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仙路》 序章 红尘为局 这是一片空寂之域。 空间似介于虚无与真实之间,呈现出幽微的淡蓝色。有一座深紫色的法阵徐徐运转,六道淡紫色的火焰在六个角落升腾,忽隐忽现。又有无数如星辰般闪烁的光点缀在各处。 法阵中央,有一道若有若无身影盘坐其间,泛着濛濛青光。 倏忽间,法阵边缘现出一道淡红色光影,光影中传出嘶哑的声音:“尊主,冥界传来消息,那人九世命启,八百载之谶即在近前。” 那青濛濛身影默然许久,方才淡淡说道:“既弃仙缘,红尘为局,他逃不掉。” 第一章 烈焰中 人间界,幽州,燕国国都雁城。 楚国大军破城,皇宫腾起烈焰,似三千业火,要焚尽一切。 当楚国铁骑在城中肆虐,皇宫深处的念玉殿却静得可怕,只有升腾的火舌徐徐吞噬梁柱的声音。 ****** 殿阁中央有三道身影。一道立于殿门,一身银甲白袍,长枪横执在手,枪尖闪烁着点点银芒;一道却是在殿中角落里,少年模样,身着绯红长衫,倚靠殿柱,抱剑在胸,似乎漠不关心的样子;最后一道,则站在殿中央,月白长衫上绣着淡金色的龙,剑眉星目,一头如墨长发用碧色玉环束在身后,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怀中的襁褓里有着一个酣眠的婴孩。 打破沉寂的是红衫少年,只听他随意地说道:“陆忘情,你若愿意,杀他并非难事。” 月白衫男子摇了摇头,说道:“燕已亡,杀之何用?” 红衫少年闻言轻笑一声:“随你。” 之后,却是那银甲男子徐徐开口:“你若降楚,何至于斯?毕竟,我们……” 未等他说完,月白衫男子却是打断他道:“于公,南云坞一役之后,我或者说大燕已无退路。于私,染玉走了以后,你觉得我还有可能降楚吗?” 银甲男子深吸一口气,说道:“就算不降楚,那你大可带着孩子隐于山林,何必苦苦支撑这个帝国到今天?你有想过孩子的感受吗?” 月白衫男子闻言默默,低头看了眼酣眠的孩子,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许久之后抬头,却难掩眉眼间的疲态。只听他轻轻说道:“所以,我想把这个孩子交给你,由你来抚养他。” 银甲男子脸色一变,却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角落里的红衫少年低垂眼眉喃喃道:“有趣……” 见银甲男子并未反驳,月白衫男子继续说道:“我是大燕末帝,理当与国共存亡。而这个孩子,却没必要牵扯进我们这代人的恩怨,他应当有他自己的路。我想,不如从此以后,你来做他的父亲,给他新的生活。这事听来荒唐至极,但事在人为,全看你敢不敢做。” 银甲男子愣了愣,静默许久后说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只有一个孩子。” 月白衫男子微笑颔首道:“多谢。”旋即,他的目光又微微偏向那红衫少年,淡淡说道:“也希望你不要忘记当初与我的约定。” “这是自然。”红衫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神采,洒然笑对。 ****** 烈焰渐渐凶猛,火光明灭,映照得三人的神色恍惚不定。 “孩子可有名字?”银甲男子开口问道。 “念情。”月白衫男子微笑答道。 银甲男子一怔,用极低却足以让三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念情?忘情?这是你的愿望,还是反用其意?” “天意之下,他日自知。”月白衫男子的眼中闪过异样神采,显得如此深邃,深邃得让人觉得仿佛他早已预见了什么,或者说他因为看到了什么所以试着改变什么。 听到这句话,角落里的红衫少年皱了皱眉,而银甲男子却是抬头看向那升腾的火焰,自语道:“这所谓天意是不是就在这烈焰中?” 旋即,银甲男子又看向月白衫男子,略带哀伤地说道:“念情是他的真名,以后,他还是叫忆染吧。” 月白衫男子眸中闪过一丝哀色,轻轻点了点头。 ****** 几个时辰后,笼罩整座城池的烈焰逐渐熄却。天空昏暗,只在几处闪着淡淡的微光。 城外不远处的山崖上,红衫少年赫然迎风而立。只不过原来抱在手中的剑却是背负到了身后,而他的怀中则多了一个襁褓。 红衫少年看了看远处的雁城,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苦着脸,撇撇嘴道:“得,还得我来当苦力。” 旋即,他摇了摇头,脚尖轻轻一点地面,跃向山下。 ****** 雁城的城墙上,银甲男子站在一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绣着偌大“楚”字的猩红大旗下,眺望着红衫少年曾经驻足的地方,默然不语。 他的身旁,有一文士打扮的青衫男子,似乎因为已经知道了什么,所以看起来忧心忡忡、踌躇犹豫的样子。 银甲男子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淡淡道:“北玄,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吧。” 青衫文士叹了口气,道:“我的心思,你难道会不知道?只是我也知道,你一旦做了决定,便很少有人能改变,哪怕是我也很难。” 银甲男子大笑,拍着青衫文士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若北玄也。” “得了,别奉承我。你还是想想此事如何瞒过陛下吧。”青衫文士苦涩一笑,没好气地挥挥手道。 银甲男子闻言瞬间安静下来,异常坚毅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为这孩子争一条活路。” ****** 大楚延煌六年,楚西收两襄,南掠吴越,北伐灭燕。以燕都雁城一役为节点,在伐灭燕国的烈焰中,楚国国威大振,与秦、蜀三足鼎立,史称“延煌中兴”。 第二章 海棠花下(上) 大楚延煌二十四年,幽州,雁城,燕王府,千漪湖畔。 世子江忆染靠在一株海棠树下,嘴里叼着一根青草,百无聊赖的样子。身旁的浅紫衣裙的姑娘叫洛海棠,其父洛南思是燕王江暮玦至交,在大楚更是有“玄徵军师”的名号。 此刻,她正双手抱膝,看着远处。那里,有一白衣少年在迎风舞剑,他是江忆染的弟弟江栖梧,王府里的二公子。 洛海棠看了会江栖梧舞剑,微笑道:“栖梧的剑法越来越好了。阿染,他平常练剑可比你勤快多了。” 江忆染倒是毫不在意,撇撇嘴道:“哎,小海棠,这你就不知道了,练剑勤快可不代表剑术高明。我现在的剑法虽然比不上百里大哥,欺负欺负栖梧小弟还是可以的。” “阿染就知道吹牛。”洛海棠不禁掩嘴笑起来。 江忆染闻言眉毛一挑,吐掉口中的青草,说道:“小海棠,你不相信?” 只见话音未落,洛海棠还来不及反应,江忆染便已拿起放在身畔草地上的剑,陡地起身,急掠而去。比及还有十数步距离,长剑出鞘,划出一道弧线,横斩江栖梧。江栖梧早已知觉,却是背对江忆染,左手举鞘一拦,借力弹开,身子则借着这个空隙扭转过来,一剑劈向江忆染。江忆染立刻回剑抵挡。试探已过,两人这才算是正式交起手来。 ****** 其实两人都不知道,除了洛海棠,还有另外两人也在看着这场兴起而至的斗剑。这两人便是江暮玦与洛南思。他们此时正站在湖对岸掩玄阁的顶层,凭栏而立。 实际上,以他们二人的境界,江忆染两兄弟的比剑很是儿戏。 要知道,这个世界同样存在着修真一说,无数人渴盼证道飞升,成就仙躯。长生路漫漫,因而自然而然有了境界的划分。 寻常武夫被划分为一至九品;而若是能抓住微渺的希望感知天地灵气并将之凝聚成位于丹田气海处的本源之焰,则算是真正踏上了修真之路,世人称之为烛照之境。 倘或能更进一步,炼化本源之焰,使之融于四肢百骸,便有了彻微引玄之能,是为通幽境;通幽之上,则为妙真,或者说九转妙真,到了此等境界,修行者需要在身体中凝化出紫府,以容纳更多的灵气。 每成一座紫府是为一转,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丹田气海就犹如一轴空白的画卷,等待修行者的勾勒,修行者每每成就一转妙真,便能在其中凝聚出命玄之物,所谓命玄,即是以命为引、玄之又玄,它开始牵扯到一个人的福缘气运、前世今生,同时又有着极其玄妙的的力量。 而当妙真境九次轮转之后,便是逍遥地仙,扶摇九天,咫尺万里,呼风唤雨,平山填海,已是这方世界极致的存在,却仍摆脱不了生死之桎梏,唯有踏足十九楼地仙,方有一线机会历飞升之劫,最终证道成仙、得窥长生! 而江暮玦正是逍遥地仙,并且已然是十一重楼的境界,而洛南思,虽然稍差一线,却也踏足了三转妙真之境。是以以他们的境界修为,江忆染两兄弟的比剑并不十分高明,但他们依然看得很认真,就像是在看以前的自己。 此时洛南思忽的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随后眼中满是感慨地说道:“想不到,转眼间,十七载已过,当年雁城的大火却仍历历在目。” “那北玄会不会后悔当初顺从了我的决定?”江暮玦笑了一声,手轻轻拍打着栏杆说道。 “有些吧。实在是忆染的潜力与天赋让我有些心惊。而且,你执掌血雁,自然很清楚,燕遗族从未停止过复国的脚步。而其他居心叵测的亦不乏其人。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世不可能瞒一辈子。而当他知道身世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我实在不愿想。” 洛南思眼神复杂。不得不承认,哪怕他足智多谋、深谋远虑,哪怕他是大楚大名鼎鼎的“玄徵军师”,哪怕他的天衍占卜之术可入当世前十,却依然难以感知未来的走向。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曾尝试过窥看江忆染命运的碎片,却遭到反噬,甚而折损了寿元。 也就是说,江忆染身上有许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将来的他或许能走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境界。而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毕竟,江忆染除了身怀大楚江氏的血脉,身上同样流着大燕陆氏的血。 一旁的江暮玦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听了洛南思的话后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缓缓收回拍打栏杆的手负于身后:“不管会发生什么,我都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然后——便看天意如何了。” 洛南思闻言一愣,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这脾气……哎,罢了罢了。” 第三章 海棠花下(下) 一阵风过,吹落万千海棠花瓣。 江忆染与江栖梧的比剑已然接近尾声。 只见两人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江忆染更胜一筹。他的剑势极快,宛若随风而动,笼罩着江栖梧,使得他只能勉强招架。有数剑险之又险,直接削去了江栖梧的头发与衣角。胜负只在数招之间。 果不其然,下一刻,但见剑光一闪,江栖梧手中长剑便是被挑飞,直直插在数丈之外的草地上。而江忆染的剑却是在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后收入鞘中。 江忆染顿时略有得意,坐回洛海棠身旁,说道:“怎么样?我不是吹牛吧?” 未等洛海棠回答,不远处拾起剑、正缓缓走来的江栖梧便是撇撇嘴说道:“还不是偷袭。” 江忆染一挑眉,刚要争辩,却被洛海棠笑着阻止了:“好啦好啦,这有什么好争的?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江忆染倒也听话,当即双手枕头,眯着眼睛看起淡蓝色的天空和飘飞的海棠花瓣来。 至于江栖梧,却并没有坐下,只是抱着剑、在洛海棠另一边倚树而立。他撇了眼江忆染,没好气地说道:“刚刚那剑法之前可没有见你用过。” “不错,那剑法是前不久百里大哥传我的,只不过一直没机会用,今天一试,嘿嘿,果然厉害。”江忆染轻笑说道。 “是什么剑法?”江栖梧并未在意江忆染话中的得意,只是很认真地问道。 “听荷剑法,总共一百二十八式,百里大哥暂时只传了我前三十二式。” 江栖梧有些吃惊,问道:“这么多剑招?不会华而不实吗?” 江忆染翻了个白眼,说道:“若是华而不实,我还能赢你吗?而且百里大哥说了,这些纷繁剑招不过是为了更容易领悟最终的真意,其实这套剑法若是能练至化境,即可融一百二十八式为一招。” “由简入繁,再化繁为简吗?”江栖梧若有所思。 江忆染点了点头,而一旁的洛海棠则是接过话头道:“那不是暗合阴阳相生之理?” “嗯,确是如此。”江忆染微笑道,“小海棠果然聪慧,你可比栖梧小弟那呆头鹅强多了。” 听闻此言,洛海棠忍不住掩嘴笑起来,而作为当事人的江栖梧倒是没多大反应,只是见怪不怪地冷哼了一声。 正当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小跑过来,在三人面前站定,恭敬地说道:“大公子,二公子,洛姑娘,王上和洛先生让你们过去一趟。” ****** 暮云府虽是燕王府邸,却是在前朝燕国皇宫的废墟上营建,是以且不说王府细处之瑰丽奇秀,其格局之恢廓便已然让天下匠师皆为之惊叹。 曾有有幸一观暮云府景致的好事者将其间胜绝之处概括为“一林一湖九苑隐,一殿一塔三阁立”。 而此时江忆染三人正从被称作“一殿”的归雁殿中走出。 江忆染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江栖梧也是颇为平静,倒是洛海棠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小海棠,别担心啦。不过是到军中罢了,又非龙潭虎穴。况且在我爹的地盘上,可真没几个人敢对我动心思。”江忆染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当即笑着安慰道。 看着江忆染嬉皮笑脸、毫不在意的样子,洛海棠无奈地笑了笑,没好气地嗔道:“不正经!这次可是去落霞城,那里可是边境重镇,和北地狼族、西方强秦都不过是数城之隔,到时候说不定便会狭路相逢,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 “放心啦。真要是遇见,嘿嘿,大不了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江忆染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作劈砍之状,“况且,我也不是立刻就去,可要等到夏秋之交才动身呢。” “唔,那好吧。总之,到时候可要小心。”洛海棠拂去落在江忆染肩头的一片枯萎的花瓣,轻声说道。 只是她却比并未发现江栖梧眼中闪过的落寞,因为那落寞一闪而逝,很快就化作了坚毅与淡然。 ****** 从归雁殿走出没多久,江忆染三人便分开了。江栖梧去找他的母亲——也就是燕王妃,洛海棠回了住处,而江忆染则是来到了王府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 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个剑客,喜欢穿红衣服,不喝美酒,不爱美人,唯嗜剑如命。 他的来历很神秘。江忆染每次问他的父亲江暮玦,江暮玦都只是笑而不语。江忆染只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有大恩,当初若不是他,自己断不可能有命活到今天。 并且,江忆染的剑术也一直都是他所传授。是以,江忆染对他十分尊敬,但却并不畏惧,更多时候是亦师亦友的状态。因为说来有趣,他和江忆染都是玩世不恭、洒脱不羁的性子。 他的名字叫百里筠,他也曾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四章 赠剑 院子的角落有一丛竹,翠色欲滴。江忆染一走进院子,便看见百里筠正坐在那丛翠竹旁的椅子上,用匕首削制一把竹剑。 百里筠头都未抬,却已知江忆染走到近前,淡淡说道:“小子,怎么,听荷剑法那几式都练熟了?这才几天又来我这?” 江忆染嘿嘿一笑,道:“没有没有,今天来就是想找百里大哥闲聊几句。” “找我闲聊?”百里筠嘲弄道,“得了吧你。有事相求便快说,莫要犹犹豫豫。” 江忆染脸色一僵,旋即说道:“其实原本是不想来打扰百里大哥的。不过我爹这回下了狠心,打算初秋便把我送到落霞城一带的军中磨砺一番。所以……” 百里筠手上削剑的动作一停,打断江忆染道:“只你一人?” “我倒是想小海棠和栖梧能随我同去,但他们各自都有安排。栖梧的话,据说不归山的剑圣前辈会收他做记名弟子。至于小海棠,听说云梦的止澜居主会带她到南方游历一番。”江忆染苦着脸说道。 “剑圣?止澜居主?”百里筠扯了扯嘴角,说道,“江暮玦倒是好大的面子。” 江忆染闻言顿觉无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而百里筠很快就继续说道:“这么说来倒显得你最惨了?难怪要来找我。怎么?怕死了?” “呃,怕死还不至于,但总不能丢我爹的脸吧。”江忆染干笑几声道。 百里筠瞥了眼江忆染,右手伸出在空中虚握了一下。正当江忆染不明所以的时候,院子里的小屋内突然传出铿锵鸣声,旋即便有一道赤光激射而出,转瞬间悬停在两人之间。 那道赤光上闪烁的如烈焰般的光芒让江忆染双眸生起让人痛苦的灼烧感,丝毫无法分辨赤光中到底是何事物。江忆染下意识闭眼,但那光芒却依然如刀剑般刺痛神魂。 幸而,只听百里筠轻道了一声“敕”,那光芒竟是立刻收敛。 江忆染这才得以睁眼,终于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柄剑,一柄赤色大剑,一柄犹如燎原烈焰的剑。剑上升腾的赤红剑意已如实质般可见,显现出龙形,甚而能听见些许龙啸,充斥着桀骜之气。 江忆染震撼于这柄剑的霸道,许久之后才咽了口口水,说道:“这是什么剑?” “赤霄。”百里筠似乎也许久未曾看到这柄剑了,眼里充满了感慨。 “赤霄?曾经的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剑?”江忆染万分吃惊地说道。虽然,江忆染心里已然高看了自己这个百里大哥一眼,但绝想不到他竟然是赤霄剑的剑主。 百里筠并未理会江忆染的吃惊,继续淡淡说道:“这柄剑,以后便是你的了。” “什么?给我?”江忆染这回是真的有些傻眼了,“百里大哥可别开玩笑了,这等桀骜之剑我怎么可能掌控得了。” “放心,它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驯。” 百里筠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赤霄,继续削起手中的竹剑来:“二十五年前,我得到这柄剑的时候,它已经被施加了七重封印,而且都是以古封禁之法施展的。哪怕到现在,我也不过解开了四重封印。当然,这依然不是你所能承受,所以我方才再度加了一重禁制。但即便如此,在入妙真境之前,除非遇到绝境,也断不能解开这道禁制。” “呃,那在我入妙真境之前,这柄赤霄之于我岂非鸡肋?”江忆染说道。 “鸡肋?你心倒是大。此剑你就算无法发挥出它真正的威能,光是背着,便能给你无限好处。路是一步步走的,在你入妙真之前,要做的,就是借其神意锤炼神魂、领悟剑道。若是遭遇实在无法匹敌的对手,解开禁制,虽说会付出些代价,但至少能护你不死。” 百里筠一幅“你不识货”的表情,淡淡说道,“好了,别的话我就不说了,把赤霄收起之后便走吧。记得之后还是每月的初九、十九、廿九来找我。你离开之前还有几月,除了完整的听荷剑法外,我会再传你一套剑法,差不多也就够了。永远记住,在精不在多!” 江忆染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仍然悬停在身前的赤霄剑的剑柄,将之负在了身后。 这串动作行云流水,但百里筠脸上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只不过这神色一闪而逝,江忆染根本未曾发现。 万物有灵,剑亦如是。虽说赤霄剑受了重重封印,但其剑灵却是苏醒的,只是力量受到了极大的拘束。 百里筠将剑赠予了江忆染,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来说意味着剑主的变更,而新剑主若是实力弱小,便很难得到剑灵、尤其是像赤霄这般桀骜的剑灵的认可,因而有时新剑主哪怕想要持剑作战都会有所困难。 原本百里筠以为,虽然他又施加了一道禁制,但赤霄剑灵应该也不会让江忆染轻松地收走剑,谁承想却出现了眼前这般景象,是以百里筠感到古怪。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反而说明江忆染与赤霄之间有着某种渊源。或者说,剑灵因为某种原因认可了江忆染。 ****** 江忆染走后,院落又归于寂寂。只剩下风吹竹叶、萧萧而鸣的声音。 但很快,这寂静便被打破。 因为有一个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百里筠看到这人,轻笑了一声道:“想不到刚送走世子殿下,燕王又亲自登门,真是难得。” 第五章 旧事 院落的小屋里,江暮玦与百里筠对坐其间。 江暮玦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说道:“这回怎么如此舍得?把赤霄都给了忆染?” “想给便给了。我做事向来不需要理由。况且……”百里筠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我走了另一条路后,赤霄放在我这儿也不过是蒙尘罢了。” “这样也好。”江暮玦点了点头,随后话锋一转道,“说起来,你体内的伤势如何了?” “诛仙剑气确实厉害,哪怕三年前修炼了你给我的小青竹衍神法,至今仍未能彻底拔除它。但再给我两年时间,应该就能彻底抹去那缕剑气。” “当初之事,有我的责任。是我太大意了。没有想到青衫的那个人竟然亲自入局。”江暮玦轻叹了一口气。 百里筠闻言怔怔出神,似乎想到了一些往事。 ****** 十八年前,百里筠带着孩子离开雁城不久,便遇到了变故。 当百里筠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身穿绣着繁花的黑衣的老者时,他心中突然升起了许久不曾有过的不安之感。 百里筠不喜欢说废话,因而黑衣老者一出现,他便暗自调息,伺机脱身。 “年轻人,还是留下吧。”黑衣老者显然连施展遁术的机会都不想给他,话音起时,便有一道黑光自其袖袍中掠出,百里筠来不及反应便和怀中的孩子一起被那黑光吞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然置身于一片幽黑的空间中。 “沉玄须弥光!”百里筠喃喃道,“想不到是你。” “年轻人倒是有些见识。”黑衣老者的身影在前方徐徐显现,“老夫也不废话,交出孩子,留你一命。” 百里筠嘴角一扯,冷冷道:“小爷我强者自救,赤霄,斩!” 话音刚落,一柄赤红长剑陡然出现,显化火凤之影,掠向黑衣老者。 黑衣老者伸手一点,一道凝重的黑芒便自其指尖掠出,分化为千万道细丝,如一张大网直接将掠来的赤霄困在其中。 “嗷!” 只听得一声凤鸣,赤霄的剑身腾起火焰,竟也是在被笼罩的一瞬间化为细丝,自空隙中穿过,随后再度凝化为剑形,朝着黑衣老者狠狠斩下。 “化剑为丝吗……”黑衣老者不慌不忙,心念一动,一柄环绕着紫青剑气的长剑便出现在手中。 只见他提剑向斩来的赤霄轻轻一迎,让百里筠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桀骜霸道的赤霄竟然发出一声哀鸣,直接倒飞回来。 百里筠握住飞回的剑,死死地盯着黑衣老者手中环绕着紫青剑气的长剑,狠狠地说道:“诛仙!” 黑衣老者看着面色略显苍白的百里筠,戏谑道:“可惜了,我本给过你机会。”话音刚落,他便提剑连斩,数道粗大剑气汇聚成紫青巨龙,带着无尽的杀戮扑向百里筠。 百里筠一边掐诀念咒,一边提剑挥舞。一个巨大的赤红法阵便在身前浮现,法阵运转,六个角落浮现出六朵火莲,飘飞而出,连成一线地与紫青巨龙碰撞在一起。 只听一声巨响,碰撞出顿时爆发出刺目的红、青、紫三色光芒,随后百里筠身前的法阵“砰”的一声破碎,化为点点荧光,而百里筠自己的嘴角也是溢出鲜血。 反观那紫青巨龙,除了光芒黯淡一些外,去势不减。 百里筠冷冷地将指尖往剑刃上一抹,鲜血溢出,化为血红匹练在剑身上游走,刹那之间血红光芒大盛。 此时,紫青巨龙已到近前,百里筠毅然决然地持剑横推向前。 那一刻,两者相遇爆发出的气场和紫青巨龙上涌出的戾气杀气,直接震晕了百里筠。 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只是体内多了一缕让他头疼了十七年的诛仙剑气。 至于百里筠为何还活着,他自己却是一无所知了。 ****** 从回忆中走出,百里筠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江暮玦看了眼百里筠,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想到了一些旧事。”百里筠摇摇头,顿了顿后又颇为疑惑地说道,“十七年了,我还是想不明白,当初那场变故里,连我都受了重伤,为何那时只是个孩子的忆染却毫发无损?” “连你这个当事人都不清楚,我难道有可能知道吗?”江暮玦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要我说,就别再想这事了。既然结果是好的,何必去深究前因后果呢?” 百里筠将盏子中的茶一饮而尽,说道:“这件事已成我的心结,我必须知道答案。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有一天,忆染自己会给我一个答案。” 第六章 星变 当江暮玦从百里筠的院落里走出,已然是夕阳西下。 他慢慢踱到千漪湖畔,那里,洛南思已等候多时。 ****** 霞光如火焰般燃烧在天际,闪动着粼粼波光的湖面似被染上了一层绯红。 走到洛南思身旁,江暮玦笑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宫明当年便是用这句话拒绝了陆忘情的请求,最终还是没有出山。当初他若是答应,怕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李宫明,字义山,号南溪生,春秋十国士之一。”洛南思颇为感慨地说道,“这样的人,或许真的能改写燕国的结局。不过,幸运的是,天意终究站在我们这边。” “是啊,天意站在我们这边。想当初,陆忘情方一继位,便大刀阔斧,革除弊政,整顿军备,奄奄一息的燕国本已有重获生机之势,结果最后却还是逃不掉灭亡的结局。当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江暮玦神色复杂地说道,“陆忘情啊陆忘情,你明明知道天意如此,何苦逆天而行?” 一旁的洛南思闻言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或许,这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或许,其实我们和他是同一类人。” ****** 是日,入夜。 金陵,皇城,星圜台。 原本应该寂无一人的地方此时却有一个老者凭栏而立,仰望星空。 老者头戴紫玉冠,身穿绛紫衣,尤其显眼的是,其背部的衣衫上赫然绣着星图,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皆在其内。能穿着这种程度的衣衫,其身份不言而喻。这老者便是大楚摘星司司首——申寰。 大楚朝廷,在六部的建制之外,还有独立的三司:摘星司、录玄司、彻灵司。三司各有其职,摘星司观星月变化、掌天机运数,录玄司研阵法运转、制符箓秘宝,彻灵司探洞天福地、寻玄机福缘。三司之中,录玄司与彻灵司极为神秘,常人几乎难以见其真面目。而摘星司却常在世间走动,是以更为人所知。但这三司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直接听命于当今圣上,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而申寰,作为摘星司司首,本身便有地仙境的修为,一手观星之术更是为人称道。只不过,此番来到星圜台,却是因为其心里莫名的有些不安,才来到这摘星司重地观星解惑。 修为到了申寰这种层次,对未来都会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正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即是此理。 可以看到,申寰那双望着星空的眼眸闪烁着幽微的紫光,深邃而神秘。 突然,申寰脸色大变,惊得低下头连退数步,口中不断地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何会是这等星象?兹事体大,必须禀告圣上。” 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申寰立刻镇定下来,看向皇城中某个方向,身形一晃地消失在原地。 ****** 与此同时,雁城,燕王府。 一道身影掠上了重明塔的顶端,立于重重叠叠的古朴青瓦之上,正是洛南思。 洛南思看向夜空,那里看似平静,实则在他眼中,漫天星河中的诸多星辰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许久之后,他略带无奈与担忧地自语道:“竟然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星象。只是为何会是这个时间?” ****** 五台山,清凉寺,通月崖。 流动着淡淡银白光芒的菩提树下,一位身着破旧袈裟的老僧似已沉沉入定。 忽然,老僧睁开了眼,看向茫茫夜空。不久后,老僧拈花一笑,道:“阿弥陀佛,谶语已应,老衲当往雁城走一遭。” ****** 武当山,灵清瀑,却繁洞。 一个手持拂尘的老道在此时从洞中走出,穿过水流,向外行去。湍急的水流竟然无法打湿他哪怕一片衣角。 老道在瀑布形成的湖面上站定,与如履平地无二。 他同样看向夜空深处,未持拂尘的手不断掐出不同的形态,似在计算着什么。 很快,他收回了视线,停止掐诀的手轻抚长须,微笑道:“雁城吗?缘之一字,当真玄妙。” ****** 西南某处。 原本静谧的一片竹海中有一道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疾掠而出,立于竹梢,惊起一阵飞鸟。 他也像申寰和洛南思一样想要一观星象,却发现空中满是大雾弥漫。他颇为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随后他只轻拂了一下袖袍,那大雾竟然尽数退散消失,但见一轮明月、数点星辰悬于空中。 片刻后,他低下头,用听起来颇为年轻的声音对着某处说道:“如你所料,星象所示确是如此。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做?” 待得他话音落下,便有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的声音自某处响起:“桀桀桀,既然如此,找到他!杀了他!” 黑袍身影闻言点了点头,身形一晃地化作一团黑雾,向东北方向掠去。 第七章 夜半海棠雨 当这方世界的许多人都感知到星象之变时,江忆染却是从梦中惊醒。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发现那里竟是湿润的,不禁难以置信地自语道:“我竟然哭了?为什么会是这么奇怪的梦?” ****** 难以入睡的江忆染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念玉苑,来到了千漪湖畔。 他深吸一口夜晚略有些湿漉漉的空气,开始舞剑,试图摆脱繁杂的心绪。 但是,不管江忆染如何变幻剑式,那些梦中的画面却总是闯进脑海,扰乱着他的心,让他感到困惑。 最终,江忆染暗骂一声“见鬼”,狠狠地将剑插在了地上,然后走到一株海棠树下,直接躺倒下来。 躺下后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开始飘起雨丝。原本的月朗风清,也变成黑云压城。 只是,江忆染并没有走的打算。 雨丝飘飞在脸上,传来一阵冰凉,反而让江忆染清醒了许多。 兴之所至,他倏地翻身而起,盘腿而坐,闭目调息,运转起《七曜璇玑策》中的法门来。 此时的江忆染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在修炼。因为他现在仍是一品武夫,并未踏足烛照境,也就是说算不上修行者,也无法运用天地灵气凝化法力来御敌。是以,他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借功法去更好地感知,以期真正摄取到天地灵气来凝练本源之焰,却并非是在修炼功法。 实际上,江忆染如此年轻就能有此等境界已经殊为不易。是以,他本人其实并不着急,要不是今夜难眠,以他的性子是断然不会跑出来努力修行的。 只是,江忆染也没有想到,今夜竟然便是他的机缘所在。 ****** 在修行了近一个时辰依然一无所获后,江忆染终于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雨势已比之前大了许多。有好多娇弱的海棠花被打落,花瓣在风雨中飘摇。 江忆染不禁皱起了眉。 他以前曾直言不讳,平生喜欢五样东西:剑、酒、花、诗、琴。而花,可排到第三,尤其是海棠花,因为洛海棠的原因,他喜欢的程度已不下于酒和剑。王府里更有许多他亲手栽下的海棠。是以,看到海棠花飘零于雨中,他也是心有戚戚。 江忆染伸手拈住一瓣海棠,放在手心,静静看着。 百里筠之前曾对他说万物有灵,哪怕实际上算不上是一个生命的剑也是如此。那,眼前这片飘落的花瓣,生命已然终结,是否依然有灵存于其间呢?如果这样,是不是它曾经的一切正以另一种形态在延续呢?它的本质又是如何?是否人与花若是回本溯源来看并无二致? 这样想着,江忆染渐渐攥紧了手中的花瓣,双眼再度徐徐合上。此刻的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周身的气流都开始有规律地起伏环绕起来。 如果此刻有更高境界的人在场,就会感知到周围的天地灵气都在向江忆染涌来,而其丹田处也逐渐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汇聚。 许久之后,只听江忆染轻吐一个“凝”字,积累在丹田处的光芒瞬间凝成一点,然后渐渐生出微弱的黑白两色焰芒,明灭之间就如同烛火,看似随时可能熄灭,实则孕育着强大的力量。 就在江忆染凝聚本源之焰的一刹那,周围的海棠花瓣,无论是在半空的,还是落在地上的,都一下飘飞到空中,又徐徐落下,像是一场花雨,在这如墨的深夜里悄然而至。 当江忆染睁开眼,松开手,却是发现那片原本有些萎蔫的海棠花瓣竟开始散发淡淡的晶莹的光芒,仿佛重获新生。 ****** 江忆染并不知道,正当他巧遇机缘破境时候,洛南思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从重明塔下来以后,洛南思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来到了掩玄阁查阅一些古籍以释疑。 说来也是巧,正当他查阅完毕,走出掩玄阁时,恰巧感知到了千漪湖对岸一些微妙的天地灵气的变化,因而进一步感知到了江忆染的存在,之后便目睹了其破境的全过程。 在江忆染完成破境之后,洛南思也不禁惊叹他的天赋,颇感欣慰地说道:“夜半海棠成花雨,烛照煌煌踏修途。” 第八章 纷至沓来 江忆染破境的几天后,燕王府就迎来了两位客人。 ****** 雁城,燕王府,归雁殿。 上首坐着的是江暮玦,两侧稍靠后的地方,江忆染与江栖梧捧手侍立。下首右侧的位子上坐的是洛南思,身后洛海棠静静侍立。而下首左侧坐着的,正是今天燕王府的客人——云梦派止澜居主叶韵宁,其身后侍立的,则是她的弟子秦蓉蓉。 当然,此时殿上在说话的大多是江暮玦他们三个前辈,而江忆染他们这些晚辈,多数时候不过是安静聆听罢了。 但这却是让江忆染颇为难受。他毕竟是跳脱不羁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听别人讲一些有的没的的客套话,自己又还不能插嘴。 一开始的时候江忆染还能管住自己,到了后面江暮玦、洛南思和叶韵宁越扯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对洛海棠做了个鬼脸。洛海棠瞥到江忆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虽然用手掩住了嘴,但依然发出了声音。 在座的江暮玦等三位前辈是何等境界,江忆染和洛海棠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其实江暮玦和洛南思清楚江忆染的性子,倒也没太大反应,只不过是江暮玦象征性地干咳了几声。但是叶韵宁显然不愿放过,只听她淡淡说道:“燕王殿下,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可终究还是有居心不良之人。可不能让这些人带坏了海棠。” 江忆染闻言脸色一僵,只因这话谁都听的出来是在骂他。 而江暮玦闻言,也是干笑道:“一定一定。” ******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江暮玦等人终于结束了和叶韵宁她们的话,走出归雁殿后便是派人引领她们去了住处。 看到她们走远,江忆染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说的话无非是对叶韵宁的一些讥刺。 江暮玦见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了,别骂骂咧咧了。人家叶居主就是这个性子,方正严谨,重视礼法,又不是真的对你有恶意。” 江忆染翻了个白眼,嘟囔道:“骂骂她泄气还不行吗。” 江暮玦无奈摇摇头,正想转头对洛南思说些什么,突然神色一凝地向西南方向望去。其他人随即顺着江暮玦的视线看向那个方向。 只见,那里,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目的银白光芒,并且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最终直直落在了西南面的城墙上。 江暮玦见到这一切,却是露出了微笑:“是剑圣前辈到了,我们过去吧。” 说罢,他便向着那个方向走去。洛南思、江栖梧和洛海棠也是立刻跟了上去。倒是江忆染还站在原地。 但见他眼珠一转,嘴角露出一丝坏笑,随后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洛海棠的手,转身就跑,边跑边喊道:“爹,那什么剑圣反正也不是收我为徒,栖梧小弟去就够了。我可不想再碰到个像叶韵宁叶居主那样的人物了。爹,我带小海棠去城里玩啦。” 停下脚步的江暮玦等人也是纷纷傻眼,但似乎都已习惯。所以就连江暮玦也只是挥了挥手,无奈地对洛南思和江栖梧说道:“这臭小子,随他去吧。” 不过,离开之前,江栖梧还是回头多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 在云梦派止澜居主、不归山剑圣先后到达雁城之时,其实还有许多人也在赶往雁城的路上。 有的尚隔云山万重,有的却已近在眼前。有的是意欲入局之人,有的却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像此时已经到达雁城以北二十余里处的北安镇的刘显,就是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并非是楚国人,而是秦国人,并且是秦国红衣中的杀手。 当世有四大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青衫、红衣、血雁、月——也就是所谓的“大秦红衣楚青衫,北地血雁凉州月”。这四个组织大多做一些刺探、暗杀、策反等见不得光的事,并且行事各有特点。红衣残忍霸道,青衫诡谲多变,血雁冷酷无情,而月则最为神秘。 刘显作为一名已经在红衣混了多年的人物,非常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平常在普通人面前看起来威风,但说白了还是一枚红衣高层想弃就弃的棋子。 所以刘显做事都非常小心谨慎,或者说狠辣果决。因而,此次雁城之行,若非上头下了死命令,所有潜伏在幽州一带的人都必须前往探查,自己又倒霉得刚好在附近,他是断然不会来的。 开玩笑,雁城是什么地方?那是血雁的总部!刘显还是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的。因此,这一路上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为的就是避过这阵风头。但即便如此,他终究还是来到了离雁城不远的北安镇。 此时,他正在一家客栈的房间里,对着一张幽州一带的地图愁眉不展。 突然,刘显感觉到有一缕微风拂过,随后便看见原本支起的窗户竟一下子合上了。 刘显猛地站起,拔剑出鞘,环顾四周,冷冷地说道:“是谁?” 他看似镇定,实则也是颇为紧张,额角也渗出了一丝冷汗。毕竟,这里是血雁的地盘,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是他这种小角色。 就在这时,分别有四五道红光从窗外、门外掠入,刘显的反应倒也灵敏,立刻用剑拨去了这些红光。只是,他并没有看到,有一柄薄如蝉翼、透明色的小剑已经潜进了房间,并且在刘显拨开那些红光的刹那,暴起刺向刘显,并且电光火石之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刘显死的时候很不甘心,因为他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但实际上,且不说血雁方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候像刘显这样的人的到来,就算他这次逃过一劫,也必定还会有许多这样的死局等待着他。因为,在人世红尘的棋局里,他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却还没有影响局势的能力。 这也是为何世间这么多人都想方设法变强大,因为唯有强者,才能打破棋子命运的桎梏,成为影响棋局甚而执棋下棋之人。 ****** 在刘显这个棋子身陷杀局而殒命的时候,雁城以南同样是二十余里的南平镇之外,也有两个人在缓缓行来。 只不过,他们比刘显幸运。他们并不是棋子。 其中一人,正是在清凉寺通月崖感知到星变的老僧。他实力极强,因而此番前来是要寻找入局之机,而非送命。而在他身旁的年轻稚嫩的小和尚同样不是棋子,只因有足够厉害的人庇护着他,换句话说,他有着足够强大的靠山。 此刻的小和尚明显有些累了,苦着脸说道:“师傅,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清蝉,此一程正是你的历练。而且,”老僧微微一笑,看向雁城所在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道:“一切都已近了。” 小和尚聪颖异常,听出老僧话中有话,并非单指雁城已近,只是却实在想不出老僧话里的其他含义。 第九章 对手 江忆染带着洛海棠离开王府后,便向着雁城的西南角走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洛海棠有些不解地问道:“阿染,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江忆染笑道:“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洛海棠歪着头喃喃道:“好玩的地方?” ****** 片刻后,江忆染和洛海棠来到了一个小铺前。 这个小铺看起来很破旧,也不曾摆放什么装饰,连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常人似乎根本无法知道这里到底作何用处。 在小铺的里面坐着一个麻衣老者,正眯着眼端详一本泛黄的古籍。 正当洛海棠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江忆染为何会带她来这里时,江忆染早已颇为兴奋地朝麻衣老者挥挥手,喊道:“老头,今天带了个客人,她最喜欢海棠了。快带我们去看看最好看的那几种。” “是个姑娘?”麻衣老者头也没抬地问道。 江忆染此时已经拉着洛海棠的手走到了小铺的里面,说道:“老头你少明知故问了,快些带我去看看。” 麻衣老者却丝毫不理会江忆染,抬起头看了看洛海棠,问道:“小妮子是洛北玄的女儿吧?” 洛海棠一愣,因为北玄正是洛南思的表字,是以她略感惊讶,但还是臻首轻点:“正是家父。” 一旁的江忆染似乎已经习惯了麻衣老者对他的爱理不理,反倒是也对麻衣老者认出洛海棠感到奇怪,不禁问道:“我说老头,你怎么知道小海棠是洛叔叔的女儿?” 麻衣老者感慨地说道:“因为这位姑娘长得很像她的爹娘。而很巧的是,这位姑娘的爹娘我都认识。” “想不到老头你还有这么广的人脉。”江忆染摸了摸下巴。 洛海棠眨了眨眼,问道:“老人家你是怎么认识我爹娘的?” 麻衣老者放下书,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下摆,说道:“你们先随老夫进去吧,边看边与你们说。另外,我叫孙君尧,江小子成天老头老头弄得老夫好像没名字。”说罢,他转身向小铺后的后院走去。 江忆染微微一笑,与洛海棠对视了一眼,便相继跟了上去。 ****** 来到后院,江忆染因为以前来过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但第一次来的洛海棠却是真的万分震撼。 因为与其说这是后院,不如说这是林木葱茏的花园。各种花木都静矗其间,或翠色欲滴,或万紫千红。枫、兰、菊、樱、木槿、紫藤、杜鹃,甚至许多原本在北地见不到的花木也出现在这里。 而最吸引洛海棠的无疑是海棠花。这里的海棠同样品种极多,或白或粉,或紫或红,每一种都娇艳如佳人美眷。 看到洛海棠脸上洋溢的欢喜的表情,江忆染也是会心笑道:“小海棠,怎么样?这里不错吧。” “嗯嗯。这里的海棠我都好喜欢。”洛海棠向着江忆染激动地点点头。 江忆染听了非常开心,然后就很是豪气地对走在另一边的孙君尧说道:“老头,你这里可还有海棠苗吗?剩下的本世子全买了。” 孙君尧闻言没好气地说道:“以前都未看你出手这般阔绰,怎么在姑娘面前就不一样了?” 江忆染一愣,干笑了几声。而洛海棠的脸也是略微泛红。 “哎,罢了罢了。看在洛北玄和江夜澜的面子上,这里的海棠苗便都送你们吧,反正也都是那两位帮我寻来的。”孙君尧摆了摆手。 洛海棠有些不好意思,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脸皮更厚一些的江忆染打断道:“老头够意思啊。你放心,以后我若是遇见什么奇花异草,一定给你带回来。” 孙君尧白了江忆染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跟你爹一点也不像?到时候怎么继承他的位子?” “没事没事,不是还有个栖梧小弟嘛。况且,我本就是不喜拘束的性子,若是可以我倒更愿意浪迹江湖。”江忆染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老头,你和我爹还有小海棠的爹到底什么关系?是很好的朋友吗?” 孙君尧闻言默然许久,然后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我们曾是对手,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死敌。” 听闻此言,江忆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了眼一旁同样很震惊的洛海棠,深吸一口气,徐徐问道:“为什么?” 第十章 曾经的雁翎军 “因为我曾经是雁翎军的一员。”孙君尧淡淡地说道。 江忆染颇为不解地问道:“雁翎军不正在我爹麾下吗?” “我说的雁翎军不是大楚的雁翎军,是大燕的雁翎军。”孙君尧的视线转向远处的天空,仿佛从那片天空看到了一些他十分怀念的人的身影。 江忆染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低声自语道:“前朝燕国的雁翎军?” 关于雁翎军,因为江暮玦的原因,江忆染所了解的素来是很多的。 大楚军伍之中,以四支军队威名最盛,一直以“大楚四军”的名号闻名于世。 高居首位的,是最得大楚历任皇帝信任的龙鳞军,其班底是当年随大楚成祖哲宗皇帝打天下的出身金陵及周围一带的老军,原先是清一色的重甲步兵,当今圣上即位后才添置了骑兵。 由燕王江暮玦亲手打造的孤狼军位居第二,纯粹由步兵组成,尤善奔袭战,当年两襄大战,孤狼军千里奔袭,一锤定音,传为佳话。 位居第三的万象军,则是楚蜀联军平定南疆后组建的军队,因其常御兽作战而闻名,归于南越王执掌。至于最末,却正是雁翎军了。 但实际上,雁翎军的真实战力绝不逊色于万象军、孤狼军甚而龙鳞军。之所以会被排在最末,完全是因为它严格意义上是由一支降军改编而来的,或者用句粗俗些的话来说,就是它不是大楚“亲生”的。而这支降军,就是大燕的雁翎军,曾经叱咤天下的雁翎军。 孙君尧听到了江忆染的自语,点点头感叹道:“当年的雁翎军,东征西讨,何其雄哉。自建军以来虽只经历了大小七十余战,但却力挽狂澜,让天下骑军皆不敢直撄其锋。 大秦兵圣独孤漠麾下的归云铁骑,纵横川蜀一带的西蜀灵羽轻骑,大楚叱咤东南的碧游轻骑,甚而草原上狼族的大荒铁骑,都曾在雁翎轻骑面前落败。 而我,就是雁翎军中的一名供奉,同时也是一名医师。小妮子不是好奇为什么我会认识她娘吗?因为我们的医术师出同门,她是我最小的师妹。” 洛海棠惊讶地捂住了嘴,而江忆染则是皱了皱眉问道:“老头,你说的关于雁翎军的这些我差不多也知道。 只是,一直以来我都很奇怪这样强大的骑军竟然最后会被收编,可在我查阅的书籍里大多对此间隐情避而不谈,我爹和洛叔叔似乎也不愿谈起此事。老头你既然是曾经的雁翎军的旧部,应该能给我解惑吧?” 孙君尧长叹一声,有些无奈又有些怨念地说道:“雁翎军之所以会被收编,无非两个原因。其一,雁翎军在燕亡之前遭受了一次让全军几乎死伤殆尽的重创,也就是那场注定留传于史册的南云坞之役。” 说到这儿,孙君尧顿了顿,而江忆染也是插话道:“很奇怪,我所找到的一些史籍里对此也大多一笔带过。明明是很重要的一场战役,却并不细谈。” “因为大楚胜得并不光彩。南云坞一役之前,大楚圣宗皇帝本已经许诺联燕抗秦,并且下诏于众卿,要知道君无戏言,谁知其实秦楚早已沆瀣一气。 当联军行进到南云坞时,楚军陡然倒戈发难,秦国伏兵也尽数而出,燕军浴血奋战,才在几乎拼完了雁翎军之后杀出重围。但此时的雁翎军十不足一,燕军其他各部也都损失惨重。之后,雁翎军军心已散,几乎名存实亡,余下的人大部被俘。而大燕,也最终难逃败亡的命运。” 江忆染不禁默然。就算他父亲是楚国燕王,而孙君尧的话语中多有对楚国诋侮之词,他也实在生不起气来。因为若是真如孙君尧所言,那楚国方面的手段确实太晦暗了,也难怪大楚的诸多史料中难以寻到相关的细节。 “那第二个原因呢?”许久之后江忆染继续问道。 孙君尧神色复杂地了眼江忆染,继续说道:“其实原本圣宗皇帝是打算处决这些雁翎军残部,但最后是你爹拼死求情,才保住了他们,其中就包括我。后来,他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征得了圣宗皇帝的同意,便开始全权着手雁翎军的收编。并且,你爹也给了我们选择的自由,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留下的便离开。而我,选择了离开。雁翎军也成了新的雁翎军。” 在场的人,包括说话的孙君尧自己都感到恍惚。有谁能想到曾经沙场上的神话却是这样的结局? 尚存疑惑的江忆染继续问道:“那现在留在雁翎军中的大燕旧人情况又是如何?” “苟且偷生。” 孙君尧悲伤地说道,“南云坞一役之后,雁翎军中很多人的信念就已经被击碎。他们留下,真的只是因为已经是孑然一人,又不想丢下自己挚爱的战袍、战马、长刀,所以倒不如凭着些军俸苟延残喘。而如今整编后的雁翎军还能在大楚四军中占据一席之地,完全是你爹和他吸收进来的新鲜血液的功劳,已与曾谱写辉煌的雁翎军旧部无关了。” 江忆染突然觉得好伤感,一时五味杂陈,竟也说不出话来。而洛海棠更是早已红了眼眶。 有些人活着,真的只是因为一个执念。就像曾经那些一心加入雁翎军的年轻人,便是抱着“中兴大燕”的执念。但当一切成为泡影,执念终于被现实击碎,活着便彻底失去了意义。 曾经的雁翎军,从辉煌到黯淡,在史册上所留下的,注定是一曲悲歌。 第十一章 江湖与庙堂 在孙君尧处,虽说谈了些伤感的话,但那些海棠花苗终究是弄到手了。是以,江忆染和洛海棠还是挺高兴的。 雁翎军的故事固然悲伤,但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毕竟太遥远。也许,当他们以后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就会有更多的别的兴味。 ****** 数天后,不归山剑圣带着江栖梧离开,而洛海棠也与江忆染依依惜别,随叶韵宁去了南方。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第一次分别,而将来也一定会有重聚的日子。 虽说如此,但唯一一个还留在王府中的江忆染却是百无聊赖了。没了洛海棠陪着,一下子很多事情都不愿做了,成天呆在念玉苑里练剑和看书,间或弹琴、弈棋,倒也能打发时间。 这一天,他在念玉苑院子里一株海棠树下舞剑,一旁的亭子里,大丫鬟月瑶刚刚沏好了茶,正捧着脸看着他。 江忆染虽是燕王世子,但伺候他的贴身丫鬟一直都只有三个。大丫鬟叫月瑶,另两人叫秋滢、夏鸢。 此时从院子外匆匆跑进来的正是夏鸢,她一进来便说道:“公子公子,姚总管让我传话说殿下和洛先生让你过去,好像有客人来了。” 江忆染收剑入鞘,无奈地说道:“怎么又有客人?还以为都消停了呢。对了,我爹让我去何处?归雁殿吗?” “不是归雁殿。他们在留月亭。” ****** 留月亭是湖心亭,因而当江忆染来到千漪湖畔,早有人撑舟等候多时。 乘舟来到亭中,江忆染就闻到一缕茶香,然后便是发现这次的客人是两个和尚,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江暮玦见江忆染到来,便笑着介绍了双方的身份。而江忆染也终于是知道老和尚正是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枯沉,而小和尚却是他的弟子清蝉。 也像上次叶韵宁到来时的情形一样,江忆染刚开始基本插不上什么嘴。不过,这次他们所讲的内容却是让江忆染生起了兴趣。只不过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总喜欢打些哑谜,使得不知道内情的江忆染实在猜测不出一些关键的概念。 “不知大师此来雁城所为何事?”江暮玦首先发问,实际上他是早已心知肚明。 “阿弥陀佛,老衲为江湖安宁而来。”枯沉微微一笑。 江暮玦大笑,说道:“大师妄言。本王坐镇雁城十余年,可从未听说雁城还有能让纷乱已久的江湖重归安宁的秘密。” “不是没有,是缘未到。” “就算有,大师又如何肯定是在雁城?” 枯沉笑而不语,以手指天。 江暮玦啜了口香茗,淡淡说道:“那本王敢请教大师,缘未到又从何说起?” “缘之一字,起于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是以老衲此行也并非一定要求得此间真义,不过沾染因果,静待他日缘至。” 江暮玦默然不应,也不知是不愿理会,还是确难应对。 而枯沉则是微笑继续说道:“若是江湖安宁,则庙堂自定,想来这也是燕王殿下所乐见的。” “江湖安宁,庙堂自定?”江暮玦摇摇头,说道,“忆染,你怎么看?” 江忆染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暗自琢磨话中机锋,谁承想江暮玦竟这样一问,顿时傻眼。 偏偏枯沉和清蝉都微笑看向江忆染,让得他反倒不好回避了。 在腹诽了自己的爹一句之后,江忆染也是正色答道:“小子以为大师所说确有道理。然则,终莫若说庙堂定则江湖定。” 说到这里,江忆染停了一停,在确认江暮玦轻轻点头而枯沉也一直微笑后,才终于放心“胡扯”起来。 “先贤范季留曾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以庙堂江湖终难相分,此不必说。只是此间却有先后之序。小子以为,纷繁红尘间,是本不该进入庙堂的江湖人入了庙堂,本不该踏足江湖的庙堂人左右江湖。因而世间少了青莲剑仙李墨那样的真侠士,却多了摇尾乞怜、追名逐利的江湖客。倘或庙堂清者自清,江湖自多纯粹。小子所想即是如此,大师见笑了。” 枯沉满是欣赏地看着江忆染,说道:“世子所言反倒令老衲有些自惭形秽了。” 他却不知,江忆染自小能言善辩,又喜阅经史子集,因而很早便开始向洛南思学纵横捭阖的辩术,是以此番临场发挥,倒也能对答如流。 不过,枯沉的话让脸皮厚如江忆染此刻也是脸一红,倒是江暮玦无所谓地说道:“大师谬赞了。他这臭小子就爱说些歪理。不过,他有一句话倒是说的不错。” 江暮玦顿了顿,随后颇为感叹地说道:“而今的江湖,确实不如往昔纯粹了。” 第十二章 切磋 枯沉听闻江暮玦的话,也是眉宇间颇多缅怀,轻轻低诵了一声佛号。 而江暮玦则是又啜了口茶,然后抬起头笑着看着清蝉说道:“大师,本王听说令弟子清蝉是佛门百年一遇的奇才,年方十五便已是烛照之境,实是难得。巧的是忆染前些日子也刚好破境,不如切磋一二,大师以为如何?” 江忆染大感无语,奇怪老爹今天怎么有这般兴致。而对面的枯沉则是看了看清蝉,微笑问道:“清蝉,你觉得如何?” 清蝉显然也很吃惊,并且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弟子听从师傅的意思。” 枯沉点点头:“阿弥陀佛,那不妨便与世子切磋一二,也是对你的一次考验。” ****** 清蝉修佛天赋极佳,但毕竟从小到大都呆在清凉寺,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江忆染稍微好一些,对战斗有着天生的敏感,但同样缺少生死搏杀的经历。所以两人的切磋倒也算公平。 他们切磋的地方就在千漪湖畔,只不过江暮玦等人依然留在留月亭,毕竟以他们的实力根本无需走到近前。 江忆染与清蝉相对而立,各自见礼。 此番江忆染并未持剑,只因清蝉并不用兵刃,他也并不想占这个便宜。毕竟,对于烛照境的修行者,兵刃有无还是会带来很大的区别的。 江忆染并未即刻出手,而是暗暗蓄势,调整状态,全身上下似有淡濛濛的黑白光芒在流动。对面清蝉同样是微微垂首,默诵经文,周身开始有金光流转。 随后,只听江忆染轻道一声“分”,便是有两道一模一样身影陡然出现在江忆染两侧,就仿佛直接出现了三个“江忆染”。 三个“江忆染”同时发难,掠向清蝉。而清蝉轻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便见空中不断地浮现出三个金光濛濛的“卍”字,径直打向三个“江忆染”。 三个“江忆染”或躲闪或硬撼,最终只有其中一个被击中化作了莹莹光点。另外两个“江忆染”却是成功冲到了清蝉面前,同时挥拳,毫不花哨地打向他。 清蝉不慌不忙,低声念了一声佛号,便有一道钟形金色光幕将其笼罩。其中一个“江忆染”的拳头落在上面,直接身躯一震,再度化作光点。 而剩下的真正本体,也是感受到了光幕上传来的暗劲,却不曾后退,而是厉喝一声,拳头上顿时爆发出黑白光芒。相持数息后,清蝉后退数步,金色光幕也黯淡了几分,而江忆染也是被迫在空中一翻,并且在落地后退出数丈距离。 微尘飞溅而起,让得他有些灰头土脸。 不过江忆染并不在意,也没有给清蝉喘息的机会,立刻贴近,使出一套回燕掌来。清蝉也不畏惧,上前拆招,用的正是清凉寺正宗路数,拳掌相交之间,隐隐有白玉色和金色光芒显现。 拆至近五十招,江忆染即刻变招,又换一套拳法或掌法施展。 拆到后来,江忆染已换了十余种武学路数。 ****** 远处的枯沉见了,赞道:“世子所学,虽驳杂却不虚浮,已有贯通百家的气象,实属不易。” 江暮玦摇头笑道:“大师谬赞。这小子不过多而不精罢了。” “非也非也,以老衲观之,世子变招之间如行云流水,实是有所研究,通悟极深。” 江暮玦摆摆手道:“以大师的眼力岂会看不出,这小子若非某种武学施展到后来便渐落下风,又怎会变招以掩饰破绽?此正是他根基不实的遗患了。” ****** 诚如江暮玦所言,江忆染如此变招确是有此考虑,他心里也是叫苦不已。实在是这清蝉根基牢固,又修了炼体的法门,这样近身搏斗江忆染竟占不到半分好处,怕是就是用剑也未必能胜之。 不过江忆染运气很好,竟然幸运地觑到了清蝉的破绽。他即刻运转《七曜璇玑策》,原本流转白玉色光芒的拳上开始闪动点点星芒。只见那一拳眼看要落到清蝉身上,却听清蝉十分镇静地说道:“如是我闻。” 然后,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轻微而又有规律的蝉鸣,江忆染猛地发现拳头落下的速度竟然变慢了。而似乎又多出了两片晶莹透明的蝉翼庇护着清蝉。 那种迟滞感只持续了一瞬,但江忆染的拳头已然是落在了那蝉翼上,然后江忆染陡地失色,因为那蝉翼竟然将他施加的力量返还了回来。江忆染毫不犹豫地收招,但还是被震出数丈之外,口中涌上一股腥甜,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对面的清蝉感知到了江忆染的受伤,有些慌张地说道:“小僧鲁莽,功法控制不好,误伤了世子。” 江忆染摆了摆手,洒然一笑:“并无大碍,小和尚无需担心。这一战是我输了,却着实痛快。” ****** 远处的江暮玦看到江忆染被震开的一幕,却是眸中划过异芒,随后淡淡说道:“看来大师在这弟子身上用心极多啊,连《二十三年玄蝉真言经》都传予了他。” 枯沉微微一笑:“阿弥陀佛。” 第十三章 和尚出城,道士入城 自那次切磋之后,江忆染便常和随枯沉在燕王府小住的清蝉探讨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倒也颇有进益。只是清蝉的性子实在是老实忠厚,和他聊天少了颇多趣味,这让江忆染大感郁闷。 不过,枯沉和清蝉倒也不曾久住,五天之后他们便离去了。只是相送的时候,江忆染并未到场。因为前一天他从他爹江暮玦那里得知武当山、崂山等地的高人前辈可能也会在最近几日赶到,他当即吓得赶紧找了个借口,带着月瑶和两名侍卫直接跑出雁城去避风头了,毕竟,他实在不想再被他爹“抓”去做什么辩道、切磋的事了。 ****** 枯沉和清蝉走出雁城没多久,便遇到了一个老道士。 枯沉和那老道显然相识。一见面,那老道便是抚须大笑:“想不到老道我紧赶慢赶,这脚程还是差了大师许多。” “天浔道兄言重了。老衲不过占了地利之便罢了。”枯沉微笑答道。 天浔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地说道:“老道此番离开武当来雁城,不过意欲沾因求果,想来大师亦如是,只是不知大师此行可有所得?” “一心求太乙,九水临十地。”枯沉看似答非所问地回了这样一句话。 天浔一边腹诽枯沉扭扭捏捏、乱打机锋,一边点头笑道:“大师当真难为老道了,此中玄机还是颇难解悟啊。” “阿弥陀佛,缘到之时,道兄自会明白。”枯沉低诵一声佛号。 天浔无奈一笑道:“大师所说这缘,可遇不可求啊。” 枯沉笑而不语。 天浔也并不在意,目光落向一旁的清蝉,说道:“这位想来便是大师座下高徒,清蝉小师傅了吧。” 清蝉顿觉脸红,连连摆手道:“前辈谬赞,小僧愚钝,在师傅的弟子中实属下下等。” “哈哈哈。大师慧眼识珠,收得清蝉小师傅入门,实是佛门之幸。”天浔不羁大笑,随后又突然颇感伤怀地说道,“只可惜我道门诸山少此真性情之人,大不幸矣。” “阿弥陀佛。”枯沉见天浔讲到道门之事,其身为佛门大德也不好妄议,是以只是轻诵佛号。 不过,天浔也自知分寸,便没有再讲更多,而是一揖施礼后说道:“老道便不耽误大师和清蝉小师傅赶路了,这便入城去。”说罢,便是向雁城走去。 枯沉与清蝉还礼后,也是踏上归程。 ****** 在天浔入城之后,城内燕王府掩玄阁三层凭栏而立的的江暮玦与洛南思也知晓了他的到来。 只听洛南思说道:“武当的天浔道长来了,我们也探听到了崂山、龙虎山、三生剑阁等处的人赶来的消息。唯独朝廷那边,明明应该最先到来,却迟迟没有动静。” “朝廷那边对我这个燕王不满的大有人在,如此好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况且,父皇怕是对我也有所怀疑。所以,想来那些一心抓我把柄的人是不会光明正大地来了。从血雁得来的情报看,这边的事应该是让青衫出手了,用些晦暗的手段。哼,无非些许宵小,他们既然来了,便让他们知道幽州还轮不到他们来撒野。”江暮玦冷冷说道。 ****** 正如江暮玦所料,在摘星司申寰感知到星变之后,青衫很快就出动了整整近两个堂的人前往雁城探查。毕竟曾经那人留下的谶语太过惊世骇俗,哪怕现在不过只应验一小部分,便已让某些人感到不安。 青衫作为大楚直属于皇帝的组织,分设有六大堂口。此番前往幽州并潜伏下来、伺机而动的人主要来自风语堂、血锦堂,这两大堂口在青衫中分列首位与第三位。 当天浔老道进入雁城,两大堂口的堂主也来到了距雁城百余里的幽州第四大城——云溪城城外。 风语堂堂主叶风吟、血锦堂堂主薛不语此刻正在一个官道旁的茶铺中对坐饮茶。 一身血红衣衫的薛不语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说道:“血雁的手段确实厉害。我们尚未行动,便被拔除了不少暗哨而且大多对此行颇为关键。现在反倒是我们有些被动了。” “无妨,我们现在只需静静等着便是。要知道盯上雁城的可不止我们青衫,他们迟早会露出破绽的。”叶风吟抿了一口清茶,淡淡说道,“不过,这次幽州之行确实有诸多凶险,但愿你我能活下来。” 第十四章 弈棋者与舟中人 当叶风吟和薛不语感慨前路未卜时,江忆染已经带着月瑶和两名侍卫来到了雁城西北方的洵河之畔。 两名侍卫叫高流钺、古久忱,之前一直都负责在江忆染外出的时候贴身护卫,并且都有妙真境的修为。 一行人刚来到洵河河畔,江忆染便看到有一个小渡口。渡口边系着一叶小舟,在渡口一旁搭有一个小棚屋,屋前有两个老者在弈棋。 江忆染一下来了兴致。他虽不精通棋道,但平常闲暇时也和月瑶、夏鸢、秋滢她们弈棋一二。而现在本来便是四处悠游,于是江忆染立刻走上前去,在一旁观棋。 谁知不观不知道,一观吓一跳。这两位老者似乎都是棋道高手,所行路数江忆染竟然只能勉强看懂一二。看至后来,连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那棋盘上的棋子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能将江忆染的心神都牵扯进去,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生死厮杀的感觉。其中玄妙,言语难叙。 当一局终了,江忆染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两位老者中渔夫打扮的蓑衣老者抬头看了眼江忆染一行,笑道:“小家伙,纵横十九道,此种奥秘,你可明白?” 江忆染一愣,随后恭敬一揖:“还请前辈指教。” “指教个屁。下棋便是下棋,能有什么玄虚?少听这老家伙神神叨叨。”对面的灰衣老者抢在蓑衣老者之前说道。 这下子,不仅江忆染傻眼,蓑衣老者也是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是大笑道:“好啊你这个姓黄的,净知道拆我台。咱们现在在这些小家伙眼中也算是前辈高人,就不能有些样子吗?” 灰衣老者摆摆手,道:“少来少来。我可不是什么前辈高人,不过凡夫俗子一个,贪一些天地间的小乐罢了。” 蓑衣老者没好气的指了指灰衣老者,然后转头对江忆染说道:“小家伙,既然黄老头都这般说了,我好像也确实没什么需要说的了。总之啊,这天地无处不是真意所在,还是要慢慢悟啊。” 江忆染何等聪颖,自然知道这两位老者看似简单的话语,实则是要告诉他什么,就如同他们本身,看似是寻常村野老人,实则有不凡之处。奈何他现在境界阅历都有限,所以暂时悟不出什么。 正当他想再询问一二时,二老又开始了新的一局棋。他不好打扰,便又静默观棋。 其实除了江忆染外,月瑶等三人都感受到了二老的不凡,是以都一直安静侍立,作晚辈之姿。尤其是高流钺和古久忱,以他们妙真境的实力竟然丝毫感知不出二老深浅,这只能说明这二老若不是普通人,那便一定是地仙境的高人,因而他们也是谨小慎微。 只是当棋局过半,却是听到灰衣老者突然怒声道:“老家伙,竟然有人打扰我们下棋。” 江忆染一行都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暗自惶恐后才发现灰衣老者的目光落向的是洵河之上。 他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发现河上飘着一叶扁舟,舟上有人。白衣翩翩,大袖飘飘。 在和那个白衣人对视后,高、古二人却是暗道不妙,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杀意和不再遮掩的地仙境气息。 而江忆染的身前十数丈处,也是突然出现了一柄青碧小剑,并且寒光凛凛地掠向江忆染心口。几乎同时,高、古二人拔刀出鞘,狠狠斩向那柄小剑,并且堪堪斩到剑身上。青碧小剑略微晃了一瞬,光芒黯淡了许多,便继续直刺江忆染。 此时,江忆染只刚刚退了一步,剑都来不及出鞘便向那青碧小剑舞去,想要挡开它,同时身体微侧,意图避开要害。但地仙境一剑岂是这般好挡,那青碧小剑最终还是洞穿江忆染的肩头而过,带起一串血花。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舟上白衣人虽然得手,但心中却颇为懊恼。他本打算敛息悄然靠近,再暴起出手,那两名妙真境修行者断然是发现不了。只是不料最终竟被那看似寻常的灰衣老者看破。他当即有所判断,明白那灰衣老者必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于是他立刻决断,一剑来回之后,就算江忆染不死,也一定撤走,毕竟,这里是燕王江暮玦的地盘。 是以当青碧小剑洞穿江忆染肩头后,便立刻绕回,意欲再施一剑。谁知那剑刚刚折返,便突然如遭重击,摇摇欲坠起来,控制剑的白衣人更是直接吐出一口鲜血。 受伤的白衣人惊恐万分,再不敢逗留,连第二剑都不敢再施展了,直接收剑远遁。 在场的除了蓑衣老者,哪怕是那地仙境白衣人都不曾发现,那青碧小剑正是被灰衣老者暗暗打出的一枚白棋子击得灵光四散、黯淡无比,并且直接重创了与剑心意相连的白衣人。 第十五章 无字书 虽然江忆染等人不是特别明白白衣人为何退走,但总归是没有了性命之忧。 而原本硬撑着的江忆染也是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晃晃起来。月瑶赶紧上前扶住他,双眉微蹙地说道:“公子,你没事吧?” 江忆染用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笑道:“无妨无妨,小伤罢了。” “小伤?这种时候有必要硬撑吗?”灰衣老者嘴角一扯地戳穿道。 听闻此言,高流钺与古久忱对视一眼,当即神识稍强些的高流钺一步踏出,拱手恭敬地说道:“还请公子伸出手,容属下探知一二。” 脸色苍白的江忆染似乎仍对伤势不以为意,笑着点了点头。 高流钺随即握住江忆染的手腕,向其渡去了一缕依附着神识的法力。 谁知这一探查,竟是让高流钺脸色一变。只见他松开手后立刻半跪下来,说道:“公子,此伤非同小可,需得立刻回雁城疗伤。此番公子受伤,实是我二人保护不力,甘领责罚。” 古久忱见高流钺如此,自也心领神会,当即也半跪了下来。 江忆染见状,无奈说道:“我说你们跟了我也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生分?而且,此事哪里是你们的责任?快起来吧,我又不是会死。” 只是高流钺和古久忱显然不愿起来。 正当江忆染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灰衣老者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不就是这么点伤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吗?弄得要死要活的。” 还未等江忆染等人反应过来,却见灰衣老者手指轻弹,便有一道灰濛濛光芒自其指尖掠出,进入江忆染体内。 江忆染随后便是惊讶地发现原来残留在他体内、损伤着他的经络的剑气竟然尽数消散,原本的一些内伤也逐渐好转。在内伤完全修复之后,外伤也就不足为惧了。 