是自己的,如果被道门剥夺了灵官的身份,一身神力也随之消失不见。或是被道门降级,境界修为也会随之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灵官只能紧紧依附道门,完全听从道门的命令行事。 这就导致灵官在地位上天然低于道士,毕竟道士的一身修为都是自己辛苦修炼得来,就算有朝一日离开道门,也仍旧是自己的。故而在同品级的情况下,道士可以节制灵官,哪怕是一品灵官,也只相当于二品太乙道士,而且低于参知真人。 道门培养灵官的用意其实很明显,比如守门、守城、护卫这些差事,高品道士不愿去做,或者没时间去做,低品道士又能力不够,容易出现纰漏。只有灵官是最合适的人选,既不必修炼,有着充足的时间,又有足够的境界修为,还不能违抗道门的命令。 道门的半数灵官都在天罡堂麾下,这次西域战事,天罡堂的援军也是以灵官为主。 齐玄素第一个下来马车,拉着车门,等待张月鹿下车。 张月鹿下来马车后,道谢一声,吩咐道:“你们先去摇光轩,我去见掌堂真人。” 齐玄素合上车门,点头应下。 几人进了守卫森严的天罡堂,张月鹿径直去往正堂,其余人则是往摇光轩行去。 齐玄素与两位主事并肩而行。 孙永枫笑道:“齐老弟这次立下大功,一个六品道士多半是稳了。” “多承孙主事吉言,玄素先行谢过。”齐玄素姿态很低。 灵泉子淡笑道:“天渊不必过谦,这是必然之事。我们且不说那些虚的,只说实的,六品道士的例银可要比七品道士高出不少,老孙,你管着这一块,大概是多少来着?” 孙永枫接过话头:“六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齐兄弟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若是有像这次的外务,还会视情况额外追加一笔补贴。一年下来大概是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咋舌道:“八百太平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放在一些小地方,足以购房置地,可以算是富家翁了。” “哪里需要去其他地方购房置地。”孙永枫笑道,“过段日子,度支堂就会下发一笔安家费,供你们在玉京安家落户,具体数额是在道士品级的基础上按照职务进行补贴,齐老弟大概是一千太平钱左右,如果已经有了住处,那么这笔安家费便算是白得。” 灵泉子补充道:“这也就是天罡堂,地方道府和部分冷清堂口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年也就五百太平钱不到,塞牙缝都不够。” 孙永枫深有感触道:“内丹修的是自身,可想要快速提升修为,也少不得各种外丹的辅助,银钱总是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这点例银也着实是捉襟见肘。若是与人争斗,各种符箓的损耗,飞剑法器的损伤,也都是钱。” “符箓法器的损耗不是可以报销吗?”齐玄素略微诧异道。 灵泉子笑了一声:“想要报销,必须给予足够正当的理由,比如我们这次剿灭妖人,便是正当理由。可谁还没几个仇家?亦或是其他突发状况,这种便不能报销。” 孙永枫道:“还有吃穿用度、雇佣仆役、交际应酬,总要维持个体面,不能让同僚们笑话,花钱的地方实在数不胜数。” 灵泉子嘿然道:“像我这种出家之人也就罢了,若是要结成道侣,那更是……” 第六十四章 两张戏票 回到摇光轩,灵泉子和孙永枫各自去了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直接来到正堂,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出一张道门的公文笺,摊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思索着该从哪里下笔。 不多时后,沐妗也进来了,径自坐下,冷冷地盯着齐玄素。尤其是看到齐玄素摊开的公文笺之后,更是难掩愤恨之色。 过去在北辰堂,张月鹿都是把这些事情交给她,可如今却交给了齐玄素,这让她如何不痛恨齐玄素?就是这个小子让自己的张月鹿“移情别恋”!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化开,齐玄素掭饱了笔,开始从自己等人抵达碧山观写起。 过了片刻,沐妗终于开口道:“齐执事。” “有事?”齐玄素头也不抬道。 沐妗缓缓道:“你与副堂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齐玄素仍旧没有抬头:“你应该去问副堂主。” 沐妗脸色一变,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齐玄素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终于抬头望向沐妗:“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很好奇,沐执事打听这些做什么?” 沐妗冷冷道:“我是为了副堂主好,不管怎么说,她还年轻,容易受人蒙骗。”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齐玄素笑了笑,“副堂主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与年龄无关,我劝沐执事一句,有些事情,副堂主只是不想过多计较,可再深厚的情分,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沐妗脸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明白一件事,与张月鹿的关系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齐玄素有了靠山,坏处是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齐玄素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人跑来找自己争风吃醋。 沐妗逼近了齐玄素,压低声音道:“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倒是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倒是知道了。”齐玄素笑道。 沐妗道:“你这种人,有野心,也有能力,其实和许寇是一路货色。许寇是刚,你就是柔,许寇挑衅副堂主,是想把副堂主当作踏脚石,你接近副堂主,也是想把副堂主当作上升阶梯,不过是手段不同罢了。” 齐玄素失笑道:“沐执事,你未免太高看我齐玄素了,也太小看张副堂主了,说得好像副堂主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 沐妗道:“她当然不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可这个年纪的女子,总免不了识人不明,受小人蒙骗。” 齐玄素听明白了,沐妗话里话外的意思认定了他是个擅长算计女人的小白脸,这可真是冤枉,他从万象道宫出来之后,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哪就擅长应付女人?在这方面,他是实实在在的新手。 只是齐玄素无意在这方面去纠缠辩解,只是说道:“那你应该去劝一劝张副堂主,让她迷途知返,远离小人,而不是在这里给我使脸色。” “你!”沐妗气急,伸手指着齐玄素,气得微微颤抖。 若论境界修为,沐妗是一位玉虚阶段的炼气士,自然要胜过齐玄素,真要动起手来,齐玄素多未必能讨到便宜。可这里毕竟是天罡堂的府衙所在,隔壁就是孙永枫,沐妗还没有在此地大打出手的胆子。 “如果沐执事没有其他事情,那就不要打扰我了。”齐玄素重新提起毛笔,继续在公文笺上奋笔疾书。 沐妗只能摔门而去。 虽然齐玄素并不擅长此道,但他已经想了一路,早有腹稿,所以写得很快。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回来了,见只有齐玄素一人,问道:“沐妗人呢?” 齐玄素抬起头:“出去了。”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桌前,随手拿过一页他刚写好的,飞快地扫了一眼:“字数太多了吧?” “多吗?”齐玄素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公文笺:“还是精炼些,又不按字数算钱。” 齐玄素只得道:“好吧。” 张月鹿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六品道士应该是稳了。” “真的?”齐玄素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从张月鹿口中得到确认,感觉还是大不相同。 “当然是真的。”张月鹿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齐玄素的对面坐下,“掌堂真人问了这次剿灭妖人的大概经过,听完之后,对你很重视,夸赞你有勇有谋,并且说要着重培养你。” 齐玄素一时间半喜半忧,喜的是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日后的道路不能说一片坦途,也是相去不远。忧的是自己的身份,闯入了掌堂真人的视线,无疑增大了自己暴露的可能,一旦暴露身份,便要万劫不复。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就生出一种尽快脱离清平会的冲动,只要攒够九千功勋,就能脱离清平会,然后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否则一辈子都活在清平会的阴影中,生怕哪天就暴露身份,太压抑了。 张月鹿看着齐玄素的脸色,问道:“怎么,嫌弃六品道士小了?” “哪里的话。”齐玄素回过神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哪里会嫌弃小,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听掌堂真人的意思,你、我、灵泉主事,记‘玄字功’,其他人都记‘黄字功’,我和灵泉主事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仅仅一个‘玄字功’,还不足以更进一步,可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玄字功’足够你直接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比其他执事低上一头。” 齐玄素稽首道:“有劳副堂主费心,属下感激不尽。” “又装花圃道士?”张月鹿不悦道。 齐玄素道:“主要是在天罡堂的府衙,不敢造次。” 张月鹿没再计较,转而说道:“不过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紫薇堂那边的流程会慢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你才能正式晋升为六品道士,在此之前,你还得领七品道士的例银。” 齐玄素问道:“七品道士的例银是多少太平钱?” “我替你问过了。”张月鹿道,“七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十圆太平钱,也就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除此之外,我们这次公差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补贴。你待会儿可以去孙主事那里领取两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总共一百六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算了下自己手头上的银钱,加上这一百六十圆太平钱,刚好三百出头的太平钱。 张月鹿又问道:“两个月的假期再加上年节,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有什么打算?” 齐玄素还真有打算,那便是趁着这三个月的时间,做一些清平会的差事,积攒功勋,先定一个小目标,攒够一千功勋,顺带把清平会那边的例银也给领一下。 只是齐玄素不好将这些打算对张月鹿明言,只能说道:“没什么打算,在老宅子里好生修炼,争取早日跻身玉虚阶段。”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一个人是吧?” “是。”齐玄素点头。 张月鹿破天荒地有些犹豫迟疑,缓缓说道:“你一个人留在玉京,孤单冷清,不如……” “不如怎样?”齐玄素被张月鹿说得有些发怔。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对了,掌堂真人送给我两张戏票,要不要一起去?” 齐玄素又是一怔:“掌堂真人送的戏票?哪来的戏班子?”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并非掌堂真人有这等闲情逸致,而是玉京城中竟然还有戏班子?在他的记忆中,玉京城总是缺少烟火气,再加上玉京城严令禁止行院,便下意识地认为玉京城中没有戏班的存在。 张月鹿道:“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你不常在玉京,不知道这些罢了。” 齐玄素想了想,自己以前跟随师父在玉京城生活的时候,的确是很少离开海蟾坊,许多地方只是听师父提起过,而不是自己亲自去过,有不知道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张月鹿相邀,齐玄素也不好拒绝,更何况这会儿他已经回过味来,掌堂真人自己不去看戏,也不是让张月鹿陪他看戏,而是直接送给张月鹿两张戏票,这个举动似乎颇有深意。 齐玄素随口问道:“一张戏票不便宜吧。” “确实不便宜。”张月鹿点点头,“我听掌堂真人说,一张门票要一百太平钱。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送他的” “不愧是参知真人,一出手就是二百太平钱。”齐玄素咋舌道,“不如我们……” 张月鹿问道:“不如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摇头道。 受七娘的影响,齐玄素本来想说,不如我们把这两张票给卖了,不过齐玄素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这两张票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卖了,也不分钱给他,想要怎么支配,还要看张月鹿的意思。 第六十五章 带话 张月鹿虽然不富裕,但还不会做出把掌堂真人的好意直接折现的事情,更何况掌堂真人本就是被她认可的长辈,不仅仅是上司那么简单。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神色,也大概明白了齐玄素的未尽之言,哭笑不得道:“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掉进钱眼里了。这两张票毕竟是掌堂真人的一番心意,还是不要辜负为好。” “是。”齐玄素讪讪道,“戏班子在哪?玄都吗?” 张月鹿道:“在太上坊。” 齐玄素一怔,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地方,太上坊作为二十四坊之首,齐玄素一直是久闻其名,却从未真正去过。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明天刚好是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酉时,我在太上坊的东门等你,记得穿常服,注意仪表。” 齐玄素问道:“沐妗呢?” “怎么忽然提起她?”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又来找过你了?” 齐玄素道:“我并非告状,只是不想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月鹿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齐玄素面对迪斯温都可以冷静地一击必杀,没有半分怯畏缩,那么他没有道理会害怕沐妗,其实沐妗也没有说错,在某种程度上,齐玄素和许寇的确是同一类人。 张月鹿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好。”齐玄素应下,又抽出一张空白的公文笺,准备从头重写,缩减下水分。 张月鹿起身道:“好好写,我要检查的。” “是,副堂主。”齐玄素有气无力道。 张月鹿转身去了内室——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 齐玄素用了大半天的时间,重写了一份报告,又送去孙永枫那边,请求孙永枫帮忙润色修改一下,顺带领了自己的一百六十圆太平钱。按照规矩,应该去度支堂领这笔钱,只是天罡堂的成员经常要出远门,归期不定,算是九堂中的例外,不需要前往度支堂领取,而是度支堂直接将钱款拨到天罡堂,让天罡堂自行发放。 至于那笔安家费,因为数目太大,走流程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估计要等到来年开春了。 齐玄素离开摇光轩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许寇。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八月十六,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中旬,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许寇并无上次的倨傲,主动开口问道:“方便谈一谈吗?” “好。”齐玄素没有拒绝。 两人一道出了天罡堂府衙,雇佣了一辆牛车,离开玄都,去往太清广场。 在路上,许寇问了些关于剿灭妖人的细节,齐玄素也没有隐瞒,都一一答了。 太清广场上店铺林立,更不乏酒楼,许寇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酒馆,两人落座之后,许寇问道:“能喝酒吗?” 齐玄素这段时间的酒量见涨,着实是被张月鹿锻炼出来,迟疑道:“能喝一点。” 许寇点点头,向酒馆的老板道:“两壶冷酒。” “好嘞!”老板动作麻利地送来两个酒壶,看大小,应该是一斤装。 许寇和齐玄素一人一壶,许寇双手捧着酒壶,主动开口道:“这次约你出来,主要是想向你道歉。你斩杀妖人的事情,我听灵泉主事说了。我承认,是我以貌取人了,你担任执事,我许寇心服口服。副堂主也的确有识人之明,慧眼如炬,比我高明。” 齐玄素没想到许寇如此坦然,摆手道:“许兄不必在意,毕竟我那日也口出恶言,算是扯平了。” 许寇笑了笑:“我久在齐州道府,那里是太平道的大本营,多的是李家子弟。这家人有个代代相传的毛病,或者说本事,那就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在齐州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听过就算。不过我得说,齐兄弟的那几句话,颇有些李家人的风采。” 齐玄素一时间没分辨出许寇的话语是褒是贬,只能举起酒壶喝了一口。 许寇道:“你是副堂主的人,我却挑衅副堂主,我本来觉得你不会赴约。” 齐玄素放下酒壶:“副堂主不是个小气之人。” 许寇看了眼自己那只已经伤愈的断手,说道:“大气还是小气,我不好说,可她是个狠角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降服的,李天贞输得不冤。” 齐玄素道:“‘降服’二字,太居高临下了,道门不兴那一套。” “这倒是。”许寇道,“我读书时,最是佩服玄圣,虽然玄圣也有不足的地方,但他给道门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新气象,让我们这些没有背景家世之人,也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否则我们就是那些世家子的奴仆之流,做一辈子的奴才。” 齐玄素道:“玄圣说,他能得到‘玄圣’这个名头,就说明他没把事情做完,还是留了余地。” 许寇哈哈一笑:“不管怎么说,我喜欢玄圣胜过高祖,喜欢道门胜过朝廷,所以我从青鸾卫辞官。青鸾卫的家规是活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被青鸾卫的高手追杀,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几乎是擦着我的心口射进去的,可我愣是没死。齐兄弟,你说我的命硬不硬?” “硬。”齐玄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许寇接着说道:“命硬是一回事,可关键是贵人。就在我身陷绝境的时候,清微真人路过,顺手把我救了下来。我就这样脱离青鸾卫,去了齐州道府。清微真人多大的名头,再没人敢找我的麻烦。虽然道门不兴主奴那一套,但古人有一句话,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再加上救命之恩,我只能拼了命去报恩,所以这些年来,我从不计较什么个人得失,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亦或是四品道士,都没什么区别。” 齐玄素没有说话。 许寇望着齐玄素:“这么多年过去,我做得够多了。我老婆死的时候,我在盯着那个清平会的头目,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觉得我已经偿还恩情,该过自己的日子了,所以我选择离开齐州道府,来到天罡堂。清微真人没有为难我,反而还成全了我,我很感念他的恩情。李天贞是清微真人的晚辈,在我临走的时候,他找到我,让我给张副堂主带个话,他迟早要与张副堂主再比一场的。” 齐玄素问道:“你就是这么带话的?” 酒馆的老板掌灯了。 光影在许寇的脸上交织着,明暗不定:“我跟随清微真人多年,不敢说了解清微真人,却了解道行还浅的李天贞,这就是他要带给张副堂主的话。只是我没想到,谪仙人这般霸道,直接拧断了我的一只手,我也不说什么生死相斗如何如何,我只能说,我输得心服口服。”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这种公子哥的想法。 许寇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现在话已经带到,我的最后一桩差事算是结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壶,淡笑道:“我明白了,许兄也想请我帮忙带话。” 许寇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齐玄素没有拒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说道:“许兄的话,我一定带到。如果许兄没有其他的事情,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许寇道:“有劳。” 齐玄素起身离去。 许寇坐着没动,只是默默喝酒。 齐玄素离开酒馆之后,放眼望去,是华灯初上的太清广场。 正好,他打算买身像样的衣服。 过去齐玄素在江湖行走,没必要准备一身体面的日常衣裳,斗笠是他的标配,既能遮挡面容,还能防雨防晒,没有下摆的短打扮更灵活,关键是价格便宜,就算有所破损也不心疼。 后来他回到玉京,倒也想过置办一身像样的常服,就去问了一下价格,结果价格让他望而却步。而且当时他也没什么应酬的必要,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不同了,一是他手里有了闲钱,二是他要应张月鹿之邀。一百太平钱一张的戏票,不用想也知道去看戏的人都非富即贵,自己只要“泯然众人”就好,没必要穿一身廉价的旧衣服去“鹤立鸡群”。 在山下,哪怕是帝京城中,也很少有成衣铺子,大多都是布庄和裁缝,一般都是买布料回去,让家中的女人自己做衣服,这也是女子出嫁之前都要学习女红的原因,或是让专门的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 可玉京不一样,万象道宫教写字绘图、火器运用、识别草药、绘制符箓、调配药剂、机关原理、地理天文等等,唯独不教女红裁缝,无论男女,没几个会做衣服的,而且玉京人口众多,仅凭裁缝订制,也无法满足需求,所以成衣铺子便应运而生。 齐玄素打算买一套常服,说是常服,只是区别于道士的鹤氅礼服,其实同样有具体要求,尤其是私下会客见面的常服,是仅次于礼服的正装。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马上就是六品道士了,还是预备法师,有必要体面一下。 第六十六章 衣冠 一般而言,穿常服不必戴冠,可以换成簪子,道门中以玉簪和木簪最为常见,材料决定价格。 然后是道袍,此道袍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 道袍形制为: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衣领镶嵌有护领,两侧开衩,接有暗摆,暗摆打三个褶或不打褶,以系带系结,穿着时可配丝绦、布制细腰带或大带。在前朝大魏时,道袍便已经十分流行,几乎是读书人的标配,因为读书人懂得的道理多,世人才将其称为“道袍”,却是与道门没什么关系。 大玄之前,道袍总的趋势是两袖不断增宽,大而长的袖子受到人们的青睐,到大魏末年时,袍服的“大袖子”发展到有些夸张的地步。 最早的时候,道袍是衣长及履,袖小不过尺许,其后衣渐短而袖渐大,短才过膝,裳拖袍外,袖至三尺,拱手而袖底及靴,揖则堆于靴上。 也就是说,道袍的大袖夸张到,拱手作揖的时候,袖底可以堆到鞋面上。 待到大玄得了天下、道门胜了儒门,又对道袍作出了改动,首先便是将广袖改为窄袖,然后衣长也略作调整,便于行动。 道袍的价格同样由衣料决定。 最后是鞋履,前朝大魏时,履极浅,不逾寸许。到了如今,履极深,口几及踊。 所谓“踊”,就是义足。古时有名为“刖刑”的酷刑,斩去犯人的双足,故而有成语“履贱踊贵”,意思就是受“刖刑”之人太多,导致鞋履更便宜,而义足更贵。 所以如今的履有些类似于短靴,用料更多,价格也有所上涨,不过决定价格的最重要因素还是材质。 齐玄素进了一家名为“苏记”的成衣铺子。 三面墙壁分别罗列簪子、道袍、鞋履,让人一目了然。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这家店铺的主人是个女子,站在柜台后面,主动开口问道。 齐玄素道:“我打算置办一身常服,衣、冠、履。” 老板娘脸上有了笑意,指着自己身后货架上摆放的各种簪子,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材质的簪子?最近比较流行的还是玉簪,这根墨玉龙形簪子,只要十二圆太平钱,客栈觉得如何?” 只要十二圆太平钱?看来老板娘的“只要”格外与众不同,齐玄素在心中发着牢骚。 不过他脸上表情不变,不置可否道:“龙形会不会太过招摇?还是墨龙。有没有别的?” 这是个十分合乎情理的理由,虽然道门屠戮蛟龙,但朝廷因为沿袭部分前朝旧制的缘故,还是在许多地方以龙为尊,再加上大玄崇尚玄黑之色,这种簪子在玉京不算什么,到了帝京却容易犯忌讳。 老板娘没有多想,又伸手一指另外一根造型古朴的墨玉簪子:“这根呢?无论是玉京、帝京,还是王庭、楼兰,都不会犯忌讳,还应本朝水德玄色,缺点是太过平淡,有些平平无奇,只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就这个吧。” 接着便是道袍,这才是大头。 正所谓绫罗绸缎,绫,薄光能透,使其有光泽;罗,轻盈;绸,柔软质地均匀细腻;缎,纹络清晰编织精美。 道袍的材质主要以绸和缎为主,一般而言,绫罗一类的衣料是女子偏爱的材质。一个男人穿若隐若现的衣服,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 齐玄素挑了一件深青色的缎子道袍,适合冬日穿着,要三十圆太平钱。还有相应的下裳、中衣,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选了一双黑色缎面滚银边的方头云履,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银线,鞋翘位置还装饰了碎玉,要十五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买了个用以携带手铳的“铳套”,比天罡堂下发的更为精美,五圆太平钱。 除此之外,还有折扇,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季节,齐玄素没有急着买这类物事。 这一身加起来,便要七十圆太平钱,如果不是齐玄素刚刚领了例银,还真舍不得如此挥霍。 齐玄素付钱之后,老板娘将这些衣物打包好,又贴心问道:“客官要不要斗篷大氅?都是真材实料的出锋样式,有连体兜帽,只要四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接过包裹,婉拒道:“斗篷就算了,暂时还用不到。” 齐玄素离开这家成衣铺子之后,又去了不远处的一家的玉器铺子,花费三十圆太平钱置办了一块品相还算不错的玉佩。 在这方面,齐玄素倒是没有心疼太平钱,因为除了佛门偏爱黄金和宝石之外,道门和儒门都十分偏爱各种玉石,故而玉佩这种东西,价格稳定,十分保值,等到缺钱的时候,还能折价再卖出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足足花去了一百圆太平钱,又是只剩下二百太平钱了。 现在齐玄素有些理解张月鹿为什么说钱不够用,为了“体面”二字,要花的钱真是太多了。要是再购入一件适合自己的灵物,动辄要数百上千的太平钱,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也要捉襟见肘。 齐玄素带着新衣服回到家中,简单熬了锅白粥,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也就是水官生日,金阙和九堂都会组织各种祭祀活动,不过齐玄素今天休沐,倒是不必参与。 他一直到午时才起床,换上自己刚买的常服,玉簪束发,白色中衣,窄袖深青色道袍,缎面的云履,再佩戴好玉佩,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 待到申时时分,收拾妥当的齐玄素离开家门,结果刚出门就遇到了崔道姑。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齐玄素换了身新衣,崔道姑差点没认出来,讶然道:“天渊,两个月没见,你这是发达了?” “崔婶说笑了。”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例银发下来了,手头宽裕,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 天罡堂不是清平会,所有收入都是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说的。 崔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打趣道:“男人知道主动收拾打扮自己了,多半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天渊,你说实话,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你在天罡堂认识的同僚?” 齐玄素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今天正好是下元节,有个朋友之间的应酬。” 崔道姑笑道:“既然如此,那快些去吧,我也有事。”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当年是四品祭酒道士,崔道姑与齐浩然平辈论交,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当年就是一名五品道士,如今已经升为四品祭酒道士,在度支堂任职,就算齐玄素升了六品道士,也要喊一声“崔法师”,只是因为早年的关系,这才称呼一声“崔婶”。 崔道姑离去之后,齐玄素招呼了一辆羊车,往太上坊行去。 下八坊与上八坊的距离着实不短,再加上今天是下元节,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甚至还挂了灯笼,所以哪怕是乘坐羊车,也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到太上坊的东门。 齐玄素刚下羊车,就见张月鹿从东门走了出来。 今天的张月鹿也换了一身常服,不过十分保守,上身是一件天蓝色齐腰对襟小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位置,可谓是严严实实,下面是素白裙子,裙摆垂至履面,只有圆头鞋翘探出裙摆,外罩一件青花比甲。因为她还未曾嫁人,所以不曾盘发,更不曾满头珠翠,只是以一根木簪简单束起。 这要是在大晋年间,张月鹿这等打扮只能算是寻常,之所以说是保守,是因为前朝大魏时,心学兴起,取代理学,不再一味灭人欲,故而世道风气变得开放。 待到大魏末年,更是发展到了极致。 男子着女装不是怪事,口脂面药,红丝束发,以红紫艳色为奇,甚至头插金簪玉钗,着妇人红紫之裙。有诗云:“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女子不再缠足,敢于穿木屐,装束更为大胆,发展出了内衣“主腰”,外形与背心相似,开口向后,钉有一排纽扣或系带作固定,形成明显的收腰,深谙凸现身材之道。尤其到了大魏末年,女子将贴身的内衣外穿也较常见,有大胆女子,不穿中衣,故意将外衣领口敞开,使主腰外露。 待到大玄朝廷取代大魏,使得这种风气略有收敛,最起码男子着女装的风气被刹住了,却仍不讲究礼教大防。女子虽无“时式妆”之说,但潮流风气也极多变,上衣和裙的长短贬抑时常,衣式亦窄亦宽。四方服饰,都仿帝京。 如今帝京便流行褙子,直领对襟,两腋开叉,衣裾短者及腰,长者过膝。许多女子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便会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在这种风气下,张月鹿的这身打扮虽然淡雅朴素,但却有保守之嫌。 不过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事实上,以他对张月鹿的了解,他甚至认为张月鹿会穿男装,这也是当今的风气之一,毕竟许多女子装束过于繁琐,骑马出行或是与人交手,不如短打扮的男装便利。去乌戈山离的时候,张月鹿和沐妗都是一身改过的男装,现在仅仅是保守一些,已经很不错了。 第六十七章 看戏 齐玄素走上前去:“澹台。” “姑娘呢?”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难得主动道:“我忽然觉得,‘澹台姑娘’这个称呼有些生疏,不如我称呼你的表字?”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你也知道,我本不该叫张月鹿,这是个星宿名。我应叫张月心,亦或是张心月、澹台初,所以我的表字与张月鹿没什么关系。在我及笄的时候,爹爹给我取了表字,是按照‘张心月’取的,‘心月’二字出自丹阳真人的《望蓬莱》,不知你读过没有?” “丹阳真人。”齐玄素努力回忆万象道宫的课程。若说词作、诗作,与诗仙诗圣等人相比,丹阳真人、长春真人、吕祖等人的水平只是寻常,可因为是道门祖师的缘故,占了便宜,所以都是万象道宫书本中的常客,他应该有些印象。 张月鹿也不提醒,只是用手指轻轻缠绕自己胸前的一缕青丝。 这个时候,散人的好记性就凸显出来了,齐玄素还真想起来了:“是不是‘剔正命灯胜白昼,放开心月透青霄’这一句?” “没错,是这一句。”张月鹿笑着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青霄’。我之所以不怎么提起自己的表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叫‘张月鹿’,可我的表字叫‘青霄’,两者根本没有关系,别人难免奇怪。我总不能每次都解释这么一大通,我本名叫什么,这个表字与我本名是什么关系,那也太麻烦了,干脆就不说了,知道的人也很少。” “如此说来,我甚感荣幸。”齐玄素笑着说道,“青霄。” “怪陌生的。”张月鹿有些不大自在,却也没有不许齐玄素叫自己的表字。 齐玄素问道:“对了,今天是什么戏?” “好像是《牡丹亭》。”张月鹿取出两张戏票,在手中晃了晃。 齐玄素没怎么听过戏却也知道《牡丹亭》的大名,又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道:“经典。” 张月鹿道:“如果是掌堂真人自己买的票,以他的年纪,接受不了新鲜事物,只喜欢这些经典的。如果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票,投其所好,也只会送这些经典的。” 齐玄素失笑道:“左右都是经典的,有没有不经典的?” “有。”张月鹿道,“据说有一场新戏,讲的是前朝末年时道门和儒门的故事。” 齐玄素来了兴趣:“这倒是少见。” “我没有看过,只是听别人说了个大概。”张月鹿道,“说的是道门和儒门争斗加剧,道门派遣江湖散人刘谨一加入儒门,成为内应。无独有偶,儒门也派了世家子弟谢云感进入道门,成为内应。这两个内应因为有道门和儒门在背后大力支持,所以晋升很快,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便成为中层人物。” “第二次帝京之变的时候,儒门派人秘密抓捕张白昼,刘谨一冒死传讯,让张白昼成功逃走。此事之后,儒门意识到内部有道门的内应,自查的同时,也希望谢云感能从道门内部找出蛛丝马迹。不过此时的谢云感已经预感到儒门的失败不可避免,不愿跟随儒门这条大船一同覆亡,决定叛出儒门,成为一个真正的道门之人。” “另一边,刘谨一则要面对来自于儒门隐士的巨大压力,生死一线,不知何日才是归途。佛门说,阿鼻地狱又叫无间地狱,受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一个身份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如同生活一个无间地狱当中,做梦都怕别人拆穿自己的身份。只要脱离这个黑白难辨的处境,才离开无间地狱,寻回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脸色不变,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这出戏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清平会的成员进入道门,两个身份,黑白不辨,岂不是也落入到“无间地狱”的境地之中?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张月鹿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故意如此说。 一时之间,齐玄素的心已经有些乱了,只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张月鹿看出自己的异样。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齐玄素勉强微笑道:“我最早知道这两位,还是因为玄圣牌,刘谨一和谢云感都是谍牌,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张月鹿提议道:“现在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要不……我们把这两张票卖了,然后去看新戏?” 齐玄素心中警惕,面上却是不显:“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掌堂真人的票。若是让掌堂真人知道我们把他送的票卖了,会不会生气?” “没关系的,掌堂真人不是小气之人,也没闲心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张月鹿不在意道,“看戏嘛,什么戏不是看,只要钱用在了正途,这样就不算辜负了掌堂真人的一番美意了。” 齐玄素不敢过于反对,以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他可是领教过这姑娘的敏锐直觉,只得点头道:“那好。” “跟我来。”张月鹿转身往太上坊走去。 齐玄素只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来到太上坊,齐玄素直观的感受,太上坊不愧是二十四坊中的第一坊,从街道到各种建筑,无不透出精致,不逊于玄都。因为今日是下元节的缘故,太上坊内的街道两旁、各色建筑的高处,都悬挂了灯笼,灯火通明,好似一座不夜之城。而且与其他坊不同的是,太上坊并非完全的住宅区,而是兼具了部分“市”的职能,除了戏院之外,还有棋社、茶社、画社、书社等等。 不过当齐玄素问起的时候,张月鹿却是报以不屑的态度,说道:“挂羊头,卖狗肉。” 齐玄素便懂了,甚至还被稍稍转移了注意力,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间接地平息了他心中的不安。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道:“一壶茶就要一百太平钱,你喝得起吗?” “茶叶是金子做的还是茶水是金子融的?”齐玄素讶然道,“怎么不去抢?” 张月鹿道:“我虽然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也有所耳闻,有些茶可比金子贵多了。我记得有一种茶,整个天下就只剩下几棵老茶树,一年的产量还不到十斤,你说珍贵不珍贵?” 说话间,一座二层建筑已经遥遥在望。 张月鹿道:“说是戏院,其实叫天音楼,毕竟太上坊寸土寸金,租金太贵了。” 这座天音楼刚好位于三条街道的交汇拐角处,左边是玉阳街,右边是少初街,正对齐玄素和张月鹿走来的这条自然街,可谓是绝佳地段,此时天音楼的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喧闹非常。 齐玄素惊讶道:“这么热闹!玉京城中的有钱人还是多。” 张月鹿故意道:“这有什么?一个名额二百太平钱,多收几个名额钱罢了。”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是在说他跟孙永枫的事情,不由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也学这些票贩子?” 在阴暗角落中,有几个票贩子,不断询问没有买到票的人要不要票。 这与齐玄素印象中那个清冷的玉京截然不同。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走向那几个票贩子,解释道:“其实平时也没这么热闹,今天刚好是下元节,所以人多一些。” 一个票贩子见到两人,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要票不要?后排坐票,三十太平钱,后排站票,十个太平钱。” 这比正常的票价贵了将近一倍。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两张票,微微一晃。 “二楼的包间票?”票贩子脸色微变,“两位既然有票,不去戏院,跑到这边消遣不成?” 齐玄素这才知道戏票也根据位置分出三六九等,这票多半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既然是送给掌堂真人,当然不能让堂堂参知真人去一楼大厅与别人挤在一起。 张月鹿道:“我不买票,我卖票。” “卖票?”票贩子一怔。 张月鹿道:“这两张票,原价卖给你,只要二百太平钱。” 票贩子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要知道这种二楼的雅间票,排队再早也是买不到的,早在售票之前,就已经被人安排好了各自的去处。换而言之,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原价一张只要一百太平钱,他转手就能翻个两三倍。 “当真?”票贩子犹是有些不敢置信。 张月鹿没好声气道:“买就拿钱,不买我就找别人去。” “别,别。我买,我买。”票贩子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赶忙掏出两张大票,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将票给他,拿着两张大票朝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叹道:“绕了一圈,到底是卖了,还不如当初就听我的。”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为了钱,我是想换个口味,不能一概而论。”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离开天音楼,去了一处门庭冷清的小戏楼。因为今天是天音楼的大日子,所有这边的生意很是惨淡,自然不必找票贩子,正常买票就可以,价格也是天上地下。 张月鹿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张二楼的雅间票,与齐玄素一道进了这座小戏楼。 第六十八章 新鲜事物 这家戏楼名为妙聆楼,虽然比天音楼稍小,但同样是两层高,一样的结构,一楼大厅直接通到二楼楼顶。二楼沿着回廊隔开许多半敞开的雅间。这样的结构,坐在雅间里正好对着一楼的戏台。 如今时兴的戏剧以昆曲为主,配音以笛萧为主,曲调悠扬,尤其是水磨腔,没有半点烟火气。 《牡丹亭》是昆曲的经典曲目,又是驰名天下的柳老板亲自登台,也难怪天音楼那边如此热闹。不过妙聆楼的戏不但有烟火气,而且很大。 两人进场的时候,他们要看的新戏《无间道士》还未开场,演的是另外一出新戏《三堂会审嘉力雷》,说的不是东方故事,而是西方故事,台上戏子也是西方打扮。 只听得一位身着白袍的老生唱道:“我乃圣廷大主教,奉枢机执事之命,审判嘉力雷。带嘉力雷。” 一人被带了上来,头戴礼帽,打着领结,穿着燕尾正装、马甲、裤子、皮靴。 大主教道:“大胆嘉力雷,上得堂来,因何不画圣徽?” 嘉力雷道:“心中有女神,不画也罢。” 大主教道:“好一张利嘴,休要一逞口舌之能,还不将叛教恶行一一招来!” 嘉力雷道:“大主教且听道,我自幼喜天文星象,曾观日月星辰,以教书为生,辗转各处,广有学名,对圣廷不曾有半点不敬,今日里审判我所为何情?” 一旁首主教道:“大主教!这嘉力雷是早有准备,不如先审他的女儿玛利亚。” 大主教道:“小姑娘,尔父可曾做过万里镜?” 一个穿着西方裙子的小姑娘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注一) 包间中,齐玄素听得是哭笑不得:“我算知道掌堂真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新鲜事物了,换成是我,同样接受不了。” 张月鹿倒是挺喜欢的,说道:“你知道儒门为什么败给道门吗?就是因为墨守成规、固步自封,最终变成了一潭死水,青黄不接,我们道门不能走儒门的老路,正是需要这些新鲜玩意。” 齐玄素道:“未免新鲜过头了。” 张月鹿并不强求齐玄素非要与自己口味一致不可,只是说道:“你不要只看故事的表面,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西方圣廷审判嘉力雷,儒门罢黜百家,都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道门镇压隐秘结社呢?” 张月鹿一怔,摇头道:“不太一样,嘉力雷也好,百家也罢,他们其实是无罪的,为了一己之私,无端镇压他们,是为不义。可大部分隐秘结社都是实实在在犯了大罪,就算死在道门手中,也死得不冤。” 齐玄素不由问道:“除了已经被点名的清平会、八部众、‘客栈’、七宝坊之外,还有哪些隐秘结社?都犯了什么罪?” 张月鹿并不隐瞒,娓娓道来。 “紫光社,信奉紫光真君的隐秘结社,他们对于道门非常熟悉,经常以各种手段引诱弟子加入其中,甚至伪造箓牒身份,打着道门的名号在各地传教,不说普通人,就是许多道门中人都无法分辨他们的真伪,毕竟道门实在是太大了,西域道府的人很难熟悉齐州道府的人,辽东道府的人也很难熟悉岭南道府的人。” “这一类人,对于道门的名誉损害极大,又十分难以甄别,就像附着在道门身上的藤蔓。” “还有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就是我们在刺木特堡遇到的那名古仙,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这等隐秘结社,便不得不除。”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忽然想到清平会在自己身上做的改造,心中不由一惊,暗忖自己该不会已经成了僵尸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自己是清平会成员,不是知命教的成员。张月鹿说过,清平会的背后多半有道门大人物支持,可能涉及到道门内部的争斗,与信奉司命真君的知命教不是一路人才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清平会与知命教有什么交集,如果自己真成了僵尸,在高人云集的玉京城中,也早被识别出来了,哪里还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玄都。自己今晚真是有些过于紧张了,疑神疑鬼,进退失据。 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紧张?” 齐玄素瞬间回神,心思急转,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其实……每次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有些紧张。” 张月鹿亮出雪白的手掌,玩笑道:“你是不是没完了?又想说我像猛虎、似蛟龙?你再这么说,别怪我不客气,让你领教下我那堪比猛虎的掌力。” 齐玄素告饶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我听说有位李家公子叫李天贞,就是被你打出了玉京。” 张月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有人找你的麻烦?” “没有人找我的麻烦。”齐玄素摇头道,“是许寇说的。” “许寇?”张月鹿有些惊讶。 齐玄素将自己与许寇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李天贞,难怪。我之所以讨厌他,除了他那身不把人当人看的公子哥习气之外,不好好说话也是原因之一,总是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自己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生出几分茫然,以前独自跑江湖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于那时候的自己来说,七品道士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身份。 可随着自己重返玉京,加入了天罡堂,两重身份逐渐变成了束缚的枷锁,让齐玄素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这双重身份,何时才是个头?就拿眼前佳人来说,以诚待己,可自己却要百般欺瞒,生怕露出破绽,个中滋味,难与人言。 张月鹿不再去想李天贞的事情,继续为齐玄素讲解关于各种隐秘结社的密辛。 总结来说,大致可以三类。 第一类就是信奉古仙或是依托古仙而存在的隐秘结社,包括不限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等等,道门与古仙们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些结社又常常与佛门、萨满教有所交集,根据道门打击力度的不同,时隐时现。 第二类就是以“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为首的隐秘结社,它们大多出现在儒门和道门逐鹿天下的年代里,而且或多或少与道门、朝廷有些联系,甚至本身就曾是道门的一员。比如清平会,七娘就对道门的各种情况知之甚详,“客栈”则与青鸾卫有着密切往来。世上的事情,就怕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故而这类隐秘结社很难被剿灭,反而还有不断发展壮大的趋势。 第三类是近百年来兴起的一些新面孔,比如佛门的分支“白莲教”,信奉未来佛主,不过太过极端偏执,终是走上了邪路,不为佛门正统所容。甚至有些还与西方圣廷有关,圣廷传入东方之后,立时被改造一番,又糅合了道门,鼓捣出一个“天廷”。这一类自然也不能被道门所容。 除此之外,还有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隐秘结社,影响有限,只在府县之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叹道:“想要将这些隐秘结社全部剿灭,可谓是任重道远。” “从玄圣时代就开始剿,六代大掌教过去了,还未剿尽,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张月鹿无奈道。 齐玄素玩笑道:“当年祖龙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后人说祖龙是奋六世之余烈。如今我们道门刚好也有六代大掌教,正是等着你这位第七代大掌教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天下六合,涤荡这些污泥浊水。” 张月鹿笑眯眯道:“天渊,你可真会说话。不过就算我撞了大运,在六十岁登顶大掌教,难道大掌教之位要空悬几十年吗?” 齐玄素道:“那也难说。” 正说话时,一楼戏台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了。 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却道: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注二) 齐玄素有些惊讶,没想到竟是从花好月圆开场,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那句“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又隐隐点出了“无间”二字,眼前花好月圆不过是镜花水月,又让他感同身受,不由沉浸其中。 注一:改编自《三堂会审伽利略》 注二:改编自《月圆花好》、《浣纱记》 第六十九章 回家过年 张月鹿本已做好了齐玄素对于这类新戏嗤之以鼻的准备,却没想到齐玄素还真看进去了,而且十分入神,张月鹿几次看他,都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戏台之上,极为专注。 若是以前,张月鹿怕是要深思几分,说不定就要瞧出什么端倪,不过如今却是不同,她下意识地往好处想,只当齐玄素第一次看这种新戏,受到震撼。而且《无间道士》取材于东方故事,而非《三堂会审嘉力雷》那种西方故事,没有太多突兀感,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待到一场终了,大幕缓缓落下,齐玄素这才回过神来,叹息着赞叹道:“好,好,好。” “好在哪里?”张月鹿笑问道。 齐玄素沉吟道:“一时竟是不知从何说起。借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张月鹿一怔。 齐玄素道:“不是山下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拿我们的摇光轩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你是盟主,我是狗腿,各人都有各人的角色。” 张月鹿轻轻给了齐玄素一拳:“如果你是狗腿,那么我是什么?天渊,你是拐着弯骂我,还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在你的眼中,就这般面目可憎吗?”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几分不对,赶忙道:“是别人这样看我,我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你在我的眼中,就像、就像……” 张月鹿也不说话,双臂环胸,斜着眼看他。 好似在说,我倒要看你怎么恭维我。 齐玄素想了半天,试探地说道:“就像仙子?” “俗。”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又道:“女侠?” 张月鹿嘴角翘起:“我倒是挺喜欢这个‘侠’字,可惜,用江湖上的话来说,我是‘鹰爪’,而且还是鹰爪中的头目,哪里跟侠扯得上关系?” 齐玄素只得再想:“就像当空一轮明月?” “你怎么不说像星星呢?‘张月鹿’本就是星宿之名。”张月鹿还是不满意。 齐玄素两手一摊:“学问就到这里了,再也没有了。” 张月鹿轻哼一声:“我看你不是学问就到这里了,而是诚意就到这里了。” 齐玄素无奈道:“怎么就扯到诚意了?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 张月鹿顿时语塞,强自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在我的眼中,就好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不可即。” 张月鹿一怔:“哪有这么玄乎。” 齐玄素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起身道:“我们该走了。” 两人出了妙聆楼,来到外面少初街上,街上悬挂的灯笼还未熄灭,夜幕上仍旧可见有人燃放的烟火——这是道门三大节日中的最后一个,所以格外热闹。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最后眼看着少初街就要走到头了,齐玄素才斟酌言辞,主动打破沉默:“青霄,你似乎有话想说?” 正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张月鹿一惊:“你看出来了?” 齐玄素笑道:“此处无声胜有声。”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挺有学问的,果然是诚意不足。” 齐玄素道:“这都是当年在万象道宫打下的老底子,其实我的学识巅峰是在刚刚从万象道宫结业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有不少都还给了当年的学宫教习们。” 张月鹿道:“我记得,你从万象道宫的结业成绩是优。” 齐玄素叹息一声:“可惜是下宫。” 万象道宫分上下两宫,下宫主要收养孤儿,统一授课,为道门输送人才。上宫则是五品道士升四品的时候统一进修,两者可谓是天差地别。 想到此处,齐玄素问道:“青霄,你升四品的时候去过万象道宫吗?” “去过。”张月鹿冷冷道,“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认识了一些朋友。”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的表情,说道:“你的表情可不像在说朋友,倒像在说仇家。” “有那么明显吗?”张月鹿伸手揉了揉脸颊,“坏就坏在这个所谓的朋友上头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比李天贞还难缠?” 张月鹿缓缓说道:“李天贞姓李,我姓张。张家和李家的矛盾要追溯到大剑仙时代,大剑仙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待到大剑仙飞升,玄圣当权,才算是修复了张李二家的矛盾。可说是修复,实则是将反对声音全部镇压而已,张家和李家都有人死在玄圣的手中。南张北李,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这么多年过去,张、李二家一直都是分分合合,可总的来说,还是维持对抗的态势,我对李天贞出手,落了李家的脸面,张家的许多老家伙都是乐见其成,姑且还能算是一致对外。” 齐玄素细细咀嚼张月鹿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你的意思是,李天贞是外敌,而这次是内患。” 张月鹿一声长叹:“可以这么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接触女子不多,可不意味着他心思迟钝,这会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就听张月鹿接着说道:“世世代代交好,便是世交。长辈们自然想要让这种交情延续到下一代,如何延续下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联姻,在这种事情上,那些老家伙们同样是乐见其成。” 齐玄素没有急着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而是说道:“你平日里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称呼我们的真人为掌堂真人,到了自己家,反而成了老家伙。看来这些人已经让你不满许久了。” 张月鹿道:“都是些不知隔了多少辈的亲戚,平常时候看不到他们,到了这个时候就跳出来指手划脚,很是烦人。” 齐玄素想了想:“地师不是很看重你吗?你不如求求地师。” 张月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齐玄素:“你是不是忘了张家还有位天师?你让地师去管张家的家事,那么置天师于何地?求助地师是最后的选择,意味着我打算离开正一道,加入全真道。” “是我思虑不周了。”齐玄素也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那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觉得有些背后发凉。 张月鹿忽然道:“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在众多世家子弟中,算是佼佼者。我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也刚好升四品道士,于是相识。按照年龄辈分,我该称呼一声世兄,当时没有多想,只当普通朋友。可此事不知怎么被我娘知道了,非要我今年回去过年,见一见这位世兄。” 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也逐渐摸到了张月鹿的性子,她多少有些逆反心理,谁要是强迫她做什么,她就偏不做什么,只怕是这位澹台夫人适得其反了。 齐玄素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也算是年少有为。只是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张月鹿轻声道:“你不是一个人吗,独自留在玉京城过年也是冷冷清清,不如陪我回家过年?” 齐玄素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昆仑阶段的散人,没有家世背景,去跟一个四品道士正面交锋,还要顺带对付以令堂为首的一众张氏族人,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张月鹿笑了笑:“我会打无准备的仗吗?那些主要敌人都交给我,你看戏行了。正所谓‘挟天子而令诸侯’,你就是那个傀儡天子,什么也不用做,令诸侯的事情由我去做。” 齐玄素见张月鹿自信满满的样子,又道:“既然如此,你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许寇就不错。” 张月鹿淡淡道:“许寇发妻亡故,又是出身齐州道府,还当众顶撞过我,你说我能看上他,你自己信吗?你都不信,我娘怎么会信?反倒是你,如今堂里不是许多人都觉得咱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吗?我看正合适。” 齐玄素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月鹿摆了摆手,“你现在已经不是七品道士,而是六品道士,曾经亲手斩杀了一位罪民公爵,还不到二十五岁,未来可期。关键是,临大事有静气,我需要一个不会怯场之人。” 齐玄素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解释道:“其实我爹还好,关键是我娘。如果我这边正跟颜明臣周旋呢,另一边被我娘三言两语就吓出了原形,那就功亏一篑。你平时虽然惯会装模作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有胆气之人,这点小场面,吓不住你的。” 齐玄素不由苦笑。不知该谢张月鹿的褒奖,还是应该无奈。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正色道:“天渊,我不强求。这个忙,你帮不帮?” 第七十章 梦话 齐玄素没有过多迟疑:“帮!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忙吗?大不了就被澹台夫人扫地出门,总不能把我给杀了。” 张月鹿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拍齐玄素的肩膀:“够朋友。” 齐玄素伸手抓住张月鹿的手腕,入手微凉,将其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先不要高兴太早。我们且不说会不会被识破,就算成了,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我们两个假戏真做吧?” 张月鹿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过眼前这一关,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也没什么以后了。” 齐玄素点点头:“那么第二点,你的名声呢?这件事可瞒不住人,若是传扬出去,我一介无名小卒,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背个吃软饭、小白脸的名头,可是你呢?”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我也不在意。”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月鹿收回手,轻声道:“谢谢。” 两人继续前行,齐玄素叹了口气:“三个月前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三个月后跟着大名鼎鼎的道门天才回家见父母,人生际遇之奇妙,造化之无常,莫过于此。” 张月鹿斜斜乜了他一眼:“你这话中怎么透着一股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有吗?”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分明是下了很沉重的决心。” 张月鹿也没有深究,只是嘱咐道:“我今天已经把摇光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早我们就动身离开玉京。这次走陆路回去。” “陆路?怎么不坐飞舟?”齐玄素下意识地问道。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除夕夜回去,大年初一就走。时间越短,越是不容易有破绽。” 齐玄素奇怪道:“既然如此,你干脆不回去好了。” 张月鹿无奈道:“我娘在天罡堂有朋友,已经提前知道我们有将近三个月的假期,她在子母符中说,如果我不回去,那她就亲自到玉京来。可走陆路就不一样了,天下之大,她可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 齐玄素已经对这个澹台夫人有了初步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强势。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需要小心应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轻声问道:“你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的脸色略微黯淡,摇头道:“不算坏,却也不算很融洽。” 涉及到张月鹿的家事,齐玄素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他对这种事情也不怎么奇怪,虽说他是在万象道宫中长大,但万象道宫在教道门历史的时候,详细介绍了玄圣的生平,什么父子相疑、兄弟相争,都上演了一遍。可见所谓的情分在人性面前,分量也是相当有限。 张月鹿叹了一声:“我倒要感谢地师,正因地师给了我第二个选择,我娘才不敢逼迫我过甚,她也怕我一怒之下去全真道出家。”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出了少初街,太上坊的东门也遥遥在望。 张月鹿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齐玄素摆手道:“那就不必了。” “那好,明天我去海蟾坊找你。”张月鹿率先离去。 齐玄素目送张月鹿离去之后,这才往太上坊外走去。 待到齐玄素回到位于海蟾坊的家中时,已经是快要子时。 不过将近子时,终究还不是子时,还在十月十五的范畴之内。齐玄素取出自己的鱼符,用各种材料再次摆出法阵,点燃了“返魂香”,沉沉入睡,去往“梦中会”。 还是上次的古怪大殿,一眼望去,要比平常时候的人少一些。 齐玄素心中默默祈求着,希望七娘还在,否则他便要动用一张子母符联系七娘。 万幸,七娘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这个时候还在。 至于如何在人群中分辨七娘,倒也简单。这是齐玄素自己发现的,因为他是七娘名下的从属成员,鱼符又是他进出此地的关键,所以他只要是通过自己的鱼符进入梦中会,就会与七娘生出某种感应,哪怕七娘此时遮蔽了本来面目,他也可以通过感应准确找到七娘。 想来这种感应是双向的,所以七娘上次才能直接找到他。 当齐玄素找到七娘的时候,她正与另外一人在交谈着什么,齐玄素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虽然听不到两人具体在说什么,但很明显,七娘占据了主导。 很快,七娘挥了挥手,那人直接原地消散,应该是退出了梦中会。 七娘朝齐玄素走来,笑道:“你倒是好定力,九月初一、九月十五、十月初一,一次也没来。” 齐玄素如实道:“天罡堂有差事,实在是不能来。” “你的六品道士应该稳了吧?”七娘随口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七娘转入正题:“你这次来做什么?” 齐玄素将张月鹿让自己陪她回家过年的事情如实向七娘说了。 七娘听完之后,望向齐玄素的目光颇为欣慰,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齐玄素询问道:“七娘,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七娘终于是忍不住笑道:“这没长大的孩子总也长不大,遇到这种事情,乱了方寸,还得跑来找你娘。” 虽说在齐玄素的心目中,七娘一直都是半姐半母的形象,但被七娘如此打趣,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好在脸上罩着雾气,瞧不出来,嘴上强行转开话题:“我要是去了上清府,就不能做清平会的差事了。” “不做就不做,也不差这几个月。”七娘摆了摆手,“要我说,这件事关乎到你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 “什么终身大事?这只是假的。”哪怕是在梦中,齐玄素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七娘一针见血道:“这样的姑娘,如果想要找个男人充数,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偏偏找了你?” 齐玄素便将张月鹿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只是他越说越底气不足,最后直接没了声音。 七娘笑道:“我是女人,又比你年长,若说对女人的了解,你不如我,你服不服气?” “服气。”齐玄素老实道。 七娘道:“既然服气,那就听我的。这种好事,是个绝佳的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自己的能耐。” 齐玄素皱眉道:“抓住机会如何?抓不住机会又如何?” “猪脑子。”七娘恨铁不成钢道,“这还用我教?抓得住机会,就能假戏真做。抓不住机会,哪凉快哪待着去。” 齐玄素道:“虽然这是‘梦中会’,但也不好说梦话吧?” 七娘被气笑道:“不就是个谪仙人吗?还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如果你小子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那么以后还怎么做大掌教?” 齐玄素愈发肯定七娘是在说梦话,无奈道:“七娘,就算今天是下元节,也不好饮酒过量,还是早些睡吧。” 七娘扶额道:“天渊,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救你。” 齐玄素无言以对。 其实在过去的几年中,七娘时常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齐玄素犯蠢或是不合七娘心意的时候,其大概意思相当于“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过了一会儿,七娘稍稍平复心情,说道:“好罢,我们不扯远了,就事论事。张家姑娘让你陪她回上清府做一场假戏,你还是去,我们不说什么假戏真做,就当你讨好上司了,有问题没有?”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那清平会这边呢?” 七娘道:“清平会这边有我,没你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齐玄素道:“好,那我明天就动身。” “明天?”七娘叹息一声,“说到底还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十分后悔今晚来找七娘,只能无奈转开话题:“对了,七娘,既然这里无法看清别人的相貌,你又是怎么与其他人联系的?” 七娘伸出右手,一枚金紫鱼符凭空出现,解释道:“这是我的鱼符,当然不是实物。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观想、冥思、调息、运气都是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如此一来,就可以像我们两人一样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七娘解释道。 齐玄素点点头:“懂了。” 七娘道:“鱼符的须弥物功能只是个无关轻重的添头,不能当作正经须弥物使用,你以后还是需要一件合适的须弥物。鱼符的主要作用是供清平会成员互相联系,其根本原理与子母符有一定相似性,好似磁石阴阳相吸。不过因为这种联系建立在梦中的缘故,显得玄虚了一些,你日后去万象道宫进修,可以适当弥补下这方面的知识。” 第七十一章 青渊 齐玄素没有在“梦中会”久留,中断了自己与“梦中会”的联系。 眼前重新变得黑暗,好似周游太虚,待到黑暗散去,齐玄素缓缓睁开双眼,还是在海蟾坊的家中,蜡烛已经熄灭,线香燃尽,只剩下一堆细细香灰。 外面黑沉一片,没有半点动静。 齐玄素收起各种器具,打扫了香灰,将鱼符贴身放好,这才返回卧房和衣睡下。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齐玄素养成了不会睡得太死的习惯,所以一大早,齐玄素就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 这个门外并非是房门外,而是院门外。 齐玄素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清醒了片刻之后,因为昨晚是和衣睡下的,直接推门而出。 来到院中,门外的说话声音更为清晰了,正是崔道姑和张月鹿。 齐玄素暗道一声苦也,如果算上做完梦中会的经历,那么他熟识的三个女人: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算是齐了。 门外崔道姑与张月鹿还算是相谈甚欢,同在九堂,又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未必熟识,却打过照面,有些印象。 齐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当齐玄素打开院门的时候,两个女子的交谈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被两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崔婶,青霄。” 崔道姑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齐玄素:“天渊,你跟婶子还藏着掖着的。”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没、没。” 崔道姑笑道:“年轻人脸皮薄,婶子理会得。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 说罢,崔道姑向巷子外走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后,两人对视,张月鹿还是昨天的常服打扮,只是去掉了青花比甲,披了一件有兜帽的斗篷,主动开口道:“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齐玄素后知后觉,赶忙让开大门。 张月鹿进了大门,左右张望:“不错的地方。” 齐玄素快走几步,为张月鹿引路。 来到客厅,齐玄素便要烧水泡茶,张月鹿摆了摆手:“不要麻烦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如实说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早。” “我帮你一起收拾行李吧。”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把敏感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便点头道:“好。” 张月鹿微微一笑。 不倾城,却让齐玄素心头一跳。 两人先是来到齐玄素的书房,这里放着一些贵重物事,要一并带走。 刚一进书房,张月鹿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杆长铳横放其上。 张月鹿十分喜欢奇门兵器和火器,否则也不会在太清广场的兵器铺子与齐玄素偶遇。 齐玄素道:“这是老式的燧发火铳,收藏用的。” 张月鹿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书案。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张月鹿直接略过,来到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 张月鹿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学艺时光还是极为枯燥难熬的,以至于看到书本,竟然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齐玄素道:“我小时候就没觉得枯燥,想修炼就修炼,不想修炼就做些别的事情,师父是不会逼我的,所以我现在只是昆仑阶段,而你却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摇头道:“你倒是想得开。” “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总得选一样。”齐玄素道,“你现在还觉得苦吗?” 张月鹿笑道:“我几时苦过?年纪轻轻就升了四品,真人之位几乎是唾手可及。如果这还叫苦,我怕老天一个天雷将我殛了。” 齐玄素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也不拘谨。 “青霄,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捆铁锥拿过来。” “是这个吗?” “对,还有第二层的那些。” “好的。” “对了,书架第三层从左边数第二本书,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大票。” “你这藏钱的本事,有点意思。” 接着两人又去了卧房和厨房,带了些干粮和换洗的衣物,最终收拾成一个不小的包袱。 张月鹿望着这个包袱,微微皱眉。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张月鹿有些迟疑,“我娘见到你背着这么一个包袱登门,会是怎样的表情?” 齐玄素故意脸色一沉:“你是嫌弃我没有须弥物?那好,另请高明吧。” 张月鹿轻轻打了他一下:“少装样子,你可不是会被这种话伤到的人。” 齐玄素笑道:“好罢,我的确不在意,甚至也不在意令堂如何看我,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轻咬嘴唇,说道:“把你的行李给我,装在我的须弥物中,你需要的时候,我再给你。” 齐玄素又指了指“执刑”、“子午”、“青鸟手铳”,问道:“这些呢?” 张月鹿道:“不带了,我把我的‘神龙手铳’借给你。” 上次在刺木特堡的时候,张月鹿曾把“神龙手铳”借给过齐玄素,事后齐玄素又把“神龙手铳”还给了张月鹿,因为这些兵器、火器都是属于天罡堂,有固定编号,不能私相授受,也不能买卖。 齐玄素从善如流道:“好。” 张月鹿又看了眼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就是用这把短剑杀了迪斯温?” “严格来说,最后杀死迪斯温的是‘高等黑血’和‘凤眼甲九’。”齐玄素解释道,“我只是用这把短剑在迪斯温的后心位置凿开了一个口子。” 张月鹿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拔出短剑,双手托着,清亮剑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此剑无名。” “不如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道:“叫什么名字?” 张月鹿想了想:“我叫青霄,你叫天渊,各取一个字,不如就叫‘青渊’?” “好名字。”齐玄素赞同道,“就叫‘青渊’。” 有些时候,齐玄素并不像七娘认为的那么迟钝,所以他没有问为什么要加上张月鹿的一个字,而是欣然应承下来。 齐玄素将“青渊”收回鞘中,张月鹿则将包袱收入了自己的须弥物中。齐玄素曾用过张月鹿的须弥物,里面的空间的确不小,足以放下这个包袱。 张月鹿问道:“走吧?” “好。”齐玄素不是拖沓之人,先让张月鹿去院中稍等,他将各处房门一一锁好,然后与张月鹿一道出了院子,再把大门锁好。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十月十六。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玉京,没有乘坐飞舟,从陆路去往上清府。 下山路上,大雪飘摇。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专门给他买了件新的斗篷,他在成衣铺子里见过,少说也要一百太平钱的样子。虽说有张月鹿不愿齐玄素披着天罡堂的制式斗篷去见家里人的考量,但也不能否认张月鹿的一番心意,要知道张月鹿不是“生财有术”的孙永枫,手头并不宽裕,一百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 要说无动于衷,那是骗人。齐玄素从小到大,不仅没有父母亲戚,也没有什么肝胆相照的知己朋友,真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不算师父,还从未有人给他买过一百太平钱以上的东西。 至于七娘,她对齐玄素的好从不体现在钱上面。在钱的方面,不找齐玄素要钱就算不错了。 只是齐玄素不大习惯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故而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披上斗篷之后忽然发觉,他这件斗篷与张月鹿披着的斗篷无论做工还是质地,都颇为相似,应该是一起买的。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的斗篷上,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昨天两人在太上坊分开之后,齐玄素急着去“梦中会”,直接回了海蟾坊,可张月鹿却没急着回玄都,而是去了太清广场。幸好昨天是下元节,许多店铺都没有打烊,她这才买了两件斗篷。 其实张月鹿当时只是想给齐玄素买一件斗篷而已,以她的境界修为,已经寒暑不侵,斗篷不斗篷的,无关紧要。无奈那店铺的老板娘当真是好口才,知道张月鹿打算买一件男式斗篷之后,说什么买衣服也要成双成对,若是一人有一人无,便有失和谐云云,最后她竟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两件样式一样的斗篷。 张月鹿回家后,便有些后悔,不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披着新斗篷出门。 今天一早,张月鹿就来到齐玄素家的大门外,不曾想刚好遇到了崔道姑,崔道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是个话多之人,张月鹿也只好寒暄一二,这才惊醒了齐玄素。 齐玄素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斗篷不错。” 张月鹿拉了拉兜帽,遮住大半个脸庞,什么也没说。 齐玄素砸了咂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也闭口不言。 第七十二章 贼寇 漫漫昆仑路,如果单纯是走,自然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道门在几处峭壁位置搭建了绞盘铁索控制的吊篮,可以直上直下,省却了很多时间。 可惜无论是张月鹿,还是齐玄素,都未曾跻身天人,无法凌空飞行。 按照张月鹿的计划,两人下了玉虚峰之后,先是前往昆仑山口,沿着通天河一线进入蜀州,然后一路向东,横穿蜀州,途径白帝城进入湖州,最后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仅仅是从地图上估算距离,就差不多有六千余里的路程,若是实际距离,只怕要八千里往上。 如此长的距离,就算齐玄素是老江湖了,乍听之下,也是脸色发绿,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答应张月鹿。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不过张月鹿早有准备,下了玉虚峰之后,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对甲马交给齐玄素。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箓,《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张月鹿给齐玄素的甲马更胜一筹,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如此一来,八千里路程也不算什么了。 齐玄素倒是听说过甲马的大名,在黑市上十分昂贵,还是第一次用,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之后,脚下缩地成寸一般,比起归真阶段的武夫也不遑多让,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 张月鹿没有用甲马,而是仅凭自己的修为与齐玄素并肩而行,衣袂飘飘,似姑射仙人。 平心而论,张月鹿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倾国倾城,只是五官精致,尤其是气质出彩高洁,与儒门君子讲究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般道理。 那日齐玄素与上官顿套话的时候,说自己并不常在西北活动,并非虚言。从玉虚峰到昆仑山口这段路程,齐玄素只跟随师父走过两次,而且当时年纪还小,并不会刻意记路,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齐玄素只能祈求张月鹿千万别再迷路,可别蜀州没到,反而一路去了婆娑州,那地方不在大玄国境范围之内,没有道门的飞舟,而且不比大玄疆土小多少,到时候就真是归途漫漫了,两人未必能在上元节前回到玉虚峰。 万幸,张月鹿这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两人一路顺利地抵达了昆仑山口。此地也有一座道门的道观,两人在道观中休息了一夜之后,次日一早,重新上路。 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这段路程,从地图上看,距离极短,可实际情况却是要翻过一座雪峰,山路崎岖难行,先上山再下山,真实距离比地图上的距离长了两倍不止。 如果没有张月鹿准备的上等甲马,齐玄素估摸着自己想要翻过这座雪峰,非要用几天的时间不可,如今有了甲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穿越雪峰,在傍晚时分来到通天河畔。 两人站在高坡上向下望去,只见河畔篝火闪烁。 篝火旁围坐着七八号汉子,披着脏兮兮的羊裘,有毛的一面向外翻着,正在喝酒吃肉。在旁边还有许多马匹,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一侧竟是挂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如此做派,自然不是普通商人。 张月鹿道:“此地已经出了昆仑道府的地界,有些贼寇也不足为奇。” 齐玄素揭下腿上的甲马,小心收好,长呼出一口气,在初冬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格外清晰。 张月鹿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拢紧了身上的斗篷。 下一刻,齐玄素从高坡上一冲而下,势若奔雷。 便在这时,那些马贼也发现了冲杀而至的齐玄素,其中首领大喝一声:“鹰爪水漫了,并肩上啊。” 一众马贼纷纷拔刀,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不过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人被齐玄素夺了手中之刀,然后就见齐玄素一刀横扫,直接抹了三人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多一分则重,少一分则轻,不轻不重,刚好结果了三人的性命。 这一刀非同小可,其余马贼大为惊恐,不敢上前。 齐玄素脚步不停,持刀前冲。 那马贼首领脸色骤变,大喝一声,欲要纵出。忽见寒光一闪,似有寒风掠过,然后一声轻响,半截刀身坠地,刀柄和另外半截刀身兀自握在马贼首领手中,他缓缓低头望去,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这名贼人首领从颈至胁,半个身子保持着低头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其余马贼再望向齐玄素,浑身不住颤抖,仿若筛糠。“当啷”一声,一人手中长刀落地,转身便跑,其余人也纷纷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几道寒光,几名马贼后心位置骤然血花爆开,尸体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不一会儿身下便形成了一个血泊。 还有两名马贼已经爬上了马背,正要骑马远遁,齐玄素直接将手中长刀丢出,瞬间便将两人串了糖葫芦。 一伙马贼转眼之间便悉数死在齐玄素的刀下。 此时的齐玄素,哪里还有半分花圃道士的样子? 张月鹿早就知道齐玄素杀气很重,直到今日,才算亲眼见识了他杀人时的果断利落。 待到张月鹿从高坡上下来的时候,发现齐玄素正在拽着自己的斗篷左看右看,不由问道:“看什么呢?” 齐玄素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我看新斗篷上沾血没有。” 张月鹿笑道:“一件斗篷罢了,至于吗?” 齐玄素随口道:“当然至于,要是脏了,你给我洗?” “美得你,自己洗去。”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见斗篷上没有沾到血点,这才走到挂着人头的马匹旁边,掰开头颅的嘴巴,看了下他的牙口。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身旁,好奇问道:“你在干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看牙齿的磨损程度,可以大概判断出死者是穷人还是富人。” 张月鹿一点就透:“牙齿磨损严重的,就是穷人,因为穷人吃的东西又硬又磕牙,对不对?” 齐玄素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道理,穷人家可吃不起白面精米,甚至还要在面里掺一些麸皮或者其他粗粮杂粮,且不说味道,口感就像在啃木头,牙口自然不好。” 张月鹿叹息道:“如今天下太平,穷人的生计尚且如此艰难。若是兵连祸结,又赶上天灾,真不知是怎样的日子。” 齐玄素平静道:“卖儿卖女,甚至是易子而食。” 张月鹿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问道:“看出来了吗?” “是富人。”齐玄素合上了人头的嘴巴,顺带也帮他合上了双眼,“可据我所知,如果是图财,一般不会干出斩首这种事情的。”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是仇杀?” “有这种可能。”齐玄素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雇凶杀人,总要有个凭证,便砍下头颅带给雇主,换取赏金。” “这伙人不是普通的马贼?”张月鹿有些惊讶了,她虽然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身份地位也高于齐玄素,但久在玉京,这些江湖经验便不如齐玄素。 “一看便知。”齐玄素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张月鹿,又挽起袖子,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带中,走向那具已经被分成两半的首领的尸体。 张月鹿不是没见过死人,也曾杀过人,可看到这具尸体,还是默默移开了视线。 齐玄素蹲下身,不顾血污,翻动尸体,在其胸口夹层摸索了一番:“找到了。” 张月鹿转回视线,就见齐玄素用沾血的双手抖开一块布帛,上面绘着画像,正是那个被悬挂在马鞍旁边的人头。 “还真是雇凶杀人?有没有信件一类?”张月鹿讶然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雇凶买命一般都是面议,不会付诸于文字。就算有文字,也是阅过即毁。至于画像,因为有一定程度的失真,才会随身携带,随时比对,免得杀错了人。” 说罢,齐玄素将布帛丢在地上,来到河畔,打碎没有冻厚的冰层,慢慢洗手。 张月鹿想起齐玄素曾经说过他过去就是在江湖上卖命赚钱,忍不住问道:“天渊,你对这些门道如此熟悉,该不会做过此类买卖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没做过,不过我曾在‘客栈’中混迹了一段时间,见过不少。” 张月鹿面上不显,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洗净了手上血迹,甩去手上的水珠:“如果我们不急着赶路,倒是可以追查一下此事。” “好。”张月鹿正有此意,立刻答应下来。 第七十三章 古庙 张月鹿之所以要走陆路,就是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齐玄素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张月鹿问道:“如何追查?” 齐玄素道“笨办法就是沿着马蹄印追踪,去找苦主。” “简单办法呢?”张月鹿直接问道。 齐玄素伸手指了指张月鹿的双眼:“就要靠青霄的‘仙人望气术’了,直接去找真凶。” 张月鹿道:“那就用简单办法。” “稍等一下。”齐玄素随手捡起一把刀,将那马贼首领的人头割下,控干鲜血,然后连同先前的人头,全都用一个死去马贼身上的羊裘裹好,提在手中。 做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说道:“好了。” 张月鹿本想将手中的斗篷递还给齐玄素,见他一只手提着两颗人头,干脆亲手帮他披上斗篷,又替他系好斗篷的系带。 方才杀人时不见丝毫紧张的齐玄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子绷起。 张月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微笑道:“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各色肉眼难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很快从中找到了对应这伙马贼的一线气流,足下一点,不见飞腾之态,身子好似缩地成寸一般,直接向前移去。 因为甲马的灵气也是有数,并非无限,所以齐玄素没有用甲马,而是用出轻身法,紧随其后。 两人沿着通天河往上游走了大概百余里距离,天色已暗,齐玄素渐赶体力不支,张月鹿终于是停下脚步。 只见得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荒废古庙,隐约可见灯火,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嬉笑之声。 此时乌云遮月,夜色渐深,隐隐有雾气生出,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张月鹿立在一棵枯树的枝杈上,身形随风而动,眺望古庙:“果然有蹊跷。” 齐玄素问道:“要不要去趟浑水?” 张月鹿微笑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江湖,当然要见识一下。” 说罢,张月鹿足下一点,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树枝还在风中微微摇晃。 齐玄素却是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朝着古庙靠近。 古庙之内灯火通明,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地,此时却是一片淫靡香艳景象。 只见大殿中的佛像已经被推倒,原本放置佛像的神主位上摆放着一张虎皮大椅,一个身披甲胄的巨汉端坐在椅上。 下方供桌上有两个妖娆女子正纠缠一处,身上衣衫半遮半露,几点妙处若隐若现,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那巨汉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名女子的“表演”,却没有半分想要亲自实践的意思。 四周还有许多莽汉,或坐或立,神色不善,都不是良善之辈。 便在这时,那巨汉忽然望向门外:“瓢子带回来了吗?” 话音落下,从门外飞进一个羊裘包袱。 一人伸手接住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两个人头,一个是他们要的人头,另一个是他们派去之人的头颅。 此人失声道:“掌柜,是老九,碎了!” 一瞬间,古庙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起身,就连在供桌上“表演”的两名女子也停下了动作。 被称作“掌柜”的巨汉从虎皮大椅上缓缓起身,沉声道:“把瓢子放下。” 那人将手中的两颗人头放在地上。 他瞧了一眼自己人的头颅,说道:“死后才被摘了瓢子。” 巨汉猛地抬头望向门外,沉声道:“哪条线上的朋友造访?还请现身一见。” 齐玄素走入古庙:“这位掌柜是在此地开山立柜?报个蔓吧。” 巨汉眯眼望向齐玄素:“大滑子蔓,上雷下伏。” 由“打滑”联想到“油”,而“油”谐音姓氏“尤”,这名巨汉姓尤,叫尤雷伏。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尤大掌柜。在下空中飘蔓,上玄下素。” 尤雷伏缓缓道:“敢问齐兄弟,我家老九上线开爬,是被谁摘瓢?” “上线开爬”的意思是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摘瓢”的意思是摘脑袋。 齐玄素微微一笑:“不才正是兄弟我。” 话音未落,古庙中的众人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其中不乏火铳。只是较之道门和朝廷的击针式火铳,他们的火铳还是较为落后的燧发式结构。 齐玄素浑然不惧,只是望着尤雷伏,缓缓说道:“尤大掌柜,我想知道,你们所杀之人是谁?” 尤雷伏不答,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呼吸吐纳之法,敢问是出自哪位真人门下?” 齐玄素嘿了一声,没有回答。 尤雷伏笑了笑,笑意转冷:“就算齐兄弟是道门中人,今日之事也无法善了。如果你是道门的高品道士,我认栽。可你不过是个初入先天之人,也敢来此放肆?” 说到最后,尤雷伏面显嗔怒之色,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大殿中的灯火有半数直接熄灭,剩余半数也摇晃不休。 尤雷伏借着这一吼之威,以迅雷之势跃过卧着两名香艳女子的香案,正要顺势擒下齐玄素。却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不敢动弹了。 因为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神龙手铳”,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他的额头。 齐玄素已经用拇指压下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微笑道:“尤大掌柜不妨试一试,是你快,还是我手中的火铳快,是你的头硬,还是火铳的弹丸硬。” “齐兄弟到底要如何?”尤雷伏脸色铁青。 其实齐玄素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纯粹就是张月鹿想要追查一下,难道要他说把这伙强人给全部杀了? 就在齐玄素看似分神的瞬间,尤雷伏猛地前冲。 只是齐玄素怎么会犯这样的失误,直接扣动扳机,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尤雷伏戴着的铁盔直接炸裂开来,额头位置更是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不过因为多了铁盔的阻挡,齐玄素也没用数量有限的“龙睛乙二”,所以弹丸未能击穿骨头,只是陷入皮肉之中。 尤雷伏只觉得自己额头仿佛被人用巨大铁锤狠狠来了一下,整个头颅猛地向后仰去,两眼发黑,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好巧不巧,尤雷伏因为仰头的缘故,望向头顶,刚好发现在梁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虽然是个极美的女子,但这个时候,任谁也生不出半点其他心思,只觉得是追命的阎罗。 “并肩子们,云棚上,梁子粘上了!”尤雷伏大吼一声。 这句话的意思是:弟兄们,顶子上有仇人绷着了。 众人纷纷抬头,这才看到站在上方的张月鹿。 张月鹿身形一闪而逝,已然来到尤雷伏面前。 尤雷伏没有废话,五指并作手刀,朝着张月鹿的脖子砍下。 张月鹿神态自若,伸手抓住涟尤雷伏的手腕,五指发力,便让其动弹不得。 尤雷伏脸色大变,体内气机翻涌,欲要出手,张月鹿却是不耐与他纠缠,直接一掌平平推出。 尤雷伏乃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其体魄之坚固,甚至可以正面硬抗火铳,可面对蕴含有“六虚劫”的一掌却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推在心口位置,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张月鹿收回手掌,尤雷伏轰然倒地,其胸口位置的一个掌印更是清晰可见。 古庙内先是有了片刻的沉默,然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尖局化把扎手,并肩子扯呼!” 顷刻之间,众人从不同方向朝古庙外逃去。 张月鹿一挥袖,袖风所过之处,立时有人倒地不起,口鼻渗血,眼看是不活了。 齐玄素也随之出手,留下了数人。 不过还是有半数人逃了出去。 张月鹿没有去追,而是望向两名瑟缩在供桌上的女子。 殿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这两名女子不着鞋袜,青丝披散,衣衫半解,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在这个初冬的深夜,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齐玄素也随之望向两名女子,只是还没等他细看一二,就被张月鹿踩了一脚:“转过头去,不许看。” 齐玄素只能无奈转过身去,一边给火铳装弹,一边心中腹诽,管得可真宽呐。 张月鹿走向两名女子,温言道:“两位姑娘,可是被这伙贼人掳掠而来?” 两名女子互相依偎在一起,面色惊恐,瑟瑟发抖,似乎手足发软,竟是站不起身来。 张月鹿便想上前扶起两名女子。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被张月鹿扶住的女子突然向张月鹿的肋下击出一掌。 这一掌实是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竟是没能防备,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眼前发黑,喉头发甜。 张月鹿惊怒之下,一掌拍在这女子的头顶,使得这名女子头骨碎裂,七窍流血,当场身死。 与此同时,另一名女子也向张月鹿悍然出手。 张月鹿无可回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准备硬抗,就听一声铳响。 这名女子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漆黑的血洞,双目圆瞪,香消玉殒。 张月鹿扭头望去,齐玄素正举着“神龙手铳”,铳口位置还有袅袅硝烟。 第七十四章 梦中神国 “你没事吧?”齐玄素一边给“神龙手铳”装弹,一边问道。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还好。” 齐玄素用手轻轻抚过“神龙手铳”的铳身,赞叹道:“真是好东西,等我有钱之后,一定要买一把防身。” “你早就看出她们有问题?”张月鹿逐渐反应过来,齐玄素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手铳击毙第二名女子,绝不是临时反应,而是早有准备,甚至他早就蓄势待发,所以才能恰好击毙那名女子。 齐玄素将“神龙火铳”放回腰间的铳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问题,我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月鹿嗔道:“那你不提醒我?” 其实张月鹿并非喜欢推卸责任之人,若是换成其他人,她一定是选择反思自己,可齐玄素算是个例外。 “吃一堑长一智,只是听别人说,很难记到心中去。只有疼了,才能记得深,记得牢。”齐玄素伸手去解自己的右衽交领。 张月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双手护住自己,警惕道:“你要干嘛?” 齐玄素拉开交领和中衣,露出一道狰狞伤口:“我刚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差点就死了,所以我记得特别牢。”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的伤口,再往上一点就是喉咙,再往下一点就是心肺,的确是差一点就死了。 齐玄素掩好衣服,说道:“还有一点,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就拿你来说,既是道士,又是女子,所以在其他人看来,你就是个棘手的角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其中道理并不复杂,且不说僧道,妇孺老人都是弱者,江湖又不是善地,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敢于在江湖中行走的妇孺老人必然有不俗艺业在身。” 张月鹿用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肋下,点头道:“我记下了。” “你真没事?”齐玄素随之望向张月鹿的肋下位置。 张月鹿皱眉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两名女子只是后天之人,体魄更是连方士也不如,却能伤到我,有一股奇异的真气残留在我的体内,不曾散去。” 齐玄素道:“你是说这两名女子有蹊跷?” 张月鹿点了点头:“我怀疑她们有古仙有关,古仙的信徒本身没什么出奇之处,却能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祈求古仙的神力。如果这两名女子是古仙信徒,那就讲得通了。” 齐玄素来到那名被自己击毙的女子旁边,因为女子的衣裳比较简单,就没必要搜身了,他着重看了下女子的手腕、脖子等位置,果然在其手腕上发现了一串流珠。 “流珠”就是道门的念珠。 《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们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门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 齐玄素将这串流珠从尸体手腕上褪下,仔细翻看了一下,总共十二颗流珠,典型的道门样式,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同一个女子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齐玄素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形象,便将流珠递给张月鹿。 张月鹿接过流珠,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应该是来自于巫罗的东西。” “巫罗?”齐玄素疑惑道。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论江湖经验,张月鹿不如齐玄素。可在涉及到古仙的事情上,齐玄素就远不如张月鹿了。 张月鹿解释道:“巫罗是古仙之一,灵山巫教的主人。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剩余的五位大巫又发生了内斗,巫罗与她的姐妹们一起谋害了当时的首领巫咸。上古巫教只剩下四人,巫罗的势力最大,取代巫咸成为新的巫教首领。” “待到正一道的前身天师教崛起,我们张家的老祖宗祖天师率众攻入灵山,杀死了巫罗和巫姑,巫教灭亡。其余两位大巫逃往草原和婆娑州,各自留下传承,也是萨满教的由来。” “可就在二百年前,巫罗又重新复活,显化世间,自称巫教之主,被道门归入了古仙之列。” 齐玄素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两名女子是巫罗的信徒?此地距离昆仑山口也就几百里而已,他们竟敢如此猖狂?” 张月鹿道:“这不算什么,古仙们最猖狂的时候,甚至已经渗透入玄都之中。” 齐玄素咋舌道:“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难怪道门要打击隐秘结社。” 说起这些,张月鹿开始习惯性地来回踱步,因为伤势的缘故,下意识地以手扶腰,好似显怀一般。 齐玄素见此情景,本想着强忍不笑,可到底没有忍住,双肩微微抖动。 张月鹿停下脚步,望向齐玄素,柔声问道:“天渊,你笑什么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忽然想到好笑的事情。” “什么好笑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也让我笑一笑。”张月鹿的语气愈发温柔。 齐玄素顿感不妙,不等他生出急智转移话题,就觉得肋下一疼,已经被张月鹿狠狠拧了一把。 “嘶!”齐玄素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也如张月鹿一般伸手扶腰。 张月鹿微笑道:“的确很好笑,若是能再走两步,就更好笑了。” 齐玄素哼哼两声,考虑到自己的境界修为,没敢发表什么看法。 张月鹿忽然觉得齐玄素越来越放肆了,不过这份放肆,与她的纵容鼓励也不无关系,这使得两人更像是朋友相处,而不是上司和下属。 过了一会儿,张月鹿以真气化解了肋下的异种真气,终于不再以手扶腰。 齐玄素揉了揉自己的肋下,问道:“古仙们经营如此庞大的势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香火愿力?你也说过,曾经有古仙被道门招安,成为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张月鹿斟酌了片刻,缓缓说道:“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古仙来说,世俗的金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的钱就是香火愿力,甚至比钱更重要,是维持他们存在的粮食。” 张月鹿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照本宣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对于古仙来说,人间是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历代大掌教、大真人都已经飞升离世,而古仙还继续停留在人间。你还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没了法术神通,我们又该何去何从。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并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赞赏:“的确有关系,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香火愿力是古仙挣脱人间束缚的关键所在,道门并不是要把古仙强留在人间,而是不允许古仙们以竭泽而渔的方式收割香火愿力,更不允许古仙为了一己之私而大兴邪教。换而言之,道门只在意人间的秩序,不问古仙的死活,古仙们为了死中求生,也不管人间如何。站在凡人的立场上,道门自然是对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正教和邪教的区别是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其实就像做买卖,正教是正经生意,需要时间慢慢积累财富,合理也合法,而邪教是捞偏门的,来钱快,损人利己。一般而言,正神会劝导信徒向善,获得信徒的香火愿力之后,也会庇护一方,算是有来有回。而邪神却是随意编造教义,肆意收割香火愿力,不履行神职,甚至劝人向恶。” 齐玄素讶异道:“劝人向恶对古仙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单纯就是为了作恶?” “就拿巫罗举例。”张月鹿因为张家的缘故对于剿灭巫教之事知之甚详,“当年巫罗曾经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进入巫罗的神国,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圣廷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对付先天之人,但是用来对付后天之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奸人妻女。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你说这是不是劝人向恶?有没有好处?”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通过梦中进入神国? 第七十五章 守株待兔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清平会的“梦中会”就是通过梦中进入一处不知名所在,七娘说那里是某个“人”的梦中,可如今看来,却是与巫罗的手段十分相似。 难道“梦中会”不是在某人的梦中,而是在古仙的神国之中? 一时间,齐玄素不知该相信七娘的说法,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猜测。 张月鹿谈兴颇浓,在拿巫罗举完例子之后,又谈及了其他几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收敛情绪,保持沉默,凝神聆听。 张月鹿主要谈及了三个隐秘结社,都被道门明确打上了“邪教”的标签。 首先是紫光社,又被称为紫光教,成员不多,以女性为主,自小便被紫光教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紫光教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道门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紫光教成员便会扮演道门的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是紫光教精心培育的棋子。 紫光教是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紫光教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紫光教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紫光教,她的女儿、孙女也会成为紫光教的人。 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紫光教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紫光教的人,若是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紫光教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 紫光教最为煊赫的战绩是,紫光真君化作一位参知真人的道侣,潜入到了道门的玄都紫府之中,身份暴露之后又与东皇大打出手,惊动了整个道门。正因为此事,才让玄圣颁布了第一道关于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 然后是知命教,他们信奉死亡,一个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同样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于是他们操纵尸体,玩弄魂魄,常常兴风作浪。 相较于紫光教,知命教更喜欢暴力手段,他们曾在几个域外小国散布诅咒,使得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使得偌大城池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活人的生魂便被献祭给了司命真君。对于古仙而言,生魂、血肉和香火愿力拥有同等的价值,其区别就好似鸡和鸡蛋,可以养鸡下蛋,也可以直接杀鸡吃肉,知命教无疑就是后一种做法。 不过此类举动也往往会招来道门的严酷镇压,上次爆发尸潮,道门直接出动了一位大真人、一位一品灵官和十二位真人,其余三品道士、四品道士上百人,低品道士和普通灵官不计其数。所有参与此事的知命教成员全部被诛,形神俱灭,无一幸免,使得知命教的势力遭受重创,至今还未恢复。 最后是“天廷”,为区别于道门神话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不过与古仙们不同,他们十分“俗气”,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只是青鸾卫一直未能捉住天廷的核心高层,致使其总是能够春风吹又生。 关于这些密辛,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有些的确有所耳闻,比如那个所谓的“天廷”,江湖人称“白阳教”,早年是白莲教的分支,信奉未来佛祖,不知怎得自立门户,改信什么白阳初祖,又融合了青阳教的余孽,结果越来越离谱,竟然搞出了个五道合一,许多江湖人也被牵扯其中,成为其中的成员。 至于紫光教和知命教,齐玄素就是闻所未闻了,不由暗自惊叹这些隐秘结社的手段。 也正是这些隐秘结社的存在,让道门和朝廷维持了极为平和的态势,而不是两者斗得你死我活。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伙贼人与古仙有关,那么我们要不要追查下去?” “当然要追查下去。”张月鹿眼神发亮,“最好查上三个月,我就不用回家了,而且事关古仙,我娘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并不反对,又问道:“现在呢?去追那些已经逃走的贼人?” 在对付古仙信徒这方面,还是张月鹿更为专业。 张月鹿沉吟道:“他们都是些小喽啰,未必知道此中详细内情。不过灵山巫教行事霸道,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多半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齐玄素看了眼古庙外的地形,还算开阔,不远处是一片干枯的树林,然后问道:“青霄,你手里还有没有‘凤眼甲九’或者‘龙睛乙二’?” “这两样东西都价值不菲,配额都有定数,不可能有多余的,只会在外派时才会酌情下发。”张月鹿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齐玄素的想法,“而且这种小场面,也没必要用这种杀器。” 齐玄素只好问道:“有没有替代品?” 张月鹿向想了想,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说道:“这是‘凤眼乙三’,威力小了很多,不过胜在量大。” 齐玄素接过后打开袋子扫了一眼,大约十余颗,山楂大小,开始思索该如何利用这袋“凤眼乙三”。 七娘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江湖争斗不是擂台较技,没有公平可言,而是无所不用其极,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其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 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比如那些没有什么争斗经验的花圃道士,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微低于花圃道士,花圃道士也未必能胜。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齐玄素离开古庙,开始在古庙外提前做些布置。 张月鹿仍旧留在古庙中,四下搜索,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大概半个时辰后,齐玄素重新回到古庙,问道:“有没有其他收获?比如说浮财什么的。” 张月鹿正坐在尤雷伏的那把虎皮大椅上,以手托腮,端详研究着手中流珠,说道:“他们是古仙信徒,大额钱财多半会直接上交,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齐玄素叹了一声:“都说马无夜草不肥,我何时才能见到夜草?” “可惜,我也没钱。”张月鹿笑道,“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不是养小白脸吗?” 张月鹿半晌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天渊,见我娘的时候,克制收敛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好在张月鹿已经逐渐习惯齐玄素偶尔蹦出一句“惊人之语”,这次没有生气,主动转开了话题:“我又在另外一具尸体上发现了类似的流珠,我怀疑她们伤到我的古仙神力便是来自这两串流珠,与灵官的甲胄有异曲同工之处。” 齐玄素讶然道:“两个后天之人,仅靠一串流珠,就能伤到一位归真阶段的谪仙人,比飞剑还要厉害。” 张月鹿道:“这两串流珠都是一次性的物事,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力,变成了普通的流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东西与我们的‘龙睛乙二’、‘凤眼甲九’没什么区别,你能用‘凤眼甲九’杀死迪斯温,她们用这种东西伤到我也不意外。”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无论是他杀迪斯温,还是那名女子伤到张月鹿,其实关键不在于外物,而在于时机,如果迪斯温不是强弩之末,或者张月鹿有了防备,那么这些外物是伤不到他们的。 张月鹿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丢掉手中的流珠,说道:“有人来了。” 第七十六章 巫祝女子 齐玄素没有废话,一跃而起,已经上了房梁,然后在一根柱子的阴影后站定,屏息凝神,又有张月鹿从正面吸引注意力,便是境界比他更高之人,也很难发现他。 两人结伴行走江湖,遇到敌手,一明一暗是最好的选择。 张月鹿仍旧大马金刀地坐在神主位的虎皮大椅上,下方供桌上是两具古仙信徒的尸体,周围是那些没能逃走的马贼的尸体。 片刻后,三人人走进了古庙,为首之人是个脸上涂抹油彩的女子,在冬日天气中,赤着双脚,手腕、脚腕上都戴着与那两名女子信徒相似的流珠。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中年男子,仅从穿着上看不出什么。 女子望向张月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谁?” 张月鹿反问道:“你又是谁?” 两名女子的视线触碰在一起。 满面油彩的女子轻轻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轻哼了一声。 两道无形的音波当空相撞,炸开一圈无形的涟漪,向四周扩散。 张月鹿眯起眼眸,终于从虎皮大椅上起身,说道:“竟然是一位少见的巫祝。” 满面油彩的女子则是满脸凝重,缓缓吐出三个字:“谪仙人。” 她身后的两名中年男子均是脸色骤变,想来是明白谪仙人意味着什么。 张月鹿没有出示任何身份证明,说道:“如果你们束手投降,我可以留下你们的性命,至于如何处置你们,则要交给北辰堂。当然,你们也可以负隅顽抗,我会直接将你们就地正法。” “道门狗!”一名中年男人大声喝道。 站在房梁上的齐玄素微微一怔,没想到古仙信徒对于道门之人的称呼,竟是如此“亲切”且接地气。 张月鹿并不动怒,只是说道:“冥顽不灵。” 巫祝女子娇咤一声,手腕上的两串流转大放光芒。 张月鹿并不敢大意,身周有五色气息涌动。 巫祝属于神仙传承,其实力高低除了看自身境界修为之外,更看香火愿力的多寡,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可谓是五仙垫底,可如果在香火愿力足够的情况下,则完全不逊色于同境界的谪仙人。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离开放置虎皮大椅的神主位,直接来到巫祝女子面前,自袖中脱出手来,轻飘飘点出一指。 齐玄素早就发现,张月鹿的身法十分奇怪,几乎看不到太多辗转腾挪的动作,腿不弯,身不摇,整个人保持静止态势,就连身上的衣衫也不动分毫,脚下却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平平地移来移去。 巫祝女子心中有觉,食指如法点出。 二人指尖一触,巫祝女子微哼一声,飘退丈余。张月鹿也是一晃,赞道:“好神力,竟然抵得上我的真元,只可惜不用之正途。” 五大传承,体内蓄养之气力各有不同。 炼气士是一口真气,鬼仙是神魂念头,人仙是体魄气血,巫祝是由香火愿力凝练而来的神力。 