是以江忆染立刻向灰衣老者行了一礼,躬身说道:“多谢前辈出手。” 只是他的这一句道谢迟迟没有回应,等到他抬起头来,却发现灰衣老者和那蓑衣老者都已不见了。 唯有桌案上留下了一本书册。 ****** 从洵河河畔离开,因为江忆染的伤势几乎已无大碍,是以他们并没有急着回雁城,而是来到了就近的的一个城池——渌城,并且在到达之后托血雁的人回雁城传讯有关白衣人之事。而他们的住处正是血雁在此的分部。 血雁虽是燕王江暮玦设立,但其规模却丝毫不逊色于直属于当今圣上的青衫。 血雁并未像青衫那样分设堂口,而是直接由实力划分。最强者分别以宫、商、角、徵、羽为代号,是为五音。其下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为代号,是为七星。再次,则以二十八宿为代号,每四人归于七星中的一人统率。最后就是血雁的普通成员,他们分别归于二十八宿,被称作雁子。 而渌城,恰巧便是二十八宿中昴部成员汇合、休整、驻扎之处。不过,江忆染等人到达时,昴本人并不在城中。 ****** 来到渌城血雁安排的房间后,江忆染先安排月瑶去帮他做一些事,然后便拿出了洵河河畔两位老者留下的书册。 其实,来的路上江忆染已经翻看过,却发现这竟是一本无字之书。 之后,他也尝试了一些方法,但却一无所获。 现在,终于来到一个足够安稳的地方,他开始尝试将之当作一件法宝、用法力来驱动,结果,除了书册本身泛起极淡极淡的濛濛金光外,依然没有其他的变化。 这让他大感懊恼,在心中腹诽道:“莫非是我法力不够强大?” 江忆染自然不甘放弃,又尝试用火烘烤,结果依然毫无变化,反而差点真的将书烧着。之后他甚至尝试了滴血之法,但无字书却依旧一片空白。 江忆染大感无语的同时也只好将之搁置,闭目养起神来。 许久后,门外传来月瑶的声音:“公子,您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江忆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精芒。 ****** 在江忆染到达渌城后不久,江暮玦和洛南思便接到了他的传讯。 此刻,他们正站在归雁殿的门前,望着微微有些黯淡的天空。 “会是谁?”江暮玦淡淡问道。 “很难说,毕竟现在盯上幽州的势力实在驳杂,光靠现有的情报,暂时无法找出那人。不过,他们藏不了很久。”洛南思双眉微皱地回答道。 “暮色将临,乱局将起,有一些原本藏在暗处的人也开始像毒蛇一般伺机而动。只是,幽州,还不是他们能作乱的地方。让羽动手吧。那些人既然如此蠢蠢欲动,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江暮玦冷声道。 第十六章 敲山震虎 渌城中,江忆染正看着月瑶送来的东西,而月瑶则在一旁沏茶。 他让月瑶找来的东西是血雁内部的一些卷宗,大部分是全天下已知地仙境修行者的资料。之所以会调来这些卷宗,是因为江忆染很想根据已有的蛛丝马迹寻出洵河河畔二老以及那白衣人的身份。 虽然目前来说还没有什么眉目,但他相信一定能找到些关键信息。 ****** 正如江忆染所料,那白衣人确实是红衣中的人物,名叫岳罗轩,并且高居地字级。 他其实原本并不负责统率潜伏在幽州的红衣,只是在不久前才调了过来。据说是上头让他和另一名地字级红衣辅佐一名天字级大人物行事。 虽是如此,但直到现在他也未曾面见过那位大人物,只是接到过他的传讯并且做出了一些安排。 而此次江忆染会出现在洵河一带的消息正是那位大人物传达给他的,并且让他亲自出手,尝试能否杀了这位燕世子或是生俘之。 岳罗轩收到那位大人物的命令后实际上是大不情愿的。毕竟,这里是燕王江暮玦的地盘,而江忆染可是燕世子,且不说他身边是否有地仙境的护卫,就算没有,如果一旦闹的动静太大,在幽州哪怕他有地仙境界也绝无可能逃脱。 他作为红衣地字级高手,在别人眼里残忍霸道,但实际却是非常惜命,所谓的残忍霸道也许更像是一种掩饰。 正因如此,岳罗轩十分小心谨慎。原本那时他都以为能一击建功了,谁知却因那灰衣老者的缘故横生枝节。现在想来,那灰衣老者的恐怖实力依然让他心惊。 要知道,灰衣老者的那一击看似打在他的剑上,实则威能直接自剑回溯,施加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让身为地仙二重楼的他直接重伤。根据他的判断,那个灰衣老者怕是有十二楼地仙以上的修为。 幸运的是,那个灰衣老者显然与江忆染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并不是血雁中人,否则他恐怕就真的要横死幽州了。 虽然在洵河河畔的行动里,岳罗轩自认已是十分谨慎,应该不曾留下什么指向身份的破绽,毕竟他不仅改换了了容颜、衣衫,连用的剑器也作了一番掩饰,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血雁的实力。 在岳罗轩从洵河河畔逃离、躲在大凌山红衣的秘密据点中养伤期间,就不断有属下向他禀报一些对红衣不利的消息,不是某些暗哨莫名被剿杀,就是某些谍子身份暴露、踏上逃亡之途。 这显然是对江忆染受到刺杀的报复,只是现在还不确定血雁是否是觉察到了他的身份而进行有针对性的报复。 此刻,已是深夜,距离洵河畔的刺杀已过去了近一个月,在大凌山的秘密据点中的一间屋子里,岳罗轩正翻看着一些卷宗,眉宇间有很明显的忧色。 就在刚刚,他又得到消息,有一名妙真境的红衣玄字级高手被血雁发现身份,死于非命。这已经是本月殒命的第三个妙真境修行者了。 敲山震虎。看来血雁已经不打算再隐忍了,它已经露出了獠牙。 毕竟,这一切都起于他的失手,而这也代表着他最有可能成为血雁的目标。虽说上头那位大人物在知晓前因后果后已经对此事不再追究,但作为敌方的血雁可是不会手软的。 因此,这几日来,岳罗轩一直呆在秘密据点中,不敢外出走动。只是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依然有着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股不安让他无法看进去卷宗,便走出屋子,在门口负手而立,仰望夜空。 今夜有月,照彻这片土地。 大凌山的红衣秘密据点坐落在一个山谷里,易守难攻,只不过此时在谷中的其他人都不及妙真修为。而其实很多时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谓地利,根本无用。 比如像现在,谷口突然跑进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只是没跑几步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不过哪怕如此,其依然挣扎着说道:“血……是……血雁。” 话刚说完,他便没有了呼吸。 到这一刻,岳罗轩的脸色瞬间苍白许多,他想都未想,便御剑向空中掠去。只是还未及升起十数丈,便有一道恢弘刀光,裹挟着闪动的血芒迎头斩下。 他心念一动,便有一面黄色小盾出现在身前,并且迎风涨大,迎向刀光。结果,那刀光霸道无比,其上的力量直接将他拍回了地面。当他踉跄地自漫天尘土中起身,身前的小盾已然凹陷下去,灵光黯淡。 而谷口也开始不断有人出现,看服饰正是血雁的人。他们或跳上屋顶,或蹲在角落,将岳罗轩和红衣剩下的人围住,像猎手看猎物一样盯着他们。 最后出现的两人,一个身着灰衣,左手握刀,脸上有一道疤痕,另一个却是书生打扮,皂色长衫。而且,两人都拥有着地仙境修为,这让岳罗轩额角不禁渗出冷汗。 只见,那名刀客看了眼岳罗轩,将手中的刀指向他,冷冷地说道:“明月当空,正是杀人的好时间。” 第十七章 明月当空 是血雁中的至上刀法燕子十八式中的第一招——刹那芳华。 岳罗轩疾退,左手十指连弹,数道黄濛濛剑气激射而出,打在刀光上。而其右手间则出现了一把黄色小剑——这真是他的本命剑的真正面貌,洵河河畔之所以会呈现青碧色,不过是做了些伪装罢了。 黄色小剑出现后,岳罗轩持剑一挑,想要破去灰衣刀客的刀势,但灰衣刀客又岂会让他如意,燕子十八式直接进一步施展开来。 贴身搏斗,岳罗轩显然处于下风,不片刻身上便添了数道伤痕。这还只是灰衣刀客一人出手,若是那在远处一直静默不动的皂衫男子动手,岳罗轩必败无疑。 只是就算如此,他还是要搏那一线生机。 岳罗轩拼着硬受那灰衣刀客一刀,终于是借机拉开了距离。随后,他划破手掌,以精血为引,在周身形成六道血焰,这六道血焰连成一圈,竟隐隐传出玄妙的空间波动。 灰衣刀客自不会让他得手,直接毫无花哨地狠狠劈向岳罗轩。而那边早已等候多时的皂衫男子也在这一刻发难,口中轻念一声“敕”,便有一道淡濛濛白光掠向岳罗轩。 刀光先至,岳罗轩直接将手中小剑抛出,化作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迎向刀光。而他自己的身形也开始渐渐淡去——这是传送即将完成的前兆。 正当他心中暗喜时,却万万没想到那道白光陡地一闪就来到了他面前,此刻他已没有时间再作反应。 是以,就在他身形完全消失的同时,那道白光也是打入了他的身体。 灰衣刀客看向岳罗轩消失的地方,倒是并没有出现什么懊恼的神色,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六极血灵遁形法,倒真让我们那位少主言中了。” “听你的口气,似乎对少主不太信服。”一旁的皂衫男子微微一笑。 “我们的世界,实力为尊,他不过烛照境的修为,让我怎么信服。想让我服气,至少到地仙境再说吧。”灰衣刀客撇了撇嘴。 “少主现在毕竟年轻嘛。”皂衫男子抬头看着当空明月,说道,“而且,我倒觉得咱们这个少主挺有意思的。” ***** 岳罗轩最终还是逃出了山谷,但情况却是大不妙。且不说伤势已经极重,更要命的是最后打中他的那道白光虽说没有攻击性,但却暗含封禁之力,直接将他的修为封在了通幽境至妙真境之间,而若算上伤势,他恐怕只能堪堪发挥出通幽境的实力。 而且,也是因为那道白光,他的六极血灵遁形法直接受到了影响,传送的距离减少了近一半。 现在岳罗轩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前往红衣在幽州其他的据点,这样能借红衣的力量活命,但这要冒血雁顺藤摸瓜的风险,万一血雁因他而得以剿杀红衣的其他人,那么到时候就算他苟活下来,红衣的那些大人物也一定会亲手了结他的性命,而另一个选择,就是找一个隐秘之所来藏身疗伤,等到风头过了再作打算。 而岳罗轩自然是作了第二种选择。 大凌山是不能再呆了。但其他的藏身之所却并不难找,因为他很早就给自己留了后路。 因而下定决心后,岳罗轩立刻做了一些掩饰,全力敛息,悄无声息地向山外遁去。途中也有几次遇到过血雁的修行者,但都不曾发现他的存在。 正当他快要逃出大凌山时,前方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便有数道人影显现。只是这几人并未像之前遇到的一样擦肩而过,而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岳罗轩眼角一抽,知道来者不善。他刚欲趁其尚未发难,抽身而退,结果身后又出现了数道人影,直接将他围在中心。 岳罗轩暗道不妙,却根本不敢出声。 而最早出现的那些人中,却有一人向前一步,微笑说道:“想来岳先生应该知道我血雁的任何一个雁子都会说的一句誓词——北雁南归,红尘洒血;明月当空,生死在天。杀!” 在那人最后一个“杀”字的声音落下的时候,刚好有淡淡月华洒在他的脸上,照出俊秀潇洒的容颜和独特的淡紫青色双眸。 这个人,正是燕世子——江忆染。 第十八章 归来与离开 数天后,江忆染回到了雁城。 从小到大,江忆染都只在雁城及周围一带活动。这次离开了近两个月,算是最长的一次了。虽说其间也曾有过凶险,不过收获还是颇丰。像对岳罗轩的剿杀便是江忆染一手策划的,整体上也比较成功,偶尔出现的一些问题实在是因为仅仅烛照境修为的江忆染毕竟不是血雁的主人,少主的名头也是完全看在江暮玦的面子上,是以在掌控力上尚存欠缺。虽说如此,能有此番体验已经让他颇感满足了,这让他至少对自己曾经所学有了信心,而非纸上谈兵。 况且,江忆染毕竟是燕世子,说白了以后无论是血雁还是十五万军兵都将由他掌控。这次的小试牛刀以及很快就要来临的在北地落霞城的试炼,都是为了让他以后能更好掌管终将属于他的一切。 此刻的江忆染正在念玉苑中,坐在院子中的亭子下,看着天空,发着呆。 他在想那天和他一同剿杀岳罗轩的血雁中五音之一——羽说过的话。 原本其实此事是全权由羽来处理的。只不过后来江忆染恳请江暮玦此事由他来办,所以羽除了给他提些意见,便只负责他的安全。当日在大凌山之行成功之后,江忆染和羽漫步林间,曾有过一番对话。 羽问他:“少主,此番执掌血雁,有何感觉?” “感觉?”江忆染微微一笑回答道,“还不错。可似乎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这也正常,少主的性格确实更适合游荡于江湖。”羽调侃道。 江忆染一愣,然后笑道:“原来你们血雁对我也作了不少功课。” “那是一定的,毕竟是未来的主人。” 江忆染点点头道:“我一直以来都很仰慕青莲剑仙李墨,也向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生活,但没办法,身在王侯世家,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至少我还没有勇气去冲破桎梏。有时候,明明有些很想做的事,却最终因为诸多的顾虑而放下了。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少主,每个人对未知都有恐惧。但这种恐惧是能够克服的。哪怕身在王侯世家,也未必不能有一股任侠之气,侠道王道未必就是格格不入。关键是格局的大小,有人气吞万里,有人踌躇犹豫。将来少主若能养天下之格局,自能成非凡之大事。” 闻言江忆染却是默然,许久之后才是略有些犹豫地说道:“那若是我根本不想成就王图霸业,只想安静地过我的生活呢?” 羽听到这个回答,也是哑然。他发现还是有些低估这个少主了。原来他的少主不是看不清一切,而是看得太过清晰了。这样的人,往往有着别人想不到的痛苦。 ****** 虽说江忆染不过刚回雁城,但因为北上落霞城之期已迫,所以很快他便要再次离开。 不过此行毕竟非同小可,所以还是要做一些准备。 在最后剩下的这几天,江忆染几乎每天都往百里筠的住处跑,之前一直不在雁城,自然落下了许多剑道上的东西要学,学多学少且先不管,至少要把整套听荷剑法学来。 另外,他还觍着脸到洛南思那里求来了几张符箓,大多是一些辅助性的,譬如厚土符、金刚符、凝冰符、乘风符之类。虽说在洛南思那里是不入流的符箓,但在江忆染这里却是够用了。 除此之外,他还从一名常驻王府、善使暗器的一位妙真境客卿那里讨来了一件奇门兵器,名叫琉玄周天镯,以北漠一种有磁性的琉玄铁精打造,上面附有数十根同样材料的小针,一旦用法力激发,这些小针便会激射而出,杀人于无形。只是,有些鸡肋的是,这件兵器极难控制,用的好便是杀人利器,用的不好便反会自乱阵脚。因而,江忆染自然而然还是要多多练习。 ****** 光阴若白驹过隙,一晃而逝。 很快,就到了江忆染离开的日子。 因为顾及到一些原因,这次江忆染的离开是秘密的,无人相送,只有他一人缓缓从雁城北门走出,在如血的夕阳里向远处走去。 哪怕是江暮玦和洛南思,都只是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去。在他们身旁,还有百里筠。 ****** 在江忆染住的念玉苑里,月瑶忽然停下擦拭江忆染常用的棋盘,望向他离开的地方,眼里含着莫名情愫地喃喃道:“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 而在更远的南方,某处山林中。 正跟着叶韵宁采药的洛海棠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北方,眼中颇多想念。 只听她喃喃道:“阿染,一定要平安回来。” 第十九章 颜青青 当今天下,世家门阀盛极一时。楚国之中,又以张、韩、白、夏、司徒五家为最,号称五大世家。 只不过,燕王江暮玦辖下幽州境内,却并无大世家横行之势。这主要是因为燕王江暮玦素来重寒门,对中小世家也不薄,唯独对大世家极尽打压。是以,江暮玦颇受百姓爱戴,却遭到众多庙堂之臣的排挤,若非其手握兵权,让那些庙堂之臣十分忌惮,怕是早无容身之所。 ****** 颜家,便是幽州众多中小世家中的一个,以行商致富,做些南北间瓷器玉器、茶叶丝绸的生意。且因为坐落在幽州偏南部,贯通南北,占了地利之便,近年来倒也繁荣。 这年七月下旬,颜家的老管家颜训上半年刚带着商队南去北归,到了家中未及停歇数日,便又继续领着商队北去南归。 商者,便是如此。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一程路,一分利。 只不过,比及刚刚行过雁城以北的北安镇,商队里却是多了两名“不速之客”。 一个是在未入北安镇时遇到的背剑黑衫少年,名叫易染江,据说是去北地落霞城投军的,刚好商队也要路过那里,便与商队同行,也好求个照应。 另一个却是在北安镇中遇到的,而且正是颜家的二小姐颜青青。 如果说易染江的加入还算无所谓的话,颜青青的出现却是让颜训有些头痛了。 毕竟,这行商的路可不是一帆风顺,就算是清平繁荣的燕地也还是有盗贼土匪出没,并且能在民风剽悍、军风肃正的燕地存活下来的盗匪大都是凶悍之辈,如果真的遇见,哪怕是比颜家更大的家族所带领的商队也要头疼不已。 也就是说,一旦运气不好真的碰上这种情况,颜训是无法保障颜青青的安全的。 所以,颜青青到来后颜训就没停过劝说,想让她回去,但照颜青青的性子哪里肯答应,硬是不听。颜训也是无可奈何。 值得一提的是,颜青青一来就看易染江十分顺眼,总是粘着易染江,倒成了不错的朋友。 颜青青自然不会知道,所谓易染江,其真实身份正是大燕世子江忆染。 说起来,江忆染会跟着商队,一来是想混淆一些视线,二来是想体验一下行商的生活,感受这些与他相比再普通不过的人的生活。只是,颜青青的这一节实在是他没想到的。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颜青青到来后的第三天晚上,因为一些原因,商队没能进入城里,只好在一片荒原上依着白桦林扎营。 商队里除去颜青青和江忆染,共有一十九人,其中一十一人是八品武夫,四人是六品武夫,两人是四品武夫,一人是三品武夫,而颜训,则是实打实的一品武夫。这样的阵容也算是颇为可观了。不过,他们显然未曾看出江忆染的烛照修为。 是以就算在野外扎营,也算有所倚仗。 江忆染算是比较洒脱不羁的人,因而其实除了颜青青,几天下来,商队里的其他人也和他处得比较好。此刻,江忆染就在和三五人在喝酒。 江忆染刚饮完一壶酒,正抹着嘴角。颜青青突然过来,靠着江忆染坐下,凑近他的脸说道:“老易,看你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结果这么能喝,还要投军,啧啧啧。” 颜青青显然喝了酒,呼吸之间,有淡淡的酒香飘来,扑到江忆染的脸上。江忆染一时间竟觉得脸有些发红发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几声对身边的虎皮衣大汉说道:“唐大哥,还有酒不?” 这个虎皮衣大汉叫唐德明,是商队里的三品武夫。此刻听到江忆染借酒,不禁大笑道:“哈哈哈,二小姐,你把小易子都弄得不好意思了。” “嘁,我女孩子都没怎样,他忸忸怩怩做什么?”颜青青撇了撇嘴角,说道。 周围的人顿时大笑,而江忆染也是跟着干笑,然后喝酒。 远处的颜训,看到这一幕,也是摇头失笑。 ****** 入夜,多数人已经和衣入睡,除了轮值的三四人,就只有颜训和江忆染还醒着。颜训是因为谨慎而不太放心,至于江忆染,却只是睡不着而已。 他看了看枕在他肩上睡着的颜青青,她的眉眼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那么娇俏可人。 他伸手理了理她纷乱的发丝,淡淡地笑起来。 这样的生活,真的挺好。 ****** 正当江忆染抬起头,望着月亮、发着呆时,他突然感觉到有很多纷乱但却微渺的气息在迅速靠近,他脸色陡然一变,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喊道:“敌袭,小心!” 第二十章 鬼面 江忆染的这一声示警,虽说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 商队中的人也算是常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警觉度都不低,是以立刻纷纷惊醒,摸起身边的武器,作警戒状。 几乎同时,空中响起破风的声音,便有数十支弩箭集中在两个方向掠来。商队虽有准备,但还是有数人着了道。 只不过,这一阵弩箭之后,四周却又陷入了沉寂。黑暗中,不知是何方神圣。 处在商队营地外围的颜训,紧张地看着周围的黑暗,心中一边在想着到底是何人因何而来,另一边却是在怀疑那易染江是如何发现偷袭的人的存在。 至于江忆染,他也在心中暗自叹气。其实,原本情况未明,若是来袭之人目标是商队,为了掩饰身份,他完全没有必要提前示警,但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明知如此,却依然不愿商队之人有所折损,所以在感知到来袭者后立刻示警,只是此举却免不了让商队之人、尤其是那颜训心生怀疑了。 当然,现在要紧之事,还是如何应付眼前的敌人。 这批人自第一阵弩箭之后便再未行动,但江忆染知道他们并未离开,而是潜伏在火光之外的沉寂黑暗中。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然后便又有一支箭直掠站在外围的一名商队之人,那人也算有着六品武夫的境界,当即手腕一转,长刀直直拍去了那箭。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在箭风之后,竟然还缀着一人,他藏身于黑色斗篷中,直到离自己不足五六步距离才被发现,此时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下一秒便有银光濛濛的长剑穿透了他的心房,瞑目之前,隐约看到的,是斗篷之下森然狰狞的鬼面。 在那名六品武夫殒命之后,周围的人才有所知觉,但所有人都不敢有所动作,连骂娘的话都只能吞在肚子里。唯一还算镇静的就是江忆染了,因为他能隐约感觉到出手之人的实力应该就是烛照境,是以倒还有一搏之力,不过就怕暗处还有其他同伙在窥伺,原本不该轻举妄动,但如若这样下去,这商队之人怕是要死伤殆尽。想到此处,江忆染也是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恐怕目标并非颜家的商队,而是自己。毕竟,对方有烛照境的修行者在,想要屠戮一支没有修行者的商队还是轻而易举的,况且他们还不止一人,此种情况下依然采取方才那种慢刀割肉的方法,正是猜准了江忆染的性子,诱他出手。 江忆染轻叹一口气,暗自想到,他这才离开雁城没多久行踪便立刻暴露,看来他老爹的血雁也并非天衣无缝,恐怕还有藏的很深的敌人。 一边想着,江忆染一边转头看向颜青青,低声说道:“抱歉。”然后身形一动便向商队围成的圈子之外掠去。颜青青还未缓过神来,便发现他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江忆染冲进夜色中后丝毫未停,只是拼命地一路向北。但是狂掠了没多久,便有一道刀光蓦地出现,从身边狂暴砸下。江忆染一侧身,原本背在身后的一柄剑也是倏忽出现在手中。 这次北上,他带了两柄剑。赤霄是其一,但江忆染平常并不打算用它。而另外一柄,剑身极长,剑光如翡翠、如绸缎、如碧波,名唤秋水。听他爹江暮玦说,这柄秋水也来头极大,是一位跟江忆染自己颇有渊源的人所赠。其玄妙之处在于,这柄剑平时看去与普通长剑无异,但若注入法力,便能转化成软剑的形态,若秋水无形。 此刻,江忆染正是借用了这一特性,那长刀裹挟刀光刚刚贴近,秋水便如蛇一般缠绕上去,剑尖直向持刀人手腕割去。那持刀人也是果决,立刻松手,身形向后疾退。而原本霸道的刀势也是一停,江忆染趁机一甩,那长刀便是飞出,直直地插在一旁的沙土中。 但也就是这片刻的耽搁,他立刻发现周围多出七八人,将他围在垓心。这些人,都戴着鬼面面具,在微渺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狰狞,仿佛来索命一般。而且,更关键的是,眼前的这些人中,竟然有两名烛照境修行者,一人是刚刚的刀客,另外一位却是之前偷袭商队的用剑者。 毕竟是见识过地仙境的人,江忆染倒是没太过慌张,此番对上这些人,无非一战罢了,况且他也不见得会输。 江忆染将剑一侧,冷冷地看着那些鬼面人,说道:“月下好杀人。” 第二十一章 反杀 那些鬼面人显然也不喜废话,各自调息,如蛇蛰伏,等待最好的时机。 至于江忆染,只见他抬手握住身后被布片包裹住的赤霄,猛地便向那两名烛照境的鬼面人掷去,宛若一道烈焰,气势滔天。 在掷出赤霄后,江忆染立刻回身,身形若鬼魅,一晃便分出了四五道残影,其真身直接贴近了后方一名鬼面人,倏忽出剑,若蜻蜓点水般在其咽喉处一刺,即刻便收剑而回,掠向其他人。至于那中剑的鬼面人,痛苦地捂住汩汩冒出血液地脖子,抽搐地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几人顿时惊诧无比,心中也是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有反应的机会。 当江忆染闪到一人面前,秋水划向他的咽喉,那人翻手挥刀去挡,却见江忆染猛地跳起在其小腹上狠狠一踢,借势扭转身形,掠向一边,而秋水也是横斩向另外一侧的鬼面人。 只不过,几瞬间隙之间,那两名烛照境修行者也是终于有了机会,欺身贴近上来。就在那两名修行者靠近时,江忆染周身却是浮现出青濛濛的光芒,这正是乘风符在运转,整个身形如风直接飘到了一个鬼面人的身后,下一刻,还不待那鬼面人反应,秋水长剑便将其刺了个透心凉。 这一击得手,江忆染已然将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于是他立刻朝战圈之外掠去。只是还未踏出数步,江忆染便感觉到身后有劲风袭来,他不得不停住去势,扭转身形,用剑拨去形成劲风的弩箭,但却依然被其中一支划开了肩膀上的血肉。 江忆染微微吃痛,而那名烛照境剑士则是欺近,一柄银濛濛长剑舞动间,宛若织就了星辰大网,将江忆染笼罩其中。 江忆染眉头一皱,倒也不慌,施展听荷剑法应对。听荷剑法本就胜于守御,剑势绵密不绝,有化攻之效,因而虽说那烛照境剑士占了先手,几回合下来反倒是江忆染占优。 奈何,这场对决本就是不公平的,几乎片刻之后,江忆染便感觉到又一个鬼面人出现在左后方,正是那名已经拾起被江忆染卷落长刀的刀客。只见那刀客手腕翻转,长刀斜挑江忆染左下胁。 眼见危急,江忆染冷然一笑,拼着右肩硬挨那剑客一刺,右手剑换左手剑,右手作掌,泛起白玉色光芒,翻飞如燕推出,打在那剑士的胸膛上,而得以持剑的左手将剑往后一旋又横斩回剑,那刀客刀势顿时被瓦解,反受那秋水的凌然剑气所逼。这一交手,剑士与刀客都蹬蹬退后两步,而江忆染也不好受,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其时,三人相争,别的鬼面人虽都插不上手,但却也在外围了一圈。因而若是继续拖下去,对江忆染势必不利。江忆染趁剑士刀客尚未重新出手的间隙也是心思电转,暗想接下去怕是不能有所保留了,否则堂堂大燕世子死于一群无名小辈之手,他娘的可就真的是撞天冤了。 之前因为一直担心对方留有后手,所以十分力中抽出了三分力去提防有可能出现的变故,但现在看来,必须出全力了。 这么想着,那剑士与刀客却是再度发起了攻击,江忆染一边与之周旋,一边全力催动《七曜璇玑策》。 但见有点点星芒在其周身汇聚,仿佛给江忆染披上了一件星辰纱衣。星芒护持,江忆染一时间也有所倚仗,虽被以一敌二却是主动进攻,尽管常常因此露出破绽,但无论剑士还是刀客的攻击都无法破开星芒,因而都给江忆染硬挨了下来。 一来二去,那剑士与刀客反倒被江忆染逼得有些狼狈。 但那剑士与刀客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显然有着极丰富的经验,而且配合默契。是以,终于,他们还是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只见,那剑士故意放开空门引江忆染来攻,江忆染毕竟实战经验还是略逊于这些明显常在生死间行走的杀手,果然去攻那空门。 下一瞬,江忆染便暗道不妙。一边的刀客以刀封住江忆染收剑的退路,而剑士则是回剑往秋水上一绞,江忆染立刻持剑不稳,紧接着那剑士的剑上有一道银光沿着剑身倏忽掠到了秋水上,并消隐其间。 随后,不仅秋水光芒闪烁不定的狂颤起来,江忆染自己也是手心一麻,再难持剑,眼睁睁看着秋水朝地上落去。此时,那刀客也是蓄势已久,长刀上泛出吞吐不定的血芒,隐隐传出鬼啸声。他厉喝一声,横斩向江忆染。 江忆染挪步向后,脸上浮现狞色,周身星芒向左拳汇聚,随后不闪不避,狠狠挥向斩来的长刀,而刚刚失剑微垂拢在袖袍中的右手却是朝刀客身后的方向微微虚握。 那里,战圈之外,斜插着一柄升腾着炽热红芒并已经将包裹它的布片燃烧殆尽的赤色大剑。 下一刻,拳刀相交。江忆染的拳上直接爆出一大团血花,身体也是如遭重击,面色瞬间变得如纸一般苍白。 如果那刀客的刀势继续下去,江忆染就算不死,也至少得废一条手臂。但,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也是在那一刹那,一柄赤色长剑,带着呼啸的凤影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并且去势不减地向一旁的剑士掠去。 那名鬼面刀客再无法推进他的刀势,他微垂下头看着胸膛上偌大的、有些焦黑的血洞,轰然倒在了地上,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只剩下满满的不甘。 第二十二章 落霞城 在赤霄洞穿鬼面刀客身体后,一旁剑士也是不敢行险,面色凛然,一边身形暴退,一边挥剑朝着赤霄连斩。 幸而赤霄威势已减,虽说那剑士的腰间仍是被划开一道口子,但总归没有落得跟那刀客一般下场。只不过,刀客已然殒命,鬼面剑士自度单凭自己和手下绝难留下江忆染,也是颇为果断地打了个手势,然后便是往远处退去。至于一众手下自然也如潮水退。 江忆染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凝视着那些鬼面人离开的地方许久,又回头看了看颜家商队所在的白桦林的方向,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便拖着受伤的身躯认准一个位置走去。 ****** 数日后,落霞城。 燕王江暮玦统御偌大幽州,兵马无数,自然不可能靠其一人之力。在他麾下,有十大将军,分掌兵事。而其中掌握最多兵权并且最得江暮玦信任的,无疑是幽州北境的镇北将军皇甫钧。而他的治所正是在此地。 此刻,原本颇为冷清的将府正厅却是聚集了皇甫钧治下的诸多将领。站在坐于正座的皇甫钧一旁的军师模样的中年文士正向下首的众人说道:“据众多雁子传递回的消息,一直驻扎在中州一带的归云铁骑最近似乎有北调的迹象,而且数量不在少。另外两襄一带也开始有大量的秦兵汇聚,看起来要有大动作。雁城那边让我们严加防备,不可懈怠。” 中年文士话音刚落,便有一名虎背熊腰的大胡子黑面将领大大咧咧地说道:“哈哈,军师放心,那些秦蛮子若是敢来,我等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你当秦兵是泥捏的,还有来无回。”中年文士没好气地看了那大胡子黑面将领一眼,说道,“不过,确如方将军所说,就算秦兵真的有所动作,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此番皇甫大人召集诸位,倒多半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下首众将闻言,面面相觑。而中年文士并没有立刻说下去,而是看向皇甫钧,直到他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诸位应该知道,燕王殿下素来看重当今世子,因而几日前特地让其赶往我落霞城投军,在沙场磨砺。按时间算,应该就在近日到达,因而之后事宜还需要我等共同参详。” 说道最后,中年文士目光犀利地扫了一遍下首的众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 半炷香后,将府正厅重新陷入冷清,只剩下那名中年文士和皇甫钧。 中年文士看了眼其他人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对着皇甫钧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大人,这样会不会风险太大?” 皇甫钧端起一旁的茶杯啜了一口,微笑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次只好委屈下我们的世子了。毕竟,那些人藏的很深啊。另外,血雁那边我也照过面了。况且,我跟殿下这么久了,清楚他的性子,他恐怕还会支持我们,责罚什么的自然不用担心的。” ****** 就在皇甫钧将江忆染即将到达的消息告诉给手下诸将时,好巧不巧,江忆染也来到了落霞城外。 此时,恰好是残阳如血的时候。 他看着城门之上古朴的似乎闪烁着淡淡光芒的“落霞”二字,不禁感慨万千——一路来虽说有所波折、险些丧命,但总归是成功来到了此处。这里,就将是他沙场磨砺之路的开始。 ****** 入城之后,按照他爹江暮玦的计划是要去找镇北校尉皇甫钧。但此事确也不急于一时,于是江忆染便在城中闲逛起来。 落霞城作为北地城池,已离草原朔漠颇近,其间格局又与雁城大不同。如果说雁城还带着一丝江南的气息,那么落霞城几乎就是纯粹的粗犷了。那种磅礴大气,颇给人自由的感觉。 江忆染找了一间小酒楼,在角落坐下,要了酒和小菜,打算自斟自饮。酒楼里还有说书的,正在讲两襄大战的故事,恰好就是他爹江暮玦的故事,听起来倒也颇觉津津有味。 只是,当江忆染斟了一碗酒,刚刚饮了一口,便觉喉咙里像有火烧起来,仿佛吞了万千刀子。他万万没料到落霞城的酒烈到这种程度,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他还未缓过气来,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你是南方来的吧?云霞烧都吃不消吗?” 江忆染微微一愣,抬起头,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巧笑倩兮的脸。 第二十三章 兄妹 眼前的姑娘身穿鹅黄衣衫,风姿绰约,容貌绝美。俏脸带笑,双眸弯弯,清丽中带着妩媚。肌肤胜雪,长发如瀑,秀美之中是脱俗。年纪轻轻,但端的是美人胚子。她一出声,都引得酒楼中不少人侧目。 至于江忆染,虽说也感到惊艳,但倒也没有太被其姿容吸引,毕竟,在他心里,洛海棠一直是排第一位的。此时,他更多的是对这位姑娘感到好奇。 黄衫少女倒是很利索,也不管微微发愣的江忆染,直接在他对面坐下,盛了一碗他刚刚喝的所谓的云霞烧,一饮而尽,并且面不改色。只见,她将碗在空中虚虚一倒,示意已经不剩一滴,随后戏谑地笑道:“怎么样?” 江忆染傻眼,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姑娘厉害。” 黄衫少女嫣然一笑:“嘻嘻,小意思,这样的酒本姑娘能喝十坛。” 江忆染连连咂舌,心中暗想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这样写着,却听她继续说道:“今天你我遇见也算有缘,不若交个朋友吧。我叫谈萱萱,你可以直接叫我萱萱。” “在下姓易,上染下江,未有表字。”江忆染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想,自己这个化名以后怕是得时常使用了。 之后又聊了数句,结果发现谈萱萱竟然比江忆染长一岁,这下子江忆染再度傻眼,而且心中暗感“不妙”。 果不其然,谈萱萱一听江忆染比自己小,不禁笑地眉弯似月:“嘻嘻,那本姑娘是不是该叫你易小弟?” 江忆染闻言也不知说什么,连连干笑。 而谈萱萱则继续问道:“话说,看易小弟风尘仆仆的样子,来落霞城是有什么事吗?” “此来落霞城,是为了投军。” “投军啊,没意思。军中如此多拘束,本姑娘看你可不是一个喜受拘束的人。”谈萱萱撇了撇嘴,说道,“我说易小弟,你不如和我还有我哥一道去游山玩水吧,天南海北任逍遥,别投军了。还有还有,我哥他就在附近,我把他叫来介绍你…………” 谈萱萱话未说完,便察觉到对面的江忆染眼神有些异样,当即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白衣男子,剑眉朗目,丰神如玉,但却隐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看到那白衣男子后,谈萱萱倒是没有太惊讶,而是颇为高兴地站起来,说道:“哥,你怎么来了?” 似乎是因为面对自己的妹妹,白衣清冷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温煦。只听他没好气地说道:“你偷偷从我身边溜走,害我一顿好找,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 “哥,咱们好不容易来一次落霞城,总跟着你太没意思了。” “我这不是怕你遇到危险吗?你当这里是家里吗?”白衣男子一阵无语。 “嗯,说起来,危险是没碰到的,到是遇到一个木头。”谈萱萱说完便掩嘴笑起来。 对面的江忆染听了,又是呛得把刚喝的酒吐了出来。 白衣男子剑眉一挑,说道:“萱萱别胡闹。” 江忆染则是站起来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 谈萱萱也是不停点头,笑嘻嘻道:“你看看,易小弟都说没事了,你急什么。对了,易小弟,给你正式介绍下,他是我哥,谈归怴。”说罢,谈萱萱又向谈归怴介绍了江忆染,两人各自见礼,之后三人坐下开始聊起了天。 聊了没多久,江忆染便向谈归怴问起了一事:“谈大哥,若我没猜错,你背后的两把剑应该就是天下闻名的紫青双剑——紫电与青霜了吧?” 谈归怴看了一眼身后交叉背负的紫色与青色长剑,低笑了声,说道:“确实如此,不过世人皆知紫青双剑自当年金陵决战后便被毁去了剑灵,现在只是虚有其表罢了。否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还真不敢背着它们就在红尘行走。” 江忆染闻言也是点头。 而谈归怴则是趁机问道:“易兄弟,我观你周身剑意浩然,应该也是剑修吧?不知佩的又是什么剑?” 江忆染心中一凛,之前他就看不透谈归怴的修为,现在他显然已经看破了江忆染的实力,才故意这般问,而且他怕是对包裹在布片中的赤霄也是隐隐有所感应,看来这人城府也是极深,远没有他妹妹那般单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如此想着,表面上江忆染却还是微笑着将秋水取出放在身前的桌子上,说道:“在下的剑比起紫青双剑可就不足挂齿了,剑名秋水。” “好剑啊,易兄弟实在谦虚了。”谈归怴啧啧称奇,但随后便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江忆染身后背负之物,不过他倒是没有继续追问。 江忆染面上毫无反应,心中却是起了一些疑虑。 第二十四章 请求 不觉间,日沉于西,天空开始泛起淡淡的幽蓝色。 原本江忆染三人是打算共同逛逛落霞城,不过刚刚起身,便有一灰衫男子匆匆跑来,对江忆染见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江忆染一愣,看了眼身边的谈氏兄妹,摇头道:“这位小哥是不是找错人了?在下也是初来落霞城。” 灰衫男子却是坚持道:“我家大人有言,公子只要随我去了,一切自会了然。” 江忆染心念一转,随后便向谈萱萱和谈归怴抱拳道:“萱萱姐,谈大哥,恕在下今日不能奉陪了。” 谈归怴点了点头,谈萱萱则似乎有些不舍,取出一块凤形玉佩递给江忆染,说道:“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若是有什么事,拿着这块玉佩去清沅商会。见此玉佩,他们定会帮你。此去保重。” 江忆染微微一笑,道:“有缘他日自会相见。” ****** 片刻后,江忆染已然与那灰衫男子并肩而行,看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去镇北将军将府。 一开始两人都默然无言,比及行了半程,经过一个僻静所在,江忆染才摸摸下巴,略带询问地说道:“你是血雁的人?” 灰衫男子笑道:“少主好眼力。在下正是二十八宿之一,箕宿。” 江忆染耸耸肩,点头道:“这倒不是很难猜。不过,选在刚刚那个时间来找我,怎么?那一对兄妹有问题?” “确实,他们身上疑点很多。光是修为,就足够引起我们血雁的重视。” “那个兄长的修为应该不下妙真境吧?” “没错。另外,主要是他们身份成谜。毕竟,就算是失了剑灵的紫青双剑,也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既然少主已至落霞城,我们自然要谨慎一些,牵系少主安危。”灰衫男子恭敬说道,“而且,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镇北将军皇甫大人在得知少主已经入城之后,也确实想找少主一叙。” ****** 在来到将府正厅后,江忆染发现皇甫钧和那名叫卫思明的中年文士恭候多时。只不过,他也觉察到,在他出现后,皇甫钧和卫思明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了尴尬的神情。 见到他们这种表情,江忆染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还未等江忆染说话,皇甫钧便是几步上前,殷勤说道:“忆染啊,多年未见,如今意气风发,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皇甫叔叔也一样,神采更胜当年。”江忆染表面上说着客套话,心中却是在暗骂。要知道,皇甫钧素来是江暮玦心腹,是以在坐镇落霞城之前,经常出现在王府,因而跟江忆染的关系也是颇为不错。而以江忆染的了解,皇甫钧一直是个果决冷静的人,说话办事雷厉风行,断然不会扭扭捏捏。现在他却跟江忆染说这么些有的没的,必然没有好事。 果不其然,皇甫钧大笑,然后便是压低声音对江忆染说道:“其实这么着急让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皇甫叔叔但说无妨。”江忆染一边说,一边心已凉了半截。 皇甫钧点点头,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卫思明。卫思明轻咳了几声,便将皇甫钧把江忆染到来的消息放出去之事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其间眼神也是时不时飘向江忆染和皇甫钧,显然也是有些心虚。 听到最后,江忆染在心中已然将皇甫钧和卫思明骂了千遍,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不就是把他当作诱饵吗?而且他娘的事先根本没跟他这个当事人商量过。 皇甫钧见江忆染默然,也是干笑几声道:“忆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幽州毕竟是殿下掌控,就算有宵小真的动了心思,有皇甫叔叔和血雁的高手在,也断然不会让你陷入危局。” 江忆染苦笑道:“皇甫叔叔,你都先斩后奏了,想必我爹也答应,我还能说什么呢?” 闻言,皇甫钧和卫思明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忆染,其实这对你也是好事。江湖凶险,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钧拍了拍江忆染的肩膀,道。 “但愿吧。”江忆染点点头。 “对了,忆染,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你入军磨砺的,现在也要与你说说。”皇甫钧说道,“按照你爹和我们的筹谋,是打算让你先到望城的云西军,从普通兵士做起。你虽是世子,但军中的规矩毕竟不能坏。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忆染闻言却是又沉默了一会儿,许久后才坚定地说道:“皇甫叔叔,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到雁翎军中磨砺?” 第二十五章 想法 “雁翎军?”皇甫钧一愣。 “不错,而且我想到前朝燕国旧部所在。”江忆染异常坚定。 皇甫钧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看向远处。许久之后,他才回转过头,看着江忆染的双眼,问道:”既然你提出这个请求,应该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吧?“ 江忆染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所请之事也并不难办。”皇甫钧淡淡一笑,说道,“不过,原先前朝燕国旧部大多分散在雁翎军下辖九部,所以你的打算是?” 江忆染没有多想便微笑道:“便去前朝燕国旧部最多的那一部。” ****** 当江忆染离开将府正厅,被人引着前往暂居之处时,夜幕已然笼罩落霞城。如墨的天空上隐隐约约缀着些星点。 皇甫钧与卫思明站在正厅门口,默默看着夜景。 不过,皇甫钧终究是率先打破沉默:“世子的决定,你怎么看?” 卫思明叹了口气,摇头道:“未可知。” 皇甫钧闻言却是笑起来:“我们这个世子,确实很有意思啊。” ****** 数天后,江忆染便是启程赶往柳城。毕竟,江忆染此来是为了投军磨砺,自然不能总呆在皇甫钧的尉所里,而柳城,正是雁翎军一部驻扎之地,并且这一部也是前朝燕国旧部最多的所在。 这次江忆染并非孤身一人,之前曾接引他的血雁中的箕宿也随同前往。 虽说世人皆知血雁中人以无情闻名,但江忆染倒觉得那应该只是执行任务时的状态,私底下的他们其实和正常人无异。就像眼前箕宿,就是个很温煦平和的人。路上他们也时常聊天解闷。 比及快到柳城的时候,江忆染问了箕宿这样一个问题:“箕,在你眼中,雁翎军怎么样?” “世子说的是前朝的雁翎军吧?”箕宿笑了笑。毕竟作为燕世子,如果对象是本朝雁翎军,江忆染完全没有必要问这个问题。 不过箕宿并没有立刻说下去,而是在看到江忆染点了点头后才继续说道:“怎么说呢?前朝雁翎军确实是足以让天下人敬畏的存在,那等横扫天下的气势几乎没有哪一种军队能比。这样一支军队,出现在燕国这样已然奄奄一息的国度在当时几乎被认为是神迹。但最后,它到底没能改写燕国灭亡的命运,所以给我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吧。” “是啊,身不由己。红尘为局,几人能破?”江忆染似乎也深有同感,望向远处已然出现在视野中的柳城,轻声说道。 ****** 半个时辰后,江忆染出现在一顶营帐中,只不过箕宿已然不在身边。 他的对面,正襟危坐着一名披甲男子。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看去依然英气勃发,并且带着一丝狠厉。此人正是驻扎在柳城西大营的近五部雁翎军的统帅韩问荆。 在此之前,两人已经简单聊了一下,不过聊的都是些军中琐事、规矩细则之类,并未涉及江忆染来此的目的。但其实,皇甫钧早已传讯叮嘱过此事,是以韩问荆心中其实倒也颇为清楚。只不过,韩问荆还是淡淡问道:”韩某还是想冒昧问一句,世子作此决定是有何想法?“ 江忆染似乎料到他会这样问,看着韩问荆的双眼,笑着说道:”想法?我想重现雁翎军当年荣耀。“ ****** 就在江忆染来到柳城之后,远在雁城的江暮玦和洛南思也是得知了他的消息。 掩玄阁上,他们凭栏而立。 洛南思的眉目间隐隐有忧色,江暮玦则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江暮玦终于是忽地笑道:”北玄,在担心什么?“”担心什么?你会不知道?“洛南思没好气地说道,”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底气如此镇静。“ 江暮玦大笑:“随遇而安。该来的总会来,既然现在还没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忆染的身世终为人所知,我尽人事,之后便听天意安排。” 洛南思无奈摇头,说道:“你这种性子怎么会当王爷?倒不如去江湖上潇洒。“ 江暮玦拍了拍洛南思的肩膀,又指了指天,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所以嘛,这都是天意。“ 第二十六章 起点 江忆染在和韩问荆说明来意之后,韩问荆便带着他向西大营的某个角落走去。 路上,韩问荆向江忆染介绍了一些雁翎军的情况。 据他所说,雁翎军分九部,而每一部以雁一到雁九代称,麾下掌管两千人马。也就是说,整个雁翎军其实不超两万人,但真实战力却绝非两万普通士兵可比。 韩问荆掌管的则是雁五到雁九。每一部雁翎军又分为十营,每一营两百人,每一营之下又分二十个小队,每队十人,中有一名什长、两名伍长,单从规制来说,可以说是等级森严了。 至于江忆染要去的,则是雁九癸字营甲字队。这个小队之前刚好有一人战死,一直不曾补缺。更重要的是,九人中有八人都是当年燕国雁翎军旧部,剩下的一人也在军中呆了近一年。 ****** 不知不觉交谈间,两人便是来到了癸字营甲字队所住的营帐。 揭开营帘走进去,江忆染发现营帐中只有三个人。一个人呆在角落里,脸颊瘦削,神色冷漠,眼中隐约闪烁着戾气,他正用一块擦拭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 另一个人坐在中央偏左的位置,头发已然花白,面带沧桑,看去年事已高,但还是有一股不同常人的英气透出,他此时正翻看着一本书;至于最后那人,却是很年轻了,大概也就江忆染的年纪,微微有些胖,正躺在另一个角落里睡觉。 韩问荆目光扫过这三人,最后停在了那年轻胖子的身上,眉头微微一皱。 角落里的瘦削男子看到了韩问荆表情的变化,当即站起身,走到年轻胖子身边,踹了他一脚。 那年轻胖子看来也睡的不是很深,一被踹,原本缩起的身子就立刻弹开,整个人腾地就站了起来,四处转头,有些惊惧地说道:”怎么了?怎么了?冯二哥回来了?“不远处地江忆染看到这年轻胖子如此敏捷,也是啧啧称奇。 而瘦削男子见年轻胖子醒了,便淡淡说道:”韩将军来了。“年轻胖子吓得脸色苍白,看向韩问荆方向,赶紧战战兢兢地施了一礼,说道:”韩将军。“而此刻,瘦削男子和那站起来的白发老者也是各自施了一礼。 韩问荆向着年轻胖子的方向冷哼了一声,随后手朝着江忆染一摆,淡淡说道:”你们小队不是一直缺一个人吗?这位以后便是你们癸字营甲字队的一员了。“ 话刚刚说完,韩问荆便径直离开了。 毕竟,江忆染的身份在北地军兵的高层里已经”昭然若揭“,但普通兵士还是一无所知的,所以他的身份还是要隐瞒,是以,韩问荆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他视作普通的投军者来看待,以免露出破绽,如若放在平时的话自然少不了一些繁文缛节。 在韩问荆离开后,江忆染便是微笑着向年轻胖子等三人一拱手,抱拳道:”在下易染江,以后便与诸位同甘共苦了。“ 一边说着,江忆染一边在心中暗想:想不到这么快就又用到易染江这个化名了。 听闻江忆染此言,瘦削男子并没有什么反应,直接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角落,白发老者点了点头致意,而那年轻胖子则是像看见了一件宝物,两眼发亮,冲上来一下抱住江忆染,带着凄惨的声调喊道:”易兄弟啊,你可算来了。“ 江忆染被他这么一抱,不禁觉得哭笑不得。 ****** 虽说一开始的见面有些”怪异“,但那名叫王守恪的年轻胖子确实是个容易接近的人,而且秉性纯良。聊了没多久,他们便已然关系不错了。 而江忆染也是了解到王守恪一开始会有那种反应的原因。 按照王守恪的说法,这癸字营甲字队里除了他以外,性子都闷得要死,成天话不说几句,都阴沉沉的,像是要末日了一样。在江忆染来之前,只有被王守恪称作冯二哥的伍长冯远还比较正常一些。 王守恪还给江忆染细细介绍了此刻同在营帐中的人。那瘦削男子名叫冷如修,人如其名,整个人就冰冷得像幽冥中的修罗一般,平时生人不近,只和他的刀最亲近。 但不得不说,他的实力确实高强,本身是修行者,有着烛照境的修为,发起狠来,简直就是以一敌百的存在。而那白发老者名叫段轻涯,资历是甲字队中最老的,据说是当年南云坞一役的幸存者,曾经有通幽境的修为,但似乎因为什么原因现在连修行者都不是了。 听完王守恪的介绍,江忆染也是暗自咂舌,光光眼前两人的身份经历就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比,也不知道剩下的那些人又是何方神圣。这里作为江忆染从军生涯的起点,确实是足够不凡了。 不过,江忆染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用一种戏谑的眼光看着王守恪,问道:”那你呢?“ 第二十七章 第一夜 “那你呢?”江忆染戏谑问道。 王守恪脸一僵,干笑道:“嘿嘿,我的经历就很寻常了,没什么好说的。” 江忆染自然并不相信,说道:“少来,别敷衍我。看你的样子,绝对不是自愿来军中。” 王守恪闻言点点头,苦着脸说道:“其实真的没什么。我爹是军中将领,他见我平常悠游终日,便把我逼进了军中。” “啧啧,看不出来,你还是将门。”江忆染感叹。 而王守恪显然不以此为荣,连连摆手。 ****** 黄昏时分,晚霞满天。 江忆染终于是见到了癸字营甲字队剩下的六人。 一开始,他们进入营帐的时候,都不曾注意到多出来的江忆染。 直到最先进来的头戴青巾的中年人坐下,才注意到江忆染的存在,不禁微微皱眉,问道:“阁下是?” 不等江忆染说话,王守恪便抢着向他们介绍了江忆染。 只是,六人中的其中三人依然面无表情,做着自己的事,似乎并不在意甲字队中是九人还是十人。而另外的两人则微微颔首。至于最后那人,也就是青巾中年人,倒是褪去了戒备的神色,微笑道:“在下冯远,幸会。” 江忆染一边深施一礼,一边在心中暗想:王守恪说的果然不错,癸字营甲字队之人除了他,确实只有这冯远还算正常。 随后,冯远又向江忆染介绍了在军中需要注意的一些细节。冯远显然比王守恪要心细如发一些,所讲的要更全面,江忆染听了也是颇有受益。 不过,这癸字营甲字队的气氛确实低沉,用王守恪的“闷”来形容倒也贴切。冯远在讲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也并没有再与江忆染作更多的交流,而是做自己的事去了。 见到营帐中这般情景,江忆染在心中也是暗暗叹息。 ****** 入夜。 这是江忆染在军中的第一夜,清清冷冷。 江忆染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终于,他披衣而出,走到了营帐外。 中天悬明月,夜深千帐灯,倒也是颇为寥廓疏朗的景致。 癸字营甲字队的营帐所在的位置恰好是整个西大营的边缘,因而江忆染很轻松就躲开巡逻的兵士,翻过了木栅。 江忆染走到了距西大营东南角约数里的一片白桦林前的小土丘上,然后他就那样坐下,抬头看起月亮来。 月华淡淡,在身上流转。背后,夜风拂过白桦林,发出幽幽的声响。此情此景,江忆染不禁想到了之前曾经同行的颜家商队和天真无邪的颜青青。他轻叹一口气,大感浮生无常,非常人所能捉摸。若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倒也还不错。 只是,这样清幽安宁的环境,却是被空气中突然多出的煞气所搅碎。江忆染心中一凛,立时感觉到有一道劲风自他身后袭来。 江忆染微一侧身,躲过偷袭,随后手在地上一撑,身形一晃,便是后退数步。待得他抬起头来,神情却是变得古怪万分起来。因为,眼前的偷袭之人,赫然就是那个冷漠乖戾的瘦削男子——冷如修。 江忆染皱着眉,心中划过无数念头,看着冷如修,淡淡说道:“给我个理由。” 但是,冷如修似乎不愿理会,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随后直接暴起向江忆染掠去,刀风凛凛,笼罩而下。 这时候的江忆染也是郁闷得要死,大感莫名其妙,不过也实在没办法,对方攻势凌厉,根本不容分说,只得拔剑抵挡。幸而此次出来秋水赤霄都带在身边,否则空手接白刃可不是什么好玩得事情。 交手没几合,江忆染便发现,冷如修真的很强。之前赶往落霞城的路上遇到的那两名鬼面人,已经颇有实力,在烛照修者中可以算是中上乘。 而这冷如修显然要更强,加之他一直在军中修行,每一刀都充满着杀伐之气,一时间江忆染竟然被压制得死死的。斗了百余合,竟只有招架之力,全无反攻之机。 江忆染不禁在心中大骂,勉强寻隙与冷如修拉开距离后,便摆了个叫停的手势,生怕他再进攻,然后立刻说道:“他娘的,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冷如修并没有再发起攻势,不过显然没料到江忆染气急直接爆了粗口,脸上充满着古怪的神色。但这种表情很快隐没,冷如修的神情又立刻冷淡起来。 只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看你实力不错,想切磋一二,毕竟能做我对手的人太少了。你,倒没让我失望。” 第二十八章 往事 听完冷如修的回答,江忆染先是一愣,然后就气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在心中大骂:你他娘怎么不去找通幽境的切磋? 冷如修倒好像并没有看出江忆染已经气得无语了,也不理会他,径直走到他坐过的那个小土丘上坐下,一柄长刀插在身前。 江忆染见他这样,却是不敢过去,生怕他暴起给他一刀。冷如修看了眼江忆染,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边地空地,说道:“坐。” “坐可以,别再突然出手了。”听他这样说,江忆染才嘀咕着走了过去。 江忆染刚一坐下,便听冷如修问道:“你用的可是秋水剑?” 江忆染对他问这样的问题颇感奇怪,主要是王守恪说此人冷淡如冰,想不到竟然主动问话,但他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冷如修的脸上一下子浮现出颇为缅怀的神色,淡淡说道:“你的家世应该不一般吧。这剑,曾经可是皇后娘娘所佩。” “皇后娘娘?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江忆染并不在意他猜出自己的家世不一般,因为这一点不难推测,但对他后面的话,江忆染倒确实是颇感好奇。 “是前朝大燕的皇后娘娘,而且是最后一位。”冷如修说这些的时候,眼眸深处闪过无尽的哀痛。 而江忆染则是神情古怪,低声喃喃道:“竟然是她的佩剑?” 许久沉默之后,江忆染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冒昧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冷如修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忆染,说道:“你可知,血雁的首创者是谁?” 江忆染第一个想到地自然是他爹江暮玦,只不过若是如此,冷如修便没必要问这个问题了,所以紧接着又有几个答案浮现在江忆染的脑海里,江忆染随即干笑道:“你可别和我说血雁的首创者其实是那位皇后娘娘。” “差不多。血雁的首创者其实就是大燕末帝,一手打造雁翎军的我们曾经的皇帝陛下。” 江忆染闻言也是傻眼,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敢情他爹江暮玦现在手上握着的两大杀器——血雁和雁翎军都是继承了大燕末帝陆忘情的”衣钵“?若真是如此,这事情可就有点玄了。 正当江忆染暗自思索时,却听冷如修继续说道:”而我,曾经就是最初的那个血雁的一员。我是孤儿,从小就被血雁里的一位大人收养,并且顺势加入了血雁。后来,那位大人战死,而我也离开了血雁,加入了雁翎军。正是因此,我有幸得见圣颜,并且看到了皇后娘娘带的那柄秋水长剑。“ 其实,这原本应该是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但是用冷如修的话却只剩下寥寥几句,然而这寥寥几句中又有着多少血泪。 江忆染不禁轻叹了口气,心中也多了几分寂寥。他看了眼冷如修,问出了之前就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 “我不知道。大概我们是同一类人,又或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说罢,他站起身,径直向西大营走去。 江忆染看着冷如修离开的背影,默然无言。只到那月色下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处,江忆染才重新抬起头,看向那月亮。 ****** 之后,江忆染算是正式开始了军营生活。 因为现在暂无战事,所以平常大都是进行常规的训练与执行普通的任务。虽然雁翎军治军严格,训练强度也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江忆染毕竟是修行者,倒也一天天挺过来。 并且,不得不说,军中的磨砺确实卓有成效,江忆染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敏捷、力量等方面的进益。 而对于癸字营甲字队中的人,虽说小队里弥漫的依旧是沉闷的气氛,但至少在和江忆染相处是已非形同陌路。 尤其是王守恪和冯远与江忆染的关系已然不错,另外队里一名精擅奇门兵器的名叫吴务云也与他颇多交集,主要是江忆染在练习琉玄周天镯时经常向他请教。 倒是冷如修,虽说有了第一夜的不打不相识,但似乎因为性子使然,在那之后也并未跟江忆染多说话。 时间就这样徐徐流逝,它从未等待任何人。 也许,江忆染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他地戎马生涯。但,这注定不会是上天想要的故事。 第二十九章 莫管人间事 正当江忆染身在雁翎军中磨砺已有近一个月时,西南某处曾经掠出一名黑袍男子的竹海却是在夜半时分迎来了一位客人,或者更确切的说,对于深藏在竹海中的那位而言,应当是位不速之客。 此时的竹海,四处浮着些雾,在幽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森然。 然而,寂静的竹海上空地某处却是在一刹那浮现出刺目青光,青濛濛地笼罩着那一片空间。待得青光散去,却有一朵巨大青莲摇曳旋转,在那青莲上,赫然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白衣,面容俊朗,身材修长,黑发如墨,眉眼如星,背负着长剑,腰间有酒壶,其额上更有一道青莲印记,煌煌宛若谪仙下凡,端的不是红尘中人。 只见白衣男子出现后,四处望了望,随后嘴角便是勾起一丝笑意。那笑意味无穷,三分洒然,三分嘲弄,三分傲气,一分邪魅,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无法笑得如此出尘。 之后,白衣男子轻念一句:“十步杀一人。”话音刚落,他背后的剑便是倏忽出鞘,并且直接遁入虚空,不知去往何方。 但听得竹海深处传出一声怒斥,然后距白衣男子数百丈处便有一团黑雾涌出,直接向远处掠去。 几乎是黑雾刚刚出现,白衣男子便是笑着继续说道:“千里不留行。”然后,那团黑雾的一边,便有一柄青光濛濛、环绕着诸多淡淡莲花的长剑浮现,生生洞穿那团黑雾,爆发出耀眼光芒。 下一秒,白衣男子身后的剑鞘中,长剑重新出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至于那团黑雾,倒也并未完全消失,而是散作了点点微尘,并且几个呼吸后在一边重新凝聚,只是这一次,在那黑雾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身影,虽说面貌仍被隐藏在黑袍之中,但确实有人无疑。 那黑袍人出现后,便是冷冷看着白衣男子,用嘶哑的声音森然道:“桀桀,青莲剑仙,果然名不虚传。” “啧啧,上界仙人,果然名不副实。”白衣男子戏谑说道。 “哼。”黑袍人冷哼一声,无比阴沉地说道,“将来你会付出代价的。”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付出代价,但我知道,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让你永远看不到那一天。”白衣男子依然是云淡风轻地说道,话语平淡,但却有着莫名地威势。 那黑袍人显然知道他所言非虚,而且似乎也颇为畏惧,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然后才略显心虚地说道:”你试试。“ 白衣男子摇摇头,说道:”仙人也会嘴硬吗?罢了,我可没空与你在这里耗着。此番来,只是想告诉你,既然是仙人,便莫管人间事。仙人,我们一样能杀。莫要再越过界限。“ 这次,黑袍人却没有被威慑到,反而低沉地笑起来:”我们不过是刚刚显露一些力量对那人出手,便惹得你们如此紧张,直接惊动了青莲剑仙亲自来此。桀桀,看来,我们找对人了。“ 白衣男子闻言,原来带着笑意的脸庞却是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只见他微微闭上眼,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陡然睁开眼,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黑袍人顿时脸色大变,连连掐诀念咒,身前顿时浮现出紫黑色地六芒星阵,闪烁不定。但也几乎是同时,六道青色光剑直接洞穿星阵,化为六道光芒进入到了黑袍人的身体。这六道光芒看似绵柔无力,黑袍人却是如遭重击,连退数步,周身黑雾直接被打散,彻底化为虚无,而其额上,则开始有一道青莲印记闪烁不定,许久才消隐。 黑袍人脸色阴沉地看向空中,却发现那白衣男子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清冷的一句话在空中飘荡:”好自为之。“ ****** 数天后,楚国。 位居荆襄一带的小璟湖湖畔有一座草庐,庐前的小院子里有一名淡蓝衣老者正摆弄着亲手种下的花草。 忽然,其身后不远处的一张竹椅上,却是凭空浮现出一个人来。正是数天前的那名白衣男子。此刻的他,一脸悠闲的模样,时不时举起酒壶畅饮。 那蓝衣老者显然也感知到了白衣男子的出现,倒也不是很奇怪他的神出鬼没,只是淡淡问道:”事情办好了?“ 白衣男子点点头,嬉笑道:”那是自然。一个受位面压制的仙人还入不了我的眼。“ 蓝衣老者转身走到白衣男子一旁的竹椅边坐下,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少得意。他们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白衣男子大笑:”那又如何?天下事,无非一剑。我等只管,将进酒,杯莫停!“ 第三十章 半年后 这个世上,最挽留不住的,永远是时间。 半年光阴,倏忽而过,转眼便已是延煌二十四年的春天。 这半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一片平静。但清醒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 ****** 大约清明时分,大秦与大楚北地边境平仑城遥遥相对的靖城,一个足以改写史册的人到来了。 在太守府中,靖城及周围几座城池的文武尽数齐聚。他们此刻都恭敬地垂首而立,静默不敢说一句话,只因首位之上赫然站着一人。那人渊渟岳峙,面目棱角分明,透出一股凌厉与果决,特别是那如鹰隼般的双眼,仿佛能洞察一切。他身穿血红衣衫,外披墨色大氅,腰间是一柄古朴长剑。 此人姓独孤,名漠,正是让大秦所有人引以为傲的兵圣。 原本应该坐镇中州的他此刻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里,下首的众多人都知道,对楚国的一战已然在所难免。 独孤漠扫视着下方所有人,用一种不容置疑地语调徐徐说道:“兵者诡道,战争在不经意间,已经开始了。” ******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 平仑城腾起熊熊大火。几乎同时,城墙上戍守的楚国士兵惊恐地发现,不远处涌来了一大批军队,点着火把,在黑暗中宛若赤红大潮一般扑来。 当数个时辰后,火焰终于熄灭,平仑城中已然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 翌日,落霞城,将府正厅。 皇甫钧放下刚刚送达的卷宗,脸色阴晴不定。一旁的卫思明见皇甫钧如此,隐隐有些不安,问道:“大人,怎么了?” 皇甫钧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道正厅中央,负手而立。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平仑城丢了,上云城被围。” “怎么会这样?”卫思明震惊地说道。 皇甫钧略带自嘲地说道:”平仑城是里应外合,直接攻破,上云城倒尚能坚持。独孤漠还真有一手。“ “独孤漠来了?”卫思明心中不自觉升起一丝骇然,显然,这比平仑城城破还要有冲击力。 “昨夜攻破平仑城以及包围上云城的军队里不仅有归云铁骑,甚而还有连环震岳兵的身影,光凭这些就差不多能判定是独孤漠亲至。而秦国方面似乎也并不想隐藏这个消息,血雁很快就证实了。”皇甫钧目光深邃地说道,“我们的预测和安排都没有错,只不过还是低估了这位兵圣的实力。” 卫思明点点头。确实,皇甫钧他们半年前就开始增强与秦国接壤的边境的守备,只是实在想不到在兵圣的指挥下,在加上秦兵本身强大的战力,直接是侵略如火,攻下了平仑城。当然,一场战争的胜败与否从来就不是一城之得失,因而冷静下来后,卫思明也是思路清晰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皇甫钧似乎就在刚才已经想清楚了这事,但他并未直说,而是淡淡问道:“你的意思呢?” “坚壁清野,避其锋芒。以逸待劳,伺机而动。”卫思明一口气说了十六字。 皇甫钧微笑道:”和我的想法差不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倒要见识见识独孤漠的手段。“ ****** 烽烟重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北地的军队,其中就包括驻扎在北柳城的雁翎军。 平仑城城破的第二天黄昏,素来消息灵通的王守恪率先将所知所得告诉给了癸字营甲字队的其他人。 得到消息后的江忆染也是颇为感慨,想不到刚入军半年,就真的让他遇上了这样一场势必牵扯众多势力的尚未完全开启的大战。他的心中,有热血在燃烧,有豪情在升腾,但也有些无奈。毕竟,如果真的参加了这一场大战,那么,生死就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除了江忆染,王守恪也有些兴奋,但剩下却是无动于衷了。看着他们的样子,江忆染的心中不禁多了感伤。 曾经,他们都是一支天下无双的骑兵的成员,百战不殆,纵横叱诧。他们把所有都献给了军队、献给了国家,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执念谱写了一个又一个传奇。只是,当执念破碎,他们最终却还是沦为现在这般消沉的模样。谁又能知道,他们也曾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第三十一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一) 大楚北地西北边境的地形最大的特点便是多变,时而连山绝壑,时而旷野千里。但几座城池大多都是修在燕西平原一带。 平原腹地,坐落的正是刚刚失陷的平仑城。与其沿西南至东北一线排开的还有上云城和东水城。这三座城池可以说是大楚北地西北边境的第一道屏障。在第一道屏障之后,又有四道关隘呈扇形铺开,依次是青岭关、古阳关、池关、丰原关。其中,青岭关依云杭山而建,丰原关依大沼山而建,余下的古阳关、池关却还是在燕西平原上。在这四关之后,便是燕北重镇柳城了,也就是韩问荆的雁翎军所驻扎之处。 平仑城失陷,上云城告急,燕北形式紧张,所有人都清楚,大战在所难免。不过,畏战情绪却是丝毫没有,反而北地军伍似乎都有跃跃欲试之意。要知道,北方民风本较南方剽悍,加之燕王江暮玦治军严谨,北地军伍已然是虎狼之师。 ****** 上云城东面城头上,在众多普通兵卒之中,有两人颇为显眼。一人身穿文官袍服,看去颇为年轻,面目清秀,正是上云太守薛谨;另一人武官袍子外披挂甲胄,面若重枣,须发皆白,却是权领兵事的城中参将南震清。 