谪仙人在初期与炼气士、散人一般都是真气,可到了归真阶段便可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较之真气更为精纯,不受克制。到了天人之后,便可将所有真气化作真元,真正与地仙传承的炼气士有了“天地之分”。 此时张月鹿便已经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方才一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汇聚了她体内的半数真元,却不曾想被巫祝女子以磅礴神力挡了下来,难怪神仙传承号称只要香火愿力足够,便可匹敌谪仙人。 不过就算如此,巫祝女子也是吃了一个小亏。张月鹿只是身子一晃,而她却要向后退出丈余,已经见了分晓。她心知两人同是归真阶段,自己终究是稍逊一筹,真要战到最后,死的怕是自己。 于是这巫祝女子并不打算与张月鹿硬拼修为,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机弩,只是这机弩十分奇特,竟是在弩弦同时搭了九枝弩箭,一瞬间,九枝弩箭呈扇形之势激射而出。 张月鹿避开八枝弩箭,伸手抓住最后一枝已经无法躲避的弩箭,同时间,“六虚劫”已经渗入弩箭之中,将其中蕴含的神力化去,弩箭无法爆开,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不过另外八枝弩箭却是炸裂开来,化作黑水,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有些水珠溅在了墙壁、地面上,片刻之间,就腐蚀出一个个小孔。若是落在身上,不必多了,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道门大力发展火器,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可这种古老相传的手段也仍旧不可小觑。 张月鹿脸上微露惧意,她倒是不怕受伤,只是想着如果这等毒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那等后果实在难以承受。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再有丝毫丝毫留手,袍袖一挥,无数白纸化作的纸鹤自袖口飞出,白茫茫一片。 “无相纸”名中有“无相”二字,意思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故而可以千变万化,不仅仅是兵刃,只要驾驭之人能够心中观想之物,皆可化来。换而言之,如果张月鹿能够精通手铳结构,存乎一心,甚至能以“无相纸”化成手铳。区区纸鹤,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这些纸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张月鹿与巫祝女子之间的空间,便是巫祝女子再次发射弩箭,也只能射在纸鹤上面。 转眼之间,汹涌纸鹤便将巫祝女子彻底淹没,同时还分兵向两名中年男子攻去。 两名随行的中年男子脸色骤变,大喝一声,四掌抡出,劲风陡起,纸鹤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两人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两人大惊,唯有反复变招,不让那纸鹤近身,可久守必失,还是被纸鹤掠身而过,留下一道好似剑伤的创口,血如泉涌,不觉失声惨哼。 便在此时,被纸鹤团团裹住的巫祝女子娇喝一声,忽见所有纸鹤被震得四散激射,化作无数纸屑纷纷而落,最终又合成一张白纸。 只见巫祝女子显出身形,身上的衣衫虽然破烂,但肌肤却无丝毫伤损,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金光流转。 张月鹿接住“无相纸”,赞叹道:“巫祝的金身境,号称神力不绝,金身不坏,果然厉害。” 话音未落,张月鹿手中的“无相纸”又化作一把长弓。 张月鹿将长弓一横,以纸为箭,九箭齐发,然后再生九箭,在近距离之下连发不停,密如飞蝗,当真是避无可避。这也就罢了,张月鹿还在纸箭中暗藏道门的“凤眼乙三”,难以分辨。 巫祝女子也没想要躲避,手腕、脚踝上的流珠亮起,整个人仿佛镶嵌了一道金边,双手平平前退,筑起一面无形障壁。 箭雨落在无形墙壁之上,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红光似雾,焰火如雨。 两名中年男子既要抵挡残余的纸鹤,又要躲闪张月鹿的纸箭和火焰,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便在这时,齐玄素收敛气息,顺着立柱悄然滑下,来到一名中年男子的背后,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遥遥对准了此人的后脑位置。 对于齐玄素而言,江湖不是善地,而是一方黑白不辨的池塘,他就是个在里面打滚挣扎的小卒子,早已是满身泥泞,可不兴讲究什么堂堂正正。 正如七娘所说,能偷袭得手就绝不正面强攻,和兵法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以拇指压下击锤,手指勾住扳机,轻轻一扣。 手铳的弹仓内爆开一团烟光火气。 想要躲过手铳,必须要提前预判,等到弹丸发射再想去躲,那就太迟了。 这名境界还要高出齐玄素的中年男子的后脑位置爆开一个幽邃的血洞,当场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先天之人不会轻易死在火铳之下,可惜齐玄素用的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配备的“神龙手铳”,又用了刻有破甲符箓的特殊弹丸,关键是从后面偷袭,焉能不死? 另一名中年男子又惊又怒,不顾纸鹤又在自己身上留下几道伤口,直接朝着齐玄素杀来。 齐玄素来不及装弹,直接收起“神龙手铳”,向古庙外掠去。 那中年男子已经红了眼睛,紧追不放。 齐玄素出了庙门,猛地转身,拂袖间,袖中寒光一闪,疾奔中年男子的面门。 中年男子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将那寒光拈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铁锥。 原来齐玄素买不起飞剑,便买了些铁锥,以“驭剑术”的手法丢掷出去。虽然比不得“御剑术”那般万物皆可为剑,不能使铁锥在离手之后变化方向、如臂指使,但能使铁锥蕴含剑气,杀伤力大增。 中年男子喝道:“原来是个昆仑阶段的道门狗,只会偷袭,有本事与我正面打过!” “阁下举手之间便破去了我的剑气,果然厉害,应是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了,但若四剑齐出,阁下接得住吗?”齐玄素伸手从挎包中一摸,又一挥手。 只听得“嗖嗖”破空声响,这次是四根铁锥激射而来。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将四根铁锥全部接下,同时运转神力,将其中的剑气彻底化去。 他再一运转神力,竟是将掌中的四根铁锥拧成一团废铁。 第七十七章 如入火聚 齐玄素好似被这中年男子的手段吓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密林跑去。 这中年男子名叫褚量望,乃是灵山巫教的一名副坛主。 各大隐秘结社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道门的架构制度,灵山巫教也不例外,分出内外之别,内设香主,对应道门的掌堂真人,外设坛主,对应道门的各地道府之主。 不过从实力上来说,古仙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灵山巫教的教主也只是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灵山巫教的香主自然不可能与道门的掌堂真人相提并论,坛主也绝不是道门府主的对手。 故而褚量望虽然是副坛主,但不能等同于赵教吾这样的副府主,也比不上张月鹿这样的副堂主,只是玉虚阶段的修为而已。 褚量望紧追不放,势要将齐玄素毙于掌下,为同伴报仇。 “嗖嗖嗖”之声响起,齐玄素又发了四枚暗器。 褚量望不等暗器射到,抢先一步,将暗器接下,谁知道暗器入手,竟是剑气全无,反而是隐隐有炽热之感传来,鼻中更有硝磺之气。 下一刻,轰隆一声,四枚“暗器”齐齐炸裂,滚滚烟气将褚量望全部笼罩。 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次可不是铁锥,而是‘凤眼乙三’了。” 原来,齐玄素知道自己的“驭剑术”奈何不得此人,故而先用“驭剑术”射出铁锥迷惑此人。此人连接两次铁锥,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见,觉得齐玄素只有这等手段。然后齐玄素便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而行之,直接用出四枚“凤眼乙三”。 前面的铁锥不过是诱敌之计,最后的“凤眼乙三”才是真正杀招。 待到烟气散去,褚量望重新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只见他衣衫破烂,遍体焦黑之色,毛发全无,甚至隐隐有熟肉味道传来,可仍旧未曾死去。 这便是齐玄素要偷袭的缘故,先天之人有了防备,很难以火器从正面击杀,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个被齐玄素一铳毙命之人,死得着实冤枉。 当然,如果齐玄素手中有“龙睛乙二”或者“凤眼甲九”,还是能够通杀,这便是一力降十会了。只可惜这两样东西哪怕在天罡堂中也是限制级物资,不能轻易动用。 褚量望猛地抖落身上已经变为焦炭的皮肤,露出其下鲜红的血肉,双掌合十,如持香火,喃喃念道:“有请巫神上吾身。” 话音落下,一道血红光芒从天而降,包裹住褚量望的身体,然后在褚量望的身外凝聚出一尊高约一丈的虚幻法相,人面鸟身,虽然面目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正是先前流珠上所绘的众多巫罗形象之一。 这正是巫祝对应玉虚阶段的法相境界,顾名思义,可以请下神灵法相加持己身,战力大增,而持续时间的长短则与自身的香火愿力息息相关,这也是神道一途是媲美谪仙人还是五仙垫底的关键所在。 褚量望请出法相之后,一振双翅,竟是飞了起来,而且双翅扇动之间,卷起阵阵狂风,劈头盖脸地朝着齐玄素涌去。 不过褚量望开始请神的时候,齐玄素可没有站在原地傻傻等着,而是转身就跑,待到褚量望请神完毕之后,齐玄素已经掠入密林之中。 这就是老江湖的智慧了,境界不够,却能审时度势,反而更为棘手。 进入密林之后,虽然因为时值冬日的缘故,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但林中没有道路,树与树的间距极小,足够齐玄素藏身,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提前探查过周围地形,如何借着夜色和树干藏身,已经大致做到心中有数,褚量望只能降下身形,不再飞于空中。 褚纯良的法相与灵泉子的“黄巾力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失之灵活,但防御极高,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树木被拦腰撞断,狼藉遍地。 褚纯良隐约可见正不断在树后来回躲闪的齐玄素身影,放声道:“道门狗,你能逃到哪里去?” 齐玄素跃上一棵大树的树杈,猛地转身,朝着横冲直撞而来的褚纯良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褚纯良已经吃过一次亏,下意识地停下身形,护住自身。 不过这次齐玄素只是虚晃一枪,笑道:“阁下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褚纯良沉声道:“你还有什么手段不成?” 齐玄素摸出一颗“凤眼乙三”,说道:“木生火,入得林中,便如入火聚之中。只是不知阁下能否得清凉门?” 话音落下,齐玄素将手中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乙三”丢出,同时整个人向后跃去。 褚纯良一挥双翅,挡下了这枚在半空炸开的“凤眼乙三”,身形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只是齐玄素最后的杀招远不止于此,先前他和张月鹿各自分开,张月鹿留在古庙中,他则是离开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齐玄素可没有闲着,提前在密林中藏好了“凤眼乙三”。如果遭遇强敌,他就直奔此处密林,如果没有强敌,他再将“凤眼乙三”取回来也是一样。 随着这颗“凤眼乙三”爆开,周围的“凤眼乙三”也一起炸开。火光冲天,暴鸣迭起,褚纯良不防之下,再想破空飞起,却是迟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滚滚热浪冲击而至,欲要将自己撕扯成碎片,转眼之间,身周的法相已经是黯淡无光,摇摇欲坠,双翅首当其冲,直接化作点点流光消散。 时值冬日,天干物燥,整座密林没有半片绿叶,立时化作一片火海。又有东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褚纯良困于火海之中,本就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霎时间,他如处无边炼狱,血肉干枯,火毒攻心。 先前他就已经被张月鹿的纸鹤所伤,后来又被齐玄素以“凤眼乙三”暗算,此时坠入火海之中,当真是没有半分幸理。 齐玄素早有防备,提早选好了上风位置,不怕引火烧身,丢出“凤眼乙三”之后便向林外掠去。 齐玄素虽然境界修为处于劣势,但以有心算无心,提前占据地利,又有外物火器相助,焉能不胜。 另一边,张月鹿与巫祝女子的争斗也渐入尾声。 此时古庙也被点燃,张月鹿周身有五色气息涌动,使得周围火焰不能近身分毫,手中的“无相纸”则是化成了长剑,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 巫祝女子一个不慎,被张月鹿的纸剑在胸口位置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露出春光的同时,剑气也渗入了体内。 张月鹿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薄纸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穿来插去,将那巫祝女子打得节节败退。 巫祝女子的金身已经十分黯淡,她本就稍逊于张月鹿,再加上张月鹿手中还有一件“半仙物”,更加不是张月鹿的对手,若非她有四串教主赐下的流珠,蕴含巫罗神力,只怕早就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眼见着古庙在烈火焚烧之下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巫祝女子一咬牙,直接崩碎手腕、脚腕上的四串流珠,请出自己的法相。高有一丈,还是巫罗的形态之一,却并非鸟身,而是人身,生有四条手臂,四只手掌,每只手掌中又各自托着一个光圈。 巫祝女子的四只手掌一推,四个光圈悉数飞出,落在张月鹿的身上,要将她的手足缚住。 张月鹿自是不肯坐以待毙,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连点,磕开三个光圈,不过还是被最后一个光圈束在了腰上。 光圈骤然缩紧,将张月鹿定在了原地,张月鹿不得不运转“五气烟罗”,奋力挣开这道光圈。 巫祝女子则是趁此时机,转身就逃。 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并非张月鹿的对手,再打下去,只有败亡一途,自己毁掉四串流珠固然是损失惨重,可总要好过丢了性命,亦或是落入道门手中。 正好齐玄素返回古庙,与这巫祝女子撞了个对脸,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朝着这巫祝女子就是一铳。 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若不依仗外物偷袭,正面对上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那是十死无生,所以他也不管这一铳的结果如何,直接斜斜向旁边逃去,转眼之间就已经过了拐角,来到古庙东边的墙壁之后。 这名巫祝女子既有法相护体,又有金身,所以齐玄素的这一铳未能伤到她分毫,却让她的身形有了不可避免地停滞。 巫祝女子心中恼恨,看了眼齐玄素的背影,因为身后的张月鹿马上就要挣脱束缚的缘故,没敢追击,足下一点,身形凌空飞起。 虽说只有天人逍遥阶段才能凌虚御空,但凡事都有例外,武夫甚至在天人之后也不能飞天遁地,而巫祝则在展开法相之后,可以凭借法相在短时间内飞行。 便在这时,张月鹿终于挣脱了束缚,眼见那巫祝女子已经逃出古庙,并且飞上天空,当即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长弓,弯弓如满月,朝着巫祝女子的后心位置一箭射出。 那女子后心位置中箭,身形猛地一震,摇摇晃晃,不过终究没有坠落下来。她艰难回头,恨恨地看了眼下方的一对道门狗男女,然后竭力驾驭法相,在被火光染红的夜幕下,朝着当空一轮明月飞去。 第七十八章 山盟海誓 齐玄素又从拐角后转了出来,站在熊熊燃烧的古庙门前,眺望愈来愈远的女子背影。 张月鹿将手中长弓变回原样,收入袖中,缓步走出古庙的大门,在她身后,几根立柱已经被大火烧断,没了支撑之后,房梁轰然落地,整座古庙开始坍塌。 齐玄素感慨道:“妖女。”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妖女怎么了?” 齐玄素用回忆的语气的说道:“我记得当年师父酒后说过,在他看来,四种女子最让男人心动,分别是:侠女、仙女、妖女、魔女。” 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那我属于哪一类?” “四不像。”齐玄素随口说道。 然后齐玄素就被张月鹿一脚踢在腿弯处,直接成了单膝跪地。 齐玄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轻咳一声:“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兼具四者长处,不能简单概括。” 张月鹿哼了一声:“如此盛赞,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齐玄素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其实我对这些什么仙子妖女都不感兴趣,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张月鹿道:“我看是你的觉悟有待加强,以后还怎么与我一起改变道门?”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张月鹿:“改变道门?” “是。”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眨了眨眼:“咱们几时定下的这等海誓山盟?”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就在刚刚,你有意见吗?” “没意见。”齐玄素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没敢“直言抗上”。 张月鹿忽然笑道:“只是一句玩笑之言,不要当真。” 齐玄素道:“虽然是玩笑之言,但真有用到我的时候,不必客气。” 张月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好。” 然后张月鹿正色道:“说正事,另外两人,你都解决了?” 齐玄素点头道:“清了。” 这是一句黑话,充满江湖智慧的黑话,正如齐玄素杀掉两人的手段,机谋占了更大的比重,可以说是以弱胜强了。 张月鹿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赞叹道:“天渊,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以昆仑阶段的修为连杀两名玉虚阶段的高手,实在是了不起。” 说到这里,张月鹿有些惭愧:“反倒是我,稳操胜券却让那妖女逃了,实在汗颜。” 齐玄素安慰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许我以弱胜强,难道不许人家从你手中脱身?强弱并非绝对,关键在于临敌之机变。江湖人交手,本质上与行军打仗并无根本区别,兵者,诡道也。”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我过去一味以力胜人,在这方面的确有所不足。儒门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看来我还要多向你学习才是。” “互相交流心得罢了。”齐玄素十分谦虚,“若不是青霄给我的‘凤眼乙三’和‘神龙手铳’,我也不能轻易取胜。如果将外物视作本身实力的一部分,其实我的实力倒也不逊色那两人多少。” 张月鹿想起一事:“对了,斩杀两名玉虚阶段的妖人,足够给你记上两个‘黄字功’,只要你攒够三个‘黄字功’,就可以变为一个‘玄字功’,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评优异,可以升五品道士,三个‘玄字功’可以直接升五品。” 其实齐玄素斩杀迪斯温也得了一个“玄字功”,正是靠着这个“玄字功”,他才顺利直升六品道士,成为预备法师, 齐玄素看了眼燃烧中的古庙,又看了眼化作火海的密林,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道:“去河边等着,等到大火灭了,我们进去找找,应该还有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事,等我们回了玉京,我给你请功。”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能有青霄这样的上司,我真是好福气。” “不必恭维我。”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当先朝河边走去。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到底恭维不恭维?”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笑着说道。 张月鹿只当是没有听见。 两人来到河畔,并肩站着,看着熊熊大火直透天际,好在此地多是雪山,也就山脚位置有些林子,不至于蔓延成无法阻止的滔天大火。 张月鹿背负双手,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思绪飘飞。 齐玄素低眉敛目,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亮,大火渐渐无以为继。 张月鹿与齐玄素一起回到古庙。此时的古庙只剩下些许的断壁残垣,张月鹿挥动袍袖,以气劲扫开废墟灰烬,显露出下方的焦尸。 尸体很多,大多都是马贼的。不过齐玄素还是凭借着记忆找到了被自己偷袭致死之人的位置,并从他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串绘有巫罗形象的流珠。 说起来,这位老兄算是死得冤枉,因为他只是玉虚阶段,也就是巫祝的法相境界,距离归真阶段的金身境界还有一步之遥,所以在没有提前展开法相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直接被齐玄素从背后一铳射杀。 这也是神仙传承的弊病所在,在成就金身境界之前,若是摆开架势,正经过招交手,威力奇大,可如果没等摆开阵势就被旁人偷袭,很容易出现一招不发被人拿下的尴尬局面。在这一点上,武夫恰恰相反,最是不怕偷袭,刻意防守和不加防范的差距并不会太大。 正因为他未能请出法相就已经身死,其佩戴的流珠仍旧神力充沛,未曾被大火损坏。 先前偷袭张月鹿的两名女子佩戴的流珠是木质,而这名头目佩戴的流珠则是骨质。 接着齐玄素又去了已经成为焦炭的树林,可惜的是,褚纯良在最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力,他的尸体连同流珠都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了些许残骸。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的两个“黄字功”变成了一个“黄字功”。毕竟道门请功是要有凭据的,类似于军队的以首级论军功,而且还要查验首级,杜绝杀良冒功的行径。在道门这边,虽然不要求首级,但却要求相关“信物”,比如灵山巫教之人佩戴的流珠。而且对于这类信物也有要求,最起码得是骨质的。 既然流珠被毁,齐玄素便无法请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几分失落。 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花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结果却是一场空。 便在这时,张月鹿将一串流珠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接过流珠,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张月鹿微笑道:“不是还有个尤大掌柜吗?他虽然不是巫祝,但也是灵山巫教的成员,我就去他身上搜了一下,果然让我搜到一串流珠。” 齐玄素摇头道:“分明是你杀了此人,我怎么能冒领你的功劳?” 张月鹿道:“你分明杀了两个妖人,我这个做上司的怎么能让你这个属下只领一份功劳?” 齐玄素还要说话,张月鹿打断了他:“难道你想让我给自己请功吗?我可拉不下这个脸,给你就拿着,不要婆婆妈妈。” 齐玄素听得张月鹿如此说,便没有矫情,收下了这串流珠,加上先前的一串,两个“黄字功”到手。 张月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说道:“虽说我们杀了几个妖人,但我们现在仍旧不知道这伙妖人杀人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图财?寻仇?还是这人的命格特殊,被他们选为祭品?” 齐玄素忍不住道:“这第三种可能,等闲人可想不出来,最起码我就不会想到这一茬。” 张月鹿道:“这是道门两百年来总结的经验,当然不是随便想到的。”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你觉得是第三种可能?” “差不多。”张月鹿点头道,“我们只要找到苦主的家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印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齐玄素问道:“怎么找?” 张月鹿望向苦主的头颅,说道:“用望气术就行。” 说罢,张月鹿望向已经面目全非的头颅,眼中有紫气闪过。然后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示意齐玄素将头颅收起。 待到齐玄素将头颅收起之后,张月鹿的双眼中紫气大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一直延伸到极远处。 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形如平移一般向前飘飞出去。齐玄素又取出甲马,撩起衣摆,绑在双腿之上,然后口中念咒,紧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沿着这股无形的气流一直走了大约五百余里,一座山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第七十九章 遗山城 此处山城名为遗山城,位于秦州、蜀州、凉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古称“东女国”,前朝时属朵甘思宣慰司,大玄朝廷在此地设县,划分于雍州布政使司。在道门的划分之中,此地位于昆仑道府辖境的边缘位置,归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城外,没有急着进城。 张月鹿说道:“虽然是偌大县城,但想要找人并不算难,只要打听最近城内出了什么命案就行。不过这种命案,多半会由本地的百户所负责,却是有些麻烦。” 齐玄素问道:“这里没有道门的道观吗?” 张月鹿解释道:“虽然此地划归在昆仑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因为位于迎佛路上的缘故,信奉佛祖之人占了多数,所以道门只是在城外象征意义地设置了一座道观,充当驿站,接待来往道人,并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地的道士应该不超过五个人。”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天罡堂与青鸾卫的关系怎么样?” 张月鹿摇头道:“不怎么好。三大派系中,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最为密切。大掌教之位空悬后,原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无论愿意与否,其实都有了各自的立场,从立场上来说,天罡堂是属于正一道这边的,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 齐玄素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不到万不得己的地步,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牵扯。” 张月鹿点头道:“是。” “难道我们要一家一户打听?”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算一卦?” 齐玄素忽然想起,归真阶段的散人可以习得神通“先天神算”,而作为上位散人的谪仙人,则可以习得“紫微斗数”,这是顶尖的卜算之术。 齐玄素赞同道:“是个好办法。” 张月鹿说做就做,让齐玄素将随身携带的头颅放在地上,以此为媒介,依诀起卦。 “紫微斗数”之所以被誉为最上等的卜算之术,是因为其卦象最为简单明了,不必再根据卦象去揣摩深意。 只见得在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幕好似海市蜃楼的景象,缥缈模糊,无数画面在其中飞快闪过,好似白驹过隙。 渐渐地,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其变化速度也慢了下来。 最终定格在一处大宅,上下缟素,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能看得出女眷们哭成一片,还有和尚们正在念经超度。 齐玄素有些惊讶:“昨天发生命案,今天就出殡?” 就在此时,画面如同水上倒影被搅动般扭曲破碎,重新恢复平静时,已经变成新的朦胧景象。 一个阴暗的停尸房内,三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正在低声交谈,这三名青鸾卫都用兽形面具遮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身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围裙,手上戴着长至手肘位置的手套,在三人不远处的石台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已经被开膛破肚。 这应该是青鸾卫仵作验尸的场景。 那具无头尸体多半就是苦主了。 齐玄素道:“这倒是奇了,那边出殡,这边验尸,倒是各不耽误,难道是衣冠冢?” 话音方落,场景陡然再变。 一座石质大殿中,上方悬挂着颇具西方风格的吊灯,下方立着等人高的东方烛台,还有不要钱一般层层堆砌的白色蜡烛,照亮了一座六臂女子雕像。 在雕像前,十余人站成一圈,身着儒衫的书生,穿着道袍的士绅,披着鹤氅的道士,剃了光头的和尚,皂吏打扮的老者,以及从张月鹿手中逃走的巫祝女子,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斗篷中的高大身影。 在这几人周围,还站着许多人影,其中就有死在齐玄素手中的褚纯良、尤雷伏等三人。 这伙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灵山巫教的人。不过除了张月鹿和齐玄素曾经见过的四人之外,其余人都看不清面貌,不知是不是张月鹿技艺不精的缘故,还是另有蹊跷。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脸色一凝。 不得不说,“紫微斗数”比方士的“回溯地气”要更为直观。不过也有坏处,地气不会骗人,只会忠实记录一切,所以为了防止“回溯地气”,只能通过破坏地形的手段,彻底扰乱地气。 可“紫微斗数”不然,如果遇到了境界比自己更高又精通占卜之人,对方可以直接篡改占卜结果,从而形成误导。换而言之,“紫微斗数”是会骗人的,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很快,这些如同海市蜃楼的画面缓缓消散,只剩下一个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颅。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件事看起来比我们预料的更为复杂,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沉吟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恐怕不是孤例。为今之计,我们可以先从苦主家中着手。” 齐玄素不赞成道:“以我的经验,青鸾卫此时肯定盯紧了苦主家中,因为有一类行凶之人,喜欢在事后返回自己杀人的地方,观察鹰爪们的反应和动向。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贸然登门,还带着苦主的头颅,只怕要被视作灵山巫教之人,要么与青鸾卫火并一场,要么是亮出身份,说明来意。” 张月鹿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天渊说的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齐玄素又道:“还有一点,如果真如青霄所言,并非孤案,那么百户所多半要上报千户所,说不定已经惊动了本地的千户。” 从六品试百户,正六品百户,从五品副千户,正五品千户。在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青鸾卫中,千户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其地位大概相当于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因为道门九品等级中除了一二品之外,其余品级并没有主从之分,所以千户对等的其实是张月鹿这种手握实权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寻常的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有些头疼,她实在不想在假期中再牵扯到青鸾卫,还是一位青鸾卫的千户。 其实齐玄素也不想跟青鸾卫打交道,毕竟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在凤台县拿青鸾卫大开杀戒。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没了主意。 最后张月鹿干脆不想了,说道:“不管这些了,我们先进城,走一步看一步。” “也只能如此了。”齐玄素点了点头,又扭头朝遗山城上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片连绵建筑,应该就是张月鹿口中的道观了。 …… 青白观位于遗山城外,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土地不值钱,所以占地不小,仅从规模上来说,倒是一座大观。可从人数上来说,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小观,整座道观的正式成员加起来也只有四个人,分别是:观主、观主夫人、两位弟子。其余就是维持道观运转的道民之流,不算道士。 因为遗山城佛法兴盛的缘故,道观中几乎没有什么香火可言。又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顾名思义,道门中人一般不会经过此地,其冷清可想而知。 青白观的观主名为白永官,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早年在祖庭得罪了一位真人,被贬谪发配到这个小地方,已经十年了。 白永官眼见返回玉京无望,再加上此地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效仿着古人名士,寄情于山水之间,整日里登高探幽,云游在外,常常数月不见人影。 于是就只剩下观主夫人和两名弟子守着偌大的道观,入夜之后,漆黑一片,格外渗人。 白永官被发配到此地的时候,正值壮年,转眼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可观主夫人李真儿当年嫁给白永官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如今也就是三十多岁而已,再加上道门中人驻颜有术,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这么一对老夫少妻,又是聚少离多,多少有些不谐。 至于两名弟子,一男一女,师姐白悦,师弟卢愉,都是二十多岁,如今只是个八品道士,与齐玄素过去的境遇如出一辙。 两人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就被白永官选中收为弟子,本来被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收为弟子是一件好事,可没想到白永官遭贬,徒弟也跟着一损俱损,只能离开玉京。 从祖庭去地方道府不难,可想要从地方道府调往祖庭,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许寇是因为清微真人的缘故,才能从齐州道府进入天罡堂。而齐玄素则是因为有清平会的暗中运作,如果没有清平会的运作,齐玄素就是想要“尽人事”,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的庙门,故而七娘才会把这个机会视作奖励。 至于沐妗等人,本就在祖庭任职,只是在九堂之间来回调动,被张月鹿视作花圃道士。 调到祖庭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机会更多,前景更为广阔,接触的人也完全不同。齐玄素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从七品道士升为六品道士,而且收入明显增加,更重要的是被张月鹿青眼,甚至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如果他在地方道府,万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如此成就。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起点决定了终点,地方道府的七品道士为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奋斗终身,祖庭九堂中的七品道士大多能保底四品祭酒道士告老。平台的大小远比个人能力的优劣重要的多。 在这种情况下,青白观众人的苦闷就可想而知了。 正是:总为浮云能蔽日,“玉京”不见使人愁。 第八十章 暗流涌动(一) 通天河上水滔滔,一艘大船顺流而下。 忽然河面之上掀起巨大风浪,大船的处境立时变得危急起来,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不过时值冬日,就算河面不曾结冰,也应进入枯水期,水势绝不会像夏日那般迅猛,出现如此风浪,实在是古怪。 一盆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齐备。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掌探入盆中清水,缓缓搅动,盆中立时出现了一个漩涡。水面上的草舟便不受控制地往漩涡中滑去。 与此同时,通天河上也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水势愈发凶猛。 船舱内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出来了,站到船板上,望着凭空出现的巨大漩涡,脸色平静。 此人虽然身着便服,但腰间却悬挂着一块腰牌,腰牌上赫然刻着“南镇抚司”几个烫金隶字。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前朝的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沿袭前朝旧制。 故而青鸾卫还是实行大魏太祖皇帝设立的军户制度,其中有一条,每个卫下面设立镇抚司,负责本卫内部的刑名。 后来大魏太宗皇帝将青鸾卫的镇抚司一分为二,南镇抚司仍旧负责青鸾卫内部的刑名,而北镇抚司则负责皇帝钦定的案件,且拥有诏狱,可以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自前朝以来,历代皇帝遇办大案,往往不经刑部,直接交给青鸾卫的北镇抚司。 正因如此,朝野上下都畏北镇抚司如虎,说到“镇抚司”三字,都是特指北镇抚司,甚至世人口中的青鸾卫也是特指北镇抚司。大部分情况下,北镇抚司掌印官直接向皇帝负责,哪怕是青鸾卫指挥使也不得过问,故而北镇抚司的掌印官甚至能与青鸾卫主官分庭抗礼。 在北镇抚司的赫赫威名之下,南镇抚司难免有些黯淡无光。 不过对于青鸾卫之人而言,北镇抚司只是对外,管不到自己头上,并不如何可怕。南镇抚司却是专门对内,许多青鸾卫口中的“家规”都是出自南镇抚司,这才是吃人的老虎。 当初许寇想要脱离青鸾卫,被青鸾卫追杀,出面之人就是来自于南镇抚司。若非清微真人的面子太大,太平道又与朝廷关系密切,许寇难逃一死。 此人竟是来自于比北镇抚司更为神秘的南镇抚司。 船工其实也是换了便服的青鸾卫之人,见他出来立刻趋了过去:“大人,风浪实在太大了,透着古怪。” 话音未落,一股水花溅上船来,险些就要弄湿这位青鸾卫头领的棉袍。 青鸾卫头领望着越来越近的旋涡,神情依旧平静:“这座遗山城果然有蹊跷,我本想微服私访一番,没想到还没看到遗山城的大门,就已经被人窥破了行踪,甚至还摆出如此阵仗,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属下问道:“大人,是否要停船靠岸?” 青鸾卫头领摇了摇头:“不要停,继续前行,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否真敢让我这位朝廷的钦差葬身河中。” 船工打扮的属下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继续行船。 那只苍白的手掌不再搅动盆中清水,而是以手指轻轻拨动草舟。 草舟便险些倾覆,只是在马上就要侧翻的时候,又被手掌伸手扶正。 到最后,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猛地伸手将草舟捏碎。 水势滔滔的通天河上,大船的船身上凭空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然后轰然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 苍白手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大袖一卷,水盆立时消失无踪。 …… 青白观中。 观主白永官外出访友未归,两位弟子白悦、卢愉正在等待用饭。 过了一会儿,观主夫人李真儿才姗姗来迟,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卢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师娘李真儿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待到两人视线分开,白悦望来时,只见得师娘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哪里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师弟卢愉,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三人之间气氛颇为古怪,又因为一家之主白永官不在的缘故,谁也没说话。 师娘李真儿似乎没有太多胃口,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先行离席,只剩下师姐弟两人。 卢愉随口问道:“师姐,我今天要去城中办事,你有什么要捎的吗?” 白悦放下手中的碗,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帮我买一盒胭脂吧。” “偌大个青白观就我们三个,师娘和你一样,都是女人,打扮给谁看啊?”卢愉打趣道。 白悦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吃饭。 吃过饭之后,卢愉换了身便服,出了青白观,一路往遗山城去。 遗山城不算繁华,却也是五脏俱全。 客栈、酒楼一应俱全。 说到客栈,并非许多人印象中的二层楼,那是酒楼的格局。客栈一般都占地很广,分割成一个个独栋的小院子。 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来往之人不在少数,所以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 卢愉进城之后,直奔客栈,要了一处僻静的偏院,两间客房,中间还有个小堂屋,又置办了酒菜,让伙计送到堂屋之中。然后他赶走了伙计,吩咐道:“不叫你别来,碗盘什么的,明天再来收。”待到伙计离开之后,还闩上了院门。 只是他并不动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人飘然越过院墙,来到院子中,头戴帷帽。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腰部位置,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透过帷帽上垂落的白纱,依稀可见其身材曼妙。 卢愉见到此人之后,主动迎上前去,低声道:“师娘,方才没吃好吧,我又给你准备些酒菜。” 来人摘下头上的帷帽,正是观主夫人李真儿。 不过此时的李真儿再无先前的端庄,只剩下妩媚。 卢愉伸手扶住师娘。 李真儿正值当年,如何需要人扶,不过她只是娇媚地看了卢愉一眼,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卢愉身上。 卢愉搀扶着自己的师娘走进了堂屋,两人傍肩而坐,李真儿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卢愉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师娘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过三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白法师真是好艳福。 李真儿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卢愉,自己又端起另一杯,与卢愉喝了一个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李真儿便装出了不胜酒力的样子,靠在了卢愉的怀里。 卢愉会意,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 卢愉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道人刚好路过客栈,在客栈的大门前驻足片刻,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客栈,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地。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重新戴好帷帽的李真儿先行离开此地。 卢愉又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离开了客栈。 卢愉刚出客栈,就见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两人都披着同样样式的斗篷,戴着兜帽。 卢愉不由一怔,虽然他已经离开玉京将近十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斗篷应该是出自玉京特有的成衣铺子。 这两人难道是从玉京城来的道士? 想到此处,卢愉不由又多看了两眼,那女子还好,可男子腰间位置却是略显臃肿,似是携带了兵刃,而且手中还提了一个包袱。 便在这时,男子似有所觉,朝卢愉望来。 卢愉赶忙收回视线,轻咳一声,低头离开了此地,往胭脂铺子走去。 他还记得,师姐白悦让他顺带捎一盒胭脂回去。 齐玄素看着卢愉匆匆离去的背影,问道:“青霄,此人似乎是道门弟子?” “应该是。”张月鹿点头道。 第八十一章 暗流涌动(二) 遗山城中的青鸾卫百户所占地十几亩,前面是正堂和客厅,后面是监狱和居处,中间是签押房。 此地百户所的主官,正六品百户罗骁正端坐在签押房的大案后。 罗骁今年三十岁左右后,正处于玉虚阶段的巅峰,血气旺盛,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便隐隐有几分炙热气息生出。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者,名叫何念,正是本地的试百户,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衙门的大小事务,主官的得力助手。 罗骁听完何念的汇报之后,面无表情道:“这份手法倒是与今年二月的一桩惨案有些相似。” 何念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罗骁问道:“依你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何念沉吟道:“难说,我亲自查验了尸体,应该是死后才被斩下头颅,无头尸体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碎,这是江湖绿林的手段,流传甚广,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罗骁轻哼一声:“绿林中人,只怕没有简单。” 何念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罗骁轻声道:“会不会是一条过江强龙?” 何念沉吟道:“如果是外来的江洋大盗所为,要么为财,要么为仇,钱财方面,没有什么损失,应该可以排除了。至于结仇……如今人已经死了,却是不好排查,而且有些仇怨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就连死者本人都未必能够清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事涉及到隐秘结社。”罗骁的语气有些沉重,“也不知道门是干什么吃的,隐秘结社年年剿,隐秘结社年年有。” 何念低声道:“大人慎言。” 罗骁转开了话题:“千户大人什么时候到?按照行程来算,应该快了。” 何念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据说帝京南镇抚司派来巡查的钦差已经到了我们这一片,恐怕千户大人的全部心思都要放在应对钦差上面,暂时顾不得其他。” 罗骁终于是微微色变。 何念又道:“我听千户所的老关系说,这位钦差刚刚离开西州,便不见了踪影,让千户所准备迎接之人空等了几天,不知是不是准备上演一出微服私访的好戏。” 罗骁沉默了稍许时候,道:“如果钦差是从西州来的,多半会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 何念道:“正是如此。” 罗骁道:“分出些人手,换上便装,在城内四处蹲守查探,尤其注意那些在城内打听消息的生面孔,随时上报。” 何念苦笑道:“就算发现了钦差的踪迹,我们也不能把钦差如何。” 罗骁叹息道:“聊胜于无吧,最起码自己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钦差打个措手不及。”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准备去安排人手。 罗骁起身来到签押房的门口,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汇聚,竟然有大雪的兆头。 罗骁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 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一家酒楼,在二楼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张月鹿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那颗头颅就被齐玄素随手放在一旁,她也面不改色。 虽说酗酒伤身,但到了张月鹿这般境界修为,也就没什么大碍了,更何况张月鹿并不酗酒,最起码平常时候,齐玄素没见过她喝酒,只是在私下里或者必要时候,才会“小酌”几杯。 齐玄素没有凑热闹,更没有急着打听消息,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 张月鹿放下酒杯,低声问道:“你怎么不找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打听一下?” 齐玄素摇头道:“气氛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张月鹿好奇问道,她自知江湖经验不如齐玄素丰富,在这种事上便全听齐玄素的。 齐玄素轻声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在一楼大堂靠门口的位置上打横坐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一看便知道是青鸾卫的人。” 张月鹿的境界修为虽高,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注意几个酒楼客人,听齐玄素如此一说,才有些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伙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青鸾卫?” 齐玄素淡笑道:“过去我在江湖上跑单帮,可算不得鹰爪,对于我而言,青鸾卫才是鹰爪,自然要注意分辨他们,免得撞在他们的手中。青鸾卫挑人有个规矩,叫‘虎臂蜂腰螳螂腿’,只要符合这等条件,再略微观察其行为举止,就能差不多确定身份。” 张月鹿不由问道:“什么叫‘虎臂蜂腰螳螂腿’?” 齐玄素道:“‘虎臂蜂腰’的意思是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腰只有一束。至于‘螳螂腿’,顾名思义,如螳螂的腿一般,既要长,又要健壮有力,没有半点赘肉。”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你说那几个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宽肩长腿是形貌,冷面冷眼算是举止,如此便断定了他们的青鸾卫身份。”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有他们在旁边,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酒楼掌柜也不会给我们透露半个字。” “长见识了。”张月鹿佩服道,“不愧是老江湖。” 齐玄素摆手道:“算不得什么,关于古仙的事情,我也是一窍不通。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月鹿问道:“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打听消息?从占验的结果来看,这座遗山城只怕是大有蹊跷。” 齐玄素想起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各路古仙信徒,心中沉重,缓缓说道:“在那座六臂女子的雕像前总共有七人,那名巫祝女子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次不同于上次,没有亚瑟,没有灵泉主事,甚至没有四十名天罡堂弟子,只有我们两人,挡得住吗?” 张月鹿道:“那名巫祝女子中了我一箭,“无相纸”毕竟是半仙物,没有几个月的休养,她无法恢复修为,不足为虑。剩余六人,如果境界修为都与这名巫祝女子相差不多,我凭借手中半仙物对付两人不成问题。而且遗山城中还有青鸾卫的百户所,城外还有道门的道观,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齐玄素略作思量,盘算一番,又问道:“我们能否直接通知祖庭或者昆仑道府?” “可以。”张月鹿道,“不过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主要是三个问题。” “从我们上报祖庭,再到祖庭形成决议,然后派出人手,时间不会太短,此其一。” “这些古仙信徒十分狡猾,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四散远遁,如果道门有所动作,他们可能直接取消行动,这就成了我们谎报军情,此其二。” “假如,我们通知了祖庭,祖庭也派了人过来,结果这边风平浪静。事后总结,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占验和推测,这可是个不小的把柄。我在祖庭一帆风顺,不意味着我没有仇人,到时候一定有人会借着此事落井下石,说不定会被记过,此其三。” “基于此三点考虑,我们可以上报祖庭,却不能只是上报祖庭,最好有切实的证据。” 齐玄素听张月鹿如此说,若有所思道:“此地设有道观,我们不妨去本地道观走一趟,请他们协助,也算是有个人证。如果道观那边不敢担责,我们说不得要去百户所走一趟,毕竟百户所与城内安危息息相关,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城外的道观也可以说自己没有防守职责,本地的百户所却是跑不掉的,肯定会最上心。就算我们预判错了,这两家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张月鹿点头道:“有了人证,最好还有物证。所以这颗头颅的主人也算是关键,他的尸体就在青鸾卫的百户所,看来无论如何,都要与青鸾卫打交道了。” 齐玄素问道:“是你这位副堂主出面?还是我这个副堂主麾下跑腿代为出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分头行动。你去道观,我去跟青鸾卫打交道,不管怎么说,道观是自己人,更好说话一些。” 齐玄素点头道:“好。” 张月鹿想了想,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牌子,放在桌上,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这是我在天罡堂的腰牌。” 道门的身份证明分为两种,一种是箓牒,表明道士品级,另一种就是日常的腰牌,表明职位,与道士品级无关。张月鹿的腰牌是金紫颜色,只是逊色于堂主、府主一级的玉白腰牌。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清平会的四级鱼符,两者竟是相差不多。 齐玄素接过腰牌,起身道:“我这就去城外道观。” “等等。”张月鹿又取出三枚绘有符箓的弹丸,“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三颗‘龙睛乙二’,省着点用。” 第八十二章 暗流涌动(三) 卢愉从胭脂铺子出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往城外的青白观行去,他必须要与师娘错开时间,免得被师姐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当他回到青白观的时候,却是吃了一惊。 师父白永官竟然回来了,正坐在堂上。 卢愉心中忐忑,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 白永官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让侍立在旁边的弟子白悦在堂上点燃一根蜡烛。 卢愉心中奇怪,这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可说来奇怪,就在白悦点燃蜡烛后不久,外面的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似乎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如此一来,蜡烛的光亮反而恰到好处了。 卢愉心中震惊,这是什么神通?未卜先知? 就在这时,师姐白悦轻声问道:“师弟,我要的胭脂,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卢愉赶忙拿出自己买好的胭脂送到师姐面前。 白悦接过胭脂,道了一声谢。 卢愉左右张望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师娘人呢?” 白永官开口道:“你师娘身子不适,正在休息。” 卢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和师娘共处一室,师娘身体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可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师娘就身子不适了,谁会相信? 与此同时,齐玄素已经出了遗山城,沿着山路往青白观行来。 齐玄素刚刚踏上山路,便感觉不对,比起城内,天阴得更厉害了,风中除了料峭寒意之外,还夹杂着雪粒,怎么看都是马上就要下雪的预兆。 抬头再看位于山路尽头的青白观,竟是灯火通明,十分醒目。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突如其来的风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也明白情况有些不对,可能是那些古仙信徒开始准备动手了,也可能是此地的天气就是如此变化不定。 为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往青白观,希望道观中的道士们能给他一个答案。 …… 一座地下大殿之中。 六臂女子的雕像前,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抱胸而立,脸庞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蓄有短须的下巴。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在于年龄。 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 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可以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一般以短须为主。 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一般以长须为主。 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以蓄须为美。 如此说来,此人应是一位中年男子,年龄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雕像有三丈之高,其脚下一圈堆满了正在燃烧的蜡烛,少说也有数百蜡烛,使得雕像好似立在一个完全由烛光构成的莲座之上。 在雕像前是一个祭坛,上面堆满了人头,有年岁久远已经化作骷髅的,没有半点皮肉,也有刚刚斩下不久的,双目还未合上,眼神空洞,表情惊恐。 祭坛前跪坐着一个僧人,背对着中年男子,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中年男子仰头望着神像,说道:“看起来,进展得还算顺利。” “有一个阻碍。”僧人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阻碍?”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嗓音低沉。 僧人说道:“我们可以借助无数生魂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打破人间的限制,可天道规矩在上,哪怕是长生之人也无法违抗,所以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以此来瞒天过海,躲避天道的镇压。这就像前朝时的过厘关,律法中有漏洞可钻,前提是得有一个秀才。” 按照前朝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剑出行,不需要路引,过厘关不需要缴纳厘金。 有些客商过关的时候,为了省钱,便花钱请秀才出面过关,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请一位秀才,则只要一百文左右。 只是本朝已经废黜此法,故而僧人才要刻意强调前朝的过厘关。 “一个容器,没有问题。”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道,“我手下有几个虔诚信徒,十分愿意为了‘神降’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们恐怕派不上用场。”僧人抬头望向六臂女子的雕像,“这次的‘神降’远胜以往,降下的神力与以前降下的神力不是一个等级。所以需要的容器必须十分坚固,要么是一位天人,要么是体魄特异且心志坚韧之人。” “体魄特异,还要心志坚韧。”中年男子沉吟道,“这也是道门灵官所需要的条件,这种人大多去了道门,甚是少见。不过我会尽力去找的。” 一名士绅和一名书生出现在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随口问道:“圣女的伤势如何了?” 士绅回答道:“不容乐观,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四串性命交关的神赐流珠彻底被毁,以及那处箭伤,使她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都无法出手。”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说道:“少了一人,还剩下六人。希望这两个道门高手只是路过而已。” 士绅问道:“如果不是呢?” 中年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士绅道:“两人刚刚分开了,一人留在城内,似乎打算去百户所,另外一人则出城去了青白观。” 中年男子吩咐道:“通知‘道士’和‘皂吏’,先不要妄动,以监视为主。” “好。”士绅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行去。 …… 张月鹿独自一人来到了百户所,出示表明身份的箓牒之后,见到了本地的青鸾卫百户罗骁。 虽然青鸾卫不在道门的体系之内,但按照惯例,张月鹿对等千户,所以罗骁的态度还是颇为恭敬。 张月鹿没有兜圈子,取出那颗头颅,大概说了古庙的经过,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想要看一眼尸体。 罗骁听完之后,恍然道:“张法师觉得此事与古仙有关。” 张月鹿在外人面前总是不近人情:“不是觉得,而是一定,难道罗百户不这样认为吗?” “法师所言极是,只要古仙信徒才会如此行事。”罗骁点头赞同,因为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在罗骁的带领下,张月鹿来到了百户所的停尸房。 与张月鹿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停尸房中摆放着许多尸体,大多用白布盖着,还有一些巨大铁匣,三个叠放算一组,十组靠墙并列排放,用以停放暂时无法下葬的尸体。 那具无头尸体位于停尸房的最深处,罗骁领着张月鹿来到尸体前,迟疑了一下:“尸体可能不太雅观,还望法师有所准备。” “无妨。”张月鹿道,“天罡堂也好,青鸾卫也罢,都少不得与死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娇气。” 罗骁不再多言,直接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不过考虑到张月鹿是女子,他只是将尸体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下半身仍旧被白布盖着。 一具无头尸体,已经被人开膛破肚。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望向尸体,目光在被震碎的心脏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怎么没有腐臭味?就算是冬天,也不至于半点味道没有。” “是福马林的效果,这是从西大陆传来的新玩意,经过大量稀释,可以用来保存尸体,但如果浓度高一点的话,甚至比绿矾油的杀伤力更大。”罗骁解释道,“我们过去为了防腐,或是用盐,或是用水银,不过这两种办法都价格不菲,不如福马林实用。” 所谓“绿矾油”,就是道士们炼丹产生的废液,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西大陆将其称之为硫酸。 张月鹿点了点头:“西大陆的确有许多新鲜玩意。” 罗骁打开张月鹿带来的包袱,将那颗烧焦的头颅与尸体拼接在了一起。 张月鹿望着尸体,说道:“震碎心脏,砍去头颅,这是隐秘结社取生魂的手段。” 罗骁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道:“身之主宰是心,心之所发是意,意之本体是魂,意之所在是魄。震碎心脏,便是将‘意’逼入脑袋之中,然后再砍下头颅,施以秘法,便可以将生魂困在脑袋之中,反而省却了盛放生魂的特殊器具。我们起初以为是图财害命,没有多想,也没有检查这颗头颅。遇到邪教妖人的时候,为时已晚,一把大火把头颅烧成了这般模样,其中的生魂自然也消散了。” 在有关生魂和古仙的方面,青鸾卫的确不如天罡堂,罗骁没想到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很容易便被道门中人破解了,不由道:“如此说来,这伙妖人是所谋甚大了?” 张月鹿问道:“有没有死者的具体资料?最好包括生辰八字。”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接口道:“当然有。” 张月鹿转头望去,一个身着青鸾卫服饰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 罗骁介绍道:“张法师,这位是我们百户所的试百户何念,所里的一应文书都是由他掌管,这个案子也是他负责的。” 何念向张月鹿行了一礼:“见过张法师,这具尸体便是老朽解剖的。” 第八十三章 暗流涌动(四) 齐玄素沿着山路终于来到了青白观的大门前,放眼望去,偌大一座道观倒是颇为气派,只是人气不足,显得这座道观十分冷清,甚至是死气沉沉。 道观的大门紧闭,齐玄素不得已只能上前叩门。 过了许久,大门才从里面缓缓开启一线,露出一张人脸。 此人不是有品级在身的道士,只是一个普通道民。 兴许是太久没人来青白观烧香的缘故,这位道民直接问道:“你找谁?”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箓牒,说道:“我是天罡堂七品道士齐玄素,请见本地观主。” 这位道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赶忙推开道观的大门,将齐玄素请了进来,让他暂且在门房稍等,他这就去通禀观主。 道观占地颇大,后半部分几乎无人居住,荒废已久,于是便在这里养了一栏猪。 白永官站在猪栏外面,看着里面正在抢食的大白猪,面带笑意。 观主夫人李真儿站在白永官身旁,脸色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肮脏围裙的屠夫走了过来,手中还持有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 “老爷要杀猪?”屠夫问道。 “嗯。”白永官微微点头。 屠夫望向猪栏中的几头猪,问道:“不知老爷要杀哪一头?” 白永官伸手一指其中最白、最干净的一头猪,说道:“这头不错。” 李真儿忍不住惊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白永官无动于衷。 屠夫见此情景,心中暗暗奇怪,难道这头猪是夫人养的?妇人养猫、养狗、养鸟、养兔子,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没听说过养猪的,这爱好可是奇怪得很。 想来是观主老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才要杀了这头猪。 屠夫不再深思,持刀朝着那头猪走去。那头猪的脸上则如人一般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不住向后倒退缩去。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白永官一声喝问,脸上露出被打扰兴致的不悦。 屠夫也随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观主,有个天罡堂的七品道士要见观主,正在门房等候。” 白永官微微一怔:“天罡堂的道士。”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将他请到正堂,我马上过去。” 门外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白永官盯着猪圈里那头猪,脸上露出冷厉之色,过了良久,才冷哼一声:“也罢,暂且饶你一命。” 屠夫扭头望向白永官:“老爷,这猪还杀不杀?” “先不杀了。”白永官撂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后院。 李真儿则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胸口。 那头差点死在刀下的大白猪也一下子瘫软在地。 唯有屠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永官满脸堆笑地进了正堂,稽首道:“齐道友,老夫白永官有礼了。” 齐玄素却是吃了一惊,因为白永官的打扮分明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赶忙还礼道:“不敢当法师如此之礼。” “什么法师,不过是一山野闲人罢了。”白永官摆了摆手,“不知齐道友在天罡堂担任何职?” “不才忝任执事之职。”齐玄素回答道。 白永官道:“原来是齐执事。坐,坐下说话。”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道门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道门内部之间的称呼,如果品级高而职位低,就按照品级称呼,所以齐玄素称白永官为“法师”。如果品级低而职位高,就按照职位称呼,所以白永官称呼齐玄素为“齐执事”。至于外人,一律以道士品级为准。 齐玄素也跟着坐了下来,没有绕弯,照直说道:“实不相瞒,玄素此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白永官面露讶色,“实不相瞒,老夫平日里喜欢游山玩水,不常在此地,今天刚刚回到道观,对于本地的许多情形也不算熟悉。” 齐玄素没有提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事情,只是将人头和古庙之事大概说了一遍。 “竟有此等事。”白永官听完之后,先是义愤填膺,后又捻须不语。 过了片刻,白永官方才缓缓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同为道门弟子,老夫不应推脱,可老夫身上却是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所以……” 齐玄素知道是自己分量不够的缘故,只好取出张月鹿交给自己的令牌:“白法师,在下也是奉副堂主的命令的行事,还望法师能够破例一次。” 白永官望向齐玄素手中的令牌,眼神微微闪烁。 …… 通天河的水势渐渐平缓,河面上还有许多碎裂的浮冰。 忽然之间,一只手掌探出了河面,水花四溅。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抓住一块巨大浮冰的边缘,然后手掌的主人借着一撑之力,猛地跃出河面。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浑身湿透,正是先前在通天河上覆舟的青鸾卫高官。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是为青鸾卫的主官;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分别执掌南北镇抚司;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直属于指挥使;从四品的镇抚使定额两人,实际人数不等,分别从属于两位指挥同知。 虽然镇抚使是从四品,比正五品的千户高出一级,但在青鸾卫内部,两者的地位实际上相差不多。 事实上,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被皇帝倚重,足够强势,那么直属于指挥使的指挥佥事就能与两位执掌镇抚司的指挥同知分庭抗礼,镇抚使就与千户平级。 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不够强势,那么两位指挥同知就会与指挥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镇抚使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 如今的青鸾卫指挥使极受皇帝信任,在青鸾卫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两位指挥同知不敢有半分忤逆不从,镇抚使的地位自然要稍低一些。当然,如果身上肩负着“上命”,则要另当别论。 此人就是一位镇抚使,名叫王子成,隶属于南镇抚司,奉了同知大人之令,巡视四方,却没想到在此地遭遇了伏击。 王子成在河面上点出一串涟漪,跃至岸上。 便在这时,岸上出现了众多人影,有人已经摆开阵势,请出法相。不到此境界之人,虽然不能请出法相,但周身也有神力涌动。 王子成环顾四周,喃喃道:“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按照常理来说,不考虑机谋、天时、地利、外物等因素,只是以境界修为而言,三名玉虚阶段之人就能匹敌一名归真阶段之人,四名玉虚阶段之人则可以胜过一名归真阶段之人,五名玉虚阶段之人差不多就能将一名归真阶段之人置于死地。 此时除了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之外,还有六名昆仑阶段的请神境巫祝。 所谓请神境,其实就是世人口中“神打”,虽然不能在体外显化法相,但自有神力入体,不仅仅是力大无穷,而且体魄坚固,甚至在短时间内可以刀枪不入,更甚于同境界的武夫。只是与法相境一般,同样难以持久,不能时时刻刻都请神上身,若是没有请神上身,体魄十分脆弱,万难与武夫相比。 此时这些昆仑阶段的巫祝都已经请神上身,分成几组,以几名法相境的巫祝为中心,隐隐结成阵势。 王子成已经陷入了十分危急的境地之中。 不过青鸾卫并非其他衙门,官职高低与境界修为有着极为密切且直观的联系,凡青鸾卫成员,无论官职高低,都要有修为在身,修为越高,官职也要越高,哪怕不擅长理事,无法担任实职,也要挂一个虚衔。这是当年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除此之外,青鸾卫还要擅斗,不能空有境界修为,也不仅仅是拳脚兵刃火器,更要有狠劲,若是双方修为相当,生死相搏,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王子成在青鸾卫中虽然不以境界修为立足,算是修为偏弱而理事能力较强的那一类,但一身修为也不容小觑,乃是一位归真阶段的炼神境炼气士。 “杀!”为首的一名法相境巫祝直接下令。 王子成虽惊不乱,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请神境的巫祝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青鸾卫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毒气攻心。 这名巫祝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另外两名玉虚阶段的巫祝则趁机驾驭法相攻向王子成。 王子成不闪不避,硬抗了两人的联手一击,毫发无损。 再一细看,王子成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乃是实实在在的上品灵物。 王子成双掌一推,直接将两人击飞出去。 四名昆仑阶段巫祝嘴中念念有词,仿佛悍不畏死的死士,朝着王子成围拢过来。 王子成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轰然打在一名巫祝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巫祝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 王子成将粘在拳头上的尸体甩开,接着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巫祝的下巴上,这名巫祝不仅被一肘撞碎下巴,而且下颌猛然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第八十四章 暗流涌动(五) 张月鹿从何念手中接过一本卷宗,随手翻开。 死者名为焦大岩,是本地有名的士绅大户,因为已经人死的缘故,其家人也不隐瞒其生辰八字,此人竟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只是没想到,不等到中主卖田刑及身,焦大岩就先一步被人砍了脑袋。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古仙信徒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可以取悦古仙。那么也见间接印证了张月鹿的猜测,焦大岩之死的确与隐秘结社有关。 根据卷宗记载,焦大岩上个月刚刚娶了第七房小妾,可在这房小妾进门后不到半个月,焦大岩就惨遭身死,被人割去了头颅。 就在焦大岩身死的次日,那名小妾也不见了踪影,而且焦大岩死的时候正是在这名小妾的房中过夜。所以青鸾卫怀疑这是典型的里通外合,那名小妾就是共谋。 接下来就是那名小妾的相关资料。此女姓胡,并非本地人士,而且还有一个丈夫。之所以嫁给了焦大岩,是因为夫妻二人路过此地时刚好遇到了出行的焦大岩。焦大岩见到女子之后,惊为天人,顿时动了歪心思,派人拦下夫妻二人。然后便是威逼利诱,逼着胡氏的丈夫签下一纸休书,顺理成章地将胡氏纳为小妾。 正因为有这等前因后果,青鸾卫一时间不能断定是胡氏故意做局潜入焦家,还是胡氏为了报仇才故意勾结贼寇将焦大岩害死。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这倒像是紫光社的手段。” 罗骁因为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已经离去,所以此时只有何念跟在张月鹿身旁,闻听张月鹿此言,何念问道:“法师的意思是,这件事与隐秘结社有关?” 张月鹿点了点头,合上手中的卷宗。 到了如今,焦大岩的死已经无关轻重,关键是要揪出那伙藏在暗中的古仙信徒,防止他们造成更大的危害。 张月鹿问道:“最近还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吗?” 何念思索了片刻,说道:“最近几年,应该是不曾发生过类似的案子。” 张月鹿扭头望向何念:“何试百户没有记错?” “老朽负责百户所的文书十几年,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如果真有类似的案子,那么老朽不会没有印象。”何念十分笃定地回答道。 张月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问道:“罗百户人呢?出了这样的案子可曾上报千户所?” 何念道:“百户大人应该在签押房,不瞒法师,最近有一位镇抚使大人奉上命下来巡视,百户大人要提前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出现什么纰漏。至于千户所那边,我们自然是上报了,只是千户大人也要把精力放在这位上差身上,何时能抽身过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属下可以置喙的,还望法师能够理解。” “理解。”张月鹿点了点头,将手中卷宗递到何念的手中,“不过事关重大,我还是要去见罗百户,也希望何试百户能够理解。” 何念苦笑道:“法师……” 张月鹿径直向外走去。 只剩下何念捧着卷宗站在此处停尸房中。 张月鹿一路穿廊过堂,百户所中不乏有来往的青鸾卫校尉,慑于她的气势,虽然看着面生,但无人敢拦。 张月鹿来到罗骁的签押房外,没有无礼地闯进去,而是敲了敲门。 片刻后,签押房的门开了,几名校尉匆匆离去,只剩下罗骁一人。 罗骁将门外的张月鹿请进签押房,问道:“不知张法师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张月鹿开门见山道,“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罗骁道:“张法师但问无妨,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月鹿状若随意地问道:“罗百户执掌此地百户所大概多久了?” 罗骁一怔,不太明白张月鹿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不到一年。我的前任便是如今的千户大人。” “原来如此。”张月鹿又问道,“那么过去的许多大案要案,就只有千户和试百户两人知道了?0” 罗骁点头道:“正是如此,何试百户是所里的老人了,负责掌管所里的各种卷宗档案,如果法师想要查询什么案子,问何试百户就行。” 张月鹿心中已经明了。 如果最近几年发生过类似的案子,那么知情人就只有本地的青鸾卫千户和试百户何念。他们二人完全有能力将这类案子全部压下,罗骁作为一个后来人,上有千户,下有何念,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何念就十分可疑了。 不过张月鹿没有将这个猜测告诉罗骁,一边是上司和副手,一边是刚刚认识的道门之人,任谁也不会贸然相信后者而去怀疑前者,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使得罗骁来疑心自己。 张月鹿接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似都与隐秘结社有关,实则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告辞离开签押房,抬头看了眼天幕。 不知何时,已经是乌云密布。 便在这时,何念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手上已经没有卷宗,而是用网兜提了一坛酒,对签押房中的罗骁说道:“百户大人,千户大人到了,正在前厅等你。” “千户大人到了?”罗骁吃了一惊,推门而出。 何念将手中的酒高高提起,道:“说来也是巧了,千户大人是刚刚到的,一进百户所就看见了我,还让我准备一坛酒,说是待会儿要与百户大人好好喝上一场。” 罗骁顾不得其他,向张月鹿告罪一声,匆匆往前堂行去。 此地只剩下张月鹿和何念两人。 何念背光而立,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却有些阴暗渗人。 张月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并不如何惧怕眼前这个老者,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孤身前往青白观的齐玄素。 ……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会牵扯到一件如此离奇诡异的事情之中。 他向白永官出示了张月鹿的腰牌之后,白永官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一口答应下来,不过非要留齐玄素在观内用饭,说是观内正好有一头到了年龄的肥猪,肉质上乘,最是适合用来招待客人。 毕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邀请,齐玄素不好拒绝,只能应承下来。 就在这时,白永官又说杀猪是个技术活,他要亲自监督,请齐玄素在前面稍等一二。 说罢,白永官吩咐白悦准备宴席,自己亲自去了道观的后院。 正当齐玄素心中生疑的时候,观主夫人李真儿出现了,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向齐玄素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白永官口中的“肥猪”其实并不是猪,而是白永官的弟子卢愉。 白永官之所以要把弟子卢愉变为一头肥猪并且宰杀烹饪,是因为卢愉与她这个做师娘的发生了不伦之恋。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其心中震惊可想而知,他倒是不在意白永官如何处置奸夫,关键是你把奸夫杀了拿来招待客人是几个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紧接着,在最初的恼火之后,齐玄素立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抛开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不谈,道门摆在明面上的道德标准极高,诸如废黜奴隶和人口买卖制度、废黜一妻多妾制度、废黜凌迟连坐等酷刑、不允许开设行院等风月场所等等,力求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之道德,使道门中人以玉京为荣,而鄙夷帝京,私下里称呼后者为野蛮之地,甚至认为许多帝京权贵都是不开化之人。 在这种背景下,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便是万钧之重。 当初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凌虐仆人,曝出来之后,当即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且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白永官烹杀弟子,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杀人本身,就算弟子有错在先,此举也是道门不能容忍的大罪。换而言之,如果白永官仅仅是杀人,道门还可认定是一时激愤之下的过激行为,按照世俗律法来说,捉奸杀人无罪,犹有转圜余地。可如果是虐杀,那便没有其他说法了。 一旦传扬出去,白永官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甚至还有可能面临被北辰堂缉拿审问的下场。 那么齐玄素作为知情人的处境便十分危险了。 齐玄素忍不住道:“李道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李真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齐道友,你是祖庭的人,他不敢将你如何,求你把我从这里带走吧,否则他一定也会杀了我的。” 齐玄素苦笑不言。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么白永官的确是不敢将他如何,可他知道了此中内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白永官很可能会铤而走险,选择杀人灭口。 齐玄素心思急转,努力思索如何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白永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道袍上多了几点不易察觉的血迹。 齐玄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白永官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李真儿,轻声道:“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不去休息?” 李真儿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白永官又望向齐玄素,满脸笑意:“让齐执事久等,猪肉已经下锅,很快就能吃了。” 齐玄素只觉得背后泛起阵阵寒意。 第八十五章 图穷匕见(一) 百户所中。 何念问道:“不知张法师喜不喜欢喝酒?” 张月鹿反问道:“怎么,何试百户要请我喝酒吗?” “这是自然,老朽手中这坛三十年的老酒,不如先请张法师品尝一二?”何念呵呵笑道。 “不好吧。”张月鹿道,“这是千户要的酒,我怎能夺人之爱?” “不妨事,我再给千户大人取一坛就是了。”何念猛地丢出手中的酒坛。 酒坛被何念提前注入了真气,未等落地,就当空炸裂开来,其中盛放的酒液纷纷如雨落。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以“无相纸”化作一柄纸伞,遮挡住自己的身形,然后纸伞一旋,酒液被旋转的伞面甩飞,四散激射。 有些落在了栏杆屋檐上,或是地面墙壁上,顷刻之间,便腐蚀出一个个小孔,嗤嗤作响。 仔细看去,这哪里是什么老酒,分明就是炼丹产生的废液“绿矾油”,又不知添加了什么毒物,显得诡异之极。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不过“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更在宝物之上,不仅没有受到损伤,甚至就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何念不再多言,伸手一摄,腰间佩刀飞入他的手中。 何念右手握刀,以左手两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抹,刀身上顿时笼罩了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张月鹿瞬间感受到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有些意思。” 何念平静道:“对付张法师,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张月鹿手中自行纸伞合拢,示意何念尽可放手施为。 何念也不客气,身形迅猛推进,一刀横斩。 张月鹿站立原地不动,就在刀锋即将抵身之际,张月鹿的斗篷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手中纸伞如剑,点在刀锋的薄弱位置上,只听得一声轻响,何念险些握不住手中佩刀。 便在这时,一场大雪终于是飘飘摇摇落下。 何念脸色微变,又是一刀当空而起。 飘摇雪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张月鹿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刺耳的金石碰撞之声响起。 两人骤然分开,何念手中的长刀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刀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雪花都化作好似撒盐一般的雪粒。 张月鹿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雪花,落下的雪花围绕她盘旋飞舞,好似一团轻烟薄雾。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刀各自在雪幕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雪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战在一处。 何念刀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张月鹿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雪不见伞,但见纸伞不见人。 但见张月鹿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玄妙,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让何念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何念只能将手中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呼啸破空之声几乎连成一线。 张月鹿在激战之余,仍有余力开口说话:“果然你就是那个皂吏打扮之人!你的同伙在什么地方?” 何念脸色骤变:“你是如何知晓?” 张月鹿没有回答,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雪花瞬间悉数碎裂,化作无数粉末状的雪粒,好似雾气,将何念笼罩其中。 何念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雪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落雪所化的白雾紧随而至。 何念停稳身形之后,运转体内真气,手中长刀之上有滚滚刀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雪雾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 何念手中刀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雪雾之中都清晰可见刀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刀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直逼张月鹿而去。 张月鹿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何念的这一刀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何念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刀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刀的刀首之上。 长刀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刀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张月鹿的面门。 炼气士的“御剑术”。 张月鹿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刀从张月鹿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何念右手捏剑诀,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张月鹿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张月鹿猛地转身,手中纸伞打开,好似莲花绽放,又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刀。 长刀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何念做出一个虚握刀柄的动作,长刀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何念再次握刀,身随刀行,整个人再次掠向张月鹿,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刀,张月鹿身不曾闪避,将手中纸伞化作白纸长枪刺出。 枪尖点在刀锋上,何念的身形猛然一震,面皮上涌现出一抹潮红之色。 张月鹿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脚下炸开,向周围扩散开来,就像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白莲。 待到张月鹿站定,何念也再次前冲,刀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刀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张月鹿双手握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枪弯曲成弧线的错觉。何念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 张月鹿身随手中长枪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 这套枪法出自前朝秦中总督祁英之手,其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此人曾率军与金帐交战,也只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将枪法磨砺到极致。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 只见张月鹿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枪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张月鹿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枪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何念便已经寻觅不到张月鹿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层层叠叠,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退能守,进可攻,犹如盾墙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 如果何念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张月鹿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何念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兵刃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一寸长而一寸强。 先前何念与张月鹿近身交手,在于一个“险”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血溅五步。可此时张月鹿用出长枪,凭借兵器长度优势将何念压制得近身不得,便占据了一个“强”字,强弱之势,瞬间改变。 张月鹿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何念的面门。 何念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张月鹿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枪一闪,向何念颈中划出。 这一下快速无伦,何念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向前近身,抹去两人兵器上的长度差距,以手中长刀指她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 张月鹿早有预料,在两人近身的情形下,手持长枪中段位置,将枪尾一扫,磕开了何念手中兵刃。接着又顺势将枪头一抡,狠狠抽在何念的脖子上,使其直接侧飞出去,将一根回廊支柱拦腰撞断,连带着一段回廊轰然坍塌,将其埋在废墟之下。 便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张月鹿转身望去,只见得一众青鸾卫涌入此地,将她团团围住,然后分开一线道路,两名男子缓步走来。 其中一人正是本地百户所的百户罗骁,而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大概不惑年纪,蓄有短须,观其身上服饰,正是青鸾卫的千户。 罗骁脸色难看,沉声说道:“张法师,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解释。” 张月鹿收起手中长枪,示意自己没有敌意,然后说道:“此人是古仙信徒,以‘绿矾油’偷袭我在前,我还手在后。两位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搜查他的身上,应该有与古仙相关的物事。” 罗骁脸色微变,望向身旁的千户大人。 这位千户面沉似水。 第八十六章 图穷匕见(二) 青白观中。 齐玄素端坐在方桌前,神色略显僵硬。 白永官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放着一个铜锅,袅袅白雾升腾,阻隔了两人的视线,遮挡了两人的面容。 这是一个火锅,红色的汤汁翻滚着,薄薄的肉片在里面沉浮不定。 白永官就像一头老饕,声音从白雾后传来:“冬天吃火锅,本该以羊肉为佳,可惜观中并未储备羊肉,只能用猪肉来招待齐执事了,还望齐执事不要介意。” “无妨。”齐玄素定了定神,“我对吃的,没有什么讲究。前些日子去西域的时候,茫茫戈壁,没有半点人烟,除了‘行军丸’,就只有冷硬干粮,早已是习惯了,能够果腹就行。” 白永官笑了一声,伸出筷子,从铜锅中夹出一片极薄的肉,放入自己的嘴中细细咀嚼。 在白永官的左边是观主夫人李真儿,右手边则是弟子白悦。 此时李真儿脸色苍白,整个人正在轻微地颤抖着。 白悦面无表情,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碗中。 齐玄素没有任何动作。 白永官咽下嘴里的肉,问道:“齐执事怎么不吃?” 齐玄素低垂眼帘,说道:“实不相瞒,我来青白观之前,已经在城内的酒楼吃过了,实在不饿。” “这样啊。”白永官眯起眼,“少吃一点总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夫的一番心意。” 齐玄素无法继续推辞,只能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往锅里伸去。 只是齐玄素望着白花花的肉片,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思索如何离开青白观。 白永官既然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么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暂时还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传承。 如果白永官是武夫,那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齐玄素几乎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当初他面对诸葛永明的时候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不同传承的外在表现也略有不同,武夫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血气旺盛,坐在武夫身旁,会隐隐有炙热之感。武夫的境界越高,这种炙热感觉就会越发强烈,直到天人阶段之后,才会逐渐内敛,最终彻底返璞归真。 齐玄素并未从白永官的身上感觉到类似的炙热感觉,所以倾向于白永官并非武夫。 剩余传承之中,散人和谪仙人也可以排除。再考虑到白永官能将自己的弟子卢愉变成一只猪,也可以大致排除炼气士,应该是精通法术的方士或者巫祝。 方士和巫祝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很容易被人重伤。 这正是齐玄素没有第一时间逃走的缘故,如果他贸然逃离青白观,引起了白永官的警觉,他便彻底失去了偷袭白永官的机会,而且那段长长的山路也足够让白永官追上他,正面交手,无论白永官是什么传承,巨大的境界差距之下,齐玄素都不是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现在,白永官应该还在试探的阶段,毕竟齐玄素是天罡堂的道士,如果贸然杀了他,那么一定会引起天罡堂的追查,白永官作为一个失势的四品祭酒道士,根本瞒不过去,更压不下去,其下场就只能是叛出道门,从而受到天罡堂和北辰堂的追杀,惶惶不可终日。 退一步来说,就算齐玄素知道了内情,两人也可以谈条件。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白永官不会直接动手杀人。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如果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自然是保命为先,大不了离开道门,彻底成为清平会的一员。换句话来说,齐玄素不介意抢先出手,先发制人。 齐玄素将肉片放在碗中,用筷子轻轻翻动着。 白永官的目光透过两人之间袅袅升腾的白色热气,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就在这时,李真儿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开始低声啜泣。 白永官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李真儿,冷淡道:“哭什么呢?我说过了,你身子不舒坦,就早些去歇息吧,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 李真儿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摇头。 齐玄素则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顺势接过话头:“李道友是六品道士,应该是先天之人,无惧人间病疫,怎么会不舒服呢?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最近的确是不大太平,还是要小心。” 李真儿声音极低地说道:“有劳……齐执事关心,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自己腰间的铳套上。 早在来到青白观之前,齐玄素就已经装填好一发“龙睛乙二”,以备不时之需,到了此时,还真用上了。 “龙睛乙二”的威力已经不需多言,当初在刺木特堡,面对众多等同是先天之人的罪民,不必偷袭,正面开铳,甚至可以做到一击必杀。要知道这些罪民的体魄之强横,堪比同等境界的武夫,仍旧不能抵挡,可见“龙睛乙二”的威力之大。 在白永官没有用出护身神通或者宝物的情况下,齐玄素很有可能凭借着“龙睛乙二”一铳重创白永官,甚至是一击毙命。 不过还有一个变数,那便是白永官的弟子白悦,齐玄素不知道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还是不知情的无辜人。 假定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虽然白悦只是个八品道士,但不可小觑,齐玄素可以凭借各种手段以弱胜强,那么旁人同样可以做到。 白永官似乎被李真儿吸引了注意力,对自己的弟子白悦吩咐道:“悦儿,送你师娘回房。” “是,师父。”白悦起身来到李真儿的身旁,“师娘,我们走吧。” 李真儿看了白永官一眼,缓缓起身,随着白悦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齐玄素和白永官两人。 齐玄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整个人已经绷起,随时都可以拔出腰间的“神龙手铳”,这是脱胎于拔剑术的拔铳术,算不得高深技巧,却十分实用。 白永官没有急着说话,而不是不紧不慢地将配菜放入锅中。 齐玄素没有轻举妄动。 白永官放完配菜之后,呵呵一笑,正要说话。 便在这时,道观的院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使得白永官一怔。 齐玄素立刻抓住了这个绝佳时机,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翻两人之间的方桌,铜锅、汤水、碗碟、配菜,还有锅中的白肉,一起飞了起来,阻挡两人的视线。 齐玄素拔出腰间“神龙手铳”的同时,拇指已经压下击锤,他不用眼睛去寻找目标,而是直接朝着记忆的位置,扣动扳机。 “神龙手铳”的弹仓位置爆开一团烟光火气,“龙睛乙二”沿着铳管中的膛线,飞速旋转着激射而出。 齐玄素没有去看这一铳的战果如何,而是第一时间离开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寻找掩体的同时,装填第二发“龙睛乙二”。 铜锅落地,白永官显露出身形,他的胸口位置出现一滩正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不过白永官远没有到因此身死的地步,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他的脸上挂着冷厉的笑容,伸手按住胸口中弹的位置,缓缓说道:“不愧是天罡堂培养出来的精锐道士,果然与普通道士不同。” 齐玄素藏身于门外的一根立柱之后,微微侧头,朝白永官望去。 只见白永官周身上下隐隐有金光流转,这一幕他刚好在不久前见过。古庙一战,那个被张月鹿重创的巫祝女子就有如此神通,是为巫祝的金身境。 白永官竟是一位巫祝。 巫祝的实力高低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道门各地的道观都储备有香火愿力,越是香火旺盛的道观,所储备的香火愿力也就越多。 对于道门而言,香火愿力就类似于朝廷的稅银,地方道观会在年尾时上缴至地方道府,地方道府除了预留部分香火愿力充作灵官之用外,其余部分全部上缴祖庭,再由祖庭统一分配,比如供部分神仙传承的巫祝修炼之用,或是用来培养灵官。 虽然青白观的香火十分惨淡,但也应该多少有些香火愿力的储备,如果白永官直接调用这部分香火愿力化为己用,那么其战力恐怕要直逼谪仙人。 白永官冷哼一声,身周显化一尊丈六之高的雷部天尊法相,身披甲胄,手持双鞭,周身雷光萦绕,雷声隐隐。 然后就见这尊雷部天尊法相以手中双鞭一扫,齐玄素藏身的立柱直接被拦腰斩断。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形象地就地一滚,十分狼狈地躲过了这一击。 白永官笑了一声:“既然齐执事不愿意吃我的猪肉,想来是更喜欢羊肉,我干脆把你变成一只羊,如何?” 话音未落,白永官伸手指朝着齐玄素遥遥一点。 此乃巫祝神通“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弄假为真,以神通改变现实,玄妙无比。如果是方士,要成为天人之后才能修炼,可巫祝只要香火愿力充足,先天之人也可使用。 一股十分玄奇的力量落在齐玄素的身上,欲要改变齐玄素的形态。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体内又涌出另外一股力量,抵抗这种变化,最终两股力量相互中和,使得白永官无功而返。 白永官先是震惊,继而面露喜色:“难道你就是体质特异之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八十七章 图穷匕见(三) “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虽然玄妙,但有非常大的缺陷,如果是同境交手,此类手段只能短暂限制对手,甚至还有失败的概率,而且损耗极大,实在是得不偿失,只有对上境界不如自己之人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白永官与齐玄素足足差了两个境界,无论怎么说,齐玄素都不可能抵挡才对,可齐玄素偏偏挡住了,而且没有使用任何宝物或者神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齐玄素是体魄特异之人,生来无惧这类弄假为真的法术。 这有些类似于血气旺盛的武夫克制方士,法术本就是假的,所以才要弄假为真,而气血、体魄却是最为真实的存在,故而不断锤炼体魄、壮大气血的武夫可以无视、克制各种法术,且自身不能使用法术。 世上的确有许多体质特异之人,生来便气血旺盛、力大无穷。只是这样的人大多都成为了顶尖的武夫,有其他缺陷之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成为灵官。 这样的人不算难找,天下之大,就算谪仙人也能找出不少,更何况其他。只是道门和黑衣人都对这类人很感兴趣,大部分都被道门和朝廷收入囊中,能落到隐秘结社手中的可谓是少之又少。而且隐秘结社也不舍得轻易将这样的人才用作容器,最好的结果便是从道门中找一个同类之人。 只是他们总不能到地方道府或者黑衣人的军营去抢人,所以白永官才会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想睡觉,便有人递枕头。 不过齐玄素自己知道,他不是什么天生体质特殊之人,如果他真是根骨奇佳之人,早在万象道宫就被发掘出来,他也可以享受张月鹿的待遇,跳过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直接被真人、大真人亲自授业。 唯一的解释就是,齐玄素曾经接受过清平会的特殊改造,体魄变得极为坚韧,可以正面硬抗玉虚阶段武夫倾力一拳而不死。不过齐玄素竟是不知道,他的体魄还能抵御巫祝的法术,七娘也从没有提起过,他现在越发好奇,清平会到底做了怎样的改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洗髓金经吧? 白永官自忖齐玄素绝对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坦然道:“容器盛水,不能有半点破损之处,看来是不能杀你了,也罢,暂且留你一命。” 齐玄素心中一动,他向张月鹿请教古仙之事的时候,张月鹿就提到过隐秘结社以人为容器,来承接古仙降下的神力。齐玄素本就是心思灵敏之人,再联想到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出来的那幕场景,立时将白永官与七人中的道士联系起来。 由此看来,这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已经在暗中加入了隐秘结社。 不过这并非什么难以想通之事,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却只能窝在这座冷清偏僻的小道观中,必然是受到了打压和排挤,那么他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选择在暗中投靠隐秘结社也是说得通的。 除去那名巫祝女子和披着斗篷的男子,剩余五人中,道士是白永官,那么皂吏、书生、士绅、僧人又是谁?是不是也有着明面上的身份? 只是不等齐玄素继续深思下去,白永官已经动了,手持双鞭的神将法相径直朝着齐玄素冲来,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震人心房。 齐玄素猛地跃起,朝着法相的头颅位置扣动手中“神龙手铳”的扳机。 一声轰然巨响,雷部神将法相的头颅位置炸开一团火焰,无数火星如雨飘落,使其猛地一个后仰,前冲之势有了瞬间的停滞。 齐玄素重新落回地面,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颗“龙睛乙二”填入手铳之中。 白永官仍旧是神情自若,轻笑道:“第二发‘龙睛乙二’?这可是不容易到手的好东西,看来你的来历颇为不俗。” 话音落下,金色雷部神将再次大步向前,手中铁鞭狠狠砸下。 齐玄素奋力一扑一滚,堪堪躲过。 一鞭落地,地面剧烈震动,出现一条足有三丈的沟壑,破碎不堪。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以蛮横无比的姿态强行闯入两者之间,拳头上的窍穴光芒大放,其中都有一尊微缩的金色神灵,此即身神。 这道身影一拳打出,窍穴内的身神也随之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雷部神将法相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来人去势不止,直撞白永官。 白永官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拳击在胸口。 白永官的胸口位置本就中了齐玄素的一铳,现在又被一拳从正面击中,立时凹陷出一个骇人弧度,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将偏厅的承重支柱拦腰撞断。 这座偏厅瞬间坍塌,将白永官埋在下面。 来人正是青鸾卫镇抚使王子成,他和许寇同样是归真阶段的武夫,可许寇只是刚刚跻身归真阶段,而王子成则是在归真阶段停留许多时日。 正如张月鹿已经开始将部分真气凝练为真元,王子成也开始在穴窍之内凝练身神,战力远胜许寇。 武夫和方士交手,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便可将武夫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也是先前通天河上覆舟时,王子成没有太大还手之力的缘故。 可如果被武夫近身之后,除了没有明显弱点的炼气士和样样精通的谪仙人还能有一战之力,方士、巫祝、散人都会瞬间落入下风之中,这便是白永官被王子成近身之后,被王子成一拳重创的缘故。 至于王子成为何出现在此地,也是巧合。 他在通天河畔摆脱了众多巫教之人的截杀之后,意识到本地的百户所、千户所都有问题,因为只有这两地才知道他的大概行程,于是他就想到了本地的道观,心想青鸾卫有问题,本地的道门势力总不能还有问题。于是他一路朝着青白观而来。 结果就在王子成刚到道观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打算逃离青白观的李真儿和正在追李真儿的白悦。 李真儿向王子成求救,白悦见势不妙,逃回道观,关闭大门,结果就有了那声巨响,齐玄素也趁机向白永官发难。 王子成正要与齐玄素说话,猛然转头望去。 那座坍塌的偏厅轰然炸裂,尘埃升腾,乱石激射,周身仍旧显化法相的白永官缓缓起身。 白永官望向这位险些一拳将他重伤的归真武夫,缓缓开口道:“意通诸天境界的武夫,果然厉害。” 何谓意通诸天? 即是以穴窍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然后外应星辰之力,内合自身气血,在穴窍内凝练身神,此即是人仙传承的大成之法“人仙炼窍法”。 若是能将全身上下的三百六十五处大穴全部凝练完毕,便是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 白永官闭上双眼,低声道:“无上巫神。” 话音落下,青白观正殿中的太上道祖雕像轰然炸裂。 被王子成击穿的金色神将法相生出变化,褪下了道门伪装,变成巫罗的模样,肋生双翼,又生有四条手臂,每条手臂上都缠绕着一条青蛇。 王子成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 然后就见他的手臂上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穴窍,将近五十个穴窍连成一线,使得他的整条手臂熠熠生辉,而每个穴窍之中,又各自有一个极小的王子成,仿佛神灵。 王子成已经凝练了五十余个身神。 然后王子成一拳打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呼啸之声大作,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 这一拳落在白永官的法相之上,轰然震动,法相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将两人的身形彻底淹没。 待到金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 白永官的法相已经遍布裂痕,仿佛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多有缺漏之处,甚至不能将他完全笼罩。不过四条青蛇也死死缠绕住王子成的四肢,使其动弹不得。 两人互相僵持不下,形成角力之势。 便在这时,齐玄素没有选择趁机逃跑,而是迅速上前,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最后一颗“龙睛乙二”透过法相的裂缝,正中白永官的胸口位置。 白永官先是被齐玄素以第一枚“龙睛乙二”击伤了胸口,接着又被王子成一拳打在胸口,哪怕他是金身境巫祝,其金身的胸口位置也已经是支离破碎,毫不设防。 巫祝一途,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可唯独一点,炼术不炼体。 请神上身也好,显化法相也罢,还有不坏金身,皆可护体。但这都是神通法术,抛开这些,归真阶段的巫祝的体魄,大概只相当于昆仑阶段的武夫。 白永官的胸口直接被“龙睛乙二”炸穿,他的法相也随之彻底崩碎。 第八十八章 图穷匕见(四) 法相消失之后,束缚住向王子成的青蛇也随之化作点点流光,彻底消散不见。 王子成望向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他来到此地的时候,就看到此人正在与白永官纠缠,而最后也是此人给了白永官致命一击,可见不是寻常人物。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取出自己的箓牒,主动表明身份:“齐玄素,天罡堂执事。” 王子成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取出一块令牌:“王子成,青鸾卫镇抚使。” 齐玄素倒是没有因为自己杀过青鸾卫就面露惊慌之色,神色如常地说道:“多谢王镇抚出手相救,玄素感激不尽。” 王子成摆了摆手:“相救谈不上,应该是携手对敌才对。对了,道门缉拿此等叛徒,不是应该由对内的北辰堂出面吗?怎么会由对外的天罡堂代劳?”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从无意中撞破古庙妖人,到发现白永官烹杀弟子。 王子成听完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问道:“王镇抚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王子成也不隐瞒,将自己微服出行到河上覆舟,再到岸上截杀之事一一说了。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这伙妖人的手笔竟然是如此之大,再联想到白永官口中的“容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古仙信徒们要在此地举行“神降”仪式。 所谓“神降”,张月鹿曾经提起过,大约就让古仙的一个身外化身降临人间,毕竟人间对于古仙来说,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古仙的很多举动都要受到限制,不得不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来做一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或者不得不亲自做的事情。 