此刻,秦兵已然将上云城围的水泄不通,一眼望去,营帐绵延不绝。 薛谨看着这副景象,心中也是略有凄然。他轻叹一口气,看了眼南震清,苦笑说道:“南老将军,这次若活下来,小子请你喝酒。” 南震清闻言大笑:“哈哈,那老夫可是要记着这话了。薛小子可莫要反悔。” 其实,原本的上云太守是南震清,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一年前被削职,空出来的位置由薛谨担任。起初南震清看薛谨模样,以为其必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谁曾想一年共事下来,经发现此人确有能力,待人温和,处事果决,外柔内刚,雷厉风行。虽只任职了一年,但已是颇有政绩。更让南震清欣赏的是,薛谨于上兵伐谋亦是有不俗的见解。原本,几天前已经有消息传来,鉴于其政绩,薛谨即将升官,而南震清则将复职,谁曾想却正好遇上大战爆发。此正是命运弄人之处了。 战争,意味着死亡。南震清知道,薛谨并不是怕死之人,但也了解他的心中还是有些郁闷的。 南震清于是继续说道:“薛小子,你其实也无须太悲观。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薛谨略有些无奈地道:“虽说如此,但毕竟面对的是兵圣,还是有些心虚啊。” “有此等心绪实是再正常不过。就算是像我这样的老军,对上兵圣独孤漠带领的秦兵,都有可能怯战,遑论你了。只是老南我说句实在话,现在这种情况,生死已非我们能左右,自当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便好了。” 薛谨点点头,原本略带戚然的眼神也是重新坚定起来。他看着远处秦兵所扎密密麻麻的营帐,微微皱了皱眉,道:“南老将军,依你之见,秦兵若是全面进攻,死守的话,上云城能守几天?” 南震清凝神想了想,说道:“上云城胜在军械足备,城高壕深,但对手的实力实在无法估量,所以南某以为,三天已算不错。” “三天吗?”薛谨喃喃道。 南震清继续说道:“不过,秦兵那边看起来并没有全面进攻的意思,应该是想等我们援兵来,然后尽数剿灭。围而不攻,此理即在此。” 薛谨闻言也是感叹道:“看来他们所谋甚大啊。现在想想,我们上云城几乎战不能战,只能死守,会有别的路能走吗?“ ******”有。“柳城西大营中军大帐中,韩问荆对不知何时来到此地的皇甫钧说道,”我们有信心。“”可战争不是有信心就能赢的。“皇甫钧看了眼韩问荆,说道。 韩问荆笑道:”我们有信心,因为我们有实力。皇甫将军应该也知道,当年燕王殿下改编雁翎军后,就在雁翎军中加入了其他兵种。现在的雁翎军,攻城拔寨同样不在话下。“ 皇甫钧举起身前的酒杯,向韩问荆示礼,旋即一饮而尽,郑重说道:”静候捷音。“ 韩问荆也是抱拳沉声道:”定不辱使命。“ 第三十二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二) 根据血雁探得的消息,这次出兵伐楚,秦国几乎调动了近三州的兵力,似乎大有一举拿下幽州之势。 北线对平仑城的突袭以及兵围上云城不过是个序曲,紧接而来幽州南部边境也开始燃起烽烟。只不过,据说江暮玦和洛南思已经亲自在南线坐镇,是以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场战事所需要忧虑的只有北线罢了。 毕竟,北线楚军的对手,是兵圣独孤漠。 而且,但就兵力而言,北线的压力也要大很多。已知包围上云城的普通秦国铁甲军就有四万之众,再加上近五千人的覆鳞铁骑、近一千人的归云铁骑、近一千人的连环震岳兵,便差不多有五万人。这,还只是上云城面对的秦兵罢了。要知道,在刚被攻陷的平仑城中以及东水城城外,还驻扎着大批秦兵。 北线一带的楚军虽然已经开始集结,但短时间能投入作战的,也只有柳城及以西的军兵。单就兵力而言,实在是远远不及。因而,皇甫钧的想法是“避重就轻”,或者说以优势攻弱势。楚军所面对的兵力虽然浩大,但这就意味着秦国境内靖城以西的守备必然相对削弱,这就给了楚军围魏救赵的机会。于是皇甫钧便打算让雁翎军长途奔袭,直入秦国境内,攻打位于靖城西北面的狩林城。只不过,皇甫钧也并没太大信心,因为以独孤漠的见识经验与判断力,难保会留后手。所以,这才有了刚刚他与韩问荆的对话。 只是,心中虽有担忧,但皇甫钧倒并未犹豫。机会一瞬而逝,战争原本就是一场惊天豪赌。 ****** 几乎就在韩问荆与皇甫钧会晤没多久后,其麾下近一万雁翎军便集结完毕。而韩问荆也是很快下达了命令。按照他的安排,雁五、雁六、雁七、雁八负责奔袭狩林城,而剩下的雁九,则随同从各地赶到柳城汇合的八千楚军驰援上云城。分兵行动的目的,自然是混淆视听、掩人耳目。但至于为何会选择雁九,却是掺了韩问荆的一些“私心”,或者说也是没有选择。 因为,江忆染也在雁九。 其实关于江忆染的问题,韩问荆之前也问过皇甫钧,他们都觉得,奔袭狩林城的行动实在太过凶险。纵然江暮玦曾告诉他们,江忆染入军之后,便无需顾及他生死,把他当一个普通士兵来看即可。但皇甫钧和韩问荆哪里敢当真,如果江忆染真出了事,他们难辞其咎。是以最终,他们选择让雁九负责驰援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说,毕竟还是要比奔袭狩林城安全一些。 只不过,皇甫钧和韩问荆自然猜不到,几乎一接到兵分两路的命令,江忆染便猜到了这个命令背后的意味。但江忆染显然有所预料,是以也并没有太过惊讶。他更多的,是在思考这样行动的利弊。诚然,现在的他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雁翎军成员,但将来他势必要继承他爹爹江暮玦的位置,统帅数十万雄兵,这一切绝对不是兵书上能学得来的,只有在真实的战争中才能积累经验。这一次秦楚开战,江忆染其实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更高的格局去分析战事,就像两人对弈,江忆染既是棋子,也是观棋者。他需要通过这种特殊的身份,迅速找到运筹帷幄之道。 ****** 大约一天后,北线自柳城出发的近一万人援军就已经经过古阳关,开始向上云城行去。其中的两千雁翎军作为先锋军,已然接近上云城,再有半日便可抵达。因而众多斥候也是尽皆洒出,四方哨探,以防敌袭。好巧不巧,江忆染所在的癸字营甲字队正好权领斥候之职。是以一行十人和其他数队人马一样早已脱离大军,在前方哨探。 虽说斥候应该算是最接近敌人的,但江忆染倒是并没有紧张害怕。一来,他本身就是比较镇静的性子;二来,他觉得自己这支小队的实力实在太强了,遇到寻常秦兵,斩杀他们实在不在话下。 此刻,他们正行进在一片密林中。每两个人之间隔有数丈距离,位置看似凌乱,实则兼顾了巡查与救护。所有人都是默然行进,全神贯注地感知周围的动静。 几乎快要出林子的时候,江忆染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动,厉声道:“小心!” 第三十三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三) 江忆染话音刚落,便见有三支利箭从三个角落射出,并且尽数落向王守恪,似乎藏在暗处之人看出他们当中王守恪最为弱小。 但王守恪显然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反应之灵敏已经超出了一般人。只见他俯身躲过一支利箭,又挥剑拨去另一支,但却再无余裕去应付最后一支轨迹颇为刁钻的利箭。眼看利箭就要刺入王守恪的躯体,却见一道刀光亮起,直接将那利箭斩作两截。 出刀之人,在王守恪右侧,正是癸字营甲字队的什长乔落槐。 对于乔落槐,江忆染的了解不多,因为他和冷如修一样,平常几乎不讲多余的话,虽说看去面相温和,但对人也是一般冷淡。江忆染只知道,此人曾经也是修行者,据说甚而差一步便可入妙真境,但像段轻涯,因为遭遇了什么变故,一身修为被废。虽然如此,但队里的人,哪怕是冷如修都很尊敬他,江忆染半年来也确实感觉到他的能力与魅力。最让江忆染感到好奇的是,乔落槐一直随身携带一柄断剑,就像冷如修对待他的刀一样,只不过乔落槐还要夸张一些。江忆染很清楚,这柄断剑背后,肯定有故事。不过,刚刚斩落利箭,乔落槐用的倒是寻常佩刀,但刀势之凌厉,依然让人叹服。 几乎在乔落槐斩落利箭的瞬间,队伍中便有三人身形一动地从马上离开、进入林子深处,分别朝着利箭射来的方向追去。其中两人是冷如修和吴务云,而最后那人,却是江忆染了。 江忆染追得极快,几个呼吸间就看到远处逃遁之人。那人身穿黑色短衫,背负长弓,身形也是颇为敏捷。只是他显然没有修为在身,自然很快就与江忆染相距不到数丈。江忆染显然想速战速决,手腕处的琉玄周天镯泛起濛濛银光,数根如丝线般的小针便激射而出。这半年来,江忆染一直苦练琉玄周天镯的控制,到现在,虽说仍算不上如臂指使,但简单的操控已不在话下。因而那些小针飞速而去,直接刺在那人的几个穴道上。旋即,江忆染手腕微微一晃,那些小针又是瞬间回归,镯子上的濛濛银光也是淡了下去。再看那人,却已然是身体绵软地倒在了地上。 虽说琉玄周天镯是杀人利器,但江忆染并未下杀手,只是封住了那人的穴道。那人被封住穴道,神色狰狞,狰狞中还带着无奈与痛苦。他万万没想到,追来的人竟然是一名修行者,并且还有古怪的奇门兵器,还未交手便被生擒,连自决的机会都没有。 江忆染看着眼前躺倒在地的这名秦国的黑衫斥候,心中莫名有些感慨。只不过这种恍惚的情绪一闪而逝,江忆染很快又绝对冷静下来。要知道,这里虽不算正式的战场,但已经是秦楚交锋之地,仍然要绝对小心,以防不虞之变。像刚刚那种情绪,实在是不可取的,因而江忆染也是自我告诫。 之后,江忆染便带着这名秦国斥候回到了方才队伍所在的地方,然后便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回来的。 而乔落槐看着回来的他和那黑衫斥候,眼眸深处似乎起了一丝波澜,似有恨意,又有痛苦。只不过,这微妙的变化隐藏的很好,江忆染未曾发现。 也就在江忆染回来后没多久,冷如修和吴务云也是紧接着回来了。他们的武器上都沾着血,显然比江忆染要更“干脆”,直接连活口都没有留。 江忆染刚想开口问自己生擒的黑衫斥候该如何处置,便见乔落槐直接手起一刀,取了他的性命。江忆染顿时傻眼。却见乔落槐侧头看了江忆染一眼,淡淡说道:“以后,不必留活口。” 江忆染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自顾自地蹲下去在那黑衫斥候的尸首上搜了一下,将一些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取了出来一一检查,也不管除了冯远和王守恪之外的其他人已经离开。片刻后,江忆染才上马,对等待的冯远和王守恪说道:“久等了。” 冯远叹了口气,道:“你别见怪,乔大哥他太恨秦国人,几乎见面就是杀戮,从来不愿留下活口。” 江忆染闻言也是默然,其实这个原因他也猜到了七八分。 看着远处乔落槐略显萧索沧桑的背影,江忆染也是心有戚然,在这个看起来高大坚毅的男人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 第三十四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四) 在密林遇袭之后,江忆染所在的癸字营甲字队继续前进,直接到了差不多已经离上云城周围的秦营只剩不到十余里的地方。 江忆染等十人骑马立于一方小土丘上,远处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秦营中飘荡的旗帜,再远些,就是上云城朦胧的影子了。在这小丘下方,距小丘数百步远的一株枯树旁,有四名秦国斥候正四处游弋,他们都骑着马匹,但看装束都只是秦国最普通的骑兵。而且,他们似乎还未发现江忆染等人的存在。 片刻后,乔落槐转头向队伍中的一人看去。 那人身形精瘦,双手修长,头上系着紫黑色带子,带子上绘着云纹,在其背后是一副长弓和一袋箭支。他叫花承錾,弓术无双,是癸字营乃至其他数营都闻名的神射手,平常虽然话不多,也是个闷葫芦,但待人算是比较温和,曾经也指点过江忆染弓术。 感受到乔落槐的目光,花承錾轻轻点头,随后便是纵马从土丘上一跃而出,一下子就朝那四名秦国斥候靠近了数十步的距离。 在花承錾纵马跃出落地之后,那四名秦国斥候才猛然惊觉。只是他们还未及反应,花承錾便已然弓开如满月,一次射出三箭,直追其中三名秦国斥候而去。弦声落处,两名秦国斥候直接中箭坠于马下,还有一名勉强避过要害,却也被射中肩膀,伏鞍而逃。最后那名未曾面对箭矢的秦国斥候,惊得脸色苍白,拼命拍马落荒而去。只是,花承錾岂容他们遁走,又出两箭,箭无虚发,活着的两名秦国斥候应声而倒。 土丘之上,江忆染看着这幅景象也是不禁暗自感慨花承錾弓术高明。 乔落槐点点头,刚想说话,却是双眉微微一皱。不远处另一方土丘之后,突然传来众多马蹄声,然后竟然直接有一队秦国骑兵出现,约莫百人的样子,朝着江忆染等人所在的位置冲杀过来。这队秦国骑兵看装束精致、队列整齐,还不是普通的骑兵,而是秦国东北一带赫赫有名的覆鳞铁骑。他们应该也是在附近巡哨,恰好看到那四名秦国斥候落马,于是立刻赶来。而江忆染等人因为视角的原因,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们,主动转瞬变为被动。 当然,如果现在回马撤退,这队覆鳞铁骑很难追上他们,只不过乔落槐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秦骑,面无表情地说道:“王守恪,你回去通禀。其他人,与之一战。” 说罢,他便纵马跃下土丘,与花承錾并肩而立。 王守恪听完乔落槐的吩咐也是有些傻眼,按照他的说法,自己走了以后,他们癸字营甲字队岂不是要九个打一百?这是什么节奏?原本王守恪还想劝说一二,但一来乔落槐已经跃下土丘,二来冯远以目示意,似乎是让他放心离开,前去通禀雁翎军大部,是以他微微咽了口唾沫以后,便纵马往来时的路而去。 在王守恪离开后,冷如修等人也是相继跃下土丘。江忆染是最后一个,他看着土丘前那八道身影,不知为何突然大声笑起来,紧接着,他纵马跃出,在空中的那一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九对百,真他娘的霸气啊! ****** 不久后,在与癸字营甲字队所在位置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王守恪也是与雁翎军雁九大部相遇。 雁九的统帅名叫陆十七,名字简单,但人一点也不简单。雁九之中,有很多是自前朝雁翎军中整编过来的,但此人却不是,他是凭借战功被皇甫钧提拔上来的狠人。为人狠厉而豪迈,乖张而坚毅,平时并不是特别受人待见,但统兵作战确实别有一套,甚至颇受燕王江暮玦的赏识。让他统率雁九,自然是因为雁九中那些前朝雁翎军老军虽说因为燕国败亡平常都是万念俱灰的样子,但终归不是简单角色,个个都是狠人,哪怕有片刻从心死的状态中摆脱并真正发起狠来,都不是常人所能想见的,谁也不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是以这些狠人自然要交给一个更狠的人来管束,这个更狠的人,就是陆十七。 此刻,陆十七听完王守恪的汇报,一开始面无表情,把对这个狠人早有耳闻的王守恪吓个半死,沉默许久之后才突然大笑道:“虽说你们癸字营甲字队这样似乎有擅自行动的嫌疑,不过这等胆气,我很喜欢。” 第三十五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五) 之后,陆十七就对雁九作了部署:全军疾行,迅速赶往上云城,在到达王守恪之前提到的土丘后就分出一百骑帮助癸字营甲字队,其他人直接奔袭秦营,以求以突如其来之势震慑秦军。 而当大部雁翎军到达那个土丘之后就发现刚刚王守恪所提的遭遇战早已结束。 在那株枯树周围七零八落地横陈着覆鳞铁骑的尸体,而癸字营甲字队或倚马而立,或倚树静坐,或直接坐在地上,身上虽都带伤,但却并无性命之忧。 江忆染就是那倚树静坐的人,身边则是冯远。江忆染正接过他递来的酒囊一顿狂饮。刚刚那一战,江忆染虽则左肩、右腿与腰腹处都受了伤,但却是真痛快、真过瘾,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情。 赶到的陆十七看到这一幕,咧嘴一笑,随后便是控住疾驰的马,让其停了下来。其身后的两千雁翎军自然也是相继勒住了马。 陆十七纵身下马,径直来到了乔落槐面前,眯着眼说道:“你倒是一点没变。” 乔落槐默默不答。 陆十七倒是并不介怀,又转身上了马,摸摸下巴说道:“九人战百人,你们倒也算是立了功劳,再者你们也都负了伤,之后就不必去拼命了。四处游弋,权为哨探,静候后面的八千人到来吧。” 说罢,也不等回应,陆十七便直接纵马向上云城的方向驰去。而那两千雁翎军则紧随其后。 乔落槐看着陆十七离开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而江忆染则是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颇感好奇,但旋即他就看到王守恪也“自觉”地留了下来,忍不住笑了起来。 ****** 事后江忆染等人才知道,他们与那百骑秦兵的遭遇却是拉开了上云一役的序幕。 两千雁翎军和江忆染等人分开后没多久,就撞上了也是闻讯驰援的两千覆鳞铁骑。两相交战,雁翎军气势如虹,大破秦兵,直接穿透覆鳞铁骑的阵型,一往无前地向秦营袭去。那些被冲的七零八落的覆鳞铁骑想要回援却已经追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雁翎军冲入营地。 原先,陆十七的打算是让雁翎军在秦营中突袭冲杀一番后,便立刻回军,反身杀出去与剩下的八千援军汇合。毕竟,雁翎军骨子里还是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因而旷野作战更显优势。若是被逼进上云城中作守城战,虽然雁翎军同样具备这样的能力,但优势毕竟被削弱了。这正是陆十七作此打算的考虑。只不过,他到底还是略微低估了秦兵的反应能力,或者说独孤漠的能力与判断力。正当雁翎军想要反身杀出秦营时,秦军方面直接动用了连环震岳兵,将雁翎军拦腰截断。幸而,连环震岳兵的机动性终究不如雁翎军,最终两千雁翎军中还是有一半杀出了秦营,向来时的方向驰去,剩下的由陆十七带领的一部则是被逼入了上云城中。 这是上云一役中,秦楚两军第一次较量。虽则秦军损失较楚军为多,但并没有多到能让楚军扭转局势的地步。在这种,楚军大部尚未集结、兵力占劣势的时候,其实反倒是楚军吃了暗亏。 不过,雁翎军气势如虹的姿态倒也让上云城中守军士气大涨。 ****** 是日夜晚,上云城外秦营中军大帐。 独孤漠正翻阅着亲信呈上来的战报,在其身旁,有一人捧手而立,形体瘦削,面色蜡黄,时不时发出咳嗽之声,似乎带着病。其人身着青衫,青衫上绣着北斗七星,这是大秦四大书院之首北辰书院的标志。他姓郑,名方平,字子渊,号称北辰书院第一教习,同时在独孤漠身边也是军师般的存在,是独孤漠最信任的人之一。 此时,郑方平又是发出了几声咳嗽,独孤漠见了,淡淡说道:“子渊,你身子不好,便早些休息。这边的些许军务,我一人即可。” “有劳将军挂念,我这是痼疾了,一直如此,无须担心。在其位,谋其政,方平自当鼎力襄助将军处理军务。”郑方平微一拱手,恭敬说道。 “嗯,那也好。”独孤漠点了点头,“午间雁翎军那一场奔袭,子渊以为如何?” “有些许大巧若拙之意,但终不足观。” “确然,那些楚人也太小看我独孤漠了。且不说来袭的只有这两千雁翎军,纵使那之后的八千援军尽上,也不过杯水车薪,终难改变战局。不过,雁翎军的战力倒确实不容小觑。只是,我可是听说柳城驻扎有近万雁翎军,现在我们见识其中的两千人,不知剩下的雁翎军又去了何处?”独孤漠的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 第三十六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六) 翌日。 后续的八千援军终于赶到上云城一带,与一千雁翎军会师,并驻扎在上云城周围秦营以南一带,成掎角之势。至于包围上云城的秦军,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动静。其实秦军不行动,倒是楚军所乐见的,这样也就给了楚军集结兵力的时间。只是,楚军还来不及高兴,便又接到噩耗——东水城城破。据从东水城逃出残兵的话,秦军深夜攻城,鏖战四五个时辰直到天明,东水城楚军寡不敌众,最终城池落于秦军之手,一众文武官员也是尽皆殉国。 上云城的楚军虽感悲怆,却也终是无力回天,毕竟,他们自己也是岌岌可危。 大约午间时分,秦军分兵行动,一支大举攻城,一支直战援军。因为兵力上的劣势,无论九千楚国援军,还是城中守军,都被秦军压制,根本没有反击之机。幸而援军的机动性远胜秦军,在旷野之上勉力周旋,而城中守军也是凭借薛谨和南震清积累的军械保城不失。 上云城攻守之间,虽已火热,但却还未焦灼,只因双方军中的修行者都尚未出手。 ****** 黄昏时分,上云城。 大漠孤烟,残阳如血。 从午间战至现在,秦军的攻势终于有所放缓,但所有守城楚军心中的弦都依然绷紧着,只因谁也不知道战局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秦军以兵力之优四面围攻,之前的作战中以北面的攻势最为凶猛,是以不论是薛谨、南震清还是陆十七,此刻都在北面城墙之上。 其实薛谨之前倒是在南面城墙督战,只是在秦军放缓攻势后才趁隙来到北城墙,只因打到现在,有些事情已经很明了了,他必须和南震清、陆十七商量。因而刚一到达,薛谨便带着苦涩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南震清看着薛谨满是血污灰尘的脸,叹了口气道:“秦军的攻势超出了我们的预判,如果他们继续按照之前的程度进攻,并且连夜攻城,怕是撑不到天明。” 薛谨默然,低垂着头,满是疲态。 一旁的陆十七看了,当即笑着拍拍薛谨的肩膀,说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你我今纵是战死于此,也无悔了。况且,我们未必便输。” 薛谨闻言抬起头,苦笑道:“纵然我有胜的信念,可这些兵士,他们的士气已经十分低落了,这是最让我担心的一点。原本我一直试图扭转它,但薛某无能,终究无法办到。” 陆十七也是神色一凝,徐徐四顾。诚如薛谨所言,守城楚军中除了雁翎军外的普通士兵已然尽显疲态,只是怀揣这着最后的希望在硬撑。之前陆十七倒是有些忽略了这一点,他下意识把守城的楚军都看作是雁翎军了。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有些后手还是不能保留了。 想到这里,陆十七转身向某个方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拱手说道:“还请老先生出手。” 陆十七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淡灰色身影从城中飘出,越过城墙,又如一片叶子一般徐徐飘落,轻轻落在地上。 薛谨和南震清向那道身影看去,也是面露惊讶之色。 那是一个老者,身着灰袍,三尺长髯、飘飘须发也是尽显灰白,但其面目却似珠玉,绽着晶莹的光芒。在其身后,还背负着一架古琴,古朴庄雅,透着非凡神韵。 此老名叫吴冠言,年轻时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琴师,后来偶得机缘,踏入修行一途,之后更是突飞猛进,直入地仙三重楼,虽则在此之后难有寸进,却已经踏入顶尖修者的行列。皇甫钧曾亲自邀请他入军担任供奉,只不过他生性洒脱随性,不喜拘束,于是便婉拒了。后来他便一直在幽州各处悠游,倒也好不自在。此番之所以会出现在上云城,是因为上云城是他的故乡。因而几天前他找到韩问荆,请求让他与雁九随行,共同救援,韩问荆自然答应了他。之后,他便一直呆在陆十七身边,藏在暗处,见机行事。 其实,不论韩问荆还是陆十七,都感觉得到,吴冠言此至上云城,是去赴死的。 原先,陆十七是打算让吴冠言找寻时机,最好是在混战的时候暗中出手,直取秦军中大人物的首级,乱秦军阵脚,增一线战胜之机。但现在,陆十七决定让吴冠言光明正大地出手,因为他相信吴冠言的实力,相信他能给士气低落的楚军带去信心。 第三十七章 号钟琴 吴冠言一出现,秦军中立刻有一队二十人左右四处巡游的铁甲军朝他冲去。 吴冠言不慌不忙,将负在身后的琴取出,那琴似有灵性一般浮在半空,看似古朴无华的琴身上流动着淡淡的紫檀色光芒。 此时,那一队铁甲军已经离他不足百步。吴冠言轻轻一拂琴弦,只听“铮”地一声,便有一道绯红色半月状光芒自琴上掠出。那光芒也是极为灵动,仿佛本来就是无形无态的一般,在铁甲军中倏忽闪动,随后便消失不见,再看那些秦兵,脖子上纷纷浮现出一道血线,面色惊恐地倒在了地上。 秦军攻势相较之前虽说已缓,但人马并未完全撤去。像现在,离上云城北墙不远的地方,依然有一部秦兵列阵以待。这部秦兵的将领同样是修行者,而且已经踏足通幽境。他自然也发现了吴冠言的存在,但是却根本难以捉摸到他的修为。因而这名秦将一边差人传讯给独孤漠,一边又遣了一队骑兵前去试探。 秦国民风素来剽悍,因而这队骑兵并没有因为铁甲军的失利而怯战,依然悍不畏死地以整齐的队列冲向吴冠言。 吴冠言站在原地,只是不紧不慢地拂动琴弦,仿佛在奏曲,有天籁般的声音传出,宛若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但伴随着美妙乐音的,却是一道道凌厉的剑气。以琴作剑,剑气无形,这是修行琴道之人惯用的手段,吴冠言本就是琴师,自然不出于此。那紧随音律而出的剑气,道道皆落向那队秦国骑兵的咽喉要害,不过片刻,便屠戮殆尽。 远处那名秦将脸色有些苍白,他终于是确定,眼前这位老者的修为不是地仙便是妙真,如果用寻常兵士对付,就算能堆死,也一定会耗费大量兵力,现在暂且只能按兵不动,等独孤漠大人做决定。 ****** 中军大帐。 独孤漠其实早就觉察到了吴冠言的出现,已然对麾下的修行者做了部署。此刻的他,站在营帐门口,看着吴冠言的所在的方向,低笑一声,喃喃道:“号钟琴吗?有意思。” ****** 上云城前,吴冠言见秦军一时没了动静,眉梢微微一挑,便径直向那名秦将及所带领的千余名秦兵走去。 他很清楚陆十七的意思,既然要最大限度的鼓舞我方士气,主动出击是最好的,杀的秦兵越多,楚军就越有坚持下去的信心。至于生死,他并不在意。此来上云城,本就是一心赴死,既然结局已定,自当让过程不负此心。 那名秦将看到吴冠言走来,也是嘴角一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而吴冠言见状,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只见吴冠言的周身突然环绕起绯红色的光芒,随后他便是直接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经离那名秦将不足数十步的距离。他根本不想给那名秦将反应的机会,干脆连琴弦都不拂了,直接手指轻轻一弹,一道淡红色螺旋形剑气便是掠出,直接洞穿了那名秦将的心脉。那名秦将死去的时候,脸上满是不甘的表情。 之后,就是真正的杀戮了。 吴冠言以玄妙的法门拂动琴弦,仿佛正在奏曲,但当一曲奏毕,剑气顿时如莲花般绽开,笼罩了周身三尺的范围。他不再拂动琴弦,就这样缓缓向秦兵阵列的核心走去。任凭那些垂死之际被激起凶性的秦兵如何进攻或抵挡,都无不被剑气绞碎了心脉,偶尔出现的夹杂在普通秦兵中的修行者也逃不过死亡的命运——这,就是地仙的手段。 当吴冠言停下脚步时,周围的秦兵早已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围住。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英勇已然全无用处,就算悍不畏死地冲上前去,也只是徒增伤亡。 看着那些秦兵带着惊恐的神色,吴冠言轻叹了一口气。他性子温和,不喜杀戮,像号钟琴这等凶琴在其手中都被消磨了戾气,但有些事情,既然逃不掉,那就要做得果决。 于是,吴冠言轻轻抬手,正欲拂动琴弦,却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带着傲气的声音:“号钟琴的主人,请赐教。” 第三十八章 弦断人离霞如血(上) “号钟琴的主人,请赐教。” 这高傲的声音方一落下,一道人影便是出现在秦兵围成的圈子之中,并且与吴冠言正面相对,有渊渟岳峙之势。 出现之人身着金边紫袍,头系淡紫玉带,腰间是斜挎一柄长剑,剑鞘上同样缀着紫玉宝石。他看去不过三十余岁的光景,但气机俨然是地仙境,并且足有五重楼的光景。不过,吴冠言却是不以为然,对方气息略显虚浮,显然是刚入地仙五重楼没多久,就是说其真实实力可能差不多也只是四重楼,再者对于地仙境,素来就有“巍巍十九楼,六楼一天地”的说法,这就意味着也许六重楼地仙与七重楼地仙之间确实相距甚远、难以逾越,但三重楼地仙未必不是四重楼地仙的对手,过往也不乏一重楼地仙战胜六重楼地仙的光辉战绩。 因而,吴冠言的心中也未起什么波澜,只是淡然地一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紫袍人却并不回礼,藏在袖袍中的手微微一动,那紫玉长剑顿时出鞘,并且幻化出六七道剑影环绕周身,而本体则“嗷”地一声化作龙形,直掠吴冠言而去。 吴冠言皱了皱眉,眉宇间隐隐闪过一丝戾气,然后但见他并不拂弦,只是在宫商角徵羽五根琴弦上各自一压,然后便由五道绯红幽影浮现而出,发出如魔音一般的浅笑声,飘忽不定的扑向那紫龙,并且直接没入其中。结果那紫龙竟是再不能前进半寸,仿佛被控制一般停在原处,并且隐隐有红光浮现。远处的紫袍人暗道不妙,只是未等他有所动作,那紫龙直接炸开化作漫天荧光,并且现出黯淡许多的紫玉长剑的原形来。至于那五道绯红幽影,却是自那紫玉长剑中钻出,怪笑着扑向周围的秦兵,瞬间取了数人性命,继续着先前停下的杀戮。 初次交锋,因为轻敌,紫袍人吃了暗亏,只觉喉咙间一阵腥甜,非但如此眼前这人竟然当着他的面屠戮秦兵。他脸色阴沉下来,挥手召回紫玉长剑悬浮在身前,冷笑道:“旁门左道,且看你还有多少能耐。” 说罢,那紫袍人掐诀念咒,周身浮现出数道紫焰。随后,他又吐出一口精血融入紫焰中,这些血色紫焰倏忽没入紫玉长剑中,长剑之上顿时升腾起濛濛紫焰,并且在下一瞬消失在原处。吴冠言顿时警觉,连连拨动琴弦,召出一道道剑气,在身前织出剑网。而几乎同时,紫袍人头顶之上的空间突然浮现出一个淡紫色法阵,那紫玉长剑便自法阵中浮现,长剑上环绕的焰火此刻变成了淡濛濛的紫气,虽然看去威势减弱,但却平添玄妙。那长剑出现后,便直取吴冠言。这一次,却是吴冠言无法反应了,他连多拨两下琴弦都来不及做,只是在脑海中闪过“先天紫气”“一剑西来”两个念头,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紫玉长剑直接撕裂剑网,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下一秒,以吴冠言为中心,顿时爆发出耀目紫光,一圈圈如波纹一般向周围辐射。再之后,便可以看到有一道身影从漫天紫光的中心硬生生被甩出,直接砸进了上云城城墙。 城墙之上,原本略受鼓舞的薛谨面色再度苍白,南震清也是轻叹一口气,而陆十七则是双眉微微一皱,当即准备亲自出手,要知道,他自己也是地仙境的修为,现在这种情况,至少先救下吴冠言。只是,他刚欲动身,却是觉察到了什么,轻“咦”了一声,便停下了动作。 而远处的紫袍人,一开始也略有自得,但紧接着,他便感觉道不对劲,凝神死死盯着吴冠言撞陷进去的城墙。 那里,烟尘中,有一个人徐徐走出。 这个人,自然就是吴冠言。但此刻的他,周身却是升腾着血色光芒,而不再是之前尚存雅致的绯红,其双眸隐隐有血光闪现,灰白长发也变成了血色,至于手中的号钟琴,也不复淡淡的紫檀色,而是通体血红,有着森然的厉啸传出。 吴冠言冷冷地看着远处面色大变的紫袍人,厉声说道:“誓守此城,九死无悔!” 第三十九章 弦断人离霞如血(下) 那紫袍人看见吴冠言这般模样,也是心中一惊,但毕竟是地仙五重楼的人物,很快也便镇静了下来。 他在仔细感知之后便是了然,现在的吴冠言看似气势滔天,但内息紊乱暴动,显然是动用了某种伤敌一千自损百八的秘术,更别说之前硬接他一剑后留下的伤了。 在意识到这些后,紫袍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现在的吴冠言光看声势便可知道定然实力大涨,但自己只要避其锋芒,待得他秘术时效一过,斩杀他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紫袍人变换决法,被召回的紫玉长剑则竖握于身前,原本炽热的剑身开始有丝丝缕缕的寒气开始浮现而出。他凝神屏息,只待吴冠言发难。 然而吴冠言似乎并没有行动的意思,只是在双目红光一闪后冷哼了一声。下一秒,紫袍人却是脸色大变。那一刻,他的神魂受到重创,痛苦万分,意识瞬间混沌。 修行一途,外修体魄,内修神魂。所谓神魂者,实为神与魂之合称。神,乃神识,存于泥丸宫中。修行者借之感受天地;魂,乃魂魄,即所谓三魂七魄,此为修行者之根本。 总而言之,无论神识与魂魄,对修行者都极为重要。只不过,这世间能够伤及神魂的法门并不多,是以紫袍人万万没想到吴冠言有此能力,不防之下,竟是直接中招。 等到他从混沌中回复过来,却发现空中已经多出了两根细长的血色丝线,连成一线向他疾掠而去。 这两根丝线看似寻常,实则正是号钟琴的琴弦。吴冠言趁紫袍人陷入混沌之机,断弦而攻。两根血色琴弦也确实凌厉非常,第一根直接洞穿紫袍人周身的寒气屏障,将他团团捆缚。其时,紫袍人已然清醒,自然不会甘心受缚,周身寒气消散后立刻腾起紫焰,想要烧断血色琴弦,但那血色琴弦绽放着淡淡血芒,完全不为所动,反而越缚越紧。几乎同时,第二根血色琴弦已然贴近,直向紫袍人心脉掠去。紫袍人自知已到生死存亡之刻,再不犹豫,轻念一声“爆”,那紫玉长剑便是爆炸开来,绽出濛濛紫光,直接将第二根血色琴弦吞噬了进去。 待得紫光消散,紫袍人身形显现,却已是狼狈无比,华贵的紫袍上尽是斑斑血迹。更要命的是,那第一根血色琴弦,承受了紫玉长剑爆炸之能,却只是略微黯淡了些,而并没有像第二根血色琴弦那样被毁灭,反而依然死死地束缚着他。之后,紫袍人更是发现这血色琴弦竟然连他的遁术都直接封锁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已然全无反抗之力,只能希冀秦军中的其他大能出手了。 而吴冠言显然不想废话,并且哪怕面对此等状态的紫袍人,依然狮子搏兔,使尽全力,再度断弦而攻。第三根连同第四根琴弦在空中幻化成一朵血莲,沿着缥缈的轨迹掠向紫袍人。 正当紫袍人几近绝望之时,从秦营中却是掠出一支长箭,箭上带着灼热的烈焰,隐隐有凤鸣之声传出,以无匹之势掠向血莲,看样子似乎要将之阻拦。然而两者未及接触,便听得吴冠言冷冷一声“爆”,那血莲便是化作无边血光,顿时覆盖了四周,无论是烈焰长箭,还是不远处的紫袍人,都被吞噬了进去。 血光凶戾,似能毁灭一切,然而当其消散,吴冠言却是发现原先紫袍人所在的位置却是只剩下一堆稻草,并且在下一秒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替劫草人……”吴冠言喃喃道,原本沧桑却坚毅的面庞第一次多了些黯然。 更远处,一个披甲男子显露出身形,虽然有些灰头土脸,但手里拎着的赫然就是已经昏过去的紫袍人。披甲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吴冠言,便欲施展遁术离开。 但在发现吴冠言的身形开始渐渐变淡并化作点点血光后,却是选择了停下。 那五道从未停歇过杀戮、已然斩杀百余人的的绯红幽影,在这一刻却是发出一声哀鸣,尽数回归,钻到了号钟琴之中。吴冠言看着眼前的号钟琴,眼中却是泛起无限的柔和,眸中的血红也开始消散。就这样,很快,吴冠言彻底化作了漫天幽幽血色光点。然而,号钟琴依然浮在半空,散发着淡淡血芒,那些光点也并未散去,而是在下一瞬,裹挟着方圆数里内杀戮之后留下的血气疯狂涌向号钟琴。号钟琴原本已经只余一根琴弦,此刻,剩下的琴弦竟是徐徐重现,并且开始有时急时缓、时起时伏、劈石破玉、穿山断浪的铮铮琴声响起。 看到这一幕,披甲男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暗骂了一声“该死”,便再无犹豫地向秦营深处退去。 几乎就在下一秒,号钟琴被毁掉的四弦彻底复原,而琴声之势也到达顶峰。只听“铮”的一声,一道绵延数里、如大潮一般的血光以号钟琴为起点,向秦军所在涌去。 这一声“铮”之后,是恒久的万籁俱寂。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血红这一种颜色。 这血红里,有秦军的血,有战死楚军未干的血,有号钟琴绽出的滔滔血光,更有那如血的晚霞。 第四十章 晚风凄凄 血红散尽,上云城北城墙与秦营之间几乎变得空无一物。 只有一方古琴,孤零零地落在旷野之上。 那古琴正是号钟琴。此刻的它,不再血芒闪烁,而回归到了原先幽幽的紫檀色,然而终究只剩下一根弦了。那之前以吴冠言之生命为代价重塑的琴弦随着威能耗尽早已尽数消散。 一道身影从城墙上落到了号钟琴前,正是陆十七。 他朝着号钟琴躬身深施一礼:“先生走好。” 北城墙上的薛谨、南震清深施一礼:“先生走好。” 还有无数的楚军士兵同样也是无比恭敬地深施一礼:“先生走好。” ****** 凄凄晚风里,秦军暂时性地完全停止了攻势。 上云城南面,楚国援军所在的营地里,江忆染等一行除了乔落槐外的九人正围绕篝火坐着。 癸字营甲字队中,叶清泉、方和山这两名前朝雁翎军老军据说从军之前是云杭山一带的猎户,因而打其猎来也是得心应手。好不容易熬到秦军停止攻势,他们便到林子中打了些野味以改善伙食。 江忆染等人正吃着烤鸡,乔落槐却是走了过来,坐下,神色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刚刚得到消息,傍晚时分上云城北墙那边的战斗中,我们这边有地仙境出手,以性命为抵施展无上手段退敌。之前我们看到血光,就是那位前辈唤出的。” 王守恪原本正享受地品尝美味,听到消息后也是一愣,一来是奇怪乔落槐竟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二来是震惊于话里的内容。只见他神色复杂,徐徐地问道:“那位前辈,牺牲了?” 乔落槐点了点头。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沉重。 哪怕强如地仙,也终究无法在这世道掌握自己的命运。身不由己,一直都是身而为人最大的无奈。 江忆染看着眼前闪烁不定的火焰,说道:“至少,那位前辈应该是无悔无愧的吧。” 这之后,无人再多说话,但眼眸中都多出了一丝异样的神采。 许久,却是花承錾低低地哼起了歌:“北雁南飞,霜草寒遍,此心无寄处。人生漫漫,寸寸青丝,少年心事暮。苍山夜远,晚风凄凄,吹尽别离苦。聚散无常,世事茫茫,竟遍地歧路。何处啸歌,夜雨潇然,红尘却罔顾……” ****** 在这让人颇感清冷的晚风里,另外一场战斗在狩林城悄无声息地展开了。 韩问荆带领的雁翎军正是在夜幕降临后不久到达了狩林城附近。 但是,最让韩问荆或者说皇甫钧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原本入夜之后应当守备相对松弛的狩林城却是全副戒备,这让雁翎军其疾如风的突袭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虽然一度占领了南部城墙,但却始终无法打开城门,因为城中多出了让韩问荆万万没想到的敌人——连环震岳兵。更让韩问荆感到局势无法控制的是,城外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支归云铁骑,两相夹击,雁翎军腹背受敌,反倒陷入危局。 但韩问荆并未慌张。在任何情况下,将领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只有这样,才能在陷入绝境时找到一线生机。此刻的他,已经带领一部分雁翎军进入城中,但数量实在少的可怜。原本按照计划,他们这批人会去打开城门,放雁翎军大部进城,但此刻,却是被一部连环震岳兵所阻,浴血而战。韩问荆很清楚,如果不能打开城门,且不说狩林城无法拿下,恐怕雁翎军本身都无法全身而退。是以,本身修为就有妙真境的他在和一名同样是妙真境的秦将周旋时,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去打开城门。不过,那名秦将显然清楚韩问荆的意图,死死缠斗,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就在刚刚,韩问荆好不容易寻隙靠近控制城门开闭的所在,却又被那名秦将欺近,并且直接被寻到空门,一掌震退数步。 韩问荆止住暴退的身形,却没有再急于进攻。 那名秦将见他如此,冷笑道:“怎么?放弃了吗?” 韩问荆并没有理会那名秦将,反而抬头看天,那里,是一轮明月。 他虽是将领,却曾经在血雁中历练过。而初入血雁时的那句誓词,他一直很喜欢—— 北雁南飞,红尘洒血;明月当空,生死在天。 第四十一章 转机 想到这,韩问荆却是微微一笑。 不远处的秦将却是皱了皱眉,徐徐向后退了一步。 韩问荆倒是并不理会那名秦将有何动作,而是将长剑在左手手心一划,顿时鲜血四溢。然而这下鲜血却不落下,浮在空中,凝聚成残月的形状。这道残月血符一闪没入韩问荆额间,韩问荆如遭重击一般后退了一步,但下一秒他的气息便是陡然大涨。只见韩问荆的脸上开始有荆棘般的血色纹路浮现,看去十分狰狞,但他的双眸却异常清明。 那名秦将知道韩问荆定是用了某种秘术,当下也不敢懈怠,拈出一张玄火金身符,念罢咒法后,周身顿时闪烁起淡濛濛金光,时不时还有火焰升腾。 韩问荆似乎毫不在乎那名秦将用不用符箓,只是漠然地看着那名秦将,左手朝着他所在的地方虚虚一握。那名秦将周围的土地中,顿时有无数闪着血光的荆棘穿刺而出,直接将他卷缠在了其中。但紧接着下一秒,便有一道金光自那荆棘中爆射而出,直取韩问荆。这道金光,正是那名秦将手持一柄金灿灿的长剑。韩问荆立刻出剑相抵。 两人显然都是剑道高手,一来一回之间交锋立刻陷入胶着。但这绝对不是韩问荆想要的结果。听他轻念一声“敕”,顿时又有两根荆棘从地上穿刺而出,直向那名秦将脚踝缠去。只是,那名秦将早有防备,冷冷一笑,顿时有一道金轮自其袖袍间掠出,几个旋转间就将荆棘绞得粉碎。并且,在下一秒向韩问荆后心袭去,进而异常顺利地穿透了他。不过,被金轮击中后的韩问荆身上丝毫未见鲜血,反而是“嘭”地一声散作了众多绯红色雾滴。那名秦将暗道不妙,但也反应迅速,直接念转法决,周身浮现出一个布满梵文的金色光罩。之后,那名秦将头顶上方,韩问荆的身影显现,并且将手中腾起血焰的长剑狠狠向下刺去。这一击威势非常,直接击碎了金色光罩,但力量却终究削弱了许多,加之那名秦将闪身一避,本来可为杀招的一剑也只刺伤了他的左肩。韩问荆一击得手,身形再度消失,并且在那名秦将身前现身,一剑毫无花哨地向那名秦将的心脉刺去,宛如血虹贯日。 临危之际,那名秦将倒也不慌张,迅捷地掐诀念咒,身后立刻浮现出一尊三头六臂的佛陀法相,散发着无上佛光。法相一现,六条手臂便一齐拍向韩问荆,竟是直接控制住了他手中长剑,并且猛地一扯,那等搬山巨力让得韩问荆一个踉跄,长剑脱手而出。那名秦将等待这个机会显然已经等待多时,觑准机会,长剑一抖,直接刺入韩问荆心脉所在。 当秦将的长剑刺入自己心脉所在时,韩问荆的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反倒露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很快,那名秦将原本微喜的表情便是化作无尽的惊恐。 只见长剑刺入的位置,突然生出许多细小的血色荆棘,并且直接蔓延到那名秦将手腕的位置,生生刺入,以诡异的法门放出一缕缕灰气,直接封住了他的经络,让他不仅难以施展秘法,更是虚弱得连行动逃脱都办不到。 那名秦将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韩问荆已经抽出腰间的匕首,附上淡淡血芒,狠狠插在了他的心脉上,吞噬了他的生机,于是,他的生命彻底终结在这一刻,脸上凝固着惶恐的表情。 在那名秦将死去的时候,韩问荆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那些蔓延在剑上的血色荆棘尽数消散,他脸上的血色纹路也开始褪去。他费力的推开秦将的尸首,又咬牙拔出插在心口的剑,终于支撑不住,脸色苍白地跪在了地上。 到此为止了吗?到底还是没有亲手打开城门。 韩问荆的心中有着不甘与无奈,他本以为杀了那名秦将就能搏得一线转机,奈何自己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所谓的转机原来如此虚无,难以把握。 他想再做什么,但意识终究开始模糊起来 然而,在完全昏厥之前,他似乎朦朦胧胧地看到,城门打开了,更是仿佛听到谁在他耳边大喊:“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城门打开了,援军…………” 只不过,这话终究没有听全,他便彻底坠入了黑暗中。 第四十二章 变化 当雁翎军与狩林城的秦军殊死相斗时,包围上云城的秦军在经过之前短暂的休整后,发动了数日来最大规模的进攻。 上云城楚军殊死相斗,城外援军也是遥相配合,然则兵力上的悬殊差距终究难以弥补。 鏖战数个时辰,将要天明时,上云城城破。 城中守军几乎无一幸存,包括一千进城的雁翎军,只有陆十七凭借地仙修为带着薛谨等人逃脱,他自己也在逃脱之后力竭昏迷。而老将军南震清,则终是殉国。 逃出的人与城外援军同样伤亡惨重的援军汇合后,向青岭关退却。 退却途中,他们终于是遇到了姗姗来迟另外一部援军。这部援军有近两万人的兵力,其中一半是皇甫钧嫡系——落霞军,他们和雁翎军一样,同是幽州北地的精锐所在。原本,如果这支援军能够再快分毫,上云城就能摆脱城破的命运。但终究,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事情发生了,也许便是注定。 两支军队汇合后,并没有选择回师重攻上云城,而是一同退却到了青岭关。 至此,上云城、平仑城、东水城尽数失却,幽州北地的第一道屏障已然被击碎。 ****** 青岭关的某间屋子里。 陆十七悠悠醒转过来。 一醒来,他便看见薛谨也在屋中,旋即咧嘴笑道:“看来我真的命硬啊。” 薛谨将旁边桌上的一碗药端来递给陆十七,没好气地说道:“喝药。” 陆十七端碗喝药,坐下来的薛谨在静默许久后终于是问道:“那个时候,为什么打晕我?” 陆十七一愣,然后就想到了什么。他把药一饮而尽,碗放在一边,很认真地说道:“不打晕你,你不会愿意走。” “我本就不想走,而且我也不该走。我是上云城太守,理当与上云城共存亡。而且,”薛谨双眼微微泛红,“既然把我带走了,为什么又不让南老爷子一起走?” “因为这本就是选择的问题。”陆十七回答的很快,似乎早有预料,他淡淡说道,“我虽是地仙,但不是神仙。当时那种情况,能走的必然只有一小部分。既然如此,本就会有取舍。活下来对大楚最有价值的人自然先走。这听起来很残酷,但现实就是这样,它也只能这样。南老爷子确实也是人才,披坚执锐、治理城池皆不在话下,但毕竟,他已经老了。而他能做的,你一样能办到。这,就是选择。” 薛谨不禁有些发愣,其实道理并不深,他能明白,只是有些东西他实在不愿承认。 陆十七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晕倒之前南老爷子的话?” 薛谨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记得,当然记得,南震清最后对他薛谨说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薛小子,老夫年事已高,死则死矣,却无悔意。将来是你们年轻人的,莫要让我们这些老辈失望啊! 所谓薪火相传,正如是。 ****** 上云城北城墙上,独孤漠扶墙北望。 原本攻破上云城,应当是值得开心之事,但他的表情略显凝重,并不轻松。 因为就在前不久,他收到消息,有些本该在掌控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他未曾想到的变化。 早在得知雁翎军只有雁九一部来援时,独孤漠就猜到雁翎军其余各部必然另有去向,并且直接猜到对方是想用围魏救赵之谋。虽说暂时不知道雁翎军的目标是哪一座城池,但独孤漠依然做了详尽的安排,布下天罗地网,直待雁翎军前来。另一方面,他也是让上云城秦军提前攻城,因为早先的安排本是并不急于攻城,想等候更多的楚国援军,一网打尽,予楚军以重创,但现在雁翎军既然选择围魏救赵,才干脆直接攻城。 之后的一切,一开始也正如独孤漠所预料的那样在发展,唯独在狩林城秦军成功实现合围、几乎真的要大胜雁翎军的时候,出了极大的变故。 正是在狩林城秦军已经取得优势之后,不知从哪里突然杀出一支近五千人的楚军。如果这是普通的楚军那倒还好,就算有五千人也断然不是归云铁骑和连环震岳兵的对手。偏偏这支楚军正是号称大楚四军之一的孤狼军。孤狼军的加入,立刻扭转了战局。反而还真的将狩林城给攻了下来。 其实,皇甫钧和韩问荆所料并不错,狩林城等城池的兵力确实不足。独孤漠很清楚,即便之后自己又作了调动安排,但这一点仍然无法避免。哪怕在独孤漠的精心策划下,狩林城以及附近城池的守备也只能让其能够应付八千人的雁翎军并且保证不败甚而反攻,是以,那支孤狼军一加入战局,就算是归云铁骑和连环震岳兵也无法遏制败势,只好弃城退走。 在此之后,攻下狩林城的雁翎军和孤狼军都很聪明,没有选择死守城池,而是就此离开。至于去了何处,独孤漠也暂时没有得到消息。而这,正是独孤漠所担心的。 同时,他也感到奇怪,孤狼军几乎都分布在幽州南部,也就是说此刻的孤狼军应该在南线对敌,但偏偏狩林城又真的出现了一支孤狼军,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楚军之中有人预见到奔袭狩林城的雁翎军会受到难以想象的阻碍,因而传讯给了南线的军队,让他们抽调孤狼军前来支援以使雁翎军顺利地实现奇袭。虽说北线和南线有一定的距离,但孤狼军本就擅长奔袭,当年两襄大战楚国就是凭借孤狼军的奔袭一锤定音的,所以这样的支援可行度极高。 独孤漠望着远处不知从哪里升起的孤烟,喃喃道:“会是谁呢?” 第四十三章 解局 就在上云城城破没几天,很快又有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楚军收复东水城。 收复东水城的楚军正是从狩林城过来的那支。 其实,原本驻扎在东水城的秦军在兵力上是优于自狩林城赶来的楚军的,奈何前不久大部已然挥师前往丰原关,留守狩林城的秦军虽有一万余,但都是普通铁甲军,加之,自狩林城赶来楚军又身穿秦国士兵甲衣,假扮后方增援,虽然最终被识破,但还是起到了出其不意之效,因而一举攻破了东水城。 虽然幽州北线方面很多楚军方面的自己人都不知道那支攻破东水城的楚军从何而来,但到底是有利于自己,因而也是大受鼓舞。 至于秦军方面,却是大感不甘了,毕竟是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更加重要的是,现在已然兵临丰原关的秦军的处境就十分不利了。 总的来说,现在双方都是按兵不动,暂时没有做出大的行动。 ****** 东水城,太守府。 在某个房间里,赫然聚集了四个人。 一个人躺在床上,似乎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正是之前在狩林城受伤的韩问荆。一个人端坐于中央,面目方正,但袒露的肩头上的狼首刺青却是十分显眼,此人名叫燕九荨,是孤狼军的小统领。孤狼军的编制比雁翎军大,有四万五千人,分由九位小统领掌管,而这九位小统领又听命于大统领,因而燕九荨虽是小统领,但也统领近五千人马。还有一人,倚墙而立,留着长发,面目瘦削,尤其那一双丹凤眼十分引人注意,他叫林玥之,是雁五的统领,在韩问荆受重伤之后就权领雁五到雁八的事务。至于最后一人,则是东水城中的一位著名的医师。 此刻,这名医师正坐在床边给韩问荆探查体内的情况。许久后,这名医师起身,向燕九荨和林玥之行了一礼,认真说道:“两位将军,万幸,韩将军尚有生还之机。” 燕九荨与林玥之对视一眼,都是颇觉欣喜。燕九荨当下问道:“还请先生详说。” 这名医师当即娓娓道来:“依老夫观来,韩将军所受最后一剑狠辣无匹,实是致命一剑,不过韩将军体质特殊,左心右生,所以争得了一线生机。加之,韩将军体魄强健,外伤已不足虑。只需静心调理,并由一个修为高强之人引导内息,修复经络,假以时日,必能恢复。” ****** 片刻后,那名医师已然离开,而燕九荨和林玥之也是走出房间来到了院子里,留韩问荆在房中静养。 一到院子中,林玥之便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是如何知道我们去了狩林城的?是皇甫将军传讯的吗?” 燕九荨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徐徐说道:“确实有人传讯,只不过并非皇甫将军。” “不是他?”林玥之大感疑惑,“那会是谁?” 燕九荨摇了摇头:“很抱歉,那个人不想我们透露他的身份。” ****** 正当燕九荨和林玥之在院中对话时,遥远的上云城太守府正厅,也就是独孤漠所在之处,却是迎来了一位客人。 此时的正厅中,只有三人,除了独孤漠和这位客人之外,就是郑方平了。 而这位客人名叫樊子暮,容貌普通,穿着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文士打扮。他自称是燕王使者,方才被接引与独孤漠相见,否则怕是会被当成平常百姓。 樊子暮一进正厅,独孤漠便是淡淡说道:“你既然敢来,那便是算准本座不会杀你。有话便直说吧。” 樊子暮倒是波澜不惊,稍稍理了理衣冠,躬身行了一礼,认真地说道:“我家少主托我告诉兵圣前辈,前辈的局或者说贵国的局,已被我家少主解了。” 听闻此言,先是郑方平瞳孔微微一缩,随后独孤漠便面无表情地说道:“说来听听。” “依我家少主之见,贵国的此番进攻楚国不过是幌子,真实目的,是西蜀。”樊子暮说道。 “何以见得?”独孤漠双眸微眯。而其一旁郑方平的嘴角则是不自觉地抽了抽。 “其一,自楚灭燕以后,楚国已然兴盛十余年,贵国若是真的贸然进兵,实在是不智之举。其二,在此番攻楚之前,贵国或者说前辈不断将归云铁骑和连环震岳兵北调,实际上也是故意做出的假象,因为另外有一支军队,前辈一直没有调往北方,那就是玄涯无生军,这支军队是前辈专门打造用来对付修行者尤其是剑师的,不论投入幽州北线还是南线,都可能起到一锤定音之效,但前辈根本没有去调动它,反而隐隐有南移的迹象,而且,要知道,西蜀素以剑修闻名。其三,若要攻楚,船只必不可少,但两襄一带聚集的贵国船只并不是特别足备,虽然规模依然浩大,但似乎依然无法与更浩大的兵力相配,再者船只是消耗性的,为此既然已经开战,那么贵国的各大船坞应该日夜不停地建造船只,至少也应该有这样的迹象,但从我们得到的消息来看,却并非如此。其四……”樊子暮娓娓道来,但却在此时被独孤漠打断。 只听他冷冷说道:“够了。这些都是你们少主的看法?” 樊子暮轻轻点头。 独孤漠继续问道:“本座很好奇,你口中的少主莫非就是贵世子?” 樊子暮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独孤漠倒也不见怪,只是大笑道:“好的很啊。送客!” 第四十四章 希望 上云城一役,楚国伤亡惨重,但江忆染所在的癸字营甲字队则比较幸运了。经此一役,别的小队大多折损过半,而癸字营甲字队的伤亡并不算多。除了方和山不幸身亡外,就只有花承錾乱军中被斩去手臂。花承錾素以无上弓术箭法称能,断臂便意味着他箭道已毁。原本自前朝燕国灭亡后,他便已几近心死,现在的变故更是让他看淡一切。在随队回到青岭关后,便是告老,独自一人回故乡落霞城去了。 原本在江忆染加入之后满员的癸字营甲字队,又再次只剩下八人。 ****** 此刻的江忆染,在青岭关的一个小酒馆里喝酒,有些神伤。 方和山的亡故以及花承錾的离去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则是源于对现实的无力感。 江忆染清楚地记得,在初来雁翎军时曾对韩问荆说,自己想重现雁翎军曾经的荣耀。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发现,现在的自己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因为,如今的雁翎军缺乏灵魂人物。前朝雁翎军的灵魂是大燕末帝陆忘情,孤狼军的灵魂是燕王江暮玦,归云铁骑的灵魂是独孤漠。但如今的雁翎军并没有灵魂。诚然,雁一到雁九的九位统帅都有极高的才能,他们确实是好的将军,但却不足以成为雁翎军的灵魂。哪怕是韩问荆也依然算不上。所谓灵魂,生则军队生,死则军队死,他的生命已然与军队牵系。就像陆忘情,他一手创立了雁翎军,而在他身故之后,前朝燕国雁翎军也彻底土崩瓦解。此之谓灵魂。其实,对于军队的灵魂,很难给出一个具体的定义,但它确实存在。这也正是江忆染所感到迷茫之处。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去重塑雁翎军,让现在雁翎军达到当年雁翎军的高度,但却找不到一条路,至少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正当江忆染为此困惑而喝闷酒时,有一个人手提一坛酒坐在了他面前,然后也不说话,直接痛饮起来。 见此情景,江忆染微微一怔,因为面前这人正是乔落槐。 乔落槐就这样痛饮许久之后,方才放下酒坛,抹了抹嘴角,看着江忆染,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猜,你在想雁翎军的事。” 江忆染闻言再度一愣,但旋即便轻笑道:“什么叫想雁翎军的事?” 乔落槐淡淡说道:“别装了,你小子不是一般人。真当我们傻,看不出来吗?” 这回,江忆染的笑意徐徐消失了,他看着乔落槐,认真地问道:“我装的难道不像吗?” 乔落槐“不屑”地摇摇头,像大人数落小孩一样说道:“就算你没有露出其他破绽,从一些细节上还是可以看出你的身份绝非寻常。更何况,这半年你露出的破绽也太多了。我听冷如修说,你初来的时候是韩问荆亲自陪同的,你想想看,这得是什么级别的人物?再譬如,你之前常在沙地上用树枝画一些线条图块,我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信笔涂鸦,后来才发现你画的他娘的根本就是战局图,你说你如果真只是个普通士兵,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另外,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注意到你和一些人的碰面,以那些人的身手,对你都毕恭毕敬,哼,你他娘的还是一般人吗?” 听完乔落槐的话,江忆染的脸上却是浮现出古怪的表情:“你这个半年都没说过几句话的人竟然一下子跟我说了这么多?还爆了粗口?” 乔落槐脸色一僵,顿时骂道:“你他娘关注点在哪儿?” 江忆染也是一脸尴尬,但却不知道说什么。 乔落槐则是轻吐一口气,然后冷冷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平常我们军中的气氛这般沉闷吗?确实,陛下故去以后,留下的雁翎军大多心死,已经连说话都不愿了,只是把自己困在自我的世界里。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很多事情,我们已经心照不宣了,多说无益。” “心照不宣?”江忆染喃喃道。 “原本,我们早该在燕亡之时以身殉国,苟活至今,只是因为我们还抱有一丝希望:终有一天,会有一个像陛下那样的人出现的。”乔落槐神色落寞,但却异常坚定地说道。 第四十五章 真相 江忆染听罢乔落槐的话,却是垂首陷入深思。 而乔落槐也是安静下来,继续喝着酒。 又是三碗酒入肚,乔落槐才继续说道:“这些不提也罢,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江忆染抬起头看着乔落槐,眨了眨眼,说道:“你把我名字里那个江放到最前面试试?” 乔落槐原本正喝着第四碗酒,听到江忆染的话,直接把酒给喷了出来,然后喃喃道:“乖乖,燕世子。” ****** 自樊子暮上云城与独孤漠会面后,秦国方面也是立刻作出了反应。 既然原本布的谜局依然被看破,所以有些东西也就不必隐藏了。 之前在两襄集结、一直被以为要顺江而下伐楚的秦军,调转方向,直去西南进攻西蜀。而秦国本土陇州一带潜伏已久的秦军也是尽数行动,拉开南伐大幕。至于北地的秦军,自然停止了攻楚,只不过秦国似乎并没有归还平仑城和上云城的意思,而楚国方面似乎也默许了。 一场秦楚交锋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更让许多人想不到的是,在此之后,楚国竟然也发兵攻蜀,似与秦国成联手之势。 先战后和,进而结盟,许多人在感到疑惑的同时,也隐隐猜到在这之后还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这些人当中就包括有江忆染。 在得到楚攻蜀的消息时,江忆染及一众雁翎军已经回撤至柳城。当时的他正在营帐中翻阅兵书,只是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脸色就瞬间苍白,手中的书都落在了地上。弄的身旁的王守恪吓了一跳。不过,江忆染很快也就镇静了下来,他拾起地上的书,轻叹了口气。 樊子暮之所以会与独孤漠见面,从根源上说,是江忆染的授意。当时他看破攻楚是秦国布下的谜局后,就立刻传讯给了他爹爹江暮玦,并且让他做了派遣樊子暮会见独孤漠的安排。江忆染的本意是以此威慑秦国、争取备战之机,并且在此之后联络西蜀,共抗秦国。但现在看来,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这样想着,乔落槐从营帐外走了进来,深深地看了眼江忆染,说道:“韩将军有请。” ****** 来到西大营主帅营帐后,除了死里逃生的韩问荆,江忆染意外地看到另外两个人——江暮玦和洛南思。 一看到他们,江忆染立刻默然无语,连见礼的话都忘记言说了。 江暮玦叹了口气,走到江忆染面前,轻声说道:“现在,有些事情,你应该猜到了吧。” “为什么会是这样?”江忆染无力地问道。 “帝王心思,又有几人能猜到呢?”江暮玦也略显无奈。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大楚朝廷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已经和秦国沆瀣一气了。他们不过在演一场给西蜀看的戏,这场戏里,那些无辜的士兵都不过是傀儡。秦楚早就盯上了西蜀,交战的表象全然是为了让其放松警惕。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江忆染说到最后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了。 “庙堂之上,从来只有利益。很多东西,那些贵族王公、包括我们的陛下,并不在乎。”江暮玦并不在意江忆染话语中对大楚朝廷的不敬,实际上他本人也不是很喜欢大楚的那些朝廷中人。 诚如江忆染所言,早在秦楚交战前几个月,秦国方面就已经有人秉承秦帝的旨意来楚商议联手伐蜀之事宜了,并且楚帝也是欣然而诺,共同布下迷阵,意在迷惑西蜀。但这一切,幽州的楚军根本就是蒙在鼓里,哪怕像皇甫钧这等层次的人物,也丝毫不知情。整个幽州,唯一可能知道的两位此时就在这营帐之中了。 于是,江忆染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个局,你和洛叔也早就知道了?” 江暮玦点点头,而一旁的洛南思则是走上前来说道:“我们知道,但确实无力阻止。那时候你在雁翎军中,并不知晓当时的情况。你爹一力反对,甚而入京面圣,想要说服今上,但根本没有用,反倒被软禁在宫中。之后,更是派了钦差大臣、青衫高手来燕,为的就是监视我,避免我做出一些破坏谜局的事。你送来的那几封信中所言之事能够实行,纯粹是侥幸。虽说已经破局,但当时这场戏已然演到了最后,就算不被撞破,不多时也要发动伐蜀的战争了。所以,不要怪你爹。”说到最后,洛南思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江忆染眼眶微微泛红。一想到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奋力厮杀,自以为是为国尽忠,谁曾想却只不过是上位者的棋子,他就悲愤难当。然而,悲愤到最后也只剩下无奈,因为现在的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此时的江忆染再一次感到身不由己的痛苦。 看到江忆染这副模样,江暮玦也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缓缓走到营帐门口,抬头看着迷蒙的天空,叹道:“这样的手段,南云坞的时候用过一次。现在又如是。不知还能再用几次?” 第四十六章 归去 感叹过后,江暮玦转身对江忆染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此来其实是打算带你回雁城的。” 江忆染闻言一愣,旋即揉了揉眉心,略带忧伤地说道:“要离开了吗?” ****** 江忆染回到癸字营甲字队的营帐,却发现其余七人都在,并且罕见的不再是那种沉闷的表情,而是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你们,做什么?”江忆染被他们看得心里发虚,轻声问道。 “少装了。乔大哥都告诉我们了。”王守恪走上前来,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说道,“啧啧,看不出来,你他娘还是世子。那我岂不是和世子一起扛过枪了?哈哈,这想起来就威风。” 江忆染傻眼,问道:“你们都知道了?” 乔落槐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韩将军方才告诉我你就要离开,自然不能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走了。” 一旁的冯远笑道:“你这装的是像啊,我们还真没看出来你是世子。不过世子又如何,当年陛下可不还是经常和咱们一起陷阵杀敌?” 吴务云当即附和道:“是啊,小易子,下次再回雁翎军,可是要光明正大地以世子的身份来,也好让我们癸字营甲字队威风一把。哈哈。” 众人都笑起来,连一直冷着脸像冰块般的冷如修嘴角也是勾起一丝笑意。又见他从身侧拿出一只酒囊,抛给江忆染,说道:“接着。下次回来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喝酒!” 江忆染接过酒,看着眼前的他们,之前的悲伤也在此刻化作了豪情与不舍。这些人,虽然平凡,没有像自己一样显贵的身份,但却真正是互相交托过性命的生死兄弟。也许,现在的他们因为世事的无常而总是心念若灰,但只要拂去这些灰尘,看到的绝对又是一颗颗炽热的心。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涌动成一个动作、一句话——江忆染痛饮一口手中的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好酒!” ****** 在与癸字营甲字队的人道别后,江忆染便是跟着江暮玦和洛南思离开了。军中的生活固然豪情万丈,但也有血与泪,并且这也不是他的全部生活。再者,能够结识癸字营甲字队的那些兄弟,也算没有遗憾。而且,这半年来,被皇甫钧用作“诱饵”的江忆染竟然没有遇到什么刺杀之类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当时送行的人不多,只有韩问荆和燕九荨。 原本,孤狼军的驻地在幽州南部,燕九荨应当就此离开,不过江暮玦见雁翎军确实折损较多,加之这支孤狼军是江忆染传讯后赶去狩林城支援的,也算颇有缘分,便授意燕九荨留在了北地。毕竟,燕王的位置迟早是江忆染的,而他自然需要一个自己的班底,现在看来,江忆染的班底应当会集中在北地,所以江暮玦这么做说到底还是在为江忆染铺路。尽管,江暮玦和江忆染之间的关系有着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隐秘,但江暮玦显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在送行之后,韩问荆和燕九荨自然就反身向西大营走去。路上,燕九荨问了一个很多人都曾问过的问题:“老韩,你觉得世子怎么样?” 韩问荆笑道:“不错,有乃父风范。” “啧啧,想不到你这般挑刺的人竟然给出了如此高的评价。”燕九荨感叹道。 “没办法,我这条命,还有雁翎军众多将士的命,都是他给的。”韩问荆目光深邃地说道。 听罢,燕九荨却是怔在了原地。等到韩问荆都走出好远,燕九荨才反应过来,紧跟上去,问道:“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韩问荆说道,“能够调动孤狼军的无非几个人罢了,稍微排除一下便可知道。” 燕九荨闻言,却是对韩问荆如此快就猜出来颇感无语,不禁撇了撇嘴。 韩问荆倒不在意燕九荨一副欠揍的表情,而是问道:“不过,当初既然能调动你这支孤狼军驰援狩林城,为何不再调动另一支驰援上云城?” 燕九荨摇了摇头道:“世子其实提过这个,但是当时南线也已经开战,而且兵力同样捉襟见肘。能够让我率军驰援狩林城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兵力要么已经被牵扯进了战局,要么便是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韩问荆点点头,道:“不管怎么说,能做到这一步,世子已经很不错了。” 燕九荨也是深表同意。 其实,经历这次秦楚的短暂交锋,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有了一个信念: 将来的江忆染,必将是一颗战场上的无双将星。 第四十七章 海棠花雨赠海棠 雁城外,官道旁,小亭中,有两人。 皆是美人如玉,一心翘首而盼。 一个,正是洛海棠。另一个,却是燕王妃穆盈盈,也就是江忆染的娘亲。 洛海棠这半年来也是一直跟随云梦派止澜居主叶韵宁修行,且不说修为已然步入烛照境,最让叶韵宁乃至云梦派其他前辈赞叹不已的是其于药理医道方面的天赋。也正因如此,叶韵宁对其喜爱有加,一直想将她收作弟子,于是常常苦口婆心地劝她加入云梦派。但洛海棠是活泼自由的性子,对修行也没有特别大的兴趣,而且又一直依恋江忆染,若是入了云梦,且不说许多教条规矩,至少是不知多久才能见江忆染一面了,因而心中自是不愿,每次都婉言拒绝了叶韵宁。叶韵宁是何等的人物,阅历非凡,虽说洛海棠每次都用些看起来很说的通的理由搪塞,但她岂能不知洛海棠到底是为了江忆染这小子。为此,叶韵宁也是非常郁闷,心中把江忆染连同他爹爹江暮玦骂了岂止千遍。然则,骂归骂,终究是无可奈何。后来,洛海棠得到江忆染南回雁城的消息后,就也执意北归。洛海棠毕竟不是云梦弟子,不受云梦规则拘束,而且原本当初从雁城带走洛海棠时就答应过江暮玦若是洛海棠想走便任她离开,因此,叶韵宁也只好“忍痛割爱”,只不过临别前还是千叮万嘱,告诫她切莫为“情”字所误,并且赠予了诸如法宝、丹药、典籍之类的很多东西。 而当洛海棠到达雁城时,江忆染尚未归来。直到这一天收到消息,才和江忆染娘亲一同来此等候。 ****** 几乎望眼欲穿之时,天空中却是不知从何处飘来许多海棠花瓣。 这些绯红的花瓣越来越多,仿佛泼洒出一阵红雨,又像一只只柔弱的红蝶在空中翩翩而飞。 就在这花雨中,一道身影在远处显现,正是江忆染。他微微笑着,每一步都踏在半空飘飞的花瓣上,宛若踏空凌波而来,颇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意味。 知子莫若母,穆盈盈自然一下子就领会了江忆染这般做的意思,笑着轻轻推了一下洛海棠,说道:“还不快去。” 洛海棠一下子脸色微红,但还是莲步轻移地走出了小亭,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从远处慢慢靠近的江忆染,柔情似水 江忆染也是笑意更盛,轻轻一跃,便是衣袖飘飘落在了洛海棠的身前,也是静静地看着洛海棠。 这样的凝视是如此动情,但许久之后,害羞的洛海棠还是绯红着脸微微低下了头。 江忆染不禁侧首轻笑,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洛海棠的额头,宠溺地说道:“你啊。” 洛海棠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怎么了?” “你很美啊。”江忆染说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朵海棠花,然后就把它轻轻别在了洛海棠发间。 这之后,江忆染张开双手,温柔地说道:“我回来了。” 洛海棠鼻子一酸,再无犹豫地拥了上去,抱住他,轻声应道:“嗯。” ****** 就在洛海棠和江忆染相拥时,江暮玦和洛南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亭中。 江暮玦一出现,便是连声“啧啧”。 一旁的穆盈盈倒也不见怪,白了他一眼后,说道:“这些花雨,还有阿染凌花而立,都是你帮忙的吧?阿染那点修为可还做不到。” 江暮玦嘿嘿一笑,说道:“那是自然。这小子难得有机会耍一次帅,我这个当爹怎么能不成全?你说对吧,北玄?要知道,这海棠花雨赠海棠可还是你帮这小子想的主意。” 洛南思眼观鼻鼻观心,默不回答,但其嘴角还是略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穆盈盈直摇头,笑骂道:“真是胡闹。” ****** 雁城,燕王府,千漪湖畔。 又是海棠花瓣飘飞的一季。 在一株海棠树下,江忆染和洛海棠互相靠着,聊着半年来各自的生活。 但江忆染终究是很累了,半年的军旅生活几乎都在拼命磨砺自己各方面的能力,以致于很少有机会好好睡一觉。现在,终于回到了为他遮风挡雨的家中,回到了心爱的人的身边,一下子仿佛所有的负担都消失,困意袭来,就这样靠在洛海棠肩上沉沉睡去。 洛海棠看着沉浸在甜梦里的江忆染,不禁微笑起来。她理了理他的乱发,就这样静静端详着他的脸庞。 半空中,满是起舞的海棠花瓣。 第一章 雁南古道马迟迟 大楚延煌二十六年,秦楚联军灭蜀,天下两分。然其后,星象大变,呈凶兆。时人皆言,乱世将启。 同年二月,燕世子江忆染及冠,行冠礼,其父江暮玦赐表字——念棠。 ****** 从北地回来以后,江忆染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雁城,也算过了半年多的清闲日子。这半年时光虽说清闲,但江忆染并未落下修行。首先是武学,之前江忆染所修习的武学大多杂而不精,这半年里江忆染挑选了最适合自己的几种武学不断精修。百里筠所授的一百二十八式听荷剑法是早已纯熟了,虽则一直未能悟出返璞归真的一剑,但据百里筠所说也只差一个机缘罢了。至于拳法和刀法,他则是精研了自己最熟悉的回燕掌和燕子十八式,在江暮玦、洛南思等人的帮助下,已经隐隐有将两种武学相融之势。其次,对于功法,江忆染也是不敢懈怠,《七曜璇玑策》已然练到了第一重的巅峰境界,隐隐有突破之势,而只要突破到第二重,便意味着他的修为也将迈入通幽境。再次便是一些秘法诡术、符箓奇门了,只不过这些之中除了在琉玄周天镯的使用上更加得心应手之外,别的方面都只是粗粗涉猎罢了…… 不过,其实清闲的日子很快也就到头了。 差不多上巳节前后,江暮玦和洛南思一番商量后,便决定让江忆染偕同洛海棠一起外出游历。毕竟,井底之蛙难知天地之宽,年轻人若是不到广阔天地中一番闯荡,又如何能发现自己的无尽潜力? 当然,这次外出游历也并非漫无目的的闲逛,江暮玦还是交给了江忆染一些任务,而这些任务实际上都是在为江忆染的未来铺路。 至于江忆染本人,倒是并不介意外出游历。他毕竟是洒脱不羁的性子,悠游红尘正合他意,就算累一些,身侧有洛海棠佳人相伴,也就不足谓了。 ****** 在数百年以前,雁城并不叫雁城,而叫东都。 那个时候,天下一统,北揽天狼大草原,西跨昆仑群山,南去十万大山,东濒千澜海,尽是大秦领土。那时的大秦帝国,繁盛无双,万国来朝。奈何盛极而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世道运行不变之规律。大秦传延十六帝,历四百载,终而陷入大乱。群雄并起,烽火狼烟,当是时,天下九国并立,是为春秋。 春秋历二甲子,时局又变。楚兴于东南,西灭后隋,南取东越,燕兴于东北,西取北魏,蜀兴于西南,北伐灭汉,而原本渐显颓势的秦国也趁此机会一举中兴,东灭西凉。至此,春秋九国归而为四。又数十载,楚强而燕衰,楚终于延煌六年北伐灭燕,同年,西蜀丞相诸葛谙也即春秋十国士中最后一名在朝供职之人告老还乡,宣告春秋终结。 天道沧桑,显于国运兴衰,亦见于风物变迁。 像雁城南部这条直通青州邺城的古道,在数百载以前正是极尽繁荣,不知多少风流名士、王侯将相曾在这条古道上行走,只是时光变迁,而今徒剩西风呼啸,以及零零落落的一些行人。 而前不久外出游历的江忆染和洛海棠,正牵着马悠悠走在这条雁南古道上。 此刻,洛海棠正问江忆染道:“阿染,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那么荒凉的古道啊?” 江忆染故作正经地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古道。当年在我们如今行走的地方可是发生了不知多少故事。公子白衣,佳人红袖,啧啧。我爹说了,要多去这种有故事的地方,这样能够感悟到滚滚红尘中真意。” 洛海棠看着江忆染夸张的模样,却是掩嘴说道:“我现在只想笑。” “哈哈。”江忆染笑起来,摸了摸洛海棠的头,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从这里走,离邺城最近。说起来,我和我姐我姐夫也是好多年没见,真有点想她啊。” 洛海棠歪着头说道:“说起凝烟姐姐,去年我随叶前辈南游的时候见过她一面。” “哦?她有说什么吗?” 江忆染这样问,却似乎让洛海棠想到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垂首说到:“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了一会。” 江忆染点点头,倒是没有继续追问。 第二章 白发三千丈 江忆染和洛海棠也不急着赶路,就这般自在悠游,倒也颇感心灵澄澈,少了几分喧嚣,一时间境界反而隐隐有提升之势。 只不过,黄昏已至,夜晚将临,终究是要在城池中寻一客栈。幸而当时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离一座名叫宣城的城池颇近,因而便决定在那里过夜。 宣城算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两人行走在街上,倒也能看到不少的人。 然而没走几步,前头便是一阵喧嚣。 只听得有粗豪汉子的声音传来:“小贼给我站住。你这个小贼,给我站住!”话音尚未落尽,便有一道娇小的身影从前方人群中穿出,朝江忆染、洛海棠所在的方向跑去。那是一个女孩,看去十五六岁上下,短发披肩,在几处地方系着绯红发绳,脸上虽然满是尘土,但依然能看出清秀之气,俨然是个美人胚子。她的怀里揽着用粗布包裹起来的一些东西。 这个女孩没奔出几步,身后便是窜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也正是前面大喊之人,他几步上前,便是抓住了女孩瘦弱的臂膊,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骂罢便是抬手欲打,全然不理会女孩目光中柔弱与恐惧。只是,下一刻,他到底是被一个人拦了下来,这个人自然就是江忆染了。江忆染也不说话,将一锭银子扔给那大汉,然后略带深意的微笑道:“够了吗?”那大汉先是一愣,旋即便是谄媚笑道:“够了够了,多谢这位爷。”说罢那大汉便是转身离开。另一边,洛海棠正微屈着身子,拂去那女孩眼角渗出的泪珠,又用帕子擦拭着她沾满尘土的脸。江忆染看着那女孩,轻叹了一口气。 ****** 江忆染和洛海棠有意帮助那女孩,于是,在夕阳的余晖里,那女孩便是带着江忆染和洛海棠去了城外的一座破庙。据她说,她和她的爹爹是从别处流落至此,之前一直呆在破庙里。她的爹爹生了很重的病,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一直念叨着酒,再加上她的爹爹和她自己都已经饿了一天,她才想到跑去酒楼偷。其实,江忆染还想知道更多,因为那女孩虽然看去像个小乞丐一样,但纯粹只是有些脏的缘故,其不论是所着衣衫还是行止仪容,都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有的,这自然勾起了江忆染的好奇心,不过那女孩显然不愿讲更多了,连名字都不曾透露。 三人来到破庙后,那女孩便是匆匆跑向了一个角落。而江忆染两人也是看向那个角落,但一看之下,竟都是微微失色。 那里躺着的男子,看上去其实并不苍老,面容瘦削,剑眉入鬓,除了因为生病的原因十分苍白外,端的是玉树临风之资,然而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发,一头长发尽皆白如飘雪,无半分黑意。 江忆染和洛海棠对视一眼,都是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吃惊。他们走近一些,便是看见其双眉紧皱,口中喃喃着什么,已是十分痛苦,而他一旁的女孩已经将粗布包里的酒和包子放在了一边,但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正簌簌落泪。 两人顿起怜惜之意,洛海棠走上前去,蹲下对那女孩柔声说道:“小妹妹,姐姐略同医道,能否让姐姐查探一下令尊的情况?” 那女孩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 洛海棠当即让江忆染将那白发男子扶起,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随后便搭脉探息。 这一探之下,洛海棠双眉却是一皱。旋即,她便是念转法决,并拢的左手食指与无名指指尖顿时泛起濛濛青光,并且在白发男子的手腕处轻轻一点,顿时有一缕青气钻入他的身体。但没过多久,洛海棠身子一震,脸色一下子变的苍白,幸好一旁的江忆染扶住,才不致跌倒。但这个样子却是让那女孩紧张起来,轻声问道:“我爹怎么了?” 洛海棠看了一眼身边的江忆染,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在犹豫当不当讲。 正当此时,从庙门的方向却是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他的身体,以你们这点修为,是无能为力的。” 第三章 三月飞雪,一叶知秋 几乎就在那低沉声音响起的同时,江忆染陡然起身,秋水剑出鞘,挡在了洛海棠等人的身前。以致于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女孩的脸瞬间惨白,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而在庙门口,那低沉声音的主人徐徐走入。 此人内穿淡蓝短衫,衫缘绣有许多霜花图案,外披如雪白袍,腰间负剑,身后背刀。再看其容貌,庙宇外的夕阳照射着他满脸青惨惨的胡碴,一双眼睛炯炯有声,面目方正,给人一种决然刚强之感。而且其修为显然极强,在江忆染的感知里根本就是深不可测 “阁下是?”江忆染小心问道。 “来带走他们的人。”也许是因为距离靠近的原因,他的声音不再低沉,而是显得朗然起来,这种朗然之中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江忆染转头看了那女孩一眼,只见她连连摇头,眼神中满是娇弱,显然极是不愿。他轻叹一口气,虽知那蓝衫白袍人修为高深,但却并无太多畏惧,因而立时回过头看着那蓝衫白袍人,拒绝道:“抱歉,恕难从命。” 那蓝衫白袍人双眉微微一皱,说道:“你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何苦如此?自己的命难道不重要?” “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注一)”江忆染淡淡说道。 “哼,好一个可敬不自量。”蓝衫白袍人冷笑一声,身形一动直接出现在江忆染面前,背后的刀也不知在何时出了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如圆月般的弧线,毫无花哨地砍向江忆染。 这一刀去势猛烈而刁钻,刀气凛然,但蓝衫白袍人并没有动用法力。显然,他不想倚仗修为。如果凭借修为,恐怕江忆染根本就不是一合之敌。 这倒是让江忆染暗生敬意。他轻喝一声:“来的好。”手中的秋水便是以听荷剑法中的法门迎上,借力卸力之下,江忆染得以趁隙身形向左一侧,秋水则是贴着刀刃反向蓝衫白袍人劈去。那蓝衫白袍人也是丝毫不惧,冷静无比,身形以退为进,直接施展出一套刀法来。刀剑相交,庙宇之中顿时泠然之声不断,听去到仿佛有人在拨弹宫商。 然则,越斗到之后,江忆染却越是心惊。自己的听荷剑法以守御见长,绵密不绝,生生不息,很少会露出空门破绽。然而对方的刀法却是飘渺轻灵到了极点,宛若落叶在空中悠悠浮动。这样一来,好几次,竟然都被那蓝衫白袍人抓住破绽,几乎破招,若非江忆染反应迅捷,在剑法中掺杂刀势,以刀破刀,怕是早已落败。虽说处于下风,但江忆染却是趁此机会通过刀法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此时,江忆染一剑挡开对方斩来的飘渺一刀,身形退后数步,即刻说道:“三月飞雪,一叶知秋,想不到竟是大秦秋刀雪剑前辈亲临。” 秋刀雪剑,正是眼前这蓝衫白袍人的名号。他的本名叫赵秋,是整个大秦都极出名的地仙境大能。其人兼修刀剑,右手秋叶刀,左手飞雪剑,刀出若叶,冷意如深秋霜起,剑出若雪,迅捷似大雪卷席。凭着一刀一剑,他退敌无数,战绩斐然,尤其是他曾在天山脚下一人独战三名同境修士,尽数胜而杀之,威名由此大震,于是江湖人多称其为“秋刀雪剑”,并且誉之为“三月飞雪,一叶知秋”。 既然已经知道了眼前这蓝衫白袍人的身份,那么且不说别的,就说那白发人的身份便是很值得深思了,到底是什么样人物值得他追到楚国境内?据江忆染所知,赵秋目前身领大秦离阳公主府供奉,深得大秦皇族器重,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按理来说,赵秋一直负责离阳公主的安全,他既然来了楚地,莫非离阳公主也到了此处?若真是如此,那这白发人与离阳公主又有何关系,何以以身犯险亲来此间? 江忆染这般想着,而赵秋见江忆染道破自己的身份,却也不惊讶,只是淡淡说道:“既然知道,那便速速退开,休要惹我真正出手!” 江忆染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虚弱但却温润的声音:“是她让你来的?” (注一:引自《雪中悍刀行》轩辕敬城语) 第四章 心字成灰 听闻此言,江忆染微微一怔,转过头去,却发现那白发人不知何时竟然醒转了过来,此刻看见江忆染转头看来,也是微笑点头示意。 江忆染见此,也是轻轻点头,随后收剑入鞘,退到了洛海棠身边。 而赵秋,此刻听到那白发人如此发问,也是收回秋叶刀,长呼一口气,说道:“除了她,还会有谁如此在意你?” 白发人苦笑道:“她这又是何苦呢。” 赵秋闻言却是怒声道:“何苦?你既然知道她痛苦,为何不回到她身边?她哪里待你不好,你执意要离她而去?” 白发人默然,许久之后才略带哀容地说道:“你知道,我从来把她当妹妹看,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再者,以我现在的情况,如何配得上她?更莫要说,我的心在常羊山大战的时候,便已经彻底死了,从那时起,我就注定不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女子。” 然而白发人一席话后,赵秋却是越发愤然,几近咬牙切齿地说道:“说来说去,你都是为了那个妖女。她到底有哪里好?当年你为她与天下为敌也就罢了,如今她已死,为何还执迷不悟?” “她不是妖女。”白发人淡淡回答,语调平静,但这平静之中却有着莫大的决然与柔情,“而且,执迷不悟的从来不是我,是你们。你们从未真正了解过‘情’字的真谛,等你们了解时,自然就会明白从那时到现在,我为何做出同样的选择了。” “举世皆浊我独清吗?哼,好的很。”赵秋冷然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月儿的感受?她还只是个孩子。” 白发人闻言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眼中满是怜爱,怜爱之中则是愧疚:“是我对不起月儿。” 那女孩顿时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着说道:“不,爹爹没有对不起月儿。” 白发人轻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女孩的手。 那女孩则是转向赵秋,一字一句凄然地说道:“赵叔叔,我知道你、还有段哥哥、谈姨对我和爹爹都很好,你们挽留爹爹也是好意,但爹爹真的不愿留在那里,他想和娘亲在一起,求你们不要逼他了。” 赵秋原本满是怒容的脸庞这一刻终于是缓和了下来,充满着不忍。他转过身,又侧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破庙,只留下夕阳中满是萧索的背影。 ****** 目睹耳闻了三人对话的全过程,洛海棠也是满心凄然,而江忆染在感伤的同时,却也感到十分震惊。因为,从他们的对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若是江忆染猜的不错,这白发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一位至亲。 正当江忆染犹豫要不要开口相问时,白发人却是抬头看向江忆染和洛海棠,说道:“三弟和洛军师的子女想不到都这么大了,当真是逝者如川。此番多谢你们了。” 这下子,江忆染再无半点怀疑,而洛海棠也是想起了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着讶然与惊喜。 ****** 当今楚国皇室,虽然算不上特别人丁兴旺,但今上圣宗皇帝仍是有五名子嗣。其中,江忆染的爹爹,也就是受封燕王的江暮玦排行第三。在其之下,老四江云玕受封齐王,与江暮玦关系并不是很好,老五江晨瑜,比起江忆染也只年长五载而已,正在龙鳞军中担任要职。而在其之上,二姐江染玉、大哥江湛璃却是和江暮玦关系亲密。只不过,这两人都颇为不幸。江忆染听江暮玦说,江染玉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就已身故,而本已身为太子并且经常来雁城作客、和小时候的江忆染关系颇为不错的江湛璃也是在延煌十二年的时候“失踪”。但实际上,这“失踪”只不过是楚国皇室的托词罢了,毕竟有些事情为天下百姓所知对皇室并没有丝毫的好处,而真正的原因又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了。当然,江忆染并不知道其中细节,只是曾在江暮玦那里听到过一些关键信息。因而之前,他才会怀疑眼前的白发人是否就是江湛璃。 而现在却是再也不用怀疑了。 第五章 东行与南去 见到江湛璃,江忆染自然也是很高兴,当即问道:“大叔,这么多年你原来是去了秦国,我爹可一直都在找你。” 江湛璃微微一笑:“夜澜有心了。不过,去秦国也是身不由己,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说道最后,江湛璃的脸上又多出了许多落寞。 江忆染是七窍玲珑心,察言观色,自知江湛璃不愿提及过往,便也没有多问,而是话锋一转地说道:“大叔,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不如去我爹府上住吧?” 江湛璃摇了摇头,有些失意地说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再去找夜澜只会给他平添麻烦。况且,有些事情还需要我亲自去做个了断。” “可是,大叔你的身体……”江忆染心中一紧,担心地问道。 “无妨,旧疾罢了,原本一直都是三个月发作一次,这回不知为何竟尔提前,我自己倒是不要紧,只是连累了月儿。”江湛璃理了理女孩额前的发,眼中满是柔情。 江忆染叹了一口气,劝道:“大叔,你这样拖着可不行。小璟湖便在左近,那里是医仙的居所,我们陪你一同去,将隐疾根除,方是万全之策。” “好好好,我答应你。怎么弄得像是我娘似的。”江湛璃无奈道。 “额。”江忆染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洛海棠和那女孩则是掩嘴笑起来。 江湛璃继续说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江忆染闻言,当即正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此番需得继续东行,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带着月儿,所以,”江湛璃看了眼身旁的女孩,目光坚毅地说道,“我想拜托你们替我照顾月儿一段时间,小璟湖那边我自行前去即可。” 那女孩还未等江湛璃说完,便是泪眼婆娑地抱住他,哭道:“爹爹,我不要离开你。” 江湛璃轻轻拍着她的头,低声说道:“月儿乖,爹爹会回来的。这段时间要好好听哥哥姐姐的话。你都这么大了,也不能总粘着爹爹对吧?你娘亲这么大的时候,可都能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了。” 女孩松开环住江湛璃的双臂,撅着嘴说道:“可是……” “听爹爹的话。爹爹答应你,八月十五中秋之前一定回来,好吗?” 女孩看着江湛璃的双眼,终于是认真地点点头,伸出手,说道:“拉钩。” 江湛璃笑起来,也是伸出手,说道:“好,我们拉钩。” ****** 翌日清晨,江湛璃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于是,在熹微的阳光里,他踏上了东行的路。 其实,十多年过去了,他本可以选择忘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每个夜晚,他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个女子的如花笑靥,所以,不为别人,不为自己,只为这笑靥,他也一定要决然东行,去为她讨一个公道,去让天下人还她一个公道! ****** 远处,和江忆染、洛海棠站在一起的名叫江月儿的姑娘,看着渐行渐远的江湛璃,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双眼。江湛璃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许多。江月儿很清楚,她的爹爹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所以她没有选择束缚她的前行。她知道,自己活得开心幸福,就是给爹爹最好的礼物。 ****** 当江湛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江忆染等人的视野中,江忆染也是轻叹一口气。他看向南方,说道:“我们也该动身了。” ****** 在更远的地方,也有两个人正目送着江湛璃走远。 其中一人,正是赵秋。另外一人,却是女子,容颜清丽,但却略带憔悴之色。若是江忆染在此,定会觉得此女似乎与在落霞城认识的谈萱萱有几分相像。 这名女子看着江湛璃消失的地方,嘴角浮起一丝痴迷:“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倔。” 赵秋却是叹了口气,说道:“值吗?” 这名女子执拗地点了点头:“值。有些爱也许终生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但爱的过程本身就值得付出一切。” 赵秋摇摇头:“我不明白。” “赵师傅,你整天都对着你的秋叶刀和飞雪剑,要不就是救人杀人,自然不可能明白。只要你喜欢上一个人,自然就明白了。”这名女子微笑道。 “是吗?”赵秋看着远处天空中孤零零的一朵云,喃喃道。 第六章 风雨如晦人如鬼 几天后,江忆染一行于垂暮之时到达了邺城。 邺城为青州第三大城,而且因为所在位置离秦国较近的原因,是极重要的军镇,青州近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屯扎于此。这三分之一的兵力被分别编为霜雪、腾焰两大军团。而江忆染的姐姐江凝烟之所以会在邺城,正是因为他的夫君慕容寒是霜雪军团的军团长。 其时,江凝烟和慕容寒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见江忆染等人来到,立刻迎进了城中的府邸。 之后,江凝烟便拉着洛海棠、江月儿去了后厨准备饭菜,丢下慕容寒、江忆染两人在正厅闲聊。 对于慕容寒这位姐夫,江忆染的印象并不多。在此之前,他们也就见过几面而已。不过据说无论是他爹江暮玦还是他娘穆盈盈,都很喜欢这位女婿,对其给予很高的期望,因而也是在各方面为其铺路。这也成为他年纪轻轻便担任军团长的助力之一,当然更多的还是其自己的才能。要知道,慕容寒出身寒门,在遇见江凝烟之前,就已然领将军一职,入赘江家之后自然如鱼得水。 而现在,当江忆染终于有机会与其畅谈后,便是发现两人简直相见恨晚,虽说性格上慕容寒相对没有江忆染那般不羁,但在其他方面却是十分相合。酒逢知己千杯少,大概便是此刻江忆染和慕容寒的情况。等到饭菜上齐已经喝的微醺了。不免又惹得江凝烟对夫君和这个弟弟一顿嗔骂,两人自然不以为意,只是相视大笑。 ****** 酒足饭饱之后,慕容寒因为军务的原因要去城外霜雪军团驻地一躺,江凝烟在把洛海棠和江月儿安置好之后,便是屏退丫鬟婢女,拉着江忆染在花园里闲逛聊天,毕竟姐弟两人也有数年未见了。 江凝烟一开始先问了江月儿的事,江忆染自然不会瞒亲姐姐,就把关于江湛璃的所知告诉了她,江凝烟在知道后也是颇感惊讶,然后便嘱咐他此事要尽快告诉他们的爹爹江暮玦,但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要隐瞒一二。 之后两人便是闲聊了,各自谈了谈这么多年来的情况。只不过,聊到一半,却是倏忽黑云压城,然后就是一场瓢泼大雨。两人移步到湖畔的亭子中后,江凝烟却是突然问道:“小子,你什么时候把海棠娶进门啊?” 江忆染闻言立刻傻眼,嘴角连抽,苦笑着说道:“我说姐,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我才刚及冠好吗?哪里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江凝烟虽是女子,但却也是跳脱开朗的性子,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对于江忆染的话不以为然,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别想着蒙混过关。明着和你说好了,你姐姐我可是就认准海棠了,将来你要是不娶她,看我不撕了你。”说着,江凝烟便故作狞态地作了一个“撕”的手势。 江忆染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连连苦笑。 不过幸而江凝烟也没有对这个问题过分纠结,倚栏而坐,轻轻捋了一下飘在眼前的秀发,话锋一转地问道:“这次在姐姐这准备呆多久?” 江忆染在其一旁坐下,答道:“大概十几天吧。” “嗯。”江凝烟臻守轻点,“不过最近世道不太平,在外面的时候还是要小心。像青州一带,这段时间就频频传出尸变的消息。” “尸变?”江忆染有些吃惊。 “确实。而且似乎并非寻常的尸变,是有人刻意为之。现在这事已经有好多青衫的人介入调查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头绪。” “这样吗?连青衫都……”江忆染说到一半,却是脸色剧变,倏地站起了身。 就在刚才,他看到视线所及处的一方屋顶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如鬼一般的身影,在交加的风雨中显得十分狰狞。怎会如此巧合!然而关键是还未等他细看,下一秒,那道身影便一闪地掠进了慕容府深处,看其方向,正是洛海棠和江月儿所在的位置! 江忆染再也无法镇定,额角都渗出了冷汗。他本该立刻跟过去,但江凝烟就在身边,他又担心她的安全,难保对方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幸而,就在此刻,府中一队巡逻的侍卫从不远处经过,江忆染见此立刻将正奇怪他为何如此大反应的江凝烟拉到那些侍卫身边,着令他们保护,自己则是运转功法,如风一般向洛海棠和江月儿所在的院子奔去。 风雨如晦人如鬼,这个夜晚,注定不再平静。 第七章 九劫麒麟刀 洛海棠和江月儿在江忆染被江凝烟拉去后就呆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奕着棋。 原本她们是开着窗户的,晚风拂入,倒别有一番清凉。后来虽下起了雨,但风势不大,两人也就不曾关窗。只是再有些许时间,风势渐大,吹雨入窗,洛海棠便起身关窗。然而当她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院子里,脸色却是一下子苍白了下来。 在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如鬼一般的身影,面目狰狞,缭绕着黑气。他正对着洛海棠的方向,似乎也看见了她,发出桀桀怪笑,一个闪身向她冲去。 洛海棠虽说方才也被吓得不轻,但毕竟身负烛照修为,又在云梦派中修行多日,反应也是极快,立刻掐诀念咒,便要施展道法。 也正在此刻,明明是风雨交加的半空中陡然亮起一道烈焰,狠狠砸向那道身影。那道身影则是舞动身后阴气森森的鬼头刀迎了上去。 这道烈焰正是江忆染直接动用赤霄剑劈斩而出。因为根据江凝烟所说推断,眼前这如鬼般的身影,极有可能便是尸变的产物,既然如此,重剑相对来说便更具杀伤力。 而借着赤霄剑上腾起的火光,江忆染也是看清了对方的样子。眼前的身影,依旧保持着人形,然则双眼却泛着幽绿光芒,獠牙外露,皮肤呈现不正常的青黑色,并且时不时闪动起血色符文,更有道道黑气缭绕周身。再加上,刚刚他一剑砸下去,对方舞动鬼头刀相迎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并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可怖的巨力。现在江忆染可以确定,这绝对是尸变的产物,而且并不普通,至少是尸魁般的存在。甚至可以说,眼前这尸物恐怕放到尸魁当中也绝非寻常,其周身涌动的尸气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江忆染收剑回身,又以退为进,向那尸魁的腰腹一剑横斩。结果,那尸魁避都未避,任凭这一剑斩落其身。几乎同时,江忆染也是变色,这一剑竟然仿佛斩在精钢上一般,锋锐如赤霄都未能切开尸魁的身体,当然这也有江忆染修为尚浅未能全部发挥赤霄力量的原因,但尸魁体魄强横到底是不争的事实。 也就在江忆染这一剑落下之后,那尸魁竟是拟人化地嘴角露出一丝微嘲的笑意,然后那鬼头刀便是向他劈下。江忆染侧身,竖剑而挡,但却不防鬼头刀上突然吞吐出一道黑芒,直接划开江忆染的的护体真气,在其肩上留下一道伤口,那伤口上还有黑气闪动。 远处的洛海棠见了顿时心中一紧,动步便欲上前帮忙,却见到江忆染以手示意她不要过去,只得又忧心忡忡的停住了脚步,但其依然施展出道法,在其周身加持了一层青濛濛的光幕。那流动的青光似乎还有治愈之效,只不过但凡有黑气闪动之处,却也无可奈何。 江忆染朝着洛海棠点了点头,旋即看了眼伤口,暗骂一声该死,然后便提剑欲要上前再战。 却听见院落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江凝烟带着一众侍卫闻风而至。 看到尸魁,江凝烟也是惊呼出身,但很快也就镇静下来。毕竟,且不说她本就继承了江暮玦冷静的特质,光是跟随在慕容寒身边那么多年,也是有了处变不惊的能力。 江忆染一扫那一众侍卫,发现并无修行者在内,当即低声一喝:“这尸魁非修行者不能对付,莫要贸然上前,你们保护好我姐。”话音刚落,那尸魁却是先发制人,向江凝烟所在的方向掠去。江忆染自然不会让他得逞,身形一晃地便又和那尸魁缠斗在一起。 这尸魁的体魄实在太过强悍,虽然在刀法上相对拙劣,但江忆染哪怕出剑得手,也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伤害,顶多剑上附着的烈焰对其有些许灼伤之效。反观那尸魁,只要砍中一刀,江忆染便会立刻毙命。并且,那鬼头刀上时不时吞吐出的黑芒也是十分棘手,已然在江忆染身上添了数道伤口,被击伤出都是黑气腾腾,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忆染自知这样拖下去很是不利,当下变换了攻击手段,拈出一张上品的五雷符,立刻念转法决。但见雷光一闪,那尸魁竟然“蹬蹬”倒退数步,身体上也有数处泛起焦黑,隐隐有黑血流出。 见此情景,江忆染又喜又恼。喜的是终于找到了对方的弱点,恼的是自己于雷法一道几乎没有什么修研。 但转念一想,雷能生火,既然雷法生效,那火法定然也要有。之前未能奏效,大概一是因为江忆染并没有将赤霄之上的烈焰催到极致,而是专注于以法力提升其破甲之力,二是因为风雨交加之下,对火法也确有削弱。 是以,现在,江忆染全力催动法力,纵握赤霄,待其浮出不同于寻常时候的血红烈焰及阵阵凤鸣,便是剑出如龙,直刺眼前的尸魁。 那尸魁也是连连怒吼,鬼头刀舞动,在身前形成一个黑色旋涡。 下一刻,赤霄剑直接破开那漩涡,继续向前刺去。而江忆染也是在此间隙再度催动一张五雷符,雷光凝聚在剑尖烈焰之外,如螺旋一般绽出光芒。那尸魁第一次露出恐惧之色,但也只来得及微微侧转身子,那雷光螺旋便首先在其心窝上方炸开,紧接着,赤霄剑在雷光中呼啸刺去,竟真的刺穿了尸魁的身躯。 江忆染乘胜追击,拔剑后再度像不要钱似的附上又一张五雷符唤出的雷光,手腕一翻地将赤霄剑向其脖颈处砍去。 然后,变故发生了。 刹那间,江忆染突然觉得右手手臂一阵无力,赤霄剑竟直接脱手落下。江忆染万万没想到,这尸魁的尸毒如此猛烈,不过从几个细小的伤口进入便爆发的如此迅速而猛烈。但现下根本不容他多想,因为尸魁已然侧转刀锋,向他横劈而去。江忆染当即左手握住赤霄剑横在身前,但饶是如此,已然被劈得震出数丈,直接砸翻了围墙,狼狈地落在地上,更要命的是,其胸腹处又是平添数道黑气腾腾并且比之前还要深的伤口。 江凝烟见了立刻便是要奔上去,却被身旁的侍卫拉住。原处的洛海棠更是脸色苍白,直接推开门便要冲过去,但却被江月儿拉住,连连摇头。洛海棠不禁黯然,眼眶隐隐泛红,确实,如果连江忆染都应付不了,自己上前又有何用处?可是,难道自己就只能这样看着他拼命吗? 江忆染勉力用剑撑起身子,但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看着那尸魁桀桀怪笑着走近,江忆染终于是下定决心解开百里筠在赤霄剑上留下的封印。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把这尸魁斩杀,保江凝烟和洛海棠她们平安,至于自己的生死,倒早已置之度外了。 只是,正当江忆染念转法决便要解开赤霄封印时,半空中突然有一个背刀的人不知从那里落下,稳稳地落在了那尸魁的身后。 之后,另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那人毫无花哨地手起一刀,长刀竟然直接将那尸魁穿心而过。 此时的江忆染已经昏昏沉沉,他揉了揉眼,喃喃道:“九劫麒麟刀……”刚说了五个字,江忆染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了地上。 第八章 守陵人去,医仙来矣 昏倒的江忆染并不知道,在被一刀穿心后,那尸魁仍然未死,回身便是持鬼头刀向其砍去。 刚刚出手之人一身夜行衣打扮,黑布蒙面,见那尸魁反身一刀也毫不慌张,手中刀身覆有麒麟纹路的刀直接凌厉迎上,将那鬼头刀生生挑飞了出去。之后黑衣人横刀往其脖颈上一抹,那尸魁头颅竟然是直接骨碌碌地落在了地上。然则,尸魁身首异处,却是有一道诡异的夹杂着紫色光点的黑气自其尸首中钻出,便欲向远处逃去。黑衣人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食指。中指并拢往那江忆染所谓的九劫麒麟刀上一抹,顿时有麒麟的啸鸣声响起,一道金色的麒麟光影更是从刀身掠出,一闪之下,便是将那黑气吞噬并回归刀身。 在黑衣人彻底将那尸魁剿灭后,洛海棠立刻冲上前去想要扶起江忆染。却听那黑衣人用异常嘶哑的声音淡淡说道:“他身上有尸毒,先不要碰他。” 洛海棠一怔,但旋即停住了脚步。 另一边,江凝烟也是走过来,向黑衣人深施一礼:“还请前辈出手,为小弟拔毒。” 黑衣人摇摇头道:“在下不通医道,拔毒之事还是去寻医仙吧。不过,我自有方法保他身体中心脉丹田等要紧之处不为尸毒所侵,足以熬到医仙亲至,并且尸毒压制之后,你们便可碰触他的身体。是以几位也无需担心。” 说罢,黑衣人靠近江忆染,将九劫麒麟刀在手心一划,顿时有鲜血溢出,并且被其凝聚成一团。只不过,他的鲜血似乎隐隐泛着极淡的金光。而黑衣人似乎也并不畏惧尸毒,直接蹲下将江忆染稍稍扶起,将那团鲜血灌入了其口中。鲜血入口,却似灵丹妙药,原本弥漫在江忆染脸上的黑气瞬间退了许多,这让江凝烟、洛海棠等人颇感欢喜。至于黑衣人,他将江忆染交到刚刚蹲下的洛海棠怀里后站了起来,也不多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便欲离开。 江凝烟却是几步上前,追问道:“不知前辈可否告知名姓,也好我们他日报恩。” 黑衣人顿住脚步,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直接一个纵身跳上了院墙。正当江凝烟略感失望时,却听黑衣人说道:“长白山下守陵人,麒麟蹑步梦三生。”话音未曾落尽,那黑衣人便已消失不见。 ****** 昏迷之后,江忆染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成了天上的仙人,悠游潇洒,好不自在。只是,恍惚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尽皆改变,他似乎变成了其他仙人的死敌。尸山血海之中,他一人独对漫天仙佛,仰天大笑,然而笑声中却是无尽的戚然,似乎是因为怀里的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而女子的模样竟如此像洛海棠。 ****** 几乎在梦中看到那女子容颜,江忆染猛地惊醒,睁开了双眼。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也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因为太疲惫沉沉睡去的洛海棠。 见到洛海棠,江忆染长长舒了一口气。 之后,他发现此时已是夜间,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江忆染隐约记得自己昏迷的时候也是晚上,看来自己至少昏迷了一天一夜。不过,不管怎么说,当时似乎别有高人出手解决了那尸魁,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想到这,江忆染内观自身,便是发现体内的尸毒已经被拔除,并且总感觉似乎多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更让江忆染惊喜的是,此番破后而立,修为瓶颈似乎隐隐有松动之势,破境的机缘已然不远了。 这么想着,江忆染又是不自觉地看向洛海棠。此刻,她的脸正朝着他的方向。睡梦中的她,是那样甜美可人。 江忆染微微起身,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然后慢慢靠近她,静静看着她的眼眸,嗅着她的发香。 也不知是江忆染动作太大,还是别的原因,洛海棠却是在这时醒了过来,她刚一醒来,正是慵懒的时候,迷蒙间便是看见离自己好近的江忆染俊秀的眉眼。洛海棠一下子羞红了脸,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说,手足无措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江忆染见她这般可爱的样子,也是不禁笑起来。但随后也便不再“戏弄”她,回转身子不再和她贴的那么近。 洛海棠这才吐了吐舌头,说道:“阿染,你醒了。” 江忆染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睡了多久?” “已经有三天了。主要是我们请医仙前辈花了些时间。” “医仙前辈现在在府中?” “嗯。” 江忆染点点头,说道:“如此的话,倒是要亲自道谢才好。不过,现在也很晚了,我们便明日再与她见面吧。” 第九章 且听雨打荷 翌日清晨,慕容府正厅。 江忆染与医仙华晴珞见面。其人身形高挑,眉眼清丽,着一袭碧青衣裳,淡雅中透着一丝生人不近的冷淡。 寒暄过后,江忆染便是就其出手相助一事道谢。 华晴珞摇头说道:“救死扶伤,医者天命。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况且你要谢的话应该谢那个给你麒麟血的人。” 江忆染醒来后自然也是从洛海棠、江凝烟那里知道了那晚自他昏厥后发生的事,因而也是轻轻点头:“只是也不知道现在那位前辈身在何处。” “这个自然就看缘分了。你如今也算身怀麒麟血,他日若是与之接近自然会有血脉上的感应,到时运气好的话你便能寻到他。”华晴珞淡淡说道,“不过,我倒是很奇怪,身怀麒麟血脉的多半便是长白山宁家人,而且据你们所说,那黑衣人自己也承认是长白山的守陵人。只是,宁家人早已不问世事多年,素来极少有人在世间行走,此番却不知为何出现在邺城,而且竟然还出手救了你?怎么,难不成你是他们宁家的私生子?” 江忆染闻言傻眼,连连干笑道:“前辈说笑了。我听说,宁家于斩除尸妖魅魔一道天下无双,也许就是因为青州一带出现了尸变才赶过来的。” 华晴珞秀眉微微一挑,道:“不会。宁家素来效忠前朝陆氏,自从燕国灭亡后,他们本身也遭重创,是否真的有人逃出生天且不说,就算有,也应当心如死灰、无意世事。怎么可能因为几次尸变就走出长白山?若真是为此,十五年前小尘村尸灾的时候为何不出面?此番出现,定有隐情。” 江忆染默然不答,心中却是暗想,就算有隐情貌似也与他无关。 因为害怕华晴珞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江忆染当即话锋一转:“前辈,晚辈冒昧一问,最近几日,是否有一个白发男子来医庄求医?” 华晴珞看了江忆染一眼,又似乎瞥了瞥站在洛海棠身旁的江月儿,这才点点头道:“确实有这样一个人。放心,他的病其实更多是修行上的问题,我已为他梳理经络、调养气息,只要短期内不动用法力,便能根治。” 听到华晴珞此语,江忆染松了口气,江月儿脸上也是充满了喜色。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华晴珞骗了他们,而且是江湛璃让她隐瞒事实的。江忆染等人并不知道,江湛璃其实在失踪之前就与华晴珞相识,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华晴珞在见到江湛璃之后也是知道了很多他不愿透露给江忆染等人的事。其实,华晴珞有一句话没有骗他们,江湛璃的病确实是修行上的问题,但严重程度要比她说的高很多。事实上,江湛璃在常羊山大战后一夜白头,原本已经失去了修行的能力,但是他不甘心,因为他还欠那个女子一个公道,而这公道,没有至强的实力是讨不回来的。所以他一直在寻找重踏修途的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真的被他找到三卷适合那时的他的上古功法。而后来他也无意中得知,这三卷功法正是传说中九卷天书的一部分。但因为只有残卷,修行起来将诸多凶险,只是江湛璃并不在意,义无反顾地修习了这卷功法。在修炼到地仙境之后,功法残缺的后遗症便开始显现,江湛璃每隔约莫三个月,就会有一次虚弱期,那时的他将手无缚鸡之力,但只要熬过这虚弱期,修为就会有一定的提升。原本这虚弱期都是每三个月才会降临,但最近这一次不知为何,提前了许多。除此之外更致命的遗患在于,这功法的修炼还要以付出寿元为代价,据华晴珞的感知,江湛璃为了之前的修炼应该已经足足付出了近四十年的寿元,白发正是因此。所以,想要真正根除这两方面的隐疾,基本其实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找到三卷天书剩下的部分,但这功法本就是可遇不可求,当初能被江湛璃遇到已经实属侥幸,更别说在短期内找到剩下的功法了,至于另一条路,自然就是废去功法,而这,是江湛璃绝不愿答应的。因而华晴珞也没有办法,只能暂时凭借医术压制他身上的隐疾,并且传授给他一门调和性的功法,用来辅助他所修的霸道无比的天书。而江湛璃也是拜托华晴珞隐瞒这些事。因为江湛璃一直觉得,有些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 送走华晴珞之后,午间时分,慕容寒赶了回来。这是江忆染醒来后第一次见到姐夫,早间的时候慕容寒因为军务的原因天还未亮便去了军中,于是仍无法得见。尸魁现身的那个晚上,慕容寒在得到消息后其实已经快马加鞭往回赶了,只不过终究因为距离的原因来不及援助。对此他也是极为自责。江忆染当然不会怪他,两个人便又喝起酒来。 等到下午,慕容寒又赶回了军中,而已经喝的微醺的江忆染则和洛海棠一起在那晚和江凝烟呆过的亭子中,休憩闲聊。原本若是夏季的话,还能看到满湖的荷花,现在却是时令未到,有叶而无花。至于江凝烟,因为有一些事情所以不在此间,而江月儿则是跟着几个丫鬟去玩闹了。 江忆染和洛海棠原本正闲聊聊得欢,谁曾想,又一场雨倏忽而至,虽则这场雨比那晚的雨小了许多,但江忆染还是一脸黑线,忍不住嘟囔道:“这回可别又冒出个尸魁来,我可经不起折腾。” 洛海棠不禁掩嘴笑道:“不会的啦。我们运气哪有这么差。” 江忆染摇头失笑道:“我也是被弄出了阴影。” “那就闭上眼,不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吗?就这样听,不是也很好吗?”洛海棠笑着伸出手遮住了江忆染的眼睛,说道,“雨珠落在荷叶上的声音,也很动听呢。” 洛海棠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江忆染修行上某个朦朦胧胧的地方突然明朗起来。他像洛海棠说那样,倾听着雨珠在荷叶上滚动的轻灵梦幻的声音,却似乎也随之坠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这种境界,带动着周围的天地灵气都泛起淡淡的荧光。身旁的洛海棠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知道这是破境的征兆,不禁为他心喜。 而江忆染自己则是喃喃道:“听荷,听荷,原来如此。” 就这样,在如丝细雨中,江忆染成功踏入通幽境,并且领悟了听荷剑法返璞归真的一式——且听雨打荷。 第十章 好一个开心 正当青州邺城飘起绵绵密密的如丝细雨时,遥远的楚都金陵城却是迎来一场滂沱大雨,把整个城池都覆上无尽的迷蒙。 世人皆知,大楚五大世家,论规模,当属白家最盛,但若论显赫程度,另外四家却都比不上张家,甚而可以说远远不及。 只因,张家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当朝首辅张离繁。 自延煌元年出任首辅以来,纵横捭阖,谋划天下,保大楚二十余载昌盛,被誉为春秋十国士之后第一名相。除却自身呼风唤雨,其学生门客更是遍布朝堂甚而遍布天下,俨然几乎是一方势力了。 然则,世人皆以其煊赫羡叹不已,又有几人知道,时至今日,他也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此刻,这个老人却是在城中一家寻常茶铺的棚下躲雨,对着一碗茶怔怔出神。 忽然,原本平静如水的茶水水面起了一丝涟漪,这涟漪缓缓向四周漫去,直到撞上杯壁才渐渐消失,然后张离繁的对面便是出现了另一个老者。这老者身穿黑衣,黑衣上绣着绽开的繁花。 张离繁似乎并不意外黑衣老者的突然出现,淡淡说道:“一杯茶,稍有动静,便骤起涟漪。那这个庙堂,是不是也已经有了无数的涟漪?” 黑衣老者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张离繁身前的茶杯轻轻一晃,顿时溢出一些茶水,随后,他才冷冷说道:“涟漪尽时,便是风浪起处,到时候很多人就会像这茶水一般,从杯中洒出,无处容身。所以,当那个时候到来时,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话音落下,那黑衣老者便又消失不见,让人觉得仿佛根本没有人出现在那里过一样,唯有桌上残留的一些茶水昭示着他曾来此。 只不过,黑衣老者并没有听见张离繁的自嘲一笑:“我有选择吗?” ****** 街道的尽头徐徐走来一道身影,他低低地撑着伞,看去走的很慢,在青石板路上踩出一道道水花,但步履微动间,却已然来到了茶铺前。 如果江忆染看到这撑伞之人,定会感到惊讶,因为,此人正是他的爹爹燕王江暮玦,不知何时竟悄然来到了金陵。 江暮玦收起伞,走到刚才黑衣老者坐过的位置坐下,颇为感叹地说道:“他来过了?” 张离繁轻轻点头。 江暮玦苦笑:“有的选吗?” 张离繁轻轻摇头。 江暮玦长吐一口气,话锋一转地说道:“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张离繁灰白的眉毛微微一动:“谁?” 江暮玦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些看去很奇怪的字,写的时候表情微带苦涩,似乎被勾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在张离繁看到那些字后,江暮玦又是一拂袖袍,那些字迹顿时消失不见。 张离繁的脸上浮现出震惊,许久之后才缓缓归于平静。他叹了口气,说道:“也好,有些事情便作个了结吧。” 江暮玦决然说道:“如果这次,那些人依然以当年的方式对他,我会和他站在一起。” 张离繁神色复杂:“他本可以是一个好太子,然后做一个好帝王。” 江暮玦默然,许久才开口说道:“是他们没有给他机会,不,是这世道没有给他机会。” “那你呢?延煌二十二年的时候又为何拒绝?”张离繁看了江暮玦一眼,说道,“说实话,你们兄弟五人,我最欣赏的人是你。” 江暮玦笑道:“我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只恨生在帝王家。” “好一个只恨生在帝王家。”张离繁喃喃道。 “人生于世,最大的悲哀便是身不由己。有些人终身在束缚下苟活,有些却敢于破解红尘命局。大哥、二姐都是这样做的,这样看来,反倒是我最无气魄。” 张离繁无奈微笑:“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夫是没这个胆魄了,这样的活法,是不是会很累?” 江暮玦摇摇头:“我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有迈出那一步,和您半斤八两罢了。不过,我家小子跟我说起过一种活法,倒也挺有趣。” “说来听听?” “活着嘛,开心就够了。” 张离繁大笑:“好一个开心。” 第十一章 阑珊 大楚有三大商会:阑珊商会、淡云商会、流青商会,这三大商会背后都有极强的靠山,其中又以阑珊商会实力最强,因为它背后的靠山是青衫,或者说的更直白些,便是当今圣上。而阑珊楼,便是阑珊商会的标志性建筑,以酒楼的行制对外,但其实不止于此。几乎整个楚国但凡大城之中都会有阑珊楼的存在,并且形态仿佛制式的一般,尽皆一模一样,都是六层楼,外呈六边形,内里有圆柱形的中空,而各处装饰也是极尽奢华。楼名阑珊,实际上往往却是全城灯火最辉煌的地方。 邺城也有阑珊楼,这个无月的长夜里,在三楼靠中空处倚栏而摆的桌子旁赫然坐着青衫风语堂堂主叶风吟 两年前,叶风吟和血锦堂堂主薛不语前往幽州执行任务,原本以为是极凶险的一程,但潜伏了几个月后竟是又被召回,等同于几乎没做什么事。两人虽感到奇怪,但也暗自庆幸。因为他们也得到了红衣有一名地仙境修行者栽在血雁手里的消息,最终没有落得跟那红衣的倒霉鬼一般下场自然是好事。再后来,叶风吟却是通过一些特殊的关系,得悉了当年的一些内情。当时,各方势力云集幽州,似乎都是希望寻找一个至关重要的答案,青衫这边派出叶风吟、薛不语其实只是个幌子,据说有一名更高层次的大人物才是真正负责此次行动之人,而当那名大人物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自然也就让叶风吟等人一齐退走了。 从幽州回来以后约莫又过了一年多的时光,差不多在两三个月前,青衫的高层便是再度交予了叶风吟一个绝密的任务。 而任务的内容,就是让叶风吟时刻注意燕世子江忆染的动向,对他的情况作全面的调查。对此,叶风吟也是大感无语,毕竟让他一个地仙去盯梢一个前不久才堪堪通幽之人,就算其身份特殊,是不是也太“大材小用”了?只是叶风吟也不好说什么,因为青衫高层对此极为重视,似乎这个江忆染和当年所寻找的答案有关。而且,其实领受了这个任务,叶风吟的日子反而清闲了许多。不过,在跟踪了一段时间后,叶风吟便是发现这个江忆染确实非同寻常,原因在于除了青衫和暗中保护其安全的血雁之外,也时而能见到红衣的身影,而除此之外,似乎有一股神秘势力也介入了其中,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江忆染的动向。能引起这么多势力关注,让得叶风吟都有些感兴趣起来。 此番前来阑珊楼倒不是跟随江忆染等人而来,而是需要借助阑珊楼这个渠道向高层传递一些讯息并且作一些安排。而且,不得不说,对叶风吟而言,在邺城行事远比在其他城池方便,因为青州是血锦堂的的地界,而薛不语和叶风吟素来关系不错,更莫说邺城阑珊楼楼主郑青桃是他的恋人了。 叶风吟此刻正是在等待郑青桃。 只不过在等待的时候,叶风吟却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 阑珊楼表面上是酒楼,但实际包罗万象。像在一楼,就设有一个比武台,阑珊楼每晚自酉时开始都会拿出彩礼,有意彩礼者便可上台,已有一人时,另一人即可战之,赢者继续留在台上,待得戌时过后,最终留在台上之人便可得到彩礼。而叶风吟所说有趣之人,正是此刻在台上的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已经连胜四场,再坚持半炷香的功夫便可夺得彩礼。其实,这些倒还在其次,真正让叶风吟感兴趣的是,那年轻人用木剑,但一招一式间极尽玄妙,每次与对手交锋几乎是花最少的力气便取得了胜利,而那年轻人显然也是对那彩礼势在必得。 正当此时,却又一个紫衣女子款款走来,坐到了叶风吟的对面。此女正是郑青桃。但见:三千如瀑青丝随风飘扬,一双灵动眼眸柔情带伤。面容清丽,嘴角噙笑,若三月桃花,明媚却不妖艳。 郑青桃见叶风吟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楼,却是心领神会,微笑问道:“怎么,动了爱才之心?想把他招入麾下?” 叶风吟回转过头,温柔地看着郑青桃,笑道:“确有此意。” “那你可要失望了。人家可是不归山剑圣座下高徒,怎么可能入我们青衫。”郑青桃巧笑倩兮。 “不归山弟子?”叶风吟讶然,旋即苦笑道,“那我还真没资格和人家剑圣抢这个徒弟。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今晚是什么彩礼,让这剑圣高徒都动了心。” “只是一支雨纹石雕的簪子罢了,也不算珍品。可能其中另有什么原因吧。” “这样吗,那倒也有几分意思。”叶风吟摸了摸下巴,揣测道,“也许,是要拿去送给心爱的女孩吧。” 第十二章 重逢 邺城,慕容府。 江忆染正与洛海棠在湖畔亭子中奕棋,江凝烟则带着江月儿去城中玩了。 两人一局堪堪弈罢,正理棋时,却是府中的管事匆匆跑来,对着两人深施一礼,说道:“大公子,洛姑娘,二公子来了。” 江忆染闻言也是惊喜地站起来,摸摸下巴说道:“栖梧小弟,他不是在不归山修行吗?啧啧,不会是溜出来玩的吧?小海棠,我们去见见他。” ****** 两人果然在慕容府门口,见到了一别两载的江栖梧。 如今的江栖梧比起当年倒也变化不大,只不过嘴唇上方多了两撇修得整整齐齐的胡须,平添几分沉稳之感。 别后重逢,三人都是满心欢喜。于是,干脆就同游邺城,既能游玩嬉戏,亦可畅聊一番。 几乎刚一走到邺城主街上,江忆染便是搭住江栖梧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问道:“栖梧小弟,两年过去修为如何了?你大哥我可是已经通幽的存在了。” 江栖梧撇撇嘴,道:“通幽?我半年前就是了。” 江忆染脸一僵,愣在原地,并且明显看到继续向前走去的江栖梧头一侧、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顿时又气得直骂:“这臭小子。” 一边的洛海棠掩嘴笑道:“阿染好啦。栖梧修行神速,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江忆染连连干笑,跟着洛海棠走到江栖梧身旁。其实,江忆染兄弟两人这般调侃拌嘴早已是惯常之事,因而也自然不会真的生气。 之后,便是洛海棠问道:“栖梧,你这次来邺城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师傅让我们下山游历,入世修剑,然后又听说你们也在外头,便先来邺城了。正可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 洛海棠点点头:“刚刚你说‘我们’,是还有别的人吗?” “嗯,还有我的师弟。原本我们昨晚就到了,不过我那师弟硬是要去阑珊楼夺那彩礼,我只好陪他呆到戌时,因为已经很晚了,不想打扰你们,便在外面客栈住下了。” 江忆染一听却是来了兴趣,问道:“昨晚的彩礼莫非是绝世好剑吗?连你们不归山的弟子都这般动心?” 提到这,江栖梧却是面露无奈之色:“如果真是绝世好剑就好了。昨晚的彩礼只是一支普通的簪子而已,我也不知道师弟他为何如此执着。” “你们不归山有女弟子吗?”江忆染显然也很好奇江栖梧师弟为何一定要去夺那簪子,追问道。 “没有。”江栖梧摇摇头,“可能是师弟他在入不归山之前有过一段故事吧。” “啧啧,我还以为你们不归山都是些只会捧着剑自言自语的人呢。想不到竟然还有你师弟这等人物!” 江栖梧白了江忆染一眼,道:“我们也是人,就不准有七情六欲吗?” “哈哈,当然当然。”江忆染大笑。 一旁的江栖梧却是神色一动,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茶铺的方向,说道:“好巧,你们看,那就是我师弟。”但旋即他似乎又看到了什么,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道:“我师傅说,我师弟天资绝佳,奈何难过情关,恐怕会因此死于非命。” ****** 江栖梧所指的茶铺里,昨夜以无双剑术轻松夺得彩礼的月白衫年轻人正端坐其间,对着手中的簪子和一块同样是用雨纹石雕刻成的玉佩出神。 他叫云旭桓,拥有者出人的天资,连不归山剑圣都称赞他灵心慧质。但了解他一些事情的剑圣也告诫他,情之一字最难勘破,切莫深陷其中,误了性命。只不过,他却不以为然。 云旭桓觉得,情之一字,不陷其中,又如何能勘破? 这样想着,他不觉又忆起了和她初遇的那一天。 ****** 风雨如晦。 当云旭桓狼狈地逃到亭子中躲雨时,身上的月白长衫早已湿透。他抬头看了看晦暗的天空,又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动听的声音:“晴儿,岳叔,雨这么大,我们还是先在这儿躲躲吧。” 他心里一震,抬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他之后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容颜。眼眸若星,肌肤胜雪,长发如瀑,还有那浅浅的笑靥,像清丽的樱花一般绽放。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云旭桓一时竟有些呆了。幸而那女子不曾注意,反倒是她身边叫晴儿的女婢注意到他,不禁对那女子掩嘴轻笑道:“小姐,你快看看,有人看你竟是看得痴了。”他一怔,随后脸一红,赶紧将目光移开。然而那女子终究还是看见了他。余光里,只见她澄澈的目光细细地打量了他许久,笑道:“好了晴儿,别取笑这位公子了。”说着,便是在一旁坐下,静静地看着亭外的景色。 他许久没有转头,但每每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她的笑声在亭子中回荡时,似乎寂寒的天地间都多了几分暖意。 只不过,当云旭桓的肚子终于响起抗议的声音时,亭子间却是陡然一静。片刻后,晴儿终于忍耐不住,笑出了声。他不禁大赧,然而却不知该说什么。若非昨日在扬州被蟊贼盗去了钱囊,整整一日不曾进食,否则也不会如此失态了。 他正想着,眼前却是有一道倩影闪过。他吃了一惊,竟是那青衣女子做到了对面。他一时失措,却是那女子从身边的老仆手中取过一小巧玲珑的檀木盒,送到他身前,微笑道:“公子,我们身边不曾带什么干粮,先将就吃些桂花糕吧。”他犹豫道:“这……这……”“好啦好啦,不过一些桂花糕罢了,无妨的。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吗?”他连连摇头,悻悻然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感谢姑娘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还不接去?”她似乎觉得他有趣极了,一边说一边低头轻轻地笑。而他,似也饿得不行了,慌忙接过了盒子。 ****** 雨一直下着。 青衣女子伸出手碰了碰那飘转不定的雨丝,说道:“公子,你觉得这雨几时能停呢?” 他刚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咽进肚子,听见她的声音,立即答道:“许是还会下很久吧。”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看得他躲闪她的目光后才嫣然笑道:“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来江南是要来赶考吗?”他摇摇头,脸上却是划过一丝忧伤,道:“我是临淄那边的人,并非是来赶考的。只是路过此地罢了。”她似是看到了那丝藏得很深的忧伤,敛去笑容,低声说道:“公子可是为至亲之人而来?”他一惊,看着那倾世容颜,一时竟说不出来。反倒是她,看着那朦胧的远方,幽幽说道:“公子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吧的吧?其实很简单的,你眼中的那种忧伤,曾经我也体会过。” 天地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雨声在耳边呼啸。而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只剩下她那哀伤的目光。 ****** 雨,渐渐小了。只余下风在呢喃。 她起身,笑容重新在她脸上绽放,一如雨后的海棠,更加娇艳。她看了看云旭桓,轻声道:“公子,雨已歇了,小女子便先行一步了。”然而他似乎还有些发懵,竟然都不曾站起身来相送,直到她走出亭外,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霍然起身,道:“姑娘可否告知名讳,也好在下他日报恩!” 她顿住脚步,回眸一笑:“我叫宁雨樱。公子若有事,可来京城寻我。”他闻言低下头,反反复复念道:“雨樱,雨樱……” 突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猛地抬头喊道:“姑娘,我还没有……”话刚过半,他却发现宁雨樱早已走远,只剩下一道青色影子在远处若隐若现。他略显黯然地垂下头去,却是神色一动。在刚刚宁雨樱坐的位置上,赫然落着一块用雨纹石雕刻成的玉佩。他将那玉佩攥在手心,看着宁雨樱消失的地方,眉眼间变得坚毅万分起来。 之后,云旭桓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拿起行囊,终于离开了亭子。 ****** 回忆到这儿,却是被一声“师弟”打断。云旭桓抬起头,便是发现师兄江栖梧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人,似乎就是师兄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兄长和好朋友。他当即起身想要见礼,却又想起手上攥着的东西,立刻红着脸收了起来,这才向江忆染等人深施一礼。 第十四章 离开与拦路 江忆染等人各自还礼,然后江栖梧便将双方各自介绍给了对方,算是也互相认识了。 之后四人便结伴同游邺城,倒也颇多乐趣。 ****** 大概又是七八天后,江忆染等人便决定离开了。慕容寒夫妇自是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一直留在邺城,也没有故作挽留,只是江凝烟毕竟对江忆染两兄弟、洛海棠还有江月儿都颇觉不舍,是以送别的时候有不免唠叨了许多。 离开邺城之后,江忆染一行便一路向东。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正是小璟湖。 ****** 就在江忆染等人刚刚离开邺城的时候,离小璟湖数十里的灵危山山腰的一个小道观里,一个长发披散、容颜邪魅的黑袍人来到了这里。 道观的主殿里,正端坐在蒲团上的黄衣中年道人睁开双眼,冷冷看着徐徐走入的黑袍人:“阁下有何贵干?” 黑袍人轻笑道:“一桩买卖,不知余道长敢不敢接?”听其声音,赫然就是两年前星变时从西南方某片竹海中走出之人,曾被青莲剑仙击伤的那另一个黑袍人正是嘱咐他去寻找一个人并杀之,也不知现在的他是否已经完成了那个任务。 而那黄衣道人在听到黑袍人的话后,也是暗自心惊。他本是龙虎山门下,因贪念犯了错而被逐出龙虎山。原先在龙虎山时,他便是道貌岸然的嘴脸,离开之后反倒用不着掩饰心中邪恶。此后,他便游荡江湖,恶事没少做,但因其也算身怀修为,却始终不得正法,依然逍遥法外。一年前,他路过此地,发现这小道观中竟然有一件不俗的宝物,只是因为观中的道士修为低微而不得其妙。他当下动了杀心,竟是将观中道人尽皆屠戮,强取宝物,并且占了道观作落脚之所,还自号灵危道人,本名余空阳却是早已不用了。 是以,现在余空阳听到黑袍人竟然知道自己名姓的样子也是惊疑无比,但那黑袍人似乎也并无与他为敌的意思,当即镇静下来,轻咳两声,道:“不知是何买卖?贫道又有何好处?” “在下想托余道长杀几个人,只要事成,这枚紫气引玄丹便是余道长的人。”黑袍人说着,便是取出一方锦盒,打开盒子后,其中赫然放着一枚紫气滢滢、隐约流动着淡金光芒的丹药。 余空阳眼中顿时现出贪婪之意。他天资有限,勉强修到一转妙真境已然是侥幸,如果没有其他机缘可能终身止步于此。而这紫气引玄丹正能帮助他冲破障壁,修为更进一层,若是运气极好,说不定洗髓伐骨之下便能开辟出一条修行坦途,到时能达到的巅峰境地也许便无法估量了。 面对这等丹药,余空阳如何不动心,刚想一口答应,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谨慎地问道:“不知阁下让贫道所杀之人是何等修为?” “三名通幽,一名烛照而已,想来余道长出手,当是不在话下。” 余空阳自然心中一喜,双目微眯地说道:“这桩买卖,贫道接了。” ****** 数日后,江忆染一行已出青州,进入江州境内。一路上倒也顺利,至于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尸变之事,却是再未听到这样的消息传来了。而在到达江州之后,小璟湖便是不远了。 只不过,在途经离小璟湖数十里远的灵危山脚时,到底还是遇到了麻烦。他们被一个黄衣道人拦住了去路。 这个黄衣道人自然就是余空阳了。 江忆染等人自知来者不善,也各自长剑出鞘,凝神以待。 余空阳留意了下眼前这些人的衣饰,便猜测出定是世家子弟。若是平常,以他的性子,断然不可能对这些人下手,因为就算得手,他们背后的世家说不定便有办法顺藤摸瓜寻出他的踪迹然后将他杀死,贸然下手的风险他是绝不愿意冒的。只不过,现在毕竟有紫气引玄丹的诱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现在怎么说也要动手了。 余空阳对那紫气引玄丹的渴望让得他连话都不多说了,袖袍向前一拂,一排四张黄符便是飘在空中,他旋即念动决法,手中的桃木剑微微一晃,那四张黄符便是疾若流光地掠向江忆染等人。 第十五章 破法 因为余空阳并未隐藏气息,所以江忆染也是直接感知到其一转妙真境的气息。但江忆染并不畏惧,也许他们一行修为上略微逊色一些,但与人交锋修为不过是一方面罢了,况且他们本就不是普通的修行者。 在那四道黄符掠来之后,江忆染三人眼神略作交流,便立时有了决断。江忆染和江栖梧即刻迎了上去,直接绕过那黄符,向余空阳袭去。而将四道黄符交给了云旭桓应付。 但见云旭桓剑出如惊鸿,在那四道黄符即将靠近时,沿着玄妙的轨迹舞动。木剑经过的地方顿时泛起缕缕晶莹的光芒,然后那四道黄符便不受余空阳控制地撞在了一起,发出阵阵黄光,随后消失不见。余空阳也是吃了一惊,这手折光剑分明就是沧州白云谷的手段,莫非这人是白云谷弟子?余空阳来不及细想,见江忆染兄弟冲至近前,微微一皱眉。他轻轻一抖袖袍,便有一卷半开的画卷掠出,浮在其身前。此时,江忆染和江栖梧已经心有灵犀般地同时出剑,各以刁钻的弧度直击余空阳要害。而余空阳依然不紧不慢,似乎丝毫不畏惧的样子。他将泛着淡黄莹光的手指朝那画卷上轻轻一点,念道:“云重重,何处是真我。”然后江忆染便是发现,这一剑斩下去竟然直接落到了空处,再看四周,竟是云海茫茫。江忆染自知身坠幻境,当即横剑作守势,谨慎地看着四周,心中却是十分懊恼,原以为还有一战之力,谁曾想还未交锋便已输了一着,身陷幻境。而在现实中的情况则是,江忆染和江栖梧的剑已然离余空阳不足一指之距,但偏偏就那样停住了,并且再无一丝一毫动弹的意思。 云旭桓、洛海棠他们见此情景,自然立刻明白是幻术,而破法的关键必然在那轴画卷。 余空阳颇为得意。这轴画卷正是他从山腰那个小道观中搜刮来的宝物,简直是妙用无穷,屡次助他克敌制胜。现下显然已经奏效了。他手持桃木剑,和浮在身前的画卷一同徐徐往前走动,眯眼笑道:“如何?现在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贫道送你们上路?” 云旭桓神色冷淡,丝毫不理会他,微微转头对洛海棠说道:“待会若是我也无能为力,你们立刻退走,不要犹豫!”话音刚落,云旭桓也不等洛海棠答话,便转回头去,将木剑往半空轻轻一抛,那木剑顿时泛起青濛濛的莹光,向余空阳呼啸而去。余空阳见此,心中却是再度震惊。要知道,天下之剑修用剑无非两种,一者御剑千里取人首级,二者手持青锋斩人头颅,两种用剑并无高下,全看用剑者之剑道。只不过,在门槛上,还是有区别的。持剑杀人,纵是寻常武夫亦可如此,但若要御剑则至少要是修行者。但其实,一般以烛照境与通幽境之修为想要行御剑之道,都是颇为勉强的,只有迈入妙真境,方有机会做到如臂指使。这也正是余空阳震惊的原因,眼前这人明明就是通幽境的修为但御起剑来却是得心应手,当真是个异类。而云旭桓却是知道,自己的御剑并未纯熟,绝对撑不了太久,之所以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按照他的判断,余空阳的那幅画卷应该必须在一定距离内才有效果,否则他一开始就可以施展这件法宝,直接将他们困住。 青濛濛的木剑掠来,余空阳虽感惊讶,却不慌张,手中桃木剑腾起淡黄色火焰,脱手而出,迎向云旭桓的木剑。云旭桓毕竟在修为层次低了余空阳一个大境界,御剑而斗没几个回合,立时落了下风。眼看情势紧急,云旭桓虽仍有后手,但第一次与妙真境修行者交锋的他却也不确定能否伤及余空阳,因而他当下决定让洛海棠、江月儿两人先走,这样总不至于全军覆没。真当他想让洛海棠她们走时,却是发现原本站在身后的洛海棠一步走到了他身旁,她的身前,一颗水蓝色的珠子悬浮着,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云旭桓双眉一皱,低声说道:“你做什么?快走!” 洛海棠却是坚定地摇摇头:“上次阿染和尸魁争斗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这次我不会再退缩了。” “那不一样,你!”云旭桓还想说什么,却是发现洛海棠根本不理会他,手指轻轻一点珠子,顿时有一片冰锥凝聚,如雨般落向余空阳。 余空阳冷笑:“些许法宝之力,螳臂当车!”说罢,他的手在身前轻轻划一道弧,一道焰轮便是浮现,旋转间那些飞来的冰锥顿时化作了雾气。然而那些雾气却不消散,悠悠飘荡,却是在其身后凝聚出一只冰蛇,狰狞地向其脖颈处咬去。余空阳毫不忌惮,直接伸手抓住冰蛇的七寸之处,微一用力,那冰蛇便是嘶鸣着再度化作了雾气,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再给这些雾气凝聚的机会,不耐烦地一拂袖袍,一阵黄光涌动,那些雾气彻底消散。而远处的洛海棠身前的珠子也是一暗,出现了道道裂纹,直接摔落在了地上。法宝被破,洛海棠也是受其影响,踉跄地倒退一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余空阳见状则是傲然说道:“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可笑!