齐玄素又将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画面说了:“一共七人,现在已有两人露面,还剩下五人,分别是:和尚、士绅、书生、皂吏、神秘人。” 王子成脸色凝重道:“身着皂吏服饰的老者……只怕那位去本地百户所的张法师要遇到麻烦了。” 齐玄素问道:“王镇抚认为百户所中也有妖人潜伏?” “正是。”王子成点头道,“我这次中途遭伏,多半就是因为此等缘故。” 说到此处,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来到白永官的尸体旁,翻看摸索了一阵,从他的手腕上摘下了一串流珠,还在他的袖袋中发现了一枚意义不明的玉佩,齐玄素全部收入自己的挎包之中, 然后拔出自己的“青渊”,将白永官的头颅割下。 王子成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也在观中粗略转了一圈,不过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白悦已经趁乱逃走,不见了踪影,其余几名道民都是些普通人,应该与此事无关。 齐玄素提着白永官的头颅往外跑去,王子成紧随其后。 两人出来青白观,就见李真儿竟然没有离去,还站在路边,见齐玄素手中提着白永官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路边。 齐玄素担心张月鹿的安危,不曾多看她一眼,直接往山下飞奔而去。 就在齐玄素和王子成远去之后,李真儿逐渐回神,缓缓站起身来,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真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生活多年的青白观,喃喃道:“白永官,卢愉,你们都死了,都死了……” 话音未落,李真儿的身子猛地一僵,胸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血污一点点散开。 趁乱逃离了青白观的白悦去而复返,不知何时来到了李真儿的身后。 她缓缓拔出刀,然后伸手一推。 李真儿向前扑倒在地,身下渐渐形成一个血泊,很快便没了声息。 白悦丢掉手中的匕首,回头看了眼青白观,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朝山下奔去。 …… 百户所中。 张月鹿仍旧处在众多青鸾卫的包围之中,不过她并不如何慌张。 罗骁来到废墟前,徒手翻开废墟,将何念给挖了出来。 此时的何念十分凄惨,身上的细微伤口就不说了,整个脖子几乎被张月鹿打断,脑袋只能歪着,不过还有一口气在,没有彻底死绝。 正如张月鹿所预料的那般,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罗骁不会相信张月鹿这个外人而去怀疑自己的属下,此时罗骁见何念如此模样,脸色甚是难看。 张月鹿淡淡道:“此人被我一枪打在脖子上,却没有立即死去,可见其体魄之坚韧,说他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不算过分吧?那么一个归真阶段的高手,怎么就甘心做一个小小的试百户?还一做多年?这可是罗百户亲口说的,这位何试百户是百户所里十几年的老人。另外,罗百户,你知道这位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吗?” 罗骁被张月鹿问得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好似局外人的青鸾卫千户终于开口说话了:“张法师。” 张月鹿望向此人,问道:“未请教?” 青鸾卫千户略一拱手:“在下雍州千户所千户林振元。” 雍州与凉州、蜀州、秦州、西州交界,大玄朝廷在此设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千户所,归属西凉总督节制。在道门的疆域划分上,则是属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张月鹿道:“原来是林千户。” 林振元道:“张法师仅仅凭借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就认定他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就算何试百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由我们青鸾卫的南镇抚司处置,而不应由道门天罡堂越俎代庖。”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我说过,是他先对我出手的。” 林振元道:“张法师的境界修为有目共睹,就算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又如何敢主动对张法师出手?” “如果是偷袭呢?”张月鹿反问道,“难道林千户让我束手待毙吗?” 道门和朝廷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此时林振元虽然没有明说,但咬住的就是这个规矩。张月鹿同样明白,自然不肯担上“越俎代庖”的干系。 便在这时,罗骁已经将何念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代表身份的流珠等物,只发现了一块意义不明的玉佩,没有特殊文字,也没有雕刻成巫罗的形貌,只是普通的环形。 张月鹿心中微沉,没想到何念如此谨慎,竟是没有随身携带灵山巫教的流珠,要知道灵山巫教的流珠不仅仅是信物那么简单,还蕴含神力,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拿来救命。 林振元看了眼已经昏死过去的何念,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管何念有辜还是无辜,都应暂由雍州千户所收押,本官会将此事如实上报南镇抚司,由他们来调查何试百户是否与隐秘结社有关。至于张法师伤人一事,本官同样会上报指挥使大人,自有指挥使大人与贵堂的掌堂真人定夺。在此之前,还请张法师留在百户所中,不要随意走动,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张月鹿微皱眉头,从她的占验结果来看,涉及到此事中的妖人总共有七人,抛开那个被她重伤的巫祝女子不谈,还剩下六人,何念无疑是其中之一。想要找到剩余五人,必然要从何念的身上突破,如果让青鸾卫把何念带走,线索也就断了。而且她不能被留在百户所中,必须要极快找出妖人的藏身之地。 不过张月鹿也不能以寡敌众,直接抢了何念就走。 正当张月鹿略感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不必上报南镇抚司了,本官这次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林振元和张月鹿都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王子成和齐玄素。 王子成举着手中腰牌:“青鸾卫南镇抚司镇抚使王子成,奉上命巡视西州、雍州、凉州等地,有不法之事,可相机处置。” 此言一出,除了林振元之外,其余青鸾卫人人色变。 外人害怕北镇抚司,青鸾卫中人却更害怕南镇抚司,更何况还是南镇抚司中的镇抚使。 就算林振元这位千户与王子成在青鸾卫中的地位相当,可从官阶上来说,镇抚使是从四品,千户只是正五品,镇抚使高了一级,尤其是这位镇抚使带着上命的情况下,千户还是要在表面上要尊一尊这位镇抚使的。 林振元仔细看了王子成手中的腰牌后,拱手道:“下官林振元见过镇抚使。” 罗骁和其余青鸾卫则是单膝跪地:“见过镇抚使大人。” 张月鹿则是望向齐玄素,只见得齐玄素手中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看不清面容。 张月鹿心中微微一沉,难道青白观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王子成和齐玄素两人都颇为狼狈,齐玄素稍好一些,可王子成却是披头散发,若非那块令牌,谁也不认为此人就是身负上命的镇抚使大人。 齐玄素为王子成介绍了张月鹿,两人又是互相见礼。 罗骁心直口快,直接问道:“敢问镇抚使大人,可是在来此的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故?” “我正要说此事。”王子成高声道,“本官来此途中,被人截杀,随从尽没,就连本官也险些死于这些妖人之手。林千户,你是本地主官,作何交代?” 林振元脸色微变,没有辩解,沉声道:“是下官失职。” 第八十九章 图穷匕见(五) “只是失职吗?”王子成骤然拔高了声调。 林振元望向王子成,沉声道:“下官不知上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成定定地望着林振元:“那我就说得明白些,上面之所以派我下来巡视凉州、雍州、西州、秦州等地,就是因为这些地方出了岔子。我这次遇袭,是不是有人怕我查出什么,所以狗急跳墙,直接杀人灭口?” “上差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干脆指名道姓。”林振元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风声和落雪声。 包括罗骁在内的众多青鸾卫如何也不曾想到,竟然会发展为两位上官当面发难,他们这些底下人,一时间只能装成聋子、瞎子、哑巴。 王子成突然道:“林千户,这伙妖人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林振元也拔高了声调:“上差是怀疑下官不成?” 王子成毫不相让道:“那我应该怀疑谁?还望林千户赐教。” 林振元冷冷道:“上差说自己遇到伏击,不过是一面之词,谁也不曾得见,若是上差想要以此诬陷下官,那么我也只好将此事上报给佥事大人,自有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去。” 王子成并不掩饰眼中的怒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了,我身负上命,可以直接面见指挥使大人,林千户不妨随我一同入京,在指挥使大人面前说个分明。” 林振元直视王子成:“大玄律令,凡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没有钦命旨意,镇抚使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上差想要让下官随你入京,得先拿出证据。” 王子成能在看重境界修为的青鸾卫中跻身从四品的高位,自然有过人之处,听得林振元如此说,立时说道:“我乘船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中途有方士公然施法毁去我的座船,致使我的随从悉数葬身河中,我是一介武夫,查不出来,可我们青鸾卫中也有方士,总有人能查得出蛛丝马迹。” “我从河中上岸之后,又有三名玉虚阶段的巫祝率众围攻于我,同样可以‘回溯地气’,谁要是扰乱地气,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青鸾卫不管此事,可涉及到灵山巫教的妖人,道门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我今日无法请教林千户,终有一日会有人来请教林千户。只盼林千户到那时候也能如此硬气。” 林振元一怔,立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寒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 过了片刻后,林振元方才缓缓说道:“王镇抚,无端捏造,诬陷同僚,这些暂且不说了。你身为青鸾卫之人,却把道门中人牵扯进来,这是大忌,你身为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应该知道是怎么定罪的。” 王子成道:“我当然知道,可前提是不曾涉及到隐秘结社之事。高祖皇帝曾留下祖训,只要涉及到古仙隐秘结社之事,朝廷各衙门当全力协助道门。玄圣也曾说过,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三道互不统属,泾渭分明。可涉及到古仙之事,太平道和全真道也应全力协助正一道。难道你觉得高祖皇帝和玄圣都是错的吗?” 高祖和玄圣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未必敢接,更何况是林振元。 林振元一时间无言以对。 王子成又道:“再者说了,此事也的确涉及到了道门。齐执事。” 话音落下,一直没有说话齐玄素上前一步,将手中头颅放在地上,顺带还细心地将头发整理了一下,使其显露出真容:“我是天罡堂执事齐玄素。此人是城外青白观的观主、四品祭酒道士白永官,同时也是灵山巫教之人,被我和王镇抚合力击杀。” “这是证据。”齐玄素又取出那串可以证明身份的流珠和意义不明的玉佩,白永官的身份显然要比褚纯良的身份高出一筹,所以流珠的材质是玉质。 林振元的脸色白了。 罗骁的脸色变了。 其余那些青鸾卫也都大惊失色。 虽然何念身上没有直接表明身份的流珠,但在何念的身上也有一块类似的玉佩。 张月鹿不由有些后怕,她本以为是青白观那边被灵山巫教之人偷袭,没想到竟然是青白观的观主在暗中加入了灵山巫教,她让齐玄素独自去青白观,就是羊入虎口,幸好齐玄素安然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玉佩,又向罗骁讨要了那块从何念的身上搜来的玉佩,将两枚玉佩同时举起,说道:“林千户,罗百户,你们应该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罗骁忽然想起不久前张月鹿的问话,心中一动,辩解道:“我刚刚到任一年,还不熟悉情况,何念却是十几年的老人了,掌管所里的一切文书,许多事情都是经他之手,我实在不知此中详情。” 虽然罗骁没有明说,但王子成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重点,立刻道:“罗百户,你的前任是谁?” 罗骁看了眼身旁的林振元,故作迟疑道:“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下官的前任……” 王子成道:“不会是林千户吧。” 林振元脸上看不出喜怒,缓缓说道:“是我,当初此地百户所的掌印百户空悬,上面曾让我以副千户的身份兼任此地掌印百户。” “那也就是说,何念曾经是林千户的直属手下。”王子成道,“无论林千户是不是灵山巫教的妖人,与何念有没有勾结,仅凭你身边亲信是巫教妖人这一条,就能给你定一个失察之罪。罪名是不大,可也足够让你去帝京接受同知大人的当面质询。” 就在此时,白永官的人头忽然活了过来,口吐人言:“这个七品道士就是我们要找的容器。” 话音未落,林振元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此时齐玄素手中已经没有“龙睛乙二”,如何是一位青鸾卫千户的对手?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一处客栈中,一个书生向伙计要了一盆水。 他伸手在水盆中一搅,水面上立时浮现出百户所内的景象,纤毫毕露。 在水盆不远处,摆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香炉,其中插满了小指粗细的线香,香头疯狂燃烧,忽明忽暗。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不断扭曲变化,如线条勾勒,竟是在上方化作一个人影,正是王子成的模样,只是不甚清晰,如同写意水墨。 书生笑了一声,朝着由烟雾化成的王子成屈指一弹。 百户所中的王子成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忍不住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几步。 如果是贴身近战,方士只怕撑不过几个回合就要被武夫毙于拳下。可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或者干脆就是藏身暗中,那么武夫就难受得很了,真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王子成虽然受阻,但还有张月鹿。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把长剑,挡在了齐玄素的身前。 林振元还不敢将张月鹿视为无物,右手用出“九阴鬼手”,朝着纸剑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归真阶段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同时他又以左手用出青鸾卫的“黑煞掌”,掌力排空,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出乎林振元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手中的纸剑锋锐难当,不仅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还险些将他的五指齐根削断。 与此同时,林振元的左掌也未能真正触及到张月鹿的身体,不过寸许厚度的“五气烟罗”,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他的左掌无法落实,更无法伤到到张月鹿的一丝一毫。 林振元脸色骤变,显然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厉害,腰间的“青鸾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 “青鸾刀”也是青鸾卫的制式佩刀之一,远胜于“细虎刀”,只有千户一级才能佩戴。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真气逸散激射。 便在这时,远在客栈之中的书生又以香炉的青烟化作张月鹿的模样,准备对张月鹿出手。 张月鹿似有所觉,在暂时逼退林振元的间隙,一剑朝着空处斩落,只听一声轻响,好似琴弦绷断。 客栈之中,却好似平地起惊雷,水盆中的清水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无数水珠四散激射,撞在屋内的墙壁窗户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香炉中的线香更是从中断成两截,好似被利器拦腰斩断。 书生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然后整个桌子轰然碎裂。 第九十章 慈航普度剑典 林振元丢掉手中佩刀,召出一柄三寸长的无柄飞剑,一手掐剑诀,真气鼓荡,衣衫无风自动,然后朝天一指,沉声道:“起。” 这是炼气士正宗的“御剑术”,远胜散人似是而非的“驭剑术”。 飞剑被真气牵引,围着林振元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 在天人之前,修炼何种神通的路线都已经固定,不过也有例外,那便是师承,师父可以在路线之外选择合适的神通功法传授给弟子。 亦或是通过其他途径私自修炼神通,比如齐玄素就可以从清平会中获得道门固定路线之外的神通。 张月鹿的师父是与清微真人、东华真人并列其名的慈航真人,虽然并非是大真人,但却是正一道中仅次于天师的二号人物,传授了张月鹿“慈航普度剑典”。 “慈航普度剑典”乃是不逊色于“五雷天心正法”的大成之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同样已经被玄圣归纳入各个传承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不轻易示人。 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张月鹿身为张家子弟,应该修炼张家代代相传的“五雷天心正法”,却没想到张月鹿选择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男子属阳,女子属阴,雷法是至阳至刚之法,对于女子来说,还是太过刚猛霸道,在修炼到极致之前,反而有害自身。倒是“慈航普度剑典”更为适合女子修炼。 “慈航普度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心剑合一,心在上,剑在下,以心驭剑。故而“剑字卷”是剑,“心字卷”是心,“无字卷”是剑,“我字卷”是心。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共包含了六十四种剑法,风格截然不同,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将全身真气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丹田,等同是自废真气,继而体内可自生一口新气,无形无相,如同剑气,可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若不主动废去真气,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气机全部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 这也是许多人终身止步于“心字卷”的缘故,不甘心将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真气废掉,卡在这一步上。 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一道心性考验,故而“无字卷”要在“心字卷”之后。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出自佛门,后又融合了道门和儒门的部分精义,已然成为三教合一的典范。 如今张月鹿距离“无字卷”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心字卷”已经纯熟,得了“心眼”神通,无论飞剑速度如何快,以“心眼”观之,也是清晰可见,如掌上观纹。 林振元手中剑诀一变。 只见飞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数丈的蛟龙,朝着张月鹿破空而至。 真气激荡之下,雪幕飘摇不定。 张月鹿不闪不避,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六十四,在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六十四剑齐动,与林振元的飞剑针锋相对。 无论飞剑从何种角度袭来,总有一剑能够挡下。 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张月鹿的“无相纸”要比林振元的飞剑强出太多,而且张月鹿乃是谪仙人,天生高出其他传承一头。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林振元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林振元不敢再奢求捉住齐玄素,转身向外逃去。 张月鹿将六十四剑归一,持剑衔尾而至,林振元不得不御使飞剑回击。 刹那之间,飞剑与纸剑又是连续相击十数次,好似连绵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林振元且战且退,终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林振元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飞出了百户所。 张月鹿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紧追而去。 两人兔起鹘落之间,张月鹿以“无相纸”发出纸莲花,盘旋回击,从两侧夹击林振元。 纸莲花不仅速度极快,而且锋锐难当,边缘如同利剑一般,不过转眼之间,林振元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林振元并非普通的炼气士,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古仙信徒并非都是巫祝,可巫祝以外的古仙信徒也可以通过外物借用古仙的神力。所以这次对上林振元之后,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纸莲花将林振元杀死,而是以纸莲花为牵制,她本人趁机接近林振元,一把捉住了林振元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当初许寇便是败在张月鹿的这一招之下,尤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林振元被张月鹿捉住手腕,立时感觉到六股异种真气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五指用上了“五气烟罗”,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不由大吃一惊。 “六虚劫”出自玄圣三师之一的徐无鬼,被称为初代地师。在玄圣牌中,徐无鬼与李道虚一样,既是天牌,又是一张高达十五点的长生牌。 徐无鬼之所以创出“六虚劫”,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 “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气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气机。 于是徐无鬼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六虚劫”,不吸对手气机,专事消人气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张月鹿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气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林振元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气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驾御手中的飞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不过此举只是挣脱了张月鹿的钳制,却没能阻断异种真气,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真气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手中只剩下半截手臂的张月鹿飞身而起,一掌推向林振元的胸口,林振元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异种真气又突然出现,搅乱林振元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林振元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 只是林振元仍旧不死,伤口之中绽放血红光芒,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林振元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沛然莫御,急急以飞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异种真气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林振元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只是他仍旧没有彻底死去,生命力之顽强,体魄之坚韧,远超同境界的炼气士,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直追武夫。 便在这时,客栈中的书生出现在不远处,双掌一拍。 掌声如雷声,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书生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张月鹿不防之下,闷哼一声,有了片刻的失神恍惚。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一抓,以隔空取物的手段将林振元吸入到自己的手中,然后打开一道通行于阴阳两界缝隙的门户,走入其中。 第九十一章 盂兰寺 此法名为“阴阳门”,是方士的特有手段,可以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能否顺利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方士被武夫近身之后,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用处不大。 所以书生先暂时震晕张月鹿,然后才打开“阴阳门”撤退。 至于书生为何不趁机对张月鹿出手,实在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没有把握杀死张月鹿,甚至连重创张月鹿都很难做到,再加上张月鹿展现出的战力太过惊人,反而有可能让自己两人全都被留在此地,倒不如求个稳妥。 张月鹿回神之后,刚好看到“阴阳门”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她有些恼火,这已经是第二个从她手中逃走的古仙信徒,反观齐玄素,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斩获,两相比较,显得她有些无能了。 便在这时,齐玄素、王子成、罗骁等人也追了出来。 王子成脸色沉重道:“那个方士终于露面了吗?先前偷袭我让我翻船之人,应该就是他了。” 罗骁的脸色十分难看,心中更是忐忑,自己的属下是邪教妖人,自己的上司也是邪教妖人,上面派来巡查的镇抚使还在自己的辖境内被邪教妖人偷袭,无论怎么说,他也要背上一个失职的罪责。这个罪责说小也小,可以戴罪立功,哪天立个功劳,便功过相抵。说大也大,直接把他就地免职,也不是不行。 唯有齐玄素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白永官并未真正复活,而是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彻底死去,有些类似于回光返照,可白永官和林振元的态度都让齐玄素意识到,自己身上恐怕真有些特异之处,并非是体魄强健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齐玄素就面临着两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邪教妖人似乎非常中意自己的体魄,千方百计地想要把自己当作容器,自己不得不防。 第二个难题是,这个秘密不能让张月鹿以及道门知晓,因为齐玄素非常明白,自己并非天生特殊之人,而是后天被清平会改造,如果道门察知了这一点,很容易会使他的身份暴露,那便是万劫不复。 此时齐玄素考虑的就是如何遮掩过去,毕竟白永官临死前的那句话,不仅仅是林振元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严格来说,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在意青鸾卫,关键是张月鹿的看法。 好在如今两人关系不错,如果是模棱两可的情况,张月鹿应该不会主动怀疑齐玄素。这也让齐玄素颇有惭愧内疚之感,毕竟张月鹿是以诚待他,他却遮遮掩掩,千方百计地瞒着张月鹿,就像瞒着老婆在外金屋藏娇。 齐玄素沉吟片刻,主动开口道:“这伙邪教妖人好像在寻找‘神降’所需的容器,先前在青白观的时候,白永官就认为我是上佳的容器。” 张月鹿闻言之后,果然没有过多关注齐玄素的体魄,注意力都被“神降”二字吸引过去,讶然道:“竟有此事!这伙人竟然打算举行‘神降’?” 齐玄素点头道:“白永官还无意中透露过,容器需要是个心志坚韧之人。” 这句话完全是齐玄素根据张月鹿对古仙信徒的介绍凭空捏造出来,以此来混淆白永官的最后一句话,反正白永官只说了“容器”二字,又没说其他。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他捏造的这句话却是歪打正着,对了一半。 张月鹿没有怀疑,道:“其实古仙的容器和道门灵官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道门并不剥夺灵官的神智,只是赋予神力,而古仙却是在赋予神力的同时鸠占鹊巢。” 然后张月鹿又嘱咐道:“天渊,你最近小心一些,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太远,免得遭了这些妖人的暗算。” 齐玄素见张月鹿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心中感愧莫名,又不能实言相告,只能轻声应下。 王子成问道:“如今之计,应当如何?” 齐玄素道:“七人之中已有五人现身,只剩下士绅、和尚二人还没有露面,城中有寺庙或者什么大户吗?” 王子成立刻望向罗骁:“罗百户,你是本地百户,遗山城是你的地盘,你说。” 罗骁赶忙道:“城内的确有一座寺庙。” 张月鹿道:“这样吧,罗百户你带人领我们去此处寺庙,王镇抚则留在百户所,一是处理下身上的伤势,二是看看能不能从何念的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王子成接连大战,有伤在身,已经快要是强弩之末,倒也没有逞强,点头道:“那就有劳法师了。” 罗骁立刻调了三十名青鸾卫校尉和六十名青鸾卫力士,都携带强弩,甚至还带了一尊小炮,由四个青鸾卫力士抬着,领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浩浩荡荡地往城内的寺庙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寺庙的山门外,只见得冷冷清清,看不出半点香火鼎盛的样子,似乎与遗山城尊崇佛法的传闻有所不符,倒是与青白观相差无多,甚至青白观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反而比这座寺庙更为广阔大气。 张月鹿先是以“仙人望气术”观察了片刻,然后吩咐道:“罗百户,你让你的人手分开,将此地围住,我和齐执事进去。” 虽然张月鹿并非罗骁的上司,但罗骁还是十分痛快地领命行事。 因为遗山城是山城,城内的地形也并非一马平川,高低错落,这座寺庙就修建在城内的一座“小山”上,从山门到庙门只有一道笔直的长长石阶相连,大约数百级的样子。此时罗骁的人手就在山门外,也就是山脚下。 张月鹿与齐玄素穿过山门,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庙门走去。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化作一把纸伞持在手中,伞相较于剑的长处是能攻能守,必要时候把伞撑开便是一面大盾,同时说道:“如果这里果真是那伙妖人的老巢,除去白永官、何念之外,还有两人被我打成重伤,暂时无法与人交手,那么就还剩下三人,分别是书生、和尚、士绅。不出意外,这三人都应该是归真阶段的修为,我凭借手中的‘无相纸’以一对二应该不成问题,以一敌三就难说了,毕竟我还未跻身天人,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话说到一半,张月鹿忽然发现齐玄素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她。 “怎么了?”张月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莫不是打斗的时候被撕扯了衣裳?只是她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哪里不对,身上的衣物都整整齐齐。 齐玄素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有些不大习惯。” 张月鹿失笑道:“你作为朋友不远千里帮我解决难处,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岂不是对不起朋友?” 齐玄素叹了一声,感慨道:“说起来,我们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认识的,到十月十五中元节,才短短三个月,却像是认识了许久一样。” 张月鹿道:“记忆的长短取决于内容,如果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回忆起来,几十年的光阴也好似转眼之间。可如果是一天之内经历了许多事情,记忆深刻,那么回忆起来,便觉得一天像一年那么长。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经历的事情不少,所以你会有这种感觉。” “那么你呢?”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也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庙门前,只见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盂兰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张月鹿的双眼中有紫气闪过:“整座寺庙都被阵法‘锁’住了,只能硬闯,不过这个阵法似乎被什么人打开了个缺口,倒是让我们可以省些力气。”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围着寺庙的外墙走了一段,果然发现一处山墙已经坍塌,两人从豁口位置走入寺庙之中。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 后面是他们进来时的豁口,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大敞开着的,似乎是被人强行破开。 两人走入其中,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 此处颇有些打斗的痕迹,神主位上供奉着一尊笑面大肚的弥勒菩萨,只是少了两只手臂,而且香火惨淡,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第九十二章 寺中古怪 佛门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和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 此地佛像显然就不曾开光。 正当齐玄素仰头望向佛像的时候,佛像竟然活了,随之低头凝视齐玄素。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张月鹿身形暴起,手中“无相纸”化作软鞭,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拦腰斩断。 齐玄素吓了一跳,方才自己险些着了道,不由带着几分后怕道:“果然有古怪。” 张月鹿又将纸鞭变为纸伞,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偏殿,外面空无一人,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殿之中。 就见两“人”正在激斗,或者说,一个是人,另一个是佛祖神像。 只是这尊佛像并没有丝毫佛气可言,反而透出一股妖气,双目血红,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端坐于神主位上,两条手臂却是异常灵活,不似泥塑石像,倒像是活人一般。 巨大手掌所到之处,掌风凛冽,威力非同寻常。 与佛像激斗之人是个年轻僧人,没有兵刃,只凭双手,每每与佛掌相触,轰然作响。 不等齐玄素开口询问,张月鹿已经主动说道:“这僧人应该是正统佛门弟子,金仙传承,已经是归真阶段。” 所谓“金仙”,不在道门五仙之列,一说金仙即是道门的天仙,又说道门的天仙等同于佛门的金仙。 此称呼来自于道门和佛门的一段公案。 大玄之前是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 大晋覆灭于金帐大军南下,在此之前,大晋年间的佛道之争,尤为激烈。 全真道神霄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 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佛道两家在大晋年间开始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 待到大魏夺取天下,佛道两家正式形成联盟,合称道门,共同对抗儒门。最终儒门随着大魏兵败一同拱手让出天下,战败的儒门向道门投降,儒门大祭酒们虽然拒绝臣服于道门的大真人,但宣称向玄圣效忠,所以说玄圣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实质上的三教共主。这也是从道门分离出去的隐秘结社会以佛门“八部众”为名的缘故,盖因当时佛门还是道门的一部分。 只是后来佛主出世,玄圣才失去了佛门,并且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场大战。 这次佛道合流的成果之一,就是对佛门进行了“道门化”,大和尚被称作高僧大德,观世音菩萨被称作观音大士,也是由此而来。 虽然如今的佛门已经脱离了道门的体系,但也没有完全抹去道门的痕迹,许多称呼一直沿用至今,金仙传承即是佛陀传承。 如果不算散人这个被道门拼凑出来的谪仙人仿制品,道门有天、地、人、神、鬼五仙传承,佛门有三大传承,分别是大觉金仙、大乘菩萨、大阿罗汉。 正如天仙传承又被称作谪仙人,佛门也有类似称呼。大觉金仙传承被称作佛子,大乘菩萨传承被称作梵士,大阿罗汉被称作比丘。 道门的五仙传承之间有着明显的高下之分,以谪仙人居首。佛门也是如此,三大传承以佛子为首,其次是梵士和比丘。 除此之外,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和尚对应道士,以尼姑对应女冠,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 称呼方面,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尊者对应平章大真人,以大士对应副掌教大真人,以首座对应掌堂真人,以次座对应副堂主,以授事对应主事,以知事对应执事,以伽蓝对应灵官,以佛主对应大掌教。 这名年轻僧人便是一位佛子,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只见年轻僧人出手越来越快,金色光华不断涌动。 齐玄素不由问道:“佛子、梵士、比丘,我只是听说过这三个名字,与我们道门的五仙传承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道:“除了谪仙人和散人之外,我们道门的其他四仙总是专精某一个方向,比如武夫专心淬炼体魄、凝练穴窍,而不会去蓄养真气。炼气士专心蓄养真气,以真气贯通全身,顺带增益体魄,却不会如武夫那般刻意以各种手段淬炼体魄。佛门不然,他们更注意兼顾,比如梵士,相当于方士和巫祝,既擅长法术,又使用香火愿力,可以召唤法相,凝练金身。至于比丘,则有些类似于武夫和炼气士,既淬炼体魄,又蓄养气机。其中优劣,无非就是博而不精和精而不博的区别,各有长短。” “至于佛子,号称无所不精,乃是梵士和比丘的总和。我也是有所耳闻,未曾亲眼得见。” “可惜,今日要以剿灭邪教妖人为重,否则我还真想领教下佛子的手段。” 齐玄素见张月鹿说到最后竟是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赶忙说道:“你曾经说过,佛门与这些隐秘结社有勾结,甚至在背后支持这些隐秘结社,这名小和尚怎么会在这里?” 张月鹿道:“清平会、八部众等隐秘结社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真人、大真人在幕后暗中支持这些隐秘结社,可也不妨碍道门镇压这些隐秘结社。” “天渊,你要知道,道门也好,佛门也罢,家大业大,其内部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也必然会有着各种各样的诉求和声音,甚至这些声音之间也是互相敌对的,所以说佛门支撑隐秘结社和佛门镇压隐秘结社是不冲突的,当初玄圣颁布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三教都是同意的,也叫三教共商而决。”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再有就是,有些事情万不可放在明面上来说,隐秘结社害人无数,就算要把隐秘结社当作攻击对手的武器,也只能是在暗中去做,不能公然亲自下场。更何况两者因利而聚,自然利尽而散,不过是因为有道门这个共同敌人,才能勉强联手,其实也是同床异梦,各有算计。” 齐玄素闻言道:“如此说来,当年的道门和佛门联手共抗儒门也是因利而聚了,儒门一败,佛道两家立刻就兵戈相向。” 张月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反驳,但还是说道:“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一说就好,千万不要在公开场合乱说,容易被有心人揪住把柄,让你万劫不复。” 张月鹿虽然有改变道门的宏大志向,但并非一根筋的愣头青,又是久在祖庭,自然对于这些手段十分熟悉。 齐玄素熟悉江湖,张月鹿熟悉祖庭,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说道:“女侠。” 张月鹿一怔,问道:“我?” 她倒是对齐玄素说过,自己很喜欢这个“侠”字,却不太明白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来由地恭维自己一句“女侠”是什么用意。 齐玄素摇头道:“你后面。” 张月鹿猛地转身,就见一道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这道身影十分诡异,无论真气还是神念,都无法感知,只能肉眼去看,因为张月鹿方才是背对着这道身影,所以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反倒是齐玄素说话时会望向张月鹿,得以通过眼角余光发现了这道身影。 只见这道身影头戴斗笠,青衣素袍,腰佩长剑,身姿婀娜,标准的女侠打扮。 不过张月鹿脸上却是露出几分不悦。 她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难免有几分口是心非。 如果齐玄素恭维她,她未必会高兴。可当她发现齐玄素恭维的人不是自己的时候,却是会不高兴的。 张月鹿淡淡道:“侠客的身份应该由行为来决定,而不是装扮。” “啊?”齐玄素愣了一下,“对!” 第九十三章 青衣女子 张月鹿望向这名诡异女子:“难道我的占验有所遗漏?这名女子应该不在七人之列,还是说她就是那名披着斗篷的神秘人?” 齐玄素摇头道:“虽然占验结果看不清相貌,但从体型上来看,披着斗篷之人应该是林振元才对。” 张月鹿点点头,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 便在这时,青衣女子二话不说,直接拔剑而出,朝着张月鹿飘来。 张月鹿脸色一凝,手中的“无相纸”化作纸剑,主动迎了上去。 只见青衣女子斜斜刺出一剑,继而又生出变化,剑势飘忽不定,风雷云气自生。 出乎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竟不挡格她的来招,剑尖直刺她的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截然不同。 青衣女子一惊,身形后掠相避,蓦地里张月鹿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青衣女子只得身形再退。 张月鹿紧随其后,纵前抢攻,让人避无可避。青衣女子挥剑挡格,右掌顺势拍出,斜击向张月鹿头顶。 张月鹿挥剑斜撩,削她手腕。青衣女子瞧得奇准,伸指在“无相纸”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顺势倒飞了出去。张月鹿只觉得握剑的手掌一震,掌中“无相纸”被她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失却了追击之机。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齐玄素只觉得目不暇接,换成他去应对两女中的任何一人,只怕是不出三招便要伤在剑下。 张月鹿不发一言,继续挺剑相击,剑意重新变作慈悲剑意,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青衣女子周身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难以看清。 与此同时,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摧金断玉只是等闲。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青衣女子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竟是将张月鹿的剑招悉数防住,丝毫不落下风。 飞舞的纸莲花撞击在这些剑圈之上,无声无息之间寸寸碎裂。 “剑心太玄意?”张月鹿吃了一惊,此招出自道门绝学“太阴十三剑”,属于全真道的不传之秘,其地位与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相当,并称道门四大剑诀,来人竟是全真道之人? 不过张月鹿手中却是丝毫不乱。 虽然纸莲花无功,但张月鹿趁此时机以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青衣女子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张月鹿也不再拘泥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不过青衣女子手中长剑竟是一把软剑,如灵蛇一般,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与“无相纸”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 短短几息之间,张月鹿连续变幻剑招,迅捷凌厉,如天神行法,似雷震电掣,虽然已过去,兀自余威迫人。可青衣女子能够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如同鬼魅一般,也是让人惊叹。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 如此片刻之后,青衣女子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剑到中途,忽而生出十几种变化,眼花缭乱。 张月鹿只出一剑,便封住了青衣女子的所有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她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青衣女子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她手中长剑立时沉了下去。 张月鹿手中纸剑向外一摆,扫向她胸口。青衣女子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张月鹿的一剑,而且还向张月鹿身前反攻过去。 张月鹿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青衣女子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青衣女子只得向后避开,随即青衣女子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张月鹿涌去。张月鹿手腕一抖,手中纸剑再刺,直指三个剑圈的破绽,青衣女子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数百招。 齐玄素只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忖:“青霄是我所见先天之人中的佼佼者,也就只有天人才能稳胜于她,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与青霄正面交手而不落下风?” 便在这时,张月鹿忽然一振手中纸剑,使得青衣女子的耳畔一道惊雷炸起,不由有了片刻的心神凝滞。 此乃“心字卷”的“大慈雷音剑”,能震慑对手心神,修炼高深之后,还能以长啸歌声惑人心神。 张月鹿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青衣女子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撕裂了胸前衣襟。 青衣女子的外袍之下还有衣衫,倒是没有春光乍泄,不过用来贴身存放紧要物件的上衣夹层却是被撕开一个口子,从中掉出一枚金紫鱼符。 齐玄素和张月鹿脸色同时脸色一变。 张月鹿喝道:“原来是清平会之人。” 齐玄素心头大震,这名突然出现的女子竟然是清平会成员?难道清平会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 虽说清平会与信奉鬼仙的隐秘结社不是一路人,但联想到梦中会和梦中进入神国的巧合,齐玄素也不由动摇起来。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将金紫鱼符吸入掌中。 张月鹿也不再客气,剑光一吐,直奔青衣女子而来。 青衣女子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青衣女子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她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青衣女子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后发先至,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张月鹿手中纸剑改为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青衣女子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在身前画圈,并不主动出击。 张月鹿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不再一味激进,变为攻守兼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斗在一起,青衣女子的剑法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张月鹿的剑法进退自如,回转如意。虽然青衣女子渐渐转守为攻,但张月鹿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始终未分胜负,张月鹿也不硬拼到底,纵身反跃,倒退数丈,喝道:“好一个‘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先前你用我们道门的‘太阴十三剑’掩饰自身来历,可最后到底是用出了本门所学,不知你是哪位大祭酒门下?” 齐玄素这才知道这名女子竟然是儒门之人,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平会的成员之所以要有两重身份,就是因为许多成员的真实身份十分敏感,甚至是三教之中的核心成员,需要第二个身份来遮掩一二。 青衣女子并不答话,忽地举剑攻来,张月鹿也不避让,两人再斗在一处。 却不曾想,青衣女子剑上是虚招,左掌猛击而出,“浩然气”立时笼罩了张月鹿的全身上下,张月鹿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张月鹿也运起“五气烟罗”,伸出左掌,与青衣女子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向后飘退。 张月鹿长剑圈转,向青衣女子腰间横斩。青衣女子竖剑挡开,左掌加运气机,直击而下,张月鹿只得反转左掌一托,只是一声轻响,双掌再次相交。 青衣女子矮身向外倒飞了出去,在三丈外止住身形,张月鹿左手掌心中但觉一点刺痛,举手一看,只见自己掌心已经被银针刺穿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鲜血渗出,自身真气的流转也随之变得凝滞起来。 张月鹿脸色不变,只是道:“好得很!” 青衣女子并不说话,身形前掠,又是一剑劈下,分明是以轻灵见长的软剑,却势大力沉。张月鹿举剑挡格,因为中了暗算的缘故,手上劲力颇为微弱,手中纸剑竟是被震飞出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地贴近了青衣女子,空手猱身而上,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纵然是青衣女子,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不过齐玄素却是看得明白,青衣女子看似被压制,实则守得滴水不漏,反而是张月鹿逐渐落到下风之中。 第九十四章 又见玄玉 果不出齐玄素所料,张月鹿一气将尽,青衣女子立刻开始反击。 道门的顶尖剑诀,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全真道的“太阴十三剑”也好,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和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儒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道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青衣女子的“天心剑诀”便是如此,虽然也有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儒门剑诀的范畴,一剑横扫而出,招式不见如何精妙,但是剑势极为雄浑,又浑然天成,没有破绽,立时将张月鹿锁定,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张月鹿也不畏惧,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又招手引过自己的“无相纸”。 方才张月鹿被打飞了手中纸剑,纸剑冲天而起,然后又化作原形飘摇落下。此时被张月鹿真气一引,“无相纸”化作长枪,径直飞入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握枪之后,招式浑然一变,竟是与青衣女子先前所用的“剑心太玄意”有几分相似相通,正是祁英的“无极枪”,不仅挣脱开了青衣女子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使得青衣女子周围尽是张月鹿的枪影,不知几许之数。 青衣女子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真气似如水波流转,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张月鹿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主殿之内一声轰隆巨响,齐玄素不由转头望去,只见那尊“活”了过来的巨大佛像终于被年轻和尚击破,双臂尽毁不说,而且周身遍布裂痕。 不过那年轻和尚也元气大伤,箕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息,似乎在短时间内再无一战之力。 此处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两名女子的注意力,张月鹿也就罢了,青衣女子却是有些急躁,转守为攻,意图摆脱开张月鹿。 张月鹿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但一时半刻之间也来不及深思。 齐玄素身在局外,旁观者清,见此情状,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子的举动似乎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倒像是要去那间大殿寻找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齐玄素只觉得豁然开朗。 先前这名青衣女子无声无息而来,却被自己无意中窥破了行踪,然后便大打出手,竟是与张月鹿不分上下,这个结果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想来也出乎了这名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她本以为能轻取张月鹿,再去慢慢寻找自己要找的物事,结果两人陷入到鏖战之中,青衣女子便不得不急了。 再联想到青衣女子的清平会身份,齐玄素心中恍然,这不就是自己去凤台县寻找“玄玉”的过程吗。 虽说青衣女子的修为远胜于自己,但真要细论起来,凤台县那次任务的主导者其实是藏身于幕后的七娘才对,齐玄素只是七娘的附庸,而七娘与这名青衣女子一样,都是金紫鱼符的清平会乙等成员,所以青衣女子对等的不是自己,而是七娘。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名青衣女子和七娘一样,都是清平会乙等成员,都得到了寻找“玄玉”的清平会任务。 换而言之,这座佛寺之中,应该有“玄玉”的存在。 想到此处,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了挎包。 果不其然,挎包中传来了十分轻微的震动,若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出来。 那是七娘交给齐玄素的罗盘传来的震动,因为罗盘并非什么稀奇物事,道士携带罗盘又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仅从外表来看,也很难看出这种专门寻找“玄玉”的罗盘与普通罗盘有什么异同,所以齐玄素并未如何掩饰,只是裹了一层丝帛,放在挎包之中。 从凤台县到遗山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齐玄素都快把这个罗盘给忘了,进入佛寺之后,在不知道此地有“玄玉”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去刻意关注挎包中的轻微异动,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终于确认,这里竟然有“玄玉”。 虽然齐玄素至今也不知道“玄玉”到底有什么妙用,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玄玉”十分珍贵,价值奇高,不仅仅是清平会想要,太平道的某位真人也想要。齐玄素上次在七娘的协助下,拿到一块“玄玉”,得到了进入祖庭天罡堂的机会,并且升为丙等成员。如果这次他能独自拿到一块“玄玉”,又该是怎样的奖励?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变得热切起来。 他本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后又跟随七娘行走江湖,过的都是穷苦日子,可没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心态,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若没有这样的心态,他也不可能先后杀掉迪斯温和白永官。 另一边,张月鹿抓住青衣女子急躁冒进的时机,一枪扫掉了青衣女子的斗笠,打碎了她的发冠,甚至因为强烈劲风的缘故,使得青衣女子的面皮出现了许多细微裂痕。 这种情况,一看便知道青衣女子的脸上戴着遮挡本来面目的面具,此时碎裂的其实是面具,而非她的脸庞。 青衣女子披头散发,三千青丝骤然暴涨,足有十余丈之长,朝着张月鹿席卷而来,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层层叠叠,结成一张罗网朝张月鹿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张月鹿环绕成一个“线团”。 青丝似情丝,情丝千千结,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张月鹿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张月鹿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 “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张月鹿屏息凝神,谨守灵台,手中“无相纸”再度化作纸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 下一刻,如幕布一般的青丝中亮起无数白色剑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接着是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刺穿了青丝的帷幕。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再次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形。 只是张月鹿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她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生出种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之处,稍有不慎,便要落入罗网之中,挣脱不出。 四大剑诀中,“南斗二十八剑诀”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出一脉,以剑道为主,而“慈航普度剑典”和“太阴十三剑”一正一邪,却兼顾了一个“心”字,有许多攻人心神的手段,玄妙非常。 好在张月鹿已经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收心定神只是寻常,不至于被这等手段所惑,却也不得不用出自己最后的手段。 谪仙人本就无所不精,自然也会巫祝的法相手段。 只见张月鹿显化法相,丈六之高,通体雪白,然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张月鹿显化法身已是有六十四手之多。 “无相纸”随之一化六十四。 这尊法相分持六十四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或阔如门板,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只见得法身轮转,六十四剑随之而动。 “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的剑法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 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剑影绚烂,狠狠斩落在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如此片刻,“青墨三千甲”已是被破了。 青衣女子的长发骤然撤回,本来足有及腰之长,现在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已经是残了。 齐玄素眼见张月鹿取得优势,自己的修为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趁此时机直接往主殿掠去。 第九十五章 玄玉之妙 到了此时,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这名青衣女子的目标应该是佛寺的主殿,只是她并不知道“玄玉”之事,所以无法如齐玄素这般明确前因后果,只能大概推测出一个模糊轮廓。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仅凭青衣女子的清平会成员身份,张月鹿便不可能让她如愿,所以张月鹿出招愈急,让青衣女子半步不得过。 青衣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的身影没入主殿之中,心中大为恼恨,若非此人,她已经偷袭张月鹿得手,此时见他又要坏自己的好事,焉能不恨? 于是青衣女子再次用出了自己先前暗算张月鹿的手段。 只见得银光点点,此法名为“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入体之后又能阻塞气息流转,压制修为。 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银针极小,法相极大,故而张月鹿身周的丈六法相只是阻隔了极短时间,便被银针攻破。 张月鹿已经吃过一亏,自然不敢大意,顾不得维持六十四剑,“无相纸”化作纸伞挡在自己身前。 “无相纸”不愧是半仙物,已经穿过法相“仙鹤神针”终究奈何不得,落在伞面之上,碎裂成点点流光。 青衣女子趁此时机,朝着齐玄素虚劈一下,激射出一道剑气。 齐玄素刚刚进入大殿之中,立时感觉到背后有凛冽气息袭来,猛地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道剑气。 一击无功,不等青衣女子发出第二道剑气,张月鹿已经再度攻来。 青衣女子不管如何不甘,也不能放任张月鹿不管,只能与张月鹿战在一处。 剑气轰然落在佛像之上,本就已经裂纹遍布的佛像直接炸裂开来。 齐玄素看得清晰,在碎石之中,有抹碧绿一闪而逝,随即便被埋在乱石之下。 不过齐玄素没有立刻找“玄玉”,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主殿中还有一名来自于佛门的佛子,佛像也是被这名佛子打破的。 齐玄素还不能确定,这名佛子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是来降妖伏魔的?还是如青衣女子一般为了“玄玉”而来?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齐玄素就不得不防了。 齐玄素起身走向这位箕坐在地的佛子,道:“在下道门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还未请教?” 这名年轻佛子要比齐玄素和张月鹿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原来是齐道兄,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是乞士和尚,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悟字辈高僧与李道虚、徐无鬼等人同辈,佛门牌中就有一张八点的地牌悟真。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以玄圣对应元字辈,六代大掌教依次算下来,第六代大掌教和如今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对应然字辈,而这个小和尚竟然是衍字辈,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许多真人同辈。张月鹿是副掌教大真人的徒孙辈,在道门已经算高辈分,仍旧比他低了一辈。 再有就是,许多人还有双重辈分,比如素有国师之称太平道大真人,从道门的辈分上来算,他比玄圣低了五辈,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在传承久远的大家族,这也寻常。世家子还未及冠就有了男女之事,常常是十几岁生下长子,到了五十多岁又生下幼子,虽然兄弟两人同辈,却差了四十岁,甚至幼弟和兄长的孙子同庚。兄弟两人再各自开枝散叶,代代相传,待到后世,白发老人比襁褓中的婴孩低上几个辈分也十分常见,故而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正因如此,随着道门改制,辈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品级和职位更为重要,时至今日,道门中人除了明确的师承关系,大多都是以品级论高下。 至于静禅寺,号称中州第一大寺,位于中岳山上,距离万象道宫倒是不算远,不过齐玄素从未去过,只是久闻大名而已。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不知禅师为何来到此地?此地又如何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衍秀双手合十道:“小僧一路云游至此,见城中修建佛寺,本想在此挂单,却不曾想佛寺大门紧闭,小僧以佛门神通探查,发现此地有异,便破墙而入,发现此地许多佛像已经成精怪,而且寺内僧人全部遭难。小僧的师父常常告诫小僧,佛门弟子既要慈悲为念,也要敢于降妖伏魔,慑服外道。于是小僧便用师父所教的金刚大力神通,将此地的几处佛像一一毁去。至于道兄所问,此地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小僧也不知晓。” 齐玄素没有听出什么明显破绽,说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禅师,此地乃是灵山巫教妖人的一处窝点,在下与同门是一路追踪至此。” 衍秀望向门外,问道:“敢问道兄,门外正在激斗的两位……哪位才是道门弟子?” 齐玄素道:“身着青衣的那名女子是妖人,另一位则是我道门的张法师。” 衍秀正色道:“还请道兄稍等,小僧先行恢复一二气力,然后便去助张法师一臂之力,铲除妖人。” 说罢,衍秀从袖中摸出一颗与栗子颇为相似的丹丸,直接塞入口中,然后盘膝而坐,闭上双目,就这么打坐调息起来。 齐玄素暗叹一声这小和尚也是心大,如果他有歹意,如此距离之下,又无防备,就算佛子,也要被一铳打死。 不过齐玄素是有底线的,不会无缘无故地随便杀人。他回望门外,见两人还在激斗,便走向佛像的废墟。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玄玉”就被埋在下面。 对于齐玄素来说,“玄玉”不仅仅意味着清平会的奖赏,还意味着功勋。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距离九千功勋遥遥无期,可只要能拿下这块“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 ……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 四处都是战场遗址一般的景象,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随处可见沟壑和巨坑,其中还有巨大的兽类白骨,如同小山一般。 在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更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有座大殿位于半山腰的位置。 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此时大殿已经残破不堪,殿内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此时大殿中有两人对坐,一男一女。 “也就是说,‘玄玉’必须以神力才能开启?”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玄玉”,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问道。 “是。”女子好似笼罩在一团沉沉雾气之中,缥缈不定,不仅看不清真容,而且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气血、念头、真气并不相通,想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唯有神力是例外,就像黄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有价值的。” 男子望向手中的“玄玉”,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神力虽好,但要通过香火愿力转化而来。近二百年来,为了香火愿力,不知动了多少干戈,道门、古仙、佛门、大小结社,乃至于西方圣廷,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哪个都想要香火愿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女子笑了一声,“凡人为了几个太平钱辛劳奔波,所谓的仙人们又何尝能够免俗,还不是要为了香火愿力费尽心机,有人说香火愿力就是仙人的金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男子问道:“那么这块‘玄玉’应该如何处置?” 女子不甚在意道:“你可以自己留下,也可以交给其他人,甚至可以原物奉还,我不过问。” 男子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女子道:“画龙点睛没有那么简单,关键还是作画之人,非要画中圣手不可为之。” “李家那人?”男子忍不住问道。 女子道:“李家小子有玄圣留下的传承,当然不成问题。” 男子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第九十六章 死道友 齐玄素以双手扒开无数碎石,其下的一抹碧色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正是“玄玉”。 不过与凤台县的那块“玄玉”相比,这块“玄玉”内部的血丝更多一些,已经有些整体偏红。 齐玄素一把握住“玄玉”,心潮澎湃。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城头上,两人正远远眺望盂兰寺。 这两人,一个剃了光头,披着袈裟,作和尚打扮,正是遗山城寺庙中的住持僧人,法号注澄,却没有继续跪在六臂神像之前,而是来到了此地。 另一人则是士绅打扮,方面大耳,看着颇为富态。若是罗骁在此,就会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声名狼藉的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 两人同样是灵山巫教之人。 至此,七名灵山巫教之人全部浮出水面。 此时注澄的手中拿着四枚玉佩,除了他自己的那块玉佩以外,其余三块玉佩分别属于圣女、林振元、书生,与从白永官、何念身上搜出的玉佩如出一辙。 夏昌手中也有一块玉佩,是属于他自己的,惋惜道:“教主赐下了七块玉佩,我们七人每人一块,可惜白永官和何念的玉佩落到了道门之人的手中,威力恐怕要打个折扣。” 注澄笑道:“就算打了个折扣,也不会相差太多,毕竟对手不是天人。” 夏昌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玉佩也交给了注澄。 这可以算是他们最后压箱底的手段了,而且事情也的确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道门中人发现遗山城中的异常之后,一定会追查到底,也一定会查到佛寺中去,那么他们就顺势将佛寺变成一个陷阱,将这些碍事之人一举葬送其中。 至于那块“玄玉”,是注澄在一处佛窟中无意得到的,他本以为是什么宝物,参详了许久,可始终不得其法。后来他发现这块奇特的玉石竟然可以使得佛像变为活物,他便将“玄玉”埋在盂兰寺的主殿的佛像之中,然后整座寺庙的佛像都活了过来。 这也是注澄歪打正着,“玄玉”要通过神力开启,神力是由香火愿力转化而来,佛像所在正是香火愿力汇聚之处,故而“玄玉”被开启了部分,又未能完全开启。 注澄干脆以此为饵,来诱使道门之人进入佛寺调查,毕竟任谁也能看得出来,这佛寺透着古怪,很容易便会想当然地认为佛寺是他们的据点所在。 只是注澄漏算两个人,他既没有料到衍秀会在张月鹿和齐玄素之前进入盂兰寺,也没有料到后有青衣女子赶来。按照他的设想,此时张月鹿应该还在与佛像激斗才是,不求佛像能伤到张月鹿,只要拖延一二便可。 他却没有想到衍秀已经先一步击败了佛像,没了佛像的牵制,张月鹿等人可谓是来去自如。 注澄摊开双手,五块玉佩自行浮空,按照五行阵势排列。 夏昌转身离开城头。 注澄划开自己的手腕,只见伤口中涌出的鲜血逆流而起,飞向玉佩,激发五块玉佩中蕴含的神力。 在他周围,顿时有血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这位盂兰寺的住持和尚,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两岁的时候,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成了一个小沙弥。青灯古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寺庙中也不是一方净土,他不会讨好师父,被师兄们处处排挤欺负,他不知多少次跪在佛像前苦求佛祖,可佛祖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接触了灵山巫教,成为其中的一员。 然后在灵山巫教的帮助下, 他先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几个欺侮自己的师兄置于死地,又逐渐成为师父的臂膀,为师父排忧解难,尽心尽力,最终取得了师父的信任,师父在被调往其他大寺时,向佛门祖庭举荐自己成为此地住持。 青白观、盂兰寺、百户所、本地士绅,都是他们的人,这遗山城便成了他们的天下。 注澄身前的五块玉佩同时亮起血红光芒。 注澄轻声道:“去。” 五块玉佩分别往五个方向飞去,在留下五道尾痕,交织出一个“大”字形,分别悬停于盂兰寺的正北、正东、正西、西南、东南五个方位。 下一刻,五块玉佩同时炸裂开来,化作浩荡血河瀑布,轰然落向下方的盂兰寺。 似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血色。 血海滔滔,大祸临头。 盂兰寺中的几人顿时察觉到不对,张月鹿和青衣女子顾不得相斗,暂时停手。 此时两名女子距离山门殿已经不远,青衣女子第一个向外逃去,张月鹿却是迟疑了片刻,她本还想去找齐玄素,就见齐玄素冲出主殿,大喝一声:“我从另一边走,你也快走。” 张月鹿不再迟疑,向外掠去。 所谓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齐玄素所在的主殿距离山门殿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来不及与张月鹿汇合,反而是顺着原路离开盂兰寺的路程更短一些。 正当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心位置一痛,有人一掌重重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齐玄素立时喷出一口鲜血,五脏俱伤。 齐玄素艰难转头望去,出手之人正是衍秀和尚。 此时的衍秀和尚已经没了方才的青涩,只剩下阴沉狠厉。 “你!”齐玄素既惊且怒,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江湖老手,竟然看走了眼,遭了这个小和尚的暗算。 衍秀冷笑道:“让你做个明白鬼,这是古仙巫罗的神力,这位古仙最是喜欢活人血祭,她的神力降世,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如今寺内四人,你修为最低,你不去做这个替死鬼,还有谁做?” 说罢,衍秀一脚将齐玄素踢到在地,便要离开此地。 齐玄素扑倒在地,呕血不止。 不过在生死关头,齐玄素也爆发出一股狠劲,右手仍旧死死握住“玄玉”,左手拼命抓住了衍秀的脚踝,不让他离开此地。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衍秀一同死在此地。 衍秀猛地扭过头来,神情狰狞恐怖。 …… 张月鹿逃出盂兰寺后,猛地回头望去。 五道血色大潮当空落下,彻底淹没了盂兰寺。 如果她还留在寺庙之中,哪怕她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也要葬身于此,不由生出几分后怕。 紧接着,张月鹿又生出几分担忧。 不知齐玄素逃出来没有,若是还留在里面,必然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青衣女子停在不远处,神色复杂。 此时她也逐渐回过神来,这次的任务只怕是已经失败了。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 张月鹿冷冷道:“道门祭酒道士张月鹿,日后再讨教。” 青衣女子淡然道:“清平会谢秋娘,随时恭候。”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青衣女子所报的并非本名,而是一个词牌名,《谢秋娘》又名《望江南》,因为诗魔有一首咏“江南好”的词,最后一句是“能不忆江南?”,所以还是大名鼎鼎的《忆江南》。 谢秋娘深深看了眼张月鹿,手持软剑,徐徐向后退去。 张月鹿担心齐玄素的安危,没有追击。 原本围在山下的众多青鸾卫也看到了此等异象,不敢靠近。 不过血河瀑布并未漫出盂兰寺的范围,仅仅局限在寺墙之内。 一墙之隔,便是两重天地,墙外仍旧是朗朗乾坤,墙内却是变成了一方血色的世界,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就连天地也不例外。 在盂兰寺的另外一个方向,一道身影险之又险地掠出了盂兰寺,再慢一点,他就要被那滚滚血色所吞噬。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狼狈落地之后,因为巨大的惯性,一路滚下山去,最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之上,才停下了身形。 衍秀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抬头望向已经被血光笼罩的盂兰寺,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他之所以能骗过齐玄素,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是因为打算挂单才发现了这座寺庙的不对,也是抱着降妖除魔的念头进入佛寺之中。 可这些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并不冲突。 道门有“天地玄黄”四等功劳,清平会有功勋,佛门也有功德一说。 降魔积攒功德,不寒碜。 不过他是堂堂佛子,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而那个齐玄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死了也就死了。 然后他缓缓低头。 只见他的脚踝上死死抓着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被从手腕处齐根断去,五指几乎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此时依旧不肯放手。 衍秀冷笑一声,俯身将脚踝上的手掌五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大步离去。 第九十七章 脱胎换骨 齐玄素终究是没能逃出盂兰寺。 他的一只手掌被斩断,只能趴在地上等死。 齐玄素看着衍秀的身形逐渐消失不见,艰难地翻了个身,变为仰躺着,然后将右手中的“玄玉”举到眼前,自嘲道:“这算不算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很快,齐玄素便感觉到浩荡神力当空落下。 虽然一切死物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这股神力却是要灭一切绝生机。 在这样的神力面前,哪怕是天人,都要小心应对,就算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佛子,也要身死,更何况是齐玄素这样一个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下一刻,血红的光芒彻底吞没了齐玄素。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肉开始自行剥离脱落,就像有人将绿矾油泼在他的身上,腐蚀入骨,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齐玄素的意识逐渐模糊,仍旧攥紧了手中的“玄玉”。 在半昏迷中,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第一次面临生死一线,被“客栈”刺客一刀刺入胸口时的感觉,想起了第一次独自行走江湖,被人险些割了喉咙的感觉。 是要死了吗? 齐玄素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齐玄素又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还是熟悉的场景。 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 这次不必他人领路,齐玄素自己就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这一次,没有师父的呼喊,没有七娘的低语,也没有领路的女人。 他直接来到了山顶。 山顶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不同的是,在这堆火后面站着十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十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没有想到这个梦境竟然会发生变化,有了新的进展。 虽然他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因为这十道身影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第十一个身影十分纤小,与齐玄素相差不多,好似凭空冒出,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对于此地并无敬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另外十个身影皱眉、不悦、斥责、沉默。还有个别身影的双眼闪烁,隐隐现着狡谲之色。 过了片刻,那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大笑,退到一旁。然后火堆重新燃烧起来,将周围照亮。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让齐玄素仿佛身临其境。 他睁大眼睛,看清了十一个身影的轮廓,同时感受到十一个身影散发着不同的气息,洪水、火焰、天空、大地、生命、死亡、光明、黑暗、时间、空间、灵魂,就像十一座巍峨高山。 便在这时,十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显露真容。 齐玄素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竟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麻布长袍,赤足而立,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小腿位置,皮肤鲜红,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 齐玄素只觉得浑身发寒,手足冰凉。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便在这时,这个高大身影朝着齐玄素走来。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 如血河一般的神力将齐玄素笼罩,却被齐玄素紧紧握住的“玄玉”不断吸收,“玄玉”中的细细血丝越来越多,最终将“玄玉”从一抹碧绿彻底染成了血红之色。 与此同时,“玄玉”也在不断补全,从最初的弦月形状逐渐变成了满月形状。 乍一看去,齐玄素好似手中托着一轮血红的满月。 只可惜无人得见此等场景。 这块“玄玉”被香火愿力浸染多年,已经是半开启的状态,此时受到神力的直接冲击,终于是完全开启。 “玄玉”化作一个大茧将齐玄素包裹起来。 齐玄素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齐玄素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紧接着,齐玄素体内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全身上下的骨头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碾碎。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的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诸般酷刑。 然后又可以清晰看到在齐玄素的体内生出另外一股无形力量,沿着特定脉络飞快游走,寸寸碎裂的骨骼在这股无形力量的滋养下又恢复如初。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每重塑一次,骨骼便幽深一分。 如果齐玄素此时醒着,那么就会感觉到全身骨骼先是传来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只怕齐玄素很难承受这种更甚于凌迟的痛苦,不过此时他正在最深层次的梦中,对此却是一无所觉,只是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骨骼之后是体内的经络,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四肢百骸被重新梳理,所有错位纠缠之处被一一纠正,所有堵塞之处都被一一疏通,堪比洗脉伐髓。 继而是血肉皮膜,许多暗伤被悉数愈合,甚至齐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全都消失不见,如今他再想向张月鹿展露下自己当年吃过的亏,已经是做不到了。 而齐玄素断掉的左手则变成了一个血团,不断扭曲,逐渐变为五指的形状,然后又塑造出骨骼和经络,继而填充血肉,最终生出肌肤,变成一只完好崭新的手掌。 这一幕与武夫的血肉衍生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恢复速度上却是玉虚阶段的武夫无法相比,甚至有了天人武夫才能达到的速度。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齐玄素幽幽醒转过来。 当他睁开双眼之后,虽然外面的一切还是血红色,但主殿内已经恢复如常,可以看得出来,这股浩荡神力正在如海水退潮一般缓缓退去。 齐玄素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只觉得神清气爽,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气力。 他再一起身,发现身形轻盈许多,哪怕不依靠真气,也能一跃飞上房梁,这可是武夫才能做到的事情。 齐玄素急忙闭目感受,继而发现了一个让他极为震惊的事实,他竟然从昆仑阶段一跃成为玉虚阶段,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 玉鼎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内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如铸玉鼎。踏足玉鼎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益寿延年。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可以修炼两种道门规定的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脱胎于谪仙人“应劫假身”的“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不过紧接着,齐玄素又发现了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事实,因为他方才太过关注自身修为的缘故,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左手竟然回来了。 齐玄素看着自己那只比张月鹿还要白嫩几分的左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给自己一个解释。他记得很清楚,衍秀以手刀斩下了他的左手,那种痛楚,让他刻骨铭心,不可能记错。 可现在的结果就是他的左手又完好无损地长出来了,细皮嫩肉,没有老茧,定然不是接上去的。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同时也看到了手中已经大变模样的“玄玉”。 梦且不去说。 仿佛血月的“玄玉”让齐玄素联想到了血色神力,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难道“玄玉”遇到神力后发生了某种变化,继而这种变化又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便在此时,齐玄素手中的“玄玉”无声无息的碎裂开来,化作细沙,洒落一地。 第九十八章 大巫 齐玄素怔怔望着掌心残留的些许细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大概明白清平会和太平道为什么要抢夺“玄玉”了,这种东西的确大有玄机,而且对人大有益处。 齐玄素活动了一下新生的左手,竟是没有半点凝滞之感,与自己的身体十分契合,而且身体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无一处不舒畅。他又撸起袖子,分开交领,果然许多伤疤也已经消失不见,甚至齐玄素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再去入定修炼,效率定然远胜以前。 不过齐玄素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实践一番,而是打算在外面神力彻底退去之前,想明白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先前的梦境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个问题,自己该不该将身上的异变告诉张月鹿或者七娘。 首先是梦境。 那座黑沉沉的大山,齐玄素已经在梦中去过多次了,可之前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身影在火堆后面,其余黑影其实是站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可这一次,足足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堆后面,而那些作为陪衬好似背景的黑影直接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位朝中大员独自出行时,自然是前呼后拥,仪仗煌煌,可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与其他大臣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随从们就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了。 这种变化,毫无疑问是“玄玉”带来的。 在十一个身影中,有一个显得十分纤小的身影例外,她是最后到的,而且一脚踢翻了火堆,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最后,十一个身影中有十个身影离去,唯独留下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 这是否意味着最后留下的身影对应了自己手中的“玄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是说不同的“玄玉”分别对应了十一个身影,从十一个身影所散发的不同气息来看,也对应了十一种不同的能力。 齐玄素仔细回想,走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散发着极为磅礴的生命气息,虽然是梦中,并非真正存在,但旺盛气血所散发的炙热感觉还是让他记忆深刻。 由此说来,这块“玄玉”对应的是“生”。 那么自己脱胎换骨、血肉重生,以及寺庙内的佛像由死物化作活物,都能解释得通了。 还有一点,齐玄素在凤台县得到的“玄玉”就像死物,没有任何神异之处,而这块“玄玉”却能使佛像化作活物,难道凤台县的那块“玄玉”是假的?还是说“玄玉”能否发挥作用需要某种外部条件? 若是后者,两者相较,最大的区别在于,凤台县的“玄玉”被藏在镇纸之中,而盂兰寺的“玄玉”则被藏在佛像之中。 镇纸和佛像,区别是…… 齐玄素心中一动,在青白观中,白永官曾经从太上道祖的神像中汲取香火愿力恢复法相,使得太上道祖的神像炸裂,可见太上道祖的神像中储备了香火愿力。 由此推断,盂兰寺的神像多半也储存了香火愿力。那么“玄玉”的异变是否与香火愿力有关? 再联想到“玄玉”似乎是因为神力从碧色弦月变为血色满月,那么齐玄素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香火愿力或者神力能够激发“玄玉”。 这也在情理之中,张月鹿曾对齐玄素说过,香火愿力就是仙人们的太平钱,古仙们与道门的矛盾也来自于香火愿力,可见其珍贵。 除此之外,这个身影的背后还有一个类似于屏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竟是与灵山巫教之人请出的巫罗法相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想到这里,齐玄素猛地记起,张月鹿说过,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 灵山十巫加上十分神秘的巫阳,刚好是十一人。 也就是说,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则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走向自己的这位大巫代表了“生”,那么自己过去经常见到的那位大巫又代表了什么?她似乎只在十一位大巫齐聚的时候才会展露自己的气息。 还有巫罗,既然她也是十一位大巫之一,那么她象征了什么?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齐玄素理清思绪之后,喜悦兴奋之情瞬间去了大半。 灵山、灵山十巫、灵山巫教,任谁也能看出三者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再加上梦中会和关于巫罗信徒在梦中进入神国的传说,似乎坐实了齐玄素的猜测,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着某种联系。 不过齐玄素又不敢十分肯定,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齐玄素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只是决定返回玉京之后,去道藏阁找一些关于上古巫教的书籍,以此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七娘和张月鹿。 齐玄素首先否定了将此事告诉张月鹿的念头,虽然张月鹿以诚待他,但他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而且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他把握不准张月鹿知道部分真相后的态度转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冒险。 至于七娘,按照道理来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是以前,齐玄素也就如实相告了,可在齐玄素开始怀疑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什么勾结之后,便犹豫了。而且清平会也在寻找“玄玉”,意味着清平会多半知道“玄玉”的秘密,如果此事不慎被清平会知道,齐玄素很难预料自己是什么下场,是如那个青衣女子一般成为骨干核心,还是被清平会炼成丹药? 齐玄素几番思量之后,同样不敢冒险。 便在这时,外面的血色终于褪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齐玄素收敛思绪,走出主殿,沿着来时之路去往弥勒殿,然后从弥勒殿后的豁口离开了盂兰寺。 刚出寺庙,齐玄素就看到了一道因为翻滚而倾轧出的痕迹,他沿着这道痕迹一路走去,结果在一棵大树之下看到了自己的断手。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断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新手,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将断手收起来,放入挎包之中。 虽然他身上的伤疤消失了,但这只断手可以提醒他,以后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不是每次都能够转危为安,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真是万事成空。 就在这时,张月鹿从山门的方向朝这边掠来,远远看见齐玄素的身影,她高悬着的心终于是稍稍放下几分。她真怕齐玄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她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毕竟不同于公务,齐玄素是应她的私人之邀,才出于朋友的情分陪她前往上清府。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面前,没有说话,而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没有少胳膊少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算是彻底把心放下了。 “你没事吧?”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那个青衣女子呢?什么来头?” “我能有什么事?你没事就好。”张月鹿摇了摇头,“至于那个青衣女子,她自称‘谢秋娘’,来自于清平会,其真实身份应该是一名来自于道门的隐士。” “隐士?玄圣牌里的隐士牌?”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隐士最早只是一种身份,在三教改制之后,成为儒门的传承之一。我们叫仙人,儒门称圣贤。隐士对应心学圣贤,不同于对应理学圣贤的君子和对应亚圣的文士,数量十分稀少,大约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齐玄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小一座盂兰寺,竟然汇聚了道门的谪仙人、儒门的隐士、佛门的佛子,还有如此可怖的古仙神力。”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那名佛门的佛子呢?”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暗,半真半假地说道:“跑了,他说这等巫罗神力现世就要夺人性命,否则不死不休,他想让我做替罪羊,幸亏我命大,也或许是寺内还有其他人,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月鹿面露怒色:“竟是如此小人,下次再见到他,绝不轻饶。”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此人名叫衍秀,今日之仇,我迟早要讨回来。” 张月鹿点了点头,目光从齐玄素的脸上扫过,先是一怔,然后略微迟疑道:“天渊,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齐玄素心中一紧,面上不显,故作疑惑道:“哪里不一样?” “似乎白净了些。”张月鹿笑道,“越来越像小白脸了。” 齐玄素佯怒道:“好啊,敢说我是小白脸。等到了你们家,我就对令堂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这次是来入赘的。” “你敢!”张月鹿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注意齐玄素的脸色。 齐玄素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张月鹿再追问下去,他真要露馅了,幸好他去寻找“玄玉”的时候,张月鹿正在外面与谢秋娘激斗,应该无暇注意到他。 第九十九章 黑衣人 齐玄素笑道:“你猜我敢不敢,反正我自小被万象道宫收养,无名无姓,不知父母祖先何人,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赘婿是吧?”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我们张家不兴这个,倒是李家挺喜欢的,义子女婿都能做家主,因为生儿子生女儿都没得选,义子和女婿却能自己挑,这也是李家长盛不衰的根本。” “知道,非张姓子弟不得继承大天师之位,这是张家代代祖训。”齐玄素道,“据说玄圣曾想废除这个规矩,可还是被张家硬顶了下来。” 张月鹿道:“其实这是对外的说法, 实际上这个规矩已经名存实亡了,张家说非张家之人不能继承大天师之位,是祖天师立下的规矩,必须遵守。玄圣便下谕旨去掉‘大天师’中的‘大’字,改称‘天师’,这样就不与祖天师的规矩冲突了。后来太平道又去掉了‘大贤良师’尊号,接受朝廷的‘国师’册封,再加上地师,形成今日的三师格局。” 齐玄素愕然道:“大天师变天师,还能这样?” “好在张家之人争气,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算是勉强维持住了这个祖宗规矩。”张月鹿轻轻一叹。 齐玄素笑问道:“不知青霄能否成为第一位女子天师?” “这……”张月鹿迟疑道,“却是难说,如果我真想做天师,那么家族里的老家伙们要将天师之位留在张家,肯定不会让我嫁人,要么终身守贞,要么招婿入赘。”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齐玄素只是为了转移张月鹿的注意力才故意岔开话题,不是真想去张家做赘婿。如今世道,再怎么开明,赘婿还是要低人一头的,说出去不好听,脸上更不好看,还少不得看人脸色,就算张月鹿同意,齐玄素也没兴趣去隐忍蛰伏。 张月鹿轻咳一声:“说正事,盂兰寺只是个陷阱,显然不是妖人们的据点,我们看到的那座地下大殿应该不在此地。” 齐玄素点头赞同。 张月鹿的思路仍旧清晰:“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杀了这伙妖人,关键是阻止‘神降’。如果‘神降’成功,那么就算把这些妖人全都杀了,也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他们的据点会在什么地方?”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自从出现过玄都和紫府被古仙渗透之事后,道门就设立了自查机制,除了北辰堂之外,天机堂每三年都会派人巡视各地道观,各地道府每年也都会检查辖境内的道观。灵山巫教发展道观的道士成为信徒不难,可想要将道门设立的道观改建成自己的据点却是万难做到,可以排除青白观。此地没有书院,再排除和尚和盂兰寺,就剩下大户士绅了。” 便在这时,罗骁也带人朝这边过来,这位青鸾卫百户显然被方才的阵仗给吓到了,难掩惊慌之色,赶忙道:“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张法师示下。” 张月鹿问道:“城内有哪些士绅大户有能力在自家宅中修建地宫?” 罗骁伸手招过两名青鸾卫总旗,说道:“白永官做青白观的观主,注澄做盂兰寺方丈,林振元以副千户兼任掌印百户后又升任千户,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由此推断,这些妖人应该是最近十年才开始经营遗山城的。你们都是久在城中的老人,仔细回想一下,最近十年中,哪个大户有过异常举动,比如借着挖池塘的名头从家中往外运土,或是曾经兴过土木。” 不得不说,罗骁不愧是青鸾卫的掌印百户,思路还是十分明确。 两名总旗又招过几名小旗和上了年纪的校尉,开始一起苦苦思索回忆起来。 过了片刻,一名胡子花白的青鸾卫小旗说道:“回禀百户大人、张法师,小人记得大概五年前,有一家大户的确兴过土木。” “哪家?”罗骁立刻问道。 这名青鸾卫小旗说道:“此人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大概是五年前的时候,夏员外家中失火,烧了好些房屋,就是那个时候,这位夏员外借着这个机会将老宅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工程大概持续了一年左右。” 经这么一提,其他人也想了起来,纷纷附和,证明确有此事。 罗骁有些犹豫不定,他知道这位夏员外,如果这位夏员外的确是邪教妖人,自然好说,直接打死也不算什么,可如果不是,后续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能被称呼一声员外,自然是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自古以来,地方士绅直通庙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罗骁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乃是果决之人:“协助道门清剿结社妖人乃是大玄祖训,罗百户,你去通知本地的县令、千总,让他们带人协助剿灭妖人,最好携带几门火炮,不必重炮,一般火炮就行。若有什么干系,朝廷发文质询道门,祖庭向下问责,我一力承担就是。” 这便不得不提到大玄的军制。 大玄军制脱胎于前朝,前朝大魏的军制分为卫所和营兵。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营兵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 自大魏世宗皇帝以来,因为卫所制日益废弛的缘故,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有名的精兵都是良家子从军,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提督军务总兵官、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哨官、队长、什长。 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若是武官独当一面,则会派一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挂大将军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交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废黜了五军都督府和大部分卫所,只剩下青鸾卫,所以青鸾卫仍旧延续卫所官制,以指挥使为主官。 卫所制度分为都、卫、所三级。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都指挥使司下面设卫, 长官为“卫指挥使”,卫下面是千户所和百户所。 皇帝亲军上二十二卫,称“亲军指挥使司”,不隶都司和五军都督府。 换而言之,“卫”正常上面是“都”,但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亲军指挥使司”,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所以没有上面的“都”,自然也没有“都指挥使”,只有“卫指挥使”,简称指挥使,正三品。 在前朝时,皇帝多半会以都督、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兼任青鸾卫指挥使,使其成为一品、二品的公卿重臣。只是本朝已无五军都督府和都司,故而青鸾卫的主官最高只能到正三品,权重却位卑。 世人口中的“黑衣人”则是营兵,实行另一套官制。 其实最早时候,指挥使镇守地方,总兵官是为临时职务,是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待到后来,卫所制度开始崩溃,总兵官成为地方驻守最高武官,取代了指挥使的职能。 大玄朝廷在常设总兵官的同时又增设提督军务总兵官,与巡抚平级,两者是为一州之内的最高文武官员,其次才是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总兵官。 总督则是节制数州之地,掌握军政大权。 因为总督的全称是: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督某州、某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故而总督既有巡抚的民政之权,又有提督军务总兵官的兵事之权,是为真正的封疆大吏。 张月鹿说的千总就是本地的黑衣人。 若论单打独斗,或是小队人马交手,黑衣人定然不是青鸾卫的对手,可如果是大队人马作战,或者攻城拔寨,则是黑衣人更胜一筹。人数越多,悬殊也就越大。 张月鹿身为道门之人,当然无权调动地方县令和守备,可百户所中还有一位青鸾卫镇抚使,他身负上命,是为钦差,能以钦差的身份调动人马。 罗骁心领神会,立刻往百户所而去,同时命令其余青鸾卫暂时听从张月鹿调遣。 张月鹿也不客气,吩咐道:“先把这位夏员外的宅子给围了,不要放走一个人。” 几名青鸾卫总旗轰然领命。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过去孤身行走江湖,总是以寡敌众,几时想过能有这般阵仗,不过话说回来,仗势压人的感觉,还真不赖。” 张月鹿道:“世上之事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我不分。如今隐藏在我们之中的妖人已经被揪了出来,敌我泾渭分明,便可动用公器,一举歼灭。” 齐玄素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僵,有些心虚。 第一百章 借力 很快,王子成与本地县令、千总便一同赶了过来。 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为数众多的衙役、捕快、黑衣人、青鸾卫。可以说地方官府的人手几乎是全部出动,足有近千人。 千总全名为“营千总”,正六品,与青鸾卫百户同等品级,还比正七品的县令高出两级,并不受县令节制。 本朝有感于前朝时重文抑武的弊端,从开国之初,便是文武并用,武官在朝廷上的力量并不弱于文官。文武之间也没有十分明确且不可逾越的界限,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之人,故而大玄朝廷武官的地位并不算低,不会出现前朝时高品武官受低品文官节制的局面。 按照大玄军制,千总领兵五百人,其中正兵精锐二百人,辅兵三百人,而世人口中的“黑衣人”主要就是指正兵,又叫战兵,平日里不事生产,专事操练。辅兵顾名思义,便是辅佐战兵,比如运输粮草、搭建工事、做饭喂马、保养火器等等。 本地千总姓赵,这次带了一百五十名正兵和二百名辅兵,正兵悉数配备火器甲胄,并非道门中人惯用的手铳,而是长铳,射程更远,且弹仓内可以储存多枚弹丸,能够连续开铳。辅兵主要是从营中运来了四门火炮。 早期使用前装式火炮时,以炮弹重量来区别火炮大小,那时候的军中最常使用四种火炮,六十斤炮弹的重炮,三十斤、二十斤的一般火炮,十斤的小炮。其中重炮只能装备在大型海船和固定炮台之上,无法移动。 不过随着火炮技术不断更新迭代,军中装备的火炮已经逐渐变为后装式线膛火炮,再以炮弹重量论大小便没有太大意义,故而改为以火炮的口径来区分火炮大小。 如今军中,分别配备有一寸九分到两寸三分的丁等火炮、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四寸五分到四寸六分的乙等火炮,以及四寸六分以上的甲等重炮。其中重炮又有细分,某些重炮只能在固定在炮台上,或者装备于铁甲舰上,这与地方军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次,赵千总带来的就是四门口径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攻城也许力有不逮,可用来攻打一座府邸,已经是绰绰有余。 除了充当正面强攻的黑衣人之外,衙役和捕快的人手也不在少数,在这一点上,与天罡堂类似,一个捕快正役有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有帮手,再加上三班衙役,也有二百余人。他们主要负责肃清街面,实行戒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防止误伤普通百姓。 再有就是本地青鸾卫百户所倾巢出动,从旁协助黑衣人。 虽说青鸾卫是天子亲军,以刑侦办案为主,但终究在黑衣人的行列之中,许多黑衣人高官入朝,除了入职兵部之外,也会转入青鸾卫中,再通过青鸾卫转入刑部、大理寺等衙门,最终进入文官行列,所以青鸾卫中不乏黑衣人出身之人,双方配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到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夏昌府外的时候,就见这里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虽说道门和朝廷的品级并不相通,但道门三大副掌教之一的太平道大真人又是朝廷的国师,便给了道门和朝廷之间竖了一根标尺,大概可以有个对应。 毫无疑问,本地县令、千总、青鸾卫百户都不如张月鹿这位四品祭酒道士,唯有王子成与张月鹿相当,所以也就是由王子成和张月鹿商议而决。 王子成沉声问道:“夏家的人还不肯出来投降吗?” 赵千总回答道:“回禀上差,已经让弟兄喊了三轮话,只要他们肯开门投降,只诛首恶,若是执迷不悟,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可里头没有半点动静,还请上差示下。” 王子成看了眼张月鹿,问道:“不知张法师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道:“若是正常士绅人家,见门外如此阵仗,早就开门说明情况,如今无人回应,可见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那便不必客气,直接以火炮轰开大门和院墙,强攻进去。” 王子成点头道:“就依张法师之言,赵千总,给我瞄准了轰。” 身披黑色甲胄的赵千总领命而去,来到距离夏府大门大约有一百丈左右的地方,只能勉强摆开两门火炮,另外两门火炮则被布置在了两翼位置。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火炮,据说这种火炮是由道门天机堂主持研发设计,然后由工部、神机营联合生产。其采用多层复合炮身结构,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较之前朝大魏的前装式滑膛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然后就见赵千总高高举起右手:“一发装填。” 四门火炮同时行动,训练有素的炮手迅速打开木箱,两人抬起一发金属外壳的锥形炮弹,从火炮后方装填入炮膛之中。 然后就听炮手高声道:“装填完毕。” 赵千总猛地手掌挥下:“放!” 齐玄素只觉得一股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同时脚下地面轰然一震,仿佛摇晃了一下。 然后夏府的门楼已经整个消失不见,连带着一段院墙也彻底坍塌,废墟上还残留着点点余火。 赵千总再次举起右手:“调整角度,二发装填。” 接着便是炮手们几时方向、多少角度的术语此起彼落,就见旋转炮身,瞄准其他方向。然后炮手们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赵千总再次猛地一挥手:“放!” 四门丙等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烟尘。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四发炮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夏府之中。 炮弹炸开,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被炸碎的泥土、石块、树木、房屋残骸直接被气浪抛上半空。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地面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 此等火炮威力,哪怕是先天之人,也不能从正面力敌。 两轮齐射之后,夏府已经满目疮痍,就算有什么阵法,也应毁坏得差不多了。 王子成立时下令攻入府中。 齐玄素、张月鹿、王子成等人走在最后,县令则是留在外面,负责维持城内秩序。 越过院墙的废墟进到府内之后,还能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张月鹿伸手煽动烟气,对齐玄素轻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则关于玄圣和东皇的佚闻,东皇遭遇了大报恩寺之变后,险些身死,面见玄圣,被玄圣斥责。原文是:玄圣斥责东皇恃兄长之亲,受封疆之重,凭籍权势修为,无复顾忌,妄自尊大,不听他人劝诫之言,刀剑加身而不自怵,独断而专行,孤身而犯险,方有今日之祸。用白话就是玄圣说东皇因为出身、境界修为、权势的缘故,自高自大,轻视众人之力,夸大个人作用,所以才吃了这样的大亏。我不知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不过自此之后,道门在剿灭古仙的时候,能够借力就绝不单干。今天我们也省些力气,用火器开道。” 不多时后,就陆续有黑衣人和青鸾卫传来消息,在后院发现了部分仆役,都已经身死,并非死于火炮,而是死于某种毒药,像是被杀人灭口,而其余人则不见了踪影。 王子成愈发肯定此地就是妖人的据点巢穴,下令严密搜查,不能放过一处。 在这方面,青鸾卫是专业的。 罗骁亲自带人搜查,很快便在一座假山中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王子成也不客气,直接派人以炸药将假山炸开,显露出下方的地宫入口。 地宫开口颇为宽阔,可供四人并行,一路倾斜向下,不仅有台阶,还有轨道,可供推动车子上下进出。 赵千总喝道:“盾兵。” 十余名全身披甲手持大盾的黑衣人并排走入地宫入口。 这些盾兵虽然只是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但力气极大,体魄强健,身上披着“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对于各色法术也有一定的抵抗作用。其外又套了一件棉甲,经过专门的加工,用水浸泡后再经暴晒晾干,韧性十足,内衬有铁叶子,外以铜钉固定。 火器出现后,传统的铁甲变得有些不合时宜,道门改进的重甲又造价昂贵,无法配发普通士兵。于是大晋年间开始,出现了以外为布料,内里在要害装有铁片的布面甲,即棉甲的前身。时至今日,棉甲又得到进一步发展,多了专门的面甲,用于抵挡瘴气毒气。 最后是大盾,名为“钢鬣盾”,可以将半个身子挡住,既能够抵挡火铳的射击,也能抵御真气和部分法术。 在盾兵之后,是手持长铳的黑衣人,可以通过盾牌之间的缝隙,进行射击。 如此层层推进,寻常妖人根本不是对手。 第一百零一章 强弩之末 很快,通往地宫的地道中响起了厮杀之声。 