也罢,便先取你性命。”说罢,其右手在身前虚虚一点,一道火焰小剑便是徐徐成形。眼看那道小剑便要掠出,云旭桓脸上浮出一丝狞色,便要拼命。 却听得一阵冷然的声音自余空阳身后响起:“皓月?你若是敢动她,我便九天揽月,再将你砸落尘埃!” 余空阳脸色大变,然而却已是来不及。在那声音响起时,一柄燃着血色烈焰的大剑已经朝他落下,生生将其右臂斩落! 第十六章 徽颖子 右臂被废,余空阳哀嚎阵阵,不仅刚刚凝聚的火焰小剑瞬间消散、空中与云旭桓木剑相缠斗的桃木剑焰芒一暗,连身前的画卷也是震荡不止,似乎极不稳定。 远处的云旭桓自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青光濛濛的木剑如龙出水,直接将余空阳的桃木剑拍落一边,向余空阳直刺而去。 而斩落余空阳右臂的江忆染也是再度舞起赤霄,向他横斩。 余空阳自知生死一线,勉力忍住痛楚,左手朝着画卷轻轻一点,喃喃道:“山重重,大梦无处落。”那画卷中顿时浮出两团黄气,分别在那青光木剑和江忆染身上一绕。那青光木剑顿时坠到地上,而江忆染则是感觉身上压着千斤巨石,根本难以行动,原本斩出的一剑被压落,赤霄重重地插进了泥土之中。 江忆染再次中招,虽说不是陷入幻境,但还是差不多丧失了行动力,心中郁闷万分,只能期盼云旭桓能把余空阳彻底终结,或者余空阳直接退走也好。 然而余空阳一击得手后,目露狰狞,手掌上浮出黄色火焰,猛地拍向江忆染。 江忆染心中大骂倒霉,但也无可奈何,那边云旭桓已然救应不及。 电光火石之际,又是一道剑光闪过,余空阳被刺穿心脉,剑尖从其胸口透出,他整个人也被凶厉的剑势向前震出数步,拍向江忆染一掌自然就落了空。 出剑之人是在江忆染之后也同样挣出幻境的江栖梧。这一剑之后,江栖梧连连喘气,显然刚从幻境中挣脱便又发起如此迅烈的剑式,对他的消耗也是很大。 至于此刻的余空阳,眼中满是不甘,他想怒吼,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勉力支撑着不倒下,但视线还是渐渐模糊起来。天道好还,莫非自己作恶的报应便在此刻降临了? 在余空阳身后的江栖梧生怕他没有死透,便又上前补了一剑,直到看到余空阳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地上,才松了一口气。而在余空阳死后,那诡异画卷也是失去了控制,江忆染终于从那千斤重压中挣脱,额角也尽是汗珠,再也忍不住地坐到在了地上。 虽说九死一生,但总归是活了下来。 想到这,哪怕脸色苍白,江忆染依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而不远处的江栖梧、云旭桓、洛海棠还有江月儿,也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 对于余空阳留下的东西,除了一些丹药符箓和那画卷之外,别的东西江忆染一行也并无兴趣。 其实那画卷就现在的江忆染等人而言也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等他们踏足妙真境或可发现其中玄妙,而且,江忆染更是觉得,那余空阳怕是也只不过发挥了画卷的一部分威能而已,这幅画卷定然藏着非同寻常的奥秘。 ****** 灵危山之后的路程里,江忆染一行倒是再没有碰到别的危险。 在看到小璟湖那碧波粼粼的湖面时,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小璟湖不小,云水茫茫,倒也宛若仙境。华晴珞的医庄便在小璟湖的北面,只不过此番江忆染出发之前江暮玦特地嘱咐要去寻访的人却并非华晴珞,而是隐居在小璟湖东面的一个名士。 此人名叫司马润明,字水镜,号徽颖子,在隐居小璟湖之前,他是春秋十国士之中唯一一个不曾入朝为官的人,但依然受到天下人尊敬,而且,据说这位前辈还身负通天修为,一手卜卦之术已经到了无需卜器便可知前世今生的地步,但到底是真是假,却也无人知道。 虽然不知道司马润明所住地方的具体位置,但江忆染一行在小璟湖东面瞎转悠了几圈后,便是发现了三四间草庐,草庐前有一片院子,院子旁更有一方池塘,扑面而来便是一种悠然之感。 而在院子的角落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一个蓝衣老者正摆弄着花草。 站在院子门口的江忆染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江忆染便是上前一步,躬身一礼,恭敬问道:“小子冒昧,敢问老先生可是徽颖子司马润明前辈?” 蓝衣老者抬首微笑地看着江忆染一行,点点头道:“小友请进。” 第十七章 前世因果,受者今生 江忆染一行入了草庐,司马润明奉上清茶,品茗清谈,倒别有一番名士风味。 只不过,江忆染来此却是因为江暮玦另有所托。因而杯茶入腹,江忆染便是起身,躬行一礼,说道:“小子惶恐,有事相询,不知可否移步屋外?” 司马润明目光深邃,微笑点头。 ****** 屋外的池塘边,江忆染、司马润明并肩而立。 “不知小友何事相询?”司马润明问道。 “其实也不算是小子,实为家父心中存惑,欲向前辈求一答案。并且,他让小子传话于前辈,说前辈只要听得此语,自可解惑。” “但说无妨。” “家父只说了八字——解局破局,因果何寻。”江忆染在说这八个字的时候,也是目光闪烁不定。其实,当初江暮玦委托他此事时,他就颇觉奇怪。原本以江暮玦的能力,完全可以亲自来此问询。但却偏偏拐了个弯让江忆染来问,还打了一个江忆染不懂的八字哑谜,似乎根本就是故意如此。江暮玦真正的想法,根本就不是自己得到答案,而是让江忆染受同样知晓内情的司马润明点拨,但同时江忆染又不能知晓这背后的隐秘,所以等同于让江忆染自己去揣度。因而江忆染也是十分郁闷,这种感觉求而不得、若即若离的感觉当真难受。 正如江忆染所想的那样,司马润明似乎确实知道许多江忆染所不了解的事,在听到那八个字后,他看着微泛涟漪的水面,淡淡说道:“小友以为,这充满天地间的风如何?” 江忆染一愣,全然没想到司马润明会反问他这句话,当即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风者,遨游寰宇,乘天地之正,通万物之变,此乃真正逍遥。” 司马润明闻言却是失笑:“小友当真应为江湖豪侠,而不该错生帝王家。” 江忆染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司马润明却是说道:“风,起于青萍之末。世间因果亦是如此。” 江忆染默然,他隐约有些微妙的通悟,但不知为何却又无法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感觉。 司马润明继续说道:“前世因果,受者今生。今时的一切,无非起于前世的一个个微小之念。既定之局,但求无愧于心。” 江忆染低头默念道:“前世因果,受者今生?前世因果,受者今生?”突然,他抬起头说道:“那以前辈的意思,今生的一切岂非早已被决定?” 司马润明似乎料到江忆染会这样问,微笑摇头道:“相逢已定,却未必终会分离。错过已定,却未必不能重逢。开始已定,却未必只此终局。” 江忆染闻言再度默默。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前方,心中万千疑惑。这一切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本以为自己哪怕身上背着世子这样的身份,也能逍遥自在。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诸多谜题未解。 他越想却越是觉得一团乱麻,轻叹一口气,转头欲再相问,却发现司马润明已经徐徐向草庐走去。 ****** 在司马润明所在的草庐逗留许久之后,江忆染一行便是离开。毕竟他们来这里也算是叨扰了。 目送江忆染等人渐行渐远,司马润明的身边却是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之前曾来过此地的潇洒绝世的白衣男子,也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莲剑仙李墨。 李墨出现后先是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然后颇为感慨说道:“我倒觉得,有些事情他不知道更好。现在这般,反倒让其困惑。” 司马润明没好气地说道:“你是这般觉得,可很多因果他迟早要面对,而这些换做常人恐怕根本难以接受,倒不如让他自己去探寻。这也是江暮玦的考虑了。” “说起江暮玦,和他身边那个洛南思,倒也是这世间无双无对的人物。二十年前他们敢于收下那个孩子已经是让人意料不到,后来被他们窥测到那个孩子身上牵系的千丝万缕更是惊为天人了。”李墨洒然笑道,“哈哈,当真是天下风云出我辈!” ****** 在离开司马润明的草庐,江忆染一行原本打算看望一下华晴珞,到了医庄才发现她并不在此间。于是江忆染等人便是继续往东,向下一个目的地渊临书院进发。 只不过,江忆染却是因为司马润明的话心事重重,赶路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落在了最后面。 就在江忆染想着某些事的时候,一个轻灵动听的声音从一边传来:“阿染?” 江忆染侧过头,发现洛海棠正背着手、模样娇俏地看着他,当即微笑道:“小海棠。” “在想什么呢?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江忆染看着远处天空中孤零零的一片淡云,眼角还是有些忧郁的影子。 “想不明白就不想嘛。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们就这样前行,说不定到某个时候自然而然就明了了呢?”洛海棠也是看向江忆染目光落处,那里原本只有一片孤云,现在却是有另一片云向他靠去,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活着嘛,开心就好了。这可是以前你告诉我的。” 江忆染转头看向洛海棠明媚的脸庞,笑着点了点头:“一定。” 第十八章 七王会金陵 金陵城外,十里长亭。 江暮玦负手立于其间,静静地望着远方。 那里,一道骑马的身影徐徐靠近。比及到得此间,江暮玦躬身一礼,道:“皇叔,许久未见了。” 马上被江暮玦称作皇叔的,正是荆王江风眠。他看到江暮玦,也是翻身下马,微笑道:“夜澜,无需多礼。” 大楚有七王,其中与江暮玦交好的,一个是他表弟广陵王江无缺,一个正是眼前的江风眠。两人多年未见,此番在见,也不禁感慨物是人非。 两人一同走向金陵城,途中江暮玦问道:“皇叔此次是孤身而来?” “是啊。”江风眠感慨道,“你知道的我的性子,独来独往惯了。倒是你,也是一个人来的?” “北玄他需要坐镇雁城,至于念棠那小子,小侄是不打算让他太早掺和庙堂上的事,早些时间打发他外出游历了。”江忆染笑道,“所以,明面上倒也可算一个人。” 江风眠点点头道:“其他人怎么样?可有已经到达的?” “方崖已经到了。”江暮玦说道,方崖正是江无缺的字,“只不过,前些日子一直风雨不断,他寒疾发作,身子很虚弱,便在城中养着,不曾出来相迎皇叔。” “唉,身子自然是第一位的,我这个皇叔一把老骨头迎不迎倒也无所谓。”江风眠叹道,“其实,讲实话,大楚七位藩王,也就你和方崖我看的最顺眼。只是方崖这孩子虽位及一方王公,却也是个苦命人。父母早早离世,又有寒疾缠身,前几次削藩也都是他让出土地。说起来,他父亲与我也是关系极佳,我却不能对他照顾一二,惭愧惭愧。” “身在帝王家,确实难辨福祸,或许得失便在此间了。”江暮玦神色复杂,“说到底,逃不开一个身不由己啊。” ****** 临淄,齐王府,飞仙台。 江云玕与一名身着深紫道袍、袍上绣有太极图案的道士并肩而立。这道士面若重枣,泛着玉石般的滢滢光芒,双眸修长,呈现出诡异的蓝色。 看着眼前闾阎扑地、钟鸣鼎食的大好河山,江云玕不禁感叹:“河山大好啊。” 紫袍道士微微而笑:“全赖王上治理有方。” 江云玕大笑:“道长谬赞了。”笑罢,他略微停顿了下,眼眸中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芒,然后淡淡说道:“奈何人苦不知足,得陇复望蜀。此番七王会金陵,那新近攻下的川蜀之地自然也要作一了断,本王若能为我儿争取到蜀王之位,当真才是无上荣耀。” 紫袍道士眼观鼻鼻观心,笑而不语。 ****** 越州,月塘江上。 一艘大舟劈波斩浪,直往金陵城方向而去。 船头两名王侯模样的人迎风而立,正是南越王江嚣平、吴王江铸锋。 江铸锋看着江上的滚滚大浪,感慨道:“今次入京,又是一场风浪,只希望你我能全身而退。” 负手而立的江嚣平笑道:“只求全身而退未免太无志气,富贵自当险中求。” ****** 赣州,豫章城,九江王府。 即将出发的九江王江延棣,目光阴鸷地看着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呵,又是一场大风雨。” ****** 益州,堰云城。 数月前,秦楚联军灭蜀,西蜀之地五五分之。而堰云城便是楚国所得蜀地中一大重要军镇,参与此次灭国之战的不少精锐,包括三万龙鳞军、三万万象军以及两万碧游轻骑尽皆驻扎于此。 此刻,城头之上,有三个人看去格外显眼。 其中一个人,身披黄金甲,甲上绣着龙纹,一头暗沉的红发,双眸也是呈现妖异的红色,额上则更有一红色的龙形符文。他的双手放在城墙上,一副睥睨的姿态,满是王霸之气。其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儿子——江晨瑜。 江晨瑜常年呆在军中,时至今日已然羽翼颇丰,城中归他统管的三万龙鳞军便是明证。而在他身后的两人,正是他的亲信,文者叫姚舒文,武者叫阮明光,可以说是左膀右臂的存在。 江晨瑜看着远处天边泛着奇异光芒的云霞,淡淡问道:“我那几位皇叔王兄,是不是已经陆续去往金陵城了?” 姚舒文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江晨瑜微眯着双眼,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容:“此番金陵城想必又是一番勾心斗角,便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说不定。那边斗得欢快,本皇子先在此地隔岸观火,再入皇城坐收渔翁之利,倒也痛快。” 第十九章 渊临书院 数日后,江忆染一行到达了渊临书院。 渊临书院,号称大楚第一书院,各方面的强大资源不过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譬如,当朝首辅张离繁、兵部尚书司徒越等等文臣武将都是渊临书院出身,而就算不观庙堂,纵览江湖,亦不乏渊临书院出身的豪侠狂士,像剑狂辛蓦然、酒仙贺鸣谣皆是如此。 江忆染等人至此,虽说不会久留,但一来并非意味着不能有所研学,二来瞻仰一二名士风采也算不虚此行了。 渊临书院坐落在云麓山上,江忆染等人方至山门,便是看见早有两人等候在此。其中一人,一身教习打扮,但看去眉目英气勃发,倒颇像将门中人,说起来,这与此人的真实身份也差不离,此人是荆王江风眠的次子江疏寒,因为江风眠和江暮玦交好的原因,虽则比江忆染年长,但却对他颇为不错,江忆染早年一直以大哥相称。至于其身边一人,身着白底缎蓝衫,头冠戴得极为方正,眉眼间还略有一丝稚嫩,一看便是老实谦谨之人,只不过江忆染并不认识。 江忆染见到江疏寒,自然当先上去见礼:“疏寒大哥。” 江疏寒还了一礼,笑说道:“忆染不必多礼。这般多朋友前来,你大哥我实是惶恐,直担心招待不周啊。” 江忆染微微笑道:“疏寒大哥无须担心,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说罢,江忆染便是向其介绍了同行的除已经认识的江栖梧、洛海棠之外的其他人。 江疏寒则是介绍了身边的蓝衫年轻人。而江忆染倒是没想到,这略显腼腆的蓝衫年轻人居然就是酒仙贺鸣谣的孩子贺灵迁。当初因为巧合,江忆染也是有幸得见贺鸣谣,可今天看到贺灵迁却是觉得性格上明显不太像其父亲,可能是和他母亲更像吧。说起来,同样出身渊临书院的贺灵迁母亲素霜颜也不是一般人物,素有婳弦仙子之称,和贺鸣谣之间的金玉良缘一直在江湖上被传为佳话。 ****** 在互相明了名姓身份后,江疏寒、贺灵迁便是带着江忆染等人入了书院。 从山门至书院正门尚有三百六十五级台阶,寓意一日一修行,每一日都不可荒废。在走过这三百六十五级台阶后,便是书院正门渊临门,在渊临门两侧各有一只巨大石兽,刻的是辟邪灵兽貔貅,柔和中又暗隐锋芒。据江疏寒说,这两只石兽实际上是机关兽,是很早以前书院中的一位曾担任院长的墨家前辈离开书院时留下,差不多能匹敌妙真境的修行者。而当江忆染问及当初那位墨家前辈为何离开书院,江疏寒也是一脸可惜与落寞。其实,这说到底还是家国之别所致。追溯往昔,精擅机关术的墨家素来忠于燕国陆氏。而一开始那位前辈在书院中任院长时,正是春秋只余四国并且短暂和平之时,当时各国关系和睦,时常互通有无,倒也无多大关系。只是楚燕一朝开战,纵使院中师生一再挽留,那位前辈终究是选择了离开,这便是家国之别所带来的悲哀了。再后来,燕国败亡,原本盛极一时的墨家也是旋即衰微,时至现在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墨家弟子。不过,幸运的是,可以确定,墨家的传承不会断,因为当年那位前辈离开后,却是把众多墨家学说与机关术的典籍的刻本都留了下来。这,便是星星之火。听完这故事,江忆染不觉对那位前辈暗生敬意,同时也对机关术产生了些许好奇。 而在经过渊临门后,扑面而来是一片湖,此湖名唤听雪湖,湖畔泊着几叶小舟,湖上还有孤零零的一座湖心亭名叫飞霜亭,而要去往书院更深处,则要经过羡鱼桥。 只不过,江忆染等人在走到羡鱼桥中间时,却是看到对面有四五人朝着他们走来,似是来者不善。 当先一人,身穿的是书院学生统一的蓝白衫,但所佩戴的一些饰品却极尽奢华。他手持一把折扇,优哉游哉地走近已经停步的江忆染一行后站定,向江疏寒略施一礼后便是眼神微眯地看着江忆染,略带讽意地说道:“忆染表弟,近来可好?” 眼前这人,正是齐王江云玕的次子江出文,曾经倒也随同他父亲来过雁城几次,但其性格狭隘尖酸,加之处处不如江忆染而导致心中嫉妒,因此素来与江忆染不对付。两人本已有多年未见,但对方现在显然是要来寻衅滋事,江忆染倒是觉得,江出文自己想要出一口恶气是一方面,恐怕背后还有江云玕的意思。齐王与燕王不和,几乎已是世人皆知之事,而将来毕竟是年轻人的天下,所以就后辈方面江云玕也一直和江暮玦较劲,虽则江暮玦自己其实不太想理会这个四弟。此番江出文故意要来针对自己,说不得便是江云玕授意。 江忆染则也不愿和江出文多说,只是淡淡回道:“好的很,不劳出文表兄挂念。” 江出文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说道:“那也挺好,不过,表兄我自和忆染表弟分开后,时时怀念当年与忆染表弟切磋时的的棋逢敌手,今日重逢也是手痒的很,不知能否赐教一二?” 江忆染闻言默然,许久之后却是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确定?” ****** 远处,渊临书院天明塔塔顶,赫然有两个人正看着羡鱼桥上发生的一切。 其中一人,素白长衫,须发灰白,迎风而立,长髯飘飘,而其一身浩然之气更是让人心生敬慕。另外一人,直接靠在青瓦上,面容俊美,棱角分明,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凌厉中带着柔情,配上其所着的青衫,身旁的长剑,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江湖上四海云游的剑侠,而其手中的酒葫芦又是给他增添狂傲不羁的色彩。 此刻,看到江出文的作为,那周身浩然的白衫人摇摇头道:“不像话。” “这种人,便该逐出书院。”青衫男子痛饮一口酒,抹了抹嘴巴。 “他背后是齐王,我也没办法。”白衫人无奈道。 “无妨,不是有阿染那小子在吗?”青衫男子洒然笑道,“便让他去教训教训那齐王次子。” 第二十章 初遇 羡鱼桥之后,经过一道忘疏门,便是渊临书院的白玉广场。广场右侧,便是演武场所在。 此刻的演武场中某座演武台周围,已然聚集了许多人,只因台上有两人针锋相对。而对峙之人,自然就是江忆染和江出文了。两人都并未急于出手,一个单手持剑、出鞘数寸,一个合扇于手、微微晃动。 不过,台下众人却早已是议论纷纷。 “哎,我说,这黑衫持剑之人是谁啊?竟然敢和江师兄较量?” “你别说,人家怕是真有这个本事。他可也是皇室子弟,据说是燕王长子,来头不小。” “燕王世子怎么来我们书院了?” “这我怎么知道?” “啧啧,你们说,这两人谁更胜一筹?” “应该是江师兄,毕竟有通幽境的修为。” “你怎知那燕世子没有通幽境修为?我看他气势也不一般。” 突然,四周陡然一静。 只因,那一刻,江出文终于是率先出手。他的折扇脱手而出,如一道蓝色电光疾掠江忆染。江忆染手中秋水出鞘一半,剑刃朝那湛蓝折扇上一拨一引,那折扇便是原路折返。然而,下一秒,江忆染脸色却是微微一变,就在方才剑扇相交的一瞬间,竟有丝丝缕缕的蓝色电流窜入其体内,现在他感觉右手发麻,一时间有些颤抖起来。而江出文嘴角勾起一丝微讽的笑意,接过飞掠回来的折扇,身形一动,直刺江忆染咽喉。江忆染自然不会因这些许变故而心生慌张,他立刻左手拔剑出鞘,浑然不惧地迎上江出文的折扇。江出文也是没有料到江忆染左手剑竟也如此得心应手,一时间攻势被频频化解,长剑呼啸之下倒有被反攻的姿态。 江出文见状,一咬牙,握着扇柄的手微微一动,扇骨中便是陡然射出三根银针。江忆染反应何其之快,微一侧身躲避银针,同时飞身而起,直接踹在江出文胸膛上,将其踢出好远。 一击过后,江忆染止住身形,手指轻轻碰了碰脸颊,那里赫然有一道血线浮出。江忆染皱眉看了眼微带狞色的江出文,也不愿多说话,终于不再保留,秋水长剑如灵蛇狂舞,带起一道道幽蓝光芒,又如怒海狂澜,将江出文淹没。 江出文勉力支撑,结果不到十息,江忆染的长剑便是夹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四周一片哗然。 但江忆染显然不愿多停留,收剑入鞘,转身下台。在他走下台的时候,原本的哗然又是变为寂静。 徒留台上满脸怨毒的江出文。 ****** 天明塔上。 白衫人重重摇了摇头。 青衫男子更是直接毫不避讳地笑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 就在江忆染与江出文交锋时,在遥远的东方,江湛璃已经到了金陵城外。 此刻的他,正站在官道旁的一间茶铺前,看着远处的雄城,心中思绪万千。 一别经年,当初的他,是大楚太子,如今回来,又是以怎样的一种身份呢? 江湛璃叹了口气,正欲进城,却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阁下远道而来,何苦立刻进城?暗流涌动之所,哪有此处清闲。” 江湛璃心中一动,转身看去,那说话之人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倒着差。但见其人和江湛璃一般一身白衣,眉目清秀,英锐深藏,与江湛璃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有着一头乌黑长发。 江湛璃缓缓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淡淡说道:”既然已经决定身入漩涡,迟与早又有何区别。” 白衣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阁下困守心局,坐困愁城,不去清闲处寻真自在,又如何得大解脱?” “在下不求自在。”江湛璃面色不变,“况且,我本将死之人,死亡便是最好的解脱。” 白衣人微微一挑眉,失笑道:“倒也是。哪像我,欲求一死,却不得死,反倒诸多桎梏。” 江湛璃摇头道:“求死难死,便是命局所定。想来阁下也是心愿难却,唯有一死方能了却心愿。既然命局所定,不让阁下死,为和不以活着的方式了却心愿?” 白衣人大笑,伸出了手:“有些事情非你所能明白。不过,在下嬴天夙,很愿意与阁下这个将死之人交个朋友。” 江湛璃凝神垂首想了想,随后抬起头洒然握住他的手道:“江湛璃。” 白衣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有意思。” 第二十一章 白衣白发入城来 渊临书院。 江忆染在教训了一番江出文后,便继续和其他人跟随江疏寒、贺灵迁在书院中熟悉各式风物。 比及将书院各处都转了一遍,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于是,一行人便各自回到书院安排的住所稍作休息。 只不过江忆染刚走进自己的屋子,便是发现桌子上的茶壶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戌亥之交,飞霜亭相会。 ****** 入夜。 空中繁星点点,几片碎云在幽蓝的天幕中徐徐飘动,掩映着淡濛濛的月光。 在这如水的月华中,江忆染如约来到听雪湖畔。他向飞霜亭中望去,那里赫然有一个青衫男子倚栏而立。 江忆染心中一动,撑起泊在一边的小舟,来到了飞霜亭外。待得他跃到亭中,那青衫男子也是转过身来,赫然就是白日里在天明塔上同白衫男子在一起的那人。 “辛大哥!”江忆染惊喜出声。 眼前这人,正是名传天下的剑狂辛蓦然。 江忆染之所以会与辛蓦然相知,是因为辛蓦然与江暮玦是至交,常常到雁城燕王府逗留。早些年更是直接在燕王府住过大半年。辛蓦然除剑道一流外,在诗词歌赋方面也是出类拔萃,那段时间里常常教授江忆染文辞并指点他剑术。更重要的是,辛蓦然和江忆染一样也是不羁的性子,因而时不时带着江忆染一起瞎闹腾。虽然辈份上差了一辈,但彼此之间可以说毫无罅隙,也算是知交挚友了。 而辛蓦然看到江忆染也是微笑颔首,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子,几年没见倒是一点没变啊。” “大哥可是越发意气风发了。”江忆染”奉承“道。 “少来,别捧我。”辛蓦然没好气地说道。 江忆染挠挠头,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对了,大哥你深夜找我有何事啊?为何不白天直接来见我?“ 辛蓦然沉吟道:“人多眼杂,不太方便。毕竟我所要讲的,有些是不太适合让他人捕捉到哪怕蛛丝马迹的事。再者,我和你的关系让太多人知道对你也没有好处。” “嗯。”江忆染认真点头。 辛蓦然则是正色说道:“这次找你主要有三件事。其一,你爹让我转告你,有一股神秘势力想要杀你,让你务必小心。其二,也是你爹的意思,他让你放缓行程,不要太早到达金陵。” 说到这里,辛蓦然微微一顿,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就好像接下来说的事情要变得十分不一样似的。江忆染倒是一时没有察觉,而是完全被他前面讲的两点所吸引,不禁趁隙问道:“第一件事倒还好说,只是为何让我放缓行程?金陵那边出事了吗?” 原本刚想说第三件事的辛蓦然一下子被噎到,干笑几声道:“个中缘由,我不方便提,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 “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辛蓦然微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表情复杂地说道:“我想托你帮我送一封信。” ****** 数天后,大楚七王尽数会聚金陵。 世人皆知,这次诸王汇聚,表面上是参加皇室的祭天仪式,实则却远不止如此。 原本平静的金陵城,此刻已然暗流涌动。 ****** 这天,祭祀在皇城北面的兴稷台拉开帷幕。 几乎同时,外城的某间客栈中,江湛璃缓缓走出。 他抬起头,微眯着双眼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轻吐一口气,毅然朝着内城的方向走去。 在其身后客栈的二楼,嬴天夙看着远去的江湛璃,轻声说道:“好一个白衣白发入城来。” ****** 从外城到内城,江湛璃走得并不快,但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仿佛昭示着他决然的心。 这样的步伐,和他当年走上常羊山时如出一辙。 那个时候,当他走到停步,便是与天下为敌之刻。 转望如今,当他走到停步,便是向天下为她讨回公道之刻。 ****** 从外城至内城易,然则从内城至皇城,便是戍守森严。 江湛璃刚到皇城西门重光门前,就被门前守卫的转职守城的玄金卫拦了下来。 但,江湛璃并不在意。 他,只轻轻一拂袖袍,那些玄金卫便是凌空飞起,掠出好远,然后重重砸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 而江湛璃就这样丝毫不曾停步地向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蜀王已定,故人已至 就在江湛璃经过重光门时,兴稷台的祭祀堪堪结束。然则,真正重要的商议才刚刚开始。 一众人移步左近的偏殿琼云殿,各按位次站定,但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等待着大楚帝国真正的第一人、也就是当今圣上楚圣宗江玄胤说话。 此刻的江玄胤,微闭着双眼,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江玄胤陡然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淡淡说道:“众爱卿及王弟,朕今日召诸位来此,实有一事相询。” 说到这里,江玄胤微微顿了顿,看了眼下首仍静默无比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诸位应该知道,我朝自与秦联手灭蜀之后,所得蜀地尚未分配。是以,朕欲封蜀王,一时间又尚无人选,不知诸位心中可有答案?尽可在此畅言一二。” 虽说听得江玄胤这般说,但殿中众人显然无人愿意当“出头鸟”,第一个去提自己的建议。 然而这沉默终须有人打破,不久,便有朝臣出列,向江玄胤禀明自己认为比较合适的人选。而一旦有了先例,其余人等自也争先恐后。推举之人其实也不出于某几人,譬如江云玕长子江敬文、江嚣平弟弟江嚣游,又或者是总领伐蜀事宜而受封征西大将军的江钦含,更有甚者,直接建议封异姓王。 只不过,虽则殿中的推举如火如荼,但一部分与之相关的当事人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眼观鼻鼻观心。 实际上,他们也并非真的沉默。因为该做的安排在此之前早已做好了,现在说到底还是等着看看当今圣上的心意。 许久之后,该说的已然说完,现在便只等江玄胤一言了。 江玄胤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好像真的为蜀王人选感到踌躇。于是,他看向一直默默无言的首辅张离繁,问道:“归简,你以为如何?”归简正是张离繁的字。 张离繁表面上微微一笑,心中却是暗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只听他说道:“老臣以为,五皇子江晨瑜实是最佳人选。” 张离繁堪堪说完,殿中便是陷入安静。 而这安静很快又被江玄胤淡淡的笑声打破:“不错不错,归简此言,深得我心。朕亦如是想。” 殿中倏忽陷入死寂,这比之前的安静又多了几分寂寥的意味。 一部人面面相觑,一部分眼眸中深藏幸灾乐祸,一部人恍然,一部人垂首看不清面容。 站在角落里的江暮玦看着这番景象,随后又看了一眼张离繁,表面上似乎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江玄胤显然不太喜欢这样的死寂,微眯着双眼,略显低沉地说道:“众卿及诸位王弟莫非以为不妥?” 殿中众人岂敢认为不妥,方才一个个举荐他人的朝臣都惶恐称是。江玄胤这才冷冷地说道:“既然如此,蜀王已定,余者便……” 江玄胤话说到一半,却听到殿外传来一阵仿佛爆炸一般的轰鸣声,紧接着,整个琼云殿都仿佛摇晃起来。 江暮玦看着殿门的方向,喃喃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而江玄胤原本冷然的表情却突然有了几次变换,终于定格在复杂难言的神情。他同样是目光深邃地看向殿门方向:“看来是故人已至。” ****** 琼云殿与兴稷台之间广场上,原本整洁的青石地面已然一片狼藉。 众多的玄金卫都来到了此地,讲一个人重重围在垓心。 这个人,就是江湛璃。 此刻的江湛璃,无论是白衣还是白发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污,就像无数绽开的血色莲花。 他的身上涌动着诡异的暗紫色的气旋,双眸同样泛着淡淡的紫光。 在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众多玄金卫。 但实际上,江湛璃并没有下死手,那些躺着的也只不过是晕厥过去而已,却并无性命之忧。 此刻正站在江湛璃面前,持剑与之对峙的玄金卫大统领徐若烬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是以并没有让玄金卫再去进攻江湛璃,而只是将他围住,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徐若烬认出了江湛璃,尽管当年发生了很多荒唐的事,但江湛璃是当今圣上的长子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然而,徐若烬也只能出手,与之一战,因为这是玄金卫的职责所在。方才那声震天动地的轰鸣,就是徐若烬和江湛璃交手后发出的。而徐若烬也是发现,自己竟尔不是江湛璃的对手,不过区区几招下来,他的喉咙里便是泛起一阵腥甜——这还似乎只是江湛璃有所留手的原因,否则他恐怕早就该败下阵来。 徐若烬刚欲再度上前,却是感觉到身后的玄金卫一阵骚动。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便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让到了一边。 只见,从玄金卫让出的一条道路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他的身后更有文武百官、皇亲国戚。 江玄胤看着江湛璃,江湛璃看着江玄胤,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静默。 过往种种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抑地涌上了两人的心间。 第二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一) 延煌十一年的夏天,江湛璃和她相遇了 ****** 那时候的江湛璃虽身为太子,却也不喜宫中的诸多规矩,一旦寻到机会,便溜出宫去。只不过,常常没多久便被寻回。 这次,江湛璃做足准备,独自趁隙出了金陵,决心至少要在江湖间浪迹个十天半个月。而此番他也算运气比较好,没有立刻被寻到踪迹,一直走到了幽州境内的云溪城。幽州是他三弟的地界,就算真被寻到,凭他和三弟的关系,想来三弟也会帮他遮掩一二。 ****** 云溪城的夏天并非特别燥热,半空中飘荡着微微发烫的风,风中有着阵阵的蝉鸣。 然而,夏日的天气毕竟多变,方才还是万里无云,倏忽间却又风起云涌,一场瓢泼大雨毫无预兆的洒了下来。这可苦了在街上闲逛的江湛璃。他一边心中暗骂倒霉,一边匆匆向街旁的屋檐下跑去。 那片屋檐下已经站了一名黑衫女子,江湛璃跑到她身边,倒也没多注意,低下头拍打衣衫上残留的水珠。 也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俏皮又带着戏谑的声音从江湛璃身旁响起:“你是木头吗?明明有修为在身,偏偏不用?弄得这般狼狈?” 江湛璃一愣,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终生难以忘怀的面容。 他所看到的是她的侧颜,只见她秀鼻微耸,长长睫毛低垂,容颜娇嫩,肌肤胜雪,脸色柔和中带着狡黠。 “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姑娘吗?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眼前的黑衫女子笑着吓唬道,手指微屈成爪状,伸到江湛璃面前。 江湛璃干笑两声道:“不敢不敢。只是初见姑娘容颜,实觉惊为天人。还望姑娘见谅。” “嘴倒是挺甜。本姑娘便饶你这一回,若是放在平时,哼哼。” 江湛璃表面上连连赔笑,心中却是暗想:眼前这姑娘看上去温婉,凶起来怕是会完全变一个模样。 这样想着,却见黑衫女子毫不避讳地戳了戳江湛璃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道:“我说你真的是榆木脑袋吗?刚刚本姑娘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江湛璃不禁无语:咱俩不过萍水相逢,犯不着这么纠结吧?然而他终究还是微笑回答道:“姑娘莫急。在下是觉得修为这东西,有了未必是好事,没有未必是坏事。有些时候,做个普通人也挺不错,也许会多出许多趣味。” “哼,矫情。”黑衫女子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江湛璃却不在意,继续说道:“姑娘,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有缘,不如暂且互通名姓如何?” “可以是可以,不过得你先说。”黑衫女子嘻嘻笑道。 闻言,江湛璃却是迟疑了一下。毕竟,自己身份特殊,是否要将真是性命告诉对方呢? 心念转了几转,江湛璃便是下意识觉得不愿意骗眼前这个娇俏可爱的姑娘,哪怕明知可能会引来麻烦,但是,他现在的想法便是:管它呢。 所以,他终于还是微笑说道:“江湛璃,湛蓝的湛,琉璃的璃。” 黑衫女子听了撇撇嘴,用极低的声音嘟囔道:“好娘的名字。” 江湛璃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又听不仔细,便是问道:“怎么了?” 黑衫女子见了似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道:“没什么。哦,对了,本姑娘叫凌昭云。” “昭云,很好听的名字。”江湛璃由衷赞道。 ****** 凌昭云似乎对这一带特别熟悉,带着江湛璃逛了许多好玩的地方,一天下来倒也尽兴。 后来江湛璃也是得知,凌昭云也是从家族中偷跑出来的,这让他觉得,缘之一字当真妙不可言。 ****** 入夜,两人在客栈中住下。 颇有些疲倦的江湛璃已经在自己的房间沉沉入睡,但凌昭云却依然醒着。 在自己的房间里,凌昭云并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只有从半开的窗户外洒进来的点点月华。此时的她,站在窗前,吹着清冷的夜风。 突然,身后的黑暗中闪出一道模糊的幽影,对着凌昭云单膝跪地,拱手恭敬说道:“少君,属下已查清楚了,此人确实是大楚太子。” 昏暗中无法看清凌昭云的神情,只听她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道幽影犹豫了下,终于是说道:“启禀少君,君上日间传来消息,希望你能回去一趟。” 凌昭云默然不言。 那道幽影却是紧张无比,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 幸而凌昭云很快便说道:“你先下去吧。” 那道幽影才如蒙大赦般消失不见了。 而此刻,恰巧有些许月光洒在凌昭云的脸上,可以看到那清丽的面容上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哀伤背后则是深深的恨意。 第二十四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二) 翌日。 凌昭云向江湛璃辞行,江湛璃颇感惊讶地问道:“这么急着就要走了吗?” 凌昭云没好气地笑道:“能有什么办法?我娘派人找过来了,我只好回去。” 江湛璃摸了摸下巴说道:“那昭云你家又是在何处?” “在雍州。” 江湛璃吃了一惊:“那不是秦国境内吗?” 凌昭云白了他一眼:“不然呢?少见多怪。” “那我随你同行吧。”江湛璃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此去雍州千百里,你真的要去吗?”凌昭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千百里又如何?我本就向往这种四海逍遥的生活。如果就这么回家族里的话,又要多许多拘束。还不如跟你去秦国游历一番,我家里人也万万猜不到,没法把我带走,当真妙极。”江湛璃笑道。 凌昭云低声说道:“可是我家族中最近出了些乱子,我怕牵累你。” 江湛璃摆摆手,道:“那凭咱俩昨日相遇之缘,我更要去帮忙了啊。” 凌昭云不知为何低下了头去,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说道:“嗯。” ****** 之后,两人便从云溪城出发,向西而行。 一路上嬉笑怒骂,倒也不致行路无趣。而两人的关系也是更加亲密了。 ****** 只不过,在行到与雍州相邻的洛州玄牡山时,却终究遇到了变故。 江湛璃和凌昭云被一行七名黑袍人挡住了去路。 江湛璃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挡在凌昭云身前,护住她,说道:“几位这是何意?” 凌昭云秀气的眉眼低垂着,心中却有一丝的酸楚。 而那七名黑袍人则根本不愿多说废话,齐声厉然地说了一个“杀”字,便是向二人袭来。 江湛璃嘟囔了声“不讲道理”,然后便是拔剑相迎。一旁的凌昭云也是扫去心中的酸楚,冷然迎战。 虽则江湛璃和凌昭云都不是一般的修行者,而且之后又有一个绿衣人相助于他们,但毕竟那些黑袍人也都是一般无二的修为,人数上的劣势实在无法避免,斗了不近,江湛璃这边三人都已然落了下风。尤其是江湛璃,他独自一人承担了三名黑袍人的攻势,虽然勉力支撑,但终究被寻到破绽,一掌打飞,落在地上。江湛璃吐出一口鲜血,看着眼前逼过来的黑袍人,抹了抹嘴角,冷笑起来,暗地里却已经准备动用保命的手段。就在这时,一位黑衣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如夜色般浓黑的衣衫上赫然绣着绽开的繁花。 黑衣老者一出现,手指微动三次,那三名黑袍人额上便各自浮出一个手指大小的血洞,并且相继颓然倒在了地上。 远处正在相斗的凌昭云等人顿时都停了下来,看向那黑衣老者。 而江湛璃却是心中咯噔一下。 黑衣老者微眯着双眼,拢在袖袍中手指又动了四下,直接取了剩余四名黑袍人的性命。 接着,黑衣老者便看向那绿衣人和凌昭云。绿衣人和凌昭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死死地凝视着他。 “哼,邪魔外道。”黑衣老者冷然一笑,随后朝着绿衣人所在轻轻一指。那绿衣人反应已经极快,身前立刻浮现出一团青光,然则却根本挡不住黑衣老者遁于无形的攻势,终于还是一命呜呼。 黑衣老者的目光随即落向凌昭云,而几乎同时,江湛璃怒声吼道:“给我住手!” 旋即,江湛璃便是挡在了凌昭云的身前,满面怒容地看向黑衣老者,说道:“够了!” 黑衣老者戏谑一笑,似乎根本不在意江湛璃的身份,微讽说道:“怎么?太子殿下想英雄救美,要知道,连你爹都不敢这般与老夫说话?况且,你以为这般站着她身前,我就不敢取她性命吗?” “你大可试试。”江湛璃冷然地说道,“你若敢动她,我便死在你面前。” “以死相逼,是这世上最窝囊的手段。”黑衣老者负手于后,“而且,为一个魔教妖女,值吗?” “算了,你让他杀了我吧。我骗了你,再者说到底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没必要这样。”江湛璃刚欲开口,凌昭云略带戚然的声音便是淡淡地从他身后飘来。 “哼,要说骗的话,我也骗了你,早就两清了。”江湛璃低声说道,“至于你说的什么萍水相逢,哼,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 凌昭云愣住了。 从相识到现在,凌昭云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古灵精怪,但她的内心实际上冷硬无比。正如那黑衣老者所说,她是八荒教圣女,只不过在正道眼中便是魔教妖女了。虽说她年纪不算大,但已经经历了许多常人不可能经历的事,冷酷和淡漠才是她的真面目,所谓的洒脱不羁、古灵精怪不过是哄骗人的面具罢了。 然而,冷硬如她,听到江湛璃的话,却也是心中一动,眼眶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红。 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 这会是她铭记一生的话。 第二十五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三) 江湛璃没有骗凌昭云,他真的是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了她,那是真正的心动。 那时候,不知为何,江湛璃有一种感觉,似乎两人很早就认识,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得不分开,现在终于重逢。这种感觉很强烈,让他有种想要一直守护她的渴望。这也是为何他执意要跟随凌昭云去豫州的原因。 其实,聪慧如江湛璃自然一早便看出凌昭云的不同寻常,但他并不在意。 哪怕你的身份再怎么不凡,既然我喜欢你,我就情愿为你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这是江湛璃的态度。 喜欢这种感觉,就是这样的奇妙。 ****** 但显然,那黑衣老者很不以为意,他觉得这种所谓情感相当幼稚。 只听他连连冷笑道:“太子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湛璃淡淡道:“我知道,我很清楚。” “若是知道,便随我走,让我杀了这妖女。”黑衣老者目光阴冷,“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就算是你爹,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没人想要改变您的心意,您的心意自己留着便是,而我,自然有自己的选择。”江湛璃说道。江湛璃并不喜欢面前的这位黑衣老者,他的处事法则让江湛璃十分反感,尽管他是现今楚国皇室辈分最高、修为最高的人。现在,江湛璃以“您”相称,听去更像是讽刺。 黑衣老者眼中闪过冷芒,负于身后的手指骨节微微作响。不得不说,哪怕对面的江湛璃是当今太子,他依然动了杀心。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说,若他真的动了手,自己的那位侄子也就是当今楚国皇帝也不敢怎么样,顶多招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太子没了,大不了再立一个也并非难事。况且,他本就对这个太子不大满意。 只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留他一命,毕竟也是楚国皇室嫡系血脉,就这般杀了,倒有些对不住那个早就死去的哥哥。但是,今天他还是要将江湛璃带走的,既然软的不行,用强硬手段也不过是眨眼即成的事。 黑衣老者看了眼江湛璃,脸上闪动着紫黑气息,说道:“既然太子殿下执意如此,老夫也只好得罪了。” 江湛璃嘴角一抽,想不到这黑衣老者竟然真的还敢动手,当即决定用出保命手段,作最后一搏。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缥缈的声音自江湛璃、凌昭云身后响起:“江瑾川,想不到你这般心狠手辣,连侄孙都下得去手。” 话音落下,两人身后便是出现了一个身形高挑的黑衣女子,周身闪动着黑白气旋,面目却是被黑纱遮住,但隐隐约约依然能感觉到眉眼间与凌昭云极像,但气质却是大有不同。 黑衣老者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女子,微眯着双眼,淡淡说道:“江家的事就不牢阁下操心了。况且,我要杀的人不过是阁下的女儿,至于太子殿下,我自然会好生带他离开。” “咯咯咯,你的说辞倒是颇多。”黑衣女子低声笑道,声音娇弱,仿佛能媚倒众生,“而且,自欺欺人的功夫也是一流。你不妨问问你的太子殿下,他还愿意跟你走吗?” 黑衣老者如何不知道江湛璃的不情愿,只是以他的修为和地位,根本不用顾及江湛璃的感受,只需将之带回即可。然而现在这黑衣女子出现,却是多了变故。并不是说自己的修为不如对方,其实真打起来,就算斩杀她也并非不可能,但这代价实在太大,大到他根本承受不起。 黑衣老者凝神想了想,不理会黑衣女子,而是淡漠地看着江湛璃,说道:“怎么?太子殿下莫非真的不愿跟老夫回去?非要和这些魔教妖女混在一起?” 江湛璃看了眼凌昭云,微微一笑,却根本没有回答黑衣老者的问题。 其实江湛璃很早就想到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所以他很早就有了答案,而且这个答案异常坚定。 为了心爱的人,他愿意舍弃一切。区区一个太子之位,不要也罢。 黑衣老者看着江湛璃的神情,冷冷一笑:“好得很,好得很。”说罢,他便化作一道黑气消失在原地。 ****** 黑衣老者离开,江湛璃也是松了口气。 正当江湛璃想要向那黑衣女子施礼道谢时,黑衣女子却是先一步说道:“你走吧,离开昭儿。” 江湛璃和凌昭云都愣在原地。 凌昭云先反应过来,轻咬嘴唇,说道:“娘,你不能这样。” 而江湛璃也是紧接着茫然地看向黑衣女子,问道:“为什么?” 第二十六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四) 黑衣女子瞥了一眼江湛璃,转过身去,淡淡说道:“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 江湛璃毫不犹豫地反问道:“前辈又不是昭云,凭什么如此肯定我和昭云就不能在一起?” 黑衣女子回转身来,看着江湛璃,扯了扯嘴角,道:“你倒是不怕死,敢用这般口气与我说话。” “这与怕不怕死无关。”江湛璃摇摇头,道,“这是我的态度。” “哼,你又何苦自欺欺人?”黑衣女子冷笑道,“以你的性灵,又怎么可能不意识到你和昭儿单单从身份上来说便是云泥之别?你敢说你不是心怀侥幸想要去搏那一丝希望?” 江湛璃默然,片刻后说道:“的确,楚国太子和八荒教圣女听起来似乎咫尺天涯,但那只是世俗的偏见。身份真的能阻隔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吗?显然是不能。” 黑衣女子打断他道:“说的好听,那你知道这样的代价吗?” “代价?无非与天下为敌。为了昭云,我愿意。”江湛璃看着黑衣女子,毫不退让。 一旁的凌昭云垂下头,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微微泛红的双眼,然而已经绞在一起的双手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黑衣女子也是无言许久,然后长吐一口气,说道:“你的决心我看到了,只是,有时候现实很残酷,至少现在的你远远还没有到能够和天下为敌的程度。所以,这到底还是侥幸。” 江湛璃早就想好了回答,深情地望了一眼凌昭云,说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会消失一段时间,等我拥有那样的实力时,我会光明正大地来娶昭云。” 黑衣女子本想再追问他想让凌昭云等多久,但想了一会后终于是没有问,而只是叹了一口气:“痴儿。”随后便消失不见,似乎默许了他的说法。 江湛璃看着黑衣女子消失的地方愣了好久,然后走到凌昭云面前,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柔声说道:“没事了。” 这个在属下面前无比冷酷的女子,这个被正道称作“魔教妖女”的女子,这个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的女子,这一刻终于是忍不住伏在江湛璃的肩头哭了起来。 ****** 之后,凌昭云带江湛璃去了八荒教的总教坛所在——常羊山。这是个富有神魔色彩的地方,据说当年上古魔神刑天舞干戚于此,给后人留下了不朽的传说。 凌昭云带江湛璃回常羊山,一方面是想帮他寻找一些合适的功法秘籍,以备修行之用,另一方面却是一时间有些舍不得了。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但他转眼又要离开,换作别人,也会恋恋不舍。 然而离开是必然,江湛璃如果留在常羊山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所以在渡过了温馨甜蜜的一个月后,江湛璃终于决定离开了。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江湛璃和凌昭云坐在玄戚峰峰顶的崖边,看着星星和月亮。 凌昭云静静地靠在江湛璃的肩上,一副温婉的模样——女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她们某些方面的冷硬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值得依靠的人。 忽然,凌昭云想到了什么,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笑着对江湛璃说道:“湛,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能去找别的姑娘。” 江湛璃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说道:“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嘻嘻,谁知道呢。”凌昭云这样说着,脸上却是甜蜜更盛。 紧接着,凌昭云取出两段泛着绯红色光芒的绳子,一段攥在手中,一段交给江湛璃,轻柔地说道:“这是千千灵犀绳。我娘说,只要戴着的两个人心意相通,就能够彼此知道所思所想。你在外面的时候可一定要戴着,这样就算是我住在你心里。” “嗯,一定。”江湛璃充满柔情地看着凌昭云,点了点头。 ****** 翌日,下山的江湛璃踏上了远行之途,他不知将去往何方,但他知道脚下便是征程所在,更何况,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儿在守候着他。所以,他的心无比坚定,九死无悔,猛志常在,一如当年持干戚而舞的刑天。 ****** 茫茫红尘,种种纷扰。 两个相互喜欢的人能够遇见,已经是天赐良缘。这样的缘分,岂能辜负? 所以,哪怕前方险阻无数,江湛璃也发誓,一定会尽全力去求与凌昭云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希望。 第二十七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五) 入夜。 楚都金陵,宫城灵心殿。 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此刻没有点燃一根烛火。 只有廊柱和地面在黑暗折射出微泛玉色的光芒。 黑暗深处,静静站着一道身影,正是楚圣宗江玄胤。 此刻的他,背对殿门,目光闪烁不定。 忽然,殿门倏地打开了。淡淡的月光下,身穿绣有繁花的黑衣的老者出现在那儿。 江玄胤头也不回,淡淡问道:“湛儿呢?” 黑衣老者面无表情地答道:“跟魔教妖女走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来?”江玄胤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度。 “魔教教主出手了,而我们的太子显然不愿回来。”黑衣老者微讽地说道,显然他并不在意给江玄胤坏脸色看。 江玄胤并没有继续说话,更不知道黑暗中他的神色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 一年后,常羊山,玄戚峰。 凌昭云正在一座小亭子里抚琴,身边的黑衣女子则怀抱着一个婴孩,那粉嫩的婴孩正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在悠悠的琴声里,黑衣女子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凌昭云,说道:“一年了,他会回来吗?” 凌昭云停住了拨琴的手,微笑道:“会的。” “现在局势已经很不正常,常羊山可能会有惊天变化。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还是带着孩子离开这里。”黑衣女子摇了摇头。 凌昭云站起身来,牵动了下婴孩的手,宠溺地说道:“要走也要等他回来一起走。” 黑衣女子一脸无奈,但却是突然心中一动,看向山下的方向。 凌昭云也是跟着黑衣女子看去。 那里,一道身影由远及近,一如往昔的白衣渐渐映入眼帘,还有那逐渐清晰的眉眼。 凌昭云感觉眼眶中一下子溢满泪水,一颗心再也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她奔上去,紧紧地抱住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再也不愿放开。 黑衣女子看见这一幕,也是露出了微笑。但旋即,她的微笑就凝固了。因为她看见,在江湛璃的身后,另一个人的身影也渐渐浮现。 正是江玄胤。 ****** 江湛璃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常羊山山脚下竟然遇见了江玄胤。 一开始,两人相对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江玄胤淡淡开口道:“还愣着做什么,带我上去看看。” ****** 来到玄戚峰之后,江玄胤也是很震惊,因为他也没有想到江湛璃和凌昭云竟然有了孩子。这就和他原本所设想的有出入了,之前虽曾想好了一些话,现在却只剩下沉默。 倒是黑衣女子语气不善地说道:“江玄胤,常羊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江玄胤瞥了一眼黑衣女子,淡淡说道:“我来看看我孙女不行吗?” 黑衣女子哑然。 江湛璃闻言后一怔,然后略又喜色地说道:“爹,你……” 江玄胤显然猜到了江湛璃要问什么,摆了摆手制止他,说道:“要我答应这门婚事也可以,凌昭云彻底脱离八荒教,入云梦派或者别的名门正派。” 黑衣女子毫不犹豫答道:“不可能。” 江玄胤皱了皱眉,但却不愿再多说,因为他知道,既然对方回答地这般决绝,那便是多说无益。其实,他这般说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但显然对方也有不能改变的苦衷。 ****** 当晚,江玄胤离开了,他毕竟是一国之主,不能在这里为一些儿女情长空耗时光。按照江玄胤的意思,他可以再等七天,若是七天以后,凌昭云没有做出选择或者说劝服黑衣女子,那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带走江湛璃。 ****** 无月的天空中,闪烁着点点的星子。 在清冷的夜风中,江湛璃和凌昭云站在玄戚崖边。 凌昭云低声说道:“湛,对不起,我娘她……” 江湛璃轻轻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紧紧抓住她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娘也有苦衷。命中注定如此,我便陪你守着八荒教。况且,既然我归来了,我便会为你挡尽漫天杀雨,谁都不能伤害你。” ****** 然而,江湛璃和凌昭云,哪怕是江玄胤都不知道,就在这如墨夜色里,还有其他很多人来到了常羊山脚下。 其中,就包括身着绣有繁花黑衣的楚国皇室江瑾川。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非孤身而来,他的身后有众多灰衣人,这些灰衣人的眼眸中都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一看便知是取人性命无数的嗜血杀手。 第二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六) 此刻的江瑾川等一众人,正潜隐在一片密林深处,只不过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的黑暗中,似乎会有什么从其中出现。 许久之后,隐隐约约有一道身影出现在那个位置,但却并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江瑾川微眯着双眼,沉声说道:“怎么样?准备的如何了?” 那道身影发出嘶哑的声音:“一切就绪,赤烟为号。” 江瑾川点点头。 而那道身影则是继续说道:“青帝大人让属下提醒前辈,莫忘当初的约定。” 江瑾川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那是自然。” ****** 八荒教虽被正道玄门称作魔教,本质也只是一个信奉上古诸神的教派罢了,只不过其教义素与常理相悖,门中又不乏渣滓败类,是以被正道玄门所唾弃。但实际上,教中侠义正直之士也不在少数。 八荒教于一统时期的大秦帝国中期便已成立,但进入春秋之后,便因对教义的解读不同而分化为两个派系,分称魔派、仙派。仙派走的是相对正常、比较中正的路子,而魔派多剑走偏锋。而百年以来,八荒教中一直是呈现魔派盛而仙派衰的事态。像凌昭云的娘亲,便是仙派之人,虽担任教主,但实际上素来受魔派之人打压,其实却并不曾握有太多的实权。要知道,八荒教中,自教主而下,仿上古时期之行制而设四方帝君,即所谓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中央黄帝含枢纽,当然这些都只是代号而已,他们的真名自然不是如此。而现如今,五帝之中便有四方帝君皆属魔派,唯有白帝白招拒归属于仙派,若非教主也是仙派众人,断然难与魔派抗衡。 然而,两派众人都清楚,这种对立不可能一直延续,一定会有真正分出高下的时候。 而决断的日子,就是这一天,就是江湛璃刚刚回归的这一天。 ****** 常羊山上,五方帝君素来分居五宫,而当漫漫长夜将尽,即将破晓之时,白帝所居的宫殿中陡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整个宫殿便是轰然倒塌。 旋即,一道笼罩在刺目白光中的身影从中掠出,向教主所居主殿大荒殿而去。但几乎同时,从五宫中的另外两宫分别掠出一道黑光和一道红光,直接拦住了那道白光,光芒中的人更是直接交起手来,声势震天。紧接着,除了白帝所居宫殿的其他四宫中有无数身影掠出,向大荒殿扑去。然而,眼看人潮将近,一道光幕倏忽亮起,流动着极为灵妙的玄黄之气,将大荒殿护在其中。那些身影叫嚣怒骂,却都不敢上前,似乎知道这道光幕的厉害。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青光和一道黄光闪现,其中的身影浮于大荒殿之前,注视着眼前这无比恢弘的殿宇。这先后出现的白、黑、红、青、黄五道光芒,自然就是八荒教五方帝君了,但现在,他们显然已经因为仙派魔派之别而撕破了脸皮。 但这显然已经不是内斗,因为从常羊山下还涌上来许多人。他们如潮水一般,和常羊山魔派教众里应外合直接将仙派教众驻守之地一一击破。当天空完全亮起来的时候,仙派已然只剩下大荒殿这最后的阵地。而到了这一刻,大荒殿前的天空中已然不止于青、黄两道光芒,而是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赫然是一众地仙修行者。至于之前和赤熛怒、汁光纪激斗的白招拒则已经趁隙逃入了八荒殿。 在八荒殿前,那些地仙中,站在最前方的赫然是个人,左侧的是青帝灵威仰,右侧的是大雪山密宗大悲寺主持云梵禅师,而中间一人,却正是大楚皇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至强黑衣老者江瑾川了。这三人修为最高,自然就隐隐有引领其他所有人之势。当然,实际上在场人中还有修为高绝之辈,譬如阴山派掌教闫竹鎏、峨眉派掌教温千嬅、终南山名士袁冲晗,只不过他们或不愿出这风头或名望稍逊一筹,因而不曾出现在最前列,但若单就修为而言,未必落了下风。 第二十九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七) 江瑾川微眯双眼看着大荒殿,淡淡说道:“诸位同道,魔教妖人自以为龟缩其中便可平安无事,实是太过肤浅。今日我等正要让他们看看,何谓邪不压正。青帝阁下,不如就由你先露一手?” 灵威仰嘴角抽了抽,心中暗骂老狐狸,他自然是知道江瑾川这是把他们这些里应外合的也给骂进去了,并且反而还逼得他不得不出手,但其面上也只好微笑答道:“谨听江道友所言。”说罢,他上前半步,手微微一抬,无数青色气旋便在其身前汇聚,然后凝化出一柄巨大的青色光剑。青色光剑彻底成型后,只听灵威仰轻念一声“敕”,那光剑便是呼啸而出,带起一道长长的流光,径直扑在大荒殿周围的光幕上。刹那间,玄黄之气涌动,形成一个漩涡,欲要吞没光剑。只是在那光剑剑尖此刻却是传出青鸾的啸鸣,有熟道细小的青鸾光影飞旋这,不断地抵抗这玄黄之气的吞噬。尽管如此,光剑上的青芒还是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碎作了漫天莹莹光点,只不过,相对的,那光幕也黯淡了一些,然则程度并非特别明显,非地仙修行者不能见。 灵威仰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实际上能够将此等大阵削弱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灵威仰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却又凝神屏息,闭口不言。 因为,那原本一直紧闭的大荒殿正门口终于是打开了,从中走出的人并不多,只有五个。 一个,正是之前逃得性命的白招拒。一个,是黑衣女子的亲信,也是八荒教的大长老顾思衡。剩下的三人,却正是江湛璃、凌昭云和那黑衣女子——也就是八荒教教主樊如音了。 江湛璃看着天空中悬浮的众多地仙,然而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江瑾川的身上,而跟随着江瑾川的一众灰衣人也被他从人群中寻了出来,他们都是青衫暗组成员,是青衫真正强大的核心所在,看数量,江瑾川怕是把将近四分之三的青衫暗组都带了过来。江湛璃的心中有一些苦涩,就在昨晚,他的父亲明明承诺会给他七天的考虑时间,然而刚到长夜将尽之时,楚国修行界的精锐便到了此处,能够作这种程度的调动,不是江玄胤在背后支持还会有谁?江瑾川再怎么强大,终究不是楚国皇帝,难道他敢违逆江玄胤的意思?江湛璃不禁想到了南云坞一役——欺骗,当真成了惯用的手段。 ****** 正当江湛璃为此暗自神伤时,却不知道,其实江瑾川出现在常羊山,真的不是江玄胤的授意。本已远离豫州一带的江玄胤也是在一众正道玄门包围大荒殿之后才得到了相关的消息,他也很无奈。因为有时候,其实自己这个楚皇并不能对江瑾川这个叔叔起多大的挟制作用,特别是涉及江湖之事。从某种程度上说,江湛璃对其父也存在着误会。然而,江玄胤并没有机会解开这个误会。这个时候,他就算原路折返常羊山也依然只会是无济于事,更何况,他还要赶回朝中处理政务。 为君者,也有为君者的身不由己。 ****** 樊如音一现身,冷冷的目光便一直落在灵威仰、汁光纪等人身上,并且开口微讽地说道:“且不说几位暗用诡计,光是眼下以众凌寡,也敢自称正道玄门?” 一众正道玄门似乎被戳到痛处,竟无人立刻回答。最后还是江瑾川嘴角微抽地应付道:“狮子搏兔尚使全力,更何况对尔等妖魔邪道,自当倾尽所有,斩草除根。” “好一个斩草除根!”樊如音连连冷笑,说道,“既然我等已被诸位困于此地,不知诸位所谓的正道玄门可有胆气来一一对决?” 江瑾川、灵威仰和云梵禅师交换眼色,虽则还不知道樊如音到底有何目的,但眼下拒绝却是断然不可能的了。当下,三人中,云梵禅师慈眉善目地答道:“有何不可?我辈自无所惧。” 樊如音扯了扯嘴角,自是对云梵禅师的话大感不屑。 ****** 不多时,正道玄门和八荒教便各自派出了代表,分作三组,捉对厮杀。 顾思衡对闫竹鎏,樊如音对温千嬅,至于最后一组,却是江湛璃对阵灵威仰了。 当其余两组二话不说开始厮杀,江湛璃和灵威仰却并未立刻动手。灵威仰显然对江湛璃极为不屑,双手负于身后,冷傲地看着江湛璃,淡淡说道:“我很想不通,你到底凭什么站在此处与我对阵?” 江湛璃先是默然,但下一刻便咧嘴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三十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八)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江湛璃话音刚落,周身便有一道道黑白玄光徐徐亮起,然后一道庞大的巨兽虚影便是在其身后若隐若现。 看着这道虚影,灵威仰微微皱眉,喃喃道:“应龙……” 江湛璃淡漠地看着灵威仰,周身的黑白玄光便是在身前凝化出黑白双剑,旋转着掠向灵威仰。 灵威仰抬手唤出一根青木法杖握在手间,向前轻轻一点,法杖尖端便是不断地吞吐出一道道宏大的青色光束,迎向黑白双剑。然而那黑白双剑也是威力无匹,生生将袭来的青色光束撕成碎片,不断逼近灵威仰。灵威仰并不慌张,一抬法杖,脚下便有一个青光法阵浮现,闪动之间,无数巨大的青色藤蔓从虚空中生出,围成一圈将他护在其中。尽管黑白双剑持续绞碎藤蔓,但却始终跟不上藤蔓生长的速度。 江湛璃见此情景,神情微微一凝,旋即便是召回了黑白光剑。紧接着,他掐诀念咒,身后的应龙虚影却是渐渐神光大放,那等缓缓增长的威压,便仿佛是真的应龙临世一般。而对面的灵威仰,自然也是感觉到江湛璃如此之快便欲动用杀招,眼角一跳,却是不敢怠慢地舞动手中的青色法杖,那些青色藤蔓倏忽消散,化作莹莹光点,并且在其身后凝聚出青鸾的虚影,时不时有啸鸣声吟动九天。 当应龙彻底成形时,青鸾也已神光四溢、灵动无比。应龙率先冲上云霄,然后化作裹挟着震天动地的黑白光芒落向青鸾以及在它庇护下的灵威仰。而青鸾自然不甘示弱,长翼扇动间,飙射出一道道青色龙卷,如穹庐一般浮在半空,而在此之后,它也是张开双翼将灵威仰护在其中,青芒闪动不已。应龙黑白光芒终于落下,直接撕裂了青色龙卷围成的屏障,紧接着便和青鸾狠狠撞在一起,刹那间直接爆发出仿佛能吞天噬地的无尽威能,天地似乎都瞬间昏暗了下来。 当所有的光芒尽数散去,一道青光从战斗的垓心,狼狈地后退。这道青光赫然便是灵威仰,只不过此时的他衣衫破碎,满身血污,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他四顾周围,似乎感觉到其他正道玄门微讽的眼神,戚然一笑,不知向何处掠去。 对于灵威仰的离开,江瑾川倒是并不在意,而且对于另外两场比试的胜败,他似乎也不以为意。 当灵威仰和江湛璃迅速结束战斗后,另外两场比试也在不久之后落下帷幕。出乎正道玄门意料的是,这两场比试竟然都是平分秋色。这下子,正道玄门一方许多人的脸色神情就值得玩味了。 已经返回大荒殿殿门之前的樊如音等人冷眼看着这些所谓的正道玄门,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应对。 江瑾川倒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拂袖子,上前一步,淡然说道:“贵教倒却有修为不俗的好手,奈何入了邪途,若能归降,以中正之法修行问仙,岂不妙哉?” 樊如音连连冷笑:“江瑾川,你莫非只会耍些嘴皮子吗?还是已经了无手段,处处遮掩?” 江瑾川微微一笑:“有没有手段,樊教主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樊如音皱了皱眉,尚未理解他说此话何意,便见不知从何处浮现的银白光芒一闪,直接穿透了她的胸口,带起一串血花。樊如音惊怒交加,反手一掌打出。 那偷袭之人正是白招拒。 八荒教仙派众人全然没有料到他的变节,除了樊如音受袭后的反击,只有江湛璃反应快一些,挥袖打出一道黑白玄光。 然则,白招拒显然准备多时,一击得手,立时瞬移离开,下一秒便出现在江瑾川的侧后方,樊如音与江湛璃的反击根本未曾见效。江瑾川则是等待多时,立刻冷淡地说了一个字:“攻。”一众正道玄门,顿时手段尽出,秘术法宝全部轰在大荒殿周围的光幕上,尽管光幕非比寻常,但此刻承受如此多修行者的狂轰滥炸,也很快摇摇欲坠起来。 至于樊如音,却是实实在在受了重伤,脸色苍白,同时又黑气缭绕。她咬牙上前一步,但终究支撑不住,向后昏倒了下去,只来得及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叛徒……”凌昭云抱住她,眼中溢满泪水,连声说道:“娘,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江湛璃也是戚哀而愤然,他转身看着漫天的正道玄门,面带狞色,一字一顿说道:“顾前辈,你带昭云她们先行突围。大荒殿定然是守不住了,我留下来阻拦一二。” 凌昭云闻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决然说道:“要走一起走。” 江湛璃轻叹一口气,侧过身子,带着柔色得说道:“昭云,你放心,我一定会活下来。你再不走、留在这里,我们娘亲怎么办?” 凌昭云虽为女子,但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她当即也知道事态之紧急,将心中的不舍与留恋深藏,戚然说道:“答应我,活着来见我。” 江湛璃回转过身子,重重点头:“一定。” 第三十一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九) 大荒殿外附着有玄黄之气的光幕很快被粉碎,现在,江湛璃一人独对千百修行者。 然而,不知是不是之前江湛璃与灵威仰的一战起到了震慑作用,一众正道玄门竟然无人敢首当其冲地上前对敌,当然,大部分地仙是有自己的考虑,或者更直白地说,便是惜命。 终于,袁冲晗连连摇头,一步上前,指尖朝着江湛璃轻轻一点,一道紫气便是凌厉万分地掠向他。 袁冲晗的率先出手,顿时让得其余人等心气大增,人潮便是直接向大荒殿涌去。只不过,这些人大半都是修为低微之人,不过土鸡瓦狗罢了,真正的大部地仙修行者并未妄动,而江湛璃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主要任务是拦住这些地仙,是以倒也未曾去管那些涌来修行者,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江瑾川身上。 而江瑾川也是眯着眼看着江湛璃,许久之后,江瑾川冷笑一声,然后便是对着袁冲晗、闫竹鎏等人点头示意。空中的地仙修行者,顿时分作三拨,一拨十六人自是去追寻那些不知逃亡何处的八荒教仙派余党,一拨四人则是围向江湛璃,剩下的包括江瑾川和云梵禅师二人在内的六人却仍留在原处,统筹大局。 江湛璃见对方分头行动,当即镇静地召出一缕剑气,在手心一划,一滴滴血珠顿时溢出,悬浮在其身前,随后,他变换诀法,轻念一声“撒豆成兵”,那些血珠吞吐闪动之间顿时尽数化作血甲兵士,并且直接扑向那些想要离开追击的地仙修行者。 做完这一切,袁冲晗已然冲至近前,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轻轻一舞,一道银白雷光便是落向江湛璃。江湛璃不闪不避,硬挨这一下,结果直接被劈为虚无。但这反而让周围的包括袁冲晗、白招拒在内的四名地仙修行者紧张起来,他们自然清楚,以江湛璃的实力,断不可能会死在这种程度的攻击下,他定然是以某种秘术隐匿了来,寻隙而动。 诚如袁冲晗等人所料,下一秒江湛璃便是出现在白招拒的身后,并且,已然是另一种样子了。 但见他的白衣尽数染上了血色,连一头长发都是血红的,额角有一道血月印记,然而双眸却是清明无比。 他一出现,便是召来一道血剑,向白招拒刺去。 这一剑的速度并不快,白招拒有足够的时间的反应,然而,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江湛璃的眼眸上,就在刚刚一瞬间,那里,闪过一道刺目的妖异红光,之后白招拒的意识便是陷入一片混沌,等到他从混沌中挣脱,那血剑已经穿透他的胸膛,并且轰然炸开。 不远处的袁冲晗等人纷纷咽了口唾沫,想着直接被炸开血剑的光芒吞灭成虚无,看着原本白净的脸上沾上丝丝血点的江湛璃,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此人当真是恶魔般的存在。 但江湛璃却是觉得,这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 远处的江瑾川看着这一幕,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一丝惊讶。 身边的云梵禅师则是微微皱眉,凝神说道:“想不到此子竟有此等机缘,血修罗秦剡、追月剑轩辕旻的遗泽竟然尽数被他得到,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江瑾川默然,而云梵禅师却是忽然转过头朝向江瑾川,脸上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江道友,我记得此子似乎是你的侄孙吧。” 江瑾川眼观鼻鼻观心,淡淡说道:“确然,是以江某倒有些不方便出手了。不过禅师放心,江某这便去追樊如音一行。”说罢,江瑾川也不给云梵禅师答话的时间,直接身形一晃地消失在原地。 云梵禅师顿时一愣,心中大骂江瑾川老狐狸。他原本是想让江瑾川来收拾江湛璃,这才提及侄孙一事,想不到却反被江瑾川借此机会推给了自己。 只不过,云梵禅师也是没办法,低诵了一声佛号,向江湛璃所在的位置抬手便是一掌。 ****** 此刻的江湛璃,刚刚又像袭杀白招拒时一般“故技重施”了一次,只不过对方也是万分防备,未能得手。而也正在这个间隙,云帆禅师出掌所化巨大掌影向江湛璃袭来。 江湛璃仰天大笑,手中浮出一柄血色长剑,直指前方:“杀!” 第三十二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 且不说云梵禅师与江湛璃在常羊山顶大战,山腰处的某个隐秘山洞的洞口,数十道身影从其中掠出。 为首者正是顾思衡与背负着樊如音的凌昭云。 这一众人,是八荒教仙派最后的希望。 虽则人数不多,但已然是借助樊如音留下的后手——也就是由大荒殿后殿直通常羊山山腰的密道——所能保存下来的最精锐力量。 冲出山洞后,一行人毫不停歇地继续向山下奔去。现在这等关头,一旦停下,便可能意味着死亡。 眼看逃生在望,却忽然有一道另人窒息的压迫感倏忽降临,笼罩住周围的一方天地。 顾思衡等人停下步伐,不约而同地望向面前的半空中。那里,一道黑衣身影赫然渊渟岳峙着。 看着凭空出现的黑衣身影,无比清楚此人实力的顾思衡等人心中都升起了些许绝望的情绪。 不过,这一众人都是极有血性。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知道,哪怕绝望,亦有可能寻到一丝深藏的希望。 ****** 常羊山顶,留守大荒殿的八荒教仙派之人作最后一搏。 而在已然化作废墟的大荒殿的上空,江湛璃与云梵禅师之间的争斗则进入了白热化。 血红衣血红发的江湛璃真正的是浑身浴血,然而狼狈地的面目下那双眸子依然清明若星辰。至于云梵禅师,显然也不好受。此刻的他,僧衣破碎,面色黯淡,也是受了不小的伤,唯有周身的金光和身后煌煌佛像仍昭示着他的强大。 只不过,云梵禅师心里却是有些叫苦不迭。实在是,江湛璃所得机缘实在惊人,手段层出不穷,直接弄得自己堂堂十六楼地仙被他一个十三楼地仙逼得如此狼狈。若是江湛璃修为再高个几分,说不定情况便会截然相反。至于现在的江湛璃,却是几近油尽灯枯,这也让云梵禅师暗自庆幸。 云梵禅师看着狼狈不堪的江湛璃,也是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空怀逆天之资,却误入邪魔外道,实在可惜。” 江湛璃淡淡说道:“修者逆天而行,生死本就难定。若不求快意,何苦执恋尘世?” 云梵禅师微微皱眉,摇头道:“冥顽不灵,老衲也只好痛下杀手了。” 说罢,便见云梵禅师轻掐咒决,低声念诵“唵嘛呢叭弥吽”,其身后的佛陀便作拈花而笑之姿,一道金光闪闪的亩许大的“卍”字符文便出现在江湛璃的上方,欲将之镇压。 江湛璃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右手并指作刀,狠狠砍入胸口心脏所在之处。刹那间,鲜血四溢。 云梵禅师眼皮一跳,心中隐隐升起不安的感觉,然而这感觉终究是被其强压了下去,继续掐诀念咒。 至于江湛璃,胸口处四溢的鲜血却并未坠落,而是化作一朵朵血莲漂浮在四周。他的脸色逐渐苍白,然而内里却是有一道骇人的气息在缓缓生发。他抬起头,看向那落下的“卍”字符文,突然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几乎同时,一柄充满杀戮戾气的奇诡紫黑长剑便是在江湛璃身后浮现。长剑一现,天地便是陡然一暗,阴风呼啸,万鬼哭嚎,宛若刹那间坠进了无间地狱。 这一刻,云梵禅师终于再也无法淡定,只见他丝毫不顾及形象地用几乎扭曲的声音惊恐叫道:“苍生泣!”然后毫不犹地金光一闪,消失在了原地,竟是连将方才的最后一招进行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直接选择了逃遁。 云梵禅师一走,剩下的那些正道玄门也纷纷如惊弓之鸟各自奔逃,一时间竟走了个干净。 漂浮在半空中的江湛璃并没有乘此机会继续追击,他停住刚才疯狂的大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 入眼处,尽是满目疮痍,还有无数的尸首,简直就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正道玄门虽已遁逃,但彼时活下来的八荒教仙派教众也是不超一手之数。 江湛璃原本坚毅无比的脸庞终于是浮现出无尽的疲惫与悲哀。 他转身看着那把发出诡异颤动并给人一种猛兽渴望鲜血的感觉的紫黑长剑,低声说道:“你放心,再帮我杀一个人,我的命,便是你的了。” 第三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一) 江湛璃低语刚落,从远处便是掠过来数十人。 为首者正是江瑾川,在其身后是其他门派的几名地仙修行者以及一直相随的一众灰衣人。而樊如音、凌昭云、顾思衡等人赫然已经被他们擒住。 这些正道玄门看到常羊山山顶的这番景象,各自心惊,不约而同地都暗暗升起了退意,奈何碍于江瑾川并没有撤退的意思,也只好颇为惶恐地待在原地。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江瑾川本人也十分震惊,毕竟对于江湛璃身前的那柄戾气冲天、充斥杀伐的紫黑怪剑,他自然是了解不了,知道它的厉害。然则,哪怕如此,江瑾川倒也并不是很慌张,甚而颇为镇定,一来能够媲美眼前这柄名叫“苍生泣”的邪剑的神物自己并非没有,并且江湛璃尽管召唤出了苍生泣,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二来凌昭云等人可都在自己手上,以他对自己侄孙的了解,江湛璃绝不敢拿凌昭云的命行险,如此一来,到底还是自己占很大优势,因而反倒气定神闲了。 反观江湛璃,在看到凌昭云等人被擒后,立刻双眼通红,血发飘飘,身上的凶煞之气何止增长了数倍。看似声势惊人,但实际上心境到底还是有了破绽。 他死死地盯着江瑾川,冷冷说道:“放了她们。” 江瑾川双眉微微一挑,淡淡说道:“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江湛璃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地说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她们?你应该知道,我若真的搏命,未必不能将你永远留在这里。” 江瑾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垂下头,似乎在思考。 趁此间隙,江湛璃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凌昭云的身上。那一刻,四目相对,仿佛生出了无限的心绪。 只见,凌昭云原本秀丽清冷的面容现在是如此的憔悴,也唯有在看向怀中的婴孩和远处的江湛璃时,才会多出一些生气。 江湛璃的心好痛。 曾经,他许下过守护她一辈子的承诺。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实力,并且回归时,却发现这远远不够。 天意弄人,自己在命运的死局前原来依然弱小。 正当江湛璃心中略感恍惚时,江瑾川的声音却是悠悠传来:“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带走凌昭云和孩子。至于其他人,不可能。” 江湛璃双眉紧蹙,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远处的凌昭云双唇翕张,似乎要说些什么,却是被已经醒转过来但却仍然虚弱的樊如音淡淡打断道:“你带昭儿和孩子走吧。” 凌昭云自然不许,咬着略显苍白的嘴唇坚定摇头道:“不行,要生便一起生,要死便一起死。” “胡闹,你要为孩子着想。”樊如音不容置疑地回应。 凌昭云还想说话,顾思衡又是微笑劝道:“生死之事,我等早已看透。至此局面,实已九死无悔。君上与我等都已一心赴死。少君何必犹豫。况且生而为人,诸多牵挂,死亡倒不失为一种了解,或许还能见到许多想见的人。”说罢,他略带哀伤地看了眼樊如音。 樊如音自然注意到了顾思衡的目光,无奈又略有不忍地轻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抬起头,看着江湛璃,冷硬说道:“还不带昭儿走。” 江湛璃长吐一口气,目光转向江瑾川,说道:“如你所说。” 江瑾川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头也不回地对押着凌昭云的一名灰衣人说道:“将她送至太子殿下面前。” 江瑾川话音刚落,那灰衣人便是毕恭毕敬地押着凌昭云向江湛璃走去。 只不过江湛璃并未松懈,尽管江瑾川是他血亲,但以江瑾川狡猾狠辣的心思,他实在不放心。因而他也是凝神于苍生泣之上,时刻准备拼死反击。 幸运的是,江瑾川似乎还算守信,并未有所动作。那灰衣人在将凌昭云押到江湛璃面前后,也是转身离去。 然而,当那灰衣人回到江瑾川身后时,变故突生! 江湛璃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后他想,也许这世上很多东西真的是定数,任凭你作出怎样的努力,也依然无法改变它降临的必然。 第三十四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二) 那时,凌昭云已然走到了江湛璃的面前,正满目柔情地看着他,怀中的孩子在外界发生了如此多事的时分却不知为何依然沉沉睡着,小脸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得不说,此刻江湛璃原本的高度警惕终于是松懈了一瞬,连原本悬浮在身前的苍生泣也飘到了身后,只因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最亲爱的人。 然而,江湛璃实际上忽略了一点。固然,凌昭云本人是断然不可能对江湛璃出手。但她完全可能被江瑾川借作重创江湛璃的手段。其实以江湛璃的谨慎,放在平常,断然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只是眼下情况实在特殊,江湛璃本身已经身心俱疲,而自己最亲爱的人又回到了身边,这才出现了一丝懈怠。 但这一丝懈怠几乎是致命的。 也就在这一瞬,凌昭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诡异的红光,而其右手则是涌出一阵黑气化作锋锐刀刃。只见黑光一闪,凌昭云直接将黑气所化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江湛璃的胸膛。 刹那间,仿佛天地忽静,陷入了亘古的死寂。 那样的死寂中,在场的众人都有着不同心绪生出。 江瑾川自然至始至终气定神闲,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而稍远一些的樊如音、顾思衡则是神色变幻数次,先是惊愕,然后愤怒,最后是悲哀。但最百感交集的自然是江湛璃。黑气利刃刺入身躯的时候,瞬间化作无数黑色微尘钻入四肢百骸,消解着江湛璃的血肉法力,并且似乎有着极强的毒性,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痛楚。身体上的痛楚还是其次,更让其受伤的是心境上的悲哀。尽管江湛璃明知凌昭云是为人所控刺出的这一刀,但感觉依然不好受。而更多的悲伤还来自于对江瑾川的彻底失望,或者说对楚国皇室的彻底失望,或者说对所谓正道玄门的彻底失望。 虽然受了一刀,但以江湛璃的实力完全可以反手杀死偷袭之人,只是对于眼前之人他又怎么可能出的了手? 只是眼眸中仍然红光闪动的凌昭云却明显不会留情,这一次,连手中的孩子都不顾及了,腾出双手掐诀念咒,攻向江湛璃。 江湛璃忍受着周身传来的剧痛,一边分出心神,运转术法,调动念力,使落下的孩子浮于空中。另一边脸上却是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伸出淡淡绯红光芒的双手分别握住凌昭云的手,压制住其上涌动的紫黑气息,低声说道:“昭云,别怕,我在。” 其实哪怕到此刻,离凌昭云遭受控制发难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远处的江瑾川自然立刻察觉江湛璃想让凌昭云摆脱控制。这张“王牌”江瑾川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给身后的几名灰衣人一个眼神,他们便立刻作出了行动。 首先发难的是方才押着凌昭云过来的灰衣人,他似乎在凌昭云周围留下了什么印记,几乎立刻就出现在了江湛璃的左近,袖中即刻掠出一道恢弘剑光,直取江湛璃面门。 江湛璃却丝毫没有将这灰衣人放在眼里,双手依然握着凌昭云的手,但其面目则是朝向灰衣人,冷冷地斥了一个字道:“滚!” 然后,其身后的苍生泣便是灵性十足地电射而出,紫黑气息凝而后放,直接毁灭了那掠来剑光,狂傲的剑气更是硬生生将灰衣人绞成了碎片。紧接着,苍生泣继续飞掠,其上浮出呼啸的幽影,仿佛其本身化作了上古大魔,在战圈间纵横,将刚刚掠到近前的几名灰衣人尽数毁灭,最终更是直指江瑾川,以一往无前之势刺去。 江瑾川却是微讽地摇头。 刚刚那几剑看似气势十足,但落在江瑾川这等修为的地仙眼中,实际上真正的威能已经比之前江瑾川初见此剑时落下了好多,显然,江湛璃真的快要油尽灯枯了。 所以,江瑾川并不惧怕这一剑。他反而觉得,这是个立威的好时机。 只听他淡笑道:“苍生泣吗?倒是有些厉害。只是不知比之诛仙又如何?”说罢,其手间便是出现了一柄古朴而凌厉的长剑,剑身上闪动着紫青光芒。但见江湛璃连连挥动手中的诛仙,顿时有数道紫青双色剑气如龙一般狠狠撞在苍生泣上,原本一直无往而不利的苍生泣,这一刻却是被止住了去势,甚而倒退了数丈,不断地发出森然的啸鸣。 空中更是还残留着诛仙剑气与苍生泣交锋后留下的紫、青、黑各色荧光,宛若地狱的烟火。 第三十五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三) 江湛璃重重地咳出了一口血,显然,刚刚那一次交锋,他落了下风。并且,其实在场修为稍微高一些的修行者都能感觉到,江湛璃的力量正迅速衰落。 “如何,太子殿下?你还要再……”江瑾川淡淡的话语到了一半却是倏忽停下,同时微微皱起了双眉,因为在他的感知里,凌昭云摆脱了控制。 江湛璃尽管身陷危局,但却还是欣喜地露出一丝微笑。 而凌昭云迷蒙中似乎也感知到发生了些什么,看着江湛璃胸膛上汩汩流血的伤口,掩嘴哽咽道:“湛,我……我做了什么……” 江湛璃轻轻笑着,将一旁的孩子交给凌昭云,直接将她拉到身后,云淡风轻地说道:“不要怕,这都没什么。我一定会把你们母子安全送出常羊山。” “口出狂言!”江瑾川这一次似乎微微有些动怒了,冷冷说道,“你若现在站到一边,待我斩杀这些魔教妖人之后随我回楚,念在你我血脉至亲,我或可饶你这一回。若是再执迷不悟,休怪我大义灭亲。” “哈哈哈哈,大义灭亲?你觉得到了这一步,你们这些人代表的还是所谓的大义?”江湛璃红着双眼,凄伤说道。 江瑾川突然间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已然冷若冰霜:“那就莫要怪我无情。” 说罢,江瑾川左手掐诀念咒,右手舞动诛仙,剑痕所过之处,浮出紫青光点,徐徐汇聚成一朵紫青莲花,旋转闪烁着。看似绝美的花朵,实则蕴藏毁天灭地的威能。 就在此刻,江瑾川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朝闻道,夕死可矣。”江瑾川脸色一变,却已来不及反应,便被一道宏大的紫金光影淹没。 这声叹息正是顾思衡传出的。 之前,他虽然受缚并且被封禁住了法力,但是他一直在以一种玄妙的法门冲击着封禁,只到刚刚,他终于冲破了封禁。然后他的心中,依然十分懊悔,如果能够再早一些,也许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但现在多说无益,除了以死相搏,可能再无其他办法能够争取到一线生机。于是,他以秘法献祭肉身与灵魂,凝聚成紫金光影向江瑾川击去。而在顾思衡身形将要完全消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樊如音,那个愣愣出神、眼中无限悲伤的樊如音。那一刻,他的嘴唇微动,说了七个字,尽管没有声音,但他知道樊如音一定会明白—— 世间安得双全法。 ****** “师妹,跟我走,你跟他不可能在一起的。” “师兄,这个世上,如果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可不可能呢?” “为什么?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 “师兄对我好我知道,但是我对师兄的感情一直不曾逾越兄妹之情这道界限。而对他,我知道,那是真正的爱。感情里,但求不负初心,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 “……” “师兄,抱歉。其实,以你的才华何愁没有情意相通的女子,又何苦执念于此。” “好,我明白了。” ****** “顾思衡,你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怜悯?你少高看自己了。我留下来,是为了师妹!” ****** “顾思衡,我知道你也喜欢如音。我走之后,就拜托你照顾她了……” “该死,你不能死。你他妈不是说好陪师妹一辈子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啊啊啊啊,给我醒来啊,混蛋。” ****** “师妹……你……你不要再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这,就是冥冥中定数吗?人力终究难以抵抗天意?” “……”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原来世间感情,都是如此。” ****** 樊如音怔怔出神,眼神空洞,只有无尽的悲哀,两行清泪徐徐落下,瞬间化作虚无。 终于,曾经一起面对风雨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他一个了。原来一个人,是这样的孤单。 ****** 正当樊如音伤怀迷惘时,那片吞没江瑾川的紫金光影突然被爆射而出的紫青剑气绞得粉碎,连趁隙出手施展雷霆一击的江湛璃用苍生泣唤出的紫黑魇影都被即刻毁灭,与此同时,从光影的垓心传出森冷的笑声:“螳臂当车。既然这般想死,那老夫便送你们一程!” 第三十六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四) 只见自那森冷笑声落下之后,一道紫青光柱就从其中激射而出,毫不留情地将八荒教仙派剩余人等尽数置于了死地,并在最后洞穿了樊如音的身体。 樊如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生死本不重要,当年那个人狠心把她一个人留在世间的时候,她就已经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是为了凌昭云这个女儿而已。现在,真正的死亡终于降临,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奈何,其心中还是有着深深的愧疚和痛苦,因为自己的女儿如今仍身处险境,而自己却无法再陪她面对往后的风雨。 弥留之际,她看向江湛璃,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当初,允诺他与凌昭云在一起,是因为樊如音从江湛璃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现在,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江湛璃能够带着凌昭云逃出常羊山,好好地活下去。 ****** “娘!”看到远处的樊如音缓缓倒下,凌昭云心如刀绞,声音哽咽,充满着凄凉。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杀死,却无能为力。这个曾经巧笑倩兮、曾经古灵精怪、曾经清冷坚毅的女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她借以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来自于身前的江湛璃。 樊如音身死,江湛璃也很痛苦,然后他没有时间沉浸于痛苦,因为那道紫青光柱已经继续向他和身后的凌昭云袭来。江湛璃咬牙,召回苍生泣在手,手指轻轻一抹剑身,数缕精血便是渗入剑身。苍生泣顿时发出阵阵啸鸣,紫黑光影隐隐浮现出血色光点。又见江湛璃一边以带血的手指继续引动精血在半空画符引咒,一边持剑指天,顿时风云变色,半空中浮现出一道顶天立地的血甲身影,并且直接伸出手将袭来的紫青光柱紧紧捏住。紫青光柱不断激射出紫青剑气,却始终无法摆脱束缚,最终被碾作虚无。然而,虽然化解了江瑾川的攻势,但现在实际上已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情况,江湛璃本人也是再度吐出一口血,身形都摇晃起来,那道血甲身影更是有黯淡之势。 至于从那团紫金光影中现出身形的江瑾川,倒是没想到江湛璃竟然还有手段,再加上之前受到顾思衡所化紫金光影的冲击,猝不及防之下倒也受了暗伤,不过却是被其压制,未曾显现出来。但这点伤势比起对面的江湛璃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为道。因而,江瑾川即刻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诛仙剑以玄妙的法门舞动,紫青剑气如莲四绽,织成剑网,笼向江湛璃。紧接着,江瑾川的指尖浮出紫青光芒,在身前画出一道符文,倏忽窜入诛仙,又听他轻念一声“罗织一线”,然后其便是一剑挥出,就看到江瑾川和江湛璃之间出现了一道仿佛能割裂天地的紫青细线,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威能,紧跟着剑网掠去。 江湛璃深吸一口气,右手握剑竖于身前,左手重重点在剑身上的某处,然后江湛璃的周身便是涌动起一股可怕的气息,伴随着翻滚呼啸的紫黑光影、血色气旋。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苍生泣,这把奇诡长剑剑芒吞吐之间,剑身上却是不断浮现出血色裂纹,并且在下一秒直接裂开化作数十道碎片,然则这些碎片并未炸开,而是依托一缕缕淡淡的血雾联结在一起,以微妙的规律颤动着。 出现此等情景,在场剩余之人如何能不知道江湛璃想做什么。远处的江瑾川此刻也是脸色大变,更遑论江湛璃身后的凌昭云了。她其实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立刻抬步奔上前,将左手伸向江湛璃,凄然呜咽道:“不要……”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凌昭云堪堪说了两个字的时候,江湛璃侧头露出一个略带哀伤的微笑,而几乎同一刹那,他上空的血甲身影猛地炸开化作一团血焰笼向前方。而在下一息,江湛璃身前原本凝而不散的苍生泣剑身碎片倏忽散开,然后便有一道淡淡的扇形血色光弧以这些碎片为中心朝向江瑾川所在的方向形成。 这道光弧看似平凡无奇,但其中威能却令人窒息,连时间的流转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就这样,血焰与光弧飞速扩散,和剑网和细线狠狠地撞在了一间。 刹那间,天地震动,风云四散,恍若末世降临。 第三十七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五) 当那番末世景象终于缓缓消逝,常羊山顶大荒殿的上空却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十余人。 站在最前方的江瑾川赫然在列,而身后之人大多数都是其麾下的灰衣人,只有少数三四个是另外门派的正道玄门中人。至于其他人,有些是见势不妙,早已遁走了,有些却是直接被江瑾川和江湛璃交手的威能波及,化作飞灰。而最后剩下的这些正道玄门也是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各自心灰意冷,再无停留下去的意思,纷纷离开了。 江瑾川此刻双眉紧锁,显然心情不佳。但让他心情不佳的并非那些正道玄门的离开,而是眼下江湛璃和凌昭云竟然也失去了踪迹,而且从之前两人所在的位置竟然有隐隐的空间波动来看,怕是通过玄法秘术在最后关头悄悄地离开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江瑾川深知此等情况下必须要将江湛璃、凌昭云的踪迹寻到。照理来说,江湛璃已受重伤,至于凌昭云,不过妙真修为,就算他们借助空间秘术遁走,也断然不可能走远。虽则现在江瑾川自身的情况也不好,一身修为十成之内几乎去了七成,但对付一个奄奄一息的江湛璃和妙真修为的凌昭云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想着,江瑾川侧身吩咐余下的灰衣人道:“你们先走,我随后便到。”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是消失在了原地。 ****** 诚如江瑾川所料,江湛璃和凌昭云确实是借助空间秘术遁走了。 其实在早先江湛璃以手指轻抹剑刃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布置阵法了。那从江湛璃指尖渗出的以及之后以各种方式被其引出的精血都有一部分漂浮在了他的脚下,凝而不散,并且趁着江瑾川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与江湛璃对敌上时徐徐摆布出一个虚渺而诡异的阵。最后关头,两人正是凭借这个阵法传送到了别处。但江湛璃也明白,以那时他的状态,就算布阵成功,阵法所能传送的距离也必然有限,一开始按照他的打算是,保留最后一些实力,这样与凌昭云共同遁走后还能有周旋之力,只不过后来他改变了心意,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所保留,就算能成功借助阵法离开,以江瑾川的手段定然能够追上,到时就算之前有所保留也必然不是江瑾川的一合之敌,倒不如拼死重创江瑾川,让其惜命而退,这样至少能让凌昭云多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因而在面对江瑾川施展的“罗织一线”时,江湛璃直接以血肉神魂为引献祭苍生泣,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击。 虽然最终成功遁走,可江湛璃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只不过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因为他守护凌昭云的执念太深太深了。 但其实,江湛璃忽略了一点,凌昭云也有执念,她的执念,和江湛璃一样,就是守护自己的爱人活下去,而恰好,她拥有这样的手段。 ****** 常羊山山腰某处的一片紫莹莹的花海。 花海深处原本纯粹的紫在此刻却是多了一团血红,那是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江湛璃,在他身旁,凌昭云紧紧握着他的手。 江湛璃无比虚弱地看着凌昭云,苍白的脸上却仍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快走,别管我了。再不走,先前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凌昭云沾着泪水的清秀面庞上也是浮出苦涩的笑:“我比你年长,以前来豫州的路上,也总是我欺负你,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次,自然还得这样。走是一定要走的,但走的人,应该是你。” 说罢,凌昭云松开手,双手合十,在身前掐出一个古怪的决印,在柔情地看了一眼江湛璃后,缓缓闭上了双眼,低声念诵一段奇诡的咒语。 江湛璃脸色一变,想抬手阻止她,但却发现自己早已骨骼尽碎,血肉残破,根本没有力气做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了。他只能双目圆睁,虚弱而又着急地低呼:“昭云,不要!快停下!” 凌昭云置若罔闻,任凭江湛璃如何竭尽全力地呼唤,却只是飞速地念诵着咒语。 当咒语终了,她并没有睁开双眼,但是仍有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滑落。 然后,江湛璃的呼唤也是戛然而止,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心千疮百孔,别的心绪已然尽数消失,剩下的是无尽的自责、痛苦与悲哀,让他无力再做别的事,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所出现的让他心疼一辈子的景象。 凌昭云的一头如墨长发,尽数化作雪白,白得能让任何人都失去思考的能力而只是一味神伤。 白发三千丈,就像十数年后的江湛璃一样。 第三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六) 江湛璃和凌昭云的下方开始有一个黑白光芒相间闪烁的法阵浮现,并且不断在聚缩与膨胀之间转换,就像一朵巨大的花朵,在绽放与凋零之间挣扎。 而原先垂死的江湛璃则是清晰的感觉到有一缕缕玄妙的生命力从四周钻入他的身体,修复着他体内的伤势。 重获生机,这本该是值得庆幸之事,但江湛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有无尽的戚哀。他深知,凌昭云是付出了多少大的代价才施展出了这等层次的术法。 但是,哪怕到了此种地步,上天似乎也不愿让两人安然度过这段时期。 因为,没过多久,江瑾川的身影出现在了花海上方的天空中。 江瑾川一出现便发现了花海中不断闪烁的法阵,当即微微皱眉,淡淡说道:“不要尝试了,就算太子殿下完全恢复,你们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江湛璃挣扎着想要起身说些什么,却被凌昭云抢先了一步。只见凌昭云变换印决,左手泛起黑色光芒,并且直接印在地面上,右手则是浮出白色光芒,掐诀停于身前。几乎同时,她头也不抬地轻轻说道:“那也未必。” 然后,但见凌昭云咬破舌尖,数缕精血顿时渗出,沿着玄奥的轨迹渗入左手所在的方位,紧接着融入了法阵之中。法阵的所有脉络顿时染上了绯红色。 那一刻,江瑾川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与烦躁,他强行压下这些负面情绪,然后翻手一掌,一道巨大的紫青手掌便是拍向凌昭云和江湛璃。 “以吾之魂,唤汝之志。”凌昭云并不在意江瑾川发动的攻势,只是眉眼决然地低声念诵了八个字。随着这八个字而出的,是阵法的八个角落掠出的八道直冲云霄的血色光柱,那飞来的紫青巨掌在与血色光柱相撞后瞬间如同白雪遇到沸油一般消解。在此之后,一道巨大的顶天立地的身影便是出现在血色光柱中央。 看着这道身影,江瑾川的心中出现浓重的惊惧之续。 眼前的身影无首,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威势震天,慑服八荒,赫然便是上古神魔之战中的战神刑天。 “常羊山是刑天战死之所,我怎么没有想到?”江瑾川喃喃道,但还来不及多想,那周身沐浴血色光辉的刑天身影便是舞动干戚,带起血色光弧,毫不花里胡哨地向他头顶砸落。那干戚看似巨大,但被刑天舞动时却说极为迅疾,快到连周围的空间都出现了隐隐的扭曲,江瑾川低骂一声“该死”,手轻轻一招,一座流溢着灿灿金光的巨鼎便是出现在了前方,巨鼎之上更是隐隐有上古神兽夔牛的身影浮现,跳动着淡淡雷芒,一看便是威能不俗的法宝。然而此等法宝,在刑天的干戚面前却根本不是一合之敌,金光雷芒闪烁几次,便被干戚上的血光碾压地黯淡,而巨鼎本身也在支撑了数息的功夫后便被劈作两半,化为废铁。虽则如此,但江瑾川终究有了喘息之间,他已然拉远了距离,并利用诛仙剑气显化出巨大的紫青剑莲,迎上了掠来的干戚。诛仙剑终究非凡物可比,其幻化出的剑莲硬生生将干戚拦了下来,并且不断切割着它,隐隐有着反制之势。但刑天又岂能让江瑾川如愿。只见,他空出左手握作拳状,凝聚周围大团的血芒,直接狠狠地捣向前方,一道巨大的拳影顿时以劈山镇海之势掠向江瑾川。江瑾川眼皮一跳,惊怒交加地低吼一声“爆”,那紫青剑莲顿时炸开,四散的剑气绞杀着干戚与拳影。然而哪怕如此,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刑天手中的干戚率先穿过剑气之海砸落,江瑾川来不及施展其他手段,只能横执诛仙剑迎了上去。诛仙剑虽未被斩断,但干戚之上传来的巨力,却是毫不费力地将江瑾川狠狠地震落在了地上,并且直接砸出一个大坑,尘土瞬间漫天,紧接着那道拳影也是轰然落向了大坑之中,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在此之后,天地寂静,刑天威严地持干戚而立,却不再发动攻势。 许久,一道周身包裹着紫青光芒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那大坑之中挣扎而出,却是再不敢多做停留,径直向东方飞遁而去。 ****** 一场大战就这样简单而粗暴地落下了帷幕,江湛璃活了下来,但他没有一点的高兴。 从刑天出现,到逼退江瑾川,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然则全程江湛璃根本没有注意战局的变化,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最亲爱的人儿。 原本清秀的人儿如今眉眼之下却是挂着两行血泪,嘴角也是带着猩红的血迹,看去是那样狰狞。 但她依然微笑着问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江湛璃不知从那里生出了力气,猛地立起身子,将她揽在怀里,喃喃道:“不丑,你最美了。” 那一刻,天空竟是飘起了雪花,有的雪花上还沾着点点猩红。 七月飞雪。 好一场大雪。 第三十九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十七) 其实,江湛璃除了回归常羊山时遇到过江玄胤外,在他四方游历修行时,也曾相逢过一次。 那时候,他刚刚从追月剑轩辕旻留下的遗迹走出,然后便看见了遗迹之外静候的江玄胤。 然后,他们之间便有了一次长谈。 两个人一开始都静默了好久,最终还是江湛璃率先打破了沉寂:“你是来带我回去的?” 江玄胤摇摇头道:“你不愿走,就算带你回去,心不在朝堂,也不可能做一个好太子。所以,你要相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用强。” “所以你此来是?”江湛璃心里微松了一口气,问道。 江玄胤肃然看着江湛璃,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道,根本不允许你和凌昭云在一起?你所做的努力只是徒劳。” “徒劳?现在还未有结果,又怎知是徒劳?”江湛璃皱眉道。 “因为世道如此,正邪不两立,你若坚持己见,这世间很多人不用动员,便会来阻止你。因为他们需要正邪的分明来维持自己存在的价值。”江玄胤淡淡说道 江湛璃冷笑:“正邪?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八荒教很多人比那些自诩正道玄门做的可要好多了!像昭云,你们称她为妖女,但你们真正了解她吗?你们知道她内心深处是多么温柔善良的女子吗?她从来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滥杀无辜,她手上沾的鲜血恐怕还不及我,而且大多数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你们凭什么就妄自界定正邪?” 江玄胤长吐一口气,眼神微闪:“因为这就是规则,天道运行的规则。很多人不恶,但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扮演恶的角色。很多人不善,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便代表正义。这是人性使然,很残酷,但你根本无力打破,因为一旦你如此做了,便是与整个世道为敌,唯一的办法只有周旋。” “朝闻道,夕死可矣。”江湛璃淡淡说道。 “这件事不是逞英雄所能解决的。”江玄胤隐隐带着怒意说道,“你可以为你所以为的公道与天下为敌,你可以用你的死去换你心爱之人活下来,但且不说这一切实现的可能性,就算都如你愿,那时候,你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有没有想过,孤单留在世间的你的心爱之人又会体验到怎样一种苦痛与挣扎?” 江湛璃默然垂首,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玄胤继续说道:“你想改变这世道,让世间人认清正邪,抛开世俗隔阂,最终给你心爱的凌昭云以及八荒教的许多人一个公道,此志可佳,但目前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既然如此,为何不换一条路?你大可以先适应这世道,妥协有时候看似委屈,但隐忍后的反击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先护你心爱之人周全,再有朝一日让天下人接受她,有何不好?” 江湛璃倏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江玄胤,低声说道:“若是这世道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这次,江玄胤沉默了。 许久的寂静之后,江玄胤叹了口气,转身道:“好自为之。”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也从原地消失了。 ****** 半年后的常羊山山麓花海,江湛璃怀里的彻底凌昭云已经彻底冰冷,他看着漫天的雪花,血泪流淌,泣不成声,同时他也想起了那时江玄胤对他说的话,心如刀绞, 江湛璃轻轻抚着凌昭云的白发,就这样紧紧抱着她,哪怕白雪已经开始在他身上堆积,也依然不愿松手。 直到某一刻,身旁原本一直沉睡着的婴孩因为寒冷,突然发出了令人心怜的啜泣,江湛璃这才将凌昭云缓缓放下,轻轻抱起了婴孩,只见婴孩的周身浮动着淡蓝色月华光芒,正为她抵御着寒冷,但显然仍有不足。这显然说明孩子有着特殊的体质,极有可能是修行奇才,若放在平时,自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后现在又怎高兴得起来? 江湛璃一边为婴孩输送刚刚恢复一些的法力御寒,一边看着迅速安静下来的婴孩的粉雕玉琢的小脸,心里涌上了无尽的苦涩,紧接着他想到了顾思衡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想到了故事里的女子说的话。 他抬起头望着澄澈天穹,任凭片片雪花在他脸上融化,微微闭眼,痛苦喃喃:“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四十章 谁的天下 从回忆中走出,江湛璃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眼,似乎连寒暄也不愿,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江瑾川何在?” 江玄胤微微皱眉,道:“你的心中充满了仇恨。” 江湛璃冷冷道:“我怎能不恨?” 江玄胤负手说道:“我很早就和你说过,有些事情,世道如此,你无力改变。” 江湛璃摇头道:“不,改变其实一直在发生,只不过你们不愿承认。” 江玄胤默然,许久后才说道:“他不会见你,他也没必要见你。” “未必。”江湛璃凝神说道,“他身上也有拘束,并非真自由。我若是做一些事情,定能逼他现身。” 在场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江湛璃所说意味着什么,一个个顿时紧张起来。 江玄胤倒是颇为镇静,面容不见变化,反而似乎在思考。 这时候,江暮玦站了出来,而一直默默站在江玄胤身后的张离繁看到这一幕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听江暮玦向江玄胤施了一礼,沉声说道:“父皇,你应该知道大哥想要的是什么。” 之后,不见江玄胤回答,却是江云玕冷声应道:“三哥这话却有些大不敬了。” 江暮玦却并不想理会江云玕,轻轻瞥了他一眼,便恢复如常,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江玄胤。 然而,江玄胤却是不为所动,负手而立,仍然没有回答意思。 江暮玦微微皱眉,还想说些什么,江湛璃却是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道:“三弟,不必如此。大哥本已了无牵挂、生死不惧,三弟却尚有所寄托,何苦为大哥犯险?” “大哥……”江暮玦声色复杂地应着,他本想提及江月儿,但最终终究是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江湛璃则是重新归于面无表情,对着江玄胤淡淡说道:“我知道,当初之事,并非你本意。既然如此,父子一场,何苦拦我?” 这次,江玄胤终于是回答道:“你应该很清楚他的身份与地位。之于楚,他确实是必不可少之人。” 江湛璃闻言却是笑起来:“父皇何苦自欺。” 原本一直云淡风轻的江玄胤这一刻脸色却是微微变化,双眸中似乎多了其他难言的意味。 而江湛璃则是眼神充斥锐气地继续说道:“当年之事,其实父皇心中也是颇难释怀吧。调动大楚江湖势力也就算了,悄无声息地直接动用了青衫暗组,怕是也戳到了父皇的痛处吧。父皇敢说心中就没有动过一丝杀念?” 江玄胤脸色也是彻底阴沉了下来,而周围围观众人更是纷纷脸色大变。 江湛璃却是丝毫不在意,稍稍上前一步,双目通红地说道:“敢问父皇,这大楚,到底是谁的天下?” ****** 此话一出,顿时如晴天霹雳,在场之人大都愣在了原地。 这等言论,若放在平时,实在是大逆不道。然则,诚如江湛璃自己所言,他早已不是大楚太子,爱妻离世多年,而女儿江月儿已然有了安然于世间的能力,更何况哪怕他真的死于此间,他的三弟还有其他的朋友一定会帮他照顾江月儿,虽则这样一来实有歉疚,但确实可以说是了无牵挂了。因此,江湛璃又怎会顾及言辞间的忤逆?反而,江湛璃深以为,只有挑明江玄胤的真实心理,才能逼迫江瑾川现身,哪怕实际上江玄胤并没有这种心理。但因为身任太子时的耳濡目染而深谙帝王之道的江湛璃相信,江玄胤对江瑾川或多或少一定会有杀意! 虽然江湛璃言出惊人,但江玄胤却似乎反而镇静下来,原本略显阴沉的脸色归于平淡,甚而在此之后露出了一丝诡秘的微笑:“你的问题未免有些画蛇添足了。这大楚,自然是我的天下。” 江湛璃闻言却是不以为意,也是淡笑道:“画蛇添足吗?我倒觉得是画龙点睛。” 江玄胤和江湛璃毕竟是父子,刚刚江玄胤答话时,也许别人发现不了,但江湛璃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话语中的一丝杀气。 而当江湛璃说出“画龙点睛”之语时,有一个一直藏身暗处的人终于不愿在旁观下去了。 然后,一道森冷的声音便是自天地间响起:“你,是想挑拨离间吗?” 第四十一章 魔仙一念 “挑拨离间?莫非你心虚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江湛璃冷然大笑,化作一道流光冲至半空,与江瑾川遥遥相对。 江瑾川淡淡道:“你还是如往昔一样,只会耍口舌之利。” 江湛璃收敛笑意,漠然说道:“是不是口舌之利,一试便知。”说罢,他双手结出一道古怪印决,周身顿时衍出两道恐怖的气息,就仿佛某个封印被打破。更加令人惊讶的是,这两道气息似乎截然相斥,但偏偏又同时存在于江湛璃体内。随着这两道气息的不断释放,江湛璃的身上开始流动起同样相对的光芒,他的一半身子,流动的是圣洁的白光,虚幻缥缈,仿佛并非凡间可有,而是来自仙界,然则另一半身子,却是浮现着幽深的黑光,狂傲乖戾,充斥着不可一世的霸道,仿佛黑光之下是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魔。仙与魔,两种迥然不同的意蕴同时出现在了江湛璃的身上。 江瑾川微微皱眉,他对江湛璃的此等情况也十分惊讶,尤其是其身上那团白光下所蕴藏的,赫然是极为精纯的玄门法力,甚而已经沾染了一丝仙气,然则现在他也只能视而不见,要知道,当年那件事,他也是凭着正邪之别上的道义压制才得以发动,江湛璃以及当年八荒教仙派的那些人自然都被划归邪魔外道,如今这邪魔外道竟然身负这般精纯的玄门法力,若是认了,岂非等同于打自己的脸?有了此番考虑,江瑾川便是压下心中的惊疑,冷冷道:“你终究自甘堕落,入了魔道。” “嘿嘿,观其片面,你素来这样。”江湛璃森然道,“你看到了魔,却看不到仙。或者说,你根本不愿承认。” 江瑾川眼角一抽,心中已然隐隐有怒气滋生,但其终究是使自己镇静下来,也不再与江湛璃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感知着他身上的气息流动。 而江湛璃显然也不愿多废话,袖袍轻轻一抖,双手中便是分别握住了一柄通体莹白和一柄通体幽黑的光剑。然后但见他脚步轻动,身形却是直接出现在了江瑾川身前,双剑舞动,如疾风暴雨,向着江瑾川笼罩而下。江瑾川自知这十多年来江湛璃定然又有了什么奇遇,不仅修为全复,甚而有更上一层楼之势,因此也实在不敢怠慢,毫不犹豫地召唤出诛仙剑迎敌。 交手数十合后,江瑾川便是发现,论剑器本身,江湛璃手中的黑白双剑自是远远不如诛仙,但若论剑法,现在的江湛璃比之十数年前精进了何止一倍,竟是死死地压制了自己。 譬如眼下这一剑,看似简简单单的三剑相交,但江瑾川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江湛璃的黑白双剑正以玄妙的频率颤动,内里剑势如同大潮不息,一浪胜过一浪,硬生生引动诛仙剑都颤抖起来,此后,便仿佛起了连锁反应,剑势沿着诛仙剑直接窜入江瑾川的身体,并且带动五脏六腑血脉骨骼都颤动起来,内里细微之处的声音,就如同极有规律的鼓点,看似微不足道,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江瑾川自然察觉不妙,低喝一声,剑气勃发,将江湛璃震退数步。 受了暗伤的江瑾川脸色很是阴沉,他看着江湛璃,沉声道:“朱颜剑诀的万壑雷,李墨与你是何等关系?” 江湛璃淡淡答道:“无可奉告。” 随后,但见其往前一步,原先的白光竟是尽数消隐,上下完全被黑光笼罩,左手的白剑彻底化作墨色,周身隐隐浮现紫色光点。同时,其背后更是浮现出一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比之十数年前凌昭云召唤出的刑天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这道身影倒并非什么妖魔鬼物,赫然是一个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他面容清秀,眉眼间甚而有神光闪动,额间有一道黑莲印记,但他修炼的显然不是玄门法决,黑气涌动,戾气森森,更像是魔神般的存在。这道身影一现身,只一招手,便有一剑西来,向江瑾川头顶狠狠砸落。那等威压,直让人觉得可诛仙佛! “江湛璃,你果然入了魔道!”江瑾川须发倒竖,怒声呵斥,同时一口精血喷在诛仙之上,剑身朝天一指,一朵紫青剑莲灿然盛开,一头紫青龙影从中掠出,带着点点血芒,狠狠迎上西来一剑。 然则江瑾川刚做完这一切,却是惊恐地发现,江湛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面前,并且,原先的黑光在这一刻却完全化作了莹莹白光,流动之间,尽是缥缈仙意,手中的长剑之色也都转变成莹白。只见江湛璃双手一合,两柄剑合二为一,如同雪白飞瀑一般刺向江瑾川,同时也伴随着江湛璃若有若无的声音:“仙耶?魔耶?” ****** 有道是,朝闻道,魔仙一念,初心可曾记?(注一) 注一:引自忘语《魔天记》 第四十二章 够了 那紫青龙影堪堪挡住了从九天直落的西来一剑,然而江瑾川却再来不及施展手段应对江湛璃刺来的一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莹白长剑刺入自己的身躯,沛然的威能不断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直接将他震地倒飞出去。 但江瑾川也是个狠角色,在倒飞出去的过程中,也不顾及伤势,狠狠催动诛仙。诛仙如一道长虹激射而出,哪怕江湛璃横执以抵挡的其中一柄莹白长剑,都硬生生被绞碎,并紧接着贯穿了江湛璃的左肩,在此之后,又直冲向空中巨大的黑袍身影,爆发出无尽剑华。但江湛璃又岂会坐以待毙,心念一动,那黑袍身影左手便是黑光闪动,径直将那诛仙抓在手中。只是诛仙终究非凡物可比,下一秒绽开的剑气便是将黑袍身影的整只左手割裂得化作了幽幽光点。只不过,江瑾川显然有些担心江湛璃还有其他什么诡异手段,加之自己的伤势着实不轻,因而并未继续追击,而是收回诛仙握于手间,并且终于是止住了倒飞的身形,但在停下的那一刻,终究是面色苍白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反观江湛璃,其嘴角也是溢出一缕鲜血,看似伤势不重,但他深知,刚刚江瑾川的反击一剑,已经悄悄在他体内种下了一缕诛仙剑气,现在他还能压制,可若一旦爆发,后果便不堪设想。也就是说,时间拖得越久,对江湛璃越是不利,现在,必须乘胜追击,一锤定音! 江湛璃冷冷地看着远处的江瑾川,轻念一声“散”,那身后的黑袍身影便是轰然尽数化作幽黑的光点,徐徐汇入江湛璃的身躯,他于是再度回归到了半仙半魔的形态,并且继而缓缓闭上了双眼。 远处的江瑾川微微皱眉,不知道江湛璃还有什么手段,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他却不愿再等下去了,因为诛仙本是杀伐利器,若是一味固守,反而失了其间真意,无法完全发挥出它的全部实力,是以他决定,主动出击! 只见,江瑾川松手使诛仙剑尖正对江湛璃地悬于身前,之后右手虚虚画圆,一轮剑影顿时以诛仙本体为中心形成,紫青光芒闪动,就仿佛形成了一轮紫青圆月。江瑾川低喝一声“明月生”,江湛璃的周围便是陡然浮现出一道道紫青锁链,倏忽之间便是将其束缚住,紧接着,堪堪重新握住诛仙的江瑾川则自那轮剑影中一闪而逝,出现在了江湛璃的身后,剑气如瀑,刺向江湛璃。 也就在这一刹那,江湛璃陡然睁开双眼,周身突然泛起虚渺的气息。 江瑾川暗道不妙,但却已来不及反应,眼下刺出的这一剑仿佛突然落到了空处,然后他便是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方黑白光芒闪烁的混沌世界。 ***** 此时,外界的诸人看着天空中江湛璃、江瑾川两人陡然消失的地方,大多面露讶色。 当然,对于其中的地仙境修行者来说,这等空间手段倒也不足为奇。 因为百里筠的原因,江暮玦对诛仙剑气的厉害也是十分了解,而他方才也是感受到了江湛璃体内的细微变化,尽管现在江瑾川被江湛璃拉入了另一方空间,算是江湛璃占了先机,但江暮玦依然隐隐有些担忧,并且决定一旦事态有变,即刻出手相助。 至于江玄胤,从江湛璃和江瑾川开始争斗后,就一直面无表情,此刻也依然如此,谁也不知道深邃的双眸深处到底藏了些怎样的思绪。 ****** 在皇城的某处宫墙上,嬴天夙负手而立,嘴角噙笑地看着远处江湛璃和江瑾川的争斗,喃喃道:“竟然足足修行了三卷天书,有意思啊。” ****** 足足半炷香的功夫后,空中的某片区域突然激射出各色光华,然后一道持剑身影便是显现,但观其身形跌跌撞撞、满身血污,十分狼狈,赫然便是江瑾川。 此刻的江瑾川惊怒交加,一出现便周身光华流转地向远处遁去,看起来似乎在方才的对敌中吃了大亏,已然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然而,江湛璃又岂能让他如愿。 江湛璃的身形几乎是紧接着出现,虽则同样满身血污,但气势犹在,袖袍轻轻一抖,一道黑白光莲便是掠出,撕裂虚空径直出现在江瑾川身前,轰然炸开。江瑾川怒吼一声,诛仙剑舞出玄妙剑式,抵挡散开的黑白玄光。虽然硬接了一招,但江瑾川却是伤上加伤,顷刻间又有不知多少经脉受到渗入的黑白玄光的侵蚀。 这下子,江瑾川是连片刻也不愿停留了,干脆不再飞遁,直接以符箓为引,借空间之力陡然消失在了原地。 江湛璃却显然不愿善罢甘休,身形一动地便欲继续追寻,然则就在这时,一道冷漠的声音却是从天地间响起: “够了。” 第四十三章 承诺 江湛璃微微一怔,自然是已经听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 然而,他并不在乎。 江湛璃眼神一凝,便是化作一道黑白流光向某个方向掠去。但刚掠出数丈距离,便是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这个人,是江玄胤,也正是之前发声之人。 此刻的江玄胤周身闪烁着淡淡的金光,隐隐有龙影盘旋,充斥着霸道的王者之气。 江湛璃神色复杂,他能感觉得到江玄胤身上出现的某些微妙的变化。之前的江玄胤,是以父亲的身份面对他;现在的江玄胤,则是以真正大楚共主的身份面对他。 只听江玄胤用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说道:“你要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无非一死。”江湛璃自嘲一笑。 “死?如果事情都能用死亡来解决,这世道或许会简单很多。”江玄胤摇头道,“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你死了,就能为你心爱之人讨回公道了吗?或者说江瑾川死了,公道就能讨回了吗?” “不管如何,首恶者,必先诛之。”江湛璃何曾不知道这些,但很多事情,本就一个人哪怕倾尽一辈子都无法完成,甚而也许只能做到一小部分,只是,难道就因为这样而不去做吗? 江玄胤皱眉,淡淡说道:“既然你不愿听道理,也罢,那我便告诉你,江瑾川毕竟是我叔叔,是我皇族前辈,我这个侄子身为大楚皇帝是断然不可能让你乱来的。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江湛璃狰狞一笑:“那便试试。” 只是,江湛璃刚一催动灵力,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便是传来剧痛,然后江湛璃便是重重地咳出了一口血,紧接着双目更是有鲜血流出,整个人的瞬间萎靡了许多。很明显,尽管之前江湛璃展现出强悍地实力重创江瑾川,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江玄胤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他再度摇头:“你的功法威能却是不凡,但显然,代价也很大。时至如今,五内俱焚,气息衰竭,你确定还要硬撑下去吗?” 然而,江湛璃已抱必死之心,又岂会罢手,怒吼一声,连回答都不愿,黑白光剑如凤舞九天,直掠江玄胤而去。 江玄胤轻念一声“何苦”,然后只一抬手,一道金光灿灿的龙影便是啸鸣而出,如虹贯日,直接一力破万法,瓦解江湛璃的剑势,狠狠地砸在几近油尽灯枯的江湛璃的身上。江湛璃顿时轰然飞出,周身黑白玄光四散,黯然地从空中落下,幸而被飞身而起的江暮玦接住,勉强搀扶着站立在琼云殿前的玉砖上,否则凭江湛璃现在肉身状况,怕是摔在地上都会平添伤势。 此后,江玄胤也是收敛神光,不再浮于空中,而是落到地上,站在江湛璃的面前,背对着负手而立。 江暮玦看着奄奄一息的江湛璃,看着江玄胤的背影,说道:“父皇,大哥他……” 江玄胤摆摆手打断他,用捉摸不定的语调说道:“不必多说,我自有计较。” 江暮玦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为江湛璃传输法力,治愈伤势。 而垂死的江湛璃却似乎很安然,毕竟,十几年前,他已经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眉目间第一次浮现出了歉疚:“说实话,就你的长子这个身份而言,我做的并不好。还有太子这个名位,想来也是不适合我,不过,我相信你心中应该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倒是让我终于能平平淡淡过完余生不长的日子。这一切,我虽不后悔,但确实是欠了你不少,也只好来世再还了。” 听到这样的话,江暮玦眼中悲哀更甚,不知背对着他们的江玄胤又是何等的表情? 只知道,江玄胤在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是略显失落地说道:“只要我在一日,我的孙女就定能开开心心地活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江湛璃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看着江玄胤有些萧索的背影,轻轻说道:“多谢。” ****** 与此同时,在距金陵城千里之外的渊临书院的某座亭子下,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古籍的江月儿蓦然发现自己的脸颊上多了两道泪痕。 她轻轻触了触那尚余冰凉的痕迹,看向金陵城所在的方向,喃喃道:“我,为什么会流泪呢?” 第四十四章 机关术、酒与琴 当江湛璃在金陵城掀起一阵风雨时,处江湖之远的渊临书院仍是一片平静。 而对于江忆染而言,平静可并不代表清闲,他在渊临书院的生活还是相当充实的。 早在刚至渊临书院时,江忆染就对机关术升起了莫大的兴趣。巧的是,酒仙贺鸣谣便是书院里机关术的集大成者,而曾经因接待初来的江忆染而结缘的贺灵迁因其天赋异禀也是已然从其父那里学到了十之四五,因此江忆染便常常去寻他,讨教机关术,一来二去之下,江忆染便与贺灵迁成了不错的朋友。不光是机关术,连酿酒之道江忆染也是习得了几分。 ****** 这一日午后,不燥的阳光微醺地铺洒在天地间,慵懒的风徐徐游荡。 像往常一样,江忆染来到了贺灵迁所在的小院落。这一回,他的身边还多了洛海棠。因为昨日听贺灵迁说,就在左近他外出游历的父母便会回来,于是江忆染便是动起了“小心思”。要知道,酒仙和婳弦仙子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贺鸣谣不仅品酒酿酒是天下无双,一手剑术亦是出神入化,而素霜颜的琴道更是造诣非凡来形容,若是自己能被贺鸣谣指点一二,而喜爱拨弹宫商的洛海棠能得几分素霜颜的传承,想必都会受益匪浅。当然,这些其实也都是可遇不可求之事,江忆染也只求随缘而行。 只不过,江忆染刚牵着洛海棠的手,兴冲冲地走进院落,迎面便是感觉到一道劲风袭来,赫然是一柄灿灿长剑正凌厉斩落。江忆染微微皱眉,左手一抬,将手中尚在鞘中的秋水往上一迎,那斩来的长剑便是被弹开几分。紧接着,江忆染翻转手腕,秋水顺着长剑剑势,直向使剑之人削去。这一剑,完全是出于一名剑客的本能,按照江忆染的感知,本应能刺在对方的肩窝处,谁曾想一剑下去,虽则位置对了,但感觉却如同刺在金石之上,铿锵有声。到了此刻,江忆染自然是发现对己出剑之人是一具机关傀儡。虽然有些疑惑,但江忆染却暂时来不及细想,因为眼前这具机关傀儡舞动长剑,再度发动了攻势。几个交手下来,江忆染便是发现这机关傀儡的舞剑时几乎与常人无异,毫无滞塞,兼具灵动与力道,唯一的缺憾在于它所使用的剑术十分单一、少变化,数息功夫之间便是被其完全看破。江忆染甚至不用腾出牵着洛海棠的那只手,只用左手便轻松瓦解了机关傀儡的剑势,最终一掌将其震退。而因为这几天江忆染也学了不少机关术的原因,这一掌也是颇为精准,直接击在了关键所在,内劲硬生生破坏了傀儡之内的机关运行。那机关傀儡受了这一掌,便停在了原处。 这之后,却是贺灵迁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哭丧着脸,说道:“唉,我的世子,能不能下手轻点?都是我的心血啊。” 江忆染笑着拍拍贺灵迁的肩膀道:“少来,这机关傀儡明显已经失控暴走,你脸颊上那道血痕就是被它伤的吧?你不感谢我还反过来责难?” 贺灵迁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口,干笑道:“失误,纯属失误。但抛开失控,这具傀儡还是很完美的。” “完美?我倒觉得很一般啊。”江忆染摸摸下巴道,“招式未免太单一了。” 贺灵迁没好气地说道:“你当我是我爹那种绝世地仙啊,能有这种程度不错了。” “臭小子,少给你爹我脸上贴金。”一声潇洒不羁的声音传来,贺灵迁等人顿时一愣,抬首看去,才发现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一身布衣,但偏偏充满着潇洒狂傲的气概,再配上他手间的酒壶、腰间的长剑,端的是侠意非凡。在其身侧的另一人,却是女子,素白衣裳,缀着淡青云纹,绣有淡蓝蝶状图案,单就衣饰而言,便有一股清新脱俗之气,再加上其庄雅的眉、清秀的眼,直如天上仙子落于人间。 这两人自然就是酒仙贺鸣谣和婳弦仙子素霜颜了。 ****** 贺灵迁见到自己爹娘回来,自然是万分高兴。而江忆染也是暗自庆幸。 几人各自见面称礼后,素霜颜便是拉着洛海棠到屋子里说起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来,当然也少不了对琴道的探讨。至于江忆染他们三人,就在院落里的小亭子下,取来亭边桂花树下酿藏的好酒,各自斟酒痛饮、闲话风云起来。 第四十五章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一开始贺灵迁急切于问贺鸣谣方才与江忆染对敌的机关傀儡如何,贺鸣谣满满饮了一口酒,嘿嘿笑道:“从机关术的角度来说,以你通幽境的修为倒也还过得去。不过,从墨家旨意来说,若你是墨家弟子,天天钻研此等攻伐机关,换作当年那位老院长来教导的话,怕是要责罚一通。” 贺灵迁挠挠头,说道:“唔,可我不是墨家弟子呀,也管不了这么多。” 贺鸣谣没好气地摇头,笑骂道:“不好学的小子。机关术为墨家所辟,你要想精研其中奥妙,自当溯本追源,深解墨家真义,融会贯通。” 当即,贺鸣谣便向江忆染、贺灵迁二人说起了墨家墨学。 ****** 墨家,兴起于春秋之初、九国并立之时。其初代巨子周游列国,体察世情,见微知著,始立墨学。又经数代巨子及门人修改,至三代巨子时,墨学已臻完善。而后,燕国陆氏首采墨家学说,拜三代巨子为相,实行改革,上下同心,国力大盛,成春秋一霸,威震四方。而墨家墨学也因之为天下人所知。然则,盛极而衰,实乃不变之天道,燕国称霸不过十载便开始衰弱,佞臣当道,奸诈横行,世道混乱,人心不古,墨家也遭到排斥疏远。当时的四代巨子于是干脆带领弟子远离朝堂,隐于民间,以奇巧机关术帮助百姓,身体力行,深得百姓爱戴。也正是在这时,墨家在易城一带修建了机关城,可以说成为了机关术巅峰的标志,号称“万兵难破”。再之后,楚国兴起,对燕国虎视眈眈。然此时燕国已然衰弱至极,未曾速灭,只是因为末帝陆忘情的横空出世。陆忘情即位后,一心扶大厦于将倾,变革军政,修整吏治,重新启用墨家众人,几乎使燕国具备了力挽狂澜之力,奈何终究是时势不利,中兴的萌芽被楚、秦两国联军无情扼杀。而追随燕国陆氏的墨家也因此彻底衰弱,就连机关城也在数万秦楚联军的进攻下毁于一旦。时至今日,也只剩下少数墨家弟子还在世间苟延残喘。 墨家虽然几乎从世人的眼中消逝了,但它留下的学说却是不朽的。 墨学根本在于十大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节用、节葬、非乐、非命,而其口号“天下皆白,唯我独黑”更是墨家精神的真实体现,实乃承天志而发、自百家学说中独辟蹊径的呼喊。至于墨家最为世人所知的玄妙机关术,其发端却是来自“非攻”的思想,也就是说,机关术的最初创制并非为了杀伐征战,而是为了利民便民,以机关巧术节省人力。只是发展到后来,面对春秋乱世难免征杀戮、必须以战止战的现状,就因此衍生出了专用于杀伐的机关术,譬如一些机巧变化的军械和百战不伤的机关傀儡机关兽皆属此类。当然,在墨家内部,此类机关术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曾经发生过潜伏在墨家的别国暗子偷学机关巧术来制造军械用以掠地屠城的先例,这对于墨家上下都是血一般的教训。 ****** 江忆染因为涉猎广博,对墨家之事也颇有研习,只不过听贺鸣谣叙说,还是知道了许多古籍上没有的东西。至于贺灵迁,之前虽曾学习机关术,但贺鸣谣却不太提及这些,今日得悉,他也是颇有触动,叹道:“想不到机关术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贺鸣谣点点头:“墨家多侠士,皆至情至性之辈。对机关术,他们很多人的见解就是以之制造出来的机关绝对不是完全冰冷的,而是有感情有生命,所以他们对待自己修铸的机关往往视若挚友,甚而性命,这也是为何墨家弟子常常能有惊世骇俗的创造的原因。” “这倒是和用剑者很像。”江忆染感慨道,“真正的剑客,会把剑视作生命。” 贺鸣谣赞许地点点头,说道:“不错。其实世间万事万物皆不出此理,一旦得此间三味,便必能有所创举。”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江忆染听到贺鸣谣所说却是又想到了这句话,大概是被其拨动了某根心弦,不禁低声喃喃。 第四十六章 大师兄 数天后,贺鸣谣和素霜颜再度离开。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潇洒不羁的性子,喜欢游山玩水,此番回来也只是稍作休整,主要目的还是看看贺灵迁,交予他一些东西以及作一些叮嘱。 ****** 渊临门前,江忆染、洛海棠、贺灵迁三人并肩而立,目送贺鸣谣与素霜颜化作流光消逝在天际。 贺灵迁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眼中隐隐浮出一丝黯然。 以江忆染之敏锐,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拍拍贺灵迁的肩膀,轻声问道:“没事吧?” 贺灵迁微笑地摆摆手:“无妨,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总以为自己会习惯,但真正临别的时候还是有点感怀。” “怎么不挽留下他们?”江忆染远望无云的天空,颇为感慨地说道。 贺灵迁摇摇头,眼眶泛红道:“因为他们承受的痛苦比我要多。我娘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寿元大减,连医仙都无能为力。也就是说其实我娘最多还能活五载光阴。” 江忆染和洛海棠闻言也是震惊万分,相视之下也是面带苦涩。 而贺灵迁则是垂首低声说道:“我娘的愿望就是游遍天下山水,悟尘世乐道,我爹自然很想帮她实现愿望,因而那时之后我爹就一直带着我娘四方游历。我知道,因为我娘的事,我爹其实很伤心很自责,但他从来藏在心里,装作洒脱的样子。他们都已经承载了无尽的悲哀,我又怎能还将我的些微哀痛传递给他们?” ****** 几天后的清晨,曙光微曦。 在渊临书院白玉广场西侧有一片桂花林,江忆染和洛海棠正穿梭其间,时不时采下些许花瓣。 