黑衣人和青鸾卫开始出现死伤,张月鹿像个不知疲倦的战神,在与巫祝女子、何念、林振元、谢秋娘等人连番激战之后,仍旧是一马当先地攻入地宫之中,对上了此地的主人夏昌。 夏昌是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界武夫,与王子成不分上下。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术又分成武学和法术两类,人仙传承不能使用法术,只能修炼武学,“武夫”的一个“武”字便由此而来。而武夫最信任的兵器的就是自己的双手拳头。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法术方面只是寻常,武学方面却颇有造诣,不仅有“慈航普度剑典”,而且精通枪法、刀法以及各种奇门兵器,除了授业之师慈航真人的传授之外,还有部分家传技艺,这也是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弟子的劣势所在。 地宫占地极大,十分广阔,以巨大立柱支撑穹顶,竟是与齐玄素所见的梦中会有几分类似,最深处就是那尊六臂巫罗神像,脚下燃烧着无数蜡烛,数不清的人头在其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此时地宫中一片混乱,灵山巫教的信徒与黑衣人、青鸾卫厮杀一处,因为人数上处于劣势,所以夏昌和注澄无法联手应对张月鹿,只能由夏昌一人单独对上了张月鹿。 夏昌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避开这一拳,同时手中纸剑轻飘飘地指向夏昌的太阳穴位。 夏昌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张月鹿的纸剑,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地面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张月鹿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手中纸剑随意点出,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夏昌的面门。 夏昌一拳将剑气打散,有些意外于张月鹿的虚弱。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名道门女子侥幸逃出了盂兰寺,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复巅峰之态,正是趁她病要她命的绝佳时机。 夏昌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张月鹿手中的纸剑正面相击,分明是血肉之躯,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张月鹿手中的纸剑不断变化各路剑法,变幻无常,让人目不暇接,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夏昌的周身要害。只是相较于先前她与谢秋娘斗剑,此时出剑,只能说中规中矩,无论是剑气还是速度,都有所衰弱。 不过夏昌远不如谢秋娘,身上还是不断平添伤痕。 忽然之间,张月鹿以手中纸剑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夏昌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摆出架势要硬接张月鹿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张月鹿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夏昌,不但脚下地面裂痕遍布,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张月鹿飘摇落地,手中纸剑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夏昌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注澄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张月鹿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剑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手中纸剑变为大刀。 张月鹿双手握刀,顺势横扫。 刹那芳华,好似一抹斜月。 夏昌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昌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张月鹿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无论天罡堂,还是北辰堂,都不是什么善地,邪教妖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夏昌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这一刀也让张月鹿大损真气,脸色越发苍白。 张月鹿不顾疲敝虚弱,径自朝着另一处掠去。 王子成对上了注澄,因为王子成有伤在身的缘故,已经落入下风之中,甚至岌岌可危。再有一时半刻,就要被注澄生生打死。 注澄一记佛门“大手印”当头压下,王子成单膝跪地,七窍流血。 便在这时,张月鹿赶到,替下了王子成。 注澄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张月鹿。 张月鹿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夏昌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夏昌愣是摸不到张月鹿的衣角,可见张月鹿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注澄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张月鹿在半空中扭动身形,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归根究底,张月鹿毕竟不是天人的无量阶段,连番激战之后,体内真气损耗严重,已经不复巅峰状态。 不过张月鹿落地之后,不退反进,手中纸刀的刀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张月鹿的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是一门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注澄也是一名武夫。 面对张月鹿的狠厉刀势,注澄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张月鹿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张月鹿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张月鹿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注澄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只见注澄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注澄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注澄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张月鹿,哪怕张月鹿是谪仙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注澄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一拳打出,使得张月鹿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张月鹿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月鹿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张法师……”王子成拖着重伤之躯,勉强上前一步。 张月鹿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王子成便又停下脚步,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注澄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速度丝毫不逊于张月鹿,面对这一拳,张月鹿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张月鹿只能将纸剑化作纸伞,挡在自己面前,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纸伞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劲力,只见张月鹿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注澄轻吸一口气,另外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下,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张月鹿保持着持伞挡在身前的姿势,身形向后飘退,距离王子成越来越远。 注澄不给张月鹿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张月鹿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真气炸响如节节爆竹。 从半空中落下的张月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手中纸伞溃散成无数白纸,四散飞舞。 张月鹿自己心知肚明,“无相纸”的玄妙在于变化,就如散人,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能攻能守不假,可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不如其他半仙物。 她以“无相纸”接连硬抗注澄三拳,真气损耗不小。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先前几战损耗太大,尤其是遇到谢秋娘这个势均力敌的隐士,让她用出了大损气力的法相手段,一身真气只剩下不到半数,就连维持“无相纸”的变化都已经力有不逮。 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只怕她要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 第一百零二章 十成把握 以注澄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如果是归真阶段的方士,只要被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 注澄的身形再次动了,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张月鹿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张月鹿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注澄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注澄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武夫玉虚阶段的“半步崩拳”。 当初齐玄素就是被诸葛永明以这门武夫神通打得重伤半死。 面对武夫如此近距离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张月鹿的脑袋,显然要将她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此时张月鹿身周以真气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如果被这一拳击中胸腹,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将死之人。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注澄紧随而至。 张月鹿已经退到死角,退无可退。 注澄正要出手,却感觉到后心位置一痛。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短剑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剑,让注澄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然后就见齐玄素的脸庞从注澄的身后探出,朝着张月鹿微微一笑。 这一幕,与七娘杀诸葛永明如出一辙。 要不怎么说齐玄素是七娘一手教出来的,能偷袭,绝不正面死战。 不过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剑。 无论是血肉衍生境界,还是意通诸天境界,武夫都只是体魄强健,外伤愈合恢复的速度极快,只有凝练了穴窍身神的部位比较坚固,其余部分还比不上巫祝的金身,只有到了天人的见神不坏境界之后,武夫的体魄才会突飞猛进,堪比金身。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以灵物品相的“青渊”从背后偷袭,完全可以破开注澄的防御。 更何况如今的齐玄素已经是玉虚阶段,只是一个境界的差距,远远谈不上什么无法逾越、天渊之别。 其实从很早之前,道门就反对唯境界论,就好比兵家从不会认为人多就一定能够取胜,否则直接比一比谁的人更多就行了,只能说人多的优势更大一些。同理,境界更高,也是优势更大,却不意味着稳胜无疑。 不过注澄还未死去,只是因为心脏是周身气血的根本所在,一时间失去了反抗之力。 张月鹿趁此机会,双掌齐出,一左一右地拍在注澄的两侧太阳穴上。 注澄的脸色骤然涨红,眼珠外凸,好似要跳出眼眶一般。紧接着,他的眼角、鼻孔、耳孔、嘴角都流出鲜红的血来。 武夫能够血肉衍生不假,可有一处是无法恢复的,那便是头颅,最起码在先天之人的范畴之内不行。 齐玄素拔出“青渊”,向后退出几步。 失去了支撑之后,注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轰然倒地。 张月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你没事吧?” 张月鹿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损耗有些大了。” 说罢,她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枚丹药放入口中。 其实她先前也服用过丹药,不过作用并不是十分明显。道理十分简单,除了某些顶尖丹药,大部分丹药都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可张月鹿自从进入遗山城以来,几乎连消化丹药的时间都没有,这让她体内的真气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境况之中,而她遭遇的对手,都不是泛泛之辈,最差也是归真阶段,更有谢秋娘这样的隐士,身兼儒道两家绝学,并不逊色张月鹿这位谪仙人。 除此之外,连番激战,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和心神,毕竟与人交手并非麻木地重复同一件事,而是要不断地改变策略、寻找破绽等等,对于心神的消耗极大。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耗费心神也就越大。 这导致张月鹿面对注澄的时候,就像一个跑了几百里的普通人,最后每迈动一步都十分艰难。换而言之,注澄等人其实是靠着连续不断的车轮战险些耗赢了张月鹿。换成其他人,如王子成,只怕是早已身死多时了。 张月鹿调息了片刻,脸色略微好转,又将“无相纸”化作纸剑:“还有一个书生……” 齐玄素一把按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交给我吧。” “你?”张月鹿讶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天渊,并非我小看你,而是境界差距,实在是……” 齐玄素轻声道:“我已经是玉虚阶段了。” “你什么时候跻身玉虚阶段了?”张月鹿吃了一惊,其实如果她运转“仙人望气术”,早就可以发现这一点,只是她不会平白无故地用“仙人望气术”观察齐玄素,又因为担忧齐玄素的安危、自身损耗甚大、还要思索如何彻底解决“神降”等缘故,未能及时察觉。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半真半假道:“就在盂兰寺的时候,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我发现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我之后,我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妖丹?”张月鹿倒是听说过,只是没亲眼见过,更不曾服用过。盖因道门的赫赫威势之下,大多数妖类已经销声匿迹,还敢在人间行走的,大多是已经投降归顺道门的,昆仑洞天之中也有许多妖类,不过它们都是为道门打理“药圃”的园丁,所以妖丹已经很少见了。 正因为张月鹿的不熟悉和不了解,才给了齐玄素满混过关的可能。毕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齐玄素还要与张月鹿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与其被张月鹿看破发现,陷入被动,倒不如自己主动承认,这样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 不过对于妖丹的大概作用,张月鹿还是略知一二,按照书中记载,妖丹可以入药,能够大幅度提升境界修为,不逊于许多天材地宝。如果是同为妖物吞噬对方妖丹则效果会更加明显,几乎可以马上获得对方的大部分修为。 张月鹿道:“书上说直接服用妖丹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心性大变,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而且修为不纯,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在玄圣时代,有一位高人名叫唐周,曾是青阳教的教主,就因为服用了未被炼化的‘麒麟血’和妖丹,虽然修为大增,但也丧失神智,狂性大发,而且身体上生出麟甲,如同野兽一般,下场十分凄惨。” 说到此处,张月鹿望着齐玄素,正色道:“天渊,你要是哪里感觉不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感觉还好,想来是那颗妖丹已经被人炼化,这些妖人拿来驱动佛像,反倒是便宜了我。” “这大概便是机缘吧,算你因祸得福了。”张月鹿不疑有伪,一则是她十分信任齐玄素,不会太过深思,二则是齐玄素说的半真半假,又歪打正着,妖丹不仅可以入药,也可以炼制成法器,所以用妖丹来使死物变为半活物,理论上是可行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道门的飞舟,驱动飞舟的龙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妖丹之属。 齐玄素轻声道:“所以你就放心好了,以我的本事,就算杀不了他,自保应是不难。” 张月鹿倒是不好反驳,因为从战绩上来说,齐玄素先杀迪斯温,后杀白永官,中间还捎带杀了个汉崔克和两个巫祝,虽然都是偷袭,但无一不是比他境界更高之人,甚至让张月鹿这个天之骄女都生出几分自叹不如。 不过张月鹿还是说道:“那你给我交个底,你有几成把握杀掉他?” 齐玄素道:“十成不敢说,五成还是有的。” 张月鹿又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自保?” 齐玄素直接道:“十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能不能杀掉那个书生还在其次,关键你别出意外。” 齐玄素忽然贴近了张月鹿,两人的鼻尖只剩下三寸左右的距离,他的眼神直视张月鹿,沉静冷冽,再无平日里的装模作样。 张月鹿没想到齐玄素这般大胆,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后背靠在了墙壁上,脸色微红。 齐玄素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轻声道:“青霄,我说十成把握,就一定能安然回来。” 说罢,齐玄素身形向后退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零三章 武夫气血 齐玄素之所以敢“夸下海口”,并非穷人乍富之后的自高自大,而是确有几分把握,关键就在于这名书生是个方士。 若是如先前那般,方士继续藏身于暗中,齐玄素自然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可如今已经攻到了灵山巫教的据点,那名方士再无处藏身,齐玄素只要能够近身,就有机会将这名方士置于死地。 这又不得不提到方士和武夫的克制关系,武夫的气血最为真实,能够克制虚假的法术,所以体魄孱弱的方士一旦被武夫近身,被武夫以气血破去法术,就很容易死于擅长近战厮杀的武夫手中。反之,武夫被方士拉开距离之后,无法触及方士本身,纵然能够以气血破去一二法术,也会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久守必失,迟早会被方士置于死地。 齐玄素得了“玄玉”之后,的的确确有了部分武夫的神异,不仅是血肉衍生,而且气血还有破法效果,只是不能如武夫那般凝练穴窍身神,故而又不完全等同于武夫。不过以此对付一个归真阶段的方士,出其不意之下,已经足够。 齐玄素的身形如同一尾游鱼,游走于人群之中,借助正在厮杀的人群遮蔽的自己的身形。 很快,他便找到了书生的所在。 这名书生不得不从暗处现身之后,作战方式与灵泉子相差不多,以符箓召出一队兵将,护在他的周围,这些兵将披着甲胄,手持十八般兵器,与黑衣人差别很大,倒有些像戏台上的戏子。 此乃方士特有的“符兵”手段,威力大小取决于载体,低品符兵以纸人为载体,高品以甲丸为载体,也就是世人眼中的“撒豆成兵”。 他本人的法术十分朴素,就是一捏一拿。 不过却是不能让人小觑,王子成就吃了大亏,被书生直接捏碎了座船,除此之外,书生还曾以此法隔空带走了林振元。 此法最为神奇之处,可以透过一切阻碍直攻内里。 换而言之,书生可以透过甲胄衣物、护体罡气、血肉皮肤,直接捏碎对手的内脏。 此法名为“摘星手”,起初被创出的时候,是类似于妙手空空的用途,可到了后来,逐渐被开发出杀人的用途,大大违背了创出此法的本意。 以书生归真阶段的修为,十丈之内,都是他的“摘星”范围。 只见得书生不断探手,已经有十数名黑衣人和青鸾卫死在书生的手中。 不过这种手段也不是全能,比如说遇到了武夫,就算勉强穿过了武夫的气血,也很难捏碎武夫的内脏,毕竟内脏本就是气血汇聚所在,对于各种法术的抗性极高,所以书生几次对王子成出手,始终没能伤到王子成的性命。 黑衣人和青鸾卫也察觉到不对,不再强行靠近,而是拉开距离,不断发射火铳,打在书生召出的兵将身上,砰砰作响,只可惜黑衣人的火铳弹丸没有刻画符箓,并不具备破法效果,很难建功。 齐玄素悄无声息地朝着书生靠近过去,在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猛地跃出。 “嗖”的一声,两名守在书生周围的披甲兵将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齐玄素直接将两根弩箭从中斩断。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朝着齐玄素一捏。 齐玄素只觉得心脏一痛,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不过出乎书生的意料之外,他未能将齐玄素的心脏捏碎。不仅是因为齐玄素体内气血的阻隔,而且齐玄素心脏的坚韧程度也远超常人。 齐玄素还是昆仑阶段修为的时候,被清平会改造过体魄就已经堪比玉虚阶段的武夫。齐玄素被“玄玉”二次改变之后,经历了脱胎换骨并且跻身玉虚阶段,体魄直追归真阶段的武夫,书生想要捏碎齐玄素的心脏,实在是痴人说梦。 齐玄素趁此时机,近到书生面前,只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出。 书生的身形立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一件被摔碎的精美瓷器,碎片四散崩飞。 然后就见一团烟雾在不远处凝聚成书生的身形,不仅完好无损,而且还与齐玄素拉开了大约十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众多符兵手持各种兵刃朝齐玄素攻来,意图拖住齐玄素的脚步。 趁此机会,书生开始准备法术。 虽然普通火铳难以伤及这些符兵,可齐玄素的“青渊”却是灵物,再加上齐玄素的真气和气血,可以轻易破开这些武士的甲胄。 齐玄素的剑法比不得张月鹿,可对付这些呆板的符兵已经足够,齐玄素挥剑前行,转眼之间,已经有数个符兵被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个残破的纸人落在地上,灵气消散。 不过书生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法术,摇身一晃,以一化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法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召鬼施咒,或是化出幻境。 在这一瞬间,书生可谓是施展出平生所学,八种截然不同的法术一起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应对更是简单,直接一声大喝。 滚滚血气自齐玄素体内奔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好似滚烫的蒸汽,堪比归真阶段武夫的血气。不过距离天人武夫的血气还有一段距离,据说天人武夫的外放血气可以化作血色,就如一片血云。 这其实是武夫的一门神通,其技巧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控制体内气血,使其以啸声为引涌出体外。 齐玄素脱胎换骨之后,只觉全身精神、气血、真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竟是无师自通地会了这门神通。 许多正统武夫之所以不能在短时间内练成,其间的分别,便在于齐玄素能直接自如驾驭体内气血,而许多武夫不能而已。 书生的所有法术触及到这团血气,竟是悉数消散。 书生如何也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有如此血气,否则他不会这般托大,只会第一时间竭力拉开两人之间距离。 不过到了此时,再想去拉开距离却是为时已晚。 齐玄素趁此时机,欺身近前,一剑刺入书生的胸口之中。 一瞬之间,书生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书生,被刺穿了胸口,双眼无神,站在原地。而另外一个书生身形略显虚幻,没有半点伤势,飞上空中。 方士跻身阴神境之后就可以神魂出窍,并不需要寄托于外物,神魂离体之后,固然格外脆弱,但也真正做到了“一身轻”。 书生阴神出窍之后,直接祭出一串玉质流珠。 流珠怦然炸裂,神力滚滚而出,化作一只巨大手掌,朝着齐玄素当头抓来。 法术的本质就是弄假为真,一步一步的由虚幻变化为真实,方士境界越高,法术就越真实,受到气血的影响也就越小。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捷径,那就是直接借用神力使用法术。 只见这只巨大手掌不仅生出了血肉,甚至还有清晰可见的掌纹,真实无比,给人一种错觉,这并不是虚幻的法术,而是真正的人手。 这样的法术,已经不能被齐玄素一喝而散了。 齐玄素提运真气和气血,持剑向上奋力一击。 两者相击,齐玄素直接穿过了手掌。 手掌的掌心位置被破开一个血洞。 不过手掌并未就此崩解,而是顺势反手向上一抓,将齐玄素抓在了掌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有双臂和胸口以上的位置还能活动,胸口以下的身体被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书生的阴神做了一个五指握拳的动作。 捉住齐玄素的手掌随之收紧,欲要将齐玄素生生捏死。 如果是之前的齐玄素,只怕半个身子已经化作肉泥,不过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齐玄素,体魄之坚韧,堪比归真武夫,所以只是听得齐玄素骨骼体魄咔咔作响,却远未死去,甚至不曾重伤。 齐玄素没有急于挣脱这只巨掌的束缚,而是以“驭剑术”将手中“青渊”猛地一掷。 “青渊”一闪而逝,直接洞穿了书生体魄的头颅。 方士体魄本就脆弱,与武夫体魄相比是天壤之别,此时书生的体魄接连遭受重创,立时死的不能再死。 没了体魄的支撑之后,出窍的神魂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书生的阴神立时变得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书生心知自己今日难以幸免,一咬牙,阴神化作长虹直奔齐玄素而来,要与齐玄素同归于尽。 齐玄素又是大喝一声,体内气血随之而动。 蕴含着浓郁血气的滚滚气浪奔涌而出。 周围的黑衣人、青鸾卫还好,只是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气血浮动,顶多是站立不稳。 可书生的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这一声大喝,仿佛风中柳絮,直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就此魂飞魄散。 第一百零四章 事后论功 书生的阴神一散,那只握住齐玄素的大手也随之开始崩解,齐玄素落回地面,复得自由。 至此,何念被捉拿,书生、白永官、注澄、夏昌已死,只剩下林振元和巫祝女子不见踪影。 齐玄素上前来到书生的尸体旁边,翻动了一会儿,发现这家伙身上什么也没有,不知是钱财藏在某个地方,还是全都上交给灵山巫教。 齐玄素估计是前一种情况,毕竟是灵山巫教中的中层人物,应该会有一些私财,只是没有须弥宝物,不好随身携带,便藏匿在某个地方,随着这些人身死,齐玄素是没有可能拿到手了,不知会便宜谁。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知道,按照道门的规定,这些属于赃款,也要上缴道门。 至于灵物,在道门颇为常见,可在道门之外就不那么常见了。就拿张月鹿举例,如果她不是道门中人,就算是谪仙人,以她的境界修为,也不可能拥有一件须弥物。可在道门之中,她不仅被赐予须弥物,而且还被赐下一件半仙物,要知道灵山巫教的高层也未必有一件半仙物,这便是道门的底蕴了。 故而不能以道门的标准去要求其他人,天人之前,能否拥有一件灵物,全看财力和运气。 不多时后,张月鹿过来了,见齐玄素正站在书生的尸体前,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惊讶之情,感叹道:“天渊,你总能给我惊喜,与你相比,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能,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却让几个妖人从我手中逃了。反倒是你,以弱胜强,着实杀了几个妖人。” 齐玄素连连摆手道:“所有硬仗都是你亲自出手,我顶多就是跟在后面捡漏罢了。” 这倒是实话,齐玄素能胜过书生,凭借的是磅礴气血和出其不意,可让他对上林振元、注澄、夏昌等人,多半就难以见效了。说到底还是要靠张月鹿真刀真枪地一路打过去,张月鹿也正是因为连番激战,才陷入到近乎力竭的境地之中,正是强弩之末,力不能入缟。如果张月鹿在全盛状态,这名书生也经不起几剑。 齐玄素见张月鹿还要说话,打断道:“你我之间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等到了掌堂真人的面前,再给我美言几句也不迟。” 张月鹿笑道:“先捣毁这处地宫,然后我就上报掌堂真人。” 正说话间,随着书生的身死,其余灵山巫教的妖人也全面溃败,有的跪地投降,也有的顽抗到底而被黑衣人乱铳打死。毕竟黑衣人和青鸾卫中也不乏好手,又人多势众,擅长战阵合击,纵然灵山巫教还有一二先天之人,也被围攻致死。 王子成指挥青鸾卫将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就地火化,然后又让黑衣人在巫罗神像周围放置炸药,同时将投降的灵山巫教妖人依次押出此地。 青鸾卫们又搜索一遍之后,并未发现林振元和那名巫祝女子的身影,看来他们并不在此地,也未能发现什么有用物事,比如妖人名单,想来是都在林振元的身上,这也是剿灭各类妖人的常态了,妖人们很少将自身情况付诸于文字,很难连根拔起。 其余黑衣人和青鸾卫运送尸体撤离地宫,只留部分黑衣人以及张月鹿、齐玄素、王子成、赵千总等人。 赵千总指挥手下将巫罗的神像炸毁,轰隆巨响中,地宫震动,碎石激射,烟尘四起,巫罗的神像轰然坍塌,变为废墟。 接着赵千总又让手下在地宫各个承重位置放置炸药,打算将此处地宫彻底毁去。 最后赵千总向张月鹿和王子成请示道:“张法师、王镇抚,是否可以退出地宫了?” 王子成望向张月鹿,征求她的意见,毕竟道门中人才是对付古仙结社的行家。 张月鹿又环视一周,点了点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退出地宫。” 齐玄素、张月鹿等人和最后一批黑衣人开始依次退出地宫,只留下两人铺设引线。 张月鹿和齐玄素回到地面后,发现整个夏宅各处已经被贴了封条,由青鸾卫看管。在远离地宫的院子里则摆满了尸体,由捕快、衙役、仵作等负责区分,黑衣人、青鸾卫的尸体要整理遗容,记录姓名,准备棺材,妥善安置。灵山巫教妖人的尸体就要随意许多,堆砌一处,只等一把火烧掉。 其余人犯则全部押回本地百户所,由青鸾卫在事后细细审讯。 王子成已经派人去通知本地千户所,虽然千户林振元叛逃,但还有两位副千户能够理事,仅仅是一个百户所的人手,还是有些不足。 张月鹿找了个僻静之地,以子母符联系掌堂真人。 齐玄素远远站着,等待结果。 便在这时,负责铺设引线的两名黑衣人终于退出了地宫,所有人开始依次离开地宫的范围,免得被误伤。 负责引爆炸药的黑衣人请示过赵千总之后,通过引线引爆了地宫内的炸药。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地面震颤摇晃,甚至有几座房屋和墙壁直接坍塌。 如此持续了片刻时间,那座规模不小的地宫已经被彻底毁去。 除此之外,县令、县丞等文官也极为忙碌,夏家仆役不在少数,死了的需要安葬抚恤,没死的需要妥善安置。 至于如何安置,朝廷设有普济堂,收养鳏寡孤独贫病无依者、老弱残者,院中还有医官负责诊病。若是有孩童或者有意出家的,这就涉及万象道宫了,还须案子了结之后由地方官府再与地方道府沟通。 齐玄素从未参与过此类事情,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张月鹿结束了与掌堂真人的对话,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齐玄素问道:“两个玉虚阶段的妖人等于两个‘黄字功’,五个归真阶段的妖人头目等于多少功勋?” 张月鹿没有卖关子:“自然是五个‘玄字功’。掌堂真人已经定好了,五个头目算是道门的,其余人算是朝廷的。破坏‘神降’的功劳算我们两家携手完成。” 齐玄素盘算道:“归真阶段就是‘玄字功’,我上次补刀一个迪斯温,也是‘玄字功’,再加上你和灵泉主事,刚好三个‘玄字功’,那么独自斩杀一个天人修为的妖人岂不是‘地字功’?” 张月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朝廷那边怎么记功,我不大清楚。道门这边,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如果有零头按照整数来算,所以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这次能够挫败古仙妖人的阴谋,青霄可谓是居功至伟,我就是跟着敲敲边鼓。如今我已经有了两个‘黄字功’,只要再给我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能凑足三个‘玄字功’,剩下的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都归青霄所有。如此一来,我就能直接从六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 张月鹿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道门虽然重视年轻人,但也有一个停年制度。” “什么是停年制度?”齐玄素不由问道。 “所谓停年制度,说白了就是熬资历。”张月鹿解释道。 “道门有职位和品级两个系统,职位就是执事、主事、副堂主等等,品级则是九品道士制度。比如副掌教大真人,副掌教是职位,品级是一品天真道士。” “在低品的时候还好,职位和品级还不会太过捆绑,七品道士可以是执事,五品道士也可以是执事,跨度颇大。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最显著的例子,大掌教是职位,超品是品级,谁也不敢将两者分离开来,搞出一个超品副掌教,超品的只能是大掌教,大掌教只能是超品。同理,也没有人敢搞出一个二品副掌教,这些职位和品级必须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所谓‘停年’,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照此算起来,一名七品道士升到三品道士,不管如何天纵英才又屡立战功,最快也要七年的时间。至于选升制度,用白话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下来,才能有人上去,具体的年数就不好说了,运气好只要几年时间,运气不好便要等上十几年。” 齐玄素听明白了:“如此说来,我就算手握三个‘玄字功’,也不能立刻升为五品道士,还要在六品道士停留一年的时间,相较于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核的晋升方式,等于是两个‘玄字功’免去了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五章 江南大案 张月鹿道:“其实我也是如此,我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多的时间。至于升二品,就要看运气了。” “二品之后,每升一级最短也要将近十年。按照三十岁升二品普通真人来算,四十岁升参知真人,有了被推举为大掌教的资格,但几乎不可能选上,还要继续升,五十岁升平章大真人,六十岁升副掌教大真人,所以六十岁的大掌教,看似时间充裕,实则十分紧迫。” “这还是十分理想的情况,有上代大掌教铺路,底下的人众望所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事实上几乎不可能这么顺妥,荆棘遍地,对手拦路,六十岁能成为参知真人就谢天谢地了。” “道门之中,三十岁的三品道士不算少见,三十岁的二品道士也能见到,比如清微真人,而立之年刚好升了二品太乙道士,可现在他也只是一位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而已,没办法,那几位平章大真人个个高寿,不肯挪窝,他再怎么势大,也升不上去。所以说,升了四品不过是刚刚开始,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齐玄素叹息道:“难怪都说一步跟不上则步步跟不上。” 张月鹿道:“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功劳足够,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如此多的功劳,六品道士中有几个人能凑够三个‘玄字功’?能用三个‘黄字功’凑足一个‘玄字功’,然后靠三年考核优异升五品道士才是常态。再有些清水衙门,如道藏司、安魂司,一年到头也没有立功的机会,只能靠时间硬熬,可能兢兢业业十几年才能升上一品,所以白发苍苍的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也比比皆是。” “如果打算在七年内升到三品幽逸道士,那么就不能熬资历,只能靠功劳晋升。六品道士升五品道士需要三个‘玄字功’,也就是一个‘地字功’;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需要两个‘地字功’;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 齐玄素好奇问道:“两个‘地字功’?你是怎么攒出来的?” 张月鹿猛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主要是靠运气,其实我也是今年刚刚入职天罡堂,以前我是在北辰堂做主事的,隶属于江南司。久视四十年的时候,掌司副堂主派我们一行人下去巡视,然后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起江南道府之人勾结隐秘结社侵吞海贸货款的大案,涉案金额大约有五百万太平钱,涉案之人达数百人。” 朝廷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各种税收,道门的收入当然不是靠着香火钱,而是极为庞大的商贸体系,从辽东的人参、皮毛、药材,到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铁器,再到西域的香料,草原的马匹,婆娑州的木料,凤鳞州的金银,西大陆的玻璃、火器等等,应有尽有。。 在这个庞大的商贸体系中,海贸占了半数,而江南又是海贸中的大头。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可是通天的大案,我不在祖庭都有所耳闻。”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最后追回了大约两百万太平钱,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三名三品幽逸道士、十二名四品祭酒道士,被革除道籍、降级、记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江南道府的府主也因为失察之罪被召回祖庭,在金阙被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问责,虽然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但也被调离富庶的江南,道府调往相对苦寒的辽东道府。” 虽然张月鹿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齐玄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关乎到身家性命,涉及此案之人哪里会束手待毙,必然会鱼死网破,拼死一搏。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这个案子……恐怕很危险吧?” 张月鹿的神情有些黯然:“何止是危险,我能活着回来,一多半都是运气。当时我们去了三个主事、六个执事,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到了祖庭,其余人都被死在了江南。对外的说法是死于隐秘结社之手。可我知道,他们其实是被杀人灭口了,如果不是师父及时出现,只怕我也难逃被毁尸灭迹的下场。” 齐玄素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会有改变道门的志向,道门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的确产生了许多弊端,想要改变这些弊端,最起码也得走到副掌教大真人的高位上。 张月鹿叹了一口气:“其实能破获此等大案,仅靠我一个人是断然不够的,师父也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过师父并未居功,让我在事后得了一个‘天字功’,而我本身就有一个‘地字功’,除去两个‘地字功’,还剩下两个‘地字功’。也因为此事,我入了地师的法眼,算是踏上青云之途,跻身四品祭酒道士。剩下的两个‘地字功’按照惯例只能折算两件普通宝物或者一件上品宝物,可地师破例给我折算成一件半仙物,而且后来还钦点我做了天罡堂的副堂主。”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七娘说张月鹿并非靠着家世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 张月鹿逐渐陷入到回忆之中,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天空,缓缓说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一起共事,当然有过不愉快,可我仍旧觉得他们不该就这么死去。” 齐玄素没有置评。 他自师父死后,便没有十分清晰明确的黑白,更像一抹混沌的灰。 这正是齐玄素与玄圣最大的不同,书中记载,玄圣无意中见到了菜人市,大受冲击,由此萌生了救天下的志向,是为兼济天下。可齐玄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未必就比玄圣少了,可他只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摆脱这种处境,是为独善其身。 这大约便是两人起点不同的缘故。 玄圣的起始位置很高,父亲是名震天下的大剑仙,老师是初代地师,岳父是大玄高祖皇帝,所以玄圣是天生的弈棋人。 齐玄素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师父是个自身难保的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只是个在棋盘上苦苦求生存的棋子。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齐玄素只想独善其身,是因为现在的他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这时候去谈什么兼济天下苍生岂不是笑话? 这就是最浅显的现实。 所以齐玄素不知该如何说,他知道张月鹿是对的,可让现在的他去思考道门的未来,还是太过荒诞和不切实际,这就好像一个刚刚过河的卒子在对方士、相、车、马、炮都齐全的情况下想要拱死对方老帅,只怕是还未走到九宫格中,就已经自身难保。 张月鹿定了定心神,略微恢复心境,转而说道:“上次剿灭迪斯温,我得了一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如果再加上这次四个‘玄字功’和一个‘黄字功’,姑且算是六个‘玄字功’,也就是两个‘地字功’,只差一个‘地字功’就凑足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的功劳,所以我就不跟天渊客气了。” 齐玄素道:“这本就是你理所应得的,谈什么客气不客气的。” 张月鹿笑了笑:“不是客气,而是实情,如果没有你,那么我一个人绝对无法挫败这伙妖人的图谋。” 齐玄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既然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我无法立刻晋升五品道士,那么这些功劳就没有其他用途了吗?” 张月鹿道:“也有用途,当你凑足功劳却又无法晋升,祖庭就会提升你的待遇。待到来年开春,你就是六品道士,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因为你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祖庭会将你的待遇从预备祭酒提升为候补祭酒,基本例银是每月五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候补祭酒补贴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加起来每月能有一百圆太平钱的收入。” 齐玄素道:“这就是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对吧?” 张月鹿点头道:“是这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我在升五品之前又立了功劳呢?是继续攒着?还是……” 张月鹿道:“这个时候,道门就会将功劳折算成灵物、宝物、特殊神通、太平钱奖励给你,这也是许多功法不公开示人的原因所在。” 然后张月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天字功”等同一件半仙物。一个‘地字功’等同一件普通宝物。” 齐玄素问道:“能否不提升待遇直接兑换宝物?” 张月鹿摇头道:“顺序不能乱,必须要提升待遇之后才能兑换宝物。” 第一百零六章 月盈妙中 在张月鹿将案情上报给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昆仑道府很快有了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昆仑道府相当于拱卫京畿的直隶,不必像其他道府那样开拓进取,只要一个“稳”字当头,结果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影响颇为恶劣,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平息事态,将后续影响降低到最小。 不过这个案子却成就了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名声。 张月鹿不必多说了,有无此事,她都名声很大,不仅仅是谪仙人的身份,在那件江南大案告破之后,已经注定了她日后会青云直上。 反倒是对齐玄素的影响更大,在此之前,齐玄素只是因为斩杀迪斯温而在天罡堂的范围内小有名气,至多是让人有些耳熟,这次破获灵山巫教妖人不轨大案,再一次扬名,就类似于许寇那般,多少能让人有些印象。 如果齐玄素后续还有此类事迹传出,便会逐渐成为天罡堂中“有一号”的人物。不仅是道门中人知道齐玄素的存在,齐玄素也会进入各大隐秘结社的视野之中,成为一个需要防备或者除去的“鹰爪孙”。 此间事了,张月鹿和齐玄素就想继续上路,不过两人是此案的关键之人,贯穿始终,所以两人又在遗山城停留了一日,待到昆仑道府的人赶到遗山城,与其交接之后,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昆仑道府来人是一位副府主,与张月鹿的地位相当,不过却要比张月鹿年长许多,显然是知道张月鹿的,正所谓不欺少年穷,所以这位副府主十分客气,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交接完毕。 之后的缉拿其余巫教妖人归案,如何处置青白观等等,都由昆仑道府接手。 齐玄素和张月鹿告辞离开,参与了此事王子成、罗骁、赵千总、本地县令以及城中士绅出城相送十里,奉过了饯行酒,又依依叙话一番,这才回城。有过并肩作战情谊的王子成又送了十里,一直送到通天河的渡口。 一到渡口,齐玄素停住脚步,没有用道门的礼节,而是用江湖人的习惯向王子成抱拳道:“王镇抚,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就此止步吧。日后我们再去帝京,总有相见之期。” “如此,王某就不远送了,齐执事和张法师一路顺风。”王子成拱手还礼,“待到日后帝京相见,再把酒言欢。” 虽然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对青鸾卫观感不佳,但王子成显然算是个例外,张月鹿也拱手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作别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登上渡船,顺流而下。 王子成伫立岸边,目送渡船远去之后,才转身返回遗山城。 上了渡船,齐玄素便笑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你这是跟谁学的?”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书上学来的。” “青萍书局的话本?”齐玄素问道,“我无事的时候也翻过几本,《太平客栈传奇》、《女剑仙》都还不错。” 张月鹿扯了下嘴角:“二百年前的书,的确很有趣。” 齐玄素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没办法,有坊间传言说,前一本是玄圣年少所著,后一本是玄圣夫人所著,自然要拜读一二。” “《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著不假,可《太平客栈传奇》却非玄圣所著,而是玄圣请人代笔所写。”张月鹿摇头道,“代笔之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青萍书局的第一任主事。其实青萍书局建立之初,就是玄圣用来哄夫人高兴的玩意儿,包括那本《太平客栈传奇》也是玄圣迎合夫人的喜好才弄来的,却没想到流传后世。” 齐玄素第一次听到如此秘闻,讶然道:“竟然还有这等缘由。” 张月鹿道:“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玄圣在世时就没想着隐瞒,真人、大真人们都知道这些逸闻,我也是无意中听来的。” 齐玄素好奇问道:“那你平日里都看些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一本月刊,沐妗介绍给我的,叫作《昆仑剑侠传》。” 齐玄素点了点头:“若有时间,我也会拜读一二。” 张月鹿道:“没去过江湖之人才会向往江湖,你这个久在江湖之人,还会对江湖抱有憧憬吗?你应该看些《大齐王朝》、《女帝》之类的庙堂文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了,一直还未问过你家的情形,只听说张家是与天家皇室、圣人后裔并列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人口众多,说说你的情形好么?” 张月鹿微皱眉头,却没有拒绝:“首先要明确一点,张家的确家大业大,与我却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个家族,开枝散叶,必然要分大宗小宗的,也就是主干和枝叶的区别。所谓三大世家,主要是指张家大宗,正如天家皇室主要是指皇帝这一支大宗,藩王们就是小宗。我出身张家的小宗,也就是张家旁支。” “只是许多人见我一路青云直上,又是姓张,便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张家大小姐,背后有家族助力,才有今日。其实不是的,我能有今日,除了师父之外,出力最大的其实是全真道的地师,而非张家的天师。” “说句诛心之言,许多大宗之人未必乐意见我出人头地,若是强枝弱干,那么在大宗衰弱或者绝嗣的时候,很容易发生小宗入主大宗之事,这是那些大宗之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先前我们戏言说我去争夺天师之位,终究是戏言而已。对于大宗来说,最好是把我嫁出去,既能联姻,又能祛除自己的一块心头之患。” 齐玄素逐渐有些明白了。 张月鹿之所以在道门地位特殊,年纪、修为、出身都是次要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她的履历,破获江南大案,入得地师法眼,这才使得她在一众谪仙人、年轻俊彦中脱颖而出。 毕竟道门不是哪个姓氏的一言堂。就拿李天贞来说,李家公子,年轻俊彦,让他的起始位置很高,却不能无功无劳就身居高位,因为其他人不会同意,不能服众,李家也不能一手遮天。所以才会有“铺路”一说,许多世家子弟才要镀金。 可张月鹿就不一样了,九死一生破获江南大案,当真是天大的功劳,旁人就算想要反对,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省去了铺路镀金的过程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提拔,且顺理成章。再加上张月鹿自己争气,境界修为跟得上,所以只要张月鹿不犯大错,升到真人之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无非是早晚而已。 在道门也是讲究阵营的,简单来说,被谁提拔重用,便是谁的人。张月鹿这样一颗新星,现在的分量不重,可未来的前景很好,所以真人这一级很难直接插手,只能是大真人亲自出面。 诡异的是,本该由天师提拔张月鹿,最是顺理成章,最后反而变成了地师出面,这就让张月鹿的立场愈发迷惑起来,这也是部分张家人排斥张月鹿的原因所在。 其实不仅是外人看不懂,张月鹿这个当事人也是当局者迷,真正缘由,恐怕就只有天师和地师两人才能知道了。 张月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张李二家南北对峙多年,辈分也大概相当。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张家的辈‘风清云静,山世无拘’,李家的‘道’字辈对应张家的‘静’字辈,‘如’字辈对应‘山’字辈。” 齐玄素道:“这个我知道,玄圣牌里的地牌‘大天师张鸾山’便是山字辈,和玄圣同辈论交。天牌‘老天师张静修’则是静字辈,与同是天牌的‘大剑仙李道虚’是一辈人。只是李家的辈分范字一直在名的第一个字,张家却是代代不同。” “张家的辈分范字在上两代是居于中间,下两代则是居于末尾,再往下两代又是居于中间,如此循环往复。”张月鹿点了点头:“如此算下来,太平道大真人是“长”字辈,我们张家的老祖宗是‘无’字辈,两人同辈,从世交上来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只比玄圣低了两倍,不过从道门传承上来算,却比玄圣低了五辈。家父是‘拘’字辈,再往下是‘月盈妙中’,我们月字辈大约有百余人,堂兄弟姐妹们的大排行,我好像是排行七十多?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如果只算我们这一房,那就只有我一个。”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张月鹿不由问道。 齐玄素道:“我原本还害怕,到了你家之后,应付你父母的时候,忽然出来个大舅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横眉立目地威胁我,若是我对不起你,便要把我如何如何。” “去你的。”张月鹿啐了一口,“休说我没有兄弟,就算有,也绝不会这样。” 齐玄素笑道:“你怎么能肯定?书上说,大舅哥总是见不得妹妹受欺负。” 第一百零七章 道侣朋友 “见不得妹妹受欺负不等同于不好好说话。”张月鹿道。 齐玄素道:“大舅哥是什么性情,从你身上就能看出一二,我可是知道你把李天贞打了一顿。” 张月鹿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说道:“那是李天贞自找的,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可曾打过你?” “那倒没有。”齐玄素转而问道,“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张月鹿立刻警觉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道:“就是随便问问,做到心中有数,免得被令堂看出破绽。” 张月鹿犹豫了片刻,勉强认可了这个理由,然后大言不惭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嗯……自然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张月鹿没有平日里的强势和坚定,反倒是有些心虚。 齐玄素似笑非笑道:“‘知书’是指看青萍书局的话本?‘温婉’是指舞刀弄棒?‘贤淑’是指半夜出去喝酒?” “我那次不是特意去喝酒的,而是去兵器铺子,参加别人的婚礼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既然是喜事,喝一点酒也是合情合理的。”张月鹿辩解道,“你也在场,你知道的。” 齐玄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我去兵器谱子是打算买把手铳防身,你既有‘神龙手铳’,又有半仙物,去兵器谱子做什么?难道说大家闺秀和兵器铺子最配?” 张月鹿无言以对,干脆不装了:“我是道门弟子,又不是儒门弟子,干嘛要守那些俗礼?我想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齐玄素终于论证了自己的观点:“由此观之,大舅哥定然不是好相与的。” 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且不说我没有兄长,就算有,谁是你大舅哥?” 齐玄素笑道:“我还当你答应了呢。” “我看你是想学李天贞。”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还有,就凭你,能欺负我吗?我欺负你还差不多。” 齐玄素道:“道门又不许纳妾,更不许养外室,总不能动手上演全武行,无非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你是副堂主,于公于私,我都是听令行事。” 这便不得不提到道门的婚姻制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的道德标准是要高于俗世的,如今世道,仍旧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民间还有类似于平妻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三妻四妾,虽说朝廷因为敕封诰命等原因并不认可所谓的平妻,但也算是约定俗成。 可在道门,玄圣直接废黜了多妾制度,只剩下一夫一妻。 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女子体弱,不如男子,许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从军杀敌,女子体弱,正面交锋厮杀,必然不是男子的对手。 战场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为何在道门中女子的地位不弱于男子,并无男尊女卑的说法?因为各种法门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女子同样可以飞升登仙,同样可以飞天遁地,开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么男女的地位自然趋于平等。 在许多女子看来,玄圣此举乃是顺应大势,女子只有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男子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其中道理再浅显不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不过当时的道门仍旧是男子占据主导,再加上道门并非独立存在于世间,仍旧与俗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反对之声。于是玄圣取巧,不称“夫妻”,而是改称“道侣”,在籍道士成亲,都是结为道侣而非结成夫妻,而且只能有一个道侣,间接取消了妾的身份。 认真说起来,道门和大玄朝廷能够战胜儒门和大魏朝廷,也与此有关。 当年大玄当务之急在于扩军,而扩军则离不开钱粮和人口。真正的精锐士兵必须专事操练,也就是“脱产”二字,脱离农事生产,需要旁人供养,而士兵只能是青壮男子,青壮男子又是农事的顶梁柱,换而言之,多一个士兵,便少一个农夫,一增一减之间,便是两倍的差距,这也是历朝历代穷兵黩武难有好下场的原因。 天下万事,离不开粮食,因为粮食的缘故,扩军速度始终不快,人口的缺口很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图之。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还未夺取天下的大玄朝廷将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为礼教的缘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许多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操持家务,以至于相当的人力被浪费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见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劳作之中,女子岂不是也能撑起半边天? 于是大玄决定放开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枷锁,儒门指责,只当是蚊蝇哼叫。金帐不懂礼教,同样能入主中原,可见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只是这种事情不能以政令强行推动,而要以利诱导,大玄先从纺织作坊入手,许以银钱,雇佣女工,同时兼顾礼教风气,让女工与男工分开,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女子按捺不住,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如此因势利导,形成风气,再通过从众之心态徐徐推动,那就是水到渠成。 然后以此为范例,逐渐推及到其他领域之中。 如此一来,大大发挥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使得大玄成功扩军,也为日后道门改制奠定了基础。 当然,规矩是规矩,道门内部肯定有违犯规矩之人,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算了,一旦被发现,轻则记过,重则降级,影响前途。 除此之外,修道修到最后,必然会降低人欲,在道门之中,终身不嫁不娶的也大有人在。 正因如此,齐玄素才会有如此一说, 张月鹿玩笑道:“我是要感激玄圣的,随同多妾制度一起被废黜的,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如今父母仍旧能够左右子女婚事,但做子女的好歹有了拒绝的余地,所以我娘也不能逼迫我过甚,逼急了我,我就去祠祭堂告她。” 齐玄素感慨道:“道门内外,便是两重天地,难怪玉京会瞧不上帝京。” 张月鹿道:“我娘她在地方上住久了,沾染了许多旧习气,还是信奉老一套,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在玉京的时间也不算长,甚至有些时候不像个道门弟子。” 张月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除了江湖经验丰富一些,其他没有看出来。” 齐玄素道:“说到经验,我还真没有应付长辈的经验。” 张月鹿摆手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又不是去大真人府,只是一栋宅子,就我爹和我娘两个人,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这个老江湖还应付不来吗?” 齐玄素一怔:“我一直以为你家就在那座大名鼎鼎的大真人府。” “你想多了。”张月鹿望着船外河水,“我都说了,我们是小宗,而大真人府是大宗的住处。就拿朝廷来说,哪个宗室能住在皇宫里?” 齐玄素隐隐感觉到,张月鹿对于张家的感情十分复杂,并不太喜欢这个所谓门槛高到天上的家族。 而且张月鹿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没心没肺”,或者说大气、格局什么的,她还是在意一些事情的。 渡船悠悠而行,除了船老大之外,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 张月鹿坐在船头位置,单手撑着身体,扭头望着船外涛涛河水。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的对面,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良久后,张月鹿收回视线,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过去有知己朋友吗?”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大约是没有的。” “巧了,我也没有。”张月鹿半是自嘲道。 齐玄素问道:“现在呢?我们算不算是知己朋友?” “算是……吧?”张月鹿眨了眨眼,“这不仅仅取决于我,也取决于你,我可不喜欢一厢情愿。” 齐玄素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也取决于你”几个字让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转而道:“青霄……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你意见不合,想法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或者是……骗了你,你会怎样?” 张月鹿微微一怔,没有想到齐玄素会问出这么一番话,不过她也没有过于深思,回答道:“意见不合是常有的,就是父母子女之间都难免,更何况是朋友?只能说是不算志同道合了。至于背道而驰和欺骗,就有些严重了,只怕是朋友都没得做。” 齐玄素干笑了一声:“这样啊。” “怎么,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是说打算骗我?”张月鹿玩笑道。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我身上的秘密可多,肯定有事瞒着你。不过没打算骗你,就算骗你,也是情非得已。” 张月鹿没有当真,只是笑道:“德性,还情非得已。” 齐玄素也跟着笑着,只是心情慢慢低沉下去。 因为攒够三个“玄字功”的欢喜逐渐被另一个身份的沉重所替代。 就连近在咫尺的张月鹿,似乎也要逐渐远去。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船与酒 渡船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结束了这段水路旅程,改为陆路前行。如此又走了两天的时间,终于是出了雍州地界,进入到蜀州境内。 刚到蜀州不久,两人就遇到了蜀州道府的几名道士,这伙道士正要沿着齐玄素和张月鹿的来路去往玉京祖庭,他们得知张月鹿的身份之后,十分殷勤客气。 这倒是与张月鹿的品级职务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派系。 在道门的版图划分中,蜀州隶属于蜀州道府管辖。 各大道府其实各有倾向,有些道府中的太平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太平道真人,就被称作太平道府。有些道府中的全真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全真道真人,被称作全真道府。有些道府中的正一道弟子占据绝对多数,府主是正一道的真人,被称作正一道府。 正所谓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府主是否能手握大权,不在于一个府主的空名头,而在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底下的人都阳奉阴违,就算祖庭强行任命一个府主,也会被架空。所以这些道府的府主必然来自于对应的派系。 比如齐州道府,九成九的弟子都是太平道弟子,历代府主皆是太平道出身的真人,从未有过例外。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江南道府,正一道弟子占据半数,远胜全真道和太平道,可未能占据绝对多数,有时候为了平衡,大掌教就会任命一位非正一道出身的府主,以此形成制衡。还有部分道府,比如中州道府、辽东道府、昆仑道府,三大派系的势力比较均衡,轮流坐庄,这些道府都被称作摇摆道府。 蜀州道府便在全真道府之列,自玄圣以来,历代府主皆是出自全真道,道府内的全真道弟子数量达九成以上,地师的万寿重阳宫便坐落在与蜀州相邻的秦州境内。 张月鹿虽然是正一道出身,但她又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所以在全真道弟子的眼中,张月鹿算是半个自己人。唯一彻底不待见张月鹿的恐怕就是太平道了,一是因为李天贞的事情,二是因为张李二家的多年宿怨,所以张月鹿也很有自知之明,压根就不往太平道根基所在的江北走。 张月鹿不擅与人攀谈,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却是长于此道,很快便与几名蜀州道府的道士混熟。 这些蜀州道府的道士无意中说起一桩趣事。 蜀州道府地处内地,北有凉州道府,南有荆楚道府,西有昆仑道府,东有秦州道府,无论是哪个方向都不靠近边境,自然没有西域道府那样的战事,可谓是承平已久。就算隐秘结社的妖人,大约是因为距离地师行宫太近的缘故,也很久没有什么大动作了,所以这桩趣事也与隐秘结社的妖人无关,而是与一伙骗子有关。 这伙骗子并非蜀州的地头蛇,而是自外地流窜而来,到了蜀州首府锦官府后,连犯几个案子。不过这伙骗子也很有眼色,没敢招惹蜀州道府。道门的主要任务是缉拿各种隐秘结社妖人,或是镇压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像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则是归属于本地的青鸾卫千户所,所以蜀州道府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只是当作谈资。 按照道理来说,千户所的青鸾卫既是老鹰爪,也是老江湖,十分熟悉这些江湖上的路数,破案应是不难,可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天下来,没有丝毫头绪,反而让这伙骗子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了几票,闹得灰头土脸,让蜀州道府的道士们看了笑话。 最近已经是俗称“臬司衙门”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与青鸾卫千户所联合办案,仍旧进展甚微。 齐玄素本来是听过就算,可没想到张月鹿来了兴趣,倒不是想要破案,她也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于此,那些千户所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老手们都没能破掉的案子,她更没那个本事,她只是想看热闹,见识下这些骗子的手段,算是增益自己的江湖经验。 不过齐玄素看得十分明白,虽说张月鹿要回家过年,但她怕时间长了露出破绽,打定主意要在路上拖延时间,最好只在家待上几天,所以这一路倒像走得不急了,能拖则拖。 齐玄素并非真的女婿登门,自然不会急着去上清府,也没有意见。 两人作别这伙打算去往祖庭的蜀州道府道士之后,打算改变路线,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取出一张蜀州地图,一眼望去,整个蜀州被一分为二,西半部分山水纵横,地形复杂,东半部分则是广袤平原,地形平坦,锦官府位于正中略微偏平原的位置,两人要去锦官府,必然要走一段极为漫长的山路或者水路。 张月鹿征询过齐玄素的意见之后,决定先乘船前往。 虽然齐玄素有甲马,但山路太过曲折,平白增加几倍的路程,从地图上看可能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实际距离却要上百里,反倒是水路的路程更短,而且乘船也更为省力。 水路唯一的缺点是比起自己直接奔行更慢,不过这正是张月鹿希望的,如果她想求快,直接乘坐飞舟更好。 两人决定之后,就近找了一艘大船,准备顺流而下。 大船虽然比不上道门的飞舟或者纵横海上的铁甲船,但也能容纳百余人,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江湖男女。 先前在遗山城的一番激斗,齐玄素的斗篷有了些许破损之处,让齐玄素甚是心疼,暂时脱了下来,被张月鹿收到须弥物中。反正他已经跻身玉虚阶段,一身血气堪比同境武夫,就像个火炉一般,也不怕些许寒冷,更何况进了蜀州境内之后,气候转暖,不似西域那般寒冷。 倒是张月鹿经过连番激战之后,身上的衣物还是完好无损。 船舱的格局类似于一个“串”字,中间的一竖是过道,过道两旁是一排排座位,每个座位可供两人并坐。 张月鹿这几日不大舒服,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一副恹恹的样子,靠着舱壁,望向窗外的风景,又紧了紧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用兜帽遮住了半个脸庞,像个畏风惧寒的娇弱小娘子。 齐玄素与张月鹿并肩坐着,刚好把她护在里面,自己靠着过道,因为没了斗篷的缘故,身上的挎包便露在外面,同样挨着过道。 齐玄素不时低声与张月鹿说些什么,张月鹿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小夫妻出行,丈夫正低声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妻子。 就在大船马上开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匆忙进了船舱。 这个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衫,就像用许多破布勉强拼接在一起,既不好看,也不怎么合身,戴着一顶没有帽正的六合一统帽,背着一个破旧的挎包,脑袋埋得很低。 齐玄素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说话。 至于两人说话的内容,当然不是齐玄素在安慰身子不舒坦的张月鹿,也不是说什么情话,两人的感情还没到这个份上,而是齐玄素在向张月鹿请教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毕竟谪仙人是散人的上位替代,两者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 少年目光扫过船舱,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座位,然后沿着中间的过道快步走去。 就在少年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齐玄素忽然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锡壶,望着张月鹿满是关切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喝一点?” 少年脸上露出一分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不过他也不好停留,只能与齐玄素错身而过,往后走去。 齐玄素又将小壶放回挎包,并且将挎包放在了靠着张月鹿的那一边。 张月鹿有些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那个少年似乎有些问题,可能是个小贼?不过齐玄素没有戳穿他,而是做了一出戏,看似巧合地避了过去。 不过张月鹿不在意那个少年,更关心齐玄素拿出的小壶,问道:“壶里装着什么?”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酒。” 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张月鹿眼神一亮:“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这是给我买的?” 齐玄素没有否认:“在遗山城买的,当时见你精疲力竭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忍,就去买了壶酒,花了我两个太平钱。” 张月鹿双眼眯起像月牙儿,伸出手道:“够朋友,给我。” “不行。”齐玄素拒绝道,“我看你现在已经好了。” “你刚才还问我不舒服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确是不大舒服,快点给我。”张月鹿已经打算自己动手去拿。 齐玄素只好把酒壶给她。 张月鹿拧开酒壶,没有急着喝,而是轻嗅了一口酒香。 便在此时,刚刚的少年又原路复返:“对不住,对不住,我上错船了。” 少年再次经过齐玄素身旁的时候,忽然一个踉跄,朝着齐玄素倒来。 齐玄素一把扶住这个少年,没让他倒在自己身上,轻声道:“改明抢了是吧?” 第一百零九章 黑话与酒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抹慌乱,想要挣扎,却发现齐玄素的手掌如同铁铸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不由低声道:“什、什么意思?” 齐玄素松开手掌,然后轻轻一推,力道拿捏刚刚好,让少年站直了身子,又不至于站立不稳,然后说道:“什么意思?太岁减着却是个老荣,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开爬吧?我看你不攒儿亮,是个空子。” “太岁减着”的意思是岁数小,“老荣”的意思是小偷,“开爬”的意思是下手,“攒儿亮”的意思是明白江湖规矩,“空子”的意思是不明白江湖事理。 翻译成白话,就是:年纪不大却是个贼,就算我身上的道袍贵一点,也不好盯着我一个人下手吧?我看你不懂江湖规矩。 少年立时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赶忙说道:“合吾!我新上跳板,半开眼,这次上线开爬,既然醒攒,是我招子不昏,还望合字上的朋友踩宽着点。” 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我是刚出道,许多规矩一知半解,这次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既然被识破,是我眼光不亮,还望看在同是江湖朋友的份上,放过了吧。 齐玄素不置可否,问道:“这条线上是火做?” “水做,火做哪轮得到我。”少年赶忙道,“不曾火穴大转,就是些零毛碎琴。” “火做”的意思是阔生意,“水做”是穷生意。“火穴大转”的意思是挣了大钱,“零毛碎琴”是挣不了大钱,只是些小钱。 齐玄素又问道:“谁是你的掌柜?” 少年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反而想趁机逃跑。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直接说道:“想跑?你可以试试。” 少年的身子僵住。 此时两人的举动也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纷纷朝这边望来。 张月鹿专注喝酒,只是用眼角余光看着两人。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有点破这少年的身份,也没打算将这少年送到本地百户所去,只是一指点在少年的胸口,然后就听少年闷哼一声,险些摔倒在地,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齐玄素道:“这次给你个教训,若有其他营生,还是换个行当。” 少年不敢多言,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了。 他这次看走了眼,齐玄素也留有余地,按照江湖规矩,他只能乖乖认栽,不敢再来找补。 少年走后不久,船便开了,张月鹿轻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那个少年的掌柜是谁?” 齐玄素道:“问了又如何,我还能把他们连根拔起不成?就算我能将其连根拔起,也必然有其他类似帮派填补上来,我总不能一直守在此地,所以治理盗贼不在于一二侠客仗义出手,只是治标罢了,而在于朝廷官府严刑峻法,这才是治本。” 张月鹿讶然道:“你这番话倒是颇有水平。” “万象道宫教过这些的。”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倒是忘了,你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 张月鹿乜了他一眼:“谁说我没上过万象道宫的课程?我上的是上宫,你才是下宫而已。” 齐玄素呵呵一笑,没有反驳。 进入上宫意味着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而从下宫出来的只能做一个九品道士,两者差别就如他的表字一般,当真是天渊之别。 齐玄素也想重回万象道宫,再去进修一回,然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四品祭酒道士,在玉京购房置产,交些朋友,被人尊称一声“法师”,也有几分底气去考虑成家的事情。 成家嘛,正所谓法侣财地,道侣可是排在第二位的。 总之,齐玄素的志向不算很小,却也真的不大。 大船悠悠而行。 齐玄素的挎包不是须弥物,装不下许多东西,酒壶自然不大,盛酒不多,很快便被张月鹿喝完。 张月鹿又变回了病恹恹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开口指点下齐玄素。 齐玄素对于“辟谷术”的兴趣不是很大,主要是学习“蝉蜕术”,因为“蝉蜕术”是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上脱胎而来,所以两者的许多口诀是一样的,准确来说,“蝉蜕术”是删减了部分口诀的半成品,所以张月鹿这个谪仙人完全可以指点齐玄素。 齐玄素没指望着立刻学会,更多是一遍一遍背诵口诀,在背诵的同时尝试理解,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问张月鹿。 其实张月鹿对于做老师完全没什么经验,只能学着师父慈航真人教她的模式去教齐玄素,也就是先自学,哪里不会再问。 起初张月鹿还有些担心,她也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并不适合所有人,要不怎么说因材施教。 可她很快就发现,其实齐玄素的脑子很好用,也就是所谓的悟性上佳,齐玄素的劣势是根骨不大行。就像与人交手,眼睛跟得上,手却跟不上。 正因如此,齐玄素可以无师自通地学会武夫的“血吼”,可仅仅明白运用技巧原理没什么用,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气血可以调用,如何也用不出来。 等到齐玄素把口诀差不多背熟之后,张月鹿忽然道:“天渊,你教我说江湖上的黑话吧?” “你不是会说吗?”齐玄素略感讶异。 张月鹿道:“我就会一点皮毛,‘扯呼’、‘盘道’、‘招子’什么的,再多就不会了。” 齐玄素问道:“你都想知道什么?” 张月鹿想了想:“‘火铳’叫什么?” “喷子。”齐玄素道,“以前的老式火铳没有膛线,用铁砂,一铳一大片,不像射出去的,倒像喷出去的,由此得名。” “喝酒呢?” “抿山。” “买酒?” “肘山。” “烧酒?” “火山。” “喝醉?” “串山。” 齐玄素忍不住道:“怎么都跟酒有关?你学黑话是打算找人盘道还是打算找人喝酒?” 张月鹿摆摆手:“我怎么会找说黑话的人喝酒?” “我不就是吗?”齐玄素道。 张月鹿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一开始没认清你的真面目,后来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玄素的心先是微微一沉,继而又生出几分侥幸。若是有朝一日,张月鹿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希望她能如今日所说这般,将错就错。 然后就听张月鹿喃喃自语道:“我想抿山,你去肘山,最好是火山,一起串山。” 齐玄素听得甚是无言。 张月鹿接着对齐玄素说道:“等到了我家,我们就用这个黑话。” 齐玄素这才知道张月鹿为什么要学黑话,合着是打算用来欺瞒老子亲娘。不过这时候的张月鹿才终于有些小女儿之态,倒也不乏几分可爱。 齐玄素道:“你多买些酒放在须弥物里不就好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的须弥物里放着你的行李,没空地了。”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目光刚好落在齐玄素的挎包上面,问道:“天渊,你的挎包里都有什么?” 齐玄素心中一惊,面上不显:“一些普通的物事。” 张月鹿道:“你看过我的须弥物了,我能看下你的挎包吗?” “当然可以。”齐玄素把挎包交到张月鹿的手中,没有半分迟疑。 反倒是张月鹿有些犹豫了:“你的包里该不会放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比如说春……宫图什么的。” 齐玄素老脸一红:“我是这样的人吗?看,尽管看。” 张月鹿这才打开齐玄素的挎包,随意翻看起来:“齐玄素的七品道士箓牒、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丹药、火折子、铁锥子、火铳的弹丸、天罡堂的执事令牌、便宜的符纸、印章、太平钱、一叠小票、几张中票、一袋小圆、几个中圆、上次去西域的墨镜、一袋行军丸、一包肉干、两串妖人的流珠,还有个罗盘?你还会看风水?”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我也是读过《青囊经》和《撼龙经》的,正所谓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好了好了,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张月鹿没有因为这个罗盘便将齐玄素与清平会联系起来,毕竟罗盘也是道门弟子的常备之物,不过张月鹿的想法却完全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天渊,你老实交代,你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时候,是不是还干过盗墓的行当?” 齐玄素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至于全身上下就两百太平钱的家当吗?” “不是都拿去‘人之常情’了吗?”张月鹿揶揄道。 齐玄素这便体会到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去圆的无奈了,只得赌咒发誓:“太上道祖在上,玄圣在上,各路祖师在上,我要是干过盗墓的行当,这辈子升不了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笑道:“其实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盗墓的话本,还是挺有意思的,既然你没干过,那就算了。” 齐玄素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章 客栈密谋 之后将近三百里的水路,无风无浪,无波无折。 两人下船的时候,张月鹿伸了个懒腰,齐玄素有些失望——穿得太厚实了,厚实到看不出太多曲线的程度。 水路到了尽头,接下里便是一段山路。 蜀州的山路可谓是天下闻名。诗仙有云:“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广义上的蜀道,包括各地通往蜀地的道路以及蜀地范围内的道路。 以锦官府为原点,自锦官府向北,由秦州入蜀的,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有由凉州入蜀的阴平道。自锦官府向西,有连接雍州通西域的茶马古道。锦官府以南,有由云州入蜀的五尺道和在此基础上拓展可通向婆娑州的西南丝绸之路。锦官府以东,有自溯大江而上的水道。 距离渡口最近的蜀道就是茶马古道,来往商队众多,可以直通锦官府,两人略微商议之后,决定从茶马古道去往锦官府。 张月鹿要的就是一个“慢”字,正好有人作陪,这一路上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 天底下最大的客栈,毫无疑问是太平客栈,从玉京到帝京,从岭南到辽东,从西域雪山到东海之滨,都有它的分店,只因太平客栈是道门名下的产业。 不过太平客栈是道门的盈利生意,与各地兼具驿站职能的道观不同,就算道门弟子入住,也不便宜半个太平钱。 锦官城自然也有太平客栈,主楼是一座四层酒楼,主楼之后是近百个独栋院子,不仅是锦官府最大的客栈,也是整个蜀州最大的客栈,客栈收费不菲,来往多是富商缙绅之流。 谢秋娘与小秦王便定在锦官府的太平客栈见面。 小秦王并非朝廷的秦王,也不是秦王世子,事实上朝廷诸王中并无秦王,“小秦王”是词牌名,并非本名,来自于清平会。 谢秋娘离开遗山城之后,可不像齐玄素和张月鹿那般磨磨蹭蹭,两人刚到茶马古道,她已经来到锦官府。 谢秋娘来到太平客栈,花了十圆太平钱在主楼的二楼定下一个包间。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男子与一名戴帷帽的女子来到太平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谢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男子久在锦官府中居住,这太平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不过还是给了女子一个眼色。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平钱,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太平钱,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吐出一个字:“滚。” 因为太平客栈有道门的背景,因此这些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普通客人,就连江湖豪客也不放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正要说话,忽听那男子说道:“我知道这客栈有蜀州道府的份子,你可以去请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来给你撑腰。” 伙计哪里能请动蜀州道府的法师们,见两人底气十足的样子,自己反而怯了,赶忙道:“不敢、不敢……” 女子冷冷道:“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法师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滚。” 那伙计赶忙向楼梯口走去,差点撞了另外几个客人,慌忙侧着身子让其他客人走过。 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一个太平钱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谢”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谢秋娘,见两人进来,起身相迎道:“没想到花姑娘也来了。” 清平会成员多是三字词牌名,有些时候为表亲切,便以词牌名的首字为姓,后二字为名。 这位花姑娘的词牌名便是“花间意”。 至于齐玄素为何会取一个化名“魏无鬼”,而不是直接用词牌名“金错刀”,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齐玄素去凤台县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进入天罡堂,还觉得道门七品道士的身份可有可无,便在“客栈”中随意使用真名“齐玄素”,化名是为了杜绝此类情况。 第二个原因,齐玄素要进入天罡堂,这是针对各大隐秘结社的要害堂口,清平会成员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为了稳妥起见,还要再加一层伪装。 简单来说,词牌名是用来隐藏本名的第二重身份,化名是用来隐藏词牌名的第三重身份。谢秋娘、小秦王等人并不在道门,更不在九堂,无所谓别人知道他们是清平会成员,只要不暴露真名即可,便直接用词牌名了。 花间意问道:“秋娘近来可好?” 谢秋娘拱手道:“一切安好,有劳花姑娘挂念。” 三人分而落座,谢秋娘轻声说道:“我这次有负秦兄所托。” 小秦王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秋娘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谢秋娘问道:“‘玄玉’是否会在古仙神力之下灰飞烟灭?” “绝对不会。”小秦王十分肯定地摇头道,“‘玄玉’极难摧毁,也许伪仙可以做到,寻常天人、先天之人却是万难做到,古仙神力并非古仙亲自出手,至多就是寻常天人的威力。” 谢秋娘道:“那么‘玄玉’就是落在了佛道两家的手中,不知是那个静禅寺的和尚,还是天罡堂的女冠。” 小秦王思索了片刻,说道:“按照你说的情况来看,落在那个和尚手中的可能更大一些,原因有三。一,你抵达盂兰寺的时候,这和尚已经赶到,甚至更在道门两人之前,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玄玉’而来。二,道门两人之所以来盂兰寺,是因为灵山巫教作乱的缘故,算是适逢其会,而非为了‘玄玉’。三,古仙神力落下的时候,大殿内只有和尚和另外一名道门弟子,那名道门女冠则在与你缠斗。若论境界修为,那个道门弟子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和尚却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佛子,就算那名道门弟子无意中发现了‘玄玉’,真要相争,也必然是和尚取胜。” 谢秋娘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寻找这个和尚的踪迹了。” 小秦王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花间意:“此事还要劳烦花姑娘。” 花间意点了点头:“归真阶段的佛子,又是孤身游历,不难分辨。如果这和尚果真得了‘玄玉’,无论他如何绕道,都是要返回位于中州的静禅寺,我们只要在中州守株待兔即可。正好我在中州有些人脉关系,只要他返回中州,我就能确定他的大概行踪。” 谢秋娘提议道:“毕竟是在静禅寺的眼皮子底下,仅凭我们几人恐怕还有些不妥,不如再找几人?” “人一定要可靠。”小秦王补充道。 花间意道:“若说可靠,我倒知道一位。” “谁?”小秦王立刻问道。 花间意道:“七娘子。” “人称‘貔貅七’的七娘子?”谢秋娘一怔,“我听说过这位,可她不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吗?很少听说她亲自出手。” “七娘子一般不会亲自出手,其实她是中间人。”花间意解释道,“不仅可以找她私下交易,也可以找她从中牵线搭桥,介绍一些可靠之人,毕竟她因为做中间人的缘故,交游广阔,远非常人可比。唯一的不好处就是收费很高,而且谢绝还价。” 谢秋娘笑了一声:“旁人也就罢了,秦兄最不缺的就是太平钱。” 花间意点头道:“正是如此,七娘子也最喜欢秦兄这样的客人。” “两位莫要打趣我了。”小秦王无奈一笑,却也没有否认,“我们去哪里见这位七娘子?” “七娘子向来行踪不定,上次现身还是在芦州的怀南府,现在已经离开芦州。”花间意道,“不过马上就是月底集会,她从不缺席,我们可以去集会见她。” “就这么定了。”小秦王拍板道,“请七娘子给我们介绍些得力的好手,最好是中州本地之人,配合我们在中州设下天罗地网,围杀这个和尚。” 小秦王又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那个道门女冠……也要留意一下。我听说过此人,既是出身张家的谪仙人,又是地师钦点的天罡堂的祭酒道士,毕竟身份不同寻常,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草惊蛇。” 花间意重重地点头:“此事也可以交给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市 茶马古道源于西南边疆和西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大齐和大晋年间,盛于大魏和大玄,茶马古道连接蜀州、云州、西域,延伸入婆娑州境内,直到西大陆。 在这一路上,形成了许多周转贸易的市场,颇为繁华。 齐玄素和张月鹿沿着茶马古道走了百余里,遥遥见到柱柱炊烟升起,一座小镇渐渐浮现,位于茶马古道的旁边,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上书“山市”两个大字。 齐玄素有些惊喜:“竟然是‘山市’。”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地方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甚熟悉,不由问道:“什么是山市?” 齐玄素回答道:“所谓山市,最早的时候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中有楼堂坊市,仿若一城。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后来流传开来,其余各地也纷纷兴建山市,说白了就是一个交易的市场,俗称‘黑市’,飞剑、丹药、火铳,能卖的,不能卖的,应有尽有。” “原来是‘黑市’。”张月鹿听明白了,“久闻黑市大名,我还从未见识过,咱们既然遇到了,不能错过,可得好好瞧瞧。” 齐玄素道:“瞧瞧没什么,关键是得有钱,这里头一把‘神龙手铳’就要八百太平钱,远比正常市价要贵。可话说回来,正常市价,没有黑衣人的关系,又有几人能买到‘神龙手铳’?” 张月鹿想了想:“虽然我手头窘迫,没什么大钱,但几百太平钱还是有的。”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天罡堂享受候补祭酒待遇的五品道士每月可以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四品祭酒道士必然更高。而且从西域回来之后,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额外补贴,若说张月鹿手中没有积蓄,齐玄素是不信的。 既然张月鹿有钱,又想逛逛,齐玄素自然不会反对,两人一起进了这处“山市”。 从外面看,小镇不甚起眼,可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是两重天地,临街房屋都以二层楼阁为主,黑瓦白墙,红漆柱子,蓝色雕梁,街道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可供两辆马车并行,不像是个地处茶马古道上的偏远小镇,倒像是金陵府、锦官府的某处街景。 小镇不大,格局是个标准的“田”字,一横一竖两条街道将小镇分割成四个部分,而这两条街道便是摆摊交易所在。 两人刚进小镇,就有一人迎了上来,此人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 所谓“六合一统帽”,又名“六合巾”,乃是前朝大魏太祖皇帝所制。此帽样式来自于金帐汗国,金帐人帽制必圆而六瓣,在金帐入主中原之后,也将其传到了中原,这与中原继承了金帐的千户、百户制度是一样的道理。 后来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仿照制成“六合一统帽”,六瓣金缝,上圆下缀帽檐。倡导一统山河,故取六和一统、天下归一之意。 前朝时就规定此帽是全国通行的帽式,通常多用于市民百姓,而官吏家居时也常戴。待到大玄朝廷坐拥天下,也未禁止。不过道门自有巾帽制度,所以道门之人从不戴此帽,乍见之下,还有些陌生。 此人先朝两人作了个揖,然后说道:“小人钱保,此地山市的管事。两位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山市?”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不要开口,开口道:“路过,随便看看。” “是这样。”此人目光闪了闪,“我们山市是小本经营,翻修铺面,维持秩序,都是不小的开销,所以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要……” 说话间,他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比划了一个要钱的动作。 “迎门杵?好说。”齐玄素道,“报个价吧。” 所谓“迎门杵”,意思就是门票钱。 钱保立时明白齐玄素并非什么也不懂愣头青,不敢狮子大开口,老实说道:“一人一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袋中摸出两枚太平钱递给钱保,问道:“你们山市都有什么?” 钱保道:“那可就多了,彩立子,挑汉儿的,做金点的,戗盘的,八岔子,挑青子的,挑蔓子的,挑非子的,挑黄啃的,挑火宝的,挑水宝的,挑金宝的,挑土宝的,挑木宝的,该有的都有。”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有雁尾子没有?” 钱保脸色一僵,干笑道:“这就要客官自己去看了。要是攒儿亮,那就没有;要是半开眼,那就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空子,那就多半有了。” 齐玄素点头道:“多谢,我们自己到处看看就好。” 钱保告辞一声,转身离开。 张月鹿这才忍不住问道:“刚才你们说的一大串黑话都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先是交了两个太平钱的门票钱,然后他说山市里有卖药的、卖兵器的、卖火器的、卖弹药的,还有算命看相的、变戏法的、卖各种材料的。我问他有没有骗子,他说如果懂江湖规矩,就没有骗子;如果半懂不懂,就可能有,可能没有,看运气;如果不懂江湖规矩,就一定有骗子。” 张月鹿笑道:“有点意思。”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是一个做女子生意摊位,张月鹿没什么兴趣,直接去了旁边的兵器摊位。 老板娘向齐玄素招呼道:“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公子不妨买些胭脂水粉或者首饰,送给姑娘,姑娘定然是喜欢这些的。就算没有心仪姑娘,也能以备不时之需。” 齐玄素颇有些意动,从摊位上拿起一枚花钿,望向不远处的张月鹿,问道:“青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钿?” 正在翻看一把九节鞭的张月鹿头也不抬道:“我比较喜欢青色的手铳。” 齐玄素顿感尴尬,轻咳一声:“其实我也挺喜欢青色的手铳,有青铜质感,多了几分古朴和厚重,不像金色那般醒目耀眼,透着几分轻浮。” 然后齐玄素在老板娘失望的目光中和放下手中花钿,对老板娘摇了摇头。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九节鞭,问道:“有灵物品相的九节鞭吗?”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笑道:“灵物不少见,可十件灵物中也未必有一件奇门兵刃,要让姑娘失望了。” 张月鹿没有多言,直接与齐玄素离开,继续往镇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人越多,卖的物事也是稀奇古怪。 齐玄素看到有人在卖“仿造穷奇血”,要比七娘报出的价格贵上许多,而且只有一小瓶,那人也不叫卖,就坐在摊位后面,等着别人问价。 张月鹿自然也看到了,眉头微皱,因为只有道门才能制作“仿造穷奇血”,可随便一个山市都能见到此类物事,可见道门内部是有大问题的。 不过张月鹿很明白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山市,而在于道门内部的源头,所以她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去看其他摊位。 两人逛了大半个时辰,一圆太平钱都没花出去,不是没有中意的物事,而是中意的物事太贵。齐玄素看中了一把八成新的“神龙手铳”,要价不贵,只要六百太平钱,无奈齐玄素囊中羞涩,只能看看而已。至于张月鹿,她也看中了一把飞剑,不过要价一千六百太平钱,张月鹿问过价格后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月鹿大约是第一次来山市的缘故,虽然没什么收获,但仍旧是兴致勃勃, 齐玄素倒是不累,却是有些倦了,东西是不错,干看着有什么意思?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溜了号,让张月鹿一个人四处逛去,他自己找了个酒肆,花费一个小圆要了一壶茶和一碟茴香豆,慢慢等着。 待到日头西斜,张月鹿才过来找齐玄素,主要是买了些小玩意,还给齐玄素买了件礼物,是一整套飞刀,总共十八把,平时可以插在腰带上,也能重复回收使用。虽然不是灵物品相,只是凡物,但其锋锐不逊于齐玄素曾经用过的“细虎刀”,如果齐玄素以“驭剑术”发射出去,威力还要胜过青鸾卫的“寒鸦弩”。 齐玄素颇为惊喜:“你怎么会想起买飞刀?” 张月鹿道:“我见你带了许多铁锥子,应是当作暗器来用,只是这些铁锥子终究不是正经暗器,我闲逛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套飞刀,便顺手买了下来。” 齐玄素感愧莫名,自己不耐烦陪张月鹿逛山市,张月鹿却还想着自己,算上她给自己买的斗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齐玄素自小孤苦,师父去得早,七娘又吝啬,张月鹿还是第一个送他东西之人。 正是缺什么便在意什么,要说齐玄素不在乎这个,那是骗人。 张月鹿见齐玄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道:“一套飞刀而已,不值几个太平钱,你不必记挂在心上,就当你给我买酒的回礼了。” 齐玄素收回视线,应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过夜 天色已晚,张月鹿没有趁着夜色赶路的意思,好在山市中也有客栈,两人便结伴来到此地的客栈。 客栈着实不大,没有那么多独栋院子,只有一座二层主楼,一楼大堂充作酒楼,二楼是客房。 两人刚进酒楼,不对,是两人刚进客栈一楼大堂,张月鹿的目光便落在柜台后的酒坛子上,顺理成章地提议道:“看在我送你飞刀的情分上,我们喝一杯吧。” 齐玄素用说书先生的口气道:“见识了传说中的黑市,张青霄觉得自己的江湖经验得到了增进,收获很大,于是决定犒劳自己一下。” 张月鹿轻笑道:“我们不妨换个说法,说好一起逛山市,齐天渊半路做了逃兵,让张月鹿孤军奋战,于情于理,都该罚酒三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柜台前,张月鹿直接说道:“烧酒,两坛,要半斤装的。” “两个太平钱。”掌柜不给齐玄素拒绝的机会,直接从柜台后取出两个酒坛,摆在两人的面前。 张月鹿丢下两个太平钱,然后一手一只酒坛,往不远处的空桌走去。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张月鹿一手拍开泥封,因为酒坛并不大的缘故,直接用酒坛小口喝酒。 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的样子,拍开自己那一坛的泥封,用酒坛喝酒。 齐玄素自从认识张月鹿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酒量见长,再加上齐玄素有了部分武夫神异,喝完大半坛之后竟是没有多少醉意。 张月鹿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一坛,起身来到柜台,问道:“掌柜,还有客房吗?” 掌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说道:“有,不过只剩下一间了。”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就开一间房,正好省钱了。” “一间上房,一个太平钱。”掌柜道。 张月鹿拿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起太平钱,递给张月鹿一把钥匙:“上了二楼,往东最里面的一间就是。” 张月鹿接过钥匙,直接往二楼走去。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上楼的背影,又看了眼自己面前的小半坛酒,顿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然后在掌柜的玩味目光中,齐玄素决定先把自己的酒喝完,也不知是不想浪费太平钱,还是打算用酒壮胆。 一坛酒喝完,齐玄素缓缓起身,在掌柜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也往二楼走去。 来到房间外,齐玄素又开始天人交战,是敲门呢,还是去外面逛一逛?反正一宿不睡也不算什么。 最终,那一坛酒不是白喝的,齐玄素还是鼓起勇气,打算敲门。 然后齐玄素发现门没从里面闩住,他只是轻轻一碰,门便开了。 齐玄素走入房中,里面只有一张床,张月鹿和衣躺在床上,只是脱了鞋履,身上盖着她自己的斗篷。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还睁着双眼,眼里闪着微弱的光,哪怕没有掌灯,齐玄素也能感觉到张月鹿正盯着自己。 齐玄素只觉得身子发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此僵持了片刻之后,张月鹿打破了沉默:“你打算站一宿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 张月鹿轻声打断道:“当初去西域,一起在雪窝子里过夜,也没这些讲究,我看是你的心思邪了。” 齐玄素哑然无言,只能把门关上,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算这么将就一宿。 张月鹿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有细微的呼吸声响起。 齐玄素微微发怔。 她就这么安心地睡了,竟是这般信任自己么? 那么自己对得起这份信任吗? 齐玄素望向望向窗外的明月,不由轻叹一声。 就在各种此起彼伏的思绪之中,齐玄素竟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这次不是什么灵山大巫,而是一处青山秀水所在。 静静深夜,月涌江流。 他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坐在小舟的中央,船首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一个人,使得小舟刚好维持平衡。 虽然他看不清这两人的相貌,但心底却生出亲近,心间一片安宁祥和。 等到齐玄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然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张月鹿的斗篷,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床上干干净净,张月鹿已经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这是他自加入清平会以来难得的好梦,那种安宁祥和的感觉让他记忆深刻,甚至还有点点余韵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忍遗忘。 便在这时,张月鹿推门进来,手里竟是端着一笼屉包子。 “你醒了。”张月鹿将包子放在桌上,“给你买的。” 齐玄素起身将张月鹿的斗篷放在床上,净了手,坐到桌前,然后问道:“你呢?” “我有‘辟谷术’。”张月鹿虚拍了下自己的小腹。 齐玄素以玩笑的语气问道:“怎么对我这么好?” 其实齐玄素在心底隐隐有一种希望,张月鹿不是因为有求于他才会待他这般特殊,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吃你的。” 齐玄素没有客气,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张月鹿就坐在齐玄素的对面,双手托腮地看着齐玄素吃包子,问道:“味道如何?” “还不错。”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有些不大自在,吃相变得斯文起来。 张月鹿道:“我记得去西域的时候,冷干粮配凉水,你都能吃得下去,可见你口中的‘不错’应该是不怎么好吃。”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我对吃的不太讲究苛求,不意味着我分不出好坏,我的口味还是很正常的。要不你也尝一个?” “不了。”张月鹿拒绝道,“想要驻颜有术,辟谷是基本条件。”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些呢。”齐玄素继续吃包子。 张月鹿道:“我凭什么不在意啊,几十年后,别人才徐娘半老,我就得变成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我看你是其心可诛。” 两人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自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吃过了早饭,离开客栈,出了山市,继续上路。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人走得平淡无奇,漫漫古道,除了马帮商队,就再无几个行人。 齐玄素还没到行走坐卧都能修炼的境界,赶路时也就是与张月鹿说话而已, 张月鹿是天才,却不是玄圣、东皇那样的绝世天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张月鹿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身的修为和道门的各种差事上时,她就很难兼顾其他方面,所以张月鹿不大精通各种三教经典,不能随口引经据典,不通才艺,琴棋书画也是不太懂的。 正巧齐玄素也是如此,齐玄素自从离开万象道宫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江湖上厮混,与风花雪月无缘,在许多人眼中,就是个纯粹的粗人,哪怕他看起来并不像粗人。 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许多共同话题的。 比如两人都不会下围棋,只会玩比较简单的玄圣牌;一道菜一壶酒扯不出什么轶事典故,只能大概评价好吃或者难吃;不大喜欢高深的经典,倒是喜欢看些浅白的话本。 再比如,两人都喜欢火器,却对乐器一窍不通;两人都是囊中羞涩,没什么闲钱,有些穷酸,自然也学不来什么大风流。 才子佳人们调素琴、阅金经、听昆曲,下棋品茶,吟诗作对,可谓阳春白雪,是为上流。 他们弄刀剑、看话本、听新戏,玩牌喝酒,玩笑打趣,另一种活法,也算不得下流。 齐玄素原本还有些后悔答应张月鹿陪她回家,如今却是半点悔意也无,只剩下乐在其中。 这一日,两人行至天黑,也没看到半个村镇。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蜀州气候温暖,哪怕时值冬日,也不曾结冰落雪,就如江北的深秋季节。看这架势,却是要下一场冷雨了。 齐玄素指着距离古道不远的一处高地:“青霄,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我们就在那里过夜吧。” 张月鹿目力比齐玄素更好,已经看出那是间荒废多时的破庙,道:“你说过,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这次怎么变了?” 齐玄素笑道:“之所以如此说,一是因为古庙荒废日久,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二是因为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可是有你这个归真阶段的高人,还怕什么鬼魅和强盗?” “那就去古庙过夜。”张月鹿当先行去。 两人来到古庙,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大日如来神像,不过金身破败,香案倾倒,梁柱之间尽是灰尘蛛网。 便在这时,冰冷的夜雨洒将下来,声音不大,有些类似春雨,沙沙作响,好似蚕食桑叶。 破庙到处漏水,张月鹿找了个干燥之地,以真气扫了灰尘蛛网,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垫在地上,招呼齐玄素坐下。 两人背靠背坐着,听着寺庙外的夜雨声音,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双手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齐玄素却是心中异样,就连呼吸也轻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如昨日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同时惊醒过来。 两人耳力都极好,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转眼间已经来到古庙之外。 齐玄素心中一凛:“来者不善,难道是灵山巫教的人前来报复?” 张月鹿束音成线道:“天渊,先别作声。”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起身,张月鹿已经取出了“无相纸”,齐玄素则是按住腰间的“青渊”。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天罡堂张副堂主在庙里吗?我们有事请教,还请张副堂主现身一见。” 张月鹿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就听齐玄素抢先说道:“夤夜之际,是哪一路朋友过访?” 下一刻,古庙的殿门轰然倒下,显露出外面的情景,但见庙外一字排开七人,手中提着自西大陆传来的煤油灯,无惧风雨。 这伙人推倒殿门之后,同时以手中的煤油灯朝着齐玄素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 极是无理,他们却隐没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面貌,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 为首一人声音苍老:“请张法师出见。”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请张法师出见。” 这几人的声音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震得破庙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就连瓦片也轻微作响,显然每一个人都是修为不俗。 张月鹿缓缓上前一步,直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张月鹿的声音不大,夹在七人的声音之中,仍然是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七人刻意运气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可见张月鹿修为更胜一筹。 便在这时,又有人用手中煤油灯朝着张月鹿的脸上一照,同时取出一幅画像比对,高声道:“没错,正是张月鹿。” 张月鹿立时明白,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自己的仇人不在少数,不过自己过去常在祖庭玉京,偶尔离开玉京,要么随行者甚众,要么与其他高人同行,要么直接乘坐飞舟,这些人便无从下手,这次自己决定从陆路回家,却是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张月鹿也知道是自己大意了,若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拖累了齐玄素。 张月鹿大感愧疚,以传音对齐玄素道:“天渊,这些人交给我来对付,你寻找时机离开此地。” 她怕齐玄素碍于面子不肯离去,又特意补充道:“你只管脱身就是,不必担心我,我自有保命脱身的法子。” 齐玄素闻听此言,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很快,他想起来了,这样的情景,他的确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上一次,是他和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 同样的围杀,同样是师父让他先跑。 到了今日,师父如雷一般的吼声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荡。 那一次,他被吓破了胆,下意识地听从师父的话逃走了,可最后还是没逃过别人的屠刀,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这一次,他还要逃走吗?还要留下张月鹿一个人吗? 齐玄素只觉得胸口发闷,似有一口气顶在那里,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没来由的,他想要放声怒吼,将胸口心间的那股气发泄出去。 不过七娘教导过齐玄素,越是胸有激雷,越是要面如平湖。 于是齐玄素强自压下自己的这股冲动,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张月鹿心中气恼,没想到平时十分听话的齐玄素在关键时候犯浑。不过隐隐的,她又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欢喜,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没有抛她而去,共患难,同生死,这大约便算是知交朋友了吧? 七人随手将手中的煤油灯朝不同方向丢掷出去,落在地上,挂在梁柱上,刚好将此处破庙彻底照亮。 这时也能看清七人的装扮,清一色的脸上蒙面,并非那种面巾或者眼罩,而是直接戴了个黑布罩子,然后挖出两个洞,只露出一对眼睛,其余耳朵、鼻子、嘴巴半点不露。这才是江湖上该有的装扮,要么直接如谢秋娘那般易容换面,要么直接全都遮住,至于眼罩和面纱之流,倒是让人觉得遮蔽相貌还在其次,关键是诱惑的意味更多一些。 为首之人故意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竟是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 另一人接道:“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不孤单。” 第三人怪笑道:“让人感动,可惜。” 张月鹿面无表情,双眼中有紫气闪过,辨别七人的传承,同时以传音告知齐玄素。 齐玄素在心底默默计较敌我之间的优劣。 儒门的传承极少流传在外,江湖人士的传承多半来自于道门和佛门,又以道门为主。 眼前这七人中,有一名方士,虽然看不清真容,但露在袍外的双手却是雪白如死人之手,露出的双眼,依稀可见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由此可以断定,此人应该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再使用符兵,威胁未必最大,可在无法近身的情况,多半难缠。 为首之人是一名炼气士,按照常理而论,谪仙人号称道门第一传承,炼气士便是第二传承。如果说巫祝的战力强弱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那么炼气士的战力便与太平钱的多寡息息相关。在先天之人阶段的炼气士,若是拥有一把品相极佳的飞剑,便可发挥出极为可怖的杀力。 不过品相极佳的飞剑多半是价格不菲,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除非另有机缘,许多江湖炼气士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极品飞剑。 其余五人,分别是武夫、比丘、散人,没有巫祝和梵士。 这七人似乎也知道张月鹿不好惹,见张月鹿对他们的话语不为所动,对视一眼之后,又有一人开口道:“大哥,我看这位张法师盘亮条顺,直接杀了岂不可惜?不如我们先乐一乐,免得浪费。” 然后他又对齐玄素道:“你还没看过这位张法师的身子吧?托我们的福,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另一人道:“这个主意好。我看这对小鸳鸯,应该还都是雏儿,没经历过人事,正好让哥几个教教他们。” 这些人打定主意要激得张月鹿动怒,若是张月鹿失了平常心,那他们的胜算又能增加一成。 齐玄素清晰感知到,张月鹿在刹那之间,出现了一抹颇为罕见的杀意。 张月鹿目光转向开口说话的两人,缓缓道:“我今天大约是逃不出去了,可留下几个人陪我一起上路还是不难,既然你们两个喜欢说话,还一唱一和,那就决定是你们两个了,省得我黄泉路上无趣。” 两人面罩下的脸色一垮,十分不好看。 如果张月鹿果真一开始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打定主意要带走几人,那么他七人还真不可能毫发无损。 齐玄素的视线在两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个武夫,一个比丘。 比丘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门的功法,不知是不是佛门弟子。 只是不知道这位比丘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先天之人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终究是少见。 武夫是个身材消瘦的男子,不显山不漏水,这也是武夫的常态,太平钱都花在了各种食材和药材上面,对于身外之物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者说他们的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 便在这时,为首炼气士一声低喝:“先料理了那个小白脸。” 比丘一咬牙,第一个朝齐玄素冲去。 这名比丘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武夫紧随其后。 齐玄素面对比丘,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主动迎上。 比丘的一拳重重落下,对上齐玄素的一掌,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比丘一惊。 难道此人是一名归真阶段的武夫? 就在比丘失神的瞬间,齐玄素已经拔出“神龙手铳”,直接一铳。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火铳威力极大,比丘身上的甲胄上直接崩碎,踉跄向后退去,胸口位置血流不止,已经失去战力。 紧跟在比丘之后的武夫掠至齐玄素的面前,出拳如风,每一拳都攻向齐玄素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拳百余次。 不过齐玄素早有预料,身形后掠,不仅躲过了武夫的拳头,同时伸手在腰间一抹,再一扬手。 寒光一闪。 那名武夫只觉得脸上一凉,继而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武夫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竟是一把飞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古庙夜战 两人对上齐玄素,另外五人便对上了张月鹿。 因为空间有限,只有三人同时围攻张月鹿,另外两人则是伺机而动。 张月鹿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一名徒手的武夫。 一名手持戒刀的比丘,比丘与武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比丘可以蓄养真气,介于炼气士和武夫之间,故而常常使用兵刃甲胄。 最后一人虽然蒙着脸,但露在袍外的双手是雪白如死人之手,气态阴森可怖,显露出阴气过盛之状,正是那名方士。 三人都是玉虚阶段,按照常理来说,三人联手足以匹敌一个归真阶段的对手。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张月鹿冲去。 他当然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比丘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戒刀中灌注气机,使得刀身上激发出淡淡的金黄之色,雾气缭绕。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张月鹿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玉虚阶段,还不能把张月鹿如何。 武夫已经可以看到张月鹿身周缭绕的“五气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寻常护体真气或者护体罡气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张月鹿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狗养的小贱人,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这便是谪仙人的神通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丫头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归真阶段。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玉虚阶段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玉虚阶段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五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张月鹿略微皱眉,随手一掌平平推出,直接将这名武夫击飞出去。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比丘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张月鹿的面前,出刀迅猛狠辣。 只可惜他遇到了张月鹿,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张月鹿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刀,刀气朝着正在施法的方士激射而去。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方士只觉得迎面一道寒光,顾不得法术,一个侧滚,堪堪躲过。 他不由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脑袋只怕是保不住了。 比丘趁此时机挣脱开张月鹿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方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丈余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气血的激荡之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两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都说三个低境之人联手可以匹敌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三个玉虚阶段的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忖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玉虚阶段好手的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张月鹿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刚猛拳劲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 目睹这一幕的比丘脸色铁青一片,握刀的右手微微打颤。 一拳便将一个以体魄见长的武夫打成重伤,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名比丘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戒刀,仿佛有千钧之重。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眼看着张月鹿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比丘不敢再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刀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刀芒,然后一刀当空而去。 刀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灵物品相的戒刀,就算是归真阶段高手的护体罡气,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使得张月鹿脚下的地面变得粘软起来,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继而生出一股黑色雾气,不断上升,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黑色的池塘。 在这片黑气之下,不断蠕动的地面上凸起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浮出黑气,只见这些面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狰狞,还将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地面,抓住张月鹿的脚腕。 同时,在张月鹿耳畔有无数喃喃低语之声响起,似是在诉说自己此生苦难,难以超脱,要让张月鹿因此而生出不忍之心。 张月鹿深知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只有三尸化鬼,就如起尸之后的僵尸,都是躯壳遗蜕,与此人生前已经没有什么干系,所谓的苦难早已随着魂魄而消散,佛道两家所谓的超度亡灵,也不过是将其除去而已。此时这些低语,只是乱人心神的手段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张月鹿还不是天人,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法术,所以张月鹿被暂时困在了原地。 趁着这个绝佳时机,比丘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刀,虽然张月鹿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刀破开“五气烟罗”。 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张月鹿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比丘的戒刀,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比丘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戒刀。 张月鹿倒持戒刀,然后甩手一掷。 堪比散人的“驭剑术”。 戒刀如长虹,刺穿了比丘的腹部,去势不止,直奔比丘身后的方士而去。 这名方士被比丘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张月鹿的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直接被戒刀接刺入胸口,透体而出。虽然未能正中心脏,但方士本就体魄脆弱,当场重伤。 不过他的法术并未就此消散,仍旧将张月鹿困在了原地。 被戒刀刺穿腹部的比丘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 转眼之间,三位玉虚阶段的高手已经全部伤在张月鹿的手中。 一直旁观的为首之人轻轻眯起眼眸,多了几分阴沉。 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位张法师,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便在这时,另外一人已经出手。 此人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散人。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横刀,一刀劈出。 气劲在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出手的散人,距离散人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衣衫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散人身形后掠,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收入袖中,袍袖鼓荡不休。 张月鹿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两人之间十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真气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 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张月鹿一刀力劈,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散人身前。散人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月鹿顺势一刀横扫,裹挟着狂乱刀气,将一座佛像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散人躲开这一刀后,运转神通,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散人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张月鹿手中的横刀碰撞在一起,金石之声大作。 只见张月鹿手中横刀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横刀本身,一刀撩起,将散人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散人终显狼狈。 张月鹿刀法大开大合,无非是杀伐二字。 散人不敢以肉掌硬接,只能一退再退,暂避锋芒。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双飞燕 不过这散人也当真是战力不俗,所学庞杂,将散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不与张月鹿手中横刀接触。忽然之间,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张月鹿。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张月鹿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五气烟罗”硬受这一掌。 那名武夫用出全力勉强破开一线的“五气烟罗”,竟是被此人一掌便摧破。 此人得势不饶人,顺势加重力道,便要直接将张月鹿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一股异种真气袭来,使得自己的掌力真气立时崩解。 散人大惊,不敢让这股异种气机进入自己体内,急忙收手。 此时方士的法术开始消散,原本缠住张月鹿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张月鹿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张月鹿重获自由,将横刀化作长剑。 散人脚步轻灵,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张月鹿再一次对上此人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纸剑主动迎上。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张月鹿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散人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一时间剑影纷纷,张月鹿将散人彻底压制在下风。 便在此时,为首的炼气士终于出手,只见一抹幽幽青芒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张月鹿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下一缕青丝。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盘旋一周之后,再次激射向张月鹿。 好在张月鹿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正是大名鼎鼎的太平道飞剑。 炼气士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飞剑千金难求,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张月鹿不得不专心应对飞剑,散人有了喘息之机,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然后再度近身上前,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转眼之间,张月鹿竟是落入下风之中。 便在这时,炼气士不再一味驾驭飞剑,飘然上前,一掌朝着张月鹿拍下。 张月鹿反手一掌,两掌一对,两人身形各自一颤,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散人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张月鹿的身前,一指点向她心口“膻中穴”。 张月鹿只得以手中长剑逼退散人。 几乎就在同时,飞剑再次攻至。 张月鹿收剑不及,只能再次运转“五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 不过任凭“五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飞剑之锋芒。 “五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飞剑切割开来。 只是飞剑受了一阻之后,去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 张月鹿趁此时机,收回手中纸剑, 击飞速度变缓的飞剑,眼见散人攻至,提运真元,挥剑向散人劈下,散人以手上气劲格挡,岂知张月鹿这一剑伴附着真元,力道强劲,手上气劲立时崩解,张月鹿的这一剑去势不停,直接将其五指齐根削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 散人惨嚎一声,不由用那只完好的手掌握住断掌,向后退去。 张月鹿正要彻底结果了这名散人,忽然心生警兆,猛地停下身形,侧身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虽然张月鹿堪堪躲过要害,但还是感觉到喉咙位置骤然一凉。 张月鹿伸手摸了下喉咙,鲜血淋漓。 她举目望去,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正悬停不远处。 此剑尺寸与先前的青色飞剑相差无几,只是颜色不同。 这名炼气士竟是有两把飞剑,一明一暗,一雌一雄。 此时便是雌剑偷袭建功。 这两把飞剑,仿照道门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分开之后算是上品灵物品相,若是合在一处,便算是宝物品相。 其中青色飞剑为雄,紫色飞剑为雌,合称“紫青双燕”,是太平道在久视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设计,共铸造三百六十五套,合周天之数,多是被太平道当作礼物送给了朝廷的各路达官显贵,只有少数流传在外。 四十年过去,除去损毁的,不知所踪的,这套飞剑大约还有百余套留存世上,在黑市上已经被炒到每套五千太平钱的高价。 张月鹿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 七人之中,其余六人都是牵制,唯有这名炼气士才是真正能够对张月鹿造成威胁之人。 同时驾驭两把飞剑,说明炼气士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修为还要在林振元之上。 而且两把飞剑也是不俗。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真气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真气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炼气士的这两把飞剑,每一把都是灵物中的上上之品,比之宝物品相的飞剑,坚韧有所不如,锋芒杀力堪比宝物,双剑合璧之后,互相弥补不足,便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不过这等伤势还不足以让张月鹿死去,她以胎息法暂时闭住呼吸,又以真气强行抵住喉咙,使鲜血不不至于倒灌入肺,同时伤口也开始缓缓愈合。 炼气士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两把飞剑随之而动,化作两道流华。 青色雄剑一马当先,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张月鹿。 紫色雌剑没有像青色雄剑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游走不定。 张月鹿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也多出几道伤口,鲜血点点。 她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炼气士,心知自己若想取胜,不能去解决在天人之下几乎没有弱点飞剑,而要直接解决御剑之人。 这个道理,炼气士同样明白,直接让散人一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散人断了一只手掌,不敢大意,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眼见张月鹿攻来,便注入真气,离世化作一个半圆形的光罩,将两人罩在其中,让张月鹿无功而返,显然是宝物一级的物事。 炼气士只是专心隔空驾御飞剑。 两人一攻一守,配合无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让张月鹿有苦难言。 在天人之前,迅捷无比的飞剑当真是唯快不破,几乎没有弱点可言,对上炼气士的飞剑,很容易就落到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巫祝的金身也好,武夫的体魄也罢,只能撑得住一时,也架不住飞剑持续不停地“割肉放血”,迟早有守不住的时候。 张月鹿身为谪仙人,传承上要比起炼气士高出一筹,其实并不如何害怕飞剑,哪怕是两把飞剑,只要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张月鹿也能轻松取胜。 关键是现在多出一名归真阶段的散人,这名散人也是积年老归真,不是一招两式之间可以轻易拿下,又有宝物防身,更是难以突破。若是张月鹿被这名散人拖住,很容易就会被炼气士抓住机会以飞剑重伤。 平心而论,张月鹿是谪仙人不假,可在道门的测试之中,谪仙人只是一对一的情况没有败绩,只能说高出其他传承一筹,而非视其他传承为土鸡瓦狗。而且要到天人阶段甚至伪仙阶段时,这种特质才会显得可贵,毕竟伪仙的数量稀少,很难出现以寡敌众的局面。 再有就是,虽然张月鹿手中有一件半仙物,但炼气士和散人也各有一件宝物,按照道门的标准来算,半仙物等同一个“天字功”,普通宝物等同一个“地字功”,三件宝物相当于一件半仙物,其中的些许差距,不足以让张月鹿以一敌二还占据上风 不得已之下,张月鹿只能用出法相,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法相损耗极大,不能久用,若是陷入到久战不下的处境之中,还是难逃败局。 若是想逃,只怕也是不易,奔行速度再快,快不过飞剑,而且一旦转身逃跑,不便维持法相,反而空门大开。张月鹿从正面对上飞剑,还能勉强挡住,若是背对飞剑,等同是将自己周身要害全部暴露飞剑之下,只怕是逃跑不成,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 张月鹿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脱身的法子。 她唯一后悔的便是连累了齐玄素,如果今日真栽在了此地,只能到黄泉路上给他道歉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结果三人 另一边,齐玄素素先是出其不意一铳伤了比丘,然后提运气血,与武夫斗在一处。 只见齐玄素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这并非散人的神通,而是齐玄素得自“玄玉”的神异之处。 虽然他不是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武夫,但一身气血之盛更胜玉虚阶段的武夫,直逼归真阶段的武夫,只是较之真正的归真阶段武夫,无法凝聚身神,也没有武夫拳意。 不过部分归真武夫的特异加上散人的玉鼎境修为,用以对付一个玉虚阶段的武夫已经足够。 武夫被齐玄素一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齐玄素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武夫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齐玄素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古庙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武夫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齐玄素,阴沉道:“你也是武夫?” 齐玄素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没有说话。 武夫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齐玄素直撞而来,但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齐玄素以左手接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拳劲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一扬,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武夫咽喉位置被这道凌厉寒光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武夫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差点就要被割断喉咙。 另一边,齐玄素轰然落地。武夫的这一拳若是落在过去齐玄素的身上,直接重伤齐玄素都不奇怪。可如今的齐玄素今非昔比,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齐玄素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又是一刀,再次激射向武夫。 好在武夫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凭借双臂将寒光格开。 这一抹寒光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张月鹿送给齐玄素的飞刀。 武夫平复心境,脸色凝重。 虽说许多人都看不上“驭剑术”,认为“御剑术”是千金贵女,而“驭剑术”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之人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 不见齐玄素如何动作,又是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驭剑术”较之“御剑术”,只是失之灵活,速度却不逊色太多,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武夫也不是谪仙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武夫猛地后仰,寒光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削下一大把发丝。 武夫心知久守必失,身形倏忽而动,面对齐玄素的又一记飞刀,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一拳直逼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同样上身后仰,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然后顺势向后倒掠。 武夫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古庙,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齐玄素变化身形,一脚踢出。 武夫伸手欲抓齐玄素的脚踝,却被齐玄素另一脚踢在太阳穴上。 两人再度近身战在一处,齐玄素优势在于气血旺盛,武夫在于拳法技巧,两人在雨幕中来回穿行不定,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两人轰然相撞,齐玄素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溅起无数泥泞。武夫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齐玄素,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拳脚呼啸如风。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齐玄素借着武夫的一拳之力向后飘退,拉开一段距离。 武夫这次没有追击,甚至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血激荡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虽然表面上是武夫占据上风主动,但在齐玄素的气血压制之下,不用齐玄素如何打杀,仅仅是反震之力,武夫就要支撑不住。 反观齐玄素,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滚滚气血流转全身,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玄玉”之神异,实是让齐玄素战力增加了一倍不止。 齐玄素转守为攻,打出一拳,轻柔无力,直冲武夫的面门,匪夷所思。 武夫伸手挡下这一拳,正要反击。 齐玄素同时右掌拍出,掌心处真气凝聚。 武夫随之举手格挡,万万没想到齐玄素除了武夫气血之外,体内还有真气,自己的手臂竟被齐玄素的一掌逼回,使得自己的手掌和齐玄素的手掌同时拍在胸口,劲力透体,只听得一阵碎裂声响,不知断了多少肋骨,就算武夫有血肉衍生的神异,若是被肋骨刺伤了内脏,也不好在一时半刻之间迅速恢复。 齐玄素想要留个活口问话,便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取出“神龙手铳”重新装弹,却不想这名武夫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齐玄素的右腿。 齐玄素吃了一惊,顾不得给手铳装弹,便要挣脱开此人的束缚,直接一脚蹬出。这武夫却是个擒拿好手,右臂长出,连齐玄素的左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使得齐玄素无法站定,登时摔倒。 这也就罢了,那名被张月鹿重伤的比丘不知何时竟是走出古庙,正提着自己的戒刀踉踉跄跄地朝齐玄素走来,活像一具活尸。 “是你自寻死路,便怪不得我。”齐玄素并非良善之辈,也被激起了狠厉,直接拔出自己的“青渊”,朝着抱住自己双腿的武夫的后心位置狠狠扎下。 就连迪斯温都被齐玄素凿开了后心,更何况是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这名武夫被一剑扎了个透心凉,武夫的要害便是心脏,登时进入到濒死状态之中,再无力抱住齐玄素的双腿。 齐玄素双脚连环一蹬,不但将他踹飞出去,而且还踢断了他的脖子。 那名提着戒刀的比丘见此情状,赶忙又转身往庙里踉踉跄跄走去。 可齐玄素哪里还会心软,暂且收起“青渊”,开始给“神龙手铳”装弹。 比丘刚刚跑到古庙门口,齐玄素已经举起手铳对准这名比丘的后脑,拇指压下击锤,食指扣动扳机,只听一声铳响,这名比丘的后脑上出现了一个幽深的血洞,向前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齐玄素驻足片刻,再次装弹后,将火铳别在腰间,然后重新拔出“青渊”。 便在这时,显化法相的张月鹿以后背轰然撞破一面墙壁,从古庙中倒掠出来。炼气士和散人紧随其后,三人冲入古庙外的密林中,张月鹿意图凭借树木来阻挡飞剑,只是飞剑凌厉,只见得剑光所过之处,树木轰然倾倒,哪怕是两人合抱的大树也不例外。 齐玄素没有急于驰援张月鹿,而是先往古庙中走去。 此时古庙中还有三人,分别是被齐玄素以火铳重伤的比丘,被张月鹿重伤的武夫和方士。 三人虽然还活着,但都失去了一战之力,见得齐玄素满脸杀气地提剑进到古庙之中,无不吓了一跳。 那名被张月鹿打得七窍流血的武夫伤得最轻,立时便想起身逃窜,齐玄素哪里肯让他走脱,一个箭步上去,左手一把抓住这武夫的后领,右手顺势一剑,直接扎进他的后心,剑尖从正面胸口透出,正是透心凉。 这武夫本就重伤,又被刺穿心脏要害,哪怕是血肉衍生的境界,也立时死得不能再死。 其余两人见此情景,饶是干惯了这等杀人行当,也是心中大骇,毕竟力战而死与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宰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当真是心肝五脏都要飞到九霄云外。 齐玄素推开武夫的尸体,也不废话,快步来到那方士的面前,方士毕竟体弱,先前被戒刀刺穿,此时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齐玄素直接一剑刺在他的胸口,然后一搅,给了他一个痛快。 然后齐玄素拔出剑来,又朝着那名被火铳所伤的比丘大步走去。 比丘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眼见着齐玄素一剑刺来,竟是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堪堪躲过。 齐玄素一记扫堂腿,将这名比丘绊倒在地。因为这名比丘披甲的缘故,他伸手抓住比丘的盔帽,向后一拉,露出咽喉要害,然后一剑割喉,也结果了他。 转眼之间,七名杀手,只剩下正在与张月鹿缠斗的两人。 不过齐玄素也心知肚明,这两人才最是棘手,不好对付,要好好想个法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五颗头颅 炼气士和散人合力围攻张月鹿许久,本觉得耗也耗死张月鹿了,却不曾想谪仙人天赋异禀,真气绵绵不绝,激战许久,竟然还未显露不支迹象。 炼气士不由开口道:“张法师果然厉害,我们合五人之力斗你一人,竟然还伤了三人,便是我这位老伙计,也吃了大亏,丢了五根手指,结果还未能拿下你。嘿嘿,佩服,佩服!若是老朽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了,不仅是斗不过你,只怕此时已经做了你的剑下亡魂,只可惜……” 话音未落,炼气士急急催动两把飞剑,原本就已经迅捷无比的飞剑再快一分,如双龙戏珠,分左右合击张月鹿。 张月鹿并不说话,只是专心驾驭体外法相,以各种剑招抵挡飞剑,同时又会以“无相纸”的神异分化出如同暗器的纸莲花,不断尝试击杀炼气士,都被散人以护身宝物挡下。不过也让散人不敢有丝毫大意,更无暇他顾。 齐玄素出了破庙,远远眺望占据,看得分明,那个时隐时现的古怪光罩连张月鹿的纸莲花都可以挡下,那么“神龙手铳”多半是没办法的,就算有“龙睛乙二”也不行。 这种情况下,破开这个古怪光罩多半是不现实的,只能是以智取巧了。 念及于此,齐玄素又返身回去,将五具尸体的人头全部割下,一起提在手中,复又出了古庙。 齐玄素走近战场,放声道:“两位好汉,接的是哪家的买卖?不会是‘客栈’吧?” 两人都是一惊,炼气士还要专心对付张月鹿,无暇分神,散人却是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丢出一颗头颅:“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小还礼,不成敬意。” 散人接住头颅,愣了一下:“小七!?” 然后他双目微红地对身旁的炼气士道:“大哥,小七死了。” 炼气士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御剑。 齐玄素又丢出一颗头颅,高声道:“江湖儿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散人又接住这颗头颅,失声道:“老五!” 虽然散人蒙着面罩,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如何,但从声音上判断,已经不能保持平常之心了。 齐玄素决定再添一把火,丢出第三颗头颅,同时道:“行走江湖,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那么腰带一松,掉了脑袋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老六!”散人再次接住了头颅,嗓音嘶哑,满是悲愤。 齐玄素火上浇油道:“三颗人头,不知两位觉得这份礼物如何?我也是替两位着想,多死一人,就少一个人分钱。这种事情,两位碍于情面,不好做,我替两位做了,难道两位不该感谢我吗?” “狗杂种,我杀了你!”散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怒喝一声,便要朝齐玄素掠来。 炼气士大喝道:“老二,不要冲动!我们先解决了张月鹿,这小子就是瓮中之鳖,有的是办法炮制他。” 散人生生止住身形,胸膛起伏不定,喘息不止。 齐玄素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江湖上哪有什么肝胆相照,不过是话本里骗小孩子的把戏,说到底还是一个‘利’字当头,这位使两把飞剑的好汉显然是盼着我去把其他人杀个干净才好,一下少了五个人分钱,那是赚了多少?” “胡说八道!”炼气士也动了几分真怒,“老二,切莫中了他的奸计。这小子是想让我们被逐个击破!” 散人丢下手中的头颅,双眸通红,牙齿咬出声。 如此一来,炼气士的攻势稍缓,倒是给了张月鹿几分喘息之机。 齐玄素将手中的第四颗头颅丢出,平静道:“这位倒是对两位重情重义,被我一掌打断了十几根肋骨,还要抱住我的双腿跟我同归于尽,我只好给了他一个透心凉。不知这位排行第几?可对得起两位好汉?” 齐玄素没有把头颅丢向散人,而是丢向了炼气士。 炼气士没有去接头颅,任由滚落在脚边,脸色阴沉可怖。 散人双眼通红,嗓音嘶哑道:“大哥,老四他……” 炼气士正要说话,齐玄素已经丢出了最后一颗头颅:“这是最后一颗头颅,这位死不瞑目,可还看着两位给他报仇呢!” 这一次,齐玄素用出了十成力道,所以头颅高高飞起,迟迟没有落地。 “老三!”散人大喝一声,便要伸手接住这最后一颗头颅。 便在此时,一声铳响,这颗头颅当空炸裂开来。 各色污秽之物当空落下,红的白的,淋了散人一身。 散人愣住了,猛地望向齐玄素。 只见齐玄素举着“神龙手铳”,铳口处还未袅袅青烟未散。 一般的手铳弹丸当然没有炸裂的效果,是齐玄素提前在这颗头颅的嘴巴放了一颗“凤眼乙三”,然后一铳击中并引爆了“凤眼乙三”,这才使得头颅炸裂。 散人用没了五指的断掌抹了把脸,再无半句言语,直接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齐玄素做了这么多,就是要激怒散人,以自己为诱饵,为张月鹿分担压力,对此自是有所预料,直接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古庙之中,齐玄素是后退而行,速度本就稍慢,散人又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远胜玉虚阶段,后发而先至,转眼之间已经追上齐玄素。 散人一掌拍向齐玄素,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只是支撑了片刻,便被攻破。 此时散人还有几分理智,知道仅凭炼气士一人休说是困住张月鹿,只怕自保都难,他必须尽快解决掉这个小白脸,然后回去驰援炼气士。于是不顾损耗地催运十成真气,这一掌如同大江之水,一浪叠着一浪,一浪推着一浪,旧力将尽之际,又生出一股新力,推在齐玄素的胸口位置,定要让这个狗杂种毙命当场。 不过出乎散人的意料之外,齐玄素的体魄之坚韧,堪比归真阶段的武夫,这一掌下去,的的确确伤到了齐玄素,却远未到致命的地步。 齐玄素借势向后退去,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从袖中滑出一颗“凤眼乙三”,朝着散人丢掷出去。 张月鹿给他的“凤眼乙三”已经所剩不多,对于一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作用不大,主要是起牵制作用。 果不其然,那散人已经有所警觉,提前避开了“凤眼乙三”的爆炸中心,些许余波,悉数被他的护体真气挡下。 齐玄素趁机攻至,只可惜他空有坚韧体魄和磅礴气血,堪比归真阶段的武夫,却没有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无法凝聚身神,也无法凝聚拳意,对上惧怕血气的方士也就罢了,对上散人便不占优势,他又不怎么精通的拳掌技击之道,此时只能拔出“青霄”与散人斗在一处。 两人交手十余招,散人因为断了一只手掌又没有兵刃的缘故,也让齐玄素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散人越斗越急,不得不用出自己最后的真本事。 归真阶段的散人是圣胎境,对应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和炼气士炼神境,内丹初具雏形却又未曾成形,可称丹胎,多出了一门极为实用的神通——“先天神算”。 不同于谪仙人的“紫微斗数”,“先天神算”可以应用到与人斗法交手之中,只见得散人已经断去五指的手掌上生出五根骨刺,分别对应五指的位置,有一尺之长,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并拢一处便如同短剑。 而他的另外一只完好手掌则五指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颇类似于掐指一算。 齐玄素见此情景,心中凛然。 当年齐玄素曾听师父说起过“先天神算”的要旨,这门神通可以算是散人在天人之前最高深的绝艺,要点就在于一个“算”字,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神通修为、身形动向、兵刃变化,甚至是光照强弱、地形高低、气流变化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出手无不中的。 若是修炼到高深处,甚至可以料敌先机,而且省却屈指计算的过程,乍一看去,就像对手主动凑过来挨打一般。若是能修炼皇室的“太上忘情经”,摒弃七情六欲,则可将“先天神算”变为“天算”,当真是无所不算,攻则料尽一切先机,守则没有半分破绽。 不过“先天神算”的缺点是对于脑力、心力消耗极大,所以要到归真阶段才能修炼。 当时齐玄素距离归真阶段差着不知多少,只是听过便罢。就是此时的齐玄素,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也无此本领,更不曾深研,此时骤然遇到,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齐玄素一剑刺出,只是他这一剑刚刚起手,散人已经开始躲避,待到他一剑刺出,散人刚好避开,同时以骨刺朝着齐玄素刺来。 齐玄素急忙举剑相架,可散人似乎早就知道他的招架姿势,刚到中途,便生出变化。若不是齐玄素躲闪及时,就要被骨刺透胸而过,不由惊出一声冷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招不在新 散人最大的失误不是与炼气士分开,而是他找错了对手。 如果是炼气士来杀齐玄素,凭借两把飞剑,无论齐玄素有什么手段,也要把双剑绞去头颅。另一边,散人独自对上张月鹿,有护身宝物在手,进攻不敢言胜,支撑个一时半刻还是不成问题,待到炼气士解决了齐玄素,两人仍旧可以联手对付张月鹿。 不过此举也有一个不足,那就是给了张月鹿逃走的机会,如果张月鹿能狠下心肠将齐玄素视作弃子,完全可以趁着炼气士去杀齐玄素的时机,直接逃走,散人是拦不住她的。那么两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齐玄素的头颅可换不来悬赏。 这也是炼气士不肯先去解决齐玄素的缘故。他要力求稳妥,万无一失,已经死了个五个弟兄,再让张月鹿跑了,那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时散人对上齐玄素,齐玄素完全处于守势,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散人的那件护身宝物便没了用武之地。反倒是炼气士独战张月鹿,险象迭生,叫苦不迭。 不过散人用出“先天胜算”之后,齐玄素也是险象环生,应对得十分艰难。 齐玄素短剑指出,在中途一颤,变化不定。散人以骨刺招架,齐玄素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散人背后。 散人好似背后生眼,瞬间转身,不理会齐玄素的剑势来路,分向齐玄素小腹与额头刺去。 齐玄素微微一惊,只能挥剑格挡,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 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只是散人有“先天神算”,齐玄素的几次奇招都未能建功,逐渐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另一边,张月鹿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如果将其从“慈航普度剑典”中单独列出来,只能算是上成之法,不过却号称天人之下杀力第一之剑术,其他诸如“太阴十三剑”的杀招,最起码要到天人才能修炼。 虽说如今的张月鹿还未跻身天人,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 炼气士踏足归真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张月鹿迅猛前冲,只见得百剑随之齐齐向前刺出,炼气士驾驭两柄飞剑绞杀八十余剑,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他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后背轰然撞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之上,使得大树摇晃不止,这才止住了溃败趋势。 张月鹿脚尖一点,身形掠至炼气士的面前,一剑下压。 被近身之后,飞剑的优势长处便难以发挥,炼气士只能暂且收起飞剑,反手拔出背后所负长剑格挡这一剑,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张月鹿压得炼气士不得不双手持剑,才堪堪顶住。 张月鹿单手持剑下压,左掌顺势拍在炼气士的额头上。 炼气士直接将背后大树拦腰撞断,倒飞出去,真气紊乱,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乱迸。 炼气士起身之后,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真气,张月鹿又倏忽掠至眼前,出剑不停。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炼气士勉力与张月鹿斗在一处。 张月鹿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真气损耗过度的迹象,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使用“千剑观音”还是有些吃力,只是她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仍旧牢牢占据上风。 炼气士一剑荡出,张月鹿早有预料,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继而一剑磕在炼气士手中长剑的“七寸”,让其真气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势道凌厉。 炼气士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 不过剑气还是撕裂了炼气士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 炼气士不惊反喜,方才张月鹿明显想要刺自己的胸口,却慢了一线,这俨然是难以为继的迹象。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张月鹿有苦自知,先前被炼气士的飞剑伤了多处,动作难免迟钝,若是她没有受伤,就算这一剑没能要了这炼气士的性命,接着乘势追击,他也必难幸免。 不过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从齐玄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简单来说,齐玄素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可与交手时擅长用脑子,无所不用其极,能偷袭绝不正面硬抗,能用诈也不会非要光明正大,就好似行军打仗,上兵伐谋,兵不厌诈,诡道也。 张月鹿顺势装作不支的模样,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炼气士果然上当,不仅停下退势,反而还上前几步,笑道:“怎么?张法师,没有力气了?那可就对不住了。” 说罢他便举起手中长剑,纵身一跃,朝着张月鹿头颅斩下。 张月鹿以有心算无心,趁着炼气士人在空中时,猛地出剑,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炼气士吃了一惊,他这般纵跃过去,张月鹿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张月鹿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炼气士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张月鹿的长剑上斩去。张月鹿早料到此招,右臂轻提,手中纸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炼气士胸前。 炼气士这一剑斩出,原盼与张月鹿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向张月鹿剑尖上直撞过去。但听得扑的一声响,剑尖从炼气士肩胛一穿而过。 炼气士也是老江湖,值此生死关头之际,亦不缺果决和狠厉,不顾伤口,猛地向后一退,使身体脱离张月鹿的纸剑,便要向古庙掠去。 张月鹿不顾自身伤势,强行提速三分,挡住了炼气士的去路。 不过张月鹿身上许多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因此再次崩裂,使得她浑身浴血,只是张月鹿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炼气士不得不横剑格挡,炼气士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张月鹿一般变得苍白。 然后张月鹿一脚踢在炼气士的膝盖上,迫使他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炼气士怒喝一声,想要强行起身。 张月鹿右手纸剑猛然下压三分。 炼气士不堪重负,非但没能起身,反而手中的长剑还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张月鹿左手一指点出。 炼气士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炼气士并未死去,不过他已经被吓破了胆,毫不犹豫地翻身而起,头也不回地开始逃命。 张月鹿拍出一记劈空掌,打在他的后背上。 炼气士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掌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没了踪影。 张月鹿没有追击,而是往破庙掠去。 破庙之中,散人已经将齐玄素逼到了一个角落之中。 齐玄素同样是狼狈不堪,若不是他得了“玄玉”的加持,拥有堪比归真武夫的体魄和气血,只怕早已死在散人的手中,可就算如此,也支撑不了多久。 此时散人刚好背对着张月鹿。 张月鹿没有急躁,甚至刻意收敛了气息,然后学着齐玄素的姿态,一点点靠近散人。 因为张月鹿记得很清楚,这散人有一件护身宝物,如果此人自知必死无疑,完全可以凭借这件宝物硬抗她的攻势,然后与齐玄素同归于尽,所以她不敢贸然出手。 散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靠近的齐玄素,反倒是齐玄素刚好面对着张月鹿。 张月鹿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对齐玄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齐玄素的神态没有丝毫异样。 下一刻,散人忽觉后心一痛,然后周身真气开始急剧溃散。 一瞬间,古庙内寂然无声,只剩下沙沙的夜雨声。 散人看不到身后的偷袭之人,却看到了齐玄素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截纸剑透过了他的胸膛,自然也刺穿了他的心脏。 散人的声音似恼似恨,艰难地说道:“江湖人喜欢背后偷袭,你们这些道门……中人……就……不会……玩点新花样吗?” 齐玄素回答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散人带着恼恨和不甘,绝望死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只雏鸟 “你没事吧。”齐玄素没有管死去的散人,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一手提着纸剑,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位置,又摆了摆手。 齐玄素先是一愣,然后便看到在张月鹿的咽喉位置有一道细细的伤痕,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仍旧可见内里血肉,就像一个两侧嘴角上扬的嘴巴。 张月鹿用纸剑在地上写道:“我没事,都是些皮外伤,只是暂时不能说话。” 齐玄素了然,又问道:“不会留疤吧?”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以道门的医术水平,返老还童也能做到,祛除疤痕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花费一些太平钱。 张月鹿除了咽喉处的伤口之外,身上其他位置也有些许多伤口,已经愈合止血。若是换成武夫,这些伤口当时就能愈合,甚至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谪仙人在这方面却是不如武夫了,在脱胎换骨之前,还没有这样的神异。 张月鹿自然不喜欢自己身上满是伤痕,回到玉京之后少不得要去化生堂走上一趟。 九堂各有职司,紫薇堂主管道士考评、升迁、调动、赏罚,最为权重,是为九堂之首。其次便是北辰堂和天罡堂,一内一外,好像道门的两个拳头。而天机堂和化生堂则是道门的两条腿,前者负责各类建筑工程、机关飞舟,玉京房屋便由天机堂掌管;后者负责炼丹制药、药圃兽园、提炼材料,治病救人,仿造穷奇血、腓腓、狸力、返魂香等物事便是出自化生堂之手,两者又和全真道共同负责道门的造物工程。 如果是因公受伤,化生堂会免费医疗救治。 如果不是因公受伤,那么化生堂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不追求盈利,主要是维持成本,不至于造成亏空。同时也会按照道士品级进行优惠减免,一品天真道士能完全免去所有费用,二品太乙道士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三成费用。 除了品级的固定减免之外,还有另外的减免。越是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减免的力度也就越大,而美颜驻颜一类,不会减免。 张月鹿如今只是四品祭酒道士,祛疤又被划分在驻颜美颜一类,减免份额聊胜于无。 如此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张月鹿本就暗暗发愁,齐玄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她会不会留疤,她哪里会有好脸色。 至于齐玄素以前为什么不祛除自己身上的疤痕,一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醒,二是囊中羞涩,没那么多的钱。 当然,齐玄素提起这些疤痕的时候,主要是强调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不过张月鹿还是打心底里感激齐玄素,如果齐玄素弃她而去,她大概就要被留在此地,成为古往今来众多中途夭折的谪仙人之一。 只是张月鹿本就不大擅长表达,此时又不能说话,只能用手中的纸剑在地上写了个“谢”字。 齐玄素瞧见这个“谢”字,笑道:“你我相识时日虽短,但这同生共死,已经是许多回了,还用一个‘谢’字吗?若是要谢,便以身相许吧。” 张月鹿脸色古怪,默默地将手中“无相纸”变作一根细细的长棍,就像叫花子的打狗棍,然后冷不丁地朝着齐玄素的屁股上抽了一记。 这一下实在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竟是没能躲过去,被打得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怎么还动手打人?话本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张月鹿不能说话,用长棍在地上写道:“我有报答你的东西,不是无以为报。” 正说话间,一阵夜风携着冷雨吹了进来,张月鹿竟是打了个寒战。 按照道理来说,到了张月鹿这等境界修为,不说寒暑不侵,也相去不远,西域的大雪都算不得什么,这点寒意更不算什么,可她先是大损气机,又被炼气士飞剑在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体魄有损,便容易遭外邪入体,格外脆弱。这也是齐玄素带伤离开凤台县后不肯冒雨赶路的缘故。 再有就是,此处破庙本就四面漏风,先前一番激战,更使其千疮百孔,时值冬日,夜寒深重,齐玄素气血旺盛,还不觉如何,张月鹿却是有些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寒意。 张月鹿伸手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可斗篷不仅处处破损,而且已经湿透。 齐玄素走上前去,帮她脱下斗篷,说道:“我的那件斗篷虽然破了几处,但好歹还算干燥,你先拿出来披上,我去找些柴火。” 说罢,齐玄素也不等张月鹿回应,便开始在古庙中四下寻找干燥的木材。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 片刻后,齐玄素找到了一张只剩下两根桌腿的供桌,徒手劈成木条,然后找了个干燥的地方,用打火石生起一堆火。 张月鹿来到火堆旁坐下,正想在地上写字,就被齐玄素打断道:“如果是要写个‘谢’字,那就免了。” 张月鹿也就作罢,双手笼入袖中,一动不动。 齐玄素拿过张月鹿的斗篷,双手托着,慢慢烤干。 外面大雨,里面小雨,还有几具无头尸体,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温馨场景,不过两人对此都十分习惯,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齐玄素偷眼去看张月鹿,橘红色的火光将她的脸庞照亮,由平日里的冷色调变成了暖色调,温暖可人。她低垂着眼帘,凝视着火光,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张月鹿似是察觉到了齐玄素的视线,抬起眼皮,与齐玄素对视一处。 齐玄素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是微微一笑。 张月鹿移开了视线,用手中的长杆在地上写道:“有宝物,你去拿来。” 齐玄素这才想起死去的散人的确有一件护身的宝物,不过没有急于起身,而是等到手里的斗篷完全干了以后,甚至还散发着融融暖意之后,这才起身,将斗篷披在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有些哭笑不得,心说自己又不是病秧子,不过是气虚体弱时受了些寒意,待到真气恢复,便没什么了。不过齐玄素一片好意,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在男女感情方面,女子总是早熟一些,哪怕从未经历过,也会达到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的境界,反倒是男子,只要没有亲身经历过,便难免小心笨拙。而这种小心笨拙,却也是最为真诚的,待到男子经历得多了,一切熟稔了,态度便自如随意起来,只剩下让人真假难辨的套路。 齐玄素在许多事情上可以算是老江湖,行事干练老道,可唯独在这方面,却是个初出茅庐的雏鸟。 当然,张月鹿也差不多就是了,正是势均力敌,雏鸟互啄。 齐玄素来到散人的尸体旁边,翻看了一下,果然找到一枚好似夜明珠的珠子,他尝试着注入真气,立时有一个光罩将他护在其中,有些类似于张月鹿的“五气烟罗”。 齐玄素停止注入真气之后,光罩存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缓缓消散。至于强度如何,张月鹿已经验证了,哪怕是她,也很难在短时间打破这个光罩。不过这个光罩是否与驾驭之人的境界有关,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齐玄素暂且收起这枚珠子,又去其他几具尸体上翻看了一下,除了兵器和一些常备药物之外,只找到一幅张月鹿的画像,没有钱财,更没有须弥物。 这也在情理之中,干这种营生的,都不会随身携带大量财物,以前的齐玄素也是把家当兑换成无忧钱,存在七娘那里,至今也没提出来,而是陆续兑换成各种材料。 齐玄素回到张月鹿身边,将那颗不知名的珠子递给张月鹿,然后慢慢展开那幅画像,对照着张月鹿本人,赞道:“这是谁画的,还真有六七分形似。”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研究这颗珠子。 齐玄素想了想,把这幅画像收起,放在挎包中,不过挎包里的东西太多,有些盛放不下,还有半截露在外面。 张月鹿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齐玄素顿时会意,将画轴交到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将画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用长杆在地上写道:“护身宝物,类似五烟罗,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想也没想就拒绝道:“卖掉吧,这样一件宝物,少说也能卖上四千太平钱,先去一趟化生堂,我可知道化生堂的门槛,高得很。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买一把‘神龙手铳’。” 张月鹿一怔,抹去原来的字迹,又写道:“这不是剿灭妖人,而是你帮我退敌,这是你该得……” 她还没写完,齐玄素就伸手按住了她手中充作笔的长棍,微笑道:“既然是我该得的,那怎么处置也是我说了算,我现在就要卖掉它。”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望着齐玄素。 她发现齐玄素越来越不听话了,也越来越大胆了。 齐玄素并不退让,与张月鹿对视,不容置疑道:“青霄,虽然你是上司,但现在不是在天罡堂,更不是在执行公务,所以我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章 传言推测 张月鹿怔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发现,齐玄素这个家伙喜欢装模作样地伏低做小不假,可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挺有气势的。 张月鹿抿了抿嘴,撇过头去,不与齐玄素对视,也没有反驳。 一方面是因为齐玄素的强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觉得没法说话太不方便了,仅仅用文字很难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书写又慢,反而显得有些软弱了。 齐玄素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没有继续“强硬”下去。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些常备的伤药,碾碎之后敷在自己的喉咙位置。 不考虑疤痕问题,以她的体质,再配合真气疏通经络,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她就能重新开口说话了。 张月鹿敷好药后,开始闭目养神。 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张月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清了清嗓子,虽然声音还有些嘶哑,但好歹能开口说话了。 张月鹿正想与齐玄素谈一谈刚才的事情,齐玄素已经主动说道:“这伙人似乎是‘客栈’的人。” “‘客栈’……”张月鹿沉吟道,“道门将各路隐秘结社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等与古仙相关的结社,最是危险,危害最大,被列为甲等。天廷、清平会、八部众这种实力雄厚而危险程度略低于前者的隐秘结社被列为乙等。接下来就是七宝坊和‘客栈’,这类隐秘结社主要以各种非法生意为主,危害相对较小,被列为丙等。其余许多不入流的隐秘结社被全部归到丁等之中。我只熟悉甲等和乙等的隐秘结社,对于‘客栈’并不怎么熟悉。” 齐玄素道:“巧了,我恰好比较熟悉七宝坊和‘客栈’,诚如青霄所言,这两家都是做生意的,而且都是非法的生意,七宝坊以各种走私物品为主,上到朝廷的贡品,下到化生堂的各种天材地宝,亦或是神机营、天机堂的火器,就没有他们搞不到手的,我们先前路过的山市,便是七宝坊的生意。” 张月鹿微微挑眉,她竟不知道七宝坊就是各地黑市的幕后老板,不过看齐玄素的样子,似乎很早就知道了,看来这在江湖上并非什么秘密。大概在道门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疏于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齐玄素接着说道:“至于‘客栈’,他们做的是人命买卖,既可以在‘客栈’雇佣刺客杀手,也可以在‘客栈’雇佣保镖护卫,不过绝大部分时候,‘客栈’的人并不亲自出面,‘客栈’只是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在买家和江湖人之间抽成。江湖上盛传‘客栈’与青鸾卫大有关系并非凭空捏造,客栈有规矩,事关朝廷的生意,必须要到总店去谈,至于如何去总店,那就看各人的本事。换句话来说,能找得到‘客栈’的总店,才算有资格谈这类生意。” 张月鹿道:“不愧是在‘客栈’混过的,知道的竟是如此详细,那么你知道‘客栈’为什么叫客栈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我虽然不熟悉‘客栈’,但曾听过一个传言,当年玄圣曾经假托‘太平客栈’之名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负责谍报事宜。许多后来威名赫赫的大人物,都曾在此组织任职,比如玄圣牌中的刘谨一。不过在玄圣就任道门大掌教之后,这个组织就消失了,只剩下现在那个到处开分店的太平客栈,而那个隐秘组织也不见于道门的各种记载,只剩下口口相传,所以不知道真假。”张月鹿倒是没有卖关子,将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 齐玄素愣了一会儿,迟疑道:“你说的这些,我似乎在哪里看过,莫不是《太平客栈传奇》?” 张月鹿讶然道:“《太平客栈传奇》写的是这些东西?” “你没看过《太平客栈传奇》?”齐玄素更惊讶了。 张月鹿摇头道:“我听说过《太平客栈传奇》的大名,不过因为这本书太老了,所以就没看。” 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打破沉默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听说的这些传言其实就是来自于《太平客栈传奇》?” 张月鹿脸色微微一黑:“我没说完呢。当时除了这个隶属于玄圣的隐秘组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组织,他们直属于还未称帝的高祖皇帝,主要负责各种暗杀事宜,被称之为‘万笃门’。而在大玄夺得天下之后,万笃门也消失不见了,许多人认为万笃门被归到了青鸾卫之中,不过我也听说,有一部分万笃门成员不愿进入朝廷,继续留在江湖中,与部分不甘被玄圣强令解散的‘太平客栈’成员一起成立了‘客栈’。” 这个说法倒是齐玄素从未听说过的,不由问道:“你不是不熟悉‘客栈’吗,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月鹿道:“我知道当今朝廷是如何夺得天下的,不等同于我熟知各种朝廷规矩内幕,这两件事本就是不相干的。同理,我知道有关‘客栈’由来的传言,不意味着我就明白‘客栈’的内部结构和行事方式。”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些传言我是从何处听来,倒也不必瞒你,都是听我师父说的。”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我师父这个人,怎么说呢,很喜欢讲些没有来历根据的野史,越是离奇,越是感兴趣。然后在这些野史的基础上,大胆推测。嗯……所以天师经常说她是捏造历史。” “根据她的推断,玄圣成为大掌教之后,‘太平客栈’之中的高层也大多成了大真人、真人,所以玄圣应该是解散了‘太平客栈’,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分散到了天罡堂、北辰堂之中,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就脱离了道门,进入江湖。” “这也在情理之中,玄圣成立‘太平客栈’之初,就是吸纳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自在散漫惯了,不想受到约束,也是有的。” 齐玄素听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接着说道:“万笃门那边,同样被高祖皇帝解散,顶替前朝时的青鸾卫,成为新的青鸾卫,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脱离万笃门,继续留在江湖上。这两部分人后来合流一处,成立了今日的‘客栈’。那么‘客栈’与青鸾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因为两家曾一起共事,本就是一家人。”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客栈’的许多元老来自于道门,那么‘客栈’会不会也与道门有着关系?” 张月鹿没有直接回答:“道门是天下间最为庞大的势力,可这些隐秘结社却能在道门的镇压之下不断发展壮大,那只能说明道门内部出现了问题。还是那句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有些感触,这些隐秘结社或多或少都与道门有着联系,如果把道门看作是一个人,那么这些隐秘结社就像是生病后长出的瘤子,两者之间有许多经脉相连,若是贸然割掉,疼痛还在其次,关键会流血不止,可若不割,这些经脉不断给瘤子输血,只会让瘤子越来越大,甚至扩散到其他地方,所以还是要割掉的。这大约便是道门也将这些与道门密切相关的隐秘结社列为镇压对象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问道:“如果这些人是从‘客栈’中接了悬赏,那么背后的雇主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江南大案。” 齐玄素道:“看来这个案子是把双刃剑,既让你青云直上,也给你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仇家。你说过,当时祖庭处死了一名二品太乙道士,看来祖庭认定此人就是主谋,那么现在来寻仇之人,是这个人的下属弟子呢?还是说,在这个人背后另有真正的大人物?”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很懂吗?” 齐玄素谦虚道:“略懂,略懂。” 张月鹿道:“我现在还没法断定雇主的具体身份,不过我在意的是另外一点,我很少独自离开玉京,既然这个机会难得,他为什么不雇佣些厉害人物呢?比如说直接雇佣一位天人,如此一来,便十拿九稳,我也必死无疑了。”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第一点原因,便是花费,谁的太平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雇佣天人的价格定然不菲,可能是你的仇家负担不起,也可能是他认为不划算。因为江南大案已经告破,再去杀你,肯定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更多可能是为了泄愤。既然不是关乎到自己的生死存亡,那么必然要考虑‘值不值’这个问题。” “再有第二个可能,只是我的推测,那就是背后的雇主打算在事后将雇佣的杀手灭口,如果他雇佣了一位天人,只怕是不好灭口。所以他雇佣了一伙先天之人,就算能杀掉你,也必然损失惨重,他正好杀人灭口,既不留痕迹,还能顺手拿回自己的太平钱。” 第一百二十一章 锦官府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然后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虚,不由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这里面的门道,你很懂啊。”张月鹿笑道,“若不是知道你穷的叮当响,我都怀疑你干过这类事情。” 齐玄素道:“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江湖可不是什么善地,这类事情并不少见。” 张月鹿道:“由此看来,我们不好继续在此久留,先去锦官府再说其他,至于这幕后的雇主,只能等到返回玉京之后再慢慢调查了。” 齐玄素自然没有意见。 天亮之后,雨过天晴,两人重新上路。 这一次,两人不再慢慢悠悠地赶路,齐玄素又换上了自己的“甲马”,沿着茶马古道一路狂奔,中途并不停留,直奔锦官府。 进了锦官府的境内,便到了蜀州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正如芦州道府坐落于怀南府城外的太平山上,蜀州道府则坐落于锦官府城外西南方向的天苍山青城。其中有万亩竹林如海,每每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故名“青城”。 说起此地,地位极为特殊,既是全真道的圣地之一,也是正一道的圣地之一,当年当年正一道祖天师先是在云锦山隐居修道,后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闻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于是他离开云锦山入蜀,他先居阳平山,后住鹤鸣山,还到了西城山、葛溃山、秦中山、昌利山、涌泉山、真都山、北平山,最后来到天苍山,在此指挥天师教弟子与上古巫教作战,故而天苍山上至今还有天师洞。 只是后来天师教分崩离析,变为正一道,退出了蜀州,这才使得全真道占据了此地,天苍山逐渐成为全真道龙门派的圣地。 在全真道中,天苍山的地位只是稍逊于号称第一福地的地肺山。 一般而言,应是没人敢在此地刺杀一位道门四品祭酒道士了,毕竟地方道府也有缉拿自恃修为横行不法之人的职责。 齐玄素和张月鹿稍稍放松,不再紧绷着心弦。 不过两人没有去天苍山,而是去往锦官府。因为化生堂设在蜀州的分堂并不在天苍山上,而是在府城之中。 因为化生堂也算是道门庞大商贸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是要与人做生意的,而各地道府大多设在各处名山之上,诸如天苍山、大雪山、太平山、太白山等等,若是化生堂将分堂设立在道府之中,很是不便,便干脆设立在府城之中。 两人沿着官道来到锦官府的西城门,有守城黑衣人负责查验路引。两人没有路引,却有道门的箓牒。 守门的把总看到张月鹿的四品祭酒道士箓牒之后,吓了一跳,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箓牒,道:“不知是法师驾到,有失恭敬,还望法师见谅。” 齐玄素代张月鹿接过箓牒,顺带问道:“不知城内的化生堂在什么地方?” 把总回答道:“进了城门之后,沿着主干道一路往东,虽然城内已经废除了坊市,但还有一个遗留下来的市场,占地不小,是许多酒肆、客栈、商铺、钱庄所在,化生堂就在此地,门面十分气派,一眼就能看到。” “多谢。”齐玄素道谢一声,与张月鹿进了城中。 张月鹿问道:“天渊,今天是什么日子?” 齐玄素算了一下:“我们十月十六离开玉京,今天是十一月初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张月鹿轻叹一声:“十一月初二,那便是没有飞舟了。” 飞舟班次有限,只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有,错过就只能等半个月的时间。而且各州府之间的飞舟并不互通,必须要先乘坐飞舟去往玉京,然后再从玉京乘坐飞舟前往各州府,十分麻烦。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问道:“你是怕连累我?想让我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张月鹿道:“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反倒是很佩服你,我若与你境界相当,是决然不如你的。” 齐玄素道:“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按照我们的原定路线,走水路去湖州,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 张月鹿并非婆妈之人,见齐玄素如此说,便也没有坚持。 两人正说话间,前方道路忽然出现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正中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似乎有人卖艺,因为聚拢过来的人太多,把道都给堵死了。 齐玄素举目望去,戏台上却不是唱戏的,也不是卖大力丸的,更不是杂耍戏法,而是几个衣着暴露的舞女,打扮不似中原人,倒像是西域人,高鼻深目,眼珠碧绿,脸上戴着薄薄的面纱,上身只一件抹胸,露着肚脐,下身是略显肥大的阔腿裤子,在脚踝位置收紧,赤着双脚,手腕戴着铃铛,舞动时叮当作响。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发现张月鹿正看着自己,立时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感叹强咽回去,脸上表情慢慢变化,露出几分不耻和轻蔑,轻哼道:“伤风败俗。” “确实。”张月鹿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问道:“我们绕路?” 张月鹿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 既然张月鹿要看,齐玄素也不反对,那就看看。 其实戏台上除了舞女之外,也有乐师,以琵琶和打鼓为主,舞女们的每一步都踩踏在鼓点之上,舞姿随着琵琶时而激烈,时而舒缓。 齐玄素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也没有见过许多大世面,无法评判这些舞女的舞姿如何,只能说尺度很大,诱惑意味很重。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就够了。先贤都说,食色性也。 这也是围拢了如此多人的缘故。 张月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忽然道:“就算蜀州气候温暖,可毕竟是冬日天气,这些女子穿得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青霄的意思是说,这些女子有古怪。” 张月鹿又道:“蜀州道府的道士们说过,最近锦官府在闹骗子。” “难道是仙人跳?”齐玄素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张月鹿提议道:“要不你去试试?好歹是一桩艳福。” 齐玄素反问道:“你舍得吗?” “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轻轻打了齐玄素一拳,“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齐玄素道:“我可是……童男子。” 张月鹿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那怎么了,我还是……童女子呢。” 两人说的童男子和童女子,并非是指年龄,两人早已成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说的其实是未经人事,就像小孩子一样。 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且不说张月鹿,只说齐玄素,真想要找个女子寻欢,也不算难。关键是道门中的许多功法要求必须守身如玉,若是破了身子,泄了元阳或者元阴,便练不成了。所以道门中人对于此事并不如何避讳,反而是显得大胆开放了。 齐玄素道:“你就不怕我一个把持不住……” “那你可以在这儿娶妻生子,我自己回家去。”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干笑一声:“我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中这些雁尾子的奸计,再者说了,都是些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 话还未说完,张月鹿已经轻轻踢了他一脚:“少贫嘴,快些去。” 就在两人说话时,台上又有了变化,就见那些舞女时聚时散,忽见几人合拢一处如同花骨朵,然后又见几人层层分开,好似花朵绽放。 紧接着,一个盛装女子好似大变活人一般从“花蕊”中出现,来到舞台之上。 不同于其他舞女,这名女子一身异域风格的红色长裙,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同样戴着面纱,头戴高高金冠,十分醒目。 这才是鲜花,先前的舞女只是陪衬的绿叶。 女子也注意到了齐玄素和张月鹿二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不定,双目之中有青气流转。 她先望向齐玄素,一身道袍虽有破损之处,但价格不俗,肌肤隐有光泽,神华内敛,气血极为旺盛,在身周化作肉眼无法看到的气焰,在风中飘摇狂舞,竟是归真武夫才有的气象。 她微微一惊。 紧接着,她又将视线移向齐玄素身旁的张月鹿。 张月鹿把自己裹在斗篷里,戴着兜帽,只能看到一个下巴,可周身却有肉眼难见的云雾自生,变化不定,时隐时现,与旁边的归真武夫形成鲜明对比。 这不像是炼气士,也不像是文士、君子、梵士之流,难道是谪仙人? 齐玄素“啧”了一声,止步不前。 张月鹿低声问道:“怎么了?” 齐玄素道:“似乎有鹰爪已经盯上这里,倒是不用我们多此一举。” 话音方落,就听一声大喝:“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张月鹿微微一怔,因为大吼之人只是个后天之人,所以她并未提前察觉,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发现,多半是凭借眼力观察看出此人身上具有青鸾卫的某些特征,而非靠着感知气息。张月鹿心中暗暗记下,日后不能太过依赖望气、感知等手段,也要注意用眼睛观察。 周围百姓却是不管什么先天之人、后天之人,听得“青鸾卫”三字,顿时一窝蜂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雁尾子 原来在百姓中早已混入了许多青鸾卫,纷纷拔出“细虎刀”或“长羊刀”,朝着草台逼了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来自于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捕快,则是手持铁尺和铁链一类的物事。 不过这些人都是后天之人,并没有先天之人。 后天之人最大的优势便是易于隐藏,任凭望气之术也好,亦或是神念察知也罢,很难将其与普通人区分开来,反倒是先天之人,颇有些肉眼难见的“异象”,就会显得十分醒目,这也是女子一眼就能看到齐玄素和张月鹿的缘故。 女子正是靠着一手“通明法眼”,才能屡次逃脱青鸾卫的追捕,却没想到青鸾卫也学聪明了,派出只是后天之人的力士、校尉、捕快,乔装改扮,隐藏在人群之中,除非能像齐玄素那般通过外在形貌判断其身份,否则很难被发现。 这女子也不惊慌,一挥手,那些舞娘、乐师变成了一个个小纸人,然后被她悉数收入袖中。这与灵泉子曾经用过的黄巾力士相差不多,只是黄巾力士是专门为了作战,而女子所用的这些小纸人却是没什么战力可言。 齐玄素见此情景,颇感惊讶,他先前竟是没能发现丝毫破绽。 不过这也不奇怪,法术的本质便是弄假成真,以法术而论,就是让普通人看到纸人化作的天兵天将也不算困难,归真方士就能做到,但绝对不适合用于两军对垒之时,因为刀兵煞气、武夫气血最能干扰法术,所以很少有方士、巫祝参与沙场厮杀,那里是武夫的领域。 厉鬼之流最是擅长以法术生出幻象害人,让人自己吓死自己,可如果在最后关头,人能爆发出一股血勇之气,好似武夫的血气,就能干扰破去幻象。在当事人看来,便是自己忘却了生死,不再恐惧之后,厉鬼和各种可怖场景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不过如果能够成功骗了人,使别人相信,信的人越多,法术就会显得越真实。正所谓信以为真,浅显的法术其实就是戏法骗术,若是信了,信的念头加持到法术之上,就会令法术越来越真实。反之如果不信,法术就会被戳穿。 这也是许多只懂一些法术皮毛的骗子能长久经营一个地方的缘故,因为信者甚众,极大加持了他的法术,使得法术越来越真,愈发逼真的法术又使信的人越来越多,如同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可一旦被人戳穿,就只能远走他方,因为这里的人不信了,法术就会越来越虚假。 先前围观的百姓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舞女是真人,在信以为真的念头加持之下,使得这些舞女愈发逼真,连齐玄素也瞒了过去。 其实这等原理还可以应用到许多方面,比如大名鼎鼎的须弥物,其本质也是以法术和特殊材质构成的微型空间,可以容纳死物,却不能容纳活物,因为气血会扰乱法术的正常运作,如果贸然放入活物,要么是活物当场死亡,要么是须弥物彻底废掉,两者只能存其一。 至于传说中的洞天,那已经是开辟另外一方世界的雏形,乃是仙人才有的大神通,真正完成了弄假为真的全部过程,只剩下“真实”,再无半点“虚假”,所以活人也可以进入其中。 女子收起纸人之后,又取出一道符箓,整个人立时轻如羽毛,飘飘摇摇地向上飞起。 这是方士的“飞羽符”,的确能让人离地飞天,不过与天人的飞天遁地相比,速度极慢,更不能凭此在空中交战斗法,局限颇大。 地面上的青鸾卫和捕快们见此情景,只能停下脚步。 便在这时,周围的房顶上又出现了许多青鸾卫,手中持有长铳,对准正在缓慢上升的女子,纷纷开铳。 呼啸的弹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罗网。 转眼之间,女子身上中弹多处,不过不见鲜血流淌,只是身上的红衣被打得破碎,隐约露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 正举目眺望的齐玄素还没看清具体细节,就听张月鹿说道:“不许看。” 齐玄素只好收回视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先前看那些舞女的时候,张月鹿没什么反应,多半是早就看出了那些舞女不是活人,所以不怎么在意,现在换成活人,便不乐意了。 齐玄素小声道:“管得真宽呐。” “你说什么?”张月鹿大声问道。 齐玄素道:“我说,你早就看出那些舞女不是活人?” 张月鹿道:“我没看出她们的本来面目,只是我用‘仙人望气术’去看这些舞女的时候,发现她们身上没有活人应有的气息,于是我推测她们并非活人,所以才让你去试一试。” 齐玄素有些郁闷,原来张月鹿早就知道没什么艳遇,才说什么“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姑娘倒是不傻,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胡乱大气。 其实齐玄素还是经验少了,若是七娘在此,就能看出张月鹿多少有些大姑娘的心态,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放在具体例子上,就是不愿齐玄素去看别的女子,可齐玄素真要一直看她,她又不好意思了。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女子已经越来越高,然后在抵达最高处时,炸开一团烟雾,遮住身形,待到烟雾散去,已经没了踪影。 锦官府中不是没有天人坐镇,只是天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亲自出手。 几名青鸾卫试百户骂骂咧咧地从远处一座临街酒楼的二楼上跳下,或是拎着长铳,或是拿着千里镜。 此时真正的百姓已经逃散一空,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就显得格外醒目,青鸾卫们立刻朝着他们二人围拢过来。 张月鹿又把自己的箓牒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向为首的一名试百户出示箓牒。 试百户将信将疑地接过了箓牒,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有些不信。 其余青鸾卫也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两人,看这架势,似乎把两人当成了冒充道门法师的骗子。 张月鹿有些不耐烦了,又取出自己的天罡堂令牌,丢到那名试百户的手中:“箓牒可以仿造,这块令牌是总不能仿造了吧?” 清平会的鱼符制度便是仿照了道门的令牌制度,既然清平会的鱼符都被设计成一个小型的须弥物,那么道门的令牌自然更加不俗。张月鹿的这块令牌乃是以昆仑洞天中特产的精金制成,火烧无伤,金砍不动,真气也不能损伤分毫,而且这种令牌并不常见,每个堂口的细节都不一样,比起箓牒更为难以仿造。 试百户见到令牌,吃了一惊,稍加确认之后,赶忙双手将箓牒和令牌一起递还给张月鹿:“不瞒法师,最近城中有人行骗,这伙人上次行骗的时候便伪造过五品道士的箓牒,我们也是有些草木皆兵,还请法师恕罪。” 张月鹿接过箓牒和令牌,皱眉道:“骗子敢伪造五品道士的箓牒,本地的道府不管吗?” 这名试百户苦笑一声,却是没有敢贸然回答。 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试百户,谁知道这位法师与蜀州道府的法师们是什么关系,若是胡乱说话,传到本地道府的法师们的耳中,那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月鹿也明白其中关窍,无非是不作为罢了,于是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试百户领着青鸾卫和捕快们撤离了此地,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荡荡的草台。 张月鹿对齐玄素低声道:“先不忙去化生堂,我们去追刚才那个女子。” “怎么追?”齐玄素直接问道。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只见“无相纸”已经变成了纸鹤模样,而且活过来了一样,展翅欲飞。然后就听张月鹿说道:“方才我将另一只纸鹤纸放在了那女子的身上,能以此找到她的踪迹。” 齐玄素略一回忆,立时道:“你让我不许看的时候放出了纸鹤?” 张月鹿略感意外地看了齐玄素一眼,赞道:“聪明。” 齐玄素一挥手:“头前带路。”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放飞手中的纸鹤,两只纸鹤之间心有灵犀,这只纸鹤顿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朝西南方向飞去。 两人紧随其后,走着走着,便发现位置越来越偏,行人越来越少,周围的建筑也变得逼仄起来。 走到最后,说是街道,其实只比小巷宽敞一点。没有平整的青石板街道,地面多是坑洼,污水遍地,街道两侧胡乱搭建的许多低矮棚屋,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光线昏暗,还有各种气味混在一起,让张月鹿这位久居玉京的女子忍不住皱起眉头,以手掩鼻。 齐玄素勉强还能算是习以为常,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玉京住了几个月后,也不大适应这类地方了。 要不怎么说山上山下,其实是两重天地。一边是道门中人在云端上人人如龙,一边是普通百姓还在泥泞中如同草芥。 或者说这个世道本就是有些割裂,一方面道门的飞舟行于九天之上,朝廷的铁甲舰横行于四海之间,可另一方面,耕牛仍旧是宝贵财产,出行还是靠马。 有人火铳火炮,有人弓箭骑兵。 新与旧的交替,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蛇不死 最终纸鹤停留在一处破旧住宅前。 齐玄素没有急着有所动作,只是问道:“如果我们拿住了此人,是要直接交给青鸾卫吗?”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怜香惜玉?” “哪有的事情。”齐玄素义正辞严道,“这种雁尾子招惹不得,他们能骗人钱财,自然更会拿捏人心,最是洞彻人性弱点,你以为我说把持不住,是乱说的?” 张月鹿拉长音调“哦”了一声,然后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齐玄素道:“我觉得吧,这些骗子手中肯定有许多不义之财,与其把这些骗子交给青鸾卫,不如我们借此机会弥补下亏空,正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张月鹿哭笑不得:“我倒是错怪了你,你不是看上了那个女骗子,而是看上了她的太平钱。不过这是赃款,要交还给苦主的。” 齐玄素不以为然道:“你指望青鸾卫的操守?他们不问苦主要钱就不错了。与其便宜了青鸾卫,倒不如便宜了我们。” 齐玄素此言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且不说其他,芦州的青鸾卫千户所可是与太平道勾结一处,光明正大地杀人灭门,什么叫破家的县令?比起青鸾卫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她也知道山上的道门和山下的朝廷不能一概而论,道门三品幽逸道士会因为凌虐仆人而被勒令辞职,可朝廷的达官显贵们随意打死个家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齐玄素说的情况的确是存在。可如果让他们去找苦主,一是没有这一样的精力,二是仅凭两人之力也很难找到所有苦主。 至于齐玄素的这种想法,张月鹿也不奇怪。 所谓花圃道士,坏处是久在花圃温室之中,经受不住半点风雨,好处则是循规蹈矩,视各种礼法教条为金科玉律,不敢逾越分毫。齐玄素这种野生道士,好处是饱经风雨,经得住各种挫折,极为顽强。坏处是行事随意,藐视规矩礼法,大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半黑半白。 九堂之中,其他堂口也就罢了,北辰堂和天罡堂是打人的拳头,玉京道士已经从当年击败儒门的精锐逐渐堕落为花圃道士,万不能胜任,所以从上代大掌教开始,就不断从地方道府调动精锐道士进入天罡堂和北辰堂填补空缺,这才给了齐玄素这种人进入九堂的契机。 正因如此,像张月鹿这种既能经受风雨又守规矩的道士,越发显得可贵,只要能力不差,大多都会得到提拔重用。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一道身影从宅子里掠出,速度极快。 不过张月鹿的速度更快,掌中的“无相纸”已经化作软鞭,随着张月鹿的手腕抖动,交织成一方牢笼,将那道身影笼罩其中。 然后这道身影砰的一声,化作一个纸人飘摇落地, 紧接着,又有一只纸鹤从宅子中飞出,飞得摇摇晃晃,落在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一挥手,纸鹤化作纸片回归她手中的“无相纸”。 齐玄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跟丢了?被这雁尾子耍了?” “差不多,她应是发现了我的纸鹤,故意把纸鹤留在此地,然后又留下了个纸人。而她本人则是早已离开此地,不知去向。”张月鹿道,“倒是小瞧了这个女骗子。” 齐玄素道:“的确有些手段,难怪青鸾卫千户所的这些老鹰爪孙们也抓不到她,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同伙。” “大约有吧。”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摆一个草台子跳艳舞,到底想骗什么?” 齐玄素道:“我若知道,我就当雁尾子去了。不过我们也要注意些,当心这些雁尾子的报复。” “这伙骗子还敢报复?”张月鹿略感惊诧。 齐玄素道:“古仙敢报复道门,骗子自然也敢报复我们。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张月鹿点了点头:“说到打蛇不死,倒是让我想起了江南大案,的确不得不防。” 齐玄素只是从邸报中知道这个大案的最后结果,却不清楚其中具体过程,不由问道:“我记得,江南大案好像是通过伪造商船沉没来侵吞货款,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这条道路走不长远?祖庭迟早会发现的。” “没这么简单”张月鹿摇头道,“这个案子的起因是祖庭与圣廷达成了扩大商贸往来的条约,祖庭下令由江南道府负责此事。因为是扩大商贸往来,当年出海的丝绸、茶叶、瓷器数量都要翻倍,不过因为时间仓促,于是江南道府便提出了一个方略,先从其他道府调运相应货物暂且补齐今年的缺口,等到江南道府完成增加产量之后,再还给其他道府。” “祖庭同意了江南道府的方略,决定从辽东道府、齐州道府调运货物填补江南道府的缺口。天渊,你应该知道,只要猪油过手,手上就会粘上一层油,所以这个环节便出了问题,上下其手,你摸一手猪油,我也摸一手猪油,他再摸一手猪油,猪油愣是小了一圈。层层盘剥之下,这批本能够填补缺口的货物真正到了江南道府手中的时候,反而不够了。眼看着与西大陆商人议定的交货日期将近,这些人没有办法,便弄出了一个沉船的事故,想要从账面上抹平这些亏空。” “不过因为涉及的货物太多,除非是一气沉上十几艘船,否则账面上是抹不平的,可一旦沉了十几艘船,傻子也知道里面有猫腻,于是他们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暗中勾结隐秘结社的妖人,让隐秘结社的妖人火烧江南道府的仓库。仓库里是空的,可他们却能借着此事瞒天过海,说那些亏空的货物是被妖人们烧了,他们只是疏于防范,一个失察失职的罪名要远远小于贪墨的罪名,关键是好处都已经到了他们的口袋里。” “度支堂察觉到不对,上报祖庭,祖庭下令由北辰堂调查此事,于是便有了北辰堂派人前往江南道府之事。他们又狗急跳墙,借着隐秘结社的名义杀人灭口,将一个贪墨的案子变成了地方道府对抗祖庭的大案。一个贪墨大案,一个勾结隐秘结社的大案,一个对抗祖庭的大案,这三件事,合称江南大案,才让好些人头落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感慨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张月鹿亦是感慨道:“你刚才问我,他们为什么觉得祖庭不会发现?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未必是死局。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可以借机中饱私囊,但不能太过分,起码要有所收敛。这些道理极其简单,简单到我这个局外人都知道,甚至算是半公开的秘密。”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指望别人来践行这个道理。” “江南道府的高层希望底下的人能够适可而止,体会道府的难处,以大局为重。” “其根本原因,以江南道府的原府主为首,江南道府的高层急功近利。他们的想法十分直接,只要祖庭吩咐了,我就一定要完成,至于完成祖庭的任务需要多大的代价,甚至让祖庭的意图发生偏离,那都不是我的事情。” “所以江南道府的原府主明知道底下猫腻不断,却不严查约束,在他看来,只要能填上缺口,按时完成与西大陆商人的交易就行,完全不考虑祖庭签订条约的深层用意。他就不想想,这笔生意做完了,江南道府立了大功,可这就是祖庭的本意吗?几百万太平钱的收益和一个内部千疮百孔的江南道府,孰轻孰重?” “正因如此,此事之后,他被调离了江南道府。” “底下的人希望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体谅他们这些小人物的艰辛,天塌下来,最好是上面的高个子顶着。” “那些被祖庭处死之人,在沉船事故之后,他们明知道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度支堂、北辰堂都已经注意到了江南道府,他们仍旧不肯吐出一些货物拿来过关。只要过了这关,度支堂、北辰堂的人走了,这江南道府还是他们的天下。但是这些人就愣是做到死不松口,哪怕最后身死抄家,也没有自掏腰包渡劫。他们都指望着别人吐出一些,正如他们开始猪油过手的时候指望着别人少贪一些。” “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明知道天塌了的时候谁也讨不到好,却仍然在天塌的前一刻挖着擎天之柱的墙角。” 齐玄素听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却把人性诠释得入木三分。 相较于这些道门内部的弯弯绕绕,江湖上的利益纷争,倒像是小孩子打闹了,实在上不得台面。 张月鹿轻声道:“经历过此事之后,我便明白了此生的志向,道门已经到了不能不整治的地步,想要整治道门,必须登上高位,一个参知真人不够,一个平章大真人也不够,非要三位副掌教或者大掌教不可。” 齐玄素有些惭愧,自己的志向不过是成家立业,与张月鹿相比,当真是天渊之别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化生堂 “这次是我大意了,竟然被那伙青鸾卫发现了踪迹,导致功亏一篑。” 一处客栈的独栋院落中,逃脱的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身上春光隐现。 “姐姐还是不要嘴硬了,就算没有那伙青鸾卫搅局,你也成不了事,那位张法师早就看穿了你的伎俩,你当‘仙人望气术’是徒有虚名吗?”一个娇滴滴的狐媚嗓音传来,“你逃走时,那张法师本能将你留下,却不出手,反而在你身上留下了一只纸鹤,这是想要顺藤摸瓜,你差点就把大伙都暴露了。” 红衣女子脸色微变,转头望去,就见一名身披狐裘的女子走了进来,容貌艳丽,不逊于红衣女子多少。 两名女子互相对视,火药味十足。 便在这时,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男子闷闷说道:“花老大嘱咐了多次,不要打草惊蛇,你还上赶着招惹,是把花老大的话当耳旁风吗?” 红衣女子委屈道:“哪里是主动招惹了,不过是刚好遇到罢了。” 男子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刚好遇到,你自己心里清楚,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对花老大说吧。” 狐裘女子火上浇油道:“咱们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谁又能骗得了谁呢?” 女子恼恨不已,只能暗暗想着该如何向花老大交代。 正如张月鹿疑惑的那般,光天化日地摆个草台跳舞,是哪门子行骗?因为她本就不是行骗,而是专门设了个局,这个局也不是针对张月鹿的,毕竟张月鹿是女子,她也是女子,女子碰到女子,她的一身本事便有大半使不出来,所以这个局其实是针对齐玄素的。 她想法很简单,张月鹿身旁的男子应该是个雏鸟,虽然这小子似乎是个归真阶段的武夫,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她也不是十分惧怕,凡夫俗子终归逃不出贪嗔痴三毒,未必非要动武不可。这个年纪的男人,一腔热血,无惧无畏,却有个最大的弱点,那便是对女人没有半点抵抗力,只要她亲自出马,还不把这小子迷得晕头转向?然后只要稍微套话,这小子就得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说不定她还能在张月鹿身旁安插一个耳报神,可以随时知道张月鹿的动向。 到那时候,她就能在花老大面前好好露脸一回。可谁曾想,事情弄巧成拙,现在反倒成了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齐玄素此时还不知道那个红衣女子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红衣女子着实是有些小看齐玄素了。齐玄素是童男子不假,不算刚刚共事不久的沐妗、田宝宝,总共就与三个女子熟识: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经验也很浅薄,可齐玄素好歹是江湖上混了许久,见识过江湖的险恶,知道雁尾子的厉害,只要心里存了提防,还不至于被美色昏了头脑。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张月鹿,就算他真昏了头,张月鹿也肯定会帮他清醒一下。 这时候,齐玄素和张月鹿已经离开了那处街道,继续往化生堂行去。 锦官府曾是蜀国旧都,自然是极大的,在城内又不好高来高去,只能以普通速度行走,所以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那处市场,正如守门的黑衣人所言,化生堂的门面极为气派,主体建筑加上下面的地基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大门高出地面两丈左右,堆砌三十六级汉白玉台阶。台阶正中位置又专门修建一处平台,放置了一尊等人高的后土娘娘神像,寓意地势坤,以厚德载物,也就是地生万物的意思。 齐玄素来到台阶下方,仰头望着黑底金字的“化生堂”牌坊,不由赞叹道:“这可比我们天罡堂的总堂还要气派。” 张月鹿道:“那你是没见化生堂的总堂,分堂都是照着总堂的样子修建的。”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我们天罡堂没有分堂?” 张月鹿道:“紫薇堂、度支堂、北辰堂也没有分堂,有分堂才是奇怪。” 齐玄素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又问道:“这里还有什么说法?” 张月鹿解释道:“紫薇堂、度支堂、天罡堂、北辰堂分别代表了人事之权、财政之权、兵事之权、监察之权,这四样权力其实都在地方道府的手中,分别由不同的副府主执掌,再由一位府主总揽大局,所以我们不需要增设分堂。化生堂、天机堂却是例外,它们还兼顾了部分极为特殊的商贸生意,地方道府无力承接这些生意,所以只好设立分堂,由祖庭统一调度。” “懂了。”齐玄素当先走上台阶,张月鹿也紧随其后。 寻常酒楼商铺,正门也就是两扇门,而化生堂的正门是由八扇门组成,此时全部打开,便是几十人一起出入也不显拥挤。 进到其中,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大厅,以十二扇屏风分开前后,正对门是一方长条柜台,不过不是木质,而是石质,黑沉沉,似有繁星点点。靠墙摆放着许多桌椅,虽然只是拼接的小料紫檀,但也价格不俗。 柜台后是一位道门女冠,面带笑容,见两人来到柜台前,微笑问道:“两位是……” 齐玄素已经取出两人的箓牒,放在柜台上。 女冠看了眼箓牒,脸色微变:“原来是张副堂主、齐执事,请稍等。” 说罢,这女冠急忙忙转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身着道门正装,从衣冠上来看,是一位五品道士。 “在下宋万,本地的主事,见过张副堂主。”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张月鹿还了一礼,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来意简略说明。 宋万听完之后,面露难色:“张副堂主应该知道化生堂的规矩,这种药物不在减免的范畴之内,就算张副堂主是四品祭酒道士,也只能减免一成的价格。” 张月鹿对此早有预料,直接道:“报个价吧。” 宋万估算了一会儿,说道:“按照用药量来算,大约要三千太平钱,我可以做主,抹去零头,就按三千整来算。” 在宋万看来,虽然三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是能拿出来的,而张月鹿又是道门中的知名人物,地师赏识,张家出身,当真是前途无量,些许太平钱,自然简简单单。 可他却不知道,张月鹿并非张家大宗出身,家世上并无太多助力,地师赏识她不假,可也不会送她太平钱,而她又是清廉自守,不肯像孙永枫那样“生财有道”,如今身上也就一千太平钱的身家而已。 张月鹿沉吟道:“三千太平钱。” 她对价格高早有预料,并不如何吃惊,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价格竟然与齐玄素提前估算的价格差不多。 齐玄素早早说过,那件护身宝物少说也能卖上四千太平钱,先去一趟化生堂,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买一把“神龙手铳”。黑市上全新的“神龙手铳”是八百太平钱,四千减去八百,刚好还剩下三千二百太平钱。 便在这时,齐玄素问道:“宋主事,你也知道,出门在外不好携带大宗银钱,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钱。不过手头上有一件暂且不用宝物,不知能否作价?” 化生堂并非当铺,按照规矩来说,是不接受作价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对于外人来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有半点更改,可张月鹿却不是外人,而是道门自己人,同在道门,又是前途无量的四品祭酒道士,规矩便可灵活变通一下。 宋万略微沉吟后便点头道:“可以,就当与两位结个善缘了。” 齐玄素见张月鹿皱眉,赶忙抢先开口道,“那就多谢宋主事了。” 说罢,齐玄素取出那枚夜明珠模样的宝物,递到宋万的面前。 宋万虽然品级不高,但久在化生堂供职,可谓是见多识广,接过珠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尝试着输入真气,已经可以大概确认,说道:“果然是宝物,按照市价,可以作价四千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拱手道:“那就有劳宋主事。” 宋万请两人在此稍坐,又让人奉上香茗,他则带着珠子去了后面。 大概半个时辰后,宋万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箱子,一手拿着一叠票据。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继续喝茶,他起身迎了上去。 宋万也看出来,这位齐执事才是真正办事的,便直接对齐玄素道:“齐执事,这是张副堂主要的药膏。” 说着他将箱子交到齐玄素的手中,与郎中们随身携带的药箱相差不多。 齐玄素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只见其中整齐排列着一个个大小规格一模一样的玉盒,总共是十二盒,细算下来,每盒便要二百五十圆太平钱。 宋万又将手中的票据递给齐玄素:“除了发奉之外,还有十一张大票,总共一千一百圆太平钱,还请齐执事清点一下。” 所谓“发奉”,又名“抄奉”、“发条”、“发票”,若要报销,少不得此物。 齐玄素合上箱子,接过票据,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入挎包中,再次道谢:“多谢宋主事,日后回到玉京,再与宋主事把酒言欢。” 宋万为的就是这句话,自然是含笑应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衣不如新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来化生堂,齐玄素将手中的药箱递给张月鹿,问道:“具体怎么用,你知道吗?” 张月鹿回答道:“我知道,不过在路上多有不便,等到回家之后再用也不迟。” 齐玄素点点头,并不多言,又摸了摸自己的挎包。 在挎包里还有一千一百圆的官票,按照张月鹿的意思,宝物本就是他该得的,剩下的太平钱自然也是他的,随他处置。 齐玄素想到此处,心情大好。 对于许多大人物来说,一千太平钱当然不算什么,可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可以随意支配的闲钱,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 他开始思索着,真正购置一把“神龙手铳”,虽然他现在身上有一把“神龙手铳”,但那是道门配发给张月鹿的,迟早要还回去,日后他独自行动,少不得要有一把手铳防身。 齐玄素又看了眼张月鹿。 此时张月鹿半举着手,手腕上的流珠闪烁光华,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另一只手指指点点,似乎在整理东西。 齐玄素知道这应该是她打开了须弥物,不过外人看不到须弥物里面的空间,就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过了好一会儿,张月鹿才将手中的药箱收入须弥物中,然后抱怨道:“我的须弥物彻底满了,再也放不下了。” 齐玄素提议道:“也许你需要一个挎包。”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一直随身带着的挎包,犹豫了一下:“再说。” 两人下了化生堂的台阶,又在此处市场上逛了逛,发现一家裁缝铺子。 齐玄素对张月鹿道:“正好,把两件斗篷拿出来,补一补。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张月鹿取出两件斗篷,道:“你大可把新三年和旧三年去掉,我们直接从缝缝补补开始。” 这话倒也没错,这两件斗篷刚买不久,一个月都不到,无奈命运多舛,已经破损多处,这也是齐玄素过去从不舍得穿新衣走江湖的缘故。换成其他人,多半便不打算要了,无奈两人都不富裕,还是要节俭一些。 齐玄素笑了一声,接过斗篷,走进裁缝铺中。 裁缝是个大概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花镜,见齐玄素捧着两条斗篷进来,已经是明白了来意。 齐玄素将斗篷放到桌上,问道:“老板,将这两件斗篷补好,大概需要多久?多少钱?” 裁缝拿起斗篷,仔细翻看了一下,道:“这是……玉京成衣铺子里的样式?倒是少见得很。” “老板好见识。”齐玄素夸赞道。这样的成衣在玉京甚是常见,可在玉京之外就不常见了,至多就是能从地方道府的道士身上见到。 裁缝想了想:“一天时间就差不多了,不过我们这里不比玉京,有些衣料丝线不是那么常见,所以价格要贵一些,两个太平钱。” 齐玄素刚刚发了一笔横财,正是阔气的时候,便也没有讲价,直接从袖袋中取出两枚太平钱,放在斗篷一旁。 对于裁缝而言,两圆太平钱算是大买卖了,心中高兴,又道:“我看客官身上的道袍同样有些破损,不如也修补一下?不要钱,算是个添头。” 齐玄素迟疑道:“我可没带换洗的衣物。” 成为先天之人之后,虽然不增寿命,但有许多细微之处的变化,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再习得“辟谷术”之后,便连吃饭也省了。 由此道门还生出了一个规定,上至大掌教,下至四品祭酒道士,四季常服不能超过八套,提倡节俭朴素之风气。反观朝廷权贵,则是另外一个极端,一天能换四套衣服,而这四套衣服只是在细微处略有不同,一眼看不出来,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至于到了天人之后,已经是半仙之体,种种神异不必多说,首先是寿命大增,百岁只是起步,其次是寒暑不侵,无惧冷热,最后是睡眠渐少,直至不眠不休,已经与普通人大不一样。这也是许多天人能坐关数年甚至十几年的缘故,换成个普通人,不被饿死,身上也要臭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没真就没准备换洗外袍——他也没料到这一路上这么多坎坷,他本以为就是赶路辛苦些罢了。 不过齐玄素一路走来,身上多是与人激战时留下的痕迹,却没有半点异味,反而要比常人还干净许多。 裁缝道:“不必换衣,客官身上的道袍破损并不严重,我可以直接缝补一下。” 齐玄素颇感惊讶,依言张开双手,站在原地,裁缝取来针线,不多时便将道袍缝补了一番,齐玄素左右看了一下,竟是看不出什么痕迹,赞道:“好手艺。” 然后他又看向张月鹿,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十分明白,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下来补一下? 先前激战,张月鹿被飞剑伤得不轻,那飞剑极薄,切开的口子如同细线一般,而张月鹿身上穿得是厚厚棉衣,所以乍一看去,还是完好无损,可贴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衣服上的口子,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张月鹿没有作声,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如今心学盛行,不再讲究礼教大防,不意味着男子和女子之间就不必避嫌了。 张月鹿倒是带了换洗的衣物,却是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她可不想穿着这身打扮招摇过市。 裁缝赶忙道:“既是女客,自然是由内人代劳,也不必换衣。” 张月鹿这才点了点头。 裁缝朝里面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将张月鹿请去了铺子后面的内间。 齐玄素就坐在外面等着,裁缝则是开始拿出尺子,在两件斗篷上比比划划。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月鹿与那妇人从内间出来,因为这个不算添头,所以她支付给妇人一个小圆。 两人出来裁缝铺,因为还要再等一天的缘故,所以两人决定先去不远处的一家太平客栈,先定好房间,免得又变成只剩一间房的窘境。 就是齐玄素,也不想再在椅子上睡一宿。 …… “祸事了,祸事了。” 那个披着狐裘的女子一路跑进院子。 一直坐在台阶上的男子抬了下眼皮:“大呼小叫,又怎么了?” “那两个人过来了!”狐裘女子道。 “哪两个人?”男子问道。 狐裘女子道:“就是花老大说的那两个人,那个张法师!” 男子猛地站起身来,脸色凝重:“你亲眼所见?” “那是自然。我和他们走了个对脸。”狐裘女子道,“幸好姐姐还在闭门思过,要是换成她,只怕已经被那位张法师识破了。” 男子陷入沉思之中。 狐裘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等着。 过了片刻,男子吐出一个字:“走。” “走?”狐裘女子问道。 “对,走。”男子理清了思绪,“此地不宜久留,你不要刻意关注那位张法师,免得被她察觉,你只要注意客栈的正门,看到他们二人出去了,你就带着其他人从后门离开此地,去城南的宅子。” 狐裘女子点头道:“知道了。” …… 齐玄素和张月鹿当然不知道那伙在锦官府兴风作浪的骗子就藏在太平客栈之中,他们要了个独栋院子,有两间卧房加一个堂屋,付钱取了钥匙之后,因为天色尚早,便又出了客栈。 此地市场当然比不得玉京的太清市,不过倒也颇为繁华。齐玄素和张月鹿边走边逛,一直走到市场的另一端,结果发现这里还有一座天机堂的分堂,同样气派,只是将后土的神像换成了皇天的神像。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与另一头的化生堂隔了整整一个市场。 齐玄素问道:“化生堂和天机堂关系很差吗?” “不差啊。”张月鹿也觉得奇怪,“在玄都,天机堂的总堂和化生堂的总堂紧挨着,因为两家来往频繁,中间还用一道拱桥连了起来,可以不走正门,直接往来。” “不管了,进去看看再说。”齐玄素正打算买一把手铳,当先往天机堂走去。 张月鹿也由得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进到天机堂的大堂,差不多的格局,不过是一名男道士站在柜台后面。 以齐玄素的道士品级,是买不到“神龙手铳”的,只能由张月鹿出面,张月鹿上前出示自己的箓牒,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有‘神龙手铳’吗?” 道士见到张月鹿的箓牒,吓了一跳,他虽然不像化生堂的女冠那样听说过张月鹿的名字,但也知道四品祭酒道士的分量,原本的些许倨傲消散无踪,只剩下恭敬:“回禀法师,自然是有的。” 虽然“神龙手铳”是神机营出品的,但天机堂也能制造,两家本就是互通有无。 张月鹿吩咐道:“拿一把来。” 道士应声而去,不多时后,取了一个盒子过来,放在石质柜台上。 张月鹿伸手打开盒子,只见里面以丝绒填充,卧着一把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正是“神龙手铳”。 道士随之介绍道:“此铳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价格是六百太平钱。”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不如故 齐玄素知道黑市上的价格会贵一些,却没想到天机堂会这样便宜,一把崭新的“神龙手铳”和黑市上八成新的二手“神龙手铳”是一样的价钱,无奈要到四品祭酒道士才能在天机堂直接购买“神龙手铳”,这便是高品道士才能享受的好处了。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微微点头。 然后张月鹿又对道士说道:“可以了,就这个吧,还有弹丸吗?” 道士面露难色:“法师应该知道,我们道门不管制火铳,却管制弹丸,凤眼系列和龙睛系列,都要经过天罡堂的许可才行。” 这也是天机堂的理念所在,火铳还在其次,关键是射出去的弹丸,与西大陆重视火铳本身大相径庭。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副堂主令牌。 道士震了一下:“原来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请张副堂主稍等,我去请主事过来。” 不多时后,本地主事匆匆赶了过来,与张月鹿见礼寒暄之后,问道:“不知张副堂主想要什么弹丸?” 张月鹿反问道:“你们有什么?” 主事道:“龙睛和凤眼系列,甲字以上,我们都是没有的,只能去总堂。另外‘龙睛乙一’和‘凤眼乙一’缺货,也是没有的。”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要十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 主事说道:“‘龙睛乙二’的价格是每发十圆太平钱,十发便是一百圆太平钱;‘龙睛乙三’的价格是每发七圆太平钱零五百如意钱,二十发也就是一百五十太平钱;‘凤眼乙三’的价格是每个八圆太平钱,五个是四十圆太平钱,合计二百九十圆太平钱,若再加上‘神龙手铳’的六百圆太平钱,总共是八百九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刚才还在感慨“神龙手铳”的便宜,现在知道大头在哪里了,过去直接用天罡堂下发的弹丸,还不觉得如何,现在直接去买,方才知道一个“贵”字怎么写,转眼之间,半把“神龙手铳”已经花出去了。 张月鹿又道:“凑个整数吧,剩下十圆太平钱,配些普通弹丸,以破甲为主。” 主事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道士已经准备好了,将各种弹丸放在桌上:“十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另外还有三十发普通破甲弹丸,附送一个腋下皮袋,可以用来盛放弹药,请张副堂主清点一下。” 所有弹丸都用精致的黑漆木盒装着,木盒上有天机堂的纹样,还标明了各种弹丸的名称,分门别类,整齐排列。 张月鹿没有动作,齐玄素主动上前。 托张月鹿的福,他已经早早用过这些弹丸,心中有数,打开木盒,很熟练地检查了一遍。 最早时候,火炮的炮弹也好,火铳的弹丸也好,都是球形,类似剑丸,故名“弹丸”。不过随着火器的发展,尤其是膛线的出现,使得弹丸要与膛线紧密结合,直径会略大于铳管,导致装填困难,甚至要用通条,将弹丸敲入铳管,装弹速度非常慢,所以弹丸逐渐演变为尖头的圆柱形状,不过“弹丸”的称呼还是被遗留下来。 所有弹丸的形状都是一样,所不同的是,“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上的符箓刻纹更为复杂,而且里面的火药也有不同。底部则分别铭刻有“乙二”和“乙三”。 齐玄素检查无误之后,数出九张还残留有油墨香味的崭新大票,交给主事。 主事接过官票,心中暗暗奇怪两人的关系,虽然此人穿着打扮还算不俗,出手也阔绰,但真正的世家子弟定然是有须弥物的。难不成这位张法师养起了小白脸? 齐玄素收好一应物事,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下自己的积蓄,如果不算零头,自己原本还有二百圆太平钱的积蓄,加上买铳剩下的二百太平钱,也就是四百太平钱。不过他还有天罡堂还未发放的安家费,清平会的每月补贴也没领取,甚至返回玉京之后,可以升为六品预备祭酒,享受五品候补祭酒的待遇,每月有一百圆太平钱的例银。至于存在七娘那里的无忧钱,大概还能买一次材料,就暂且不动了。 如此看来,他的前途还是光明的,每年至少能存下一千圆太平钱左右,只要三四年的时间,他就可以考虑离开海蟾坊,在上八坊中购置一栋住宅,然后再升五品道士,四品祭酒道士也不再是奢望。 