之前贺鸣谣尚在书院的时候,不仅指点了江忆染机关术与剑法,更是传授给他不少酿酒的妙法,这些妙法皆是贺鸣谣亲自实践体悟,几乎可以说是酒道真解。 这些法门中,就有桂花酒的酿法。 而江忆染等人不久之后便要离开,因此江忆染便决定在走之前以渊临书院的桂花酿酒,并且就藏于此间,他日有缘再回此处,取酒痛饮,也实在是一件回味无穷的妙事。 ****** 当江忆染、洛海棠采完花瓣,刚刚走进白玉广场,便是发现广场上颇为喧哗,众多书院弟子都围在那儿,似乎准备迎接谁。 江忆染也起了兴趣,想看看会是何方神圣,便拉着洛海棠向那边走去。 刚走到一半,从远处的天空中便是划来一道湛湛赤金色流光,并且似乎落在了羡鱼桥上。 当那道赤金色流光中的身影缓缓走过忘疏门,来到白玉广场上,围在那边的书院弟子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师兄!大师兄!” 江忆染闻言也是停住脚步,摸了摸下巴,暗自说道:“大师兄?听说他不是长年在南疆深处的龙潭修行吗?想不到竟然回来了,有趣。” 不过,江忆染虽说有几分好奇,但也并非有很大兴趣,因而也是像往常一样过着书院中的生活,做着离开前的准备。 ******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江忆染想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却是收到了一封战书,一封来自渊临书院大师兄的战书。 ****** 入夜,江忆染的居室内。 此刻,江栖梧、洛海棠等人也聚集到了这里,在昏黄的烛火中商量着战书一事。 江忆染摸着下巴,首先是颇为无奈地抱怨道:“你说这什么大师兄闲着没事干挑战我作什么?他不是妙真境修行者吗,和我对敌有什么意思?” 云旭桓淡淡说道:“李焚翾,五转妙真,渊临书院大师兄,身怀狻猊血脉,平生好战,嗜战成痴。” “狻猊?那不是龙生九子之一吗?”原本垂首沉思的江栖梧抬起头有些讶然地说道。 云旭桓点点头:“确实,因而说白了其实就是有一丝龙的血脉。” 江忆染的关注点显然不在狻猊上,他苦着脸说道:“他好战就好战吧,找我做什么?” 云旭桓看了江忆染一眼,揣测道:“我估计,在他眼里,你是值得一战的对手。其实你也无需太担心,那时他应该会把修为压制到与你一样的水平,否则这对决便没有意义了。” “那为什么不找你和栖梧小弟?不归山弟子的名号可要响亮多了。”江忆染大感无语。 云旭桓露出一丝微笑:“那你就要去问李焚翾了。” 第四十七章 离开前的一战 翌日。 虽然天尚是蒙蒙亮,但演武场已然人满为患,将最大的那个演武台围得水泄不通。 演武台上,江忆染与李焚翾相对而立,各自凝神静气。 虽则江忆染之前一直抱怨,但真正到了对敌的时候还是十分认真的,调息以待,将状态调至最佳。毕竟,眼前之人可不是一般的对手,虽然李焚翾确实像云旭桓所说的那样压制了修为,但其他方面还是有江忆染很难媲美之处。 至于李焚翾,他微闭双眼,等待着。 当时间缓缓流逝到某一刻,李焚翾睁开双眼,抱拳一礼:“世子,请。” 江忆染点点头,还施一礼,秋水长剑也是倏忽出鞘。 然而,江忆染未及有所动作,便是陡然一惊。因为几乎就在秋水出鞘的瞬间,李焚翾已然如烈火过境一般狂飙至江忆染,闪烁着灿灿赤金光芒的拳头便是轰然砸下。虽然震惊,但江忆染也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脚步微动间泛起银白星光,身形瞬间移至数丈开外,留在原地的残影则自然被李焚翾的拳头洞穿。 “星移步?”李焚翾喃喃,但动作却并非停滞。只见其手腕一翻,一柄绣有狻猊纹路的赤金长刀便是出现在了他手中,紧接着便是直追江忆染,刀风凌冽,笼罩而下。稍得喘息之机的江忆染自然也不愿一味退避,秋水长剑舞动之间,听荷剑法便是施展开来。李焚翾的刀法刚猛十足,刀刀生焰,尽是一力降十会的韵味,其势哪怕经过听荷剑法中的卸力之妙,依然有莫大的威力,让得江忆染不经意间多了些细小的伤口,心中也是颇感惊讶。殊不知,李焚翾也是对江忆染的剑法很是钦服,因为其间玄妙连他也无法完全捉摸透。 刀剑来往数十合后,江忆染的劣势便是更明显了。因为李焚翾的刀势经过这么久竟然丝毫不见疲态,此消彼长之下,江忆染也是大感无语。因而,江忆染直接施展了突破通幽境时领悟的听荷剑法之奥义——且听雨打荷。李焚翾显然也感觉到了江忆染剑意的变化,但却不以为意,依然走着以力破法的路子,只不过出了几刀后便是发现,刀势发出后竟如同雨珠在荷叶之上滚动,丝毫没有着力之处,反倒被其寻隙一剑刺向面门。 李焚翾心中略感意外,但也仅此而已了。 李焚翾速度极快,如同火焰闪动,根本难以追寻痕迹。江忆染借且听雨打荷彻底化去李焚翾刀势后刺出的一剑本已极快,偏偏依然被其微一侧身闪过,只在其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而紧接着,未及江忆染收剑,李焚翾便是以诡异的手法抛出长刀,那长刀在半空中画一个弧直接出现在江忆染身后,而李焚翾本人则是身形一闪接住了那柄刀。因为燕子十八式中也有撒手式的缘故,江忆染自然看得出这是一记撒手刀,但无论是灵动与威势显然都超出了江忆染的认知。就在李焚翾接刀纵斩时,江忆染才刚刚调转身形,勉强抬剑抵挡。谁知,这一刀刀势未尽,却又陡然被李焚翾中止,并且直接将长刀抛向空中,然后伴随着李焚翾淡淡的声音“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拳法”,他的右拳便是裹挟着翻腾的赤金光芒轰然砸出,如同一头震怒的狻猊呼啸而出。江忆染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全力催动《七曜璇玑策》,周身泛起淡淡星光。然而这些星光只闪动了几下,便是被李焚翾的拳意压制地黯淡下去,随后,江忆染整个人便是被轰地倒飞出去,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此时,那被抛起的长刀堪堪落在了地上。 台下的洛海棠等人见了自然都是脸色一变,尤其是洛海棠,几乎便要冲上台去,然而下一秒,却又止住了身形,观看的书院弟子间也是传出惊呼,原因自然是台上又出变化。 只见那被砸飞的江忆染整个身形竟是徐徐变淡,消散作漫天光点。而在李焚翾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江忆染,其嘴角有清晰的血迹,但他的长剑却是直直地搭在李焚翾颈边。 其实,李焚翾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几乎在将眼前的江忆染轰得重重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他便是感觉到了不对,然而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番兔起鹘落,让得周遭都是陷入安静。 许久之后,却是李焚翾打破了沉寂。 只见他微笑拍手道:“不错,厉害。” 第四十八章 湛焱神羽和寒溟冰棺 江忆染收剑回鞘,深施一礼,苦笑说道:“言重了,此番实属侥幸。”话一说完,他便捂住嘴重重咳嗽起来,然而隐隐间依然有鲜血渗出,明显之前那一拳的威能还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让其受了不小的伤。 台下的洛海棠等人见此情景,也是来不及高兴,纷纷上台,询问江忆染伤势。 而李焚翾也是面带歉然地说道:“抱歉。李某嗜战成痴,每战必出全力,方才一时收束不住,伤了世子,实非有意,还请见谅。” 江忆染洒然笑道:“无妨,不碍事。切磋时有所受伤本就正常,大师兄实在不必挂怀。” 李焚翾点点头,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盒,递给江忆染,笑道:“那是再好不过。只是这伤终究因我而起,李某实在过意不去,这里有一枚澄灵丹,化解拳劲,调理气息,也算疗伤圣品,世子可一定要收下,否则便是不给李某面子了。” 江忆染也不客气,收下玉盒,抱拳道:“那在下就多谢大师兄了。” 李焚翾拍拍江忆染肩头,大笑道:“哈哈哈,好,这般直爽才是我等男儿本色。说实话,此番与世子切磋,李某也收获良多。世子修习之广博,融会贯通,实出我所料,李某倒是也从中悟出了某些妙法。” “大师兄谬赞了,都是学而不精,尚缺大师兄之纯熟凌厉。”江忆染答道。 “世子如此年轻,多多磨炼数年,何愁不精?”李焚翾笑道,“听说世子原本打算今日离开,李某能于此时与世子一战,也算有缘。李某有一物相赠,但求他日见时,能再与世子酣畅一战。” 说罢,李焚翾右手向前伸出,掌心朝上微微一动,一团如同燃烧炽焰般的红光便是凭空出现,在那团红光中央,是一片羽毛,其上有玄妙纹路,时不时闪烁比起周围红光更深沉的血色辉光。 “湛焱神羽!”一旁的云旭桓见到这片羽毛,不禁略感惊讶地出声。 满是好奇地江忆染刚欲询问,李焚翾却已经将那片羽毛轻轻推向江忆染,身形一动地收回落在地上的赤金长刀,化作赤金流光腾空而起,向某个方向飞掠而去,只留下一句满含豪迈洒脱的话:“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 古朴的天明塔塔顶,几天前曾与青衫男子剑狂辛蓦然并立的白衫人此刻赫然迎风立着,静静看着演武台上正因为李焚翾留下的湛焱神羽而有些发懵的江忆染。 在其身侧,空间一阵波动,紧接着但见赤金光芒闪烁,李焚翾的身形便是显现了出来。 之后,白衫人便是转头看向李焚翾,淡笑问道:“如何?” 李焚翾点点头,但旋即又略有遗憾地说道:“很不错。只可惜,和那时的他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白衫人没好气地笑骂道:“他可还没觉醒那时的记忆,自然不一样了。况且,就算觉醒了记忆,也未必做跟你一样的选择。” 李焚翾摊摊手,随后又颇为振奋地说道:“不过,怎么说呢,我很期待和他的下一次见面!” ****** 就在李焚翾和江忆染的切磋落下帷幕时,遥远的金陵城中的某座府邸里,医仙华晴珞从某间居室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廊道边静静看着院落中的小池微泛涟漪的江暮玦身侧。 “怎么样?”江暮玦见华晴珞从居室中出来,当即问道。 华晴珞摇摇头道:“几个月前我见他时,若他能废去功法,尚有生机。然而现在,就算废去功法,也无力回天了。除非能找到他所修三卷天书剩下的部分。” 江暮玦痛苦道:“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可那九卷天书,本就是仙界流传下来的上古神物,能被大哥遇到足足三卷残卷已是侥幸,剩下的部分又从何寻起?” “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华晴珞轻叹一口气道,“在我医庄旁的小璟湖湖底藏有一方寒溟冰棺,不妨暂时将他冰封其中,压制他功法运转,这样至少能够争取到两载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或能寻到功法也说不定。” 江暮玦点点头,看了一眼华晴珞,深施一礼道:“多谢了。” 第四十九章 帘底纤纤月 江忆染与李焚翾一战后,稍作些许休整,便是拜别贺灵迁、江疏寒等人,按原计划离开渊临书院继续向东而行。 路上,江忆染也是向云旭桓询问起有关湛焱神羽之事。 据云旭桓说,这湛焱神羽共有十片,是上古神禽朱雀的万千羽毛凝聚着精华的部分,蕴藏着至纯的火元素,若能善用,既可为杀器,亦能附于甲胄之上,平添诸多神效。只不过,毕竟是起源于上古时的神物,千百年来,其内精华也流散大半,当然,哪怕如此,威能亦不可小觑。 听完云旭桓所说,江忆染虽也惊诧于这湛焱神羽之威,但更多地还是好奇李焚翾为何要以此物相赠。 说实话,与李焚翾对敌时,江忆染一直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很不一样,就仿佛在看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然而江忆染可以确定的是,之前他绝对不曾与李焚翾见过面。 虽说疑团重重,但空想显然不可能寻到头绪,江忆染也只好将之暂置一边。 ****** 在渊临书院之后,江忆染等人的下一站便是池州城。 其实,原先江忆染等人并未打算经过此地,只是在渊临书院时辛蓦然拜托江忆染送信的对象便在这池州城,因而也就临时改变了路线。 ****** 池州城,位于徽州西南,与渊临书院所在相距并不近。因而江忆染等人也是风尘仆仆地赶了一阵子路,幸而沿途再没有遇到类似余空阳之属拦路,也算运气不错。 到达池州城后,一众人安定下来后,江忆染便开始考虑起辛蓦然所托送信之事来。 因为某些原因,辛蓦然不便将收信者的名姓直言相告,只是给江忆染留了一句诗词,告诉他一切都在这诗词中。 江忆染无语之余也只能乖乖去琢磨辛蓦然留下的诗词——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注一) 细想之后,以江忆染之聪慧自然是发现这诗词倒也不难解释。所谓“闻道绮陌东头”,便该是说方位是在一条繁华街道的东边;而“行人长见”,想来必是名声在外之人;至于“帘底纤纤月”,自然指向一名姿容绝世的女子了。这些信息凑到一起,江忆染心中也有了答案,但更多的却是升起了好奇——在辛蓦然和诗词中所指的女子间是有怎样的故事呢? ****** 夜幕徐徐降临,但池州城最繁华的盈柳街依然是笙歌不息。 在灯火如昼、行人川流的长街之上,江忆染穿行其间,向着盈柳街之东行去。 这次行动,一来,江忆染不放心洛海棠和江月儿,便让江栖梧和云旭桓都留下来陪她们逛逛池州城,二来,送信毕竟是辛蓦然交托的私事,人太多也未必是好事,于是便干脆孤身前往。 经过一些了解,江忆染在行动之前便是得知在盈柳街最东面正是阑珊楼所在,也正因此,他隐约有些猜到辛蓦然为何不亲自前来了。除此之外,他也是打听到,池州的阑珊楼中有一名歌女十分有名,歌喉婉转动听,宛若仙家乐声,舞姿更是惊为天人,深受达官显贵欢迎,但凡有贵胄子弟在此开宴,大都会请她来不吝献艺,按照辛蓦然所给的诗词,极有可能便是江忆染此行要找的人。 东行不多时,江忆染便是来到了阑珊楼前。 走进去后,却发现楼中人山人海,比往常要多好多。 原来,因为此女名声极大,平常都专给达官显贵献艺,常人难有其缘,因而也算阑珊楼给池州百姓些许福利,每隔十日,晚间原本酉时开始的争夺彩礼的比武便会暂时取消,而将比武台改为专供此女歌唱之台。今日,正逢其时。 只见,比武台周围拉起了淡蓝色的帘子,隐约可见帘子中的人儿正拨弹着琵琶,歌声则如珠玉般自其口中传出,伴着如泉水叮咚般的琵琶声,悠悠传扬,当真仿佛是仙乐飘飘、人间难有。 一曲唱罢,便是一舞倾城。 江忆染此刻也终于明白辛蓦然为何会以“帘底纤纤月”相形容了。 伴随着幽幽舞动的朦胧身姿,帘下的玉足却是清晰可见。莲步轻移间,当真是步步生香,宛若纤月生辉。 感慨之余,江忆染却是不曾忘记此行之责,心念电转,也是思索着该如何将信送至此女手上。 注一:引自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第五十章 旧恨春江流未断 阑珊楼中,一舞落罢,倾国倾城。 在满楼的喝彩与鼓掌声中,舞者自己的心却是清清冷冷,不为所动。 她的名字,叫曲枕烟。 美人如刃,和很多栖身阑珊楼的女子一样,曲枕烟更像是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利刃。在舞姿与歌声之下,是一颗冰冷的心。 其实,曾经的她,并不是如此。 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边有个她最爱的人寸步不离地保护着。那个人不仅英俊潇洒,而且才华横溢,更是以一篇直呈当今圣上的疏奏名动朝堂。眼看前方迎来的将是美好的生活,谁又能料到会突起变故。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切的一切,尽数被改写。 每次舞罢,曲枕烟都会想起如春水东流难以截断的绵绵旧恨,今日也一样,她的心总是在这个时候感到莫名加倍的伤痛。 喝彩与掌声渐熄,楼中再度恢复原先那种无序的喧闹。 曲枕烟缓缓走下台,步入一楼的某方密室里,并将由此经密道回到自己平常所居的六楼小阁子中。 只不过,今日,在入密道之前,却是有侍婢匆匆跑来,对曲枕烟附耳说了几句话。 听罢以后,曲枕烟眼神中划过一丝哀怨,随后便是淡漠说道:“无非又是个一掷千金的贵胄子弟罢了,让他来吧。” ****** 这个曲枕烟口中所谓一掷千金的贵胄子弟实际正是江忆染。 其实他也很无奈,想来想去还是装作慕名而来的世家公子最为稳妥。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阑珊楼说白了毕竟是青衫的地盘,难保不会有青衫的高手,一旦惊动了他们,便得不偿失了。而若装作渴望一睹曲枕烟芳容的世家子弟则无非是付出些资财上的代价。当然,出于担心自己被认出的考虑,江忆染特地买了面具、作了些许遮掩。 显然,这个方法虽说总感觉呆了些,但好歹有用。在一掷千金后,江忆染便是被带到了六楼一方小阁子前静静等待。 许久之后,小阁子传来一声清冷的“公子请进”,江忆染闻言心中一动,当即推开门走了进去。 合上门,江忆染看向阁内,发现窗前有一女端坐,身穿水蓝色的清雅衣裙,拂动身前的古琴,听琴声似乎正是一首曲子刚刚开始的时候。为了不致唐突,加之江忆染自己对琴道因为洛海棠的原因也算颇有研究,因而他并没有打断曲枕烟抚琴。 更何况,这琴声确实若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让人心醉不已。 一曲终了,曲枕烟徐徐起身,却仍旧背对江忆染,淡淡说道:“难得公子听完小女子弹罢一曲。” 江忆染当即微笑拱手道:“能听姑娘弹琴,是小子之幸,又怎敢打断。只不过,以小子拙见,听姑娘琴声,看似洒脱,却实含无尽哀伤。” 曲枕烟没有立即回答,默然许久后才说道:“那又如何?” 江忆染却是深吸一口气,一边在心中暗暗祈祷自己所猜不错,一边表面上静静说道:“小子未必能解姑娘心上哀伤,但有一个人一定可以。不过,他现在暂时无法来此,只好托小子以信相赠。” 听罢江忆染的话,曲枕烟猛地转过身,竟然直接是眼眶都泛起了绯红,拢在月白素纱中双手微微颤抖,用哽咽的声音低声说道:“真的是他吗?” 说实话,在看到曲枕烟容颜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江忆染突然有一种眼前的女子和他的辛大哥简直是绝配的感觉。那等容颜,哀而不伤,明而不媚,素雅中带着些许娇艳,柔弱中又隐隐有着侠骨芳香。若和辛蓦然站在一起,简直便是金童玉女! 然而现在,江忆染也不可能将辛蓦然带到曲枕烟面前,心中暗感遗憾的同时也只能是点点头,将信取出,郑重说道:“是他。信就在我这里。” 曲枕烟缓缓靠近,取过江忆染手中的信,小心翼翼地展开。在看到信上的字的时候,她的泪水终于像决堤一般再也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就像当年她和他相遇时那场浪漫旖旎的雨,又像当年她和他分别时那场凄冷无奈地的雨, 那晶莹的泪珠里,是多少年的等待?又藏着怎样的伤痛与悲哀? 第五十一章 此地曾轻别 翌日,池州西北东流村村口,江忆染牵着马静静等候一个人的到来。 这个人,就是曲枕烟。 昨晚一见,曲枕烟自然知道了江忆染是受辛蓦然所托,心绪也是波动极大,分别前便是嘱咐他来日在这个小村相见,有些事还是要拜托他,同时要像昨晚一样独身前往。 只不过,到了约定的时间,曲枕烟仍未出现,江忆染诧异之余,也是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幸而,在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曲枕烟的身影终于是出现在了村道的尽头。 今日的她,一身素白长裙,更加如莲一般,让人觉得出淤泥而不染。 她来到江忆染面前,便是歉然道:“抱歉,有些琐事缠身,让你久等了。” 江忆染笑道:“无妨,我也刚到不多时。” 曲枕烟点点头,然后便是看向小村之内,眉眼间顿时涌上了无限的怀念。 察言观色的江忆染当即忍不住问道:“嫂子约在这里相见莫非此地是嫂子与辛大哥初见之所吗?” 曲枕烟闻言却是脸颊上便是泛起绯红,低声道:“你怎么和你辛大哥一样油嘴滑舌?我和他还没成婚呢。”说罢,她就向村子中徐徐走去。 “呃。”江忆染一愣,摸了摸鼻子,自顾自地干笑两声,旋即便也跟了上去。 一边走,曲枕烟一边静静说道:“你说的没错,当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这里。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爱吹牛、油嘴滑舌、什么事都想做的小书生,现在的他,都成傲视天下的大剑仙了,也不知道还和以前一样吗?” 江忆染闻言也是颇多感慨,点点头道:“一样的,辛大哥他从未改变。” “可我好怕我自己变了。”曲枕烟眼中划过黯然,“我怕哪天和他见面时,我已经不是他印象里的我了。” 江忆染心中不忍,劝说道:“人总是会变的,但是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辛大哥爱的那个人。” 曲枕烟闻言却是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看着江忆染。 江忆染被曲枕烟看得心里发慌,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这个,我又说错话了吗?” “没有。”曲枕烟笑了起来,然后便继续向前,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和他很像,都一样会哄女孩子。” 江忆染被曲枕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我还有这种能力?以前怎么没发现?” ****** 走了一会后,两人便是来到一个小湖旁。 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好有一株垂杨,似乎也是当年曲枕烟和辛蓦然曾留下故事的地方,因而曲枕烟走近它后,便深情款款地说道:“当年我们相遇后在左近游玩,这里就是我们系马的地方。春草枯荣又一年,这垂杨却还是那时的模样。” 紧接着,曲枕烟又指向不远处湖畔的一家酒肆,有些怀想又有些神伤地说道:“他喜欢喝酒,我也挺喜欢的。那时候,我们就在那酒肆里要一壶酒,向湖畔的船家讨一叶舟,泛舟湖上,曲岸持觞。然而现在,这一切,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而且,自从那次变故后,我便再未沾过一滴酒。” 江忆染微微皱眉,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曲枕烟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眼眶微红地说道:“你应该知道,有一段时间,他曾被当今圣上重用,推行改革,并且也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只是,他的政纲虽然大楚百姓十分拥戴,奈何却触及了贵族王公的利益,朝堂上一度因之混乱。为了平息贵族王公的怒火,朝廷便以‘莫须有’之罪削除了他的职位,将他流放,并且最后还派出青衫来追杀他。其实,他又有什么错呢?这一切都是南面术罢了,他所推行的很多政令依然在实施,但他却不被允许再活在世间,只能充当朝堂斗争的牺牲品。若非他运气好,侥幸活下来,成就了无上剑术,否则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江忆染闻言也是陷入静默,心中不胜戚哀。 帝王心术之下,臣子从来都是棋子,身不由己,这是何等的悲哀! 随后,同样停顿了一会的曲枕烟继续说道:“至于我,当年本也是上了青衫必杀之名单,只是负责此事的掩襄堂堂主恰好发现我拥有某种特殊的体质,极其适合修行她的功夫,于是才留我一命,并且收我为弟子,但说白了,我也只不是她的棋子罢了。” 江忆染长叹一声,略感哀伤地说道:“世道如此,有时候我们确实也毫无办法。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辛大哥会带你脱离这一切,永远陪伴着你,去过想要的生活!” “我也相信。”曲枕烟点点头,然后便是将一个小布包交给江忆染,说道,“这些东西,就要拜托你来交给他了。” “一定。”江忆染郑重地接过了小布包。 而曲枕烟将心中块垒尽数吐露,也是解开了一些心结。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向涟漪轻起的湖面,眉眼含情地唱起了一首词,这首词正是辛蓦然信中所写: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注一) 注一:该词系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第四十九章至第五十一章的故事也是据此词作出的改编,人物故事纯属虚构,并非正史所载,特此说明 第五十二章 彼岸花开 了却池州之事,江忆染一行便是折而向东南进发,去往闻名大楚的三生剑阁。 大楚习剑成风,是以修剑宗门数不胜数,但最出类拔萃的还是位于应天城外小孤山的三生剑阁,堪称大楚剑首。 此番江忆染等人前往三生剑阁,一来是他们这一众几乎都修剑道,也算慕名而去,二来三生剑阁五载一回的三生剑会只在近前,一旦拨得头筹自是有极大的好处,就算输了,也能见识天下剑修风采,精进剑道,因此江忆染等人自然也是跃跃欲试。 ****** 就在江忆染等人出发前往应天时,原本该坐镇金陵皇宫的当今圣上江玄胤却是出现在了离大陆不远的一座海上小岛的上空。 在江玄胤身侧,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紫袍道士与其并立,修为之宏大比起楚国皇室第一人江瑾川也不遑多让。 江玄胤看着下方的小岛,神情漠然地淡淡说道:“他果然在这里养伤。” 紫袍道士微笑不语。 而江玄胤则是继续说道:“我们下去。” 说罢,江玄胤便是化作一道金黄流光掠向小岛深处,而紫袍道士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其身后。 ****** 小岛深处,有一片彼岸花海,常年盛开的花朵仿佛在此地燃起绵延不尽的血色火焰。 在花海中心,有一方巨大而古朴的祭坛,祭坛之上有着古怪的石阵,看起来似乎在拱卫中着正中心所藏之物,然而那里偏偏又空无一物,只是氤氲着一股强大的气息。 祭坛前方,赫然是江瑾川正端坐入定。仔细感知便可发现,周围的天地灵气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涌入他体内,修补着之前与江湛璃交手留下的伤势,这些天地灵气中还隐隐夹杂着自那些彼岸花中流溢出的似乎另有奇效的血色光点。 江瑾川在这片花海已近一个月,然而凭借着此等洞天福地伤势也不过治愈了一半不到,实在是那江湛璃所修功法惊为天人,连释放出的法力也与正常修士的截然不同、诡异无比,更遑论由此等法力造成的伤势了。 其实,若再给他些时间,伤势自然不在话下,但显然,有些人并不愿如此。 就在此刻,江瑾川倏忽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淡淡地看着花海边缘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个人。 江瑾川眼眸深处起了一丝惊色,但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他徐徐起身,向着江玄胤和紫袍道人深施一礼,说道:“陛下今日忽然来此,老夫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江玄胤负手而立,一脸淡漠,并没有回答江瑾川的话。 江瑾川见状眼神微眯,静静看着眼前的两人,体内的法力却已经开始调动起来。 “废话朕便不多说了。”许久后,江玄胤才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此,是因为朕觉得,某人说的话,甚合我心。” 几乎心字刚落下,周围便是升腾起无尽的杀气,而江瑾川的反应也不慢,但见紫青光芒一闪,他的身形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然而,江玄胤却是智珠在握的样子,丝毫不担心江瑾川遁走。 就在江瑾川身形消失的同时,那名紫袍道人出手,他只一抬手,紫光涌动间,整个小岛便被一层紫光湛湛的光幕笼罩,紧接着,某处光幕前,江瑾川的身形便是显现了出来。 江瑾川看着突兀出现在眼前的光幕,双眉紧锁,之后他便转身看向江玄胤和紫袍道人,眼神阴冷道:“陛下,你这般做可就是引狼入室、自毁长城了。” 江玄胤冷笑不答,倒是那紫袍道人微微一笑:“其实在入龙虎山改姓赵之前,不才老道恰好姓江。” 江瑾川脸色阴晴不定,但旋即就冷静下来徐徐说道:“若陛下执意如此,对你我都不好。” “对朕不好?若是之前倒也罢了,至于现在,皇叔的情况朕会不知道吗?况且,”江玄胤摇头说道:“你可知,血色彼岸花乃幽冥之花?” 紧接着,江玄胤变换诀法,虚虚一指眼前的彼岸花海,低声念诵:“一念生死,彼岸花开,” 江瑾川脸色骤变,疯狂调动起周身的法力,紫青光芒狂涨不已,狂怒道:“江玄胤,原来你早有此心。” 江玄胤却是面色不变,恍若未闻,在施展诀法后便负手而立,淡淡道:“这是朕的后手,可未必专为你准备。” 江瑾川脸色狰狞,只有他自己知道体内出了怎样的变故。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那些原本对有着疗伤生养奇效的彼岸花释放出的光点实际上早被江玄胤作了手脚,现在江玄胤一念转法决,他体内的精血便直接暴动起来,宛若沸腾,释放出一股股血色气息冲击着五脏六腑。虽然江瑾川反应极快地调动法力镇压,并进一步施加以诛仙剑气,但他毕竟伤势未复,一身神通只余十之五六,支撑没多久后他对那些血气的镇压便有些力不从心了,紫青光芒下已经隐隐有血芒闪动。 江瑾川毕竟是一代枭雄,也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怎可能甘心就这般陨落!他,凶狠地盯着江玄胤,如狼噬人。今日,自己就算拼着身死道消,也要将江玄胤拖下水! 第五十三章 镇压 只见江瑾川袖袍在身前轻轻一拂,诛仙剑便是显化,并且绽出无穷剑华。 这次也算是生死一搏,江瑾川再无保留,所有的剑气尽数迸发,紫青光芒如同漩涡一般盘旋汇聚。紧接着,他咬破指尖,借着渗出的鲜血沿着剑身不断画出诡异的痕迹,这些痕迹在他发出一声低喝“引”之后,便是汇入剑身,平添血色。他手指微微一动,原本纵竖刺天的诛仙剑便是徐徐平放直指江玄胤,然后但见他又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再低喝一声“敕”,其整个人竟然直接化作一团虚渺的微光融入那团精血中,并且继而化入诛仙剑。诛仙剑顿时发出阵阵啸鸣,不断颤动间开始有戾气与煞气喷涌而出,紫青光芒间也开始有血光闪烁、黑气弥漫,滔天之势比之当年江湛璃的苍生泣有过之而无不及。圣洁的紫青玄光与幽深的黑红气息于一柄剑上出现,当真是仙冥一线。 然而面对威势滔天、隐隐欲发的诛仙剑,江玄胤却仍是面不改色,甚至看都不看诛仙剑一眼,目光反而一直落在那祭坛上,微微皱眉,似乎有关那祭坛的一些事更让他忧心。 只不过,已然与诛仙剑合为一体的江瑾川自然不可能因为江玄胤临危不乱而退缩,几乎刹那间,诛仙剑便是如同长空彗星划落般掠向江玄胤,真正爆发出了人剑合一后毁天灭地的威能。 但实际上,有一个人的反应并不慢于诛仙剑的袭来。这个人,就是那紫袍道士。 只见他看似云淡风轻地一挥手,身前便有一个巨大的紫色六芒星阵出现,在极其细微的瞬息功夫间闪烁了六次。当那六芒星阵闪烁最后一次并且最终消散时,那诛仙剑堪堪掠过三分之二的距离。然而此后,诛仙剑却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一般,再难以风驰电掣地向前掠进了。因为在那瞬间,诛仙剑上赫然出现了一方数丈高的金黄色九层高塔,散发着仿佛能将一切镇压的强大力量。在那重重金光之下,诛仙剑竟然都是举步维艰,只能缓缓向前推进,并且还隐隐有摇晃欲坠之势。 紫袍道人显然料定了这一切,依然云淡风轻地微笑着。 虽则如此,但诛仙剑终究是不世出之神剑,其本身就狂傲至极,更何况现在还叠加了江瑾川满满的不甘与怨恨,又怎会屈服,依然拼命向前刺去。紫袍道人却是不以为意,低低地说了一声“破”,那重重金光中便是忽然多出一道紫色八卦光阵,直接朝诛仙剑狠狠镇压而去。顿时,诛仙剑如遭重击,紫青玄光和黑红气息都消散了许多,整个剑身更是剧烈摇晃起来。 紧接着,紫袍道人又是变换诀法,轻念一声“收”,自塔底便是冒出一团沉沉灰气,朝那诛仙剑上一卷,竟是硬生生将其收入塔内。 原本风起云涌的四周顿时归于静寂。 这场交锋,看似过了许久,但实际不过电光火石。而不远处的江玄胤根本没有朝紫袍道人这边看一眼,似乎早已料定了结局。只到最后诛仙剑被收伏,他才侧头看了紫袍道人那边一眼。而紫袍道人收回那黄金巨塔后,便是身形一动地来到江玄胤的身边,淡淡说道:“江瑾川已被镇压在塔中,七七四十九日后,他便会被彻底炼化,诛仙剑上的烙印也会被彻底祛除,甚而精炼之下威能更胜,你便能平添一份极强助力,到时真龙现世时就算确有变故,也可手到擒来。” 江玄胤点点头,但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依然眉目紧锁地望向那方祭坛。 “怎么?还是不放心吗?”紫袍道人也是看向祭坛,徐徐说道。 江玄胤叹了口气,静静说道:“此事牵扯太大,况且只能成不能败,心中自然就放不下了。毕竟,当初光是找这样一方养龙之地便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实在是输不起。而且,之前放任江瑾川在此,也不知他有没有作什么手脚。” 紫袍道人微笑道:“虽说如此,你到底还是太紧张了。江瑾川自是没有这能力去作手脚得,毕竟此地最核心的奥秘只有你一人知道。现有的变故无非是在成就真龙之时,秦国那边还有散落四方的上界谪仙想来都会有所动作。只是,就算他们意图搅扰,能是你的对手?昊天塔、诛仙剑在手,又何惧些许宵小,也该有睥睨天下的气魄了。” 江玄胤闻言也是拱手说道:“老祖教训的是,是我格局小了。” “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此等小事,无需介怀。”紫袍道人摆摆手,旋即便是用颇为傲然的语气说道,“不过,你也要相信,这天下,迟早是我大楚江氏的天下!” 第五十四章 宿命中的相逢 当海外某神秘小岛上江瑾川被江玄胤和紫袍道人联手镇压时,江忆染一行则是来到了云江北岸的渡口,登上了顺流往东南而去的一艘商船,拟在应天以北云江以南的芦云古渡登岸。 这一程该是平平静静,奈何中间停于久绛古渡时,两个人的登船却是让江忆染心中骤起波澜。 那时,船正靠岸,江忆染和洛海棠正在船头静观江上涛起浪涌。 也正是此刻,原本目光一直落在江面的江忆染却是“鬼使神差”地看向了船尾。那里,恰好有两人徐徐登上了船。 这两人都十分年轻,其中一个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剑眉入鬓,朗目如星,配上一身黑衣则又平添冷峻,在他身后还背负着用布条包裹的一件器物,看形状似乎是一柄长刀。至于另外一人,是一个正值芳龄的姑娘,长发及腰,容颜如画,但眼神中明显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同样是身着黑衣,背负的却是双剑。 几乎在看到这两人尤其是那负刀青年的瞬间,江忆染心间便是莫名涌出了极强的熟悉感,然而这感觉又不知从何说起。颇感疑惑之下,江忆染不自觉地皱起了双眉。 一旁的洛海棠注意到了江忆染神情的变化,关切问道:“阿染,怎么了?” 江忆染轻轻摇头,笑道:“没什么,就是看到登船的人里有两个感觉特别熟悉。” “是以前的故人吗?” “不是。”江忆染细细咀嚼看到那两人时的感觉,解释道,“他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有种命中注定的味道。” 洛海棠掩嘴笑道:“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啊,你不就是吗?”江忆染戳了戳洛海棠额头,轻笑道,“只是,他们给我的感觉和你比起来又殊有不同……唉,我也讲不清楚。不过,他们当中的一个倒是让我觉得很像曾经救过我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在场的,不妨小海棠来看看?” 被江忆染戳额头而脸颊微微飞红的洛海棠,听江忆染这般说也是升起了兴趣,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江忆染便是指了指此刻已然走到船沿的那对黑衣男女中的负刀青年。顺着江忆染所指的方向看去,洛海棠不过凝望了几个瞬间,便是略带惊讶地说道:“啊,阿染说的是那时候在邺城遇到的九劫麒麟刀的主人吗?看背影和气质确实有几分相像。” 江忆染也是微笑点点头:“没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所以我才说这恐怕又是缘分之玄妙了,就仿佛命中注定我和他必有交集一般。若非就这般上前显得太过唐突,我都想去询问一番了。唉,罢了,这般空想又没什么用,我们还是看看眼前美景实在一些。”说罢,他便是转过了身去。而洛海棠则是在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负刀青年身边的女子后也转过了身。 他们自然不曾发现,几乎就在他们转身之后的一瞬间,那负刀青年也是微微侧首看向他们,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巧的是那负刀青年和背剑女子也在芦云古渡下了船,只不过此后却并不与江忆染等人同路,这让有心探寻两人身份的江忆染暗感遗憾。 从芦云古渡开始行进的话,其实离应天便不远了。 只是在某片密林中的小道上行进时,江忆染心中却是突然生起了一种莫名感觉,让其不禁停下了步伐。这种感觉和之前商船上那对黑衣男女登舟时出现的心底波澜如出一辙。 其实,对于地仙修行者,素来有“秋风未动蝉先觉”的说法,但江忆染不过区区通幽境,此种感觉绝非对某些事的预判,而仅仅只是一种直觉。 在这直觉的驱使下,他回头看向后方,然后便是看见远处的某座断崖之上,赫然有四个骑者并立。 隐约能见,当先一人,身披黄金甲,一头暗沉红发,眼神睥睨。 不知为何,江忆染心中陡生敌意。 就仿佛宿敌相见。 几乎刹那间,那红发骑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同样看向江忆染。 四目相对,瞬息而如无限。 终于,江忆染压下翻滚的敌意,不愿再做这等不明所以的无谓对视,转过身向前走去。 ****** 江忆染无法洞知未来,所以他无法料到,这一路上的两场仿佛注定好的相逢,将会是改变他人生的序曲! 第五十五章 暮雪鸢 断崖之上,红发骑者看着江忆染转过身去,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 在他身旁身着大红袍的妖艳女子问道:“是谁?” 红发骑者摸了摸下巴,淡淡说道:“三哥的长子江忆染。”听其言语,观其容貌,赫然便是当今五皇子、受封为蜀王的江晨瑜。而在江晨瑜和红袍妖艳女子身后的,自然就是姚舒文和阮明光了。 只听姚舒文拈须说道:“听说此子在年轻一辈中名声也是不小,颇受老一辈的赞赏。” 江晨瑜双眼微眯,眼神玩味地说道:“是这样吗?那以后有机会倒是要见识一二。” 说罢,江晨瑜便是拨转马头,向崖下行去,声音慵懒地说道:“我们走,去金陵。” ****** 半日后,日光渐敛,霞影披散,暮色微垂。 江忆染等人来到了小孤山山下,到达之后便是发现早有三生剑阁弟子在此静候,将一行人引领上山。 路上,云旭桓却是对江忆染一行在什么地方都能受到颇为正规的接待感到奇怪,便悄悄问身边江栖梧道:“师兄,你们江氏在此也有故人吗?” 江栖梧显然猜到云旭桓的想法,微笑答道:“三生剑阁的三阁主与我爹有过一段情感纠葛,虽说未能修成正果,但也还是不错的朋友。” 云旭桓恍然,也是轻轻一笑。 ****** 来到小孤山上之后,江忆染等人便被带去了山顶孤月崖畔。 那里,正是三生剑阁三阁主暮雪鸢的小澧楼所在。 说起暮雪鸢,就不得不说她与江暮玦、穆盈盈的故事了。 相较穆盈盈温婉腼腆的性子,暮雪鸢要直爽许多,更多几分英气。虽然性格不一,但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当初暮雪鸢偶然与江暮玦相遇后,就深深爱上了他,痴恋数载,“穷追不舍”,直到后来江暮玦终究与穆盈盈成婚,才彻底死了此心,安心于剑道。其实以暮雪鸢的天赋,若非曾困于儿女情长,现在的修为恐怕会远远不止于地仙十二楼。 虽说喜欢的男人娶了别人,但暮雪鸢倒没有说什么因爱生恨,只是对江暮玦哀怨不已还是有的,并且反而和穆盈盈成了闺中密友,一旦相见,就跟穆盈盈倾诉当年事,把什么“呆”“木头”都冠在江暮玦身上,偏偏穆盈盈总是附和不已,弄得江暮玦连连苦笑。 后来江忆染长大后,江暮玦也跟他聊起过这些,让得他也是感慨万千。 哀怨归哀怨,但暮雪鸢其实也只是发发小女孩子脾性,她和江暮玦、洛南思两家的关系还是极好的。暮雪鸢来雁城作客时,也很喜欢陪江忆染他们这些小孩子嬉戏,尤其是洛海棠,一直和暮雪鸢亲似姐妹。 此番刚来小孤山便有弟子接洽,自然是暮雪鸢的安排了。 一行人来到孤月崖后,便是看见楼前一间临崖而建的亭子中,有一名清雅胜绝的青衣女子正倚栏吹奏玉箫。 这名青衣女子自然就是暮雪鸢了。 江忆染等人入亭时,刚好逢着她一曲作罢,于是江忆染、江栖梧、洛海棠三人便是上前一礼,齐声说道:“雪姨。” “你们来了。”暮雪鸢抿嘴盈盈一笑,然后便是向洛海棠招招手,说道,“来,小海棠到我身边坐,让这两个跟江暮玦一样的木头站着。” 洛海棠跑过去坐在暮雪鸢身边,向江忆染吐了吐舌头。 而江忆染则是和江栖梧相视苦笑。 暮雪鸢则是像个小孩子似的掩嘴笑起来,随后便是看向他们身后的云旭桓,说道:“这位想来就是剑圣高足云旭桓云少侠了吧。” 云旭桓持剑一礼:“不敢当,家师曾言贵阁剑术取意轮回,于此道可谓天下无双,也是让小子多多学习。” “剑圣倒是谬赞了。”暮雪鸢轻轻摆了摆手,微笑言说,随后便是看向江月儿,“小妮子你便是江月儿了吧?和你爹真像,快来我身边坐吧,以后和小海棠她们一样叫我雪姨就行。” 江月儿点点头,当下也偎到了暮雪鸢身边。 暮雪鸢看着江月儿,轻轻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温煦说道:“你爹他年轻的时候可也曾在我们剑阁中修行呢,今日相见也算自有缘法。” 江月儿闻言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暮雪鸢:“雪姨,我爹说他是去了金陵,小孤山离金陵那么近,你知道他的消息吗?” 暮雪鸢满眼爱怜地说道:“你放心,你爹他很好,但是因为有些事情脱不开身。他知道你要来,前几天曾来过这里,托我告诉你,以后你便在我门下修行,毕竟你的江大哥、洛姐姐他们也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很多时候遇到危险你必须一个人面对。” 江月儿咬着嘴唇,垂首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我听爹爹的,一定好好修行。” 第五十六章 隐忧 江月儿并不知道,在暮雪鸢满是爱怜的眼神深处更有着不忍与哀痛。 之前说的江湛璃来过此地其实是隐瞒了很多事,其时江湛璃受重伤昏厥,根本不可能来三生剑阁,真正的情况是江暮玦与华晴珞商量后决定让江月儿留在三生剑阁,来小孤山传递消息的也是江暮玦,毕竟,金陵现在已是暗流涌动,江忆染等人毕竟都是修为在身且有着能让大多数人忌惮的背景,但江月儿就不一样了,如果跟随江忆染等人按照行程入金陵势必多出难以控制的凶险,江暮玦绝不允许江月儿再出事,况且万一在金陵时江月儿觉察到了某些蛛丝马迹而意识到江湛璃的现状,也会让情况更加难以控制。而暮雪鸢是江暮玦在这世间不多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之一,让江月儿在暮雪鸢门下修行的安排也能最好地保障江月儿的安全。 但终归,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实在是对江月儿的不公平。 然而时局如此,也只能徒叹奈何。 ****** 光阴流逝,当夜幕完全笼罩天地,孤月崖只剩下风儿在呼啸。 然而,在这清冷的风中,却有一个人未曾入睡,正在小澧楼前的亭子下凭栏而立,静静地看着幽深无月的夜。 这个人,正是江忆染。 其实有关江湛璃、江月儿的一些事,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也隐隐有些猜到了,再加上这一路上遇到的种种事情以及所听说的一些消息,让江忆染心中更是难以平静。 他素来自诩潇洒不羁,但实际情况是牵系太多,根本不可能做到心无顾虑、来去如风。眼下三生剑会结束后便将前往金陵,那里,是漩涡的中心,真正的暗流狂涌,之前封蜀王只是一个序幕,一个变局即将完全展现,虽然没有人能知道这变局到底是什么,但其实大部分人都觉察到了诸多的迹象,暗地里已经做了心照不宣的准备。他的心中还是有着隐忧,以及深藏不显的惘然。 正当江忆染对着星子时隐时现的夜空发愣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温婉的声音:“怎么?还不睡吗?” 江忆染回头,发现原来是暮雪鸢,当即笑道:“心中有些闷,睡不着。” 暮雪鸢站到他身边,微微摇头,颇为感怀地说道:“你啊,就是心思太聪慧,什么事都看的很清楚,这样活着会很累的。” 江忆染无奈说道:“我也不想啊,谁让我生来就是这个性子呢。” 暮雪鸢撇撇嘴,道:“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臭美。” “嘿嘿。”江忆染摸了摸鼻子笑道。 “月儿爹爹的事,”暮雪鸢拂了拂耳畔的发丝,“以你的性灵,应该猜到几分了吧。” 江忆染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差不多能想到一些。来三生剑阁拜托雪姨的应该是我爹吧?” “确实如此。月儿爹爹受了重伤,现在已经被你爹和医仙华晴珞带去了小璟湖的医庄,应该会暂时封存在寒溟冰棺中续命。” “连华前辈都没有办法吗?” “你应该也知道,真正让月儿爹爹命垂一线的是其功法的反噬。所以,方法不是没有,找到他所修功法的剩下部分即可,但这实在渺茫。” “到底是怎样的功法?” “九卷天书,上古神物,自仙界流传而来,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能被月儿爹爹寻到已经堪称奇迹。” “天书?”江忆染喃喃,旋即又抬起头问道,“这天书到底是何等模样?” 暮雪鸢白了江忆染一眼,道:“都说了,这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月儿爹爹或许知道,但现在……唉。” 江忆染却是陷入了思索。 暮雪鸢见江忆染这般模样,不禁问道:“我说,你小子不会是想去寻那天书吧?此等神物,有缘者得之,若是无缘,算寻到海枯石烂也无用。” 江忆染当即摆摆手笑道:“雪姨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个?” “少来。”暮雪鸢没好气地说道。 “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既然天书难寻,也只好静静等待这缘会否降临了。”江忆染摸了摸下巴,说道,“现在我倒是更关心月儿一些。” 暮雪鸢双手环臂,微微瞪了一眼江忆染,说道:“怎么?你担心我教不好吗?人家月儿可是月华剑体,就算没有你爹的这层关系,我也会对月儿这个弟子珍视无比、倾囊相授。” “月华剑体?”江忆染闻言却是好奇道。 “哼,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江忆染当即连连干笑,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幸而暮雪鸢也没有继续戏谑江忆染的意思,静静说道:“月华剑体是一种对太阴之力极为敏感与先天亲近的体质,若能彻底觉醒,哪怕不经练习,便可凝化极阴极寒的太阴玉剑,遁虚飞玄,杀人于无形。不过,我倒是希望月儿她能永远不用这手段去杀人,虽然这似乎并不现实。” 一开始听得饶有兴致的江忆染在听到最后也是蹙眉叹道:“是啊,这样可爱天真的小姑娘怎么能让她双手沾血呢?” 第五十七张 王图霸业付酒盅 数日后,三生剑会拉开帷幕。 作为大楚最纯粹的剑修盛会,比试的方式也十分纯粹——论剑。 在三生剑阁的灵飞坪围绕坪中央的三生石设有天、地、人三方剑台,自剑会开始时起,只要台上无人,任何人都能且只能上人字剑台,当有人已占人字剑台,后继者便必须攻擂,若守擂者胜,那么胜者入地字剑台,败者留人字剑台,若攻擂者胜,则守擂者下,攻擂者上人字剑台,前者若地字剑台已有人在,则同样需要攻擂,守擂者胜则胜者入天字、败者留地字,攻擂者胜则胜者占地字、败者下,此时若胜者继续攻擂天字,则地字剑台可由人字剑台之人代之,其他情况皆以此类推。剑会共持续三日,第三日论剑结束之后再在每日酉时之前仍留在天字剑台之人中间决出高下。 剑会开始后第一天与第二天,江忆染都没有出手的打算,还只是静观其变,毕竟,要知道来此参加剑会之人,必是浸淫剑道者,纵使观摩一二,亦能获益匪浅,因而他也并不急于上台。只不过,江栖梧和云旭桓倒是先后上了台,毕竟若是都挤在第三天也不太好。两人都是不归山剑圣弟子,一身剑道自然是炉火纯青,然则天下英雄亦不可小觑,此番江栖梧就折戟于三生剑阁的大阁主二弟子莫霖媛之手,止步地字剑台,云旭桓倒是一路披荆斩棘,登顶天字剑台。 到得第三日,论剑之势自是如火如荼。 江忆染倒是不慌不忙,未时过半都依然云淡风轻。只是,当有一个人突然向人字剑台的守擂者发起挑战时,江忆染却是脸色一变,再也坐不住了。 ****** 就在江忆染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变色时,江晨瑜一行已然来到了金陵城外那个江湛璃与嬴天夙初遇的茶铺所在的位置,并且这曾经让江湛璃止步停歇的小小茶铺让江晨瑜等人也停下了脚步。 因为,就在茶铺一旁,有一灰衣老者席地而坐,身前是一方棋盘,已经有数十枚棋子布在盘上。如果江忆染在此,一定会大感惊讶,这灰衣老者赫然便是他当年在洵河河畔遇到的与蓑衣老者弈棋的那一位,让江忆染一直探寻而不得其理的无字书也正是他们留下的。 而江晨瑜之所以会因为这名老者停步,在于从江晨瑜出现开始,这灰衣老者便一直看着他,微笑不语,就仿佛是在等待他一般。红尘纷繁多奇人,你又怎知某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不是深藏不露的高士大能呢?是以江晨瑜也不敢怠慢,当即下马上前,躬身一礼:“前辈在此静候在下,不知有何赐教?” “残局在此,不如你我便奕一手?”灰衣老者笑眯眯地指了指棋盘。 江晨瑜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的妖艳红衣女子和身后姚、阮二人,作了些许眼神交流后,便是再度向着灰衣老者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便也席地而坐,拈白子而待。 江晨瑜也是懂棋道的人,以他的见解,眼下的残局白子明显占优,而黑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但江晨瑜自知这灰衣老者既然请自己下棋,必然没有这般简单,因而一开始也是十分谨慎。周旋数十合后,白子优势更显,几乎是一边倒的情况,直到此时,江晨瑜终于是放心地完全展开了攻势,直接放弃了防守。然而,万万没想到,又是几合后,那灰衣老者竟然直接扭转了颓势,黑子异军突起,觑破白子软肋,硬是杀出血路,之后更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硬生生反败为胜。最后,江晨瑜拈着白子,看着已然无解的局势,哑口无言。 许久之后,江晨瑜缓缓放下棋子,长吐一口气,向灰衣老者抱拳一礼,说道:“还请前辈赐教。” 灰衣老者微笑着淡淡说道:“五皇子殿下的心从离开南疆攻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乱了。我想以殿下的心智,又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只是殿下不愿承认罢了。” 江晨瑜听了之后,原本恭敬的表情却是徐徐收敛,神情漠然地说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山野村夫,不足为道。倒是殿下,莫要被野心蒙了眼,忽略了一些本不该忽略的。”灰衣老者依然侃侃而言。 江晨瑜拂袖起身,微眯双眼,冷冷说道:“走上这条路,如何能回头?” 说罢,江晨瑜便是不再理会这灰衣老者,回身上马,向金陵行去,然而,但终究仍听到身后传来的大笑:“王图霸业付酒盅,一醉可解千秋愁。哈哈哈。” 江晨瑜怒色隐现,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老者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五十八章 悲丝剑诀 小孤山灵飞坪,原本倚树静观剑会的江忆染忽然变了色。 只因有一道身影掠上了人字剑台。 这道身影正是之前江忆染和洛海棠在东行的商船上看见的黑衣男女中的背剑女子。 下意识地,江忆染望向身边的洛海棠,发现她也正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显然全没有料到那背剑女子也来参加了三生剑会。 江忆染转过头,扫视四周,果然发现那负刀青年的身影,此刻的他正在一个角落里,静静看着人字剑台上的背剑女子。 见此情景,江忆染微微皱了皱眉,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有关此事的头绪,便干脆也看向人字剑台。 那里,背剑女子正拔剑出鞘。 不过,她的剑只出鞘了一柄。然而,单单这一柄剑,便是引来台下不少观者的惊呼。 江忆染等人也是颇为吃惊,因为这柄剑确不寻常。 只听云旭桓眉眼微诧地说道:“想不到竟然是墨家的止殇剑,莫非是墨门中人?” “按理来说不会是墨家弟子。”江栖梧摇头道,“要知道,自燕国覆灭后,大楚朝廷一直将墨家余众视作叛逆,多年来从未停止过绞杀。若她是墨家弟子,出现在这里岂非自投罗网?阿染,你怎么看?” 正垂首凝神沉思的江忆染闻言抬起了头,叹了口气道:“很难说,单凭一柄止殇剑并不能判断什么。唉,再看看吧。而且,说实在的,其实我们也没必要纠结她身份,这些事,自有肉食者谋之。” 云旭桓和江栖梧也以为然,便都不在纠结此事。 一众人的注意力便是再度回到了人字剑台上的情况。 此刻,那背剑女子已经和对手交上了手。 人字剑台的守擂者恰好是三生剑阁的弟子,修为和背剑女子也在伯仲之间。但显然,那名三生剑阁的弟子并具备战胜背剑女子的实力。这才不过交手数合,剑阁弟子已显颓势。只见背剑女子剑势看似柔绵,却处处深藏凌厉,剑刃过处,似有墨意生发晕染,更平添广阔之意。剑阁弟子尽管也是拼尽全力,但只能勉强支绌招架,根本找不到对方的破绽。又过了片刻,那剑阁弟子便是败下阵来。 而背剑女子显然不满足于人字剑台,紧接着便向地字剑台发起了挑战。出人意料的是,地字剑台的守擂者也很快落败,这样一来,背剑女子便是以几乎无人能及的速度最终站到了天字剑台之上。 台下的诸多剑修尽管很多都为背剑女子的实力所震撼,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她对天字剑台的攻擂断然不可能如此轻松。因为,天字剑台的守擂者绝非善类。 守擂者的名字叫季山海,荆州敕剑山庄少庄主,且不说敕剑山庄季氏本就是历史悠久的修剑大族,更加让人敬畏的是敕剑山庄素以铁血闻名,庄中年轻子弟都要送到军中磨砺,因而绝非那种纸上谈兵的世家贵胄,而是真正体验过杀伐的战士!季山海作为少庄主,自然是一众季氏子弟中最出众者,剑道修为更是打熬地精湛不已。 在背剑女子登上天字剑台的之前,已经战胜了五名挑战者。 季山海自然也看到了背剑女子的势如破竹,心下凛然,也不敢轻视,当即施一剑礼,道:“敕剑山庄季山海。” 背剑女子还了一礼,终于说出了之前在人字、地字剑台上因为上台即攻、片刻不息而暂时没有时间说出的名字:“端木墨嬅。” 季山海点点头,横执自己的血色长剑在身前,凝神说道:“请。” 几乎“请”字刚一落下,端木墨嬅的止殇剑便是随着身形激掠而出,那一刻,就仿佛两人之间划过一道墨线,再之后只听“叮”的一声,众人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两人似乎已然交锋数合,现在都纷纷往后倒退了数步。 停下以后,季山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赫然多了一道血痕,只不过他的心境倒是不曾变化,反而还微笑说道:“厉害!今日一战,无论输赢,想来都会是酣畅淋漓了!” 而台下的江忆染看着这一幕,却是喃喃道:“悲丝剑诀,难道真的是墨家弟子?” 第五十九章 该我了 初步试探之后,端木墨嬅和季山海便开始全力施为。 季山海用的是敕剑山庄的折阳剑法,走的是霸道刚猛的路子,恰与端木墨嬅悲丝剑诀的藏锋之意针锋相对。 端木墨嬅的止殇剑舞动间,轻灵而不失凌厉,随着剑势荡开的墨意弥漫四周,反有种束缚季山海的意思。但季山海并不在意这些墨意,周身浮动着淡淡血芒,血色长剑的每一次劈砍也都让空气中凭空升腾起淡淡焰芒,将墨意焚烬。 交手数十合,两人看起来似乎不相上下。但也就是这一合的交锋过后,两人各自震退数步,紧接着一直主动进攻的端木墨嬅却是停住攻势,竖剑于身前,左手指尖升腾起墨意并在空中轻划一个“引”字,又听得她娇喝一声“墨瀑引”,那些飘散在空中便陡然收缩汇聚,在季山海头顶上空凝聚成一柄柄小剑,并于瞬间如瀑布般坠落。 端木墨嬅看着被淹没在墨意海洋中的季山海,静静执剑而立,她并不认为光凭这一招便能取胜。 如她所料,从那墨意海洋中爆发出万道血光,然后一柄释放着如烈阳般光芒的血色长剑便是在季山海手握之下从中掠出,直取端木墨嬅。 端木墨嬅秀眉微皱,但并不惊慌,止殇剑往身前一划,就仿佛蘸满墨的毛笔在宣纸上划过,一道浓重墨意顿时如大河奔涌般浸润而开。季山海的血色长剑刺入其中,顿时如入泥沼,墨意涌动着扑向剑身上的血光,将其消磨。季山海见此,厉喝一声“破”,长剑上顿时浮起一道血莲光影,并且轰然炸开,将墨意冲散,继而化为一抹血色流光引导长剑继续向前。端木墨嬅看着掠来的长剑,一边脚步微动地向后轻掠,一边一拍身后的另一柄剑。但见那柄剑倏忽一闪,消失在原处,尔后那血色长剑上方便是出现了一柄剑尖朝下的雪白长剑,剑身泛出无尽寒意,并且不断绽开蕴藏着极强力量的白光倾在血色长剑之上,使起仿佛如负千钧,前进之势顿时被遏止。 季山海脸色突变,欲要收剑而回,但却已失时机,只因端木墨嬅身形一闪,欺身而上,止殇剑刁钻地刺向他。 季山海也是十分果断,松手撤步,紧接着法力涌动,在手间凝化出一柄实质化的血色光剑,迅疾地迎向止殇剑。 这一次端木墨嬅的攻势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绵柔中带着凌厉,而是直接如疾风狂雨,引动墨意,仿佛千万剑光,尽数落向季山海。季山海一来失了主动,二来法力消耗比端木墨嬅要大许多,一时间落了劣势,不断后退。但季山海毕竟是经历过战阵磨砺的人,又怎会就此放弃。当他退到无路可退时,双眼眼底闪过如艳阳般的光芒,其血色光剑原先的守态也是立刻扭转,化守为攻,硬是在无数墨芒中刺出九下,每一次刺中的位置就仿佛挂上了赤金色的太阳,绽放出无限光芒,最后的光景就如同九阳当空,连成一片,硬生生压倒了如雨的墨芒,并且向前碾压而去。但是,九阳虽现,季山海却是立刻感到了无尽的虚弱,这一招显然耗尽了大半的法力,因而,当一股墨意从九阳连成的光幕中渗过,继而在光幕之后又凝成止殇剑架在季山海脖子上时,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虽然季山海并未弄清端木墨嬅是如何做到的,但现实是胜负已分。 季山海轻念一声“散”,那九阳光幕顿时散作赤金光点,涌回体内。因而他也是看到了对面的端木墨嬅,只见她秀气的脸颊上也是多了几道剑痕,虽说也是受了伤,但显然无足轻重。 两人各自收回佩剑,季山海向端木墨嬅深施一礼,微笑道:“季某自以为剑术有空,终究还只是坐井观天。这场比试,是季某输了。希望以后若有机会,能与姑娘再战一场。”说罢,他便是飘然下台,径直往山下去了。 当台下的其他很多人都在为这结果感到惊讶与震撼时,江忆染却似乎并不关心结果,而是看着端木墨嬅手中除了止殇剑之外的雪白长剑,摸着下巴低语道:“道门十法剑之一的凛冬?啧啧,当真是来历不小啊。” ****** 当端木墨嬅击败季山海后,尽管地字剑台和人字剑台都还空无一人,却似乎为她所慑,一时竟无人在上台。 见此情景,江忆染却是笑着对身边的洛海棠说道:“小海棠,你觉得我能赢她?” “嘻嘻。”洛海棠吐了吐舌头说道,“虽然挺希望你赢,但是看你这幅欠揍的模样,我倒有点想那位端木姐姐赢了。” 江忆染却是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调皮。” 然后,江忆染便是向江栖梧、云旭桓二人点头示意,继而看向台上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端木墨嬅,微笑道:“该我了。” 第六十章 燃 因为人字剑台与地字剑台都空无一人的缘故,江忆染便是直接登上了天字剑台。 江忆染看着端木墨嬅,抱拳笑道:“在下江忆染,多多指教。” 端木墨嬅点点头,仍然是不愿多说,直接双剑出鞘,向江忆染掠去。 往常江忆染与人对敌一般都先用秋水,但面对端木墨嬅的剑道江忆染却是一开始就选择了赤霄。 他握住背后赤霄的剑柄,一道道炽热的气息顿时席卷而开,硬生生冲散了些许止殇的墨意与凛冬的冰寒,紧接着,面对掠来的端木墨嬅,江忆染毫不犹豫地拔剑,狠狠竖斩而下。这一斩毫无花哨,轰然落下时,那涌出的赤红匹练若猛虎出柙,向端木墨嬅的扑去,赫然仍是和之前季山海一样的路子——刚猛霸道,一力破万法! 江忆染觉得,之前季山海的选择并没有错,像端木墨嬅的这等能化用墨意与寒气的奇诡剑道,在不熟悉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便是以力破之,只是季山海到底还是少了些果决,没有一开始便出全力,再加上于剑技一道略输一筹,这才被不断扩大劣势,终于落败。 现在,江忆染一出手便将赤霄催动到极致,且不说那斩出的赤红匹练威力几何,光是以其为中心涌出的赤红剑意,便仿佛天火降世一般,将天字剑台上弥漫的墨意与寒气驱散殆尽。 反观端木墨嬅,显然不敢硬撼江忆染这一剑,转攻为守,手腕翻转,凛冬剑自下而上画出一道弯月似的圆弧,其身前便是撑开一方蓝莹莹的冰幕,她继而又念动咒决,将剑尖凝聚着大团墨意的止殇剑直刺而出。 只见,那冰幕支撑了几息功夫,便轰然碎开,紧接着赤红匹练便是与止殇剑剑尖的大团墨意相撞,那墨意却似乎有吞噬法力的奇效,那赤红匹练上涌动的红光不断黯淡,最终轰然散开,但端木墨嬅到底是往后退了一步。 江忆染显然不愿给端木墨嬅喘息的机会,几步上前,赤霄舞动间,剑风笼罩而下。 端木墨嬅却并无惧色,双剑如电射星驰,浑然天成。比起之前,一改奇诡之风,竟也变得大开大合,凌厉凶悍不亚于江忆染。 江忆染心中也是颇有讶异,但赤霄毕竟是在上古十大名剑排名第三,加之与江忆染也是十分契合,其势依然将端木墨嬅压制。 因而当江忆染觑准机会,一剑直刺端木墨嬅,她也只有余力将双剑交叉而挡,但赤霄之上传来的巨力到底让她立足不稳,步伐凌乱地连连倒退数步。 江忆染怎会放过此等机会,便欲用更为灵动的秋水克敌制胜,谁知,那端木墨嬅虽则稍显狼狈,但依然清醒地很,借后退之势,手指却在凛冬剑刃上轻划而过,鲜血渗入剑身,寒意陡然凛冽,紧接着整个凛冬剑便是被端木墨嬅狠狠向地上一刺,继而听其一声娇喝“霜华千绽”,无尽寒气便是以凛冬剑为核心散开,并且瞬间结起不同于寻常的血蓝色冰晶。寒气扩散的速度极快,江忆染还不及反应,便被冻结在一层厚厚的血蓝冰晶中。 原本如同火焰海洋的天字剑台刹那间化作冰天雪地。 端木墨嬅缓缓站起,脸色却是变得有些苍白,她死死地盯着被冻结的江忆染,显然并不觉得这样能决敌制胜。 几乎就在端木墨嬅站起的瞬间,那将江忆染冻结的冰晶深处便是涌动起一股可怕的热力,让得端木墨嬅脸色一变。 下一刹那,那冰晶深处陡然绽出无穷赤红光芒,传出阵阵凤鸣声,剑台上的所有冰晶瞬间碎裂作漫天冰屑,浮在空中,并且紧接着就是燃烧起来,顿时,空中无数红蓝交加的火焰升腾不熄,倒也颇为壮观。 但气势最令人窒息的,无疑还是从冰晶中脱困而出的江忆染,只见其斜握赤霄剑,周身都有赤红焰光浮动,便仿佛整个人沐浴在火焰中,势要燃尽一切! 江忆染看着远处的端木墨嬅,咧嘴一笑:“端木姑娘,得罪了。”说罢,整个人便如同一道流焰向她掠去。 端木墨嬅临危不乱,催动法决,从下方顿时不断窜出墨意汇成的匹练,打向江忆染,但大多直接被焰芒焚作虚无,少数也被其提剑拨开。只是这也不能说无用,总归争取了一些时间。凛冬剑浮在端木墨嬅身前,不断唤出一道道冰镜,而止殇剑不知何时直接消散化作了无处不能至的墨意,更是在江忆染身后陡然成形,带着汹涌锋芒,刺向江忆染咽喉! 在此之前,端木墨嬅正是用这一招有形化无形的剑道击败了季山海! 第六十一章 最后的比试 但是,江忆染不是季山海,他不会再吃这招的亏! 只见,江忆染依然将赤霄狠狠刺向端木墨嬅,而他腰间的秋水剑也是陡然出鞘,并且由刚化柔,直接如灵蛇般泛出水波一般的光华,将掠来的止殇笼罩其中。 止殇剑一朝被困,端木墨嬅便再无余力也没有时间作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霄剑如长虹贯日,击碎一层层冰镜,停在了她的咽喉前。 这一刻,胜负已分。 ****** 虽然输了最后一战,但端木墨嬅丝毫没有失落的样子,原本冰冷的眉眼间反而浮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我输了。” 江忆染自然是注意到了端木墨嬅的这丝笑意,心中自是满腹疑惑,然则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当即收剑入鞘,抱拳一礼:“端木姑娘剑术同样高绝,承让了。” 端木墨嬅轻轻点头,当下也不再多说,收回止殇与凛冬,纵身一跃,跳下了天字剑台,走向了角落里的黑衣负刀青年,与之并肩而立。 江忆染双眉微皱地看了眼他们所在的方向,但终归是无法推想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得暂且不管此事,在天字剑台上坐了下来,入定调息。毕竟,三生剑会今日的比试尚未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但也许是被之前争夺天字剑台位置的江忆染等人的实力所震慑,此后便再无人来挑战天字剑台,地字剑台和人字剑台的位置倒是几番易主。 ****** 当酉时来临,一切已成定局,江忆染也睁开了闭着的双眼,起身掠至台下,回到了洛海棠等人的身边。 几乎同时,灵飞坪的上空传出一股强大的波动,只见空间一阵震颤,三道气息宏大的身影便是显现而出,正是三生剑阁的三位阁主。其中,中间书生打扮的正是大阁主温修宁,在其右侧是一名身材高大、脸上有刀疤的硬朗汉子,也就是二阁主欧阳磬,而在温修宁左侧的,便是暮雪鸢了。 三人一现身,在场的众多剑修便是各自见礼,毕竟眼前的三位都可算是剑道上的执牛耳者,属于前辈的存在。 而温修宁也是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三生剑会的论剑之比便是至此而终,诸位皆乃剑道一途的年轻俊彦,纵使这三日遗憾而失坐拥天字剑台之机,亦不必伤怀,要知道,我等剑修本就讲求败中取意、破后而立,也希望诸位能坚守本心,于剑之一道大放光彩。” 在场剑修听闻这番话自然都是纷纷喝彩,而江忆染则是忍不住在洛海棠耳边悄悄揶揄温修宁道:“这位温前辈倒是真会哄人。” 洛海棠掩嘴笑道:“人家前辈明明是有学问。” 江忆染本还想继续说,却看见温修宁不知何时微笑着看向他,让得他不禁有些尴尬,连连干笑。 温修宁自然不会在意,也没有责问的意思,只是觉得江忆染颇为有趣罢了。因而紧接着他便是继续说道:“一如往昔剑会,三日来在天字剑台上留到最后的人将进行终决之比试,这比试的内容也与从前无二,评判之标准便是心性!” 据温修宁接下来所说,灵飞坪上的三生石并非只是装饰性,而是另有奇效。一旦修剑者将手放在石上,运转气息,便能被带入一个玄妙的境界,同时三生石会对应地绽出不同的光华,以此显现心性之别,可以说是十分玄妙了。 其实若追溯地更远一些,当初三生剑阁在此立阁也便是因为这三生石之玄妙难以穷尽。 听到温修宁的介绍,江忆染倒不是特别惊讶,因为以前广读书卷时,对此也有所了解。不过其内心跃跃欲试倒是真的,也颇想看看自己借助三生石绽出的光芒是何种模样又对应了何种心性。 ****** 此后,江忆染三人便是先后进行了测验。 首先测验的是莫霖媛,当她将手放在三生石之上,微闭双眼运转气息,三生石顿时绽放出纯粹而宏大的月白光芒,当真就如一轮月华高挂空中。而莫霖媛周身也是浮现出玄妙的气息,似乎已然沉浸在了一种玄妙的境界里。 看着那团耀眼的光芒,江忆染不禁越发期待起来。 第六十二章 心 三生石上绽出的月白光华持续了数十息的功夫才徐徐消散。 当光华彻底湮却,莫霖媛也是缓缓睁开了双眼。只见其眼眸间神光流转,周身更是浮动着淡淡的月白辉光,看起来似乎于修行上又进了一步。 远处的江忆染看到这一幕,对着身边的云旭桓笑言:“看来这三生石还有精进修为之效。” 云旭桓也是颇为期待地点点头:“此物之玄妙看来还在你我预料之上。” ****** 浮在空中的温修宁看罢莫霖媛经由三生石释放出的华光,也是颇为满意,微笑着连连点头。 在莫霖媛察知心性结束之后,温修宁便是看向云旭桓,向其点头示意。 云旭桓当即也走近那三生石,闭上双眼将手放了上去,几乎在一瞬间,三生石上便陡然向四周洒出片片青濛濛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还蕴含着重重的生机,让人心神都因之而感到鼓舞。这还不是最让人惊讶地,因为紧接着,那片光芒中便有许多徐徐生长蔓延,直接化作一株树的模样,微微摇曳,便仿佛真的一样。甚而还有些微绯红光点从青芒中漂浮而出,汇聚在青碧光树的枝干之上,恍若盛开了一树樱花。 正当在场包括温修宁等三大修士的人都为之惊讶时,云旭桓却是忽然双眉紧蹙,那青碧缀花光树也是剧烈摇晃起来。不远处的江忆染等人都是吓了一跳,幸而几息功夫后,那光树便是稳定下来,云旭桓紧蹙的双眉也是舒展而开。又过了数十息,那濛濛青光散作莹莹光点并最终化于虚无,而云旭桓也是睁开了双眼。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似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继而向温修宁等三人深施了一礼,便是走到了江忆染等人的身边。 江忆染看着到近前来的云旭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了?刚才还以为你出事了。莫非这三生石另有诡异之处?” 云旭桓深深看了眼远处的三生石,说道:“不可说。到时你便知道了。” 江忆染闻言便也不再追问,答道:“也好,便让我前去一试。”说罢,他便是纵身一跃来到了三生石前。 洛海棠却是有些担心,问云旭桓道:“云大哥,这三生石到底有何奇妙?” 云旭桓凝神说道:“三生石,梦三生。简单来说,它会制造幻境,那外化的光芒正是人在经历幻象时最真实心性的外显。除此之外,幻境也能磨砺心性神识,但若沉湎其中,怕是就会有生命之危。” 洛海棠听到这里也是露出忧色,却见云旭桓继续说道:“不过,有暮前辈、温前辈那些大能在,应该不必担心。” ****** 就在云旭桓向洛海棠解释时,江忆染已经将手放在了三生石上,微闭双眼运转气息。 奇怪的是,云旭桓和莫霖媛在测验剑心时,光华都是立刻绽放,但江忆染却并非如此。 一开始三生石上丝毫没有任何的光芒,只到第十二息的时候,三生石上方却是浮现出一片片灿灿星光,隐没闪烁间甚而显现出星斗的运转,玄妙难言。紧接着,那些星光却是瞬间变幻作赤红焰芒,就仿佛一片火海炼狱,再过几息,红光更盛,光芒中一道凤凰的光影显现,甚而传出了啸鸣的声音。但这样的景象也不过持续了几息,此后,江忆染的脸上便是浮现出了痛苦之意,先前从三生石绽出的光华尽数凝化作了绯红花瓣状,漂浮舞动,像是一片花雨。在花雨中,甚而还能看到一道隐隐约约的女子的光影徐徐远去。当那女子光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花雨也轰然消散。 也正是在那个瞬间,江忆染陡然收回手,睁开了双眼,大口大口喘着气,面色也苍白许多,就仿佛经历了一个噩梦。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那里润湿一片,赫然已被泪水打湿,随后只听他喃喃道:“该死,为何这么真实。” 这时,洛海棠已经奔了上来,扶住江忆染,心疼地问道:“阿染,你没事吧?” 