接下来便可以考虑成家的事情,也就是与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冠,结成道侣。 至于子嗣,倒是不必强求,看两人的意愿吧。道门在这方面与世俗不大一样,不能一概论之。 当然,前提是他不能半路意外亡故,也不能被人发现清平会成员的身份。 想到这里,齐玄素的心情又不免沉重起来。 七娘说的对,在清平会栖身终究不是正道,在道门中攀升才是正途。所以脱离清平会的目标,仍旧不变。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身旁的张月鹿。 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什么,她的思绪也不像齐玄素那般围绕着自身前途,她在想一件有用又没用的事情。 她如今在做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用自己的名义帮齐玄素买了“神龙手铳”和相应弹药。 这种行为合规矩吗?道门并未做过明确规定,不算违规,可道门也不支持这种行为,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现在她帮齐玄素代为购买了一把“神龙手铳”,似乎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人可以指摘她。可如果是道门中更有权势之人“代为购买”几十把、上百把,然后把这些“神龙手铳”全部放到黑市上,从中牟利,赚取差价,那么又算什么呢? 张月鹿不由往深处想去。 为什么不堵住这个漏洞?是不想堵?还是堵不上? 如果是前者,那么说明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如果是后者,阻力来自于何方? 张月鹿只觉得前路漫漫,不知出路在何方,改变道门,谈何容易?就算是玄圣降世,只怕也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什么叫有心无力,又什么叫人微言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能做一分是一分。 便在这时,齐玄素轻声问道:“青霄,我们走吧?” 张月鹿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两人一道出了此处天机堂分堂,不过没急着下台阶。 张月鹿忽然把手伸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不大明白张月鹿是什么意思,犹豫着也伸出一只手,与张月鹿握了握手。 有点软,还有点凉,挺柔滑的。 随着东西方的交流加深,以内阁次辅为首的一群人,掀起了一股西学的风潮。齐玄素记得,西大陆有这种礼仪,两人碰面的时候,相互为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及恶意,要向对方摆出执武器的右手。后来逐渐演变成握手,大概相当于中原的抱拳之礼。 张月鹿没好气地打掉齐玄素的手,瞪了他一眼:“趁机占便宜?” “分明是你主动伸手过来,怎么还倒打一耙?”齐玄素只觉得冤枉。 张月鹿道:“我的‘神龙手铳’呢?你有了自己的‘神龙手铳’,该还给我了吧?” 齐玄素摸了摸已经陪伴自己半个多月的“旧爱”,又摸了摸还在盒子里的“新欢”,尴尬笑道:“我听说西大陆有握手的礼仪,我还寻思你怎么转性了,开始讲究起西礼。说到西礼,西大陆的人的礼数怪得很,有吻手礼,有拥抱礼,还有贴面礼,着实是有伤风化。” 张月鹿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反而有龙虎之气,正如齐玄素所说的那般,如猛虎,似蛟龙,让齐玄素没来由生出几分凉意。 然后就听张月鹿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试一试西大陆的礼数?” 齐玄素轻咳一声,正色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绝无此意,只是觉得西大陆之人,纵然不算是蛮夷,也与我们中原大相径庭,奇也怪哉。” 张月鹿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追究,嘴角隐约有一抹弧度:“我的手铳呢?快点交出来。”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摩挲着手铳的象牙握柄,说道:“江湖人最好的伙伴就是兵器,我和它好歹是并肩作战半个多月,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准头手感什么的,我也能做到心中有数,若是换成新铳,又要重新磨合,不如我把新铳给你?” 张月鹿没有收回手,淡淡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如果这把‘神龙手铳’是我的,那么我一定会答应下来,反正我也不怎么用,哪把都无所谓。可惜这把‘神龙手铳’不是我的,而是天罡堂下发的,上面都有编号,不能交易。” 齐玄素哀叹一声,将已经用得很顺手的“旧爱”交到张月鹿的手中,顺带从盒子中取出崭新的“新欢”,装填了一发普通弹丸,放入铳套中。 张月鹿接过自己的手铳,轻轻抚过铳身,若有所思。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亲军都尉府 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 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前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虽然正经的官老爷不会亲自押船,但有些人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只听得叫骂声不绝于耳。 便在这时,一艘大船从风雪中驶来,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所有船都忙不迭地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身影从船舱中走出,站到船板上,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便是他与江别云共同策划了凤台县之事。 赵光霁隔着风雪遥望帝京方向,忧虑重重。 一名青鸾卫百户来到赵光霁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都尉府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都尉府。” 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亲军指挥使司”,前身又名“亲军都尉府”,后来被大魏太宗皇帝升为“青鸾卫都督府”。在大玄朝廷成为天下之主后,青鸾卫又被降格为“青鸾亲军指挥使司”,去掉了“都督府”的称呼,其府衙所在仍旧沿用“亲军都尉府”的旧称。 赵光霁点了下头:“知道了。” 青鸾卫百户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光霁的心情十分晦暗。 凤台县的事情出了纰漏,他被同知大人召回帝京,名义上是述职,实则是问责。 这件事是他和江别云谋划不假,可他和江别云之所以相识并且共事,却是因为上面的缘故。 难道是太平道那边给了都尉府压力? 从上空俯瞰,整个帝京城就像一个“凸”字。分为四重,“凸”字的上半部分是内城,内城中有皇城,皇城中有宫城,“凸”字的下半部分是外城。 总的来说,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主座朝南,中轴突出,两翼均衡对称。 宫城面积最小,是皇帝居住所在,也就是所谓的“宫里”,正门为“午门”。 皇城包括宫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名为“大玄门”,又称“皇城第一门”,与国同名,是为国门象征,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玄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局散势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则在大玄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众多衙门中,唯有两个是例外,是在宫城之内。一个是内阁,位于午门内的文渊阁。另一个是太平观,位于原司礼监旧址。 前朝大魏时,内廷设立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为首,为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尊称为“内相”,外廷统摄六部的内阁首辅则被尊称为“外相”,两人一内一外,行使丞相权责。 这也是大魏朝廷最被诟病的宦官干政。 待到大玄夺取天下,不仅废黜了卫所制度和五军都督府,也废黜了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廷二十四衙门,将所有权力收归内阁,内阁首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相”,能与皇帝坐而论道。 不过大玄朝廷又没有完全废除延续了几千年的宦官制度,一则是因为惯性的力量巨大,二则是因为前朝大魏遗留下了十万宦官,而且这十万人中不乏高手,大玄朝廷不能放任自流,只能选择接手。 大魏立国之初,为了拱卫皇室,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奇人异士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门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 除此之外,还有“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如此三者相加,使得大魏朝廷在二百余年的时间中,一直死死压制着道门和佛门。 宦官的传承不在五仙传承之列,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若是男人或者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男子变为女子,女子变为男子,十分诡异。 随着大魏朝廷覆灭,这门传承也落在了大玄朝廷的手中。 大玄朝廷将其称之为“阴阳人”。 太平观,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关系。若是国师,也就是太平道大真人,驾临帝京,便会在此落足下榻,与皇帝陛下坐而论道。因为大玄皇室奉道,故而在道门体系中,历代大玄皇帝也有尊号,本代皇帝陛下尊号为“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名义上位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上,与掌教大真人一般,同在超品。 不过一般道门中人不把皇帝陛下视作道士,所以唯一的超品道士还是大掌教。 太平观平日里有专门的太平道弟子负责,寻常人等,无论宫女、宦官、侍卫、朝臣、王公,皆不得入内半步。 至于原来的内廷二十四衙门,被精简为宣徽院,有南、北二院,其下又设有诸司,以宦官充宣徽使与副使,二使共院而分设签押房,宣徽使总领南院,掌管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副使总领北院,执掌阴阳人,有拱卫内廷之职责,且只听皇帝一人之命令。 北院与青鸾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青鸾卫可以离开帝京,有侦缉天下之职责,而北院却是等闲不会离开帝京,除非有皇帝旨意。 此时亲军都尉府的一处值房内,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暖意融融。 今天是青鸾卫指挥同知云罗当值。 她是青鸾卫三位堂官中唯一的女子,仅从外表来看,大约三十许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却是少有人知。 这些年来,她执掌南镇抚司,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在外人看来,是那位掌印北镇抚司的同知大人威名更盛,可在青鸾卫内部,却是这位云同知更让人胆寒。 云罗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 云罗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不由叹了一口气。 清微真人不日就要上京,名义上是奉了“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皇帝陛下的诏命入京,为皇帝陛下做一场罗天大醮,顺带着问罪来了。 想到这儿,云罗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第一百二十八章 紫极大真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十一月初二抵达了锦官府,在城中盘桓一天之后,于十一月初三离开了锦官府,前往白帝城。 然后他们会从白帝城乘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前往湖州,也就是古荆州,再由湖州去往吴州。这是他们的原定路线,经过雍州、蜀州、湖州、吴州总共四州之地,最后抵达吴州上清府上清县,也就是张家世世代代生活之地,云锦山大真人府所在。 两人一道出了锦官府的城门,身上披着被修补好的斗篷,沿着宽阔官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青霄,你见过皇帝陛下吗?”齐玄素没话找话地问道。这一路走来,两人不可能只是一味闷头赶路,半句话也不说,大多数时候还是各种闲聊,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增进互相的了解。 张月鹿摇头道:“没见过。” 齐玄素道:“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什么样子?”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这位陛下已经做了四十一年的皇帝,我记得他是及冠之年登基,如此算来,马上就是花甲之年,已经是老人了。不过皇帝陛下应该驻颜有术,不会是老人相貌,又要保持威严,也不会是年轻人的相貌,那就是人到中年的样子。” 齐玄素感叹道:“四十一年的帝王,威权该是何等之重。” 张月鹿又道:“前朝大魏尊崇儒门,本朝则尊奉道门,从高祖皇帝到当今陛下,皆是道门弟子。在高祖皇帝还未起事之前,他与李家老祖宗、我们张家的老祖宗并列为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之位空悬。” “是不是玄圣牌中的大剑仙李道虚和老天师张静修?”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正是,当时玄圣还在三人之下,只在道门中排名第四。待到后来,大剑仙和老天师飞升离世,高祖皇帝决定起事反魏,也不再担任副掌教大真人,玄圣才成为道门之主。” “夺取天下之后,大玄朝廷尊道门为国教,尊奉太上道祖,自高祖皇帝始,接受道门代太上道祖加封尊号。换而言之,皇帝拥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天子皇帝,第二重身份是道门的大真人,位在副掌教大真人之上,属于超品,与大掌教并列。不过皇帝无法插手道门事务,所以道门内唯一的超品道士还是大掌教。” “我们道门中人见了皇帝陛下,平常也是尊称‘陛下’,可如果是正式场合,要称呼其道门尊号,当今皇帝陛下的尊号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简称‘紫极大真人’。先帝的尊号是‘总掌圆应开化元都大真人’,简称‘元都大真人’。高祖皇帝的尊号是‘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简称‘长生大真人’。一般而言,记住这三个就足够了。不过以我们两人的品级,多半是见不到居于深宫之中的人间帝王。”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忍不住道:“我竟不知道皇帝陛下还有这样的道门身份,这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 “这个尊号是道门代太上道祖加封,历代皇帝自认是天子和道祖弟子,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张月鹿解释道,“其实金帐汗国也是如此,金帐汗国尊萨满教为国教,萨满教信奉长生天,其首领巫王的意思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金帐大汗的意思是‘仰赖长生天之力而为王之人’,两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长久占据王位,后者被长生天眷顾,可以长生不死,却不能染指王位。”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些半公开的秘密,没办法, 以前的他一则是位置太低,二则是久在江湖,远离道门和庙堂,没有接触这些秘闻的机会。 张月鹿问道:“你怎么忽然关心起皇帝陛下了?” 齐玄素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没话找话,只是说道:“过去常听人说,天底下权势最大的两人,一个是我们道门的大掌教,一个是朝廷的皇帝陛下,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那么皇帝陛下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 “差不多吧。”张月鹿道,“不过与我们无关,让皇帝的归皇帝,让道祖的归道祖。” 齐玄素听说过这句话,是三代大掌教引用西大陆的名言,其背景是儒门三位大祭酒之一的理学大祭酒向三代大掌教提出问题,即如何处理道门与朝廷的关系。三代大掌教以此作答,大概意思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 渤海府地处三会海口,素有帝京门户之称,不仅是漕运枢纽,而且东面临海,建有众多港口,既有供商船使用的民港,也有供战船使用的军港。若走海路前往帝京,此地是必经之地。 今天的军港内停靠了一个庞然大物,衬得其他船只极为渺小。 这是一艘通体铁甲的巍峨巨舰,它没有复杂的风帆,只剩下瞭望台以及巨大的烟囱。 这便是纵横四海的铁甲舰,与道门的飞舟一样,被誉为“二龙”。 除此之外,战舰之上还配备了最新式的火炮。 在二百年前,东西方的战舰上普遍装备了后膛炮,虽然较前膛炮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此时的后膛炮采用的是架退技术,即火炮的炮身通过耳轴与炮架相连,火炮发射时由炮架承受后座力,炮身连同炮架整体后座,发射后会产生很大的位移,重新复位与瞄准要耗费大量时间,因此射速非常慢,甚至曾经创下半个时辰开炮两次的最慢记录。 为了改进这种缺陷,西大陆发展了管退技术。这种技术通过在火炮上安装制退复进机,使火炮的后座部分能在发射后利用自身的后座力自动恢复到原位,省去了复位和重新瞄准的时间,火炮的射速大为提高。后又传到东大陆,被朝廷的三大水师广泛采用。 一行人出现在舰首位置,为首一人身着玄色鹤氅,头戴莲花冠,正是这艘战舰的主人,执掌齐州道府的清微真人。 至于身为道门中人的清微真人为何能拥有铁甲战舰,则要追溯到大魏年间。 大魏朝时,闭关禁海,朝廷水师近乎于荒废,儒门成为天底下最大的地主。道门另辟蹊径,大力发展船队,填补空白,远洋船队可以抵达西大陆,最终靠着海贸的兴盛成功反超了固步自封的儒门。 茫茫大海,如同无主之地,自然是海盗肆虐,道门的船队也不得不配备火炮,仗剑行商,可谓是船坚炮利。其中以李家的船队最为雄壮,经过三场海战之后,确立了海上霸主的地位。 逐鹿天下时,李家的船队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炮轰渤海府,一边南下自入海口驶入大江的江面,封锁漕运。立下大功。 大玄朝廷夺得天下之后,建立三大水师,而这些水师的前身便是道门的船队,又以李家船队为主,当时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东皇就是第一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两者之间自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李家仍旧在水师中有着极深的影响力,每任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都有着李家的背景。 清微真人既是道门的参知真人,也是李家出身。平日里并不居住在齐州,而是居住在方丈岛的青领宫,紧邻真境别院所在的蓬莱岛,是太平道和李家中的第二号人物。 这次他奉皇帝诏命上京,便是从方丈岛乘船出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清微真人在彰显自己的权势。 同样是执掌一地道府的参知真人,亦有高下之分。有些道府的参知真人只能居中平衡各方势力,有些参知真人却是说一不二。 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余几位平章大真人均已过八旬,无法竞逐大掌教尊位,那么多半要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中推举一位,有太平道和李家在背后支持的清微真人无疑是最有希望的几人之一。 清微真人的真实年龄具体几何,外人难以得知。仅从外貌上看,他却是十分年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修长,英俊不凡。 这位有望成为第七代大掌教的参知真人向下眺望,下方准备迎接的人群如同蝼蚁一般。 帝京和直隶是唯一不曾设立道府的特殊所在,所以此次前来迎接之人都是朝廷官员和太平观的弟子,其中不乏李家子弟出身。 清微真人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帝京所在的方向。 他是李家正统出身,大剑仙、玄圣、东皇的嫡系后代。李家曾经出过两位大掌教、四位副掌教、二十八位参知真人,虽然不在当世三大家族之列,但却是道门中毫无疑问的第一世家。 对于李家而言,一个参知真人着实不算什么,如今也已经有了一位副掌教大真人,李家需要的是一位大掌教,重振玄圣的荣光。 所以他要前往帝京,面见皇帝陛下,虽然皇帝不能插手道门事务,但身为道门的紫极大真人,其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季道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锦官府后,决定加快赶路的速度,因为是走的是宽阔官路,齐玄素不想白白耗费甲马的灵气,便花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匹马,等到了白帝城之后,再折价卖掉就是,大概会亏损一到两个太平钱。 不过齐玄素现在阔气得很,还有四百太平钱的存款,也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两人骑马奔驰,一路上倒是没再生出什么事端,颇为顺利。 这一日,日渐黄昏,两人离了大道,寻了一个避风的所在,准备过夜。 两人毕竟不是天人,还没有不眠不休的本事,而且马匹也要休息。齐玄素吃了一颗行军丸,算是果腹,然后取出牧草去喂马。 张月鹿则是去拾些柴火,准备生火取暖。毕竟是寒冬时节,没有帐篷,就这么直接在野外过夜,还是有些难捱。 不一会儿,张月鹿拿着一小把枯枝回来,往地上一丢。 “怎么才这么点?”齐玄素道,“这可不够。” “那边有动静,小点声。”张月鹿示意齐玄素跟着自己。 齐玄素收敛起息,放轻脚步,跟着张月鹿一路往南行去,走了二里地,来到一处石崖下方,大约七八丈高,他们站在底下,能看到上面,可上面的人若是不低头的话,却不好发现他们。 张月鹿对齐玄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上方。 齐玄素举头望去,借着月光星光看到崖上的一对年轻男女,男的英俊不凡,女的国色天香,站在一起,珠联璧合,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般配”。实事求是的说,上面一对男女要比他们两个好看多了,张月鹿相貌不俗,却也算不得顶尖,主要是天姿灵秀,气殊高洁,关键是气质。 这对男女没有身着常服道袍,而是穿了鹤氅正装,衣袂飘飘,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 在两人不远处,还是有一人,是个温文尔雅的道人,没穿鹤氅,而是穿了一身道士常服,坐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喝酒。 三人正在交谈。 准确来说,是那对神仙眷侣苦劝这位中年道人,请他去见他们的师父,从称呼上来看,这名中年道人是这对神仙眷侣的师叔。 不过中年道人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喝酒。 两人说了半天,见师叔无动于衷,都有些灰心丧气。 明月西升。 中年道人手中的一壶酒喝完,随手丢了酒壶,刚好落在齐玄素的头上,然后缓缓起身,吟诵道:“我醉欲眠卿且去……” 话音落下,中年道人一步踏出,迈出了悬崖,竟是悬而不坠,反而是凌空虚渡,如登楼一般步步登高,向着空中的一轮明月走去。 齐玄素捂着被酒壶砸了一下的脑袋,心中一惊:“天人。” 便在这时,中年人回头看了下方的齐玄素和张月鹿一眼,微微一笑,继续向上“走”去,越来越高。 高崖上的神仙眷侣只能抬头望着师叔的背影越来越远,无奈叹息。 待到那位中年道人彻底消失不见之后,两人才转身离开山崖,自始至终,两人都未向脚下的山崖多看一眼,自然也没有发现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两人走远之后,齐玄素方才开口道:“那个天人发现我们了,我敢断定,他这酒壶就是故意砸我的。” “确实。”张月鹿点头赞同。 齐玄素郁闷道:“为什么不砸你?” “运气。”张月鹿道。 齐玄素不再自讨没趣,转而道:“那对男女是什么人?看着比你更像谪仙人。” 张月鹿淡淡道:“道门的年轻才俊未必都在玉京,地方道府也不乏厉害人物。再者说了,祖庭之大,你就认识我一个谪仙人吧?” 齐玄素道:“谁让你名气大呢?” “我名气大不是因为我是谪仙人,而是因为江南大案的缘故,只是如此一来,倒让世人误以为我是惊才绝艳如东皇之辈了。”张月鹿摇头道,“若说和我相差不多的,玉京就十几个,只是他们并不在天罡堂罢了。” “那他们在哪?”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道:“当然是紫薇堂,九堂之首,不比天罡堂要好?其次是北辰堂,因为有纠察不法的权责,所以见人高一级,也是许多人愿意去的地方。天罡堂虽然升职快,但死伤也重,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来天罡堂历练,祖庭也不会把优秀的年轻人放到天罡堂,更多是从地方道府征调行事老练、经验丰富的精锐道士,就像许寇这样的。而且天罡堂的关键也不在于道士,而是直接掌握了祖庭三分之一的灵官。” 齐玄素想起来了:“你原来就是北辰堂的,后来被调到了天罡堂,不过也不能算是历练,都已经是副堂主了。” 张月鹿并不否认:“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如今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过能做到副堂主这一级的,暂时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说自己命好。” 齐玄素又捡起那个酒壶,仔细看了看,确认不是什么宝物之后,扔到一旁:“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少凑热闹,这次人家只是用酒壶砸了我一下,若是遇到脾气不好的,下场难料。” 张月鹿倒是没有反驳,从善如流:“我只是好奇,下不为例。” 两人顺道捡了些枯枝柴火,原路返回选定过夜的地方,生起火来。 两人坐在火堆旁,隔火相望。 张月鹿道:“这次轮到你守前半夜,后半夜换我。” 众所周知,守夜从来是前半夜更舒服一些,可以一觉到天明,而睡到一半再起来的后半夜,却是折磨人。张月鹿并不过分要强,却也不娇气,既不会把所有苦活累活全都推给别人,也不全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齐玄素也明白张月鹿的脾性,没有推让客套,直接道:“睡你的。” 张月鹿不再多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双手抱膝,将额头靠在膝盖上,就这么直接睡去。 齐玄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篝火,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位天人踏空而去的景象。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天人,传说中天人有飞天遁地之能,果然是半点不虚。 只是不知自己何时才有如此境界。 仅凭慢慢修炼,只怕是要几十年之后了,那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被卡在某个门槛上,再也不得寸进。 齐玄素知道自己资质根骨不好,不比张月鹿,越往后走也就越是艰难。如今的他,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勉强跟上张月鹿的步伐,可再有二十年,只怕就是难望项背了。 两人渐行渐远,关系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亲近。那时候的齐玄素多半只是张月鹿记忆中的故人,偶尔想起,感慨一声,然后放到一旁。 这也是人之常情。 万幸,齐玄素发现了一条蹊径,那便是“玄玉”,以神力激发“玄玉”之后,竟然可以提升修为,获得各种神异。如果他能再得到一块“玄玉”,是否可以跻身归真?若是“玄玉”足够,那么他是不是还能更进一步,迈向传说中的天人大关? 到那时候,便无人可以小瞧他,他不仅能青云直上,说不定还能将两人的关系弄假为真。 齐玄素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知道“玄玉”的好处,太平道和清平会同样知道“玄玉”的好处,太平道为了“玄玉”直接杀人灭门,显然是势在必得,清平会也不必多说了,他能有今日,都是清平会的手笔。想要从这两家手中虎口夺食,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至于像上次那样在盂兰寺捡漏,却是全看运气,可遇而不可求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 “小兄弟何故叹息?”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齐玄素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位中年道人。 此时他正坐在一截枯树干上,拿着一个酒葫芦,慢慢喝酒。 这也就罢了,张月鹿似乎没有半点察觉,仍旧在浅睡。 亦或者说,两人和张月鹿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可见这位中年道人的修为极高。 齐玄素心中暗暗叫苦。 当真是烧香引鬼,自讨苦吃。 不过事已至此,齐玄素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气凝神,准备应对不测。 “我并无恶意。”中年道人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 齐玄素勉强笑了笑:“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不要紧张。”中年道人微笑道,“只是深夜无聊,我那两个师侄又太过聒噪,想与小兄弟聊会天。”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道:“在下齐玄素,冒昧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中年道人道:“我姓季,如今在蜀州道府挂职,也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心中稍定,同时也有了计较,此人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又自称在蜀州道府挂职,应该不会是蜀州道府的府主,多半是众多副府主之一。地方道府与九堂一般,府主、堂主只有一人,副堂主和副府主却无定数,少则两人,多则十几人。有的副府主权重,可以坐镇一州之地,如西域道府、辽东道府、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有的副府主就只是挂名而已,并无实权。 眼前这位,像个逍遥闲人,多半就是后一种了。 第一百三十章 白帝城 季道人喝了口酒,望向齐玄素,主动说道:“齐兄弟似乎不是蜀州本地人士。” 齐玄素回答道:“我自小在万象道宫长大,后来在玉京定居。” “原来如此。”季道人点了点头,“玉京城规矩大,大人物也多,着实让人不自在,我有好些年没去了。你既然在玉京定居,想来是在九堂任职了。” “晚辈如今在天罡堂。”齐玄素道,“前辈应该知道,普通道士想要进入九堂,天罡堂是最容易的。” 季道人道:“确实如此,天罡堂这些年来不断抽调地方道府的精锐道士进入其中,算是普通道士的一条进身之阶,不过天罡堂的差事在九堂中算是最苦最累的,也就是我们地方道府或者万象道宫出身的道士才肯去干,那些娇生惯养的玉京道士们可看不上,除非是直接去做个执事。” 齐玄素道:“依晚辈愚见,正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玉京道士看不上又苦又累的天罡堂,天罡堂也未必看得上这些娇生惯养的玉京道士。” “有理,有理。”季道人忍不住大声笑道。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她似乎对季道人的笑声一无所觉。 季道人随之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位姑娘也是天罡堂道士?” “是。”齐玄素点头道,却没有主动提起张月鹿的姓名。 季道人看了眼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斗篷,饶有意味地问道:“不是执行公务吧?”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过年回家。” 季道人轻轻拍着自己的膝盖,轻笑道:“齐兄弟是万象道宫出身,这个‘家’总不会是万象道宫,那就是陪着姑娘回家了,这是好事将近?”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一声:“没有的事情。” 季道人又喝了口酒,感慨道:“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的脸上露出缅怀神色,虽然天人可以青春常驻,但过去的时光就是过去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齐玄素往篝火里添着枯枝。 季道人没有说谎,他的确只是想找人聊天而已。两人聊了一个时辰,也不仅仅是聊道门,谈天说地,谈古说今,上到上古人皇治世,下到祖龙一扫六合,无所不谈。 待到一壶酒饮尽,季道人的谈兴也尽,告辞离去。 齐玄素望着季道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觉得仿佛做了一个梦。 夜半子时,不等齐玄素主去叫,张月鹿已经醒了过来。 张月鹿轻轻伸了个懒腰,说道:“刚才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用双手揉了揉脸颊:“我梦到你在和人聊天喝酒,不过我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 齐玄素无奈笑道:“那不是梦,的确有人来过,就是我们先前见过的那个中年道人,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你隔绝起来。” 张月鹿的神情不是太过意外,问道:“你们都说什么了?” 齐玄素隐去了“好事将近”的打趣,大概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姓季么,那应是全真道的人,说不定还与你们齐家有些渊源。” “什么叫我们齐家?”齐玄素道,“我只是跟着师父姓齐而已,难道我跟你姓张,就能上张家族谱了吗?” “去你的。”张月鹿啐道,“谁要你姓张,你怎么不跟着玄圣姓李?李家最喜欢义子和女婿,义子和女婿也能担任家主。” 齐玄素笑道:“李玄素?和玄圣做兄弟?我怕被太平道大真人一巴掌拍死。” 玄圣名中也有一个“玄”字,如果齐玄素改姓李,两人就差一个字,真如兄弟一般。不过李家人肯定会持不赞同的意见,也必然会采取一些不合规矩的暴力手段来维护祖先的名讳。 说到李家,其风评一直不算太好,无论是在玄圣之前,还是在玄圣之后,都是如此,甚至被世人称作“东海怪人”,唯有在玄圣掌权的几十年中,算是规规矩矩。 事实上,不能说玄圣成就了李家,哪怕没有玄圣,李家也是一方豪强,只是玄圣让李家更上一层楼。而玄圣之所以成为道门大掌教,家族助力也功不可没,只能说双方是互相成就。 所以齐玄素完全相信李家会做得出这种事情,张月鹿也没有反驳。 至于季道人是否有其他来意,两人都没有过多深思,因为道门中不乏这样的逍遥闲人,修为够高,却没什么争名逐利之念,不以身份交朋友,逍遥自在,游戏人间。若是兴起,甚至会点拨晚辈一二,也就是话本中的“送一场造化”。 以道门如今的体量,也容得下这样的逍遥闲人。 至于季道人为什么没有点拨齐玄素一二,可能是两人缘分不够,也可能是齐玄素身上的旺盛气血让季道人误以为齐玄素是一位归真武夫,距离天人已经不远,没什么可以点拨的。 说笑之后,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说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齐玄素点了点头,拢起自己的斗篷,安心睡去。 等到齐玄素醒转的时候,天幕已经变成深蓝色,张月鹿踩灭了篝火,牵过马匹。 两人骑马重新回到官道,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三天,白帝城遥遥可见。 诗仙有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要从白帝城乘船,顺江而下,去往湖州的江陵府。 白帝城位置险要,乃是由湖州入蜀的门户所在。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常看话本之人也都熟悉白帝城,当年火烧连营之后,蜀国先主在白帝城托孤,留下千古佳话。 大魏末年时,青阳教作乱,其总坛便位于白帝城。后来青阳教覆灭,白帝城被归到道门名下。 道门并没有将此地视作什么门户要塞,而是将其视作一处货物集散之地,蜀州的丝帛锦缎糖盐等大宗货物,都被聚集在白帝城,然后统一由水路运往湖州、江州等地,或是从大运河北上,或是直接出海。 正因如此,白帝城并不被蜀州道府管辖,而是直属于九堂中的市舶堂。 市舶堂顾名思义,“市”是市场商贸,“舶”是船舶海贸,主掌道门的海贸和其他商贸之事,度支堂负责审计、统计、支出,主要是怎么花钱,市舶堂则是负责怎么赚钱。 在九堂之中,市舶堂不仅与度支堂有关,而且与天机堂、化生堂也是合作密切。天机堂和化生堂可以生产货物,如何将货物卖出去,是市舶堂的事情。赚了的钱,再交到度支堂手中,供养北辰堂、天罡堂这些只出不进的堂口。 因为这等缘故,市舶堂也在各地设立分堂,不过又不像化生堂、天机堂那样每个道府都设立分堂,而是主要集中在几个商路贸易的关键位置,比如白帝城、金陵府、兰陵府、清滨府、楼兰城等等。同时市舶堂也起到了居中协调的作用,当初江南大案,从辽东道府和齐州道府抽调货物填补江南道府的缺口便是由市舶堂协调,生意也是由市舶堂与西大陆商人谈成的,江南道府主要是负责准备相应货物。 两人把路程算得正好,天色将近黄昏的时候,两人刚好来到白帝城的北城门,不出意料,城门检查十分严苛。而且负责城门守卫的不是朝廷的黑衣人,而是道门的灵官。 不过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来说,反而更为利好,不管怎么说,道门与朝廷终究是隔了一层,不比道门自己人。 果不其然,张月鹿和齐玄素出示箓牒,守门的灵官确认无误后,态度顿时变得和气起来,就连必要的行李检查也省了,痛快放行。 进到城中,哪怕是天色已晚,仍旧是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十分忙碌。 城内有山,举目可见。山上有宫殿建筑,隐约可见。 张月鹿伸手指着山上的宫殿,说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安宫了,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可以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就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佳话。不过现在是道门市舶堂的分堂所在,兼具道观职能。” 众所周知,道门的许多道观都兼具驿站的职能。 齐玄素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免费借宿了。” “是这样的。”张月鹿道,“顺带还可以把马卖给他们。” “走着,走着。”齐玄素当先打马前行。 张月鹿抿嘴一笑,紧随其后。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命案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永安宫,出示箓牒,办理了相关手续之后,顺利入住。 道门内部自然品级分明,张月鹿住的是四品祭酒道士的上房,虽然不是独栋院子,但是客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齐玄素只能享受七品道士的待遇,就只有一件卧房,卧房中配备了一桌一椅,可以用来写字。 齐玄素见天色还早,便去了张月鹿的居处。永安宫的道士知道两人是结伴同行,虽然给两人安排的规格不同,但住处却相去不远。 张月鹿亦未寝,正在书房中看书,听到齐玄素叩门,起身开门,让他进来。 早先时候,也就是去西域之前,齐玄素还觉得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如今已经是十分随意。 齐玄素大模大样地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看了眼倒扣在书案上的书的封皮:“魔……道……剑宗,是最新的话本吗?” “算不上最近的话本,是去年的老书了。”张月鹿道,“我买了好些时日,只是一直没时间去看,便放在须弥物中吃灰,大概讲了一个剑修大宗师因为魔女而坠入魔道的故事。” 齐玄素问道:“剑修是什么修?” “大概就是一种只用剑的人,总是能越境而战,后天杀先天,先天杀天人,天人杀长生。”张月鹿解释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有没有刀修、枪修、火铳修?” “没有。”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道:“如果有,我要做火铳修,一铳糜烂数十里,比飞剑千里斩人头可要霸气。” “安心做你的散人吧。”张月鹿笑道。 齐玄素不再玩笑,提议道:“既然闲着无事,又暂时不睡,玩两把牌吧。” 张月鹿收起话本,从须弥物中取出玄圣牌,放在书案上,抹成一个扇形:“要不要彩头?” “一个太平钱。”齐玄素现在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 “可以。”张月鹿抽出一套古仙牌。 齐玄素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选择了道门牌。 两人刚玩了三把,齐玄素靠着道门牌小赚一个太平钱,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齐玄素起身前去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安排两人入住的永安宫主事,他见到齐玄素后,先是怔了一下,看到桌上的玄圣牌之后,立时了然:“两位也喜欢玄圣牌,长夜漫漫,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好玩意。” 玄圣牌几乎只在道门内部流行,道门之外还是围棋、象棋、叶子牌。 齐玄素问道:“唐主事,有事?” 这位唐主事名叫唐永德,出身蜀中唐家。 唐永德一拍额头:“有事,当然有事。既然齐执事也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张副堂主和齐执事出手相助。” “什么事情?”张月鹿起身问道。 唐永德道:“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我怀疑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作案,正好两位都是天罡堂出身,对付这些妖人应该很有经验,所以我冒昧请求两位能够出手破案。” 张月鹿脸色有些凝重,收起桌上的玄圣牌,直接道:“带我们去现场。” 唐永德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张月鹿与齐玄素各自拿起自己的斗篷,跟在后面。 发生命案的地方,并不在永安宫中,也难怪张月鹿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常。三人出了永安宫,登上一辆马车。 在去往案发现场的途中,张月鹿顺带问了下案情:“这个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唐永德回答道:“发现尸体的时候刚好是酉时正。”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酉时对应十七时到十九时。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故而一个时辰有八大刻和二小刻,分别是:上半时的四大刻:初、初一、初二、初三,小刻:初四。下半时的四大刻:正、正一、正二、正三,小刻:正四。 按照西大陆计时,每刻十四分二十四秒。 不过因为百刻计时太过繁琐,如今道门已经精简为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酉时正也就是十八点整。 张月鹿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天机堂的怀表自然是东方的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样式,而非西方的二十四时样式。 现在是酉时末,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不过从发现死者到求助于他们二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也不能说拖沓。 张月鹿又问道:“死者是什么身份?” “他叫梅森,不是我们道门中人,而是一位长年往来于白帝城的客商,与道门的关系颇为密切。”唐永德斟酌着说道。 齐玄素拍了拍额头,轻声道:“市舶堂、商人,该不会又与太平钱或者某样大宗货物有关吧?” 唐永德苦笑一声,却没有反驳。显然他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涉及到钱,杀人的动机可就太多太多了。 张月鹿再问道:“涉及到此事的都有哪些人?” 唐永德回答道:“除了我们永安宫的两位执事之外,就是一些其他客商,有梅森的同乡,也有一些朋友故交。” 说到这儿,唐永德变得迟疑起来:“张副堂主应该知道,这些商人不是我们道门中人,没有那么多戒律规矩,所以到了晚上便要找些乐子,正好城中有座行院……”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家产。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 张月鹿出身北辰堂,下意识地质问道:“既然是去行院找乐子,那两个道门执事又是在怎么回事?” 唐永德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说道:“人死在了行院里面,又是如何断定死于妖人之手?” 唐永德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这位富商是在……做那事的时候没的。” 张月鹿还没反应过来,齐玄素已经脱口而出:“马上风?” 唐永德点了点头。 所谓“马上风”,又叫“房事猝死”、“脱症”。 “房中术”言道:“房中之事,可以延年寿益寿,亦可以杀人。譬之水火,知其用者可以养生,不知其用者立死。妇人月事之时,行鱼水之欢,最易得是病。男女皆可得之,而多见于男。马上风,马下风,风风夺命。” 张月鹿脸色有些僵硬。 唐永德道:“此症多因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医治不及时导致死亡。不过这位富商最近忙于生意,已经一个多月未近女色,而且体魄强健,有后天之人的抱丹修为,如何也谈不上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所以才显得蹊跷。” 齐玄素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 马车缓缓停下,唐永德所说的这家行院距离永安宫距离不远不近,位于白帝城的西南角上,虽然在夜色之中无法一览全貌,但连绵成片的火红灯火照亮了小半个夜空,让齐玄素吃了一惊,难怪叫“行院”,果然不是那种只有一栋主楼的普通青楼可比,压根就是一座府邸改建而来。 在唐永德的引领下,三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门进了行院——一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二是这道门距离案发地点最近。 三人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花木扶疏,草木青青,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不由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 不过此时院中已经站了好些灵官,个个披甲执锐,封锁了此地,没有唐永德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见三人进来,灵官们纷纷行礼。 唐永德解释道:“白帝城不归朝廷统属,所以没有青鸾卫,只有我们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点了点头,往正堂走去。 正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齐玄素一眼望去,除了几名身着鹤氅的道士,就是十几个富商打扮的男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魇镇 几名鹤氅道士本是坐着,见到唐永德之后,纷纷起身。 唐永德介绍道:“这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和齐执事,他们两位路过此地,被我请来帮助破案,你们都要听这两位的调遣。” 道士们听到“副堂主”三字,不由脸色一肃,沉声应是,又向张月鹿恭敬行礼,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张月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直接问道:“尸体在哪?” “在后面的客房中。”一名鹤氅道士回答道。 唐永德示意这名鹤氅道士头前带路,出了正堂,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处客房前。 门外守卫着两名披甲灵官。 唐永德让两名灵官开门,然后对张月鹿和齐玄素道:“有劳张副堂主和齐执事。” 这间客房与寻常的客房大不相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轻纱,红色的,粉色的,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半是透明,若隐若现。然后便是一张巨大的床榻,可供四五个人同床共枕,同样笼罩在轻纱之中。 梅森就是死在了这个地方。 张月鹿不大习惯房内浓郁到刺鼻的胭脂香味,忍不住以手遮鼻。又考虑到这名商人是因为马上风而死,她干脆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位比较保守的童女子,年纪又小,也不是专业的医士仵作,实在做不到毫无顾忌地去检查尸体。 齐玄素也闻到了这股浓郁的脂粉香味,而且在脂粉香味之下,还有一股异香,甚至让他有了些反应。他随即以真气平复下来,腹诽道:“这屋里的熏香还添加了媚药?可真是别出心裁。” 齐玄素如此想着,已经走到床边,掀起薄纱,朝床上望去。 一具赤裸的男尸躺在床上,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下身一片狼藉,脸上还残留着愉悦的神情。 齐玄素见惯了死人,自然没有什么忌讳的说法,将尸体大概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皮肤、骨骼、经络完好,不存在内脏被人震碎或者移位,也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 如果不是极为高明的毒药,那么就像是普通的猝死。 可根据唐永德的说法,这名死去的商人有抱丹阶段的修为,已经许久未近女色,又正值壮年,走南闯北,体魄强健,不是那些整日在书斋里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突然猝死。这就好像说一位天人大宗师在修炼的时候因为岔气而跌落境界,实在让人很难相信。 齐玄素将检查结果告诉张月鹿后,说道:“如果有一名入梦境的方士就好了,可以回溯地气。” 张月鹿远远地说道:“如果是魇镇之法,施术之人根本不必露面,回溯地气之法也是无用。” 魇镇之法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与巫教并无太大关系,都是道门的魇镇之法,通过毛发、指甲、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看不出端倪。宫妃争宠,皇子争位,都惯用此等手段。 说起魇镇之法的厉害,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宫廷,就是民间百姓也甚是畏惧。在民间就有习俗,若要盖新房,万不可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都懂一些风水之道和魇镇之法,若是得罪了木匠,心术不正之人便会在地基或者房梁中做些手脚,例如小人之类的,能够改变风水。或是在房梁的榫头里,放下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木雕,那小孩的肚子上钉了个大钉子,住在其中时间久了,便会让孩子体弱多病,甚至夭折。 在五仙传承中,真正精通魇镇之法的是鬼仙传承的方士。 曾有方士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天人的性命。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直至二十一日之午时。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 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但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也就是真名。如果被对手察觉,打上门来,方士也很难保住法坛。 天仙传承的“应劫假身”便由此而来。散人“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所以张月鹿是不大怕这类手段。 至于齐玄素,因为是万象道宫出身,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先天之人不会脱落头发、皮屑、指甲,只要做到小心谨慎,也不是十分害怕这类手段。 齐玄素道:“如果是魇镇之术,那么其魂魄必然受损,还是需要一位方士来检查一下。” 张月鹿想了想,对唐永德道:“唐主事,你让人给尸体穿好衣服,我亲自检查一下。” 唐主事使了个眼神,两名灵官立刻上前。 不多时后,灵官为尸体穿好了衣服,张月鹿也随之来到床前,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人在死后魂魄正常离体消散与被人以各种手段强行摄魂夺魄还是有着许多细微差别,张月鹿虽然没有方士的“通明法眼”,但“仙人望气术”也可以勉强发挥部分近似于“通明法眼”的作用。 张月鹿的目光主要停留在死尸的脑袋位置,也就是魂魄所在,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缓缓收回视线,眼神中的紫意也随之渐渐淡去。 按照西方计时换算,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合两个小时,小时即是小时辰、半时辰之意;一时辰有八刻,一刻合十五分钟;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合五分钟;一盏茶有两炷香,一炷香合两分三十秒;一炷香有五分,一分合三十秒;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合五秒;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合半秒。 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很短。 张月鹿说道:“的确有魇镇之术的痕迹,唐主事你做的很好,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常之处,没有草草结案。如今道门中许多人总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遇到事情就想着和稀泥,这才给了邪教妖人可乘之机。” 唐永德有些尴尬,不过还是道:“多谢张副堂主褒奖,职责所在,愧不敢当。” 张月鹿轻叹道:“可惜灵泉主事不在,否则可以靠他的招魂之术寻找痕迹。” 齐玄素道:“我们本也不是出来查案,只能将就一下。现在的关键是哪种魇镇之术,是生辰八字,还是毛发、指甲、鲜血?” 张月鹿沉吟道:“仅凭我们两人,这个几乎无法断定。” 齐玄素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线索,这位商人死的时候,是谁跟他同床共枕?” 唐永德赶忙道:“是此处行院的一位红倌人。”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迷惑不解,齐玄素适时解释道:“一般行院分红倌人和清倌人,红倌人是卖艺又卖身,清倌人是卖艺不卖身。”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很懂啊。” 齐玄素轻咳一声:“只是有所耳闻,吃不起猪肉,看看猪跑罢了。” “吃不起?”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 齐玄素意识到自己口误,赶忙改口道:“这有什么吃不起的,我又不是没有太平钱,主要是没兴趣,咱们赶紧说正事。” 唐永德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掺和年轻人的事情。 张月鹿不再纠缠此事,说道:“去见见那位红倌人。” 仅看此处行院的规模,就知道绝不是一个鸨母能够支撑起来,其背景必然极大。而红倌人们又是行院的摇钱树,若要赎身,每个身价都高达数千太平钱,若无确切证据,唐永德也不好把与此事有关的红倌人们怎么样,所以只是把她们暂且软禁在一处房间之中。 唐永德引着两人出来此地,三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在夜色之中,似乎只剩下红黑两色。曲折数转,忽听得女子嬉笑之声,唐永德来到门前,此处仍旧守着两名灵官,不过又多了两名女冠。 唐永德示意两名女冠开门,就见得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地上铺着厚厚地衣,又拢着地龙取暖,虽然时值冬日,但室内温暖如春。 再看屋内装饰,桌椅俱是上好红木,瓷器书画皆是真品,真如千家小姐的闺阁一般,不好说较之张月鹿的住宅如何,可比齐玄素在海蟾坊的住处好上太多了。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世人笑贫不笑娼。”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案(上) 唐永德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有人到了。 便在这时张月鹿已经绕过屏风进到屋内,只见几名女子正在一张福贵榻上玩叶子牌。而这屏风后的摆设装饰,也让齐玄素忍不住“啧”了一声。妆台、春凳、小几、香炉、立镜、帷帐、软榻、衣柜。 妆台上凌乱摆放着各种胭脂水粉和各种首饰,仅仅看盒子便知道价格不菲;春凳和小几都是紫檀木的;香炉中燃着的是龙涎香;立镜是从西洋运来的等人高的玻璃镜;软榻上是绣枕和锦被,江南的手艺;衣柜是西式的,半开着门,可见其中的各种轻薄的绸缎衣物。 这些东西,哪一样的价格都不会低于一个无忧钱,这一屋子的精致,只怕要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做了天罡堂的道士,又攀上了张月鹿的大腿,水里火里,刀光剑影,拿到手的也就几百太平钱。有人站着把钱赚了,有人跪着把钱赚了,也有人坐着把钱赚了。反观这几位,躺着就把钱赚了。嘿,这可是本事,不说也罢! 张月鹿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她并不在大真人府居住,但却常去,那才是千年的富贵气象,所以也不觉得如何,目光直接落在几名女子的身上。 虽然时值冬日,但屋内地下拢着地龙,炭火烧得十足,所以这屋内热流涌动,温暖如春,几名女子的衣着都甚是清凉,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双肩裸露,又白又亮,罗袜尽脱,一双玉足探出裙底。 几名女子眼见得有人进来,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张月鹿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缘故,慌乱之间竟是没能发现她也是一名女子。 唐永德道:“这位是张法师,涵玉,你出来。” 一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站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物。这个女子身上并无太多妖媚之气,反倒是有一种可爱的气质,如受惊的小鹿,让人不由生出保护的欲望。 想到此处,张月鹿鬼使神差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齐玄素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几个娇媚女子的身上,目光不断游走在屋内的各种摆设上面,隐隐透出几分愤愤不平。 张月鹿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些什么,不过能揣测一二,大约是觉得不公平吧,无论是在江湖上给人家卖命,还是去西域顶风冒雪地斩杀妖人,也没赚到多少太平钱,甚至还比不过几个行院的女子。 张月鹿不由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多少道门之人都是由此堕落,许多人分明不如自己,却个个锦衣华服,一天换四套衣裳,居于豪宅,享尽荣华,而自己只能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守着几百太平钱的例银,连个二进的宅子都没有,算不得清贫,却也与富贵相去甚远。久而久之,任谁都要心态失衡。 这也导致近百年来的道门贪墨大案频发,风气急转直下。祖庭也不得不一再提高各级道士的待遇,可仍旧堵不住人心不足。 其实齐玄素倒是没有那么多不平,或者说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可很快便想开了。虽然他的太平钱不多,但得到了地位,现在别人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齐执事”或者“齐道长”,若是他再往上升一升,就是齐法师、齐高功、齐真人,谁也不敢轻侮他,这是商人之流万万不能比的。 涵玉来到唐永德面前,恭敬行了一礼:“见过唐法师。” 一般而言,副堂主、主事、执事等职务称呼,只在道门内部使用,朝廷之人或与道门有关之人也可以用,而外人称呼道门之人就是以“道长”、“法师”、“高功”等称呼。若是逾越,便等同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会惹得道门之人不快。 唐永德淡淡应了一声,道:“这位是张法师,前来查案,张法师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涵玉低着头,柔柔弱弱道:“是。” 张月鹿开口道:“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梅森的尸体?” “是。”涵玉柔声道:“当时……奴家正坐在梅掌柜的身上。”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僵硬,还有些尴尬,好在她戴着斗篷的兜帽,别人也看不到。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当时的具体情况。” 涵玉看了唐永德一眼,有些犹豫,毕竟涉及到男女房事,这位张法师又是个女子,还十分年轻的样子。 唐永德板着脸道:“张法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涵玉又应了一声,不过说得还是比较含糊简略,“当时正值情动,忽然听到梅掌柜哼了一声,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我慌忙停下动作,睁开眼睛,就见梅掌柜捂着胸口……”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涵玉姑娘,你确定没有看看错?梅掌柜是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样子?” 涵玉点头道:“我没有看错。”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张月鹿心中明了。 梅林的尸体上明显有魇镇的痕迹,死于魇镇之人的特征是没有精神,继而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乍一看倒像是犯困,最终变成一具空壳,而涵玉描述的却是猝死的症状。 如此一来,涵玉就显得极为可疑了。不过也不能排除凶手做戏做全套的可能,连涵玉也骗过了,所以还不能直接肯定涵玉与凶手有关系。 涵玉接着说道:“我从梅掌柜的身上下来之后,梅掌柜就开始抽搐起来,两眼翻白,好生吓人,我赶忙披衣喊人,先是行院的人和其他几位掌柜过来,接着是永安宫来人,然后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道:“还要请几位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唐主事,你与我留在这里继续问话,派人领齐执事去正堂。” 后半段话却是对唐永德说的。 唐永德点头应下。 张月鹿对齐玄素道:“你去正堂找那几个商人问话。” 齐玄素应了一声,随着一名灵官离开此地。 来到正堂,几名商人还都等在这里,灵官介绍道:“这位是齐执事。” 齐玄素褪下头上的兜帽,抱拳道:“有劳几位,在下要问几个问题,还望几位能如实回答。” 一名老成持重的商人道:“我们与梅掌柜要么是同乡,要么是朋友,他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我们总要讨个说法回去给他的家人,齐执事若能破案,我们感激不尽。齐执事有什么问的,我们自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玄素心中暗暗思量,这几名商人能与市舶堂做生意,不会是普通的小商小贩,大约是有些来头的,说话间自有一番底气。 齐玄素示意几人请坐,他却不坐,慢慢地来回踱步,问道:“梅掌柜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一名上了年纪的商人说道:“我们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不会无缘无故结仇,没听说梅掌柜有什么仇人。” “不对吧。”齐玄素道,“不是说同行是仇人吗?” 严格来说,在座的商人都是梅掌柜的同行,也都被齐玄素列入了怀疑对象之中,脸色便不大好看。 先前开口的那名老成商人说道:“齐执事不在市舶堂供职,不太了解这里面的规矩。谁能做市舶堂的生意,抢是抢不来的,市舶堂每年都会进行公开招标,能否竞标成功,也全看自身实力,与其他的并不相干。所以我们几人虽然都是生意人,但具体做的买卖不甚相同,又都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仇家。” 又有一人接口道:“不但不是仇家,反而成了朋友。” 齐玄素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们给市舶堂当差,所以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同样可以称呼职务。 然后齐玄素又问道:“不知招标是什么说法?” 还是那名商人,解释道:“我是做茶叶生意的,就拿茶叶来说,运到西洋,价格能翻上几十倍,可只有市舶堂才能跟西洋人谈成大宗生意并且将茶叶平安无事地运到西洋,就算出了岔子,沉上一两艘船,市舶堂也承受得起,换成其他小商小户,便要倾家荡产。所以大家伙都不想自己亲自出海,而是做市舶堂的供货商,没有几十倍的利,也有几倍的利,几年做下来,就能攒下不小的身家。这等好事自然引得无数人疯抢,于是市舶堂就将供货商的位置拿出来招标,谁的货物更好,价格更合适,便用谁做供货商。” “这仅仅是茶叶,还有瓷器、丝绸等等。而且市舶堂的船队运送我们的货物去西洋,回来的时候也会带回西洋的货物,这是紧俏货,许多大城大府繁华所在,市舶堂都有自己的分堂,直接售卖,可总有触及不到的时候,这便需要我们这些人了,算是市舶堂吃肉,我们跟着喝一口汤。而谁能卖西洋的货物,市舶堂也会拿出来招标,中标之后便有了专售之权。” “不管哪一种,凡是中标之人,都算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道门中人,却也被人高看一眼,不敢轻侮。我们若是遇到了难处,求一求市舶堂,市舶堂多半会出面,而且杀人事小,坏了市舶堂的生意事大,还没听说谁敢如此大胆,不把道门放在眼中,所以我们略一合计,似乎也就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邪教妖人才干如此胡乱杀人。” 齐玄素沉吟道:“是因为这等原因才认定是邪教妖人杀人?倒也有些道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断案(下) 齐玄素道:“假定真是邪教妖人动手,那么会是哪路妖人?既然诸位都给市舶堂做事,也应该多少听过一些关于各路隐秘结社的事情。” 几名商人对视一眼,一名年纪最大的商人迟疑着说道:“诚如齐执事所言,我们的确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否则我们也不会怀疑是妖人作案,在我们看来,有可能是紫光教。” “紫光教?信奉古仙紫光真君的紫光社?”齐玄素微微皱眉,“紫光教的成员以女子为主,你们是怀疑那些红倌人。” 商人们没有作声。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张月鹿曾经向他详细介绍过紫光教,其手段与多年前的某个道门分支极为类似,如同结网的蜘蛛。其中的成员在平日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十分难以甄别,这些年来道门摧毁紫光教的主要手段就是擒贼先擒王,捉拿紫光教的高层人物,然后通过高层中的名单再去将那些潜藏成员一一找出。 若论破坏力,紫光教远不如知命教,可要说到暗杀、窃取机密的手段,紫光教却是让人防不胜防,当年就连道门的参知真人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使得道门许多机密泄露。 可是紫光教为什么要杀梅森? 齐玄素问道:“诸位为什么会认为是紫光教嫌疑最大?这位死去的梅掌柜过去与紫光教有什么牵扯吗?” 商人们仍旧缄默了。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落在齐玄素的眼中,便等同于默认。 齐玄素直接道:“梅掌柜竟然与紫光教有牵扯,而诸位显然也都知情,却瞒着道门,诸位知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仅凭这一点,我就能通报蜀州道府,将诸位悉数羁押,然后上报天罡堂,请天罡堂定夺。” “不、不是这样,齐执事误会了,请听我们解释。”一名商人赶忙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梅掌柜是否与紫光教有牵扯,我们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梅掌柜除了家中的发妻之外,还有一位外室。或者说也不能叫作外室,应该叫作情人。这位情人十分神秘,家资富足,似乎是一位孀居的寡妇,继承了大笔遗产。正是因为这个情人的大力支持,梅掌柜才能竞标成功,成为市舶堂名下的商人之一。” 齐玄素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情人在背后大力支持?” 商人道:“能做市舶堂供货商的人,不能说是富甲一方的巨商大贾,也算得上是大商人,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梅掌柜之前只是个开绸缎庄的,就是不需要竞标,直接把机会给他,他也支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拿不出这么多的货物。可就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梅掌柜突然有了钱,竟了标,把摊子铺开了,我们也只能认为是有贵人相助。” 另一个商人补充道:“起初我们也没有多想,毕竟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我们又不是道学先生,谁还能拦着不成?” “不过前几天的时候,梅掌柜十分焦虑,一次酒后失言,说什么他的一切,都是靠那女子施舍的,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还说什么,他不过是那女子养的一个面首罢了,为了怕那女子吃醋,他连家都不怎么回去,现在……他也算是小有身家,不想再在别人屋檐下……最后说得更是吓人了,说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齐玄素道:“仅从这些话来看,梅掌柜大约是靠着市舶堂的生意发了财,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想要甩了这个情人。若说情人雇凶杀人,那也是有的,可又如何断定与紫光社有关?” 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商人道:“如果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我们不会太当一回事。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类事情见过不少,算不得稀奇。关键是昨天的时候,梅掌柜忽然对我们说,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我们当时觉得有些不对,想要深问下去,他又不肯说了。” “今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忘了昨天的事情,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言谈如常,不再焦虑,我们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想开了,人生在世,谁还不低头了?可谁曾想,今天晚上就出事了。” 齐玄素直接问道:“唐主事知道此事吗?” “知道一半。”老成持重的商人回答道,“因为梅掌柜曾经特意交代过,所以他出事之后,我们立刻就禀报了唐主事,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来不及慢慢细说,直接告诉唐主事此事可能有妖人有关。唐主事听到‘妖人’二字之后,便……便有些乱了阵脚,也顾不得听完前因后果,直接让灵官封锁此地,然后便去请两位了。” 齐玄素有些无言,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唐主事,也许是术业有专攻吧,这位唐主事比较适合做生意,对付妖人是半点也不擅长,只能交给更专业的人士。 齐玄素又望向在场的两位市舶堂执事,问道:“两位道友也是知情的?” “我们并不知道前面的事情。”两名道门执事摇头否认,“我们只是临时受到邀请。” 商人也证实了两位道门执事的话语:“我觉得梅掌柜请两位执事过来,多少有些坐镇壮胆的意思。” 齐玄素最后问道:“今天是谁提议来此处行院的?” 众商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异口同声道:“是梅掌柜,宴席是他订的,姑娘也是他请的。” 齐玄素思索片刻,总结说道:“第一,梅掌柜想要脱离背后‘贵人’的扶持,为此十分焦虑,甚至在酒后说要玉石俱焚。第二,梅掌柜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或者说下定了决心,要与背后‘贵人’摊牌,所以提前交代诸位,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第三,梅掌柜主动提议来行院,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在场的商人也可以算是另外意义上的江湖人,没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也明白齐玄素说的是什么。 齐玄素下了定论:“也就是说,梅掌柜故意选择此处行院,是为了见什么人,多半是摊牌,结果碎了。” 齐玄素习惯性地夹杂了些黑话,然后接着说道:“他为此请了两位道门执事,还有你们这些同乡好友,既是想要有个遮挡,也是想要让对方投鼠忌器,有所忌惮,还有他交代的那句姑且可以称之为遗言的话语,应该就是他所谓的‘玉石俱焚’,可对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杀了梅掌柜。行院、女子、妖人,只要对隐秘结社有所了解之人,第一反应都会想到紫光教。” 一名北方商人大声道:“是那个叫什么‘涵玉’的,一定是她。” “那也未必。”齐玄素道,“张法师检查过尸体,梅掌柜死于魇镇之术,此类手段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隔空施法,未必要亲自到场。那个涵玉也许有关,是个炮灰,也许无关,只是个无辜之人。” 商人们都不说话了。绕了一个大圈,只是认定了此事与妖人有关,可谁是妖人,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这件事毫无疑问要深入调查下去,揪出那个幕后真凶。 有人在背后支持梅森竞标市舶堂的供货商人,他们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与道门互利共赢,应该就是众多隐秘结社之一。 这位梅掌柜,毫无疑问只是隐秘结社的一个傀儡,当这个隐秘结社的傀儡攀上了道门这棵参天大树之后,名利双收,想要摆脱其背后的隐秘结社,回归正常的生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于是威胁隐秘结社,结果他死了。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经历似乎有些眼熟。 这不正是他自己本人吗。 靠着背后的清平会进入了道门的天罡堂,不能说平步青云,却也是前途一片光明,马上就能升六品道士不说,五品道士也遥望在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隐退的时候混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是不难,说不定还有机会冲击一下三品幽逸道士。 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想要脱离清平会,回归正常的生活。 那么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像这位梅掌柜一样,客死他乡吗? 清平会许诺只要他攒够九千功勋,就放他离去,最后会恪守承诺吗? 他的另一条蹊径,也就是“玄玉”,同样绕不开清平会。 清平会,清平会,还是清平会。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情略有沉闷。 旁人并不知道齐玄素此时心中所想,见他沉默不语,脸色凝重,只当他是在思考案情,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如此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张月鹿和唐永德回到了正堂。 张月鹿问道:“问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将刚才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这家行院果然有问题。唐主事,立刻通知蜀州道府,让他们派人过来,封锁这家行院,彻底排查,不许走脱了一人。” 唐永德立时苦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张月鹿不容置疑的视线,又不敢开口了,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 事关隐秘结社,是道门的一条红线。张月鹿又是副堂主,容不得他不答应。 第一百三十五章 蜀州总督 张月鹿要封锁行院彻查妖人之事,唐永德不敢不答应,却有人敢不答应。 唐永德身为永安宫的主事,白帝城又在蜀州地界上,自然有联络蜀州道府的子母符,张月鹿通过唐永德的子母符联络了蜀州道府之后,蜀州道府的人还没来,这家行院的背后靠山先一步来了。 一名女扮男装的高挑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此地,锦衣玉带,英气逼人,富贵逼人。 她当然不是行院的鸨母,区区一个鸨母还不敢不开眼地跟张月鹿叫板,准确来说,这名女子是此处行院的幕后靠山的女儿。 行院是毫无疑问的暴利买卖,行院的客人又是鱼龙混杂,若是没点靠山背景,这种买卖是决然做不下去的。而此处行院的靠山也不是旁人,正是蜀州总督。 大玄朝廷设立九大总督,分别是:京畿总督、江南总督、辽东总督、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 其中京畿总督又称直隶总督,掌管直隶各府、齐州、东海水师,是为九大总督之首。江南总督掌管江州、楚州及南海水师。辽东总督掌管辽州、奉州及北海水师。此三大总督分别节制帝国的三大水师,负责海贸事宜,被视作上三总督。 其次是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 西凉总督掌管面积最为广阔的西州和凉州,节制西州都护府。幽燕总督掌管幽州、燕州;秦中总督掌管秦州、中州;这三位总督刚好连成一线,防御北面的金帐汗国,手中虽无水师,但有整个帝国三分之一的野战精锐,负责边境互市、西域商路,被视作中三总督。 最后是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被视作下三总督。 岭南总督掌管端州、吴州;云梦总督掌管位于云梦泽两侧的湖州、潇州,因为这两地甚少战事,所以两位总督手中兵权并不算重。 至于蜀州总督,位于九大总督之末,其他总督大多都是执掌两州之地,唯有蜀州总督执掌一州之地。一则是因为蜀州面积广阔,除了略小于西州之外,远胜于其他州,而且若论人口数量,蜀州更是远胜西州。二则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此地又与南疆相连,土司时常起事,所以朝廷专门在此设立一位总督。 虽然九大总督之间分出了三六九等,但在品级上并无高下之别,无非是排班顺序而已,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九位都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地方官已经做到了极致,再往上就是一部尚书和入阁拜相,手中权柄之大,可想而知。 如今的蜀州总督是武将出身,早年时以协守副总兵官的身份随皇帝陛下出征西州,扫平叛乱。战后论功,升为榆关总兵官,后又历任太仆寺卿、兵部右侍郎等职,在久视三十二年,外放为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因镇压南疆叛乱有功,在上任蜀州总督致仕之后,于久视三十九年升任为蜀州总督。 这样一个武人,难免骄纵跋扈,其子女受其影响,也不懂得收敛,行事甚是霸道,公然开设行院、钱庄、当铺等等,自然是授人以柄,不过总督大人如今圣眷正隆,简在帝心,谁也动他不得,这些便是细枝末节,算不得什么。 总督府有三位公子和一位小姐,大公子早就出仕,也如父亲那般走了武官的路子,如今已经做到了游击,若无皇帝恩旨,除帝京外,父子兄弟不得同地为官,所以并不在父亲身边。 二公子也是走了武官的路子,却不似大公子那般行伍出身,而是另辟蹊径,走的是天武将军的路线,直属于青鸾卫指挥使,负责宫廷宿卫和皇帝仪仗,又有内外之分,内班主要由功臣子弟充任。这看似是个的苦差事,可在宦官被废的前提下,却能在皇帝陛下跟前混个脸熟,多少有些天子近臣的意思,日后外放为官不会太低,这是总督大人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办成的,所以二公子也不在蜀州,而是远在帝京。 如今在总督大人身边的就是小儿子和小女儿,三公子自幼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唯一的长处是擅长做生意,借着其父的名头,这些年来也做了不少生意,从金帐互市,到西域商路,再到西洋海贸,就没有他不掺和一脚的,着实赚了不少钱,再加上祖母和母亲溺爱,总督大人拗不过母亲和妻子,便听之任之了。 总督大人最为偏爱的还是小女儿,这也养成了她骄横任性的性子,十足的大小姐脾气。 这位总督府的四小姐刚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冷冷道:“你是哪个?” 张月鹿最是讨厌这种公子小姐,挑了挑眉:“你又是谁?” 唐永德赶忙上前打圆场:“我来介绍,这位是总督府的四小姐王如懿,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月鹿。” “这么年轻的副堂主,又是姓张,多半是正一道大真人府出身,不是天师的孙女,就是天师的重孙女。”王如懿显然也了解道门的章程,却半点不惧,“不巧,咱们蜀州可不信正一道,信的是全真道,天师的威权再大,管不到地师的地界。” 这位王家小姐气势凌人,却不是一味妄自尊大,颇有谋略,就算传扬出去,道门中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三位祖师也是面和心不和,其中种种,一言难尽。 张月鹿淡淡道:“我是天罡堂的道士,直属于大掌教,与正一道、全真道有什么相干?唐主事,你们市舶堂做生意,难道是只做全真道的生意,便不做正一道的生意了吗?” 唐永德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罪名,赶忙说道:“自然没有这样的说法。” 张月鹿脸色一冷,沉声道:“没有这样的说法就好,当年玄圣整合道门,设立三大道统,明言三大道统各有职司,正一道执掌鬼神之事,全真道执掌造物之事,太平道执掌人间之事,玄圣几时说过正一道执掌吴州之事,全真道执掌蜀州之事?若是以道统划分地域,还要地方道府做什么?” 一时间,所有道门中人都不敢有半分声音,个个脸色肃穆。 在道门内部,玄圣的话便是铁律,类似于朝廷的祖训,任凭是天师、地师、国师,乃至于后世历代大掌教,也不能反驳。 王如懿的脸色微微发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盯着王如懿:“王姑娘,你不是道门中人,不知玄圣之言,胡言乱语,我不与你计较,可如果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我便容不得你。” “你要容不得谁?” 一个浑厚嗓音突兀响起,不尖锐,也不狠厉,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之间的问候。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说这句话的不速之客身上,只见来人身着大玄朝廷的武官常服,看不出品级,背负双手,站在灯火阑珊处。 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是何时来到此地的。 张月鹿瞳孔微缩,来人竟是一位天人。 此人缓缓迈步,走出阴影,来到王如懿的身边,大马金刀,气势如山。 王如懿见到此人,仿佛见到了依仗,再无方才的骄横,倒像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了:“赵叔叔。” 此人朝着王如懿微微一笑,然后望向张月鹿:“本官蜀中总兵官赵福安,倒要请教张副堂主,你要容不得谁?” 齐玄素只觉得这位赵总兵气势压人,好似黑云压城。 张月鹿并不畏惧此人,玉京城中别的不多,就是天人多,且不说其他堂口,仅就天罡堂而言,除了她这个新晋的副堂主,其余八位副堂主,全部是天人,掌堂真人更是造化阶段的天人,距离伪仙只剩下一步之遥。 张月鹿道:“你不必吓我,休说是她,便是你,若敢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也容不得你。” “不知要怎样容不得我?”赵福安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威胁我呢,还是威胁朝廷?” 张月鹿目光直视赵福安:“你不必玩偷换概念的把戏,且不说我只是警告而非威胁,就凭你,还代表不了朝廷。” 赵福安眯起眼:“本官不能代表朝廷,你就能代表道门吗?本官虽然没有处置道门之人的权力,但凭你威胁朝廷官员,本官现在就能把你拿下,然后让道门来领人。” 张月鹿针锋相对:“赵总兵,你现在还是一口一个威胁,还要将我拿下,实不知到底是谁在威胁谁。无妨,赵总兵尽可出手,将我拿下。等到掌堂真人和家师到了,我们慢慢对质,若果真是我错了,我甘愿受罚,若是赵总兵错了,少不得要将此事上报给紫极大真人,看看赵总兵还能否保住自己的官位。” 唐永德的脸白了。 赵福安的脸色阴沉,缓缓握拳。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然开口道:“赵总兵,今日之事涉及到邪教妖人,如果因为赵总兵而耽搁了追查妖人,那么难免有人要问上一句,莫非赵总兵与这些妖人有什么牵连,否则为什么要百般阻挠?我们今日无法请教赵总兵,可事后总有人会来请教赵总兵。” 赵福安猛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不露丝毫畏惧之色,沉声道:“真要放走了邪教妖人,道门追究起来,今日赵总兵可以拿下我们让道门来领人,只怕明日赵总兵就要被道门拿下让朝廷来领人。还望赵总兵三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赵福安 正堂内外像死一般沉寂。 唐永德没想到这两位从玉京来的同僚如此刚硬,直接死扛到底,不退让半步。 而赵福安的脸上再半分云淡风轻可言,透着肃杀。 其实齐玄素并非坚刚不退的性子,如果在只有他自己的情况下,甚至不必赵福安这位总兵官出面,在王如懿出现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妥协,几句刻薄言辞只当是耳旁风,但张月鹿却是眼里不容沙子,一则是因为她有背景靠山,不惧威胁,二则是她性格如此,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齐玄素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片刻后,赵福安打破了沉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官说三道四。” 齐玄素没有动怒,在江湖上行走,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听过,若是次次动怒,只怕是要被气死。 齐玄素只是欠了欠身:“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见过赵总兵。” “一个小小的执事,也敢口出狂言。”赵福安扬起下巴。 齐玄素坦然道:“我只是如实道来,何来‘狂言’一说?若是哪一句说得不对,有狂悖之嫌,还请赵总兵指出。” 赵福安眯起双眼:“一个副堂主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小执事也敢跟本官打擂台了,那便休要怪我。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话音落下,一阵轻微的碎裂声音响起。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赵福安脚下地砖碎裂的声音,从始至终,赵福安都未有过任何踩踏的动作,而且这些裂纹还在不断扩大,以赵福安脚下为中心,如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张月鹿猛然喝道:“天渊,小心!” 话音未落,赵福安已经出手了,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直冲对手。齐玄素毕竟是久经江湖厮杀之人,已经有所防备,竭尽全力摆出防守姿势,不求什么反击,只求能够尽最大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被赵福安一拳毙命。 只见得赵福安一拳打在齐玄素交错的双臂之上,齐玄素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而他在外侧的左臂虽然皮肤完好无损,但内在骨头尽碎,血肉成泥,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更可怕的是,一个天人武夫,一个见神不坏境界的武夫,已经将拳意修炼到极致,无形拳意透过齐玄素的双臂、体魄血肉的阻隔,直透他的内里心脏,要将他的心脏生生震碎。 这一拳,不敢说赵福安出了全力,可七成力还是有的,足以将一个先天之人直接打死,哪怕是个玉虚阶段的散人。 赵福安本身就是武夫,当然不会认为齐玄素是个归真武夫,是否凝练穴窍,是否凝聚身神,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万幸,齐玄素的体魄被清平会改造过,又得了一块“玄玉”,堪比归真武夫,这一拳虽然让他倒飞出去,轰然撞塌一面墙壁,瘫软倒地,甚至他想要挣扎爬起来,也徒劳无功,喉咙血腥味阵阵上涌,但终究没有死去,勉强保住了性命。 几乎同时,张月鹿也出手了,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把纸剑攻向赵福安。 赵福安根本不管张月鹿的攻势,任由张月鹿一剑刺中他的胸膛,然后顺势以一记“铁山靠”撞向张月鹿, 真要让他杀了张月鹿,他没这个胆子。如果他真敢杀了张月鹿,那么谁也保不住他,道门内部无论如何不和,也会在此事上迅速达成统一,多半要直接派出真人一级的高手将他拘拿,然后送到镇魔台上明正典刑,昭示天下。 这无关乎张月鹿的背景如何,而是不能开擅杀高品道士的先例,除非是派出刺客的暗杀手段,毕竟被刺杀和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打死,后果和影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可打伤张月鹿的胆子,他还是有的。不仅有,而且很大。毕竟他也中了张月鹿一剑,这便有了说法, 有了回旋的余地。张月鹿的背后有道门,他的背后也有朝廷。 至于那个小小的执事,低品道士罢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道门怎么会为了一个低品道士大动干戈? 这一撞,直接撞散了张月鹿的“五气烟罗”,不过“五气烟罗”也给张月鹿稍稍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她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勉力一掌拍出。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不得不借着反震之力向后飘退。 赵福安顺势一拳,张月鹿身形随之而动,如同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始终与拳头保持着一尺距离,向后飘荡退去。 赵福安接连两击无功,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又是一拳,让张月鹿避无可避。 张月鹿不得不一掌迎上。 拳掌相交,虽然赵福安未出全力,但毕竟是天人的拳头,张月鹿周身一震,不得不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脚下地面破碎不堪。 赵福安轻轻“咦”了一声:“有些门道。” 话音未落,他又是化拳为手刀,劈向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赵福安,近战时长剑又难以发挥威力,干脆将“无相纸”化作手套戴在手上,十指尖锐如锋刃,抓向赵福安的手腕。赵福安虽然是见神不坏的境界,但还不能无视一件半仙物,于是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张月鹿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张月鹿稍逊一筹,被赵福安点中肩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张月鹿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赵福安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暗劲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可张月鹿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赵福安却是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个道门副堂主到底有多少本事。 张月鹿刚刚化解赵福安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赵福安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张月鹿的面前,一掌接着一掌地向她劈将过去,每一掌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张月鹿全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赵福安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张月鹿推去。张月鹿将剑法化作掌法,用出“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剑气纷纷,吞吐不定,赵福安一惊,只能双掌一封,挡下了张月鹿的一掌,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赵福安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赵福安终究还是小觑了张月鹿,他本觉得张月鹿修为不如自己,又怕打死了张月鹿,所以只是出力五六分,没想到竟是吃了个亏。 就在此时,张月鹿趁机反攻,两人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过招之间,有无形气劲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幸而张月鹿的双手上有“无相纸”保护,否则早已被赵福安的拳劲打得骨断筋伤。 在这个过程中,张月鹿又用上了“六虚劫”的手段,只是赵福安的境界修为要高出她,尤其是吃过一次亏后,有了防备,气血凝聚一处,使得“六虚劫”摧之不动,无法像过去那般无往不利。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她见进攻无用,顺势转为防守。六劫之力变化不定,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张月鹿如此难缠,大大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也让他动了几分真怒,正当他想要用出全力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喝:“住手!” 赵福安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分开。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鹤氅、佩慧剑、头戴莲花冠的道人从天而降,看其装扮,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 所有人都有些惊慌。 虽然此人只是一位真人,而非参知真人,但也足以让所有人如临大敌。 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和九堂的掌堂真人都由参知真人担任,而普通真人则是担任其副手,也就是首席副堂主和首席副府主。 那么来人就是蜀州道府的二号人物,灵云子。 但见灵云子大约不惑年纪,三绺长须,仙风道骨,十分常见的道门真人形象。 这位真人现身之后,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见张月鹿没有受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望向赵福安,直呼其名:“赵福安,你好大的胆子。” 赵福安微微一怔,万没有料到属于全真道的蜀州道府会为一个正一道弟子出头,甚至不惜得罪自己这个相处多年的“近邻”。 换成其他正一道弟子,蜀州道府说不定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福安却是漏算了一点,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不假,也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之人,并破格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地师并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个晚辈的喜爱重视之情,全真道弟子揣摩上意,不必地师吩咐,也知道孰轻孰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和光同尘 道门和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可以对应一地督抚重臣,以此论下来,蜀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大概要对应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论地位,灵云子还在赵福安之上。 如果不论地位,也不论身份,只论境界修为,那么灵云子也要比赵福安高出一筹,赵福安并不是灵云子的对手,就如张月鹿不是他的对手。 如此一来,赵福安的脸上便有些难看了。 真要撕破面皮,他讨不到好去,可被人当面直呼其名,被指着鼻子骂大胆,他又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灵云子见赵福安脸色变幻不定,又道:“这位张法师虽然是天师的族人,但也极受地师的重视,还是慈航真人的弟子,若是她有什么不测,你赵福安有几个脑袋可以赔?还是说你觉得王总督会为了你与天师、地师、慈航真人理论一番?” 这番话看似是敲打,实则却是提醒。 当初李家公子李天贞都没能讨到好去,那可是国师和清微真人的嫡系子弟,十岁时就曾跟随长辈面见当今皇帝陛下,日后有望成为李家的家主,难不成你的靠山比李天贞的靠山更大吗? 赵福安毕竟是久在官场之人,立时明白过来,转眼间便有了决断,拱手赔罪道:“原来张副堂主与地师有这般关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还望张副堂主见谅。” 这番话看似赔罪,隐隐透出一个意思,他之所以认错,是因为不知道张月鹿与地师的关系,其实还是讨好了灵云子代表的蜀州道府。 灵云子见赵福安肯顺着台阶下来,没有犯浑,脸色顿时和缓许多。 张月鹿当然听出了赵福安的话外之音,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知道这次多亏了灵云子解围,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免得让灵云子面上难堪。 可她仍旧怒气盈胸。 这件事本与地师没有什么关系,是张月鹿要搜查妖人踪迹,赵福安和王如懿不同意,现在却变成了张月鹿搬出背后靠山来以势压人。 往深了说,这件事又与张月鹿有什么关系?她如今正值休沐,不过是路过此地,就算遇到了妖人作乱,她也大可上报天罡堂,然后继续赶路,可她忠于自己的职责,决定彻查此事。 结果到了最后,齐玄素被人打伤,她看似得到了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与是非对错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她的背景够大而已。如果她没有背景,今天是不是就要变成她向赵福安认错?或者干脆是她给齐玄素收尸? 难道她尽忠职守也是错的吗?是多管闲事吗?是不自量力吗? 如果这都是不自量力和多管闲事,那么谁还会做事?个个只是保全自身,道门还会长久吗? 对错本身不重要,强权更重要,黑白不辨,是非不分,这就是玄圣想要看到的道门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该整治吗? 张月鹿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齐玄素,若不是她请求齐玄素陪她回家,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她是对的,可她不该连累齐玄素。 张月鹿默不作声地走到齐玄素身旁,将他慢慢地搀扶起来,同时以自己的真元为齐玄素缓解伤势。 齐玄素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不愧是天人,一拳就差点把自己打死,若是两人单打独斗,没有张月鹿的干预,只怕自己撑不过三招。 灵云子见此情景,这才想起还有人受伤的事情,不由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赵总兵,你打伤了我道门弟子,一句轻飘飘的认错就完事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赵福安听灵云子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改为称呼“赵总兵”,心中已经是明了,借坡下驴道:“灵云真人说的是,是我一时冲动,这是五百太平钱,去一趟化生堂应是足够了。” 说罢,赵福安取出五张崭新大票,本想随手丢在地上,不过考虑过灵云子还在这里,张月鹿的靠山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他耐着性子,走到张月鹿的面前,将手中官票递了过去:“张副堂主,得罪。” 张月鹿没有接,只是冷冷盯着赵福安。 灵云子缓步来到旁边,从赵福安的手中拿过官票,然后亲自送到齐玄素的面前,又对张月鹿说道:“张副堂主,我痴长你几岁,送你一句话,要懂得和光同尘。” 齐玄素从这位二品太乙道士的手中接过了五张大票。 张月鹿没有阻拦,只觉得屈辱,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齐玄素。 灵云子见齐玄素还算知趣,没有把事情闹僵,不由对他观感好了几分,向唐永德吩咐道:“唐主事,还不备车将人送到化生堂去?” “哎,哎。”唐永德后知后觉,招呼着灵官和道士,准备马车。同时也把肠子都悔青了,是他主动请张月鹿和齐玄素来查案的,结果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他岂能置身事外?事后就算张月鹿不迁怒于他,上头也会对他有些看法, 日后的晋升之路又难了。 张月鹿半是抱着齐玄素上了马车,昏暗的车厢中,她让重伤的齐玄素靠在她的怀里,她却一言不发。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一线了,倒是还笑得出来,甚至还主动安慰张月鹿道:“我没大事,不要担心。” 他不安慰还好,他一开口安慰,张月鹿的眼圈却是有些发红,黯然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吗?我还赚五百太平钱呢。”齐玄素苦中作乐道,“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千金之子,也不是你口中的花圃道士,我是水里火里闯荡出来的,江湖里刀光剑影拼杀出来的,是风雨中长起来的一棵野草,哪有那么娇气。当初人家一刀捅进我的胸口,都没要了我的命,我才没那么容易死。” 张月鹿低声道:“我要改变道门,这没有错,却不该强拉着你,别人忌惮我的背景,不敢轻易把我怎样,却敢对你下毒手。是我错了,没有站在你的立场去想过,太过想当然,所以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道门弟子似的。”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也是道门弟子,还是天罡堂道士,缉拿邪教妖人本就是职责所在。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道门兴亡,我这个普通道门弟子亦是有责的,怎么能说是强拉的呢?” 张月鹿目光中闪烁着异彩:“你……真是这么想的?” 齐玄素笑道:“我若不是这么想的,难道还是骗你的不成?” 张月鹿的情绪变好了些,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一直都是小富即安的样子,总想着混个四品道士就满足了,我这么强拉着你,未尝没有逼你一下的意思。” 齐玄素道:“难道我们小人物就不能有大志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月鹿摇头道。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张月鹿在内疚之余,又感屈辱,更觉痛心,心思纷杂。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要是这种人,也不会整日为清平会的事情发愁,更不会在多年前被“客栈”的杀手吓得半死,不过是他见张月鹿情绪低落,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齐玄素只是一棵风雨中长成的野草,不是坚刚不能夺其志的玄圣。他也会怕,会恨,会恼,会欢喜,会无能狂怒。他之所以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道理很简单,这能让他显得不是那么无能。 齐玄素何尝不想一拳打死赵福安,霸气地放下几句狠话,向别人昭示没人能欺负张月鹿。然后搬出自己的靠山,比如十分护短的师父师兄,让灵云真人战战兢兢,最后将那五张大票扔在灵云真人的脸上,告诉他这就是和光同尘。 可齐玄素既做不到一拳打死赵福安,不被赵福安一拳打死就是万幸。也没有什么通天的靠山,师父死了,更没有师兄,他最大的靠山就是七娘,可七娘也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而已。 齐玄素能做的只是强忍着伤痛宽慰自责的张月鹿而已。 他不宽慰张月鹿又能怎么办呢?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吗? 张月鹿摸了摸齐玄素断掉的手臂,轻声问道:“疼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经脉都被震碎了,彻底没感觉了,倒是不疼。” 张月鹿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她宁可是自己被打断一条胳膊,沉声道:“人家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天渊,你且等着,我总有一天要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齐玄素淡淡道:“青霄,人想活着,就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打了我一拳,我就气得十指挠心,指天骂地,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就算没被人家打死,也要被自己气死。所以说,我都不气,你气什么?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顿了一下,玩笑道:“当然,不气是一回事,报仇是另外一回事。仇还是要报的,不过我要亲自动手。还有那个衍秀和尚,也是一样,我都记着呢,你就等我三十年河西吧。” 张月鹿被齐玄素感染,情绪渐好,笑道:“那有得等了。” 齐玄素有自知之明,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那也得等,让你帮我讨还公道算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吃软饭呢。” 张月鹿啐道:“胡说八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这次不跟你计较。” 齐玄素笑而不语,虽然此时不是温香软玉在怀,却是在张月鹿的怀中,也相去不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穷志短 白帝城中也有化生堂,因为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亲自发话,又有两位四品祭酒道士亲自陪同,化生堂不敢有半分怠慢,大小医士齐上阵,各种丹药不吝啬,别说齐玄素只是重伤,就是被打得快死了,也能救回来。 折腾了半宿,过了子时正,总算是告一段落。 齐玄素的伤势被处理得七七八八,包括断掉的手臂和被拳意震伤的内脏,因为齐玄素已经有了部分血肉衍生的境界,所以伤势愈合得很快。 然后齐玄素被安置在化生堂内的一间病房内,由张月鹿陪着他。 这一次不必他自掏腰包,由蜀州道府、市舶堂、化生堂、天罡堂四家平摊,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就算是给齐玄素的补偿了。 一拳,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当然很想把那五张大票撕个粉碎,豪气一回,老子不要这几个臭钱,老子就要你一条胳膊。可齐玄素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放过这五张大票,钱是无罪的。 他身上满打满算也才四百太平钱的积蓄而已,还是用命换来的。 当然,这五百太平钱也可以算是。 齐玄素躺在床上,忍不住自嘲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他终究不是话本里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快意恩仇的年轻侠客,他只是个小卒子而已。 张月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怔然出神。 道门的人被打了,最后还是道门出钱治病救人,甚至还包括天罡堂。平日里玉京道士们瞧不上山下,可真正来到山下走一圈,方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 温室花圃里的花朵,不仅经不起风雨,还见不得真实。 不过张月鹿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没有颓丧,反而更坚定了要改变道门的决心,哪怕她不会成功,被人讥笑是不自量力,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你不做,我不做,大家一团和气,和光同尘,那道门的未来又在哪里? 齐玄素忽然开口问道:“青霄,妖人的事情,还查吗?” “到了这一步,还查什么呢?就算行院里有古怪,这时候也该把手尾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查,那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张月鹿想得很清楚明白,“所以,不查了,我会将此事上报天罡堂存档,就这样吧。” 齐玄素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张月鹿的眼神灰暗:“我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了,道门的心腹大患不在外面,而是就在道门内部,就在金阙议事,就在众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大真人乃至于副掌教大真人之中,若不是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捉拿再多的妖人,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张月鹿对待他的态度与过去有了极为细微的变化,更为亲近了。 也许,经过此事之后,张月鹿已经认定齐玄素是志同道合之人。 可到底是不是志同道合,还是只在乎张月鹿这个人,就只有齐玄素自己知道了。 张月鹿不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柔声问道:“现在身上还痛吗?” 齐玄素的身上自然还是疼的,不过并不严重,他扬起笑脸:“不疼了,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娇气,一些名贵花草,只要照顾得稍微不到位,立马就死给你看。而我们这种野草,便是踩上几脚,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么野草,人都是一样的,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张月鹿轻轻说道。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露出犹豫的神色,忽然说道:“天渊,我不想让你陪我回家了。” “怎么又变卦了?”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迟疑着说道:“或许,等过两年的时候,你升了五品道士,我再正式请你到我家做客,这样会好一些。”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娘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你现在去见她,固然能帮我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难免在我娘那里落一个坏印象,人有了成见之后,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我不希望这样。” 虽然张月鹿说得十分委婉含蓄,但齐玄素还是听懂了,听明白了。 齐玄素问道:“那你怎么过关?” 张月鹿含糊道:“我有其他的办法,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道:“你若有其他的办法,你就不会出此下策了,除非你真去找地师帮忙。” 张月鹿不说话了。 齐玄素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帮你,也走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张月鹿沉默良久,低声道:“谢谢。” 门外化生堂的院子中,季道人拿着酒葫芦慢慢喝酒,然后轻轻叹息。 他见到了灵云真人,从灵云真人的口中得知了此事,于是便想前来探望。 可到了门口,听到二人的对话,又止步不前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许多事情,当真是青春作伴好还乡。 季道人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两个不大的酒葫芦,用红绳系在一起,挂在了门环上。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好似从未来过。 待到天亮,张月鹿发现了门上挂着的酒葫芦,葫芦上还用篆字写着一个“季”字。 她将两个酒葫芦拿进屋中,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见到酒葫芦,立时明白过来:“是季道人来过了。” 张月鹿拔开塞子嗅了一口:“带着一股药味,难道是药酒?” 齐玄素道:“药酒也是酒,正好我们一人一葫芦。” “我先替你尝尝。”张月鹿举起葫芦抿了一口,然后面露惊异之色。 齐玄素玩笑道:“不会是有毒吧?” 张月鹿将手中的葫芦递给齐玄素:“这两葫芦都给你,有益于你的修为。” 齐玄素将信将疑地接过张月鹿已经打开的酒葫芦,灌了一口,只觉得药味浓郁,酒香略淡,然后一股热流沿着喉间一线往下,最终扩散至全身上下,甚是舒服。 “还真是。”齐玄素讶然道,又喝了一口。 酒葫芦并不大,两人三口下去,已经喝了一小半。不过药力十足,过得一会,齐玄素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的,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甚至有些燥热,他用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 齐玄素心中有些不安,小声道:“这该不会是加了媚药吧,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话本看多了,想太多,赶紧全都喝了。” 齐玄素依言将剩下的半葫芦药酒全都喝了,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又奇痒无比,似乎是伤势愈合的征兆。 这便是话本中的机缘奇遇吗? 不必张月鹿指点,齐玄素已经自行按照运气法门开始化解这团热力。 只见得齐玄素头顶上白雾升腾,周身热气隐隐,竟是使得周围的空气都略微扭曲起来,就好似隔着火焰视物一般。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齐玄素觉得体内热力尽散,方才收功,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了几分,除了左臂还未愈合之外,其他地方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过化生堂的治疗,再加上他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让齐玄素感到惊喜的是,自己的修为着实有了提高,虽然距离提升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却抵得上自己的一年苦功,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张月鹿双眼中泛起紫气,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齐玄素,说道:“你现在只是炼化了半数药力,还有半数药力沉积体内,你接下来的几日继续炼化药力,第二个酒葫芦不急着喝。” 齐玄素玩笑道:“既然有如此好处,不如你也喝一葫芦,若能跻身天人,咱们现在就能让那个赵福安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张月鹿失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两葫芦药酒虽然是好东西,但对我的用处并不算大,我若那么容易就能跻身天人,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齐玄素道:“那你就帮我收着,不知你的须弥宝物中还有没有空。” 张月鹿掂量了一下酒葫芦:“应该还塞得进去。” …… 天色刚亮,赵福安便离开了白帝城。 在他看来,那个来头不小的张副堂主已经服软,在他打伤那个小子的时候,行院的手尾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封了行院,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白帝城。 在众多传承中,武夫是唯一跻身天人之后还无法长距离飞行的特例,所以赵福安是骑马而行。 走不多远,就见一个中年道人坐在路边喝酒,手中的酒葫芦好似不见底一般,怎么也喝不尽。 见赵福安过来,中年道人缓缓起身,将酒葫芦塞好,挂在腰间。 赵福安察觉到不对,勒马停下。 还未等赵福安开口,中年道人一掠如长虹,一手按在赵福安的脸上,将其推落下马,又在地面上推行了数丈,使其狼狈不堪。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巫峡神女 齐玄素本以为白帝城的案子又是送上门的功劳,结果却是不了了之,最后以马上风猝死结案。 那几名商人见到总督府四小姐和一位总兵官亲自出面,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水深得很,就连两位天罡堂道士都差点栽了,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多提半句。 玉京城中的大人物太多,谁也做不到一手遮天,相互牵制之下,玉京的环境还是颇为清明,不过地方道府的形势就十分复杂了,各路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官府、士绅豪强、隐秘结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真正的地头蛇,外人很难分辨出每个人的真实立场。 就拿白帝城的案子来说,王如懿当然无法支使一位堂堂总兵官,毫无疑问,只有蜀州总督王传尊才能使唤赵福安这个蜀中总兵。虽然从名义上来说,蜀中总兵要听从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的调遣,蜀州总督节制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不好直接越级调派,但王传尊在升任蜀州总督之前,就是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赵福安算是王传尊的老部下了。而且这是私事,并非公务。 换而言之,王传尊与白帝城的妖人脱不开干系。 可要说堂堂九大总督之一的蜀州总督是隐秘结社的成员,那是决然不可能之事,总督不算是位极人臣,也相去不远,这样的大人物不会也不屑于加入隐秘结社,他们至多是与部分隐秘结社存在某种合作关系,甚至是在暗中扶持隐秘结社。就如张月鹿说的那般,隐秘结社之所以剿之不尽,皆是因为其背后隐隐站着道门真人的缘故。这些幕后之人可以是道门真人,也可以是朝廷高官。 想到此处,齐玄素算是明白张月鹿为什么总说缉拿妖人不过是治标而非治本了,若不能除根,隐秘结社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个所谓的“根”,一个是古仙和隐秘结社的首脑,另一个就是王传尊这样的人。 如今以他们两人之力就想要彻查白帝城的事情,那是痴人说梦,王传尊还未露面,仅仅麾下走狗,便让两人狼狈不堪,而蜀州道府的态度又甚是暧昧不清。 这与江南大案不同,虽然张月鹿是江南大案的头号功臣,但前提是市舶堂、北辰堂、度支堂已经决意彻查江南道府亏空,这才有了张月鹿等人前往江南之事。 江南之行的凶险就不必多说了,直至今日还有些许“余韵”,关键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那便是张月鹿的师父慈航真人,慈航真人曾经是上上任江南道府的府主,在江南道府经营多年,可谓是树大根深,后来先后升任化生堂堂主、度支堂堂主,虽然离开了江南道府,但仍是旧部众多,没有她的帮助,张月鹿也是凶多吉少。 如今两人既无祖庭的旨意,又没有某位参知真人的协助,自然是无可奈何。 两人商议之后,没有在白帝城久留,决定乘船离开,继续前往湖州。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虽然没有如此夸张,但走水路的确极为快捷,仅次于乘坐飞舟。 临行之前,齐玄素还想当面感谢那位萍水相逢的季道人,可此人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也没有露面,齐玄素只能无奈作罢。 唐永德特意前来相送,除了再三道歉之外,不仅奉上一千太平钱,还主动安排两人乘坐市舶堂的大船。 张月鹿倒是没有迁怒于唐永德,谢绝了一千太平钱,与齐玄素登上市舶堂大船,乘船南下。 市舶堂既有货船,也有客船。唐永德既然是为了弥补,当然不会让两人搭乘货船,而是上等的客船。 这艘客船由一名市舶堂的执事负责,是个中年女冠,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清雅恬淡,大约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这也是市舶堂的特点之一,不像天罡堂那样过分注重修为,毕竟市舶堂是与人做生意的,修为再高,不懂生意之道,那也是白搭。 天罡堂正好相反,要与妖人们拼杀,修为不够,那就只能送命,所以仅仅是昆仑阶段修为,除了像齐玄素这样的特例,很难在天罡堂中做到执事,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两人被安排在头等客舱之中,是个套间,左右各一间居室,中间以一个小客厅相连,位于三楼,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周围风景。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坐在客厅之中,眺望窗外景色。 两人顺江而下,离开蜀州进入湖州,而蜀州与湖州交界之处便是大名鼎鼎的“巴东三峡巫峡长”。巫峡自巫山县城东大宁河起,至巴东县官渡口止,全长九十里,有大峡之称。 巫峡绮丽幽深,以俊秀著称天下。峡长谷深,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峡江两岸,青山不断,群峰如屏,船行峡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 正所谓“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屏列于巫峡南北两岸的巫山十二峰极为壮观,而十二峰中又以神女峰最为峭丽。 张月鹿指着遥遥可见的神女峰,问道:“天渊,你知道‘神女’是谁吗?” 齐玄素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张月鹿提示道:“你再好好想想,十二峰为什么叫‘巫山’,此地又为什么叫‘巫峡’?” 齐玄素一怔,迟疑道:“该不会与灵山巫教有关吧。” 张月鹿道:“的确与巫教有关,却不是后来兴起的灵山巫教,而是正统的上古巫教。认真说起来,三教未曾兴起时,巫教才是天下正统,十一位大巫被尊称为神女。后来巫教内乱而衰,三教兴起,玄都和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传道之地,祖天师在此拜领太上道祖所授下的道统建立正一道天师教,领太上道祖的法旨,顺应大势,灭去巫教。当时巫教已经大为衰微,残余势力聚集于大江三峡一带,其中巫峡便是由巫阳的名字而来,神女峰也是指巫阳。”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黑沉的大山之上,十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站在火堆后依次排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这个身影十分纤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总共是十一个身影。 如今齐玄素已经可以大概肯定,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大概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巫峡竟然与巫阳有关,用道门的话来说,这里便是巫阳当年的道场吗? 齐玄素顺势问道:“巫阳……与古仙巫罗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毕竟是张家之人,而巫教又是被张家老祖宗灭掉的,再加上她这些年来没少与灵山巫教打交道,所以对巫教的密辛甚是了解,解释道:“严格来说,是同僚。在传说中,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臣属。”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太上道祖和天帝又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大约类似于大掌教和皇帝陛下的关系。” “这个比方就十分简单明白。”齐玄素了然,“祖天师好比是道门的真人,十巫是天帝留在人间的封疆大吏,然后道门的真人把封疆大吏给杀了……” “慎言!”张月鹿瞪了齐玄素一眼,“是十巫自相残杀在前,导致天下动荡,祖天师平乱在后,灭去巫教兴起道门只是顺势而为。” 齐玄素也觉得有点离谱,不敢再去乱说。 张月鹿展开说道:“《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古老相传,巫阳曾经尊奉天帝之令,为楚王招魂。我们道门今日流传的招魂之法,大多是来自于这位大巫。” “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送至灵山,让十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由此可见,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属下。” “我师父曾经说过,玄圣和高祖皇帝当年也都受过这位大巫的恩惠,所以这位大巫的名声与巫罗截然不同,巫峡和神女峰的名字都保留了下来。据说神女峰上还有巫阳的神像和庙宇,并不属于淫祠。” 齐玄素有些惋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么他还真想去神女峰中走上一趟,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和发现。 第一百四十章 真气血气 船行速度极快,九十里的路程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 无论何种美景,初看时自然极佳,可看得久了,便难免厌倦。 齐玄素和张月鹿开始时还议论下景色如何如何,有什么典故,时间一长,张月鹿也不乐意说了,齐玄素干脆提议来几局玄圣牌打发时间。 这正合张月鹿的心意,直接答应下来。 玩牌的时光总是飞快。客船抵达巴东官渡后,停靠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都没有下船,继续玩牌。 待到客船重新上路,张月鹿收起玄圣牌,催促齐玄素去炼化药力。 齐玄素对于自身修为还是极为上心,不能只想着“玄玉”这样的捷径,要下苦功的正途也不能落下,所以没有怠慢,返回自己的居室,开始打坐运气。 张月鹿干脆来到齐玄素的居室中给他护法,免得出什么意外。 如此一来,张月鹿还真看出一些不对。 散人本就算是下位谪仙人,所以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谪仙人将全部真气转换为真元之前,更是如此。 在天人之前,散人的修炼方式与谪仙人相差不大,都是以练气为主。可张月鹿此时却发现,随着齐玄素开始运气炼化体内的沉积药力,他体内的气血也随之运转,与真气交杂一处,就好似散人和武夫的修炼方式并行。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发觉,是因为齐玄素第一次喝药酒的时候,炽热药力太盛,将许多异常都遮掩过去,可如今药力减弱,便逐渐显露出来。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若有所思。 这仅仅是因为一颗妖丹的缘故吗?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疑惑一无所知,他此时只觉得体内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一股是真气,如潺潺小溪,一股是血气,如更为宽阔且流速更快的小河。 真气源于炼气士一途的炼精化气,血气源于武夫一途的气血,“炼精”的“精”字便是精血,可以说两者殊途同源。 两者区别在于一个“炼”字,炼气士将人体天生的精血提炼,好似将铁矿石炼成精铁,而武夫不仅仅不修神魂,也不提炼精血,不感悟内外沟通、天人合一、驾驭天地元气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练肉、练筋、练皮、练骨,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武夫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便是血肉衍生的境界,心意纯粹,则是意通诸天的境界。对还没有跻身天人的方士神魂极具克制力。 而修炼真气的炼气士,甚至包括谪仙人和散人,由于追求天人合一,虽然真气更加磅礴充沛且源源不绝,但也失之纯粹,所以气血对方士的克制力降低许多,也做不到血肉衍生。 当初齐玄素在遗山城斩杀归真阶段的方士,就是依仗了人仙传承对鬼仙传承的克制,但如果换成炼气士、巫祝,甚至是谪仙人、隐士,绝对做不到轻胜书生,这便是五仙传承“天地神人鬼”中人仙传承排在鬼仙传承之前的缘故。 至于人仙传承为何在其他三仙传承之后,则是因为武夫哪怕是成就天人,与人交手也是全凭体魄,没有御气凌空、显化法相、呼风唤雨之类的神异,对上另外三仙,如果不能近身,很容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谓的“人仙”,终究还是“人”,只能屈居“天地神”三仙之下。 不仅如此,由于武夫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不得不大量进食来补充壮大自身气血,对于食材、药材的要求的极高,便有了穷文富武的说法,武夫的花费要远胜方士,不过与巫祝相比,香火愿力固然不需要太平钱,可将收集香火愿力所需要花费的心血和人力换算成太平钱,未必就比武夫花费的太平钱少了。 从道门来看,炼气士才是道门的支柱,其他传承相对较少。武夫则主要集中在朝廷的黑衣人中,道门的武夫并不算多。 在玄圣整合五仙传承之前,各种传承十分混乱,大多数时候只是极为简单粗暴地划分为武夫和方士,偏向于近战的炼气士、谪仙人都被划分到武夫的行列之中,炼气士和谪仙人也混淆不清,许多谪仙人被视作天赋资质更好的炼气士,而巫祝则大多被划分到方士的行列之中。 直到玄圣整合五大传承,才彻底明确只有人仙传承是武夫,其余炼气士和谪仙人都不是武夫,而是分别属于地仙传承和天仙传承。 不同于炼气士以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为主,武夫则以体内的无数穴窍为主,搬运气血,洗涤穴窍,继而凝聚身神,每窍一神,是为见神不坏的境界,最后达到破碎虚空境界,相比合道境的炼气士也毫不逊色。 如果不是专门的人仙传承,没有道门汇总的大成之法,很难发现体内的诸多穴窍,因为每一个穴窍都有非常精微独特的位置,甚至窍中藏窍,一窍通百窍,凝练过程异常繁复艰难。 齐玄素当初也考虑过走人仙途径,但仔细衡量之后,还是选择了散人,除了资质上的些许不足之外,穷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如今齐玄素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能如运转真气一般搬运气血,达到部分武夫修炼的效果,使得体魄强健,增进血肉衍生境界。 换而言之,齐玄素是玉虚阶段,却兼具散人的玉鼎境界和武夫的部分血肉衍生境界。这才是让张月鹿倍感惊奇的缘故。 此时齐玄素只觉得通体舒坦,滚滚发热,“小溪”和“小河”汇聚一处,又混杂了体内沉积的灼热药力,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不仅仅是途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有一个个穴窍。 在游走的过程中,不断有血气被裹挟入其中,又不断有血气留下,填补被裹挟血气的空缺,倒是正应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理。不过在途径左臂的时候,因为此处经脉刚刚被续接,就好似离开了阳关大道,进入崎岖不平的山路小道,行进得分外艰难,大量血气留在了此地。 最后血气化作的“小河”带着部分药力消散于体内各处,好似润物无声,而真气则带着部分药力回归于下丹田气海,壮大自身。 齐玄素从入定中缓缓清醒过来,吐出一口浊气。 张月鹿坐在不远处,见齐玄素醒来,开口道:“你这入定的时间却是不短。” 齐玄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回答道:“今天是十一月十二,现在是午时末。” 齐玄素大概算了一下时间,两人是十一月初三离开锦官府,走了五天抵达白帝城,也就是十一月初八,因为齐玄素养伤的缘故,两人在白帝城停留了三天的时间,于十一月十一乘船离开白帝城,并于当日抵达巴东渡口。 如此说来,他竟是入定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张月鹿看了眼窗外:“马上就要到江陵府了,也是这艘客船的终点。” 江陵府乃是湖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云梦总督府、湖州巡抚衙门、湖州三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道门的划分,湖州仍旧算是全真道的地盘,不过已经是全真道的边境所在,出了湖州,无论是江州,还是潇州、吴州,都属于正一道的地盘。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当初玄圣为何要划分三大派系,以至于今日三大派系之间争斗不休?”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这并非玄圣的本意,而是当初道门支离破碎,各种分支派系多达二十有余,不能说是内斗不止,也是多有宿怨,比如我们张家和李家。玄圣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将整个道门彻底整合一处,只能根据各分支派系的远近亲疏以及祖上传承。,划分为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三大派系。” “除此之外,玄圣又将部分人打散,将原本属于正一道之人划分到全真道中,将全真道之人划分到太平道中,将太平道之人划分到正一道中,使得三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划分州界,犬牙交错,使其不能形成独立割据之势。就好比蜀州的汉中府,无论风俗,还是地理,都应属于蜀州,但却被朝廷划归秦州,因为汉中府是入蜀的门户,防止蜀州形成割据之势。” “玄圣本打算逐渐取消三道,可在玄圣晚年时,佛门崛起,玄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应对佛门上面,只能暂且搁置此事,寄希望于后世大掌教能解决问题。后来的几位大掌教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未能将三道整合一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更为势大,导致了今日三道对立相争的局面。时至今日,大掌教尊位都要被操纵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手,更不可能整合三道。”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全真太平 张月鹿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回答道:“我感觉已经将所有沉积药力悉数炼化,如果将玉虚阶段十等分,大约凭空增加了两成修为,省我一年苦功。你真不喝一葫芦?” “不了。”张月鹿摇头拒绝,“你的两成和我的两成,不是一回事。你小时候吃半碗饭就够了,现在还只吃半碗吗?” 齐玄素砸了咂嘴,觉得很有道理。 客船缓缓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作别女执事,离船登岸。 虽然江陵府是湖州首府,但湖州道府却不在江陵府,而是位于勋阳府太和县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的说法。 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 前朝大魏时,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从地图上来看,湖州道府距离江陵府极远,更为靠近蜀州、秦州,或者说更为靠近素有全真道中枢之称的地肺山。 如果说玉京是整个道门的中枢,那么云锦山、地肺山、蓬莱岛就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的枢机核心所在。齐玄素没去过地肺山和蓬莱岛,却马上就要去云锦山了。虽然张月鹿的家不在大真人府,但在云锦山的半山腰上。 想到此处,齐玄素莫名有些紧张。云锦山的大名只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位行事作风都很强势的澹台夫人。 张月鹿开始算计日子,虽然她嘴上说最好除夕夜回到家中,但也不敢真就如此过分,她真要这么做了,澹台夫人只怕要在来年直接飞到玉京去找她算账,毕竟她也不可能一直不在玉京,总要有段时间在玉京休整。 所以张月鹿算着,大概在腊月中旬回家行了,然后在正月初六乘坐飞舟离开,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能糊弄过去。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距离腊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从湖州到吴州,从江陵府到上清府,一个月的时间十分富裕,可以慢慢走。 不过张月鹿没有去江陵城的打算,而是决定直接去往吴州。 大概是白帝城一事让她多了些思量,不想再平白招惹是非。 …… 相较于青鸾卫偌大的名声,亲军都尉府并不怎么起眼。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在上面压着,青鸾卫毕竟只是个三品衙门,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乃是天子亲军的缘故,地位特殊,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已经被废黜的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 在亲军都尉府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亲军都尉府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分别对应大名鼎鼎的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 在南衙的一处昏暗的签押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从三品绣豹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五品青鸾卫站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女子正是执掌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云罗,也是三位青鸾卫堂官中唯一的女子。而那名五品青鸾卫千户则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云罗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江别云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他沉声回答道:“回禀同知大人,江法师只是说请同知大人亲启。” 云罗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 云罗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问道:“你看过没有?” 赵光霁摇头道:“既然是请同知大人亲启,属下自然不敢擅自开启,故而不曾看过。” 云罗拿起江别云寄来的密信:“关于李宏文的案子,是你和江别云定下的,也是你们派人去做的,你自己看吧。”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赵光霁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云罗淡然道:“你们怕引人注目,所以不曾亲自出手,可到头来还未动手就已经走漏风声,全真道和正一道都横插一手,结果被别人摘了桃子。” 赵光霁看完了密信,抬起头说道:“事关全真道和正一道,应该与我们青鸾卫无关,是他们太平道出了问题,可江别云却对这一点避而不谈。” “不奇怪。”云罗语气依旧平淡,“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推脱责任,避重就轻,不然清微真人会饶得了他?” 赵光霁将信纸放回到云罗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同知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云罗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李宏文已经死了,一个小小的知县不算什么,这个案子便算是结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此事是否真与东华真人有关?如果关系到东华真人,那么便可以给清微真人一个交代,毕竟东华真人插手了,我们又能如何,让这两位同在金阙中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打擂台去,我们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杀了诸葛永明之人是谁?同是全真道弟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如果与东华真人无关,那么取走‘玄玉’之人到底是谁?” 赵光霁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我曾亲自到过凤台县,出手之人十分老练,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至于诸葛永明的死,他是死于‘玄阴屠’,‘客栈’之人则是死于‘缠心丝’,两次出手应该是同一个人。” 云罗拈起薄薄的两页纸,送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云罗望向赵光霁,缓缓说道:“清微真人这次是代表太平道入京,所以摆足了仪仗,走得很慢。可即便如此,也马上就要到帝京了。按照惯例,他会下榻于太平观,你应该知道太平观距离我们如今所在的亲军都尉府有多近,清微真人在面圣之后,多半会‘顺路’来我们这里走一趟,到时候该如何回话,你要有个思量。” 赵光霁沉声道:“卑职明白,请同知大人放心。” 云罗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霁可以退下了。 待到赵光霁退出此处签押房之后,云罗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脸色明暗不定。 第一百四十二章 堂姐 从江陵府去上清府,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只是市舶堂的船不去吴州,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只能改为陆路。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吴州,这些时日中,较少住在大城里的闹市通衢,要么是荒郊野岭宿营,要么就是在一些位于城外的道观中落脚,直到进了吴州境内之后,才放慢了脚步。 毕竟这是正一道的核心势力范围,还是比较安全的。谁会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不开眼地招惹天师的孙辈呢?虽说其实是地师更看重张月鹿,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张月鹿还是张家子弟、正一道弟子,天师亲自赐名,定然是极为疼爱这个孙辈的,如果她在吴州出了什么事情,丢的是张家的脸。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湖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 上清府即是十三府之一,顾名思义,因为正一道除了信奉太上道祖之外,又以上清灵宝天尊为尊,距离大真人府不足二里处就是上清宫,故而此府便是因正一道而得名,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道所有,许多张家偏远旁系子弟便分布于上清县中,不足以居住在大真人府中的小宗子弟则居住在上清镇中。 上清府和上清县虽说有朝廷设置的知府、知县,但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正一道张家,与齐州的圣人府邸如出一辙。 不过进了吴州境内,距离上清府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此时齐、张两人正位于浔阳府分宁县,位于吴州的西北部,也是距离江陵府最近的一个县。 临近分宁县的县城,张月鹿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倒是不急着去上清府,正好我有位堂姐嫁到了这里,倒是可以顺路去探望一下。” 齐玄素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这个必要。”张月鹿道,“既然你决定了要见我娘,那我们就争取做到最好,我想了一下,直接让你去见我娘,不妥。所以在此之前,可以有个小小的过渡预演。” “预演。”齐玄素的脸色一僵。 张月鹿解释道:“我这位堂姐,在性情上与我娘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那你与这位堂姐的关系如何?” “还算不错。”张月鹿想了想,“她过去也在玉京,我刚到玉京的时候,受过她许多照顾,经常与她来往,也算是谈得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她离开了玉京,回到吴州,然后便是嫁人,就连府城都不住,而是住到了县城。” “好好的玉京不待,跑到县城?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回到玉京吗,我怎么觉得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妖之间的差距还大呢?”齐玄素随口说道,“还有,你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该不会是为情所伤吧?” “你怎么知道?”张月鹿讶然道。 “还真是?”齐玄素同样有些惊讶,“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受了情伤,便失魂落魄,什么都不要了。” 张月鹿叹道:“虽然在背后说人是非不好,但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就与你简单提一下,你好做到心中有数。我这位堂姐虽然和我一样都姓张,但她是大宗出身,而我只是小宗出身。如果我不是资质好些,又拜入师父门下,还得了地师赏识,是决然比不过她的。打个比方,将张家看作皇室,那她算是公主,我大概连郡主也不是,只能算是个县主吧。” “张家千金。”齐玄素言简意赅地总结道,“能随手赏我几千太平钱的那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就记着这句是吧?” 当初张月鹿曾经对齐玄素说过:“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笑道:“谁让我掉进钱眼里了呢。” 张月鹿继续说道:“这位堂姐自小顺风顺水,很早就去了玉京,居住在太上坊。” “太上坊。”齐玄素打断道,“我记得你在太上坊也有住处?你说是一位长辈转让给你的。”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还记得呀,那座太上坊的宅子本就是她的,她离开玉京之后,便以天师的名义送给了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天师何等人物,怎么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我不住在那里,我一般住在玄都,距离北辰堂和天罡堂更近一些。” “玄都。”齐玄素再次打断道,“你居然住在玄都,这事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太清广场,你离开时的确是往玄都方向走的,而不是太上坊的方向,我竟是忘了这一茬。” 张月鹿笑道:“我本想用澹台初的身份与你相处的。可没想到,你竟然要加入天罡堂,那就不装了,只能用回张月鹿这个身份。你得多谢我,是我亲自批准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他也有另外一个身份,“金错刀”魏无鬼。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要打岔,听我说正事。我这位堂姐到了玉京之后,自然是进入九堂任职。虽然我们关系不错,但用我的眼光来看,她也是个花圃道士,比你差远了,所以不曾进入北辰堂、天罡堂,甚至天机堂也嫌苦嫌累,先是在祠祭堂,后来去了度支堂,最后进了紫薇堂。” 齐玄素道:“过奖,过奖。” 张月鹿自顾说道:“后来,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你一样,在天罡堂任职,万象道宫出身,不知父母何人,唯一的师父也早早故去了。” 齐玄素摸了摸下巴:“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们姐妹俩的口味倒是十分一致。” 话音未落,齐玄素便被张月鹿轻轻一脚踢在腿弯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叫我的口味?我发现你最近大胆许多,总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们两个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小富即安,恨不得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就退隐山林过清闲日子,那人却是野心勃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在天下间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一个立志要做大掌教的人也好意思说别人野心勃勃?”齐玄素啧啧道,“另外,我也想佩慧剑,只是没那个能力而已。” “闭嘴。”张月鹿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揪住齐玄素的耳朵,“我立志做大掌教是为了改变道门,与野心无关。你要是能改变道门,我也可以辅佐你去做大掌教。那人可是不一样,他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且不择手段。邀买人心,败坏道门风气,以权谋私,挖道门的根基,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儿,张月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张月鹿审视着他,板着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你也挺会用些‘人之常情’的手段,都一路爬到天罡堂了,你该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冤枉!”齐玄素立刻急道,“说别人呢,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要说‘人之常情’,那也是那些道士主动暗示的,我才不会主动给人送钱,难道孙永枫也是野心勃勃之人?再者说了,我这功劳可是水里进火里出拼杀出来的,没有半点虚假。” 张月鹿忽然一笑:“瞧你的样子,好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 齐玄素生怕引火烧身,不敢再去胡乱插嘴。 张月鹿见他似乎是被自己吓住了,这才继续说道:“这种男子总是让许多涉世未深的女子着迷,我那位堂姐就迷迷糊糊地成了他的进身之阶。待到那人功成名就之后,又有许多女子主动凑了上来,希望通过这样一位道门新贵来更进一步。他倒也来者不拒,不管香的臭的,都收在自己的房中。” 说这话时,张月鹿偷眼注意着齐玄素的表情。 齐玄素倒是没什么羡慕的表情,只是说道:“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不是也与这些女子一样,希望通过你这位道门新贵更进一步?” 张月鹿有些无奈,正常男人要么是羡慕,要么是唾弃,怎么齐玄素的思路总是与平常人不大一样,到底是谁把他教成这个样子的? 张月鹿最后道:“这种事情,纸包不住火,我那位堂姐还是知道了。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情,那我一定会亲手把那人的狗头砍下来。可我的堂姐还抱有侥幸,让那人做个选择,选她还是选别的女人,还想着原谅他。那人却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让我堂姐做大,我的堂姐这才死心,不仅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来往,而且离开了玉京。” 齐玄素没有置评,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堂姐夫 齐玄素的动作没有瞒过张月鹿。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你摸脖子做什么?” 齐玄素轻咳一声:“忽然觉得脖子有点发凉。” “没做亏心事,脖子凉什么?”张月鹿嘿然道。 齐玄素没好声气道:“被吓得。” 张月鹿清了清嗓子,不再开齐玄素的玩笑:“总之,大概情形就是如此,我这位堂姐自此之后,就对男子有些偏见,你多担待吧。” 齐玄素迟疑道:“你刚才说堂姐嫁人了,那堂姐夫……” 张月鹿道:“堂姐夫是个好人。” “呃……”齐玄素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难怪七娘说好人就活该被火铳指着。” “七娘是谁?”张月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认真道:“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把她当作师父一样的长辈看待。”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的那些坏习气,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这位七娘教给你的吧?” 齐玄素的神色罕见地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回应,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的神态,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是张月鹿主动打破了沉默:“我们进城吧。” 齐玄素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说道:“好。” 城门有负责检查路引的黑衣人,不过两人有道门的箓牒,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进到城中,县城不小,不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是有一点,张月鹿不知道那位堂姐的具体住址,毕竟那位堂姐离开玉京的时候,还未成亲,后来嫁人,没有大操大办,甚是低调,张月鹿也是通过书信才知道的。至于偶尔的书信往来,张月鹿都是把信寄到上清县,然后再由别人转送。 所以张月鹿只知道堂姐嫁到了分宁县,却不知道具体住在哪里。 没有办法,两人只能四下打听,想来一位张氏贵女,就算遭遇情变,也不会太过委屈了自己,宅邸应该不小,不算难找。 …… 张玉月正歪在榻上看话本,真正的上乘佳作,绝非什么《太平客栈传奇》可以相比,虽然套了个仙侠的壳子,但讲的却是世道人心,从玉京到帝京,都颇受好评。 只是张玉月心思并不在这书上,看了几页,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后来干脆是将手中的话本随手一丢,以手支头,怔然出神。 屈指算来,她已经离开玉京三年有余,虽然身上还保留着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但已经没有任何职务,自然也没有任何名义上的权力。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而已,且不说她的叔祖父就是本代天师,因为膝下无子,一直将她们这些侄孙侄孙女视如己出,她的父兄也不是等闲之辈,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仍旧可以保持优渥生活,悠游自在,否则她也不可能随手将一座太上坊的住宅送给堂妹。 虽说父亲对于她擅自离开玉京十分恼怒,更不满于她与那人纠缠不清,认为她败坏门风,几次想要将她逐出家门,但已经可以支撑门户的兄长还是硬顶了下来,而且时常照拂于她的。除此之外,她的丈夫也对她很好,虽然他放在玉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在地方道府中,已经是实权人物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路都是自己走的。 想到这里,张玉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了那位出身小宗的堂妹,没有过人的家世,却被天师亲自赐名,然后也去了玉京,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堂妹的时候,她还是个七品道士,可在自己离开玉京的时候,她已经是五品道士了。 最近听到一些消息,这位堂妹先是累功升至四品祭酒道士,后又被破格提拔为天罡堂的副堂主,如果不出什么差错,那么一个真人之位已经提前收入囊中,可谓是前途无量。 如果她不离开玉京,那么她也该升三品幽逸道士了吧。 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当初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 “当然不值得。”张月鹿说道,“我说了,如果是我,一定要手刃那人,不过我不会看错人。” 齐玄素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问道:“你一直说‘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此时两人已经打听到了张玉月的住处,就位于城北,两人在去此的途中,又说起了关于张玉月的事情,齐玄素询问张月鹿关于此事的看法,得到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回答。 齐玄素总觉得张月鹿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又不好直言相问。 张月鹿回答道:“‘那人’名叫李命煌,如今也在天罡堂,在九位副堂主中排名第三。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后来拜了一位李姓义父,做了李家的义子干儿。” 齐玄素恍然道:“难怪他敢跟张家明珠分道扬镳,原来是有了新的靠山。” 张月鹿道:“如今李命煌并不在玉京城中,而是去了西域道府,正率领灵官与萨满教交战。你既然身在天罡堂中,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那位堂姐夫呢?”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堂姐夫姓董,如果抛开家世不谈,这位堂姐夫其实与我那位堂姐算是旗鼓相当,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在地方道府任职。可如果算上家世,双方的差距就有些大了,毕竟……” 齐玄素接口道:“毕竟家世相当的男子可不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去乱说。” “这是当然。”齐玄素道,“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座颇为阔气的大宅前。 张月鹿上前叩门,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门房,见是一对陌生男女,有些吃不准两人的来意。不过在张月鹿报出身份之后,门房赶忙请两人在门房稍坐,然后他进去通禀。 不多时,府中管家出来,十分恭敬地引着两人去了正堂,奉上香茗,请两人稍等,夫人正在梳洗打扮。 齐玄素打量着周围环境,仅从装潢摆设来看,不算豪奢,却也绝对谈不上简陋,颇有些世代书香人家的意味。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人未至声先至:“青霄来了?” 紧接着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走进正堂,裙裾摇曳,环佩叮当,明丽动人,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图中的美人。 “堂姐。”张月鹿起身迎了上去。 齐玄素也随之起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女子。 这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气质清雅,不过与张月鹿站在一起,明显可以看出比张月鹿要年长许多。张月鹿的身上带着一股锐气和朝气,而这位女子身上却带着一股暮气。 “青霄,还真是你,你怎么有空过来?”张玉月对于张月鹿的造访还是颇感惊讶。 张月鹿如实道:“我娘给我下了通牒,非要我回家过年,我便顺路来看望你。上次见你,还是在玉京,三年不见,堂姐却是清减了许多。” “一别三年不相见。”张玉月感叹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我在这分宁县做地主婆,你在玉京做副堂主,当真是两个天地了。” 张月鹿道:“姐姐若想回玉京,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玉月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齐玄素,询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上前一步,施礼道:“在下齐玄素,见过张法师。” 张月鹿微笑着补充道:“我的朋友,姐姐叫他‘天渊’就好。” 张玉月的神色略微变化,虽然是笑着,但却冷了几分,不待见的意味昭然若揭。 齐玄素不由心中暗忖:“果真是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张月鹿轻声道:“姐姐。” 张玉月上下打量了齐玄素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齐……道友少礼。” 齐玄素直起身子,给了张月鹿一个眼神,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只当没有看到,开始与张玉月叙旧。 齐玄素有些气闷,却又发作不得。白帝城之事后,张月鹿就表示过不想让齐玄素现在就去见她娘,是齐玄素自己不同意半途而废,那么现在也怪不得张月鹿,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两名女子聊天,齐玄素便只好尴尬地陪坐一旁,侧耳倾听两人谈话的内容。 两人倒是没有谈及其他,主要就是追忆当年,缅怀下过往。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名还穿着道门正装的男子匆匆赶来。 张月鹿和张玉月都起身相迎,想来这位就是堂姐夫了。 齐玄素也起身望去,男子要比齐玄素年长许多,不过不同于齐玄素的一身杀气,男子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一看便是久在书斋中的人物。 张月鹿并无在玉京时的不近人情,十分和气道:“堂姐夫。” 齐玄素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见过堂姐夫。” 一瞬间,堂上的气氛彻底凝固。 第一百四十四章 董白靖 云锦山大真人府就坐落在吴州境内,吴州道府从上到下悉数都是正一道弟子,可谓是最为“纯粹”的正一道府。 董白靖就在吴州道府担任主事,今年三十五岁,四品祭酒道士。如果放眼整个道门,既算得上年轻,也算得上才俊。可是与张月鹿、李天贞、李命煌这些人比起来,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说是一般。 毕竟张月鹿比他小了十余岁,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十年之后,也许张月鹿都已经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最不济也是三品幽逸道士。不管怎么说,道门还是注重年轻人的提拔和任用,上至大掌教的年龄,下至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的年龄,都有严格限制,这是玄圣亲自定下的规矩,避免道门重蹈当年儒门的覆辙,不过前提是足够优秀。 董白靖倒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知足常乐,也没想着非要去玉京九堂,就这么一直留在吴州道府。 至于董白靖是如何与张玉月认识的,说来话长。 董白靖要比张玉月年长两岁,而张玉月也不像张月鹿那般小小年纪便独自去了玉京,在她及笄之前,她一直在大真人府的族学中与同族之人一起学习各种课程。在她成人之后,先被家族安排到了吴州道府,算是放在家族的眼皮子底下,熟悉一下道门内部的各种规矩,毕竟道门不是张家的道门,也不是李家的道门。 张玉月就这么到了吴州道府,与董白靖相识,而且在同一个上司手下共事,有些类似于齐玄素和沐妗。不过董白靖和张玉月当时的关系十分和睦,而不像齐玄素和沐妗这般剑拔弩张。 董白靖至今还记得两人初相识的情景。 那天他正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案牍之中,马上就要退隐山林的上司亲自领着一个少女来到签押房中。少女分明是初来乍到,却没有半点羞怯畏缩,神情淡定,举止自如。 董白靖只觉得那女孩光彩照人,让他不敢直视。却不曾想,上司竟是领着少女来到他的桌前,让他多帮下新来的同僚。 少女落落大方,自我介绍:“我叫张玉月。” 他却红了脸,不敢去看少女,过了半天才答出自己的名,却忘了说自己的表字。 “董白靖。”少女笑道,“我就叫你董道兄吧。” 后来,没有背景的董白靖继续留在吴州道府苦熬资历,身为张家千金的张玉月则是稳步高升,去了玉京,两人就此分离。 他同样记得清楚。 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张玉月要从云锦山的渡口乘坐飞舟前往玉京,临行前,他特意前去相送。 张玉月站在飞舟的甲板上,望着下方岸上的董白靖,挥手作别,笑言道:“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是被外放为吴州道府的副府主,到那时候,你可就是我的属下了。”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至于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张玉月刚到玉京的时候,两人还时常书信往来,渐渐地,便断了音信。 直到三年前,张玉月突然回到吴州,并且找到了他。 张玉月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往经历,坦言相告,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愿意娶她吗? 董白靖没有犹豫太多,只是思考了半个时辰,便给了张玉月答复。 他愿意娶她。 张玉月身为张家贵女,不求什么太上坊的住宅,也不要什么彩礼,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成亲要快,最好在十天以内。 于是两人极为低调地成婚,没有六礼,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没有花轿,甚至因为时间仓促,没有一袭嫁衣,只有两支喜烛。 张家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十分古怪暧昧,既不明确反对,也不支持,只有张玉月的兄长十分低调地露了一面,甚至没有喝一杯酒,便匆匆离去。 外人对于张玉月父兄二人的争执不得而知,慑于张家的威严,董白靖的许多同僚也不敢前来,使得两人的婚礼极为冷清,甚至不如在玉京城隍庙殿的一场普通婚礼。 张玉月也不大提起张家的事情。 正因如此,董白靖对于张玉月的许多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 他知道妻子有位关系还算不错的堂妹,在道门中名声极大,名字甚至登上过道门内部的邸报,不过这位堂妹的近况如何,他是不知道的。 甚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月鹿本人。 “这位就是玉儿经常提起的堂妹吧。”董白靖没有注意到姐妹两人的神态,又望向齐玄素,“这就是堂妹夫吧。” 这也不怪董白靖,谁让齐玄素顺嘴说了一句“堂姐夫”呢,而且两人的斗篷还十分相似。 不过张玉月十分肯定,这个贼小子才不是什么妹夫。 虽然张月鹿是小宗出身,但身份特殊,她若是要嫁人,无论是联姻,还是招上门女婿,都不会没有半点风声透出。 也就是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两人私定终身,要么这贼小子信口开河。 想到此处,张玉月的脸色便是一沉。 张月鹿倒是没有如何动怒,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有些习惯齐玄素的“鬼使神差”,不知怎得就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让人甚是尴尬。 她已经开始发愁,齐玄素哪里都靠谱,无论是与人拼杀,还是处理事情,唯独这方面,实在让人头疼,等见到她娘的时候,齐玄素再来一次,那可真是有得瞧了。 齐玄素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心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进退维谷,只好以求救的眼神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还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略微整理神态,说道:“现在叫‘堂姐夫’还早了些,最起码要见过我爹和我娘之后。” 齐玄素赶忙就坡下驴:“是,是。” 董白靖恍然道:“原来如此,堂妹是领着妹夫回家吗?” 张月鹿道:“算是吧。堂姐夫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青霄’,叫他‘天渊’就是。” 便在这时,张玉月忽然冷冷开口道:“齐道友,我作为青霄的堂姐,怎么没听她过去提起过你?”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事实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青霄还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堂姐。” 张玉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齐玄素的回答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严格来说,齐玄素的确是实话实话。 张月鹿只好故意板起脸说道:“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齐玄素顺势摆出惧内的模样,他最会装模作样了。 张玉月本想借着此事发难,却没想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不由有些气闷,又道:“我的事情,青霄的确不好随便对外人提起。可我还住在玉京的时候,青霄是绝对不认识你这号人的,从我离开玉京算起,满打满算也就三年。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 董白靖其实对于齐玄素并不如何反感,开口道:“玉儿,毕竟是客人,不要这样失礼。” 张玉月冷冷道:“你少说话,让他说。” 一看便知道她是个颇为强势的女人,在家中更是如此,与十分讲道理的张月鹿还是有所不同。 董白靖倒是习以为常,只是无奈一笑,不再发言,顺带观察了下张月鹿的表情。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并无丝毫的担忧。 齐玄素似乎没有察觉到张玉月的咄咄逼人,而是四两拨千斤:“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这一点,不该问我,应该问青霄才是,她对我了解多少?” 张玉月眯起眼,忽然发觉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隐隐透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影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言谈 张玉月直视着齐玄素,以质询的口气问道:“齐道友,你如今在何处任职?是什么修为?又是什么品级?” 齐玄素坦然道:“天罡堂,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七品道士,马上就要晋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 这都是他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玉月的眉头微微一跳:“七品道士?就算是六品道士,亦或是五品道士,那又如何?齐道友,齐天渊,齐玄素,我作为青霄的姐姐,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并非我看不起低品道士,毕竟我也是从低品道士走过来的,可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愿意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低品道士吗?” 齐玄素淡淡道:“没办法,我不姓张,也不姓李,向上攀爬需要一些时间。” 张玉月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直勾勾盯着齐玄素的脸庞,道:“露出尾巴了不是?‘攀爬’,这个词用得真是妙啊,你是不是还想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齐玄素已经从张月鹿口中知道了李命煌的事情,早有准备,立时说道:“张法师是怕我拿青霄做踏脚石?那可真是太小瞧青霄了。至于打江山什么的,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个,这种糟粕习气,还是早早抛弃为好。” 董白靖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位小姨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椅子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品茶,似乎察觉到董白靖的目光,她又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并且竭力想要作出忧虑的样子,只是在这方面,她实在没有齐玄素的天赋。 张玉月这时候无暇注意张月鹿,目光全部停留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害怕。 若论年纪,张玉月更为年长。可论气势,气势凌人的张玉月实在不如有龙虎之气的张月鹿。若要打个比方,前者看似气盛,却都是些阴阳怪气,而后者看似平和内敛,却是堂堂正正,名正则言顺。 所以张玉月遇到了李命煌就好似遇到了命中的魔头煞星,一败涂地,只能躲到角落里舔舐伤口。而张月鹿却是直接把李天贞打得至今不入玉京半步,这便是两人的差距了。 当然,能得到张月鹿的认可,齐玄素也不算差了。太清广场的偶遇只是开了一个好头,后面杀汉崔克,杀迪斯温,再到遗山城大破灵山巫教,茶马古道上反杀“客栈”刺客,直到白帝城直面身为天人的赵福安,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如果齐玄素做个好好先生,逆来顺受,也许张玉月还不会直接撕破面皮,但没想到齐玄素绵里藏针,软中带硬,这让张玉月勃然大怒,只是多年的教养还让她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缓缓说道:“好一个糟粕习气,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这些套话倒是张口就来。” 齐玄素道:“什么叫套话?这难道不是糟粕习气吗?青霄是我的上司,平日里她总是如此教我,总不能青霄也错了吧。” 张玉月猛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只好道:“的确如此。” 张玉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自己这位堂妹从小就是有主见的,而且胆大包天,总喜欢干些别人不敢干的事情。也许她不是受了这个贼小子的蒙骗,而是打算养小白脸了。 张玉月越想越觉得张月鹿能干出这种事情,只是她余怒未消,仍旧冲着齐玄素道:“我不与你斗嘴,我想告诉你,你不要打量着青霄是张家出身,又是谪仙人,更是副堂主,便想拿她做自己一步登天的踏脚石,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我们张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齐玄素估摸着过犹不及,而且这次是小试牛刀,所以选择了沉默不答,以退为进。 张玉月发泄了心中最后一口怒气,顺势打量了下齐玄素,平心而论,如果不站在张月鹿身边,这个贼小子还算是不俗,毕竟是二十多岁的预备祭酒,还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真不算差了。可想要迎娶张月鹿,那可就不够了。 张玉月在审视齐玄素,她的丈夫董白靖也把主意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这位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对于齐玄素没有太多抵触和反感,他的立场也远比张玉月更为客观中立。 董白靖见妻子怒气稍减,顺势说道:“玉儿,有话还是好好说。” 张玉月这次没有给自己的丈夫没脸,对张月鹿说道:“青霄,我们去里面好好谈一谈。”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起身道:“好。” 在姐妹两人离开之后,正堂中就只剩下齐玄素和董白靖两个男子。 董白靖伸手示意齐玄素请坐,然后说道:“玉儿是个急脾气,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天渊见谅。” 齐玄素笑了笑,道:“不过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对住或者对不住。” “天渊是万象道宫出身?”董白靖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是。” “其实我也是从万象道宫走出来的。”董白靖道,“所以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正确套话,我们与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人相比,的确是矮了一头,而且慢了不止一步。” 齐玄素道:“我知道。” 董白靖陷入到回忆之中:“天渊,你知道青霄的姐姐为什么如此反对吗?” “我也知道。”齐玄素道,“因为李命煌,我们天罡堂的第三副堂主,仅次于首席副堂主和次席副堂主。” 如果说张月鹿是不近人情,那么齐玄素在有些时候颇有些不通人情的嫌疑。 董白靖的表情有些尴尬,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青霄与她的姐姐不大一样,如果是青霄,那么她会选择亲自手刃李命煌。就算现在杀不了,总有一天能杀。这是她亲口说的,我也毫不怀疑。” 董白靖没想到自家小姨子这般……狠厉,果然与张玉月大不相同。 董白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如果有朝一日,青霄要杀天渊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会引颈就戮,而是要奋起反抗。” 董白靖不由苦笑。 他本以为自己与齐玄素是同路人,而且是十分相像的同路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好似张玉月与张月鹿之间的区别。 也许,妻子张玉月正是从齐玄素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李命煌的影子。与其说她讨厌齐玄素,倒不如说恨屋及乌。 他之所以能娶到张玉月,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张玉月破罐子破摔,未尝没有以此报复李命煌的心思。 至于李命煌在不在乎这种报复,那就只有李命煌自己知道了。 想到这里,董白靖唏嘘不已。 其实他一点也不贪图张玉月的家世,所以张家认不认可这门婚事,他都不在乎,只要张玉月认可就行了。他只是因为张玉月这个人而已,与其他无关。 想来张玉月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嫁给他。 董白靖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天渊,你和青霄认识多久了?” 齐玄素道:“我们是七月十五认识的,八月十五,九月十五,十月十五,十一月十五,四个月了,不到半年。” “四个月?”董白靖吃了一惊,“这么短!” “短吗?”齐玄素笑了笑,“如果是在签押房里,千篇一律,日复一日,半年时间的确不长,可如果是出生入死,我觉得四个月已经很长了,长到几度生死,好似两世为人。” 董白靖怔住,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齐玄素也没有过多解释,转而说道:“我其实算是半个江湖人出身,后来才转入天罡堂。我很喜欢写古时游侠的诗词。” 董白靖问道:“诗词?是诗仙的《侠客行》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齐玄素摇头道:“不是这一首,这首仙气略重,侠气稍少。我更喜欢另一首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姐妹 齐玄素看似很好说话,实则不好说话。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哪怕是张月鹿,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也不会答应。 如果齐玄素处在董白靖的位置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张玉月,而不是接手一个内心千疮百孔的女人,又不是他造的孽,凭什么让他来承受?他自己都心凉,更不想用余生去温暖谁。这就好像如果张月鹿处在张玉月的位置上,必然会亲自手刃仇人,而不是逃避现实。 在这一点上,两人可谓是道同可谋。两人走到一起,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董张二人与齐张二人之所以如此不同,盖因前者生在花圃之中,未经风雨,而后者虽然更为年轻,但早早经历了风吹雨打,见过且经历过真实,心性便大不相同。 齐玄素就不必说了,自从师父死后,他先是跟随七娘闯荡江湖,然后是独自闯荡江湖,给清平会卖命,刀光剑影,水里进火里出,几度生死。 就是张月鹿,看似有那么多的大人物呵护,可她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李天贞之流都算不得什么,一场江南大案,牵连者甚众,无辜的有辜的不知牵扯了多少,明里暗里更不知死了多少人,张月鹿在其中生死一线,最终能活着逃出来,哪怕有慈航真人暗中相助,经历的艰难险阻也不知有多少,自然不是张玉月这等千金小姐能够比拟的。 张玉月已经成婚三年了,这三年里,董白靖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既不木讷无趣,也不疑神疑鬼,反而是知冷知热,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兄长十分满意这个妹夫,就连她爹,也没有太过挑剔这个女婿的不是。 可张玉月心知肚明,她还是无法忘掉当年那个让她飞蛾扑火抛弃一切的男人,这个男人就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头上,拔不出去,而且隐隐作痛。 这种情绪,齐玄素理解不了,张月鹿其实也不大理解。经历生死多了,面对生死多了,难免麻木,继而漠然。 齐玄素当然有感情,会感伤师父的故去,可他不会没完没了地感伤师父之死,他还要谋生,还要活下去,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苦,那么累,哪来的闲情逸致去伤月悲秋呢?也只有这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才会整日想着这些。 这就像黑衣人,打起仗来从不诈诈唬唬,而是像吝啬的商人一样仔细算计著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最大的利益。 战场上,他们见自己的袍泽战死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去给袍泽报仇,而是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该搬军械的继续搬军械,该挖壕沟的继续挖壕沟,各司其职。要是死几个人就哭天抢地,什么也不顾了,那么仗也没法打了。 张月鹿看着自己的堂姐,虽然明白她是为了自己好,但还是不免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她在来此之前,多少还是抱着点侥幸,希望堂姐能够认可齐玄素,现在看来,认可是不可能了,倒是一语成谶,真成了预演。 “青霄,你应该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道理。”张玉月缓缓开口,“我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就摆在你的面前,你也是亲眼看着我为何变成现在这般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哀之而不鉴之?这种男人靠不住,姐姐是过来人,不会害你。” 张月鹿反问道:“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弱吗?” “什么?”张玉月一怔。 张月鹿自问自答道:“未必吧,我出身比他好,师承比他好,职位比他高,品级比他高,修为也比他高,为什么姐姐会怕我吃亏?难道我就这般不济吗?” 张玉月离开玉京的时候,张月鹿还未经历那场江南大案,所以张玉月的印象中的张月鹿与如今的张月鹿有些不同,这番话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玉月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情’之一字,自古就是我们女子的枷锁。” 张月鹿淡笑道:“难道男女之情是一个人的情?怎么是女子的枷锁,就不是男子的枷锁?” 张月鹿讨厌李天贞的原因很简单,与他姓什么无关,只是单纯厌恶他不把她当人的样子。虽然李天贞在明面上也如其他世家子一般彬彬有礼,但在骨子里却是高在天上的,看待张月鹿这个张家小宗出身的女子也是俯视的。 就好像一艘航船,李天贞觉得他们这些人上人才是乘客,视张月鹿、张玉月这些女子为宠物,而齐玄素这样的普通人便是物件,甚至是供这艘航船前行的燃煤。 这就让张月鹿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呢?你比我强在哪里?既然你觉得你高我一等,那么我们就比一比,输的人滚出玉京。 结果李天贞还真就输了,只能离开玉京,至今也没有回来。 张月鹿并不是个高傲的人,她可以平和地对待每一个人,唯独不喜欢这种所谓的人上人。 她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做到,她就是有这种自信,所以她十分不喜欢张玉月的这种说辞,什么女子的枷锁云云,都是胡扯。 张玉月怔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傻子,明白了张月鹿要说的意思。 张月鹿的确不是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小丫头,更不是坠入情丝中无法自拔,她是太自信了。 张玉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青霄,你还是个女孩,不是女人,你不懂。” “那又怎么了?”张月鹿并不觉得懂不懂与是不是女人有什么直接关系,难道经历了男女之事就会变得成熟?道门中不乏百岁高龄仍旧是童子身的老人,这些人可都不是庸碌之辈,大多都在道门中呼风唤雨,倒是普通人大多成亲生子,也没见如何智谋深远。 张玉月只好转换方向道:“虽然我知道有些话十分俗气,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二十多岁的人了,只是个七品道士……” 张月鹿打断道:“等我们返回玉京,他就是六品道士了,备注,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 “好,就算是六品道士,预备祭酒,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那又如何呢?”张玉月被张月鹿逼得翻了个白眼,“就连我这个没出息的废人,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伸出四根手指:“四个月。” “什么意思?”张玉月疑惑问道。 张月鹿淡淡道:“天渊的起点是很低,从八品道士到七品道士用了不少时间,又在七品道士的坎上蹉跎了一段时间。可是自他进入天罡堂后,从七品道士到可以升任六品道士,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再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如果不是停年制度,他现在已经是五品道士了,在三十岁之前升四品祭酒道士并非难事。” 张玉月道:“就算他三十岁的时候升了四品祭酒道士,你姐夫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要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也还是入不得张家的眼。” 张月鹿摇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姐夫不如天渊,姐夫是个好人,却是个花圃道士,也许在退隐之前得到个二品太乙道士的待遇,有没有真人的名号还是两说。可天渊不同,他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从七品到五品待遇,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在此之间,你没少出力吧?”张玉月望着张月鹿,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张月鹿坦然道:“如果把他的功劳都如实上报也算是出力的话,那我的确出力不少。如果不算,那我还真没出什么力气,都是他应得的。” 张玉月喃喃道:“又是一个李命煌。” 张月鹿淡淡道:“这便又绕回到先前的话题了,姐姐怕我做了他人的踏脚石。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全凭各人的本事。天渊要是真能拿我做了他的踏脚石又一脚把我踢开,我固然要恨他,却也要佩服他,以弱胜强,不过如此。而且胜败乃是常事,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 张玉月怔怔望着张月鹿,真想看看这个妹妹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从小就不与普通人一样?怎么就有这么足的胆气? 张玉月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相较于父兄,她可以说是相当不争气了,在整个张家大宗,算是最不成器的,不过她从小也没什么大野心大志向,只是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唯一的一次放纵,或者说大胆行事,却让她遍体鳞伤。 反观这位堂妹,从小便离经叛道,反倒是扶摇而起。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株花养在花圃暖房里,不经风雨,每日定时浇水、松土、施肥、除虫,反而是快要死了。另一株花独自生长,不能说完全不管,也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浇一浇水,却开得正盛。 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张月鹿才是张家大宗出身的嫡系子孙,那么必然是整个张家最为耀眼的明珠,未来的核心人物,一个李命煌又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见姐姐盯着自己,转开了话题:“说到那个李命煌,同在天罡堂,我们总有一天要对上,姐姐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张玉月恨恨道,“死了才好。” “当真?”张月鹿轻声道,“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做,但瞧姐姐的样子,只怕是无力振作了,我倒是可以代劳。虽然现在的我还比不上李命煌,但在两年之内,我必能跻身天人,如果姐姐不心疼的话……” 张玉月脸色变化不定,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百四十七章 礼物 家里做主的是张玉月,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还是董白靖,最终董白靖说服了妻子,摆下宴席招待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张玉月有些嫌弃地打量了齐玄素一眼。 此时齐玄素已经脱下外面的斗篷,虽然穿着道袍,但外腰带上整齐插着一排飞刀,后面是与腰带连为一体的牛皮腰包,装着各种弹丸,包括“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左边是装着火铳的铳套,右边是带鞘的短剑,斜挎着一个大号的兽皮挎包,鼓鼓囊囊,装着一些杂物。除此之外,算不得广袖的袖口也略显臃肿,应是在袖袋中装了什么东西,便于投掷。 这是十足的天罡堂道士形象,就差背后的双剑了。 别人行走起来是环佩叮当,齐玄素走起来只怕是剑铳作响。 对于承平已久的县城来说,这样的打扮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就算齐玄素看起来人畜无害,这样的打扮也显得杀气腾腾,更何况齐玄素如何也算不上人畜无害,最起码张月鹿一眼就看出他一身杀气。 齐玄素好似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一般,主动向董白靖和张玉月行礼。 董白靖还礼,而张玉月仍旧态度冷淡:“不敢当。”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堂姐。” 张玉月了解自己这个堂妹,当她称呼自己“堂姐”而非“姐姐”时,便是心生不满了,她就算要给那个贼小子脸色,也不能不看妹妹的面子,只能是还了一礼,并且稍稍缓和了语气:“齐道友不必拘礼。” 齐玄素倒是不往心里去,正如他自己说的,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气受,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给自己使个脸色,说几句冷言冷语,就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也没那个必要。 董白靖在见到妻子的反应之后,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张月鹿。 这位堂妹果真不简单,一向任性的妻子竟是有些害怕这位堂妹? 他又将视线转向齐玄素。 既然堂妹不简单,那么能入得这位堂妹法眼的年轻人,会是寻常人物? 不过他最欣赏的还是齐玄素的性情,拿得起放得下,张家的门槛很高,不肯弯腰的人爬不过去,膝盖不直的人同样爬不过去,其中度量,十分难以拿捏。 有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才能是有的,狠厉也是有的,可过犹不及,总是带着一股子戾气,似乎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张家这样的大家族,容不得这样的鬼,更何况前几年才出了一个李命煌,前车之鉴不远。 倒是齐玄素这种的人,不卑不亢,兴许能有一线机会。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惊。 张玉月不乐意说话,董白靖又与两人不熟,齐玄素不好随便说话,免得招来张玉月更大的恶感,于是成了张月鹿主导话题。 张月鹿谈起了他们前不久的西域之行,对于张玉月而言,虽然她在昆仑玉京住了许久,而且昆仑就在广义上的西域境内,但西域仍旧是陌生且遥远的,因为她很少离开玉京城,平时也都是乘坐飞舟往来于玉京和吴州,就连西域道府和楼兰城都没去过,那么西域自然是极为遥远的,更是极为陌生的。 两人更像是在听一个话本故事。 当两人从张月鹿口中得知齐玄素曾亲手斩杀了一个天人之后,不由大为震惊,张玉月在震惊之余,不再否认齐玄素的能力,越发认定齐玄素就是下一个李命煌。 至于董白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他觉得齐玄素不俗,却又不是那么不俗,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有什么出类拔萃的特质,更多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毕竟他能入得张玉月的眼,又是这般年纪的四品祭酒道士,放在张家也许不算什么,可放眼整个道门,已经是很了不起。 不过董白靖听到齐玄素面不改色地杀了迪斯温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远不如这个年轻人。 齐玄素察言观色,虽然不敢说看透了张玉月心中所想,但也算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觉得冤枉,怎么都觉得他像那个什么李命煌,难道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万象道宫穷苦出身? 不过齐玄素忽然又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其实也算是欺骗,虽然与李命煌不同,但性质同样十分恶劣。 齐玄素又觉得不自在了。 必须要尽快脱离清平会才行。 张月鹿要来看望姐姐并非临时起意,提前准备好了礼物,是在玉京就置办好的。毕竟天底下十之七八的好东西都集中在玉京和帝京,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 张月鹿的礼物是一块墨,乃是出自儒门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价值不菲。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百太平钱。 对于可以送出一座太上坊住宅的张玉月而言,这算不得什么贵重礼物。不过以张月鹿的财力而言,已经是能力范围之内十分有诚意的礼物了。 这件礼物主要是送给董白靖这位堂姐夫的,毕竟是舞文弄墨之人,更偏爱这类雅物。如果是给齐玄素送礼,火器会更好一些,剑器什么的也不错。 张月鹿一共买了两块,共花费一千太平钱,另外一块则是给自家老父的。 除此之外,还有齐玄素的那份。张月鹿请齐玄素帮忙,总不能让齐玄素自备礼物,所以齐玄素的那份也由她来解决,这让本就不算富裕的张月鹿不得不从太平钱庄里提了一笔存了许久的无忧钱,兑换成太平钱,买了两样礼物。 一样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玻璃不算稀奇,不过纯净无杂色的玻璃还是不算常见,手工镶银,再镀上一层如花藤一般的金边,以象牙为持柄,价格不菲。道门也烧制玻璃,不过较为粗糙,大多用于窗户或者暖棚,所谓暖棚,其实是种菜用的,既能保温,又能透光。使得冬天不必只吃大白菜,也可以有些其他违犯时令的菜蔬,而且比起筑炉烧火的“火室”成本更低。而在奢侈品上,还是西洋那边更胜一筹。 这样礼物是送给张月鹿母亲的。 另一样礼物是一块上好的怀表,十二时辰的样式,表盖和表链是金的,其他部分只是镀金。这是送给张月鹿父亲的礼物。 张月鹿为了挑选这两样礼物,没少花心思,更没少花钱,这也是她不喜欢人情往来的原因之一。 此时这两样礼物都被张月鹿包裹好了,放在她的须弥物中,等到了上清县的时候,再交给齐玄素。 当然,张月鹿也要提前跟齐玄素说好,让他做到心中有数,如果送礼之人不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礼物,那也是露馅了。 张玉月本想留张月鹿在家过夜,姐妹两人好好说些体己话,不过被张月鹿婉拒了,张玉月考虑到齐玄素这个碍眼的存在,便没有强求。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在分宁县停留的意思,直接出城,继续赶路。 董白靖将两人送到城门口,才挥手作别。 来到城外,张月鹿问道:“这次见我堂姐,你觉得怎样?” 齐玄素回答道:“还好,没我想象中的难。” 张月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接下来就是我娘那一关,如果她有什么刻薄诛心的言语,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还要你多担待。”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姑娘 腊月初一,齐玄素和张月鹿终于抵达了上清府。 万幸,从湖州到吴州这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还算是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能总出意外,如果他们两人赶路都如此艰难,那么普通人还出不出门了。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 不过上清府并非如此,虽然上清县和上清府同名,但上清县的县城并不是上清府的府城,两者是相互独立的。上清县的县城就位于云锦山脚下,而上清府的府城距离云锦山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上清府的府城之后,并不算到了家门口。张月鹿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明面上的理由是追忆下童年的时光,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带她来这里玩。每逢年节,更是如此。根本理由则是张月鹿打算拖延一段时间。 齐玄素还是挺羡慕的,张月鹿小时候可以到府城中玩,他小时候就只能在万象道宫的高墙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虽然万象道宫很大,大到可以媲美玉京的紫府和帝京的皇宫,但万象道宫里有很多禁地,他们不能随意涉足,比如张月鹿去过的上宫就是道童们的禁地之一,教习们生活的区域,他们也不能随意进入,齐玄素记得在万象道宫中有一座很大的湖,好像叫“星野湖”,不过只有教习们能去,偶尔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人物在湖畔品茶下棋,或是泛舟湖上,他们就只能远远看着,所以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 不过话说回来,离开万象道宫之后,不得再踏入半步,除非是就任道宫的教习或者前往上宫进修,所以齐玄素有时候还是挺想念万象道宫的。 两人走在大街上,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甚是热闹,置办年货的,做生意的,返乡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齐玄素问道:“我们是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还是待会儿再说?” 张月鹿道:“行院怎么样?” “什么?”齐玄素听得很真切,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月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行院怎么样?” 齐玄素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整句话也听得懂,可从张月鹿嘴里说出来就很让人费解了。 一个未婚的童女子,领着一个同样未婚的童男子,打着回家见爹娘的旗号,去逛行院? 这年月里,狎妓算是一件比较正常的事情,儒门弟子尤其喜好这一口,自诩风流,几乎是明着来,甚至还要为这种事情填诗作词,流传后世,书生和花魁的故事也不在少数。 佛门弟子要守淫戒,不近女色,成亲生子都不行,更不用说这等事情了,与儒门弟子是两个极端。 道门弟子比较特殊,可以分为三类。 全真道弟子,尤其是弃本名而用道号的全真道弟子,与佛门弟子相差不多,都要恪守戒律,食素不婚,百岁高龄却还是童子身的老道人便大多出身自全真道,故而这种事情要彻底杜绝。 正一道弟子可以成家,可以正常嫁娶,不过不提倡这种事情,纵然有人想要玩乐,也要偷着来。 太平道弟子崇尚房中术,提倡阴阳双修之道,最是无所谓,这类事情也最是司空见惯。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正一道弟子,年纪到了,结成道侣,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没有谁会指责什么。可要是去逛行院,就要承受道德上的压力。虽然不至于被记过降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名声有碍。 之所以如此不同,这就好像同样是世家子弟打架闹事,如果此人出身将门世家,世人便不觉得如何,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可如果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便要被人视作大逆不道,斯文扫地。 盖因立起了道德牌坊,享受道德牌坊带来的好处,也要受到道德牌坊的约束。故而以小观大,全真道弟子的名声最好,太平道弟子的名声最次,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我可不想以童子之身背上个行为不端的罪名,没捞到好处还惹一身腥,岂不是冤枉?” “见识一下而已,又不是真去做那种事情。”张月鹿道,这可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负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两位老家人都知道。 齐玄素却不知道,仍是不赞同道:“不是在白帝城见识过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派富贵气象。” “那次是查案,本就天黑,又是死尸又是灵官,能看得出什么?”张月鹿说道,“我们也不是光明正大地过去,偷偷地过去,不要让人察觉。” 齐玄素只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偷偷过去,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那可真是黄泥落进裤裆里。” 张月鹿道:“你这种老江湖,难道连行院都没去过?”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去过一次,不是白帝城的那次,而是他杀沈玉崒的时候,就是在江州的一家行院之中。 齐玄素砸了咂嘴,只得用另外一个理由遮掩过去:“行院就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太子进,太监出,我可没那么多太平钱去挥霍。” “说的是啊。”提到钱,张月鹿也要气短,忍不住感慨一声,“太平钱,太平钱,总也不够花。” 齐玄素试探问道:“那……我们不去行院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不定,毕竟这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只是她少时的一个想法,关键是这趟回家已经让她花了小半积蓄,囊中无钱,底气也不大足。 便在这时,一伙书生从两人身旁经过,正在高声交谈。 “几位都听说了吧,那位李姑娘要来我们上清府了。” “哪位李姑娘?”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少年游》中的那位李姑娘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当真是那位名满帝京的李姑娘?” “不会有假。” “李姑娘怎么忽然到我们上清府来了?” “好像是祖籍这边,所以趁着年节回来走亲访友。” “妙极,妙极,咱们几人,可有机会见上一见?” “李姑娘这次只是返乡访亲,应该不会待客。就算要见,也是些本地的大人物。” “这位李姑娘被誉为帝京第一名妓,若是不能见上一面,实乃憾事。” “对了,我们本地的花魁与这位李姑娘相比,不知如何?” “只怕是有所不及,不过这也是情理中事。天下二京,一者帝京,一者玉京,玉京城中严禁烟花女子踏足半步,自然以帝京为最,其次便是金陵府的十里秦淮。我们这儿可排不上号。” “不过我听说行院里要组织一场诗会,李姑娘应该会露面的,虽然不能单独两人促膝长谈,也算是见到李姑娘了。” 几人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什么诗词歌舞上面,尽是些读书人的风雅之事,姑娘们争奇斗艳,书生们为姑娘叫好助威。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路边,看着几名书生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对视一眼。 张月鹿感慨道:“李姑娘啊。” 齐玄素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听说过,是帝京那边正当红的姑娘,被赞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张月鹿回答道。 齐玄素被“天下第一”四个字震了一下,感叹道:“好大的名头。” 张月鹿道:“固然是好大的名头,却也不必太过惊讶,每隔几年都会换一个人,是一伙整日里风花雪月的儒门弟子鼓捣出来的玩意。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而是因为这位李姑娘与太平道李家有些关系。” 齐玄素吃了一惊:“李家千金还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李家千金,甚至连义女也算不上,应该说是李家的一棵摇钱树。李家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出过玄圣这样的大人物,还不至于如此不要脸皮。”张月鹿道,“李家收义子,也收义女。有些不那么好听的生计便交由这些义子义女打理,比如说行院,帝京城中最大的行院梧桐院便由一位李家义女掌管。” “这位李姑娘本不姓李,原本是官宦之女,虽然本朝有善政,不再将罪官家眷贬入教坊司,但其父获罪之后,被抄没家产,她没了生计,流露街头。那位经营行院的李家义女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青奴,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 “这位李青奴李姑娘也当真天赋不俗,又有李家在背后支撑推动,很快便红遍帝京,艳压群芳,被那些好事之人誉为‘天下第一名妓’。”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院门道 齐玄素有些讶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你还真是‘博学广闻’,厉害,厉害。” “说反话是吧?学李家人阴阳怪气是吧?”张月鹿脸色不算和善,想要动手,结果被齐玄素提前躲开了。 齐玄素转开话题道:“好罢,我们去趟行院,见识下李姑娘的风采,具体费用,我们一人出一半。” 张月鹿有些诧异:“你不是没兴趣吗,听到有李姑娘,就改主意了?还肯出一半的费用。” 齐玄素道:“我对李姑娘没什么兴趣,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见识下上层人物是怎样的喜好口味。” 张月鹿啧了一声,算是同意下来。 齐玄素又道:“可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去,鼎鼎有名的道门天才张月鹿逛行院,传扬出去,可是笑话。” “我知道。”张月鹿道,“先换身打扮。” 齐玄素斜眼看她:“还不是要先找客栈安顿下来?” 张月鹿破天荒地无言以对。 两人来到城中的太平客栈,要了个独栋的院子,齐玄素卸下身上的火铳、挎包和带着飞刀腰包的外腰带,暂且交给张月鹿保管,只留下外形雅致的“青渊”,毕竟本朝也有佩剑的传统。 张月鹿去了自己的房间,闭上房门。然后齐玄素向伙计要了一桌酒菜,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不紧不慢地吃着。 待到齐玄素吃得差不多了,张月鹿推开房门出来,已经换了一个人。 只见她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真是浊世佳公子。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 张月鹿脸上明显戴了面具,改变了容貌,没有丝毫女子柔媚之态,显得英气勃勃,而且这身衣衫剪裁得体,显然不是临时买来,更不是借用他人的衣物,还随身带在须弥物中,换而言之,以前的张月鹿没少干女扮男装的事情。 张月鹿张开双手,笑问道:“怎么样?” 齐玄素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你澹台公子?” “聪明,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澹台初,不是张月鹿,也不是张心月。”张月鹿道。 齐玄素问道:“那么我呢?要不要也取个假名?” 张月鹿摆手道:“应该没几个人认识你,我觉得就不必了。” 齐玄素没有意见,这又不是替清平会卖命,用真名也没什么紧要。 张月鹿合拢起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又用手压了压,并无异常,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位置。 齐玄素继续吃饭,头也不抬地说道:“男女都有喉结,可男子的喉结更明显一些。”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物件,安在自己的喉结位置,便如男子一般无二。她又取出一个类似于哨子的物事含在口中,清了清嗓子,已经变成男子声音。 张月鹿竟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吃完饭后,用客栈赠送的手巾擦了擦嘴,示意张月鹿去外面等他,毕竟这院子里突然少了个姑娘,又多出个美公子,还是挺不好解释的。 在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等着伙计前来收拾杯碟碗筷,然后顺势问道:“咱们府城中最大的行院是哪家?” 伙计先是环顾四周,见那位同来的姑娘不在,便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听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客官算是问对人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行院是嘉青院,姑娘多,颜色好,才艺佳,歌舞唱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花销有点高,咱们不说那些红牌姑娘,只说普通姑娘,过夜便要十个太平钱起步,若是置办酒席,那里头的价钱贵,不比客栈,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 齐玄素经常从话本上看到“打茶围”的说法, 不由问道:“打茶围的价格又是多少?” 伙计一听齐玄素的说法,便笑道:“客官是第一次去行院吧。” 齐玄素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人刚才已经说过了,置办酒席的费用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伙计解释道,“上等行院才有打茶围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与行院里的姑娘喝酒、喝茶、下棋、吃点心、闲聊。茶围是免费的,行院自然有钱财方面的损失。不过不取费的意思也是明了的,即客人打了几次茶围后,便要办筵席。”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何伙计要特意提一句置办酒席,原来还有这样的讲头。 伙计虽然在太平客栈当差,但每月也会收到行院的好处,为的就是让他们介绍客栈的客人前往行院,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般行院不会追着客人要钱,不过常去打茶围却又不办酒席的客人会遭院里姑娘的耻笑和白眼,即使办了酒席的客人,如打茶围过于勤快了,鸨母也要骂他小气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伙计,你说的这些茶围什么的,应该都是行院的熟客,如果是我们这种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呢?” 伙计笑道:“那就需要‘敲门砖’了,一般行情是五个太平钱。” 齐玄素点了点头,将两个小圆放在桌上,问道:“能否劳驾引路?” 伙计伸手一抹,便将两个小圆收入囊中,满脸笑意:“谢客官赏。” 两人从侧门出了客栈,外面是条小巷,远远就见张月鹿站在巷口,大冬天的摇着折扇。 伙计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客官还早早约好了同伴,不过也没有深思这位公子就是刚才的姑娘。 嘉青院位于府城的东南角上,距离太平客栈不算太远,出了这条巷子,再过两条街,便是嘉青院的一处侧门。与二流青楼不同,这上等行院甚是幽静,竟是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在行院周围还有许多宅子,没有明确主人,主要作用就是金屋藏娇,里面的住客自然就是一只只金丝雀。 嘉青院能建在这里,又占地广阔,可见其背景不小。不过不大可能是正一道张家的生意,就连最不在乎此类事情的李家都要找个义女掌管此事,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那么一向好名更胜李家的张家更不可能亲自插手这样的生意。 难道是朝廷的某位地方大员? 伙计引着两人往这处侧门走去,说是侧门,也是气派非凡,门前同样站着几位负责迎客的女子。 伙计就此止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上前去。 一名女子主动迎了上来,齐玄素已经打听好行情,取出五圆太平钱,随手一丢,五枚太平钱精准无误地落在那女子的手中,然后问道:“我听说贵院举办了一场诗会?” 女子脸上立时有了笑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李家三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在一名丫鬟的引领下,从侧门进了嘉青院,七曲八折之后,来到一处宽阔花厅稍等一二。 花厅中摆满了桌椅,分成几排,两人的位置是最后一排,而最前面一排的桌椅上都贴着纸条,似乎早就被人定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戴着绿头巾的仆役给两人上茶,然后也不走,就端着托盘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 齐玄素第一次来,没有经验,也打算置办酒席或者找女子过夜,只能问道:“多少钱?” 仆役愣了一下,显然很少遇到这般“直白”的客人,不过还是回答道:“最后一排,每人十个太平钱。每前进一排,多加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各自取出十个太平钱放在托盘中。 仆役这才面露笑容,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此时花厅中并无他人,齐玄素侧目向张月鹿望去,张月鹿一脸云淡风轻,以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四下张望,倒像是一位真正的富家公子。 齐玄素悄声问道:“你会写诗吗?” 张月鹿展开折扇掩口回答道:“我会背诗。” 齐玄素道:“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打油诗也行。” “那也不会。”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道:“你们张家不是有族学吗?难道不教这个?” “教倒是教,所以我学会了背诗。”张月鹿理所当然道,“你别说我,你会作诗吗?” 齐玄素也有话说:“能否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主要考火器运用、兵刃暗器、拳脚身法、天文地理、练气打坐、画符写箓、古文读写、草药辨识、经史子集,唯独不考作诗。” 然后齐玄素出了个馊主意:“你认不认识喜欢作诗的老前辈?如果恰好有未曾发表的诗作,那么我们借来一用,也未尝不可。”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这种老前辈。就算认识,我也不会拿人家的诗作充数。” “太可惜了,话本里来这种地方都是借一首诗,然后博得一个满堂彩,那些才子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花魁也是芳心暗动,恨不得直接投怀送抱。”齐玄素说道。 张月鹿笑道:“你也知道那是话本,哪有这等好事,不要再冒出个隐秘结社的妖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做什么来了。” 张月鹿道:“当然是见识花魁。” 齐玄素奇怪道:“花魁?不是很常见吗?” 张月鹿解释道:“你是错把红牌姑娘当成是花魁了。所谓花魁,是这行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种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花魁’二字称之。” 齐玄素这才明白:“那位李姑娘就是花魁了。” 张月鹿道:“我曾听我爹说起过金陵府评选花魁的盛况,各大行院的头牌女子皆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各自支持她们的富贵公子、士绅才子,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多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太平钱,通宵达旦。” 齐玄素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心心念念对行院这般好奇了,他竟是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道:“如何评选花魁?” 张月鹿回答道:“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非常简单。花魁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两个要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莲花,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姑娘们各展才艺,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很难在背后弄鬼。” “除此之外,还要请人为姑娘填词作曲,若是由姑娘唱红,也可以起到宣传造势的作用。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斗富之举,硬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 齐玄素听明白了,能否当上花魁,女子本身的能耐只是其中之一,关键还要看背后的金主如何,这位李姑娘能成为帝京花魁,李家至关重要。 齐玄素问道:“李家很有钱吗?” 张月鹿叹了口气:“何止是有钱,简直是富可敌国。若论道门的地位,李家和张家还算势均力敌,若论财力,张家就望尘莫及了,张家主要是靠江南和岭南等地几大豪族的支持。” 齐玄素又问道:“李家豪富与玄圣有关?” “不是。”张月鹿摇头道,“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李家就已经掌握了将近半数的海贸生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海商,玄圣整合道门没少借助家族之力。待到玄圣彻底整合道门之后,反而还有意压制李家的发展,甚至是从商贸上拆分李家,将部分海贸生意和矿山盐铁的生意交给了道门和朝廷,避免李家太过势大而损害道门根基。要我说,李家后人肯定对玄圣此举大为不满,只是玄圣的名声太盛,李家后人无论怎么想,都不敢公然反对玄圣的决定,而且也需要玄圣这面大旗,所以干脆就直接不提。” 张月鹿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专门提过此事。她说李家行人道,而玄圣行天道。” 齐玄素问道:“什么意思?” 张月鹿回答道:“太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之道是平均,用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而人道却是用不足的去奉养多余的,也就是用百姓来奉养贵族,百姓已经贫苦,却还要奉养富足的贵族,只会更加的贫苦,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长久,天道才能永恒。放在李家的事情上,如果放任李家发展,只会是李家越来越富,所以玄圣干脆是直接出手拆分李家。” 齐玄素感慨道:“了不起。” 便在两人说话时,又陆续有些人进来,三三两两地坐在花厅各处。 张月鹿环顾周围,没见到什么厉害人物,都是些书生士子,便有些无趣:“可惜没赶上花魁评选的盛事,只是个诗会。” 齐玄素道:“若真是花魁盛事,只怕就不是十个太平钱的事情了。” 张月鹿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有足够分量之人登场了。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能认个大概,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张月鹿给出的解释是北辰堂专门编纂了一部档案,详细记载了朝廷官员及其家眷子女的大概情况,并且配有影印画像,每年都会进行修正增补,上至内阁阁员,下至地方县令,都包括其中。她在北辰堂任职的时候,曾借助职务之便看过自己家乡吴州的那部分档案,主要记住了部分头面人物。 至于道门为何要收集朝廷官员的档案,公开的理由是为了杜绝道门道士与朝廷官员勾结,就拿江南大案来说,也的确涉及到了部分朝廷官员,道门没有越权处置,而是交给了朝廷的三法司定罪。同时也便于搜查缉捕紫光社成员,杜绝紫光社对朝廷的渗透。至于其背后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那就只有北辰堂的掌堂真人等道门大人物才知道了。 这些人大多是地方大员的子侄孙辈,没有正一道的道士露面。或许有,也一定像张月鹿这般隐匿了身份。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花厅中已经座无虚席,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世家子们坐在最前面早就被预订的椅子上,其余人依次往后。 这花厅修建得极为宽阔,容纳百余人也不显拥挤,一人十个太平钱,那就是一千太平钱。可账不是这么算的,前面位置的价钱更贵,第一排只怕要上百太平钱,如此算下来,这一场诗会的收入就达近万太平钱。 如果还有后续,比如某位金主举办酒席宴会,只怕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齐玄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难怪张月鹿说这位李姑娘是李家的摇钱树。 由此看来,李家的确是生财有道,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不管花了多少太平钱捧红这位李姑娘,都会一分一厘地从她身上赚回来。 这还仅仅是李家庞大产业的冰山一角,除了海贸之外,李家还涉足了瓷器、茶叶、药材、黄金、丝绸、当铺、钱庄、火器、船舶、木材、钢铁、煤炭、行院、戏园等产业。以至于世人都说海外三山不是什么蓬莱、瀛洲、方丈,而是李家的金山、银山、铜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青奴 一直到天色渐暗,在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正主终于登场了。 没有让两位失望,这位名满天下的李姑娘仅从容貌上来说,称得上无可挑剔,竟是让齐玄素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好似画中美人落在人间,气质上更是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不过如此。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一瞬间,好像花厅中的一切都迅速远去,最后只剩下眼前的女子,再无其他。 直到张月鹿用折扇敲了下齐玄素的脑袋,齐玄素才清醒过来。 张月鹿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说道:“小心些。” 齐玄素脸色略显凝重:“有古怪。” “当然有古怪。”张月鹿双眼中有紫气流转,“这位李姑娘竟然身怀道门的上乘功法,修为不俗,似乎是一位方士。” 齐玄素再环顾四周。 花厅内的众人还未回神,显然这些公子哥没有张月鹿的修为。这也在情理之中,境界修为除了看天赋资质和太平钱之外,主要就靠水磨工夫。 这些公子不缺太平钱,天赋资质却未必如何,而且时间大多荒废了。虽然齐玄素外出的时候不怎么炼气,但在玉京的时候几乎是每天都要花费几个时辰来打坐练气。在定居玉京之前,齐玄素更是勤练不缀,就算如此,因为根骨不足的缘故,他也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已,所以这些公子们纵然有些修为,至多就昆仑阶段,甚至未曾跻身先天之人。 与此同时,李青奴也注意到了张月鹿,与张月鹿对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接着有四名绿头巾抬了一张矮案出来,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李青奴跪坐案后,面容被烟气模糊,若隐若现,衬得飘然出尘。 然后就听“铮铮”几声,琴声响起,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 一时间,除了张月鹿之外,刚刚清醒过来的花厅众人又是露出迷醉之色。 齐玄素有了防备,不曾被琴声所惑,却也是苦苦抵御,只能紧守灵台。 若论音律,张月鹿是全然不懂,她不知道这位李姑娘的技艺如何,却听得出这琴声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李姑娘少说也有归真阶段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哪怕是道门之中,也算不得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只要肯熬年头,最起码能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却委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看来这位李姑娘不仅仅是李家的摇钱树那么简单。 便在这时,李青奴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倒不是李青奴能看破张月鹿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若无其事的张月鹿实在是太过显眼。 张月鹿与李青奴四目相对,双眼中紫气更盛,几乎要溢出眼眶。 李青奴被张月鹿目光所慑,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回神。 李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齐玄素也终于解脱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是诗会吗?怎么还弹上琴了。” 张月鹿随口说道:“大概是前戏吧,和说书先生的定场诗差不多。” 正说话时,诗会正式开始了。一般情况下,诗会只要十几个人就足够了,这样无论是行酒令,还是其他,都施展得开。可换成百余人的规模,便有些行不通了。 不过李青奴的名气太大,慕名而来之人太多,再加上行院是要赚钱的,不能把客人把外面推,便成了这般规模。为此行院也早就想好了办法,真正有资格参与诗会的就是前两排之人,后面的人便当是听曲加观众,这也是李青奴先弹奏一曲的缘故,让后排之人觉得此行不虚,没有白花钱。 不过齐玄素苦于抵抗琴声,只觉得是花钱找罪受。 至于张月鹿,她觉得有些晦气,似乎自己与行院犯冲。 接下来的诗会时间,才子们如同开屏孔雀,各展神通,由李青奴充当评判。 齐玄素对诗会没有半点兴趣,听得昏昏欲睡,只是偶尔观察李青奴,反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也不会引起注意。 在他看来,李青奴对于这种事情谈不上不耐烦,却也不算如何热衷,有一点敷衍了事的意味。 这在情理之中,她应是被张月鹿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待到诗会结束,李青奴犹豫了一下,目光直直望向张月鹿,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李青奴的视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张月鹿缓缓起身,轻摇折扇:“免贵,复姓澹台。” 李青奴轻声道:“原来是澹台公子,不知澹台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么多人在这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其根本还是为了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诗会也好,堂会也罢,李青奴会在事后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 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至今还没听说哪位客人能够成为李青奴的入幕之宾。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促膝长谈,秉烛夜谈,不失为佳话。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李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张月鹿,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张月鹿十分直接地问道:“能两个人一起去吗?” 这话便有些暧昧了,尤其是在行院中,多少有些二龙一凤的意思。一般女子也就罢了,无非是加钱,头牌红姑娘碍于面子,大多都不会接受这种要求,除非客人极有权势。至于花魁,那就更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公子高声道:“李姑娘看中你已经是幸事,怎么还敢奢求其他?你当李姑娘是什么人?” 张月鹿也不在意,反问道:“我问李姑娘,与你何干?你是李姑娘的什么人?鸨母吗?” 此人被张月鹿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 不等张月鹿开口,李青奴已经微笑道:“无妨。”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使得花厅中一阵骚动。 张月鹿笑了笑,让齐玄素与自己一起。 李青奴微微低头,示意丫鬟不必跟随,亲自在前头引路。张月鹿和齐玄素跟随其后。 三人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暖阁。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上面有坐垫,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李青奴请两人随意坐下,她跪坐在小桌后,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李青奴。 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平心而论,仅以相貌而论,张月鹿要稍逊一筹。不过齐玄素觉得,还是张月鹿更为可亲可爱。 张月鹿轻嗅香气,道:“这是李家独有的安神香,李姑娘是李家的哪一辈?” “虽然姓李,但未入族谱。若果真是李家千金,如何会从事此等贱业。”李青奴回道。 张月鹿道:“怎么能说是贱业呢?” 李青奴淡笑道:“卖笑为生,以色侍人。难道很高贵吗?” 齐玄素随口说道:“这要看和谁比,毕竟如今世道是笑贫不笑娼,一场诗会一万太平钱,自然当得起一个‘贵’字。” 两名女子同时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有些不大自在,干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已经习惯,连无奈叹息一声都省了。 李青奴对于齐玄素却是看轻了几分,淡淡道:“难道这位公子只看得到钱吗?” 齐玄素道:“看来李姑娘没有经历过没钱的苦日子,只要过上几年,我担保李姑娘也会像我一样。当然,前提是李姑娘没有这一身修为。” 李青奴没有动怒,只是说道:“其实我经历过穷苦日子。家父获罪,家母病死,家产抄没,流落街头。” 齐玄素没有反驳。 张月鹿晃动折扇,说道:“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李姑娘好心请我们过来,当然是要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李青奴沉默了片刻,主动说道:“澹台公子身怀道门上乘功法, 应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又是这般年纪,想来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张月鹿道:“道门卧虎藏龙,我这点道行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虽然李姑娘大名鼎鼎,但我也不知道李姑娘还有一身超凡修为。”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识破 张月鹿和李青奴对视一眼。 李青奴随手取过一柄绣花团扇,分明是烟花女子,气态却是如大家千金那般端庄典雅,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 张月鹿晃动手中折扇,挥散周围的烟雾。 李青奴忽然道:“在上清府,张姓是大姓,澹台这个姓氏却是少见。不过我听说上清张有一位澹台夫人,非常有名,不知澹台公子与这位澹台夫人是什么关系?” 正打算喝茶的齐玄素立刻竖起耳朵。 澹台夫人。 这可是他此行的最终敌人,容不得他不上心。 至于澹台夫人为何鼎鼎大名,其实也不奇怪。 张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家族,规矩繁多,嫁入其中的女子,少有能翻起风浪的。不过这位澹台夫人却打算将女儿改成自己的姓氏,并且付诸于行,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虽说张月鹿的父亲只是小宗出身,但事情闹大之后,张玉月的父辈叔伯也没能弹压下去,反而是闹到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天师面前,哪怕有一家人不好动武的原因,也可见这位澹台夫人的手段厉害。 最后,天师一锤定音,敲定张月鹿姓张,不过还是妥协了一下,亲自给张月鹿改名,并让她拜入了慈航真人的门下。要知道慈航真人乃是正一道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平起平坐,张月鹿能拜入她的门下,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这才使得张月鹿得以早早前往玉京。在那个年纪,张玉月等张家大宗出身之人还在地方道府中转悠。 从结果上来说,这位澹台夫人虽然没有许多本钱,但凭借一己之力,辗转腾挪之下,硬是给女儿搭了登上青云之路的梯子,让她的起点不逊于许多大宗出身的张家子弟。 说得更直白些,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自认没这个本事。 天师膝下无子,只有众多侄子和弟子,曾经与慈航真人私下笑言,幸亏不是大宗子弟娶了这位侄媳,否则大真人府的内宅便要由她来做主,他这位族长更要直面这位侄媳,他固然不怕,却也觉得头疼。 张月鹿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和性子,幸而有父亲的性子中和了一些,才不至于像母亲那般咄咄逼人。 至于张月鹿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一言难尽。用张月鹿的话来说,敢于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不管怎么说,要比不战而降的董白靖要强上许多。 齐玄素对于董白靖没有敌意,却不愿意做董白靖这种男人。 他有时候会怕张月鹿,并非因为张月鹿的手腕武力,张月鹿也从不无理取闹,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持身不正、不占道理、做错事情,比如隐瞒清平会的身份、与孙永枫用太平钱人情往来、七品道士的简历一片空白、行为举止不端等等,理屈词穷,自然也没有底气。 可董白靖不一样,他没做错什么,却总在张玉月面前低上一头,这不是自找的吗? 当然,要是愣说什么“情”之一字就应该如此,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如此,这位澹台夫人的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张家,就是玉京也有所耳闻。甚至张月鹿曾经任职的北辰、天罡两堂的掌堂真人都听说过这位澹台夫人。 所以李青奴此言倒也不算突兀。 张月鹿道:“澹台姓氏始于儒门先贤,这么多年开枝散叶,也不止一家。” 李青奴以团扇掩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阁下是澹台夫人的子女呢。” 齐玄素“啧”了一声。 虽然张月鹿伪装得十分完美,但假的就是假的,多半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张月鹿轻轻踢了齐玄素一脚。 齐玄素端起茶杯,问道:“没有毒吧?” 李青奴笑道:“这位公子请放心,正如公子所说,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下毒呢?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公子贵姓?” 齐玄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道:“我姓齐。” “原来是齐公子。”李青奴道,“我在这行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不过像齐公子和这位澹台……公子如此逛行院的,却是少见。” 张月鹿干脆不装了:“澹台姑娘就澹台姑娘吧,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青奴用手指了指耳垂位置,说道:“一般而言,我们中原男子没有打耳洞戴耳环的习惯。” 张月鹿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虽然她很少戴耳环,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穿了耳洞。 齐玄素感慨道:“百密一疏。”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吐出口中类似于哨子的物事,恢复了本来声音:“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姑娘来上清府意欲何为?” 齐玄素撇了撇嘴,张月鹿先是在北辰堂,后又在天罡堂,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看谁都觉得可疑的习惯。 这种习惯难说好坏,齐玄素也体验过,差点就在张月鹿面前露馅了,天知道张月鹿怎么凭借一张薄薄的档案就怀疑到他的过往经历上面。所以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张月鹿发现什么马脚,继而身份暴露,万劫不复。 假如说两人成亲,朝夕相处,那就更累了,所以齐玄素要么远离张月鹿,要么早日脱离清平会。 “澹台公子是在盘问我吗?”李青奴反问道,“我祖籍就在上清府,这不是什么秘密,难道返乡访亲也有错吗?” “访亲无措,关键要有亲可访才行。”张月鹿道,“方才李姑娘还说过,令尊获罪,令堂病死,家产被抄没,自己只能流落街头,最后不得不从事这等贱业,可见当年的李姑娘已经是走投无路。难道李姑娘在上清府还有亲朋吗?若是有,当年流落街头时为何不前去投奔,反而要从事这等只能看到太平钱的贱业?若是没有,如今过年回来访亲,访的是哪门亲戚?” 齐玄素插口道:“也许是当年李姑娘的亲朋族人见她孤苦无依,主动把她卖入了行院,李姑娘功成名就之后,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为了感谢当年族人将自己卖入行院,还要每年前来探望,可真是令人动容。” 张月鹿笑了笑:“齐公子,你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少说也是李家义子的水平。” “澹台公子过奖了。”齐玄素道。 李青奴没想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竟是把自己问得无话可说。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李姑娘身怀不俗修为却委身于风月场所,分明在上清府没什么亲朋却打着访亲的名义年年来此,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望见告。” 白帝城是人家的地盘,可上清府却是正一道的地盘,张月鹿还真就是有恃无恐。 李青奴轻声道:“若是我不见告,澹台姑娘又要如何?” 张月鹿道:“我又能如何?李姑娘背后靠着李家,是李家的摇钱树,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也只能将此事上报于天师府,请天师府定夺。” 李青奴忽然笑道:“澹台姑娘,或者说张姑娘,早就听闻你曾经在玉京与李家公子赌斗之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月鹿既然已经被李青奴识破了女子身份,也不惊讶李青奴能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然道:“既然李姑娘认出了我,那么李姑娘说还是不说?” 李青奴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转,忽然说道:“我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若是张法师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么就算是张姑娘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什么条件?”张月鹿问道。 李青奴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张法师太过厉害,我有些招架不住,若是我合盘托出,回去之后无法交代。这样罢,我与这位齐公子单独说,齐公子能问出多少,全看齐公子的本事。不知张法师意下如何?” 张月鹿皱起眉头,目光同样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难道李青奴与齐玄素认识?不像。结合北辰堂的举止观心概要,从两人的各种细微动作反应来看,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而且这次前来行院,是她临时起意,除非有真正的高人以“紫微斗数”一类的手段占验天机,否则不可能提前预料。 那么李青奴提出要与齐玄素单独谈谈只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齐玄素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不过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己的确与张月鹿有差距,被高看才是不正常。 齐玄素没有擅自决定,望向张月鹿,等待这位上司下决定。 张月鹿收回思绪,说道:“既然如此,天渊你就与李姑娘好好聊聊。” 齐玄素问答都:“在哪?” 张月鹿取出齐玄素的火铳交到他的手中,认真道:“就在这里,我在外面等你,万事小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身份 张月鹿离开之后,只剩下齐玄素和李青奴两人。 李青奴开门见山道:“此地设有一个小型阵法,挡不住张法师硬闯进来,却能保证张法师什么也听不到。” 齐玄素紧紧握住火铳,并不掩饰自己的防备姿态,说道:“李姑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填装了“龙睛乙二”的“神龙火铳”的确可以威胁到不以体魄见长的方士,更何况齐玄素本身还有玉虚武夫的神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克制方士。 李青奴反问道:“说什么?” 齐玄素道:“当然是李姑娘的来意。李姑娘该不会是紫光社成员吧?” “紫光社,隐秘结社。”李青奴笑了一声,“齐公子是天罡堂道士?” 齐玄素坦然道:“正是。” 李青奴淡淡道:“天罡堂道士了不起,果然是一身正气。” 齐玄素没有动怒,只是道:“李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青奴收起了笑容:“你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邪教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 “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齐玄素心头一震。 李青奴一语道破天机:“‘金错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玄素在瞬间的惊惧之后,立时冷静下来,双眼死死盯着李青奴,拇指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下手铳的击锤。 此时的齐玄素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装模作样,缓缓道:“李姑娘,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金错刀’?什么身份?我听不大明白。” 在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天罡堂道士了,回到玉京就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每月有一百太平钱的例银,掌堂真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日后有望晋升四品祭酒道士,更重要的是有了张月鹿这个亲密朋友,日后前途一片光明。 齐玄素明白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他不想失去如今的一切,继续做那个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在张月鹿身边的这段时间,受张月鹿的影响,的确变化许多,逐渐摒弃掉一些坏习气,学着张月鹿做一个合格的天罡堂道士,遵守道门的规矩,尽心捉拿各路隐秘结社的成员,甚至偶尔还会思考道门未来这样的宏大命题。 可短短四个月的时间,还抹不平过去四年时间留下的痕迹。齐玄素在骨子里还是那个江湖人。 他不想杀人,可谁要挡他的路,坏他的事,他便绝不手软。 想做一个正常人的齐玄素才会被什么善恶对错所束缚,做不成的齐玄素从不问这些。 这一刻,齐玄素杀机毕露。 如果李青奴打算用他的身份来要挟他,甚至是打算挑破的身份,让他万劫不复,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击杀李青奴。 归真阶段的高手,他不是没杀过,没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事后就说李青奴想要逃走,或者说李青奴想要杀他,他才不得不出手,不小心杀了李青奴。就算张月鹿有所怀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是他死在了李青奴的手中,那便是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说了。 李青奴自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杀意,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你真以为你进了天罡堂,便是道门的猫了?老鼠就是老鼠。” 齐玄素语气愈发平静:“你想要怎样?堂堂李家摇钱树,锦衣玉食,应是不缺太平钱,我身上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你想要我帮你遮掩过去?” 李青奴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清平会之所以用词牌名为代号,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按照道理来说,清平会成员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齐玄素并不好奇:“是七娘告诉你的。” 李青奴有些讶异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却没有否认:“所以你不忙出手杀我,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 齐玄素不置可否,仍旧紧握着手中的“神龙手铳”。 李青奴道:“七娘告诉我,你应该会路过上清府,所以我估算着日子来到上清府等你,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你见面。” 齐玄素问道:“在花厅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 “不曾。”李青奴摇头道,“七娘给的资料有些过时了,七娘说你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可你分明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武夫,如果我早知道会这样,绝不会让你离我如此之近。直到我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而且你说你姓齐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了你的身份。” 齐玄素沉思不语,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之处,然后问道:“你也是清平会成员?” 李青奴道:“你可以叫我‘点绛唇’,是七娘派我来的。至于七娘为什么不用子母符联系你,自然是怕那位张法师发现。” 齐玄素倒是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不对,这段时日以来,他和张月鹿的确是形影不离,七娘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避开张月鹿的视线,还真不敢贸然用子母符直接联系。至于梦中会,更是想也不必想。 齐玄素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用这种方式与我见面,也不比直接用子母符联系高明多少。” 李青奴道:“我本不是如此打算的,是被你们两个打乱了计划,也怪我小觑了张月鹿。总之,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齐玄素问道:“七娘要你冒着风险来见我,到底要说什么?” 李青奴道:“七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 “谁?”齐玄素直接问道。 李青奴没有卖关子:“他们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你要小心一些,要知道清平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就像你方才想要杀了我一样。” 齐玄素听到“谢秋娘”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凛,想起了盂兰寺的经历。此人的战力之强,虽然稍逊于张月鹿,但绝不是齐玄素可以匹敌。 李青奴补充道:“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你的动静。”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许多事情立时串联起来。 李青奴又道:“另外,七娘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太平道的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太平道派出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其中有一位名为江别云的四品祭酒道士,他就是凤台县之事的幕后主使之人。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也已经进京,正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中等待清微真人的召见。” 齐玄素皱起眉头,顾不得感叹七娘的神通广大,注意力全部被清微真人吸引了过去。 如此看来,“玄玉”之事还牵涉到了清微真人,如果不是七娘给他收尾,只怕现在的他已经直面太平道这个庞然大物,那便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李青奴自顾自地说道:“七娘曾经帮过我,我为了偿还七娘的恩情,才从帝京一路跑到上清府,结果还被张月鹿这位正直的天罡堂副堂主抓住了马脚,那么该怎么办呢?” 齐玄素合上了“神龙手铳”的击锤,说道:“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你打算如何向聪明的张法师解释我的来意?”李青奴问道。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说道:“不关你的事情。” 李青奴笑了一声:“你喜欢那个张法师?” 齐玄素冷淡道:“也与你无关。” 李青奴又变回那个娇俏的花魁娘子,以团扇掩嘴道:“好罢,我不过问,只要能顺利解决就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遮掩 张月鹿想要潜移默化地改变齐玄素,让他变成一个志同道合的好人,齐玄素也欣然接受这种改变,因为他想要回到正轨之中。 故而两人有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张月鹿不去过分追究齐玄素的过去,齐玄素逐渐摒弃过去的许多坏习气,自然也包括不去欺骗张月鹿。 齐玄素并不想欺骗张月鹿,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违心行事了。 至于该如何遮掩过去,倒是要好好思量。 张月鹿不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姑娘,她心思缜密,若是一个不慎,别说帮李青奴遮掩,只怕是他自己都要搭进去,齐玄素可不敢想象张月鹿发现他真实身份之后的震怒景象,就是一怒之下手刃了他也未可知。 根据齐玄素的经验,想要骗过张月鹿的最好办法就是九真一假,假的就是需要隐藏的。什么是真的?李青奴有李家背景是真的,李青奴有不俗修为是真的,李青奴到上清府怀有特殊目的也是真的。什么需要隐藏?李青奴的清平会身份和真实目的需要隐藏。 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那么就需要把水搅得更浑,用更多其他消息来遮掩最为关键的部分。 齐玄素忽然想到了七娘传递给自己的消息,还有张月鹿平日里与自己谈起的许多道门内幕。 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形。 齐玄素问道:“你这一身修为来自于李家?还是来自于清平会?” “两者兼而有之,主要还是李家。”李青奴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你来上清府的事情,李家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李家并不限制我的自由,他们只关心赚钱多少。毕竟天下之大,谁又能逃得出李家的掌心?”李青奴微讽道,“所以我很讨厌眼中只有太平钱的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理会李青奴,径自起身来到门外。 张月鹿双手抱胸地守在外面,见齐玄素进来,问道:“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问道:“我们就这样放过她?” “不然呢,大闹嘉青院,然后把她抓到大真人府去?”张月鹿反问道,“快说,都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道:“问出了很多,她的一身修为是李家给的,她这次来是肩负李家的使命,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张月鹿有些诧异,“你是说她受了李家的指使,借助花魁的身份,以访亲的理由,跑到上清府打探消息?” 齐玄素点头道:“应该是。” 张月鹿沉思道:“她要打探什么消息?” 齐玄素道:“上清府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许多张家子弟都住在此地,如果哪个张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便等同是李家在张家内部安插了一颗钉子,张家或者正一道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一清二楚。” “策反张家子弟?”张月鹿皱起眉头,她不奇怪这类手段,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各分支内斗不休,这类细作间谍手段司空见惯,又细分为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没什么稀奇的,如今各隐秘结社和道门之间也互相派出间谍细作,北辰堂的职责之一就是清理道门内部的各种细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也是被清理的对象之一。 张月鹿道:“自从张李和解之后,两家就停止了此类行为。不过二百多年过去,李家有所动作也不让人意外,关键是李家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齐玄素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大掌教尊位。” 张月鹿吃了一惊。 齐玄素结合张月鹿告诉自己的道门内幕,缓缓说道:“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之位空悬,几次推举新任大掌教,都不了了之。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俱已年过八旬,因为年龄的缘故,无缘大掌教尊位。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大掌教的就是太平道的清微真人、正一道的慈航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自玄圣以来,不乏有女子出任副掌教大真人,可还未有一位女子大掌教,所以慈航真人的呼声很高……” 虽然张月鹿立志要做大掌教,但从未奢求过七代大掌教,她的目标其实是几十年后的八代大掌教,甚至是第九代大掌教,真正有资格争夺第七代大掌教尊位的,正是齐玄素所说的三位参知真人。 张月鹿沉吟道:“为了大掌教尊位,太平道和李家要有所动作,这倒是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又道:“李青奴还说了,清微真人已经前往帝京面圣,共有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声势浩大。太平道素来与朝廷关系密切,清微真人在这个时候入京……” 张月鹿这段时间不在玉京天罡堂,还真不知道清微真人的动向,闻听此言,不由大感吃惊。 齐玄素察言观色,继续道:“皇帝陛下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若是皇帝陛下出面,能否干预道门推举大掌教?” “理论上不能,前提是道门内部意见统一,如果太平道决定破坏规矩,那就很难说了。”张月鹿脸色凝重。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月鹿的注意力已经彻底偏移到清微真人上面,喃喃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这便不是普通入京,而是正式面圣,此事定然在道门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太平道派出人手,探听各方动静,观察各方的反应。如果各方反应激烈,他们就退让一步。如果各方反应平平,他们就更进一步。太平道这是在试探……” 齐玄素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屋内的李青奴用团扇遮住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巴,眼神怪异。 她不是惊讶于张月鹿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是惊讶于齐玄素的信口胡诌已经十分接近事实。 太平道的确打算试探各方反应,不过那不是她的差事,她的差事还是赚钱,李家不会用一棵日进斗金的摇钱树做什么细作,太浪费了。事实上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根本不需要刻意派出什么人手探听消息,只要启用一些埋伏多时的暗子就行了。 当然,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全然不知,同样会有应对。 张月鹿收拢思绪,又恢复了常态。 齐玄素试探问道:“李青奴?” “不必管她,李家真要探听各方反应,绝不会只派出一个人。”张月鹿道,“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 齐玄素一怔:“不是说要在上清府待上几天吗?客栈那边都开好房了。” 张月鹿道:“些许房钱就算了,我要将这件事情立即上报大真人府。” 齐玄素知道许多情况都是自己杜撰推测,顿感心虚,说道:“这种大事,大真人府应该知道才是,不必我们多此一举。” 张月鹿在这种事情上向来认真,不容置疑道:“大真人府知道与否是大真人府的事情,上报与否却是我的事情。” 齐玄素忽然想起七娘说的另外一个消息,有一伙清平会成员因为盂兰寺“玄玉”的事情盯上了他。 他和张月鹿两个人的目标太大,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并不知道这伙人的存在,不会刻意隐蔽行踪,很难避开这伙人。 他又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自己为何知晓这伙人的动向和目的,为了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无法将实情告知张月鹿,更无法说服张月鹿小心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提前去往上清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吴州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上清府是吴州的核心所在,上清县是上清府的核心所在,张月鹿说过,谢秋娘是儒门出身,并非道门中人,想来很难混入上清县。 在这种情况下,固然会提前面对澹台夫人,却避开了谢秋娘一伙人。 待到事后,他们两人不必原路返回,可以从上清宫直接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那就完全甩脱了这伙人的追踪。 齐玄素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不过房钱还是要退的,正好你也要换下这身男装。”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上清县 齐玄素和张月鹿返回城中的太平客栈,待到张月鹿换下男装之后,再去柜台退房。客栈的人倒是好说话,只算了一天的房钱,剩余押金悉数退还。 齐玄素收好房钱,与张月鹿一起出城。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多年不见狼烟,又正值年关,所以还开了一道小小的侧门,供人出入。 两人出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件小事。 一辆马车要出城,一辆马车要进城,侧门本就狭小,两辆马车走了个对脸,又互不相让。 一辆马车明显要豪华许多,从上面走下一个痴肥男子,破口大骂。不过看到另外一辆普通马车上走下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丫鬟之后,脸色顿时一变,开始言语轻薄调戏。 紧接着从普通马车上走下个年轻公子哥,冷着一张脸,也不废话,让年轻丫鬟和车夫退到一旁,自己亲自驾车,用鞭子狠抽马匹,直接朝着豪华马车撞去。 顿时马仰车翻。 那年轻公子倒是身手不错,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跳下了马车,没有受伤。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只有被挡路的不耐烦。 齐玄素悄声问道:“这位霸道公子也是张家子弟吗?” “不知道。”张月鹿淡淡道,“不管是不是,都是丢人现眼。” 张月鹿并未降低自己的声音,自然传到了那年轻公子的耳朵之中,年轻公子勃然大怒,提着马鞭朝着两人走来。 瞧这架势,是打算给两人一点教训。 当然,说是一点教训,打个半死也就差不多了。 齐玄素主动迎了上去。 年轻公子刚刚举起手中马鞭,就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位置一凉。 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了自己的“神龙手铳”,抵在这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 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这种用铳方法是严令禁止的,极容易被人顺势夺走手中手铳,正确方法应是拉开距离,确保在被近身之前,可以成功开铳。 不过齐玄素不在乎,没有经受过系统训练之人,很难做到夺铳,一般人被别人用火铳抵住额头的时候,甚至连夺铳的心思都很难生出。 平常时候,齐玄素断不会如此行事,可今天的齐玄素却是憋着一股邪火,关键就在于李青奴的一番话,点破了齐玄素的身份,并且打破了齐玄素的一些幻想。 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隐秘结社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吧? 不会真觉得自己能够登堂入室了吧? 老鼠就是老鼠,成不了猫。 这些话当时就让齐玄素杀机大作,不过齐玄素在李青奴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这股杀机硬压了下去,不但不与李青奴计较,而且还帮李青奴遮掩,在张月鹿面前,齐玄素更要表现如常,免得让张月鹿起疑。 可那股邪火始终没有消散,现在有不开眼的撞上门来,算他倒霉,齐玄素可不会客气,纵然不能杀人,也要给这狂妄的小子长长记性。 齐玄素甚至懒得说什么威胁话语,拇指扳开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冷冷地望着这位年轻公子。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语。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公子立时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整个人彻底僵住。 一个人想不想杀人,敢不敢杀人,是完全能看出来的。 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用火铳指着他,他可以完全不在意,甚至敢主动用头顶着火铳,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敢开铳。可此时被齐玄素用火铳指着,他别说开口挑衅了,甚至不敢动弹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有所异动,眼前之人是就算不杀人,也会在他身上留下个窟窿。 张月鹿瞧出齐玄素不对劲,上前按住齐玄素的手腕:“天渊,算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这才将“神龙手铳”的铳口从这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缓缓移开。 这位年轻公子再无先前气焰,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齐玄素忽然笑了,一语双关道:“想做个好人,真难。” 张月鹿不知内情,没有听出潜在的第二重意思,说道:“你哪里都好,就是江湖习气太重。不过你平常时不会这样冲动,这次怎么……”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李青奴说了一些话,让我很不舒服。” “李家人一贯说话阴阳怪气,几百年的老传统了,金阙议事的时候,许多参知真人都没能幸免,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张月鹿没有起疑,也没有细问,只是安慰了一句。 她不认为被赵福安打了一拳之后还能无所谓的齐玄素需要旁人去宽慰,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句。 自诩野草的齐玄素收拾心情,随着张月鹿往城外走去。 两驾马车并未彻底把门堵死,还是留了一线缝隙,可供行走。 出来城门,张月鹿忽然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那位堂姐已经动身去往上清县了。如果我们走得够快,多半能遇到她。” “她去上清县做什么?”齐玄素问了一句废话。 张月鹿还是照常回答道:“自然是找我娘告状了。姐姐这个人,太过自以为是,她认定的事情,少有人能劝得动,当初她看上了那个李命煌,家里谁劝也不顶用,如今她认定你是第二个李命煌,自然要把我这个误入歧途的妹妹拉回正途才肯罢休。这也怪我,也许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去招惹她。” 齐玄素叹道:“罢了,我已经有所预料,扛得住。”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说过,你其实不必急着现在就去我家的,等再过几年……”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齐玄素打断道。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有些风萧水寒之意,又有些“良言难劝该死之鬼”的意思,最终还是化作一笑。 她选择相信齐玄素能够应付。 …… 不出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张玉月已经提前一步来到了上清县。 除了大型飞舟之外,道门之中也有小型飞舟,两者的原理不同,大型飞舟的原理脱胎于玄圣座船,以蛟龙的龙珠和骨架为主,以阵法符箓为辅。小型飞舟则各有不同,有机关鸟,也有正一道特产的飞羽舟。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飞羽舟又名小飞舟,与大型飞舟相较,飞行距离更短,飞行速度也略不如,而且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不过好处是不需要龙珠和龙骨,只要符箓和阵法就能维持。 张玉月便是乘坐这种小飞舟离开分宁县,虽然晚行一步,但却比齐玄素和张月鹿提前一步抵达上清县。 上清县城外不远就是云锦山。 从山脚到山腰都属于上清镇的范围,被分为上镇和下镇。再往上便是正一道的各种宫观,位于最高处的则是大真人府。 世人皆知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不过除了大真人府,云锦山还有众多宫观,以上清宫为首,又有北真观、南极观、冲元观、真仙观等等。 大真人府是天师之宅邸,而非正一道宅邸,非张姓的正一道弟子便居住在各大宫观之中。只有张家大宗才居住在大真人府中。 严格来说,张玉月的娘家便是大真人府,不过她回到云锦山后,没有回娘家去见父兄,而是径直去了山腰的上清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造访上清县(上) 上清县,上清观。 上清观隶属于上清宫,属于正一道设在县城中的道观。规模较之上清宫要逊色许多,不过地位颇为重要。 在上清观有一座二层小楼。 进得其中,一楼客厅十分开阔,靠北墙摆放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地面也是一色的大理石,镶着云石碎星。 此时张月鹿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端着一杯今年的明前,不时轻啜一口。盖碗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腾,遮挡了张月鹿的面容。 茶是好茶,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只是她不怎么喜欢将情绪写在脸上,所以没有发作出来。 至于是谁惹她生气,自然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一楼已经十分不俗,二楼更胜一筹,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全是一寸厚两尺宽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脱去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张月鹿听到琴声和脚步声,终于不耐烦了,将手中盖碗撂在茶几上,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赤脚女子泰然自若地看了张月鹿一眼,收回视线,继续随手拨弄琴弦。 张月鹿懒得脱鞋,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 女子终于不能再视若无睹,开口道:“好大的火气。” 张月鹿淡淡道:“我的火气再大,没有你的架子大,我去见地师都没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等候大掌教召见呢。” “青霄,你去玉京几年,除了品级职位升得飞快,嘴皮子本事也大有长进,连个‘您’字都不会说,是跟哪个李家人学的?不会是那个李天贞吧。”女子已经不再年轻,最起码也是张月鹿的父母一辈。 张月鹿道:“我不是来与你斗嘴的,想让我称呼一个‘您’字,最起码要有长辈的样子。你这些年来做的那些烂事,配吗?” “是不配,所以我既入不得天师法眼,也不能让地师多瞧我一眼,国师更不知道我是个做什么的,相较于你可是差得远了。”女子不怒反笑,“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 张月鹿转身往楼下走去:“换身衣裳,下来说话。” 不多时后,这位年近不惑的女子换了一件宽袖褙子,下摆及膝,两腋开叉,内着罗裙抹胸,重新穿好鞋袜,从二楼款款走下。 张月鹿懒得看她,自顾喝茶。 女子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喝酒,反而喜欢抽烟,她取出一根烟杆,通体黄金制成,唯独烟嘴是上好的翠玉,唯一缺点就是太重,寻常人很难长时间使用。不过女子显然不在乎这点重量,也不要旁人侍候,亲自往烟锅里装填好来自辽东的上等烟叶。 女子不姓张,叫苏颖,是张家的媳妇。虽然不是大宗出身,但也不算是偏远旁支的小宗出身。认真说起来,张月鹿要称呼这名妇人一声婶子,以前的时候,张月鹿与她关系还算不错,后来这位婶子与一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后起之秀不清不楚,那位后起之秀与张月鹿一样,都是谪仙人,前途无量。 苏颖是寡妇,张家不要求她立贞节牌坊,不管她的私事,如果苏颖能改嫁,张月鹿也就不说什么,关键是那位后起之秀已有婚约在身,是位出身儒门世家的千金小姐,苏颖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倒贴,可就让人甚为不齿了。 张月鹿受全真道的影响,极为保守,接受不了这种行为,便与她疏远了,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反倒是张玉月,虽然识人不明,但知道李命煌欺骗自己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决裂,故而张月鹿仍旧与这位姐姐保持往来。 张月鹿这次来上清观,本是想通过上清观向大真人府上报有关李家的事情,她就不必去大真人府走一趟了,可没想到竟然是苏颖负责上清观,更让张月鹿感到无奈的是,苏颖似乎已经与她的母亲通过气了。 张月鹿知道她那位无聊的娘亲打了什么算盘,无非是先让苏颖来试探一二。虽然苏颖作风有些问题,但能力还是有的,在识人这方面,最起码比她那个睁眼瞎的堂姐张玉月强上许多,挺适合来试探下齐玄素。 如果是之前,张月鹿还真不怎么在意这种试探,因为她没有想得太远,就算这些人对齐玄素印象不好,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以后没什么交集。 不过一路走来,张月鹿的想法逐渐改变,所以她几次反悔,不想齐玄素这么早去见她的家人,只是被齐玄素拒绝。 既然非见不可,还是要留下个好印象。 苏颖坐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吐出一个烟圈,轻笑道:“我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这可是稀奇事,李天贞是李家的嫡系晚辈,结果被青霄赶出了玉京。既然青霄连李天贞都看不上,那么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地师的儿子?” 张月鹿淡淡道:“你眼里除了家世师承,还有什么?” “好,我们不谈家世师承,就谈能力。”苏颖笑了笑,“青霄是谪仙人,总要找个谪仙人才行,或者是儒门的隐士也能勉强接受,不知这年轻人是……” 张月鹿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散人。” “散人?”苏颖先是一怔,随即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就是那个硬造出来的传承?不过也对,散人本就是以谪仙人为模板,硬要说是‘小谪仙人’也没什么问题,小谪仙人,小谪仙人,可真是笑死。” 苏颖是个熟透了的女子,又保养得当,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时笑得胸口直颤,面若桃花,甚是勾人,只可惜并无观众欣赏。 张月鹿早有预料,只是冷眼看她笑得前仰后合,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出闹剧。 苏颖本还想捧腹大笑,不过张月鹿的反应实在寡淡,让她自己也觉得无趣,笑声渐歇。 “笑完了?”张月鹿这才缓缓开口,“我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是个散人没错,也没什么家世师承,那么他就该被嘲笑吗?你,或者说你们这些人,除了夸耀门第,还有什么……算了,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苏颖收敛了笑意,问道:“这个‘你们’,也包括嫂子吗?” 苏颖的嫂子自然就是澹台夫人了。 张月鹿没有说话。如果两人不是母女关系,那么绝不会有半点交集,从根子上就不是一路人。 便在这时,有一名道士进来禀报,齐玄素到了。 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来到上清县,不过入城之后便分头行动,张月鹿来了上清观,齐玄素则去了此地的化生堂,复诊自己的断臂。 苏颖淡淡道:“让他进来。”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此地。 苏颖坐着没动。 张月鹿起身道:“天渊。” 苏颖略微诧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 虽然张月鹿并非那种目无余子、心高气傲之人,但在苏颖看来,张月鹿评判别人的标准就是个谜,这丫头从小就古怪,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法,常常是别人视作珍宝的东西,她不屑一顾,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她反而当成是个宝。 就比如这个什么齐玄素。 齐玄素不知苏颖的身份,不过还是以晚辈的身份行了一礼。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造访上清县(下) 苏颖脸上重新有了笑容:“齐道友不必多礼,请坐。” 齐玄素直起身子,看了苏颖一眼。虽然苏颖不像张玉月那般咄咄逼人,但齐玄素还是敏锐察觉到几分不友善的意味。 不过齐玄素对此也有预料,并不多言,直接坐在张月鹿的旁边。 苏颖呵呵笑道:“齐道友是青霄的下属?” “是。”齐玄素坦然道,“我是天罡堂的执事,如今是七品道士,师父已经身故多年,与全真道的齐家没有关系。” “这是做什么?”苏颖故意道,“我又不是北辰堂的道士审问犯人,就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回答就算了,何苦说这么一大串,我也记不住。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 还未等齐玄素回答,张月鹿已经开口道:“既然脑子不好,就少学人家问东问西,多费口舌。” 苏颖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又恢复常态:“青霄,在外人面前,也这般不留情面吗?” 张月鹿道:“方才是你亲口说的,就喜欢我这种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我现在满足你的愿望,你反倒是不高兴了,你要我怎么做?” “你……”苏颖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张月鹿淡淡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不要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反正我也不打算改。” 齐玄素低下头去,强忍不笑。他忽然觉得张月鹿就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把他这个小鸡崽子护在身后,谁要敢上来,就狠啄一口。 苏颖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自己的分量远不如张月鹿,若是与张月鹿撕破脸皮,吃亏的还是自己,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是我叶公好龙,是我多嘴多舌。不过青霄越来越像李家的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家的千金小姐呢。” 张月鹿继续喝茶。 她要真是生在李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李家纵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唯独有一点是张家万万不能比拟的,那便是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有本事,义子、女婿、女儿也能做家主,这便是李家能够长盛不衰的缘由。反倒是张家,还要分出远近亲疏大小,至今还没有一位女子天师。 齐玄素缓缓开口道:“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我姓苏。”苏颖微笑道,“是青霄的婶母。” 张月鹿学着李家人的口吻说道:“我那位有福气的叔叔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你那些海枯石烂的丰功伟绩,可真是欢喜不尽,恨不得再活五百年。”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听出张月鹿在讥讽苏颖,不由在心底暗笑:“我只是李家义子的水平,青霄少说也是李家嫡系子孙的水平。” 齐玄素收拾思绪,正色道:“我与苏前辈素昧平生,怎么会有怨气?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好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苏颖上身前倾,眼神意味深长,没有在这个话题深究,转到了另外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你应该听说过,李家的李天贞很喜欢我们青霄,只是被青霄拒绝了,青霄还把他打了一顿,对于青霄而言,自然是露脸的光彩事,可也是结下了仇家。” “日后李天贞出手报复,青霄有天师和地师的呵护,有慈航真人做靠山,自然不怕,可难保李天贞不会对青霄身边之人出手泄愤,你就不怕吗?” “总不能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我们青霄的羽翼之下,这不是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吗?抱歉,我这人说话比较直,还请见谅。” 齐玄素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若说全然不怕,那是骗人,只是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天罡堂道士面对妖人,也会遭遇危险,甚至身死道消,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放任妖人为祸人间。苏前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颖挑了下眉头,遇到这种绝对正确的套话,还真不好反驳,转而说道:“小齐,你觉得青霄好在哪里?不会是好在背景吧?” 露骨直白,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齐玄素道:“青霄好在何处,何须我去多言?倒是苏前辈,难道苏前辈觉得青霄除了背景之外就一无是处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早已经心有默契,张月鹿顺势接过话头,强行结束话题:“既然我是个除了家世一无是处的家伙,配天渊这个七品道士,正好,就不劳婶子多费心了。” 苏颖似笑非笑,面容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说道:“就冲青霄这声‘婶子’,我也不该得寸进尺。”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那就这样罢,时候不早了,告辞。” 苏颖放下手中的烟杆,说道:“恕不远送。” 张月鹿径自向外走去。 齐玄素又向苏颖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随着张月鹿离开此地。 两人离开上清观后,张月鹿叹了口气:“我挺不喜欢这样的张家,却又无可奈何。李家在做什么?上下一心,四面出击,试探各方反应,对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张家又在做什么?夸耀门第,天下三大世家,可真了不起。李青奴敢光明正大地跑到上清府,张家人敢去北海府吗?倒是敢为难你,欺软怕硬,不过如此。上次张李之争,张家颓势尽显,若非玄圣出手促成张李议和,张家已经大败亏输,如今没有玄圣,如果两家相争,真不知张家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也随之叹息一声。 他这一路行来,别人提起张月鹿,首先想起的就是张月鹿打了李家公子李天贞,甚少有人提起张月鹿经历的江南大案,似乎打了李家公子的后果比江南大案还要可怕,李家的强势可见一斑。 再从道门高层来看,太平道大真人和清微真人都是出自李家,如果将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真人全部算上,李家号称一门七真人,可慈航真人却不是出自张家,全真道内部更无家族一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家的确是道门内部的第一世家,实力还要在张家之上。只是张家传承更为久远,这才与儒门的圣人后裔、当今的天家皇室并称当世三大世家。 张月鹿不再说这些灰心丧气之事,转而说道:“不说这个了,张家兴也好,亡也罢,我辈又能奈何?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苏颖……我婶子说的话,请你多多担待,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齐玄素轻声道:“这不算什么,还伤不到我。如今我们已经见过你的姐姐和婶子,都是女子,也该见一个张家的男子了吧?” 张月鹿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有一位堂兄,如今就住在上清县,我们待会儿去拜访,顺便吃顿饭。我这位堂兄很好说话,与我娘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没敢过于掉以轻心,但没有表现在脸上,问道:“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然后回家。”张月鹿道,“早死早托生。”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你不耐烦了。” “是不耐烦了,这叫什么事,和自家人还得勾心斗角。”张月鹿没有否认。 两人一起往上清县城中最大的酒楼走去,虽然谈不上如何奢华,但十分考究,张月鹿便是和堂兄约好在此地见面。 张月鹿的堂兄已经先一步赶到此地,正在酒楼门前等候。 张持月,同样是月字辈,同样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在紫薇堂担任主事,若论职位,在张月鹿这位堂妹之下。 至于道士品级,大多数高品道士都要在四品祭酒道士停留相当长的时间。之所以如此,其实和职位有相当关系。 一般而言,掌堂真人和府主都是由参知真人亲自担任,首席副府主、副堂主和次席副府主、副堂主则是由二品太乙道士担任。除去部分挂名普通副府主、副堂主的太乙二品道士,一般情况下,普通副府主和副堂主都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标配,多半是品级随着职务一同上升。 可副堂主、副府主的位置是有定数的,数字起于一极于九,所以一堂最多有九位副堂主,一府最多有九位副府主,除去首席和次席,还有七位。整个九堂就是五十六个位置,再加上诸多地方道府,也就不到二百人。 再加上许多没有相应职务而是靠熬资历升上去的三品幽逸道士,满打满算,整个道门也只有三百左右的三品幽逸道士,小半集中在玉京,其余分散在天下各处。 至于张月鹿这样的四品副堂主,终究是特例,是代行大掌教权柄的轮值大真人亲口特许,等闲人羡慕不来。 正因如此,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张月鹿的地位远在张玉月等人之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齐玄素还没资格去看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与张持月恭敬见礼,然后上了三楼的雅间。 齐玄素接连受到来自张家的恶意之后,这次终于感受到了来自于张家的善意。 张持月没有看低齐玄素,反而认为自己堂妹的眼光不错。不管是不是客气话,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是颇为受用。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拘平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了酒楼,就见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快步走来,双手奉上一张子母符的子符。 张月鹿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这仆人却微微缩手,说道:“还望小姐恕罪,这是给齐道长的。” 张月鹿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接过子符,仆人告辞离去。 不多时之后,齐玄素感觉到手中子符上传来阵阵暖意,转入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巷之中,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一个略显模糊的中年男子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然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开门见山:“我是青霄的叔叔,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我有些好奇,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见个面吧。” 齐玄素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问道:“还请前辈告知见面地点。” 中年男子笑了笑:“我在上清宫,你直接过来吧。” 说罢,中年男子不给齐玄素提出异议的机会,直接结束了这次通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无奈道:“我的族叔张拘平,三品幽逸道士,在上清宫担任辅理一职。至于履历,我就不多说了,平铺直叙,稳步攀升。” 道门除了九堂和地方道府之外,还有部分特殊机构,地位超然,比如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上清宫、青领宫、无墟宫。 除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分别亲掌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之外,其余几宫等同于九堂,由一位参知真人执掌,称掌宫真人,等同掌堂真人、掌府真人,职责是辅助副掌教大真人执掌三道。 辅理则是辅助协理掌宫真人处理各种事务,等同于副堂主、副府主。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副堂主、副府主存在高配的首席和次席,由太乙二品道士担任,而辅理一职则不存在高配一说,只有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有点发愁。 张玉月也好,苏颖也罢,包括张月鹿的那位堂兄张持月,都在四品祭酒道士的范畴之内,只要不曾像张月鹿这样级低职高地出任副堂主,都算不得位高权重。毕竟孙永枫、灵泉子两人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谈品级待遇,只谈职务,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而已,多少还有些中层的意思。 可三品祭酒道士就不一样了,已经一只脚迈入道门高层的行列,可以称得上位高权重。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张月鹿也不急着回家了,她正好陪着齐玄素去一趟云锦山,齐玄素去上清宫见张拘平,她正好去大真人府,汇报一下关于李家的事情。她有点不大放心苏颖,还是决定自己跑上一趟,而且大真人府和上清宫本就是邻居。 两人在上清县的太平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退房离开县城,去往云锦山。 从登上云锦山有南北两条路,一条路要经过上清镇,可以遍览云锦山的秀丽景色,另一条路不必经过上清镇,十分险峻,不过路程更短。因为飞舟会降落在上清宫的缘故,许多来往于吴州的非张氏道士都会选择这条路,免得搅扰上清镇的清净。 这次张月鹿便选择了第二条路,乘坐吊篮上山。 道门的吊篮,齐玄素已经在太平山和昆仑山见识过,可谓是上山和下山的利器,不过云锦山的吊篮又略有不同,并非是直上直下,而是一个倾斜角度,通过绞索斜上斜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二百余年前,云锦山发生过一场大战。玄圣在震怒之下打断了云锦山的部分地脉,引发了大范围的地动,许多山峰直接倾塌,就连大真人府都塌了一角,使得云锦山的地形发生了极大改变。 虽然正一道在事后进行过修补,但还是无法彻底恢复原貌,这就导致云锦山地形十分复杂,在直上直下的情况下,无法如太平山那般直接一气登顶,必须分成几段,要中途换乘吊篮,正一道干脆直接拉长成一个斜边,从山脚直达山顶。 大真人府在云锦山的南山脚设有南极观,位于去往上清镇的必经之路上,在云锦山的北山脚设有北真观,就是从这里乘坐吊篮。 张月鹿的带着齐玄素来到北真观,出示箓牒之后,乘上了去往云锦山的吊篮。 吊篮沿着钢索斜斜向上,起初时候还不觉如何,行了一段之后,雾气渐浓,甚至可见周围有云雾飘过。 齐玄素探出身子向外望去,他略懂一点点简单基础的风水之说,云锦山的地貌的确非常古怪,以他这点从万象道宫学来的浅薄学识,看不出太多门道。 张月鹿道:“这里的地形很奇怪吧?已经是正一道修复了近百年的结果。这就是触怒玄圣的下场,那一次,张家死了一位天师,普通张氏子弟不计其数。” “是玄圣牌中的废天师?”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 再行一段,吊篮彻底进入云雾之中,俯视篮底,早晨的雾气很重,但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待到吊篮抵达山顶,已经是一轮红日跃出云海,照得天光大亮,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正一盟威”,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两人走出吊篮。 张月鹿对于此地轻车熟路,领着齐玄素径直过了牌坊,往上清宫的方向走去。 上清宫自然是极为气派,远胜天罡堂的衙署。 齐玄素站在三人高的正门前,仰望高高悬挂的“上清宫”牌匾,据说是祖天师亲自题写。 在牌匾之下,是一副对联,每个字都有人头大小。 上联是:道高龙虎伏。下联是:德重鬼神钦。 张月鹿道:“大真人府的正门上也有一副对联,与这副对联相差不多,也是夸耀自己的。上联是:南国无双地。下联是:西江第一家。” 齐玄素感叹道:“好大的口气呀。” 张月鹿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去大真人府,就不陪你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独自走向上清宫的正门。 两名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伸出双臂,挡住齐玄素的去路。 齐玄素道:“我有张高功的邀约。” 一名灵官瓮声瓮气道:“稍等。” 片刻后,一名六品道士匆匆赶来:“是齐执事吗?请随我来。” 在这名六品道士的带领下,齐玄素进了上清宫,七曲八折,一路所见除了几处正殿和客厅,就是千篇一律的签押房和机要房,门外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显示出这里并非是普通的道宫道观,而是正一道的最高权力中心所在。毕竟大真人府兼具了住宅、洞天、阵法枢机的职能,象征意义更大。 大真人府和上清宫的关系,大概类似于皇帝寝宫和内阁的关系,亦或是紫霄宫和金阙的关系。朝廷的最高权力中心在内阁,而非皇帝的寝宫。道门的最高权力中心在金阙,而非大掌教居处紫霄宫。 太平道的真境别院和青领宫,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和无墟宫,也大致如此。 两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穿过一条长廊,才终于到了张拘平的签押房,只见门牌上写着“正一道联络司”。 齐玄素静静候着,那六品道士轻轻敲门:“辅理,齐执事到了。” 门内传来齐玄素曾经听过的醇厚嗓音:“请进来吧。” 道士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齐玄素礼貌地一伸:“齐执事请进。” 齐玄素神情煦然,面对这个十分客气的道士,没有急着进入签押房,而是从袖袋摸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微笑着悄悄向道士一递:“多谢引路。” 道士举止礼貌,脸上却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玉佩一推:“不合规矩,齐执事的好意,我心领了,齐执事不要客气。” 齐玄素脸色不变,爽快地收回袖中:“上清宫果然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道士不再多言,欠着身子让齐玄素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张拘平的签押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地方,是个小型客厅,不过此时空无一人,齐玄素只好往内间走去。 内间就是彻彻底底的书房格局了,书架、书案,只是没有接待客人的椅子。 书案上堆着各种卷宗,封皮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写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齐玄素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见过张玉月和张持月了?”低头之人在忙碌之余抽空问了一句。 “见过了。”齐玄素回答道。 “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两人对你的评价?”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一身整洁的道门正装,半白的头发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上清宫三品辅理,张月鹿的族叔——张拘平。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评价 “想知道。”齐玄素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回答道。 “张玉月对你的评价很高,张持月对你的评价一般。”张拘平向后靠在椅背上,“你怎么看?” 齐玄素在来此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许多种可能,此时仍然站在那里笑着:“玉月法师太高看我了,竟然我觉得是第二个命煌副堂主。至于持月法师的看法,倒是中肯。” “中肯。”张拘平似笑非笑。 齐玄素摸不准张拘平的用意,轻声说道:“我本就算不上什么年轻才俊,否则也不会才是个七品道士。” 张拘平道:“可是从七品道士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就十分不俗了。都是实打实的战功,拼命拼出来的,比什么考评都要有分量。” 求长生分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道门是一座八卦炉,在里面修炼,也有三层境界。 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为的是使别人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 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 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举动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可谓中流砥柱,比如张月鹿的顶头上司,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甚至是东华真人。 还有一种,世家出身,背景深厚,天赋异禀,能力足够,虽然时常做些不合规矩之事,但旁人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清微真人。 张拘平虽也修炼了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和李命煌走的是同样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过重,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张拘平没能修炼到高深境界,但第二层境界也不是张玉月、张持月之流可比,他还真没小看齐玄素。倒不是他慧眼识珠,看出了齐玄素有什么优秀特质,而是他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最起码比张玉月之流强上许多。 所以张拘平大概把齐玄素摆在了不低的位置上,不曾作伪,收了笑却十分推心置腹:“天渊,青霄能看上你,自然有她看上你的理由,正如地师看中青霄也有看中青霄的理由。我不想过问太多,只是想见一见你,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问道:“冒昧请问,不知辅理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张拘平笑道:“你从我这里听到了张玉月和张持月对你的真实评价,却不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你自然也不会从我的口中听到我对你的真实评价,而且刚刚见面,也谈不上什么评价。”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拘平继续说道:“天渊,你应该知道,青霄对于张家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晚辈知道。”齐玄素的态度始终谦恭。 张拘平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知道就好。” 齐玄素没有被吓住,只是心情有些凝重。 接下来张拘平倒是没有像张玉月或者苏颖那般咄咄逼人,而是随意问了些问题,比如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在天罡堂的情况等等。 齐玄素没有故意欺瞒,一一回答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保留,该省的省,该略的略。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最后,张拘平重新低下头去,道:“临近年关,事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你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告辞离开。 自始至终,齐玄素都是站着,更没什么端茶送客的说法。一问一答之间,壁垒厚重,高下分明。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道士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齐玄素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道士把门又关了,张拘平放下手中的毛笔,向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齐玄素顺着原路出来上清宫,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门外,仍旧披着斗篷,却摘下了兜帽,露出本来面貌。 见齐玄素出来,张月鹿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谈得如何?”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张月鹿哂道:“故弄玄虚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就是干事的本事不大行。我看是得了儒门的病,谈空说玄一个顶俩,真要做些实事,两个能顶一个就不错了。” 齐玄素哑然失笑。 至于张玉月和张持月对齐玄素的评价,张月鹿倒是不怎么奇怪,甚至可以说在意料之中。 如果不算张拘平,齐玄素总共见了三个人。 张玉月毫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恶感,可到头来,她对齐玄素的评价很高,甚至认为齐玄素可能成为第二个李命煌,原因也很简单,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 张持月嘴上十分客气,可对于齐玄素的评价却不怎么高,在他看来,齐玄素不算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能说是想要靠女人裙带一步登天,应该扫地出门。 只是张持月有些小觑了张月鹿,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能骗过张月鹿,殊不知张月鹿对于人心把握总是有一种惊人的直觉,天赋异禀,学不来。 至于苏颖,她并没有过多提及齐玄素,更多关注张月鹿的态度。只可惜张月鹿也是公门修行之人,不敢说第三层境界,第一层境界还是有的。 齐玄素问道:“你的那位族叔,张高功,张辅理,究竟是代表了谁?总不能是代表了你娘吧?我想你娘还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张月鹿回答道:“应该是代表了大真人府,也可能是某位真人,甚至是天师。” 齐玄素讶然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能入天师的法眼?” 张月鹿笑道:“除了地师,天师和国师都要兼顾家族事务的,毕竟是一族之长。一个家族什么最重要?香火延续最为重要,所以对于子孙嫁娶,还是颇为上心。” 齐玄素顺势问道:“你去大真人府见到天师了?” “如今地师是轮值大真人,所以天师不在玉京,就在大真人府,我运气好,见到天师了。”张月鹿回答道,“总共谈话两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天师问我近况如何,我一一回答。另外一炷香的时间,我向天师汇报李家和隐秘结社的有关事情,天师回复我三个字,知道了。” 齐玄素本就心虚,立时说道:“我早就说了,多少年的老对手了,大真人府不会毫不知情的。”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叹,张月鹿能有今日,其他都是次要,关键还是此心光明。 齐玄素转而道:“对了,接触了这么多张家族人,还不知道伯父伯母的近况。” 张月鹿坦然道:“我爹也是拘字辈,在大真人府任职,四品祭酒道士,因为各种原因,晋升迟缓,还不如我这个做女儿的,这些年来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郁气。我娘原本在市舶堂的任职,成亲之后,离开了市舶堂,转入上清宫,已经升至三品幽逸道士,近些年来不干正事,只是挂名辅理而已。” 张月鹿对于父母的说辞也不客气,倒不是有什么仇怨矛盾,更多是看不惯母亲正值壮年却不务正业。 在张月鹿看来,母亲有闲心跟自己斗智斗勇,不如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途,跟西大陆的商人斗法,为道门多谈成几笔生意。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人,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 不过相较于张月鹿,他虽然主持一府之地事务,但没能挂上副府主的职务,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简单而言,张月鹿有正式职务,想要免去她的副堂主身份,需要上报金阙或者轮值大真人,掌堂真人不得擅自做主,可颜明臣这种情况,只要府主一句话,便可收回所有的权力。这便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 齐玄素问道:“颜明臣此人如何?” “他啊。”张月鹿语气淡淡,“我们玩玄圣牌都知道,有一位大真人名叫颜飞卿,是玄圣的至交好友,也是我们张家老祖宗的弟子。我也曾经对你说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正是这位大真人,所以张家和颜家算是世交,时常联姻。” 齐玄素略感惊讶:“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似乎与董白靖相去不多,放在道门不算差了,可比起你却是差了许多。伯母怎么舍得?” 张月鹿道:“颜明臣的关键在于他的姓氏,而非他这个人,联姻维持的是两家关系,能够互相借力。再有就是,我娘大概觉得便于操纵吧,这样就不是入赘胜似入赘,既能联姻颜家,又能得个上门女婿,可谓一箭双雕。” 第一百六十章 张拘奇 办完了正事,无论齐玄素和张月鹿多么不情愿,都要回家了,毕竟丑媳妇还是见公婆的。 张月鹿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交给齐玄素,并且把价格、来历都仔细说了一遍,让齐玄素务必记牢,不要露出破绽。 两人沿着山路往下走去,前往位于山腰位置的上清镇。如此一来,与从正面进入上清镇便大大不同,根据张月鹿所说,如果从南极观那边一路登山上来,就会看到一座巨大牌坊和一块公候下马的石碑,甚至还有许多炮击痕迹。 这要追溯到玄圣整合道门之前的道门内斗,全真道一脉大举进攻正一道,天师张静修当时并不在大真人府中,地师徐无鬼亲自潜入大真人府,破坏阵法,全真道弟子秘密运来火炮,炮轰上清镇。当时半个上清镇都被毁去,后来正一道重建了上清镇,为了警戒后世,仍旧留有许多炮击痕迹。 不过两人从山上往山下走,就看不到这些了。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当年天师和地师是水火不容了?” “是,当时有个说法叫‘天地之争’,地师徐无鬼奇袭大真人府之后,正一道为了报复,大举进攻北邙山,又逼得徐无鬼不得不放弃北邙山远遁。最终在昆仑山上,两人斗至最后,一起飞升离世。”张月鹿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全真道大真人就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复姓上官,当时是她亲自指挥炮击上清镇,你玩过玄圣牌,应该知道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万象道宫没学历史吗?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为了消弭过去仇恨,不仅镇压了张家和李家的异议之人,促成张李和谈,而且还促成一桩婚事,让当时的天师和当时的地师结成道侣,就是我们刚才提起过的上官大真人,如今她的画像和牌位不仅供奉在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也供奉在大真人府的家庙之中,所以就算我加入全真道,也是有理可依的。” “还有一点,毕竟太平道和李家势大,如果正一道和全真道继续内斗,只怕要让太平道渔翁得利,第三次登临大掌教尊位,所以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先暂且不提了,等到全真道势大或者正一道势大的时候,再重新提起也不晚。” “总而言之,正一道和全真道这两艘大船少不得磕磕碰碰,但大体方向上还是交好的,虽然不曾正式结盟,但也能算是准盟友,正因如此,也有人觉得地师亲自提拔我是向正一道示好。” 四个月前,齐玄素还在江湖上游荡,甚至不怎么把七品道士的身份放在心上,所以也不怎么关注这些道门争斗,听完张月鹿的解释,他又生出一个疑惑,问道:“就算太平道势大,也不至于这般势大吧?我没觉得太平道的道士特别多,三道应该是大致相当才对。” 张月鹿道:“因为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好,有朝廷的助力。我们正一道和全真道有过联姻,太平道和朝廷也是如此,玄圣夫人就不说了,那是高祖皇帝的长女,我大玄到当今皇帝陛下已历十一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女。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孙女。除此之外,还有五位公主陆续嫁入李家,不乏成为李家的当家主母。” 齐玄素咋舌道:“没想到李家还是后族。不过清微真人刚刚入京面圣……” 张月鹿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提前解释道:“过去的时候,朝廷对于太平道和李家的支持都在桌面底下,也就是暗中进行。现在李家要把这种关系拿到桌面之上,让皇帝陛下以紫极大真人的身份公然插手推举大掌教。” “你以为清微真人这次入京是要与皇帝陛下结盟吗?李家和秦家早已经是共进同退的盟友了,这次面圣只是在昭告天下而已,以此来试探各方反应,为他们接下来的实质行动探路。若无实质的盟友关系,难道清微真人一次面圣就能让皇帝陛下冒着极大风险插手道门事务?清微真人又不是舌绽莲花的说客。” “所以说,清微真人面圣是一件大事,关乎到道门格局的大事,也许道门很快就会不太平了。”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换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因为一次见面就去冒险,可换成自己的舅舅家兼岳父家来人,就算抛开祖上关系不谈,甚至还是妹夫家、姐夫家、亲家,那就不一样了。先把风声放出去,看看别人的反应,如果反应不强烈,就直接动手,如果反应强烈,那就暂且缓一缓。 说话之间,张月鹿和齐玄素已经进了上清镇。张月鹿重新把兜帽戴上,遮住面貌,齐玄素也有样学样。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很快,两人来到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大门前。 宅子的规模决定了不可能有太多的规矩,又因为是自家,张月鹿径直推门而入。 家里还是老样子,院子里只有一个正在打扫院子的佣人,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怔,在张月鹿摘下兜帽之后,脸上露出喜色:“是小姐回来了,还有客人,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张月鹿领着心中略有忐忑的齐玄素去了正堂。 很快,一个与张月鹿有三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材修长,风度儒雅,又带着几分沉郁的气质,虽说已是两鬓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细打量,颇有一坛老酒的醇厚味道。 张月鹿起身,喊了一声“爹爹”。 这便是张月鹿的父亲张拘奇了。 齐玄素也赶忙起身,行礼道:“见过伯父。” 男子微笑点头,让人如沐春风。 难怪那位澹台夫人当年会选择下嫁张家。 “你就是天渊吧?青霄在信中提起过你。”张拘奇的态度十分和蔼,将手一伸,“请坐。青霄的母亲和堂姐一起去了下镇,不在家中。” 齐玄素手里还提着张月鹿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除了他和张月鹿之外,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张拘奇一人,让齐玄素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 不过想到女主人,齐玄素灵机一闪,虽然澹台夫人不在,但是张月鹿就在旁边,于是他将手中的礼物又重新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微笑道:“初次造访,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张月鹿神色古怪接过自己准备的礼物,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张拘奇倒是没有拒绝,说道:“还要让天渊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张伯父,他竟是看不透这位伯父的境界,说明这位伯父少说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至于是否跻身天人,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要问张月鹿才行。 不知什么具体原因至今还是四品祭酒道士的张拘奇与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拘平不同,没有太多的官僚习气,并非那种看上去没有架子实际上潜在架子比谁都大的作派,甚至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年师父在世时的感觉,所以两人还算是相谈甚欢。 男人之间,无论身份地位如何,谈兴一起,总是免不得要指点江山一二,发表一番看法,如果自己在当权者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如何,不会如何如何,大抵是男人的通病,以至于帝京的许多酒楼茶馆上都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免得有些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惹下祸事。 齐玄素起初不在意这些,可在进入天罡堂之后,就格外关注起来,再加上张月鹿的影响,自然也不能免俗。 于是两人的谈话方向渐渐地从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以及在天罡堂的发展情况,转移到了这方面。 张拘奇道:“吴州、江州同属江南,同归江南总督管辖,再加上一个芦州,三州之地归一个人管,未必是好事。” 齐玄素怔了一下,不由得以请教的目光望向张拘奇:“伯父何出此言?” 张拘奇道:“如果天渊是江州人,我是吴州人,我们本不是同乡,可因为归属于同一个总督治下,按照规矩,便成了同乡。你看这像不像如今道门的三大派系?李家、沈家、陆家本是三家,可因为同属于太平道,他们便成了自家人,其他人则成了外人。” 齐玄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说道:“这不是玄圣的错,玄圣设立正一、全真、太平三道本是为了过渡,最终还是要彻底整合为一体,只是因为佛门崛起,打乱了玄圣的计划,后世的几位大掌教又没有玄圣威望,无法整合三道,才会使得三道并立的局面持续到今日。” 不过张拘奇真正要说的并非这个困扰道门多年的难题,话锋一转:“如果放眼整个天下,道门是否是别人眼中的三道之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澹台琼 张月鹿已经听明白了:“天无二日。”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在说朝廷?” 张拘奇淡然一笑:“前朝大魏时,儒门藏于幕后操纵朝廷,稍有不合心意,便更换皇帝,所谓皇帝,不过是儒门手中的牵线木偶。” “儒门对于大魏朝廷渗透极深,儒门并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明面上的文官和许多暗中手段来制约皇室。前朝太祖、太宗朝时还好,依附于皇室的勋贵势大,可以与文官平分秋色。从仁宗、宣宗开始,文官逐渐压制武官勋贵。到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文官势力达到顶点,除宪宗外,孝宗和武宗之死,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比如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就是儒门安插在皇室的细作,在他手中接连医治死了两代帝王,可他竟然能全身而退,吏部尚书与他不和,是反而是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丢官去职。” “世宗皇帝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乃地师徐无鬼之兄,才智不在徐无鬼之下。可就算是世宗皇帝,也要受制于儒门之手。” “世宗之师,也是其谋主,为世宗登位掌权立有大功,世宗将其从王府长史擢升为阁老兼礼部尚书,不过四个月时间就暴病身亡。” “世宗十四岁登基,十余年无子,只得寻求道门之人相助,服用道门丹药,方才在二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儿子。若是世宗不曾寻求道门相助,岂不是步了武宗皇帝无子继位之后尘?可就算如此,长子、次子也先后身亡。世宗膝下有八子五女,待到世宗花甲岁数身故,只剩下一子一女,其余十一人全部身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不至于子女夭折如此之多。” “除此之外,世宗还曾遭遇宫变刺杀,险些丧命,世宗垂死之际,众人皆托辞畏罪而不出手,欲要坐视世宗身死,幸有一许姓道门真人冒死相救,方能转危为安。就在数月之后,这位道门真人暴毙身亡,死因却是惊吓而死。” “至于如宫殿起火落水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种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是巧合吗?” “由此可见,儒门对于朝廷掌控之深。不过皇帝们也多有反击,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内廷宦官,再到引道门为外援算是与儒门互有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儒门,而道门各宗也因此得以参与朝政,为后来道门取代儒门打下了基础。” 张月鹿显然早就知道这些,并不惊讶,只是无聊地喝茶。 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震惊之余,隐隐猜到了张拘奇要说什么。 儒门在背后操纵大魏朝廷,那么道门又是如何与大玄朝廷相处?历代大玄皇帝又是如何看待道门? 齐玄素不由重复张月鹿的话语:“天无双日。” 张拘奇收了笑容:“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也绝不会生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 齐玄素在万象学宫学了许多东西,只是重武轻文,肚子里的墨水不算太多,不过这句话还是听懂了,因为玄圣牌里有这个:“伯父是在说儒门理学圣人‘月印万川’的道理?” 张拘奇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说,道门就是月亮,虽然隐藏在太阳的光芒之下,但只要有一盆水,就能印出另外一个月亮。” 张拘奇意味深长道:“道门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敢妄下断言,恐怕几位副掌教大真人都不敢妄下断言,但在朝廷的眼里,道门多半就是这样的。日耀山河,容得下这么多的月亮吗?” 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话,直接借用过来:“朝廷是日,是阳,道门是月,是阴。阴阳成太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得和谐圆满,这不正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吗?” 正低头喝茶的张月鹿听着耳熟,不由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只当没有瞧见。 “可如果有人不那么想呢?”张拘奇反问道,“或者说,有人不认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道:“道理的践行,最后还是要通过武力。战场得不来,再怎么辩经也是无用。” 张拘奇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就没法聊下去了。”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取出自己准备的那块“千秋光墨”。 虽然两份礼物都是张月鹿出钱购买,但那一份毕竟是以齐玄素的名义送的,张拘奇碍于礼数,不好直接打开,不过女儿的礼物就没必要讲究许多了,张拘奇直接打开,眼神一亮:“我听你堂姐说,你送了你姐夫一块,还没给她准备礼物,她可是很伤心呢,我还担心你忘了我这个做父亲的。” 张月鹿道:“夫妻本是一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姐姐豪富,什么也不缺,就算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张拘奇无奈摇头,“你这一点不好,要改。” 张月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如何抗拒。 很显然,父女二人相处并不遵循儒门的父父子子那一套。 张拘奇歉然道:“天渊,你在这里稍等,我去书房一趟。” “伯父请自便。”齐玄素起身道。 “正好,我把礼物拿过去。”张月鹿拿过放在一旁的礼物,跟在父亲的身后。 张拘奇也不拒绝,他们家还真不是那种钟鸣鼎食的世家,有佣人不假,却也只是负责普通家务,许多力所能及的小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齐玄素独自坐在客厅中。 过不多久,张月鹿父女二人没回来,却是两名女子从外面进来。 其中一人,齐玄素认得,正是张玉月。另一名女子年长许多,与张月鹿有五分神似,但是周身气态远比张月鹿更为冷漠,这并非冷美人的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少了脉脉温情的功利。反观张月鹿,书生意气也好,天真烂漫也罢,总是带着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少了冷漠,多了热情。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澹台夫人澹台琼。不仅在性情上与张月鹿是两个极端,在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上与张拘奇也是两个极端。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下,与这位大敌短兵相接。 澹台琼对张玉月摆了摆手。 张玉月会意,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了齐玄素一眼后,转身离开此地,客厅中只剩下齐玄素和澹台琼两人。 齐玄素早已起身,恭敬行礼。 澹台琼没有如何倨傲,开门见山道:“齐玄素,齐天渊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二十四岁,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现任天罡堂摇光司执事,七品道士,马上就会升为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修为,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住在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师父是四品祭酒道士齐浩然,已经亡故,疑似死于‘客栈’刺客之手。” 齐玄素点了点头:“伯母背得很熟,下过苦功。” 澹台琼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对于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孤儿而言,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从七品道士到有晋升五品道士的资格,殊为不易。” 齐玄素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悟,恐惧的心理远比恐惧本身更为可怕,刀落下之前的恐惧更甚于刀落下之后,在他没有见到澹台琼之前,总是满怀忐忑,可真正见到澹台琼之后,反而有几分释然了。 齐玄素道:“的确不容易,差一点,伯母就见不到我了,可以少一块心病。” 澹台琼似笑非笑道:“风险和机遇总是并存,你不仅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还提升了一个境界。再来几次,我就得仰望你了,哪里还敢这么说话。” 齐玄素欠身道:“伯母言重了。” 澹台琼不置可否:“是否言重,暂且不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很像青霄,我说她一句,她便要还我一句,从不肯吃亏。难怪她会看中你,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齐玄素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澹台琼这句话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不过齐玄素还是觉得贬低的成分更多一些,这哪里是母女,分明是冤家。 澹台琼又道:“知女莫若母,我本以为青霄会找一个人带到家里来,随便糊弄我一下,试图蒙混过关。她从不肯在这种事情上多花心思,就算糊弄我也透着敷衍的意味。” “不过没办法,孩子大了不由人。她入了地师的法眼,如今是实权副堂主,与我平级,就算没有过关,只要能拖延到正月十五,她就继续回天罡堂做她的副堂主,我又不是掌堂真人,便管不到她了。” “不过我没想到,她好像认真了,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诛心之言 对于齐玄素而言,有惊无喜。 如果按照张月鹿的原定计划,那么此时无疑已经失败了。澹台琼一眼便看穿了张月鹿的把戏,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张月鹿从不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心思,就连糊弄都透着敷衍的意味,好像就是在说,我表面上还是服从母亲的权威,所以专门找了个人来应付一下,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分,咱们点到为止,意思意思得了,真要逼急了我,我就去全真道出家。 齐玄素自然不好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澹台琼接着说道:“青霄自小就很有主见,这样很好,就在其他孩子还浑浑噩噩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得以迅速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一步快,步步皆快。不好处是她太有主见了,如果没有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她拒绝接受他人的意见,哪怕是亲娘也不行,一旦下定了决心,谈不上九死不悔,却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说的这些,你知道多少?” 齐玄素斟酌道:“略知一二。” 澹台琼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既然知道,那我大概明白青霄为什么会选择你了。她不需要一个约束她的强势夫家,所以李天贞之流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她也不需要一个与她分庭抗礼的丈夫,故而那些同为谪仙人的年轻才俊们都被她一一否决。她需要一个听从她号令的好好先生,或者说得委婉一些,她需要一个无条件支持她去践行她的信念的同伴,而这个同伴又必须有相当的潜力,足够跟得上她的步伐,不至于成为拖累,所以她选中了你,一个她眼中的合适人选。”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张月鹿说过的两个字——诛心。 这位澹台夫人并不从明面上贬低齐玄素,甚至认可他的能力,也不像张玉月那样以势压人,她要做的是在齐玄素面前慢慢剖开张月鹿的外在,将其内在展现在齐玄素面前,就像剥橘子一样。 或者说,澹台琼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解构张月鹿,消去张月鹿身上因理想而生出的浪漫色彩,给张月鹿披上一层重重的功利外衣。 如果齐玄素只是喜欢张月鹿这个人,在这样的解构之下,很难不会产生动摇,甚至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认为自己被张月鹿利用。毕竟这是从张月鹿母亲亲口说出来,可信度极高,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正如澹台琼自己所说的那般,知女莫若母。 如果齐玄素不为所动,那么澹台琼就能够以此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齐玄素只是看中了张月鹿的背景,想要以张月鹿为进身之阶。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张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儿嫁给这种人,一个李命煌的教训就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两头堵。 齐玄素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然后做了一些表情,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纠结,毕竟这是他擅长的事情,装模作样。 澹台琼打量着齐玄素,也在揣摩齐玄素的心思,她要把握住齐玄素的想法,才能主导局势。不过齐玄素的反应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中,她没想到一个年轻人脸上可以有如此多的表情,震惊、难过、黯然、痛苦、无奈、释然、追忆皆有。 她当然不相信一个能被女儿看中的年轻人是个所谓的痴情种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点意思,这都是跟谁学的? 齐玄素没有爹娘,却有师父和七娘,这些当然都是跟七娘学的。 这也属于张月鹿想要纠正的坏习气之一。 澹台琼最终还是决定再添一把火:“同样是野心勃勃之辈,万象道宫出身和世家出身的心态截然不同。部分世家子会有一种普通人难以比拟的责任感,对于他们来说,道门是他们祖辈百战而来的基业,他们比普通道门弟子更有责任和义务来守卫这份基业,正因如此,这些世家子常常怀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而设’的心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 “至于万象道宫出身,同样不拘礼法,不过还有不同。世家子骨子里认可礼法,只是双重标准,认为自己高于常人,不应被礼法所束缚,却又心安理得地用礼法去约束其他人。而万象道宫出身之人,则是从骨子里藐视所谓的礼法,他们相较于总是自持身份的世家子,可谓是能屈能伸,就像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所以世家子们容易因为各种挫折一蹶不振,他们却能百折不挠。” “他们吃过苦,更明白富贵的得来不易,只要抓住便不放手,因欲望强烈而极具意志力,为自身利益能对自身及他人下狠手,无所不用其极,比起世家子的吃相更为难看。不过与真正成大事业的人不同,这种人往往因野心过于强烈专注出人头地而忽略其他,少了几分最重要的格局,很难走到最后。” 齐玄素认真思考了片刻,终于是开口道:“如果伯母觉得我是你口中的‘他们’,那么伯母可太高看我了,青霄一直怪我不求上进,小富即安。” 澹台琼逼视着齐玄素:“我不否认青霄的眼光,也丝毫不怀疑我女儿的聪慧,可她毕竟年轻,少了许多人生的经验,未必能看透表象,这个时候,就要做长辈的出来帮扶一把,帮她少走弯路。” 齐玄素轻声道:“伯母说了许多,说得很好,我受教了,不知伯母还有什么见教?” 澹台琼道:“你不是青霄父亲那样的温良脾性,你心里有一股子戾气,还有这一身杀气,如何也与温良恭俭让搭不上关系。所以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难道伯母也是用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丈夫和女儿吗?” “你说什么?”澹台琼微微皱眉。 齐玄素不卑不亢道:“难道伯母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态度去面对天师?如果是,那么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那么伯母也是装模作样吗?” 澹台琼眯起双眼,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道:“伯母知道用不同的态度面对不同的人,就不许我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不同的人吗?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难道非要我杀气腾腾地面对朋友,和蔼可亲地面对敌人,这才算是真实吗?” “牙尖嘴利,像极了李家人,可惜没有李家的出身。”澹台琼冷冷道。 齐玄素在短暂的反击之后,又陷入到沉默之中,让澹台琼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澹台琼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个年轻人了,装模作样,绵里藏针,能力、相貌、品性也不差,如果有个差不多的家世,倒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可惜,没有家世的支撑,前面的那些便没有什么意义。有能力的人很多,有足够家世的人很少,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都算是天师的侄孙女,无论谁娶了她,也许不能从他们夫妻二人这里借力,却一定能从大真人府张家借力,甚至还能从地师和慈航真人那里借力。 澹台琼叹息一声:“可惜了。如果你真姓李,你所有的缺点都会变成优点,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输给你,毕竟你就像我说的那种人,能屈能伸,仿佛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换成世家子弟,只怕早已拂袖而去,可你却忍了下来,不卑不亢。但是……”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伯母杀过人吗?” 澹台琼一怔,随即涌上一股怒气和无法抑制的沉重杀机:“杀过如何,没杀过又如何?” 齐玄素好似一无所觉,平静道:“我相信伯母是杀过人的,杀人讲究稳准快,找到弱点,一击毙命,而不是在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现在伯母想要‘杀人’,可我并不是致命要害,伯母在我这里捅多少刀,也是无用。就算伯母杀了一个齐玄素,也许还会有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伯母杀得过来吗?” 澹台琼第一次陷入到沉默之中。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张月鹿带回的人是谁,而在于张月鹿本身,只是因为张月鹿是她的女儿,而且还是已经长大自立的女儿,她又能如何。 便在这时,一个冷淡嗓音响起:“没有什么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之所以改变主意,只是因为齐玄素而已。” 齐玄素和澹台琼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张月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面带寒霜,不掩怒意。 齐玄素只能低下头去,不与张月鹿对视。同时心中苦笑,看来他的这番话让张月鹿很是不快,毕竟保守的张月鹿甚至考虑过去全真道出家,哪里会招惹那么多的“玄素”。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用来回击澹台琼的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最为愤怒的还是澹台琼,张月鹿的这番话无疑是彻底挑明了母女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她的满腔怒气并未直接对准女儿,而是对准了女儿身边的齐玄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石中藏玉,福祸相依 就在气氛紧张之际,张拘奇现身了,打圆场道:“好了,青霄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有客人在,何必搞得剑拔弩张。” 澹台琼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调匀气息,淡淡道:“好。”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客厅。 张拘奇却没有跟着离开,对齐玄素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天渊不要往心里去。”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把澹台琼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反而是张月鹿的怒气更让他在意。好在张月鹿很快便收敛了怒气,只是给了齐玄素一个“回头再找你算账”的眼神。 齐玄素轻轻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让你胡说八道。 随口一说的毛病的确应该改一改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掉多年的老毛病又谈何容易。 张拘奇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倒是觉得有意思,这年轻人不怕澹台琼,却有些怕张月鹿,无论怎么看,都是咄咄逼人的澹台琼更不好说话,反而是张月鹿更讲道理,难道这个年轻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张月鹿讲道理。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澹台琼和张月鹿母女二人很完美地诠释了儒门圣人的这句话。 澹台琼刚刚见到齐玄素,不问青红皂白,就言语诛心,如何让齐玄素心服?更遑论是心生敬意。反倒是张月鹿,从不仗着身份居高临下地对待齐玄素,就算想要改变齐玄素,也是潜移默化,而不是强令齐玄素要怎样怎样,齐玄素自然心服。 齐玄素的处世之道并不复杂,只要不侵害他的利益,从来都是敬我一尺还你一丈。哪怕是孙永枫、张拘平等人,只要不句句言语往齐玄素的肺管子上戳,齐玄素也不会怎样,仍旧维持表面上的恭敬,至多是心底不以为然。 可张月鹿不一样,她的心是光明的,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念,却要好过绝大多数人,以至于被许多人视为“刺头”或者“异类”,自然也要强过齐玄素,再加上齐玄素自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上张月鹿之后,尤其是张月鹿占理而自己无理的时候,难免要心里发虚,没有底气。 如果哪一天,张月鹿变得不讲道理,开始谋取私利,以势压人,对齐玄素冷嘲热讽,齐玄素便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 张家后宅。 从二门到卧房只有一条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 澹台琼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双眼茫然地望着镜子,但她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张玉月站在澹台琼的身后,说道:“婶子,你也瞧见了,这个姓齐的小子可不是善茬,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李命煌,不得不防。” 澹台琼道:“当然不会是善茬,要是善茬,也不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能入青霄的眼。” 张玉月不由有些气闷。 张月鹿真要找个窝囊废小白脸也就算了,她们自有话说,就怕这种不上不下的,向上比不得她们中意的人选,向下比却也算不得一无是处,还有些能耐。 澹台琼缓缓说道:“此人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关键不在他身上,就算我们把他杀了,可青霄不改主意,还是白搭。这事的关键在于青霄,如果青霄自己想通了,不用我们多事,青霄就会主动踹了他。” “我的婶子,这不是劝不动青霄吗。”张玉月无奈道,“青霄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澹台琼轻声道:“那也未必,关键是要用些手段。” 张玉月一怔,问道:“什么手段?” 澹台琼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立刻回答张玉月。 另一边,张拘奇让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客房,毕竟两人要到过年之后才离开上清镇,总不能让客人去外面住客栈。 不管怎么说,张拘奇可不是对老婆唯命是从的董白靖,还是敢于做主的。 因为张家只是两进的宅子,所以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客房被设在了前宅。张月鹿领着齐玄素来到客房,各种家具一应俱全,也十分洁净,只是长年不曾有人居住的缘故,空气略显浑浊。至于张玉月,她自然是住在娘家,也就是大真人府。 张月鹿推开窗户,让客房通风。 齐玄素轻咳一声:“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再有下一次,休怪我不客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没再纠缠这事,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天渊,倒是难为你了,我也没想到我娘会如此过分。” “你都听到了多少?”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从她说我为何会选中你开始的,不是我有意袖手旁观,只是有些事情,你迟早要面对的,除非我们就到此为止。” 齐玄素眨了眨眼:“这是当然。不过这个到此为止指的是什么?”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朋友关系,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也以为是朋友关系呢。”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轻不可闻道:“坏东西。” 齐玄素道:“我看话本里的故事,穷小子跟金枝玉叶谈婚论嫁,能够功成圆满,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男人要争气,比如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二是女子不肯妥协,誓死不嫁,能等到男人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话说回来,女子最美好的光阴,恰恰是男子一生中最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哪怕是玄圣,二十岁的玄圣也无法与七十岁的玄圣相提并论。” “这倒是不假,二十岁的玄圣只能算是年轻才俊,没多大分量,七十岁的玄圣以放弃整合三道为代价,镇压了佛门,使得佛门与道门议和。” “那么……”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眨了眨眼,“你是在说我们吗?我倒是无所谓,我一个考虑过出家做道姑的人,无所谓等不等的。倒是你,的确是你最为无力的时候,我相信,七十岁的齐玄素肯定要强过二十岁的齐玄素。说不定,七十岁的齐玄素已经是大掌教了。” 齐玄素道:“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能佩慧剑,我就心满意足了。还是你做大掌教,我辅佐你。” “说得好像大掌教尊位已经是我们两个的囊中之物了,传扬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死,笑我们想瞎了心,做白日梦。”张月鹿自嘲道。 齐玄素想起一事:“对了,我的行李呢?” 两人离开玉京的时候,在齐玄素的家中收拾行李,最后都塞在了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张月鹿也才想起这一茬,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交还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行李,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下意识地接过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齐玄素道:“我的礼物。” 张月鹿这才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些山楂大小的石头。 齐玄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是我在昆仑捡的,师父说里面应该有玉,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可以找个匠人把外皮去掉,磨成珠子。” 昆仑以出产玉石而闻名,甚至在河滩上就能捡到玉石,可见玉石产量之丰富。过去数百年,都有采玉人以此为生。自从道门重归昆仑之后,就禁绝了此类行为,采玉人多数成了道门治下的道民,开始其他的营生。不过道门弟子无事去捡石头,道门是不禁止的,只是不能大规模开矿采掘。 有些软玉和翡翠一样,带有外皮,齐玄素捡的这些石头就是带有外皮的玉料,外面很光滑,应该是曾经被河水冲刷过的原因。 张月鹿伸手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轻轻摩挲,笑了笑:“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齐玄素道:“是我以前捡的,玉京外面有很多。希望你不要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呢?”张月鹿将盒子盖上,十分真诚地说道,“这都是你一颗颗捡来的,我很喜欢,谢谢。” 齐玄素摆手道:“谢谢就不必了,毕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月鹿双手捧着盒子,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由怔住。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张月鹿也觉得奇怪,道门中人的确有心血来潮的说法,尤其是修炼了“紫微斗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感到未来。据说佛门佛子修炼“宿命通”,也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 那么,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就在这时,张拘奇来到窗外,对两人道:“我从镇上的太平客栈订了一桌席面,已经让他们送到家里来了,为你们两个接风洗尘。” 齐玄素赶忙道:“多谢伯父。” 张月鹿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爹爹辛苦了。” 张拘奇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不像澹台琼那样希望女儿出人头地,他只希望女儿能过得开心就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腊八粥(上) 转眼间已经是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 所谓腊八节,源于佛门,乃是庆祝佛祖成道的节日,后来佛道合流,道门也保留了这个节日,不过佛门与道门反目之后,道门不再沿用佛祖成道的说法,改用太上化胡的说法。 每逢腊八,大真人府都会熬制腊八粥,邀请亲朋好友共赴大真人府喝粥,共度佳节,也算是年底的一次聚会。不过就算是亲朋好友,也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必须是三品幽逸道士以上,或者张家嫡系子弟,亦或者是被大真人府特别邀请之人。 至于大真人府的腊八粥,自然不是寻常的腊八粥,本来腊八粥的用料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不过大真人府在其中添加了许多珍奇药材,包括十分珍惜的朱果。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 朱果存世极少,唯有在正一道的云锦山和昆仑洞天内有几棵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等闲人无缘得见,就算侥幸得到一颗,也不敢贸然服用。不过加入腊八粥中的朱果已经被提前处理,祛除了部分炽烈火气,又有其他药材中和,可谓是大补。所以能去大真人府喝腊八粥,不仅仅是脸上有光,对于自身修为也大有裨益。 澹台琼、张玉月、张月鹿都收到了邀请,澹台琼是三品幽逸道士,张玉月是张家嫡系子弟,张月鹿是天师点名。于是三人结伴前往大真人府喝腊八粥。 家中只剩下张拘奇和齐玄素。 齐玄素倒是无所谓,他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也不姓张,没资格参与这种盛会本就在情理之中,去了才是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周围尽是高品道士,就他一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说不定还没有负责招待客人的道士的品级高,想想都让人尴尬。 不过张拘奇没收到邀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虽然他不是三品幽逸道士,却也在高品道士之列,而且还姓张,更关键的是,老婆女儿都去赴会,一家三口唯独剩下他一个人,也怪尴尬的。 只是张拘奇神色自如,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不仅没有半点失落不满之态,反而还有兴致出去找同样没能去喝腊八粥的老朋友下棋喝酒。由此看来,张拘奇没有收到邀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联想到张拘奇一直卡在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猜测,这位张伯父怕不是与本家有些矛盾。 张月鹿走后,齐玄素想着左右无事,见澹台琼和张玉月不在,便独自在云锦山上游荡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要见识下云锦山的风光。云锦山上当然有一些类似于禁地的存在,不过都有明确标识,也有专人守卫,所以齐玄素也不怕误入禁地。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来到了一处断崖。 此地本有一座道观,临崖而建,可以在道观中眺望山外云海,是极好的观景去处。不过因为玄圣的缘故,此处山峰坍塌,那座道观也随之滑入下方深渊之中,只剩下半截极为突兀的断崖和些许断壁残垣以及一座侥幸躲过一劫的钟楼。 齐玄素登上钟楼,眺望茫茫云海。 其实他对于云海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没那么感兴趣,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造就这等景象的磅礴伟力,一怒之下,山河移位,陆地换形,所谓移山倒海的仙人之威,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他何时才能有如此伟力。 有了如此伟力,就连大真人府都要低头,清平会就再也不是一座压在他背上的大山,移山也可,摧山也可,全看他的心意了。当然,齐玄素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是七娘救了他的性命,他一直牢记在心,只是他从不将七娘和清平会等同视之,真有了那一天,他就让七娘做清平会的会主,那定然很有意思的事情。 正当齐玄素在这里发白日梦的时候,只听得身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齐玄素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似乎打算登楼。 从齐玄素的角度望去,这女子长得很是漂亮,眼角带着三分媚态,行走之间,仿佛弱柳扶风,极是好看。 不过齐玄素行走江湖多年,在七娘的言传身教之下,多少懂一些相面之术,属于“紫微斗数”和“先天神算”的基础内容,仅从面相来看,此女斗数盘中,命宫太阴化禄,命带红鸾,面带桃花,又有寡宿、阴煞。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却也算不得良善之辈。 简单来说,这娘们看着不像好人。 齐玄素立时心生警惕,缓缓向后退去。 江湖走得多了,心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齐玄素总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前不久他刚刚得罪了澹台琼和张玉月,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一直暗暗防备,思来想去,澹台琼不会在云锦山直接取他性命,却会用一些其他手段。 其实江湖也好,庙堂也罢,许多手段都是异曲同工,没什么高下之别,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同样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那么会是什么手段呢? 齐玄素在见到这名女子瞬间,脑海中跳出三个字“仙人跳”,这是江湖上很常见的手段,以美貌女子为诱饵,设置骗局诈取钱财。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决了“仙人跳”,变成了另外五个字:“奸出妇人口”。 所谓“奸出妇人口”,是古代之法。只要女子豁出脸面名节不要,指认某个男子与自己有染,说是谁就是谁,不需要任何证据,然后便可让男子身败名裂。盖因理学对女子名节极为重视,女子指认奸夫之后,同样是身败名裂,甚至付出的代价比男子更大,所以很少有女子会胡乱诬告。 儒门毕竟曾经是天下正统,道门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儒门习气,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也将“奸出妇人口”视作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如此一来,又牵涉到一个问题,心学兴起之后,世道风气已经大为变化,道门内部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女子名节,可还是继续沿用“奸出妇人口”的规矩,有人见代价变小了,有利可图,又利大于弊,便诬告成风。 真要遇到这种事情,只要两人曾共处一室,不管真的假的,都是有口难辩,就算是高品道士,也免不得要头破血流,不死也要脱层皮。就算是把胸膛剖开,以证心迹,那又如何,至多是围观之人各自散去,可名声已经坏了,剖开的胸膛也没法恢复如初。 只有真正的实权大人物才能将这种事情压下去,齐玄素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哪里敢以身试“法”。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如今正是齐玄素戒心最重的时候,他相信澹台琼用得出这种下作手段。 齐玄素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钟楼只有一条上下的道路,此时已经被登楼的女子占据,另一边则是断崖,从上向下望去,钟楼的墙壁和和断崖的岩壁几乎是笔直一线,甚至连个边沿凸起都没有,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齐玄素顿时陷入到两难处境之中。 女子不紧不慢地登楼,每一步都好似踏在齐玄素的心头之上。 女子的身形随之步步登高,当女子的上半身高出钟楼二楼的地面时,齐玄素已经退到了钟楼的边缘,后背靠在栏杆之上。 女子终于登上钟楼,与齐玄素打了个照面,她扬起一个笑脸,刚刚说了“公子”二字,脸上的表情就骤然凝固。 只见齐玄素向后倒去,坠向下方深渊。 一时之间,女子直接愣在原地。 齐玄素当然不是要自寻短见,在下落过程之中,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青渊”,然后调整身形,顺势刺入钟楼下方的崖壁之中,凭借着堪比武夫的强横体魄,生生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然后齐玄素五指如钩,刺入崖壁之中,固定身形的同时顺势拔出“青渊”。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可巧妙,实是出人意料之外,接着齐玄素凭借双臂十指,有如壁虎游墙,就这么十分惊险地顺着崖壁向外爬去。 直到此时,女子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栏杆旁边,探出身子,向下望去。 只见得白雾茫茫,不见齐玄素的身影。 女子狠狠一跺脚:“什么人啊?我就这般可怕吗?” 如此一来,女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提前准备的手段通通用不上了。 不多时后,又听得登楼的脚步声响起。 片刻后,又有三人上楼,为首之人正是张玉月,她却是没去大真人府喝腊八粥,毕竟是张家千金,别人觉得珍贵的腊八粥,她还真不怎么在意。 另外两人神华内敛,显然不是庸手,是张玉月临时从大真人府找来的帮手,保证能够擒下齐玄素。 张玉月环顾四周,不见齐玄素的踪影,皱眉问道:“人呢?” 女子朝着栏杆方向努了努嘴:“还没照面呢,就直接跳下去了,真是开眼了。” 张玉月快步走到栏杆旁边,凭栏望去,只见得云雾茫茫,齐玄素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张玉月心中大恨,狠狠一拍栏杆:“好生狡诈的小子!果然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