江忆染听到她的问候,又想起刚刚在幻境中发生的事,忽然紧紧抱住她:“我没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第六十三章 放不下 洛海棠红着脸,拍拍江忆染的肩膀,柔声说道:“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的。像个小孩子似的,可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江忆染轻轻点头回应,随后便是松开双手,转身朝向停在半空中的温修宁三人,深施一礼,说道,“抱歉,失礼了。” 温修宁微笑摇头,示意无妨,随后便是朗声说道:“三位剑道俊彦都已测验完毕,以我等三人之见,江忆染为首名,云旭桓次之,莫霖媛再此。剑会至此而结,汝等三人随我等往往生殿得汝等应得之奖励。”说罢,他与欧阳磬向暮雪鸢点头示意,然后身形便是陡然消散。 紧接着,暮雪鸢落到地上,看着聚拢过来的云旭桓和莫霖媛,最后又满是怜爱地看了眼心神显然在方才的测验中受到极大冲击的江忆染,轻声说道:“你们随我来吧。” ****** 小孤山主峰无妄峰往生殿。 偌大的大殿只剩下四个人,三个赫然正是在主位上坐定的三生剑阁三位阁主,至于最后那一人,却正是在下首侍立的江忆染了。 此时云旭桓和莫霖媛都取到了三生剑阁的奖励,各自被温修宁打发离开,因而最终只余下江忆染一人。 江忆染隐隐有种感觉,似乎对于他,并不止给奖励这般简单。 果然,在静默许久后,便是听得温修宁温和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何将你单独留下吗?其实往常是不会这样的。” 江忆染闻言倒也没太过惊讶,毕竟早有预料,因而也只是拱手一礼道:“请前辈赐教。” 温修宁点点头,继续平和问道:“你可知,人生有八苦?” 江忆染眼神微微一凝,但旋即还是淡然答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诚然如此。”温修宁微笑道,“暮师妹常常言及你聪慧过人,其实我也有这般感觉。所以我总以为,话到此处,你应该猜到我等留你在此的原因了。” 江忆染默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温修宁却是干脆直接挑明道:“你于情之一字怎么看?” “人之为人,因情而始。”江忆染终于是长吐一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 “那不妨再换个问题,常人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证长生,得仙位。” “那你修行又是为了什么?”温修宁笑意更甚。 “身不由己,一朝入修途。至此之后,不为长生,为所要守护之人。”江忆染没有犹豫,坚定地说道。 “放不下情关,斩不断贪嗔,便证不了大道。而原本以你的天赋,仙位可望,你会后悔吗?” “红尘中自有大道,何必成仙。冥冥定局,千万蹈之,但这真是唯一的路吗?既然放不下,又何苦去放?”江忆染喃喃道。 江忆染的声音很轻,但温修宁等人自然不可能听不到。只见温修宁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眼神深邃地望着江忆染,说道:“有一件事其实你忽略了,但是我不会提醒你,这个只能你自己来悟。不过,这也将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当然,你的回答很不错,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想来你们终有一天也会相见的。” 说罢,温修宁一招手,一柄古意盎然的青铜小剑便是凭空显现,小剑上满是铜锈,但内里的力量却是让人觉得玄奥无比。 随后,温修宁又是微微一拂袖袍,那青铜小剑便是掠到了江忆染的身前:“这小剑中藏着一卷剑道至法,算是我三生剑阁能给你的最好之物了。不得不说,我很期待,将来的江湖因为你的存在会多出怎样的变化。”紧接着,他便是微笑对身旁的暮雪鸢点点头道:“师妹,我等先走了。”说罢,温修宁和欧阳磬便是消失在了原处。 暮雪鸢点头回应,旋即便是掠到了已经将青铜小剑收起的江忆染身边,莞尔说道:“我师兄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打些哑谜,你不要放在心上。” “雪姨,修为了你们这等境界,是不是能看到些什么?”江忆染略微有些苦涩地说道。 “你不用担心,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自己相信。”暮雪鸢轻柔说道。 第六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生剑会结束数天后,江忆染一行与暮雪鸢、江月儿告别后,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路途。 他们并不知道,现在的金陵已经是一番暗流涌动的情景。 ****** 金陵城,华禹阁。 阁顶之上,嬴天夙负手而立,纵观四方景象。 忽然,他神色一动,目光落向不远处的西门城门,那里,有一个人徐徐走入。 其人是一名女子,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慵懒清恬,偏偏整个人又是给人冰冷如雪的感觉,配上如瀑的长发、素雅的白裙,就仿佛雪中寒梅,冰清玉洁,遗世而立。 但,了解她的人会知道,她的清冷更多的是一种倔强,真正的她其实内心十分柔弱。 而嬴天夙,便是为数不多的了解她的人中的一个,并且也许是最了解她的一个。 一看到女子的出现,嬴天夙却是双眉微蹙,轻轻地叹一口气。 紧接着,他身形一动,飞掠而下,转瞬间就落在了那白裙女子的身前,脸带无奈地说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还是来了金陵?”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白裙女子淡淡说道。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嬴天夙连连摇头。 “你说的那些如何让人信服?” 嬴天夙耸了耸肩,说道:“你迟早会相信的。” “至少我现在不信。”白裙女子仍是无动于衷。 也正是在这时,嬴天夙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金陵现在很乱,你一定要小心。” 白裙女子没反应过来被嬴天夙握住手腕,如同白玉的脸上沁出一片绯红,旋即便是转而皱起眉,直接挣开嬴天夙的手,嗔道:“你做什么!我不需要你提醒!” 说罢,她便是不再理会嬴天夙,向前掠去。 嬴天夙摇摇头,深情地望着白裙女子远去的背影。 ****** 金陵东南的倾锦坊,看似是一家普通的丝绸坊子,其内里却修筑一间地底密室。 密室的墙壁和内里事物皆以青玉为材,散发着青濛濛的光芒。 在密室中央的一把青玉椅上,赫然坐着先前从东门入城的白裙女子。在其身侧,一名面戴白纱的蓝衣女子单膝跪立。 只听蓝衣女子向白裙女子恭敬说道:“少宫主,据已有的消息来看,金陵一带包括青衫在内的归属朝廷的地仙修行者有二十七位,其中九位都被调去了海外的那座神秘小岛,余者汇聚在金陵的有十二位。修为最高者是青衫暗组的大统领陈煜商,有十五楼的修为。其余者,除了玄金卫大统领徐若烬在十三楼外,都是十二楼以下。” 白裙女子淡淡问道:“血雁和红衣呢?可有什么动静?” “血雁似乎并不想插手这件事,但因为燕世子江忆染会在近日来金陵,所以还是在金陵一带留了五音中的宫和七星中的瑶光与天权。”蓝衣女子娓娓说道,“至于红衣,似乎因为几年前在燕地吃了暗亏的缘故,这次行事十分谨慎,只知道地字级人物来了不下十位,天字级的情况却无从得知了。” “哼,以红衣那位的性子和秦国皇室的心态,怎么可能对楚国皇室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天字级的人物是肯定要来的,只是不知到底出动了何种的规模。”白裙女子冷笑道,“不过现在时机未到,也无须多虑,暂且静静等待吧。” ****** 时值午后,原本明朗的天空却是陡然黯淡下来,像蒙上了一块深灰色的布。 风,自青萍之末而起,渐渐呼啸于九天之上。 在狂乱的大风中,金陵城外的桃叶渡,一叶扁舟停靠于此,从舟上走下三个人,衣饰错杂,似乎就像普通人一般,但若是修为高绝之人见了便能发现三人皆是不凡,哪怕的些微细小的动作都仿佛带着玄妙的气息。 尤其是为首之人,看去更是十分年轻,但另外两人似乎都隐隐唯其命是从。他下船之后,便是看向远处若隐若现的金陵城,然后眼神玩味的笑道:“好一场大风。” ****** 与此同时,在文渊阁的顶层,刚刚阅完一些奏疏的张离繁起身来到栏杆边,看着大风席卷皇宫,木叶震动,风铃不止,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喃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六十五章 一碗牛肉汤 光阴如水逝,三四天后,江忆染一行终于来到了金陵城前。 早在数百年前,大秦尚一统天下之时,金陵便是东南极尽繁华之城。待到大楚江氏兴起,便一直以金陵为都。 站在金陵城前,扑面而来的气息中给人的感觉有两种,一种是睥睨天下的王霸之气,一种则是繁荣兴盛的雍容之气。 看着眼前城门之上方正而凌厉的“金陵”二字,云旭桓眼神复杂,隐隐有些期待又带着丝丝不安——他要找的那个人便在这城门之后。 至于江忆染,却是莫名觉得,自己不会是最后一次来金陵,但不论是这一次还是以后,金陵都将给他的人生带来莫大的转折。 ****** 因为之前赶路也颇为疲惫,是以江忆染一行刚入城便是找了一家牛肉汤铺子,据江暮玦说,全金陵城就属这家铺子最合北地风味。数月来都吃的是南方风味的美食,自然是颇为怀念故园的味道。 美食虽佳,奈何却无美景相衬。 时值午间,天色却是十分阴沉,只是不见雨落。听在铺子老板说,金陵城在数天前就已经是这般景象,总是像有乌云罩着,少有晴和的日子,老百姓都风传说这是鬼怪作祟,要对大楚不利。 江忆染等人自然不可能说会认为是鬼怪作祟,但基本都确定必然是有修行者动了手脚,不然数日都是这般的天象实在有些诡异了。 其实,江忆染自己倒也不会被这阴沉沉的环境打扰了心情,毕竟虽无美景,有佳人在侧也足够了。 这样的清闲时光比起到处奔波实在要幸福许多。 但显然,有人并不愿他享受这难得的半刻悠闲。 ****** 原本江忆染正品尝着美食,和洛海棠她们高兴地聊着天。 然而几乎刹那间的功夫,江忆染的面容却是微起波澜。 江忆染放下手中的碗,看向离这里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之前,那里明明空无一人,但现在,眨眼的功夫,赫然有一名仙风道骨的紫袍道人微笑站着。 再一眨眼的功夫,紫袍道人直接便出现在江忆染身侧的空位子上。这等手段根本容不得人反应,哪怕敏锐如江忆染和云旭桓也只是堪堪来得及将手落向腰间的剑上。 江忆染等人自然立刻明白,自己这几个决然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静观其变,看看这紫袍道人到底有何企图了。 不待江忆染等人出声探问,那紫袍道人却是抢先笑言:“不知世子能否请贫道一碗牛肉汤?” 江忆染瞳孔一缩,心念电转,当下也不回答,只是朝着铺子里的伙计招手道:“再来一碗牛肉汤。” “好嘞。”伙计应了一声,当下便去准备,不多时便端上了一碗牛肉汤放到紫袍道人身前。 紫袍道人也不忌讳,当下便是吃了起来。江忆染等人却是没这个心情,只是静默坐着,思考这紫袍道人到底想做什么。 等到紫袍道人吃完,江忆染却是不再默然,而是淡淡说道:“道长已是近天上仙佛般的人物,怎么也喜欢凡俗的美食吗?” “大道虽妙,人间亦自有它的滋味。”紫袍道人感慨道,“而且世子也说了,贫道终究只是近于仙佛,尚未成仙。况且,贫道本就牵系红尘,又怎可能忘了凡俗的美食呢?” “所以道长此来有何见教?”江忆染不愿再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说道。 紫袍道人听闻此话,眼神却是突然玩味起来。他用莫名的目光看着江忆染,淡淡说道:“贫道虽然承了世子一碗牛肉汤的情,但贫道想让世子知道,贫道所求,断非成仙,只要我大楚千载兴盛不灭,有人若阻,哪怕再大的人情,贫道必杀之!” 其实,在紫袍道人说到“断非成仙”时,江忆染便已觉察到不对,当即便欲拔剑出鞘,但几乎一瞬间,他便觉得周身被一股强大的气场笼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陷入静止,只有紫袍道人自己还有行动的能力。 江忆染奋力催动法力,却根本无济于事,连解开赤霄剑上的封印都做不到,这等压迫感已经远远超越了寻常地仙,比之江忆染的父亲江暮玦都要强上数倍。 那一刻,江忆染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无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袍道人抬起泛着淡淡紫光的手指落向自己的天灵。 第六十六章 此子当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身影却是凭空出现在紫袍道人身侧,并且丝毫不受紫袍道人威压的影响,抬手便是向紫袍道人拍去,金光灿灿,泼洒在四周。 紫袍道人眼神一凝,当即也是十分果决,立刻收手,往后退了数步。而那道身影显然也没有真要和其争斗的意思,当下也是停住攻势。 紫袍道人一退,江忆染等人总算从那无尽威压中挣脱,但也是各自喘着气,显然消耗不小。也正是到此时,江忆染才终于有余裕打量那出手之人。 其人一身湛蓝儒衫打扮,眉眼温润,嘴角噙笑,左手捧着一卷古籍,浮动着淡淡金光,端的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而在逼退紫袍道人后,这蓝衫儒生也是看着几步远处的紫袍道人,笑说道:“大真人对这几个年轻人出手,未免也太不将我血雁放在眼里了吧。” 江忆染闻言当即恍然,眼前这名儒生想来必定是血雁中的大人物,就算不是“五音”之一,也一定是“七星”中顶尖的存在。 而紫袍道人倒是对蓝衫儒生的出现并不是很惊讶,反而依然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微笑道:“贫道怎敢。不过素来听闻贵世子乃年轻一辈中不世出之人才,方出手试探一二,实无恶意。” 蓝衫儒生目光闪动,心中自是清楚紫袍道人断然不可能承认方才的情况是动了杀心,当下也不说废话,只是应道:“但愿如此。” 紫袍道人不以为意,眼观鼻鼻观心,微一拱手道:“大先生到此,贫道本该一尽地主之谊,奈何有要事缠身,只好他日再聚了。还望大先生恕贫道招待不周之恩。” “大真人请自便。”蓝衫儒生淡淡回应,并不愿与之多说。 紫袍道人也不多停留来自讨没趣,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忆染,随后身形便是在飘散的紫色莹光中消失在原地。 蓝衫儒生看着紫袍道人消失的地方,双眉微蹙,但旋即就略感无奈地摇摇头。之后,他便转身对着江忆染等人微笑说道:“少主、二公子、洛姑娘、云小友,我们借一步说话。” ****** 十七层的望霄塔,是大楚皇城最高所在,若是登临塔顶,所见风光囊括大半金陵城,其间壮丽实难以用言语描述。 此刻,大楚圣宗皇帝江玄胤便在望霄塔十七层,凭栏而立,负手而对大好河山,本该是豪气万丈之时,然则他的眼神中含带的心绪却是十分复杂。 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事和即将要做的行动耗费了他太多的心神。 那时候选定蜀王时江湛璃的现身已然是出乎意料,之后除掉江瑾川也是出于帝王心病,实在迫不得已。 也正在此时,远处倏忽飘来一道紫色流光,落在江玄胤身侧,现出紫袍道人的身形来。 紫袍道人一现身,便是向江玄胤躬身一礼:“陛下。” 江玄胤看了紫袍道人一眼,静默了一会,许久后才淡淡说道:“方才为何出手?” 紫袍道人似乎早知江玄胤会如此问,因而只是微笑答道:“此子当诛。” 江玄胤并没有料到紫袍道人会说这般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大不韪的话,一时紧皱双眉,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后才答道:“他是我亲孙儿。”。 紫袍道人却丝毫不忌讳,继续正色说道:“此非贫道危言耸听,此子身上所承之气运远超寻常,且已然隐隐有王道之气。” “他将来本就要继承燕王之位,这有何奇怪?”江玄胤沉声道,并不满意紫袍道人的说法,“我大楚江氏若无王气才是件怪事。” “但他的王道之气中兼杂帝道之气,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带着的帝道之气与我大楚江氏迥然相异。”紫袍道人似乎料到江玄胤会有这样的反应,依然不卑不亢地说着,“陛下是否还记得,当初这孩子出生之时,便有诸多疑点……” “够了!”江玄胤猛一拂袖,脸上隐现怒容,紧接着便是直接身形一晃地消失在了原处。 紫袍道人看着江玄胤消失的地方,轻轻摇了摇头,道:“陛下啊,有些事情,你是不得不相信的。” 第六十七章 借刀杀人 当江玄胤愤而离开望霄塔时,蓝衫儒生已经带江忆染一行来到了一座名为长月楼的酒楼的小秘阁中。 一入小秘阁,蓝衫儒生便是向江忆染再行一礼道:“血雁五音之一宫,参见少主。救护不及,还望少主恕罪。” 江忆染怎敢受此大礼,连忙托起宫,正色道:“不才小子怎堪大先生此等大礼,先生请起。” 宫也不推辞作态,当即起身。 之后,宫便请江忆染借一步说话,两人共同走进了小秘阁被屏风挡住的另一侧。 而到了另一边,江忆染也不再过多寒暄,看着宫的双眼,直接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先生,那紫袍道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宫眼神微微闪烁,似在思考如何回答,过了几息功夫才徐徐说道:“那紫袍道人是龙虎山的一位老天师,算是上上代的人物。” “龙虎山老天师?”江忆染显然对这个身份很是吃惊,讶然问道,“可是他为何会对我动了杀心?我们明明与之毫无交集。而且,他当时说的必杀阻大楚兴盛之人又是何意?” 宫闻言却是摇摇头道:“抱歉少主,为你的安全着想,恕属下不能讲更多。”在说这些时,宫的心中也是很无奈,因为有些事情是江暮玦明确向他交待断然不能告诉江忆染,但是以江忆染之灵慧恐怕稍微知道些蛛丝马迹就能猜出很多,是以也只有闭口不谈。 江忆染闻言一愣,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双眉微蹙地问道:“是我爹让你这么说的?他现在在何处?可还在金陵?” “三天前刚刚离开。” “……”江忆染不知该说什么,轻叹了一口气。 宫见状却是心有不忍,说道:“少主,有些事情其实无需想这么明白。一个局既然解不开何不任之?属下记得王上曾多次提起,少主可是一直说,人活着开心最重要。” “我爹倒是什么都说。”江忆染苦涩地笑起来,“这些我自然都懂,但是事到如今入局者已非我一人,若我孤身,自然无需考虑这么多,大可以怎么潇洒怎么来,然而现在……” 听闻江忆染此言,宫如何还不能明白,自知对于江忆染而言此结难解,也唯余一声叹息。 ****** 数日后的某个午间,金陵城秦淮河相对比较冷清的前段某处飘着一叶小舟。 原本随波而动的小舟上紫影一闪,一道周身笼罩在黑衣中而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便是出现在床头。 这黑衣身影一出现,便是屈身入了舱内。那里,已然有三个人,这三人正是几天前自桃叶渡而入城的三名修为高绝的修行者。 只不过此刻的他们完全换了身装束,为首的年轻人已经是富家公子的打扮,身穿明蓝缀金衣衫,头戴玉环,手持玉箫,端的是华贵无二,至于另两人,则是换了仆役护卫的装束。 蓝衫年轻人原先正在品茗,感知到黑衣身影到来后也依然是不慌不忙地轻啜一口茶,方才淡淡说道:“你来了,东西准备了吗?” 黑衣身影也不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方黑布包,扔在蓝衫年轻人身前,用异常嘶哑的声音地说道:“这是说好的订金。” 蓝衫年轻人也不过多检查,只是神识一扫,随后便是露出一丝微笑:“说吧,要杀谁。” “燕世子江忆染。”黑衣身影漠然说道。 蓝衫年轻人闻言一愣,旋即便是露出玩味的表情:“啧啧啧,燕世子啊。这等人物,报酬可要加倍。” 黑衣身影淡淡答道:“可以。” 蓝衫年轻人的脸上流溢出贪婪的神色,只听他垂首低笑道:“你放心,很快,他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血雁也保不了他。” 黑衣身影转身,淡淡说道:“希望如此。” 蓝衫年轻人猛地抬头,略带狞色地说道:“怎么?你怀疑我的实力?” “血雁中五音之一的宫和七星中的瑶光与天权都在此地,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轻敌。”黑衣身影不愿多说,只抛下这一句话后便是消失在了原处。 “哼。”蓝衫年轻人冷然一笑,“那又如何?我说了,就算是血雁,也保不了他。” ****** 就在黑衣身影消失后没多久,有一道身着淡红衣衫的身影出现在船舱中。 甫一出现,便听其淡淡说道:“你接下了那桩买卖?” “没错。”蓝衫年轻人冷淡地回答道。 “你应该知道,此次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这个。” “那又如何?不是要让金陵乱起来吗?把血雁牵扯进来便会更乱。”蓝衫年轻人邪魅一笑。 红衫人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既然你已打定主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想提醒你一点,血雁绝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行事时务必谨慎!” 第六十八章 另一个卫晗非 虽说初来金陵时因为紫袍道人的出现发生了些许变故,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因而江忆染也不会忘记来金陵真正的主要目的。 几日后,江忆染一行便是在宫的安排下,去往了金陵城未必是最庞大然而必定是最有意蕴的张家府邸,所要拜会的自然就是当朝首辅张离繁了。只不过云旭桓却未曾同行,据他自己说是另有事情要办,再者他一个江湖中人也没必要和当朝首辅有什么交集,是以便选择了自己行动。 入了张府,江忆染三人便是被管家张彦山引着来到一方小亭子中,那里有一方石桌、四张石椅,张离繁正与一名身着朴素青袍的年轻人下着棋,旁边有一个年方二八、身着鹅黄衣衫的姑娘百无聊赖地支颐着脑袋看着石桌上的棋盘。 此刻棋局正到一半,江忆染等人自然不可能出声打扰,只是在一旁静静观看等待。 在略通棋道的江忆染看来,棋局推进地并不快,对局双方都是稳扎稳打的路子,但张离繁显然要老道许多,正中带奇,已经隐现优势。 又过了一会,黄衣姑娘却是有些耐不住了,嘟着嘴说道:“你们怎么还没下完呀,真没意思。” 张离繁和那青衫年轻人正下到关键处,心神完全投入,根本听不见黄衣姑娘说的话。黄衣姑娘见没人理会她,只好撇撇嘴又安静了下来。不过他们也没让黄衣姑娘等太久,很快,青衫年轻人便是拈着手中的白子久久难以落下,并且最终将那白子放回了棋奁,长呼一口气,摸了摸额角的汗,恭敬道:“老师还是棋高一着,这局是我输了。” 张离繁微笑不语。 倒是一边的黄衣姑娘早已等待多时,一看棋局终了,便是上来拉住青衫年轻人的手臂,对着张离繁笑道:“爷爷你们可算好了。刚好爷爷你也有客人,那我就让阿渠带我出去玩啦。” 说罢,她也不管张离繁答不答应,直接拉起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青衫年轻人向外跑去。 看着黄衣姑娘和青衫年轻人消失在远处,张离繁失笑摇头,道:“这小妮子……” 随后,他便是起身看向江忆染等人,说道:“几位小友,久等了。” ****** 亭子中刚好便有四张石椅,四人坐定,便是闲话江湖庙堂。 其实江暮玦在江忆染离开雁城之前吩咐他去金陵城见一见当朝将相名臣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不过照个脸熟,说白了还是为将来他继承燕王之位铺路。因而此刻主要还是江忆染和张离繁在说,而且看似闲话,实则言语之间各含深意,更多的像是一种考验与试探。 当然,江忆染本人对此倒也无所谓,说起话来也并没有什么惺惺作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但求一吐心意。是以当两人差不多结束了一个话题后,张离繁便是笑言道:“世子还果真如令尊所言,人生世间,但求开心,” 江忆染闻言顿时大感无语,忍不住说道:“我爹怎么把这话到处和人说。” “哈哈哈,想来这等洒脱性子在令尊看来确实是难得的好事。”张离繁抚须而笑,不过紧接着,他的眼眸中便是闪过一丝黯淡,话锋一转地说道,“说起来,你的性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江忆染一愣,不知张离繁所指为谁。 张离繁眼神复杂地看着江忆染,说道:“世子可知世间曾有一人叫卫晗非?” “卫晗非?”江忆染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便是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是他的话,小子怎会不知?想当年,他与首辅先生、司徒凛大将军并称大楚承天三名臣,一同奠定了延煌中兴的盛世基础,其一身才华风骨何止让万千年轻人向往。奈何,终究是触了帝王心病,难得善终。像在他之后的辛蓦然,也是因此最终远离了朝堂,选择逍遥于江湖。” “是啊,帝王心病。这是为人臣者永远过不去的槛。”张离繁感慨地看向亭子外,旋即又回转过头,看向江忆染,颇为郑重地说道,“老夫想拜托世子一件事。” 江忆染闻言虽然心中诧异,但还是正色道:“首辅先生请说。力所能及之事,小子定当办到。” 张离繁点点头,徐徐说道:“世子应该已经看出,方才被我那孙女拉走的年轻人是老夫的学生。老夫想拜托世子,他日若老夫无力再维护于他,还请世子一定要保他平安。因为,他会是另一个卫晗非。” 第六十九章 为天地立心 江忆染闻言怔怔,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翻起风浪。 因为,“另一个卫晗非”绝对不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评价,大凡楚国臣民何人不晓卫晗非之名?要知道,当初楚国能在延煌改元后更显兴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承天年间卫晗非推行的变法。正是卫晗非的承天变法,让楚国异军突起,一跃而成能与秦国并立的强国。他所推崇的“抱法处势行术”之政风行一时,尤其受到楚圣宗也就是当今圣上江玄胤的推崇。其时江玄胤不过堪堪登基数年,根基不稳,全凭任用卫晗非而开拓了一番宏大基业。之后与之并称“承天三名臣”的张离繁、司徒凛,实际上都是在卫晗非的推荐下而得以重用。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不世出名臣终于难逃“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在承天八年东越覆灭之后,四国鼎立之势初成,连灭后隋、东越的楚国也因连动兵戈、颇显疲态,不论贵胄王公、百姓士人,对卫晗非推行的严刑峻法、倚重战备颇有怨气,是以自那时起,楚国便是转变了方针,改为休养生息,而卫晗非最终则成了平息怨愤的牺牲品,但实际上,他所确立起来的奖励耕战、精兵简政、赏罚分明等等条令在此后一直在推行。这也是卫晗非死后的十六年里楚国依然以勇猛精进之势实力不断增强的重要原因。但这一切的真正缔造者卫晗非却永远看不到了。 正因如此,张离繁对那青衫年轻人这样的评价实在给了江忆染不小的冲击。 只听江忆染苦笑道:“恕小子直言,首辅先生这样的评价,对那年轻人来说该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幸与不幸,决于人主。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张离繁徐徐说道,“他至少得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江忆染默然,心中生起了很多思绪。只因张离繁说的这些话看似平凡无奇,但江忆染知道,他的话里可见天下变局生灭。虽然已经隐隐有些猜到了张离繁所判断的未来,但江忆染并不太愿意相信,所以他还是问道:“为什么拜托我?” “不可说,不可说。”张离繁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忆染,说道,“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他日自现。” 江忆染再度沉默。 许久后他便不再深究此事,而是转而低声问道:“那年轻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得首辅先生此等评价?” “说来话长。”张离繁静静叙说。 ****** 那青衫年轻人名叫程横渠,他之所以能成为张离繁的学生,缘起于半年前。 那时候,秦、楚初灭西蜀,楚国朝廷已然开始组织人编修《蜀书》。奈何其时翰林院正忙于编录《延煌策录》,一时间并没有充裕人力来编纂《蜀书》,当时名叫郑希循的翰林学士没办法,只好将此任务暂时交予了一名新晋的尚无半点资历的翰林院编修主导,但这显然也只是权宜之计,日后还是要其亲自审阅。 然而,就在郑希循领导翰林院终于完成《延煌策录》的编录后再来检查《蜀书》的情况时,却发现那名新晋编修不禁已然完成了初步的著述,并且郑希循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半点瑕疵,以他的能力连删修几个字都做不到。郑希循在惊叹的同时,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天纵之才、万里无一,因而他当下便将其推荐给了张离繁。 两人见面后当即有了一番深谈,虽只是初见交谈,但张离繁仍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在这名叫程横渠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太多相似之处,尽管实际上他与卫晗非的主张并不一致——卫晗非重法,而程横渠走的仍然是儒的路子,但内里其实兼采百家之长,算是融会贯通,只不过论及其间真意万象,到底还是卫晗非更高一筹,毕竟他的阅历与见识都绝非程横渠可比,然而程横渠毕竟年轻,未来实在不可限量。 激赏之外,张离繁也有隐隐的担忧。既然他下意识觉得程横渠和卫晗非很相似,他自然就会想到卫晗非的悲剧结局,这样的结果是否也会降临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张离繁也知晓,未来毕竟难卜,所谓的预判不过是模糊的感知,一切说到底还是要走一步看一步。 那番深谈行将结束之际,张离繁问了程横渠一个问题:“如果交由你来为政,你所期望的又是怎样一个情况呢?” 依然清晰记得,程横渠给出了一个毫不犹豫的答案、一个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一个让张离繁暗下决心定要护他往后周全从而得以施展抱负的答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第七十章 变故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江忆染听罢张离繁的叙说,也是不禁感慨道,“这等心志,比之当年卫前辈怕是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离繁点点头,看向江忆染,殷切地说道:“所以,老夫真的不希望他步人后尘,葬送于帝王心术。” 江忆染正色道:“首辅先生放心,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小子一定竭尽所能。” ******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江忆染一行准备离开,然而彼时张离繁刚刚将江忆染三人送至张府门口,便见从张府所在新昼街的某一头却有一道骑马的身影匆匆掠来,看样子似乎是某家某府的门客。 其人来到张府门前,便是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恭敬道:“见过首辅大人。敢问这几位可是燕世子一行?” 江忆染微微一愣,心间突然涌上一丝不安,旋即说道:“正是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在下是礼部左侍郎宁望平宁大人府中门客,先前不归山剑圣高足云旭桓云小友来府中拜会,谁承想离开后没多久便遭伏击,身受重伤奔回,现下昏迷不醒,在府上养伤。云小友昏迷前特地吩咐我等来首辅大人府邸寻各位相助。” 听罢,江忆染脸色一沉,之后当即向张离繁行了一礼:“首辅先生,事出突然,小子等人这便赶往宁府,后会有期。” 张离繁显然也颇挂怀云旭桓安危,说道:“去吧。若有需要之处,尽管来寻老夫。” 江忆染点头示意,随后便是和江栖梧、洛海棠一起在那报信门客的引领下往宁府而去。 ****** 不多时,江忆染一行便是赶到了宁府,并且在客房中看到了脸色苍白、气息紊乱的云旭桓。 幸而其时宁望平早便请得医师至此,已然确定并无性命之忧,是以江忆染等人在略微探问一二后便是不再打扰医师诊治而退出了客房。客房中除了医师外,便只剩下宁望平的女儿宁雨樱和一个丫鬟在帮忙照顾。 在客房后,有宁望平静静等候。 双方见礼之后,江忆染便是向宁望平询问起了情况。 原来,云旭桓来此是为了探望宁望平的女儿宁雨樱,两人据说也是曾经的故人。当然,对此宁望平是颇为奇怪的,毕竟一来庙堂江湖毕竟非一方天地,二来宁雨樱平常也大都在金陵或者金陵周围一带活动,断然没有去过不归山附近。只不过宁望平也没有深究,自己的女儿能多一个有这等身份的朋友也是有利无害。 而江忆染一行听了之后也是大感诧异,这才明白云旭桓口中的“另有要事”是指这个。当然他们和宁望平一样,也并不知道云旭桓和宁雨樱的相识是缘起于当年的一次偶然相逢。 继续听下去,江忆染等人从宁望平口中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对云旭桓的称赞之意,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也谈论过一些事。除此之外,宁望平也是感慨说,看起来云旭桓和宁雨樱确实可以说是能够交心的挚友,因为宁雨樱是安静的性子,平常并不喜欢说话,但和云旭桓相见后却是破天荒说了好多。 当然,事情发生到此处其实还算不错,关键就在于在云旭桓准备次日再来拜会、已然告辞离开之后,却是出了变故。 按照宁望平的推算,云旭桓应该是离宁府三四里的距离遭到了伏击,并且敌人似乎异常强大导致他直接身受重伤,侥幸折返逃回了宁府。而那伏击之人显然也有所顾忌,并未肆无忌惮到追入宁府的地步。 据后来到达的医师说,当时云旭桓所受的伤已经极重,但是因为其体内有一股玄妙的力量不断衍生滋长修复伤势,方才死里逃生,只是这股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却是不得而知,当然这多半关系到不归山的秘辛,因而也没必要深究。不过,云旭桓能免于性命之忧终究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听罢宁望平的叙说,江忆染也为云旭桓并无大碍而松一口气,但是心中到底还是有着隐隐的担忧。 江忆染有种莫名的预感,伏击之人的真正目标恐怕并不是云旭桓,而是他自己。 第七十一章 凛冬将至 虽说心有预感,但江忆染从来不是畏首畏尾的人,虽说他不是狠厉冷酷的性子,但也绝不是可欺之人,尤其他素来将身边的朋友亲人看的比自己还重,一旦有人触了这一逆鳞,他必当十倍还之。 是以,如若对方真的是冲自己而来,江忆染也无所畏惧。对方若再敢动手,不妨拭目以待,看看最后到底鹿死谁手! ****** 因为云旭桓受伤的缘故,江忆染等人商议一番后便决定让他暂时留在宁府养伤,毕竟现在金陵城暗流涌动,待在江忆染等人身边就算有血雁的照拂也未必安全,而出手之人似乎对庙堂上的人物有些忌讳,加之宁望平长子也就是宁雨樱兄长宁雨凡当日虽因一些事情不曾见面但却是实打实的地仙境修行者,这段时间也恰好会留在家中,是以也许宁府反而更加安全。 至于江忆染等人,在安置好云旭桓后几天里,仍然按照原计划去拜访了江暮玦特地叮嘱定要会上一面的一些贤臣名士,因为江忆染的见识与聪慧都非常人所能比的缘故,互相之间都还算颇为投机。 另一方面也算颇为幸运的是,这几天里再没有遇到过受袭之类的麻烦,甚而整个金陵城比之以往似乎都平静了许多。 但其实,很多有心之人包括江忆染一行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 异常的宁静持续了十余日,转眼间便到了冬至这一天。 今岁的冬至比之以往要冷许多,透着刺人的凛冽,气候和之前数十天的情况一般诡异。 其时申时刚过,天色便是彻底暗了下来,原本的尚透着淡蓝的灰蒙蒙尽数化作如墨的漆黑。 而如果有通天彻地的修行者能纵观天地格局,便会发现,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的异象,都只局限于大楚东南一带,更重要的是其中心并非在金陵,而是在那座有着一片彼岸花海的海外小岛。 若是有人误打误撞闯入这座小岛,怕是还会被彼时汇聚于岛内的一众大人物所震撼。 在小岛深处那片彼岸花海之前,有五道身影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花海中央的那方祭坛。往昔古朴苍凉、爬满青苔的祭坛此刻却是不时地亮起蓝莹莹的光点,有一种玄妙的感觉在涌动。 至于那五道身影,正中一位赫然便是大楚圣宗皇帝江玄胤。靠其左手边则正是那紫袍道人——曾在望霄塔上拂袖离开的江玄胤显然并没有真的迁怒于他,而最左侧的却是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绿衣老妪,周身气息涌动,恐怕也是有不下于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在江玄胤右手边的两位便都是相貌颇为年轻之人了,当然,对于地仙境而言,相貌不过是皮囊,却未必对应其修道年岁,但不管如何,无论是两位中靠近江玄胤的紫衣青年,还是最右侧的蓝衣青年,都有着强悍的地仙境实力。 这还只是汇聚在祭坛的,在小岛的其他地方还隐没着许多股强大气息,无一不是地仙境修行者。 江玄胤看着眼前的祭坛,脸色漠然,淡淡说道:“准备得如何了?” 紫袍真人躬身一揖,恭敬答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江玄胤负手说道:“那便开始吧。” 紫袍真人点点头,以目示意另外三人。 四个人当即身形一动地掠向祭坛四周,分站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自身前则有一方古镜显现。四人念转诀法,打出一道玄光于古镜上,古镜中顿时激射出濛濛蓝光,汇聚在祭坛中央的一块断碑上。那块断碑顿时升腾起无数蓝莹莹的符文,天地间的温度也是瞬间降低许多。更重要的是,在那断碑之下,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氤氲着,随时可能爆发而出。 江玄胤看着那泛着光芒的断碑,眼眸深处涌起一丝淡淡的狂热。 ****** 与此同时,离金陵城最近处的某段海岸的一方嶙峋巨石上,一个白裙女子迎着猎猎海风,孤独而立。 她看着远处那神秘小岛所在的方向,徐徐伸出手,感知着周围逐渐降低的温度所带来的淡淡寒意,在下一刹那猛地握住手,冷冷说道:“凛冬将至。” 第七十二章 雨中人来 就在海外神秘小岛的那片彼岸花海深处祭坛中央的断碑在四名地仙境修行者的催动下绽放出幽幽蓝光后没过多久,整个大楚东南一带就是下起了倾盆大雨,其中又以金陵城的雨尤其大。 迷蒙的雨水中,原先繁华的街巷瞬间寂寂无人。 在这样的冷寂中,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帷幕。 ****** 其时,江忆染一行刚刚从乌衣巷离开,只因先前恰好在拜访大隐隐于此间的一位名士。原本都已行到乌衣巷口,不料却下起了大雨,无奈之余,江忆染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隐隐地担忧。 这种担忧,在看到濛濛雨帘中走来的三个人时便是转化成了强烈的警惕与敌意。 江忆染他们是在出乌衣巷没多久、尚在雨花街上行进时遇到的那三人。 原先,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雨帘中三个模糊的影子,然而那影子很快清晰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蓝衫年轻人贪婪而不屑的笑。 下意识地,江忆染握住了背后的赤霄。 ****** 余煮酒是红衣长夜组的二统领,同样也是长夜组中的异类,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整个红衣中,他都算是异类。 说他是异类,因为他的作风与寻常红衣众人迥异。他不嗜杀,他不冷酷,他不狡诈,他的形象更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脾气出奇地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红衣上下无不对之十分敬畏。原因在于,他虽不喜杀人,但并非从未杀过人,只是杀的人不多而已。之所以杀的人不多,是因为他从不杀弱者,只杀更强之人——烛照杀通幽,通幽杀妙真,妙真杀地仙,六楼杀十楼,十楼杀十四楼——这,才是他真正让人难以想象的强悍实力。 其实,说起来,余煮酒也是一个挺怕麻烦的人,是以平常除了修行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呆,至于任务,对于他这种层次来说自然是很少的,毕竟能够配得上让他出手的人并不多。 只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是在无尽的大雨中来到了金陵。 此刻,身着黄衫的他撑着一把黄纸伞在金陵东西贯通的主街道朱雀街上徐徐向东而进。 因为大雨,这条大街上几乎没有人。 余煮酒自然并不在意这种冷清,只是安静地在雨中向前走,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就这样走了许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人。他一身灰衣,面容坚毅,棱角分明,脸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更是平添几分凶厉与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腰间的刀,虽未出鞘,却已然灰光翻滚,发出呜呜啸鸣,似乎在因很快便要降临的一场大战而感到兴奋。 灰衣人站在朱雀街中央,显然已经等候余煮酒多时。 看到余煮酒出现,灰衣人也是颇为惊讶,似乎没有料到出现的会是他,虽说如此,他的心境依然波澜不惊,仍然很郑重地向余煮酒行了一礼,自报家门道:“陈煜商。” 余煮酒也是微笑还了一礼:“余煮酒。” 各言姓名后,两人并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心照不宣地静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余煮酒才徐徐打破静默说道:“说实话,陈大统领,你我是一类人。如果可以,我并不希望与你交手。只是,贵国圣宗皇帝的有些图谋实在有些过了。所以,只好请陈大统领指教了,请。” 陈煜商闻言也是淡淡道:“能与余统领一较高下,是陈某幸事。”话音刚落,陈煜商便是拔刀出鞘,那恢弘的刀光撕开雨帘,仿佛在大雨中绽开一道绚烂芳华。 ****** 就在陈煜商和余煮酒开始交手后,华禹阁阁顶,一袭白衣的嬴天夙遥望四周,眼眸深处微起波澜:“终于要开始了吗?” 说罢,他手指微动,一道符箓显现,并且在雨中燃起淡绿色的火焰,当符箓燃尽,其身后便是陡然出现两道戴着狐首面具的白衣身影,这两道身影皆身负地仙境的气息,但似乎并没有生气,若寻常修行者感知下恐怕会以为是死物。这两道身影一出现,便是各自向着嬴天夙跪地一礼:“公子。” 嬴天夙微闭双眼,淡淡道:“按我之前吩咐的去做。” “诺!” 第七十三章 陌上花开 莫愁湖东岸,在江忆染来金陵之后便不再暗中相随探查的叶风吟似乎又有了别的任务,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登上了湖畔泊着的一叶小舟。 舟上并无船夫,但叶风吟心念微动间,小舟便是在雨横风狂中向湖中央的九曲长桥飘去。比及离长桥还有十数丈距离时,小舟便是稳稳地停了下来,而叶风吟则是静静站着,微闭双眼,似乎等待着什么。 九曲长桥的尽头,是一方亭子,名为晓荷亭,亭中有一方石碑,镌刻着一首词,据说此词乃数个甲子前一位楚国初代皇室宗亲所写,那位皇室宗亲不爱庙堂爱江湖,修行天赋极高,奈何困于一个情字,是以虽然达臻人间至强的地仙十九楼,但却迟迟不能飞升,而他所爱的女子却不愿他囿于情关、难得解脱,甘心以死换他证道,而这晓荷亭便是那位皇室宗亲心爱女子自刎之所,当初等他发现心爱女子已死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然归入轮回,只被他以大神通保全了一抹灵魂印记以期来日相见能忆起当初记忆,悲痛万分之余的他自然对人间再无挂牵,在亭中的无字石碑上留下一首词后,便带着心爱女子的肉身与一缕灵魂印记飞升仙界。当然,除了一个颇为凄婉的故事,那位皇室宗亲还留下了无尽的气运,汇聚于莫愁湖一带,使之也算成为了一方福地。虽则历经岁月变迁,这些气运或被有缘人所得或消散归还于天地,但在晓荷亭周围尤其是那方留字的石碑上依然保留着绝不在少数的气运。 此刻,那方石碑前赫然站着一个女子,身着鎏金凤袍,端庄高贵,有母仪天下之态,赫然便是当今大楚皇后夏菀渔。世人皆知她是当今皇后,却不知她也是地仙十一楼的修行者。彼时的她,手捧一方玉盏,周身泛着淡金色辉光,看着石碑上的碑文,神色宁馨。尽管亭外风雨交加,但亭内却是有种莫名的安然。 只不过,这种安然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因为在九曲长桥起始处的岸边,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身着淡蓝衫,斜握一柄月白长剑,端的是寒光凛凛,而其清秀的眉眼间透着的却是一股让人觉得有些倔强的英气,但就气质而言,恐怕不输于夏菀渔。 而此女似乎便是叶风吟要等待的人,因为她一出现,叶风吟便是睁开了双眼,淡淡地看着那持剑女子,虽说叶风吟面无表情,但还是能感觉地出,这持剑女子是青衫的敌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楚国皇室的敌人。 其人出现后,夏菀渔便是转过了身,仍然是神色宁馨的模样,静静地看着持剑女子,认真地问道:“你真的这么有信心吗?” 持剑女子她笑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在笑的时候成了两弯月牙:“你们应该清楚,地仙十三楼和十二楼之间的云泥之别,更何况我是十四楼的境界。” “那若再加上一个我呢?”回应的声音冷漠如冰,却并非出自夏菀渔或者叶风吟,而是来自其身后。 持剑女子当即也感知到了身后一道多出来的气息——在其身后的一方假山上,一身血衣的薛不语负手而立。现在的情况便是变作一名十二楼地仙加上两名十一楼地仙对敌一名十四楼地仙了。 但持剑女子并未因为多出来一个对手而心生畏惧,反而战意越发盎然。 她轻轻拂了拂在风中飘飞的发丝,笑道:“若是这样,那自然更好,总算能痛快一战了。” 说罢,她的剑往身前画出一道弧,紧接着她所在的那片湖岸便是凭空浮现出无数的淡蓝色昙花,不断开放,不断枯萎,生灭间显现出难言的玄奥。 当真是一番陌上花开的奇景。 ****** 与此同时,金陵城外栖霞寺旁的某株枫树下,有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怀抱长刀,倚树而立,其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一半。 只不过,几乎在莫愁湖畔现陌上花开奇景的瞬间,抱刀男子睁开了双眼,刹那间精芒四射,气息涌动间周围的雨点都朝外飘散开来。只听他咧嘴笑道:“既然卿儿妹妹都已出手,那也该到我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了。” 第七十四章 月下谣起 金陵西南凤凰台。 一身淡红衣衫的孟乘斐徐徐拾级而上。 孟乘斐是长夜组的四统领,虽说修为堪堪十二楼,算不得出彩,但他的智计却是素来为红衣中人所敬。此番金陵的行动尽管不是由他全权统率,但诸多安排却都是他的手笔,就算说不上天衣无缝,也足称得上是疏而不漏,再加上此番出动的力量实在难以想象,因而按理来说本该颇有信心,但自从踏入大楚境内开始,他的心中就有种莫名的担忧,总觉得会出什么变故。是以,在行动开始前,他又十分谨慎地作了别的一些安排和提醒,说白了便是查缺补漏。像之前劝那蓝衫年轻人莫要掉以轻心便是他在做,只不过显然并没有什么用,幸而那蓝衫年轻人所承担的事也无关紧要,碍于其比较特殊的身份便权当默许。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关键之处其重要性远非蓝衫年轻人那一环可比,是绝不容许出错的,现在的他也只能希望不要出现一些不好的变化。毕竟,孟乘斐自己也有任务在身,统筹大局、补救各处之事并非由他承担,多想也实在没有必要,而且若是连幕后的那位都无力弥补的事,让他来做也自然还是无用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凤凰台台顶,孟乘斐自然一眼便看见了台顶中央盘腿而坐、膝上置剑、双目微闭的红衣女子。 她的红,不像孟乘斐那样是浅浅的红,而是火红,仿佛升腾的火焰,尽管在风雨中仍烈烈燃烧,充斥着直上九霄之势。 此刻的她,整个人都氤氲着非凡的气势,给人的感觉,就仿佛蛰伏的凤凰,直待一飞冲天! 在这样的气势前,孟乘斐却是不为所动,仍然云淡风轻。 因为如果说眼前的红衣女子是一团火,那么他,尽管穿的也是红杉,但却更像是善利而不争的水。 只见他向红衣女子微微一礼,淡淡说道:“红衣孟乘斐。” 红衣女子睁开双眼,眼底恍若有火莲绽开。她缓缓起身,长剑出鞘,焰光升腾,然后便听得她用与火的特性十分不符的极度清冷的声音说道:“东离剑庐白秋潋。” ****** 金陵城中,原本风花雪月的十里秦淮却是悄寂无人。也不知是风雨的原因,还是朝廷的旨意。 然而此刻,万籁俱寂的秦淮河上却是多了一叶小舟。紧接着而起的是哀伤而宛转的歌谣和伴着歌谣此起彼伏的泠泠琴声,歌谣与琴声的来处正是那小舟舟首的一名白衣男子。其人端坐拂琴,但却不曾睁开眼睛,纵然如此,琴声却依旧如高山流水,那再无别人的小舟也是不疾不徐地沿河而下,就像是有人在撑船一般。 秦淮河中的某一段邻着皇城的南面城墙,而这叶小舟便是正是在那里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戛然而止的还有那歌谣和琴声。 风雨愈急,但小舟却是不动如山。而舟首的白衣男子也是在这一刻抱琴起身,徐徐睁开了双眼——然而他的双眼一片空洞,分明已经失明。 就在这时,城墙上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月下琴痴齐白霜?为什么是你?” 出声之人正是玄金卫大统领徐若烬,他带领玄金卫镇守此地,正是知道有人试图从秦淮河而入宫城,但却没有料到来的人竟然是齐白霜——因为,他也是楚国人,而且和徐若烬也曾有数面之缘。 齐白霜面容淡淡,然而脸色到底还是浮出了些微的苦涩。只听他应道:“人在局中,你我都是棋子。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只能是我。” 徐若烬皱了皱眉,如何猜不出齐白霜恐怕应当是被人知晓了软肋所在,不得已而如此。但不管如何,此时相见,那便是敌人。因而徐若烬也是很干脆地说道:“我听闻你的一身修为唯有在月下方能发挥到极致,今夜无月,你不可能闯过我这一关。还望你莫要逞强,从速退去。” 齐白霜闻言却是微笑道:“那是以前的我了。现在的我,心中有月。” 说罢,他只轻轻一拂琴弦,周遭迷乱的风雨便是陡然一静,随后在徐若烬和一众玄金卫眼中,便仿佛真的有一轮明月划开风雨,悬于中天。 紧接着,是月下谣起。 第七十五章 杀局 雨花街。 江忆染紧握背后赤霄剑剑柄,静静地看着眼前在雨雾中现出身形的蓝衫年轻人一行。来者并没有掩饰地仙修为的意思,而江忆染也不会自负到认为单凭自己这三人便能从三名地仙手中脱身,但江忆染并没有慌张,血雁的存在给了他很大底气,现在他所谨慎以待的,是其他有可能出现的变数。因为很显然,眼前的蓝衫年轻人神色很是轻松,而杀意又是异常炽烈,显然有着十足的把握,不可能不考虑到血雁中人。如此看来,江忆染等人的对手一定另有其人。 正如江忆染所料,蓝衫年轻人势在必得。他戏谑地看着江忆染一行,像是在看三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不好意思,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你的命。利益的诱惑永远让人难以抵挡。” 未及江忆染回答,一道同样身着湛蓝衣衫的身影便是出现在江忆染等三人前方,用温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此虽人世至理,只是阁下未必有那个胃口。” 出现的人自然就是血雁五音之一宫,而这也在蓝衫年轻人谋划之中,所以他也并不惊讶,只是阴冷笑道:“嘿嘿,那可未必。不过说起来,另外两位血雁的朋友应该也到了吧,何不出来一叙?” “朋友?你可知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实在是对它的玷污?”雨花街呈南北走向,此时在其西侧某间阁楼的屋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他背负一柄极宽的大剑,正抱着臂神色淡漠地回应那蓝衫年轻人的话。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女子。其人并未负剑,而是握剑在手,因为戴着面纱,所以看不清容颜,但那双眸子却是灵动至极,恍若黑夜中闪烁的星点。 “原来是七星中的天权、瑶光二位,再加上五音中的宫,啧啧,席某真是荣幸之至。”蓝衫年轻人并未理会黑衣青年的调侃,依然是神色自若地应道,眼眸中闪动着冷酷凶厉的色彩,“不过,就算几位在此,江忆染的命席某终究还是要取走。” 几乎在蓝衫年轻人话音落下的瞬间,只见江忆染等人身后的雨雾中人影闪动,转眼间便有七个红衣人出现,堵住了退路。那绯红的衣衫给这迷蒙的夜平添几分血色。 虽说血雁中只有三名地仙到场,而不像蓝衫年轻人那样安排了红衣中的其他人作为后手,但宫并不担心,因为他对江忆染这个少主十分信任,或者说绝对相信他的实力。 尽管其实在血雁中,还有包括血雁第一人在内的很多人觉得江忆染实力不足,不承认他少主的名分,但宫却是属于支持和相信江忆染的那一派。而且就这十余天的相处来看,江忆染的所作所为都让他十分欣赏。 所以,就算这是一个杀局,宫也并不觉得江忆染会出事。他要做的,就是全力战胜眼前的这些人。 宫不愿再与蓝衫年轻人废话,转过头,朝着江忆染等人微笑道:“你们小心。”说罢,便是化作一道淡蓝的幽影掠向蓝衫年轻人。 江忆染郑重点头,仿佛在许一个承诺。 ****** 当宫和天权、瑶光与蓝衫年轻人一行交上手,江忆染三人也是对上了那七个红衣人。 很显然,红衣对自己一行了解不少。七人中,一名烛照境巅峰修行者是专门对付洛海棠的,也是觑准了其实力最弱,而剩下的六人却尽数是通幽境实力了。 江忆染性子跳脱,虽说现实情况确实会让人觉得有几分凝重,但他显然不愿己方都是这般情绪。毕竟,他一直以为,战,便要战得酣畅淋漓、九死无悔。因而,他到底还是微笑地贫嘴道:“啧啧,红衣还真看得起我们,我怎么不知自己这般重要?不过,既然事到如此,栖梧小弟,你二我四如何?” 江栖梧此时已经拔剑出鞘,长剑斜指地面,没好气地瞥了眼江忆染:“凭什么你多一个?你三我三。”说罢,他也不等江忆染说话,便是神色冷峻地提剑向前掠去。 “哈哈,如此也好。那我们不妨看看,谁先战败敌手。”江忆染洒然笑道。 那七个红衣人中的身具通幽境巅峰修为的为首者听到江忆染他们这般说话,不禁冷笑道:“哼,还真瞧得起自己,那便如你们的愿。”其人话音方落,身后便有三名红衣人掠出,迎向江栖梧,他自己则是带着剩余的人攻向远处并肩而立的江忆染和洛海棠。 江忆染却似乎浑然不惧,先是侧转过身,将一张符箓递到洛海棠手中,柔声说道:“如果实在不敌,就引动这张符箓。” 洛海棠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少瞧不起我,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她手中的长剑也是倏忽出鞘,寒光如水闪动。 看着这柄剑,无论是江忆染还是洛海棠心间都是涌出了许多回忆。 当年他们一同开始习剑后,江暮玦就让他们选剑。江忆染挑了秋水,江栖梧挑了长暮,也就是他现在所用的剑,而洛海棠的剑,却是江忆染为她挑的,剑名白露,和秋水一起承载了他和洛海棠许多的美好回忆。 只不过,洛海棠真正用白露来对敌的时间不多,一来她也很少遇到危险,二来就算是离开雁城游历四方,也总有江忆染、江栖梧在前面抵挡,灵危山脚那一次,她虽说也曾出手,但因为彼时不会御剑的她近身作战根本对余空阳造不成威胁,因而也没有用出白露。实际上,真论剑道上的天赋,洛海棠也不会逊色太多。而此时,白露终于到了出鞘一展锋芒的时候。 江忆染看着白露,听着洛海棠的话,知道她是想不让自己担心,当下便是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奈笑道:“你啊,小心些。” 说罢,江忆染便不再犹豫,赤霄出鞘,如龙横扫,剑风席卷向前,掠向一众红衣人。 纵是杀局又如何,现在,为了守护心爱之人,我江忆染便来破局! 第七十六章 狠 面对袭来的剑风,四名红衣人中的烛照修行者身形一动地直接绕开,向洛海棠掠去。剩余三人则不约而同地出剑劈向剑风。他们三人的剑都呈现出暗紫红色,剑尖过处引动空气泛起淡淡紫光,仿佛能共鸣一般地凝结成一片紫色光幕,硬生生将剑风退散。 江忆染眉眼微讶,倒是有些惊异于对方的剑互相搭配之下似乎蕴含了些许阵法之妙。 然而也只是止于惊讶罢了。 江忆染提剑上前,宛若雨雾中一道烈焰生成。 而三名红衣人再度出剑,各以刁钻地角度直刺江忆染。偏偏他又不躲不避,硬生生被三剑透体而过,消散作漫天淡淡焰光。为首的红衣人最先反应过来,回身一剑,紫气濛濛。早已在三人身后现出身形的江忆染不疾不徐地挑开长剑,借势在空中画一道圆弧,顿时有焰轮生成,旋转间无数火焰莲花飘飞而出,掠向三名红衣人。那三名红衣人一时之间颇为狼狈。至于江忆染自己,身形一晃,便是出现在了其中一名红衣人身边,连出三剑。赤霄原本是凶悍刚猛之剑,但偏偏这三剑去势缥缈,仿佛自虚空中莫名衍生而出。那红衣人也是一惊,但毕竟是历经过生死搏杀的人,自是不会惊慌失措,仍是十分沉静地一弹剑身,一圈紫色波纹顿时衍开,而江忆染的三道剑意却是停滞了一瞬。有了这一瞬之机,那红衣人长剑翻飞间身形倒退拉开距离,同时也是接下来了那三剑。一击不成,江忆染变纵剑为横剑,大开大合,剑气纵横,炽烈的温度蒸腾着周围雨水,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熔炉。那红衣人虽然在剑法上尚能勉强招架,但却输在剑势之猛、剑意之盛,竟尔数十合下来就直接被江忆染一剑拍地吐血倒飞而出。 也正在这时,那道焰轮已然消失,另外两名红衣人终于抽身而出,向江忆染攻来。江忆染却不与其恋战,身形一晃没入周围因赤霄的绝对炽热而形成的雾气中,隐藏于其间。那两名红衣人皆是双眉紧皱,但也没有坐以待毙,双剑相交,铮然有声,一圈比之先前那位红衣人所唤出的还要深沉的紫色波纹像周围蔓延而开。下一秒,两人同时出剑,剑风横扫向某一方位。几乎同时,正是隐藏在那处的江忆染转守为攻直接出剑相迎。却不防雾气中猛地窜出一道紫色锁链,直接束缚住他的左脚。江忆染临变不惊,连出两剑荡开身前袭来的红衣人所出之剑,紧接着返剑横斩,劈在那紫色锁链上。锋锐如赤霄自然是将其生生斩断。劲风呼啸间,江忆染便又是感到有两条锁链掠来,赫然是出自之前的那两名红衣人。江忆染全力运转《七曜璇玑策》,周身闪烁起赤红色的剑气,宛若一道莲花绽开。那紫色锁链顿时被搅得粉碎。然而,出乎江忆染意料的事出现了,那被绞碎紫色锁链并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了莹莹紫色光点,连同先前束缚住江忆染左脚的而在此刻砰然散开化作光点的那一条紫色锁链,直接无视他的护体剑气,如同无处不在的微尘般穿过,浮现在其周身,并且在下一秒再度化作三道锁链,将其连同赤霄剑捆缚。江忆染周身赤光闪烁,但却再无法破开那些锁链。而那两名红衣人又岂会放过这一机会,欺身上前,直刺江忆染。 哪怕到这一刻,江忆染依然没有慌张,因为他还有另一柄剑! 等到两名红衣人逼近,江忆染却是冷笑低喝:“敕!”话音落下,一道如水般灵动的浅蓝光芒便是仿佛游蛇一般从其身上不曾有紫色锁链捆缚的地方掠出,寒光一闪地直接刺向为首红衣人旁修为稍次的那一位。那名红衣人万万没想到江忆染竟然已经通晓御剑之术,根本来不及撤剑,生死关头也是被激发了凶性,长剑脱手而出,掷向江忆染。几乎同时,微微侧转身形的江忆染被那暗紫红色长剑刺入肩膀,而那红衣人的则直接被秋水洞穿了心脉。 为首红衣人虽然也是兔死狐悲,但自知这是最好机会,也是不退反进,长剑紫光翻腾,横劈向江忆染脖颈。此时的江忆染想将秋水召回,但那尚未死绝的红衣人却是凶厉地抓住了秋水,一时间秋水也挣扎不出。生死一线,但幸运的是,因为那红衣人身死,一部分紫色锁链消散作漫天辉光,他的左手已然能够行动。于是,江忆染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为首红衣人劈来的暗紫红色长剑,那汹涌的紫气刺破江忆染掌间不断升腾的赤红辉光,刹那间鲜血四溢,皮肉破碎,可见白骨。 但不管如何,长剑去势已阻,而江忆染的秋水也是终于从那红衣人的控制下脱出,在下一刹那刺穿了为首红衣人的心脉! 那一刻,为首红衣人双目圆睁,面色苍白,只听他极不甘心发出狰狞而低沉的呼喊:“为什么?” 江忆染召回秋水,放开手中的暗紫红色长剑,看着无力地跪坐到地上的为首红衣人,淡淡道:“你们狠,我比你们更狠。” 第七十七章 极寒 当那为首红衣人的尸首徐徐倒下,江忆染来不及松一口气,便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劲风袭来。 江忆染稍一感知,自知一定是先前被其拍飞出去的那名红衣人。 此时,江忆染的赤霄仍然被最后一道紫色锁链束缚着,因而他听声辩位,侧转身形,灵巧地躲过那名红衣人此来的一剑,同时左手微微一动,秋水剑便是倏忽掠出,隐没在雾气中。但那红衣人的这一剑显然不止于此,只见其微微一抖手腕,长剑上便是飙射出一朵朵满溢着剑气的紫色剑花。江忆染脚步微动地向一边退却,而那红衣人的长剑也是不断逼近,然而,当江忆染退到第十八步时,却不再后退。因为,在那红衣人的胸口,秋水剑赫然已经透体而过。片刻后,那红衣人便是再也无法站起来地重重倒在了地上,而江忆染身上的最后一道紫色锁链也是彻底消散。 江忆染抹了抹脸上被划出的血痕,召回秋水剑,刚欲动步,便是重重地咳嗽起来,时不时有鲜血溢出。他微微皱眉地看向肩边的伤口,发现那里还有淡淡紫气弥漫。他轻叹一口气,不再多想,便是看向四周。 雾气已经渐渐变淡,在江忆染的感知里,另外几处战场的对决仍在继续。宫那边地仙间的对决差不多是势均力敌、难舍难分,而且总的来说还要血雁这边稍占上风,至于其他人,洛海棠的实力显然也超出了对面那个烛照境红衣人的预料,两人一时间也是平分秋色,至于江栖梧,虽说略显下风,但也是勉力应对、沉静无比,那三名红衣人也是无可奈何。 虽说受了不小的伤,但江忆染仍是毫不犹豫地要上前帮忙。他决定先助洛海棠,身形微动间便是掠到了那烛照境红衣人面前。而洛海棠也是与江忆染心意相通,感知到江忆染过来,白露剑若疾风暴雨笼罩住那烛照境红衣人的退路。那烛照境红衣人如何不惊,心中早生退意,但却被洛海棠纠缠住,根本寻不到脱身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忆染舞动赤霄,轰然砸下。 然而,就在赤霄剑几乎已然贴着那烛照境红衣人的头颅时,一根手指却是出现在赤霄剑剑刃下方,硬生生地拦住了它下落之势,强大的威压以其为中心疯狂地爆发开来,随后江忆染便是震惊发现自己的赤霄竟然无法再推进半分——哪怕面对的只是一根手指。 紧接着,伴随那无尽威压的,是极寒。 那等寒冷,仿佛能湮灭一切生机,飘飞的雨雾尽数在凝成微小的冰晶后消散于虚无,甚而连赤霄剑上的光芒都是瞬间黯淡。 在这样强势的气息下,无论是江忆染、洛海棠、江栖梧,还是那一众红衣,根本都难以动弹。 江忆染心中涌上了苦涩。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有其他的地仙修行者插手了此事。 “红衣也不过如此,三个对一个都能被反杀,也不知大人如何想的竟与之合作。”那名释放出极寒气息的神秘修行者身着华贵紫衣,似乎心情也不错,淡笑道,“若非因为大人不放心而留我在此,怕是还要多出不必要的变故。不过留下也不错,想想待会便要亲手了解燕世子的命,倒是颇有些兴奋。” 那紫衣人显然觉得江忆染一行已然必死无疑,因而连幕后的一些事都是吐露了出来。 江忆染满是不甘,实在想不到结局竟是这样。 随之而来的,是痛苦与自责。 因为,听那紫衣人的口气,显然是为江忆染而来,这也正合了之前发生一些事情后江忆染的猜想。然而,若是现在只有江忆染一人倒也罢了,他对自己的生死看的其实并不是很重,但偏偏洛海棠和江栖梧也在这里,要连累他们一同遭殃。 为何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痛苦与自责之下,还有愤怒。 这样的愤怒里,尽管明知几乎已经到了绝对的死局,连赤霄都因为极寒而被隔绝与自己的联系致使连解开封印的机会都没有,但江忆染仍然是拼命地催动法力,冲击着无尽的威压。 紫衣人显然注意到了江忆染的最后挣扎,戏谑道:“若是能让你挣脱束缚,那本座这地仙修为也太过名副其实了。” 说罢,紫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眸中生出无限的兴趣。只见,他徐徐走到洛海棠的面前,负手感叹道:“啧啧,当真是天生丽质,死在这里倒有些可惜了。幸而本座也是怜香惜玉之人,便将你留下来先享用一番。”一边说着,那名紫衣人一边伸手扶住了洛海棠的下巴,眼中涌动着欲望,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而洛海棠却是无力行动,眼中满是悲哀。 “混蛋,你给我住手!”江忆染怒火中烧,周身的血脉似乎都沸腾起来,一时间竟然冲破了威压的束缚而能够厉喝出声。 洛海棠是他的逆鳞,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第七十八章 绝境 听到江忆染的厉喝,紫衣人也是微微一愣,收回手,脸上露出玩味的笑:“看起来,她对你很重要啊。” 江忆染不答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紫衣人,周身法力如同火焰般疯狂燃烧涌动,赤霄剑不断地震动,发出声声啸鸣,原本黯淡的光芒在这一刻也是徐徐明亮了起来,之前被切断的联系也终于隐隐恢复了过来。 但那紫衣人又怎么可能放任江忆染这般,轻轻一抬手,一道流动着淡蓝光华的冰锥便是激射而出,直接洞穿了江忆染的右肩。 江忆染连退数步,如遭重击,喷出一大口鲜血,强盛起来的气息瞬间又衰落了下去。 紫衣人负手走向江忆染,脸上满是高傲的表情:“蝼蚁终究是蝼蚁。” “嘿嘿嘿,我打赌,你会死在蝼蚁的手上。”江忆染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厉声而笑。 紫衣人很不喜欢江忆染这样的目光,皱眉道:“我决定,现在便取你性命。” 说着,他徐徐伸出右手,一团蕴含着极寒之意的蓝色光华便是渐渐凝聚。 就在这时,灰蒙蒙的天空中传出一声怒喝:“你若敢动手,血雁必与你不死不休。”说话之人正是宫,他之前也是觉察到了这边的变故,然而却是被那蓝衫年轻人缠住,难以脱身。眼看情况危急,他也是怒而出声。然而,高手对决,生死一线。宫不过是分了一瞬神,便立刻被蓝衫年轻人觑准机会,一掌拍在身上,吐出一口鲜血。宫没有办法,只得凝神应付蓝衫年轻人。 至于紫衣人,在听到宫的话,却是嘴角抽了抽,手上的动作也略微顿了顿,显然也是清楚和血雁撕破脸的后果。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是有进无退了。这般想着,紫衣人脸上闪过一丝狞色,那团蓝色光华已然箭在弦上。 突然,半空中掠过一道黑色身影,随后雨雾中便有一道灿然刀光向紫衣人泼洒而下,刀光中甚而有麒麟光影闪动。 紫衣人冷冷一笑,右手轻握作拳,裹挟着蓝色光团狠狠砸向刀光。 那道来势汹汹的刀光直接轰然破碎,出刀的黑色身影也是直接倒飞而出,被另一道黑色身影扶住才勉强站稳。 这两道身影便是端木墨嬅和那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负刀青年,他们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金陵。 而现在,负刀青年已经亮出了所用的刀,赫然便是九劫麒麟刀,果然就是邺城出手击退尸魁的那个人! 那负刀青年有着妙真境修为,但在面对紫衣人时到底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但紫衣人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原本一直毫不在意的神色在这一刻冷峻了下来:“玩也玩够了,该结束了。” 话音刚落,其身侧却是又有一道身影腾空而起,凤鸣声中赤霄剑以一往无前之势落下。 紫衣人万万没想到江忆染竟然还有余力出手,而且从赤霄剑中释放出来的威能来看已经隐隐有地仙的实力。他自然不知道,这是江忆染趁紫衣人分心解开两道封印的结果。若非江忆染现在已经是重伤之躯,只能勉强承接赤霄剑意,而且哪怕如此已经是极限,几乎浑身浴血,恐怕还能有更强的威能。 但即便如此,也只是让紫衣人有些惊讶罢了。他不屑地一挥手,便有一道冰锥和一道极寒之力凝聚成的湛蓝匹练先后飞掠而出。江忆染的这一斩虽然威势惊人,速度上却是逊色了一些。赤霄尚未落下,那冰锥便是刺穿了江忆染的小腹,而赤霄剑的光芒也是顿时如烛火般明灭不定起来。而紧接着,那匹练便是狠狠拍向江忆染。 那一刹那,强弩之末的江忆染再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极寒匹练砸在自己身上,然后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砸入街边的阁楼中,被湮没在破碎的木石中。 奄奄一息地倒在废墟中,江忆染的身躯渐渐冰凉、心绪渐渐恍惚。 眼前黑暗下来,江忆染却仍然死死握着赤霄。 百里筠曾经告诉他,一个剑客,哪怕到死,也不会松开手中的剑。 至少这一点,江忆染做到了。 于是,他微微笑了起来,然而那笑中,还有着苦涩—— 最后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洛海棠的身影。然而终究,他再也无法守护她了。 第七十九章 黑龙舞兮 海外小岛,彼岸花海深处。 许久的时间里,包括紫袍真人在内的四名地仙修行者都在不断向古镜之上输送着法力,激发出湛蓝光华汇聚在那断碑上。 此刻,断碑之上的光点已然密如繁星,重重叠叠之下更是呈现出一种墨蓝色。 更让人震撼的,是以这断碑为中心四周的诡异天象。 大楚东南一带尤其是海上已然是狂风暴雨,但偏偏这座小岛上空却是没有丝毫风雨,只有如墨的浓黑。 这样的浓黑没多久便是被从断碑上激射而出、直冲云霄的巨大墨蓝光柱打碎。 而与此同时,那四面悬浮在断碑周围的古镜也是纷纷破碎,烟消云散。 至于那四名已然消耗极大的地仙修行者,则终于停下了传输法力,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的江玄胤,静静等待着。 江玄胤眼眸中的狂热也是在这一刻攀升到极点。他徐徐走近那座不断喷薄出墨蓝光柱的断碑,周身的金色光华也是越来越盛。当他走到断碑之前时,那金光已然辉煌如烈日悬空,让人难以直视。在那湛湛光华中,更是有金色龙影浮动,传出阵阵龙吟。 而那断碑似乎与江玄胤生出了某种共鸣,爆发出的蓝光也是在以一种玄之又玄的频率律动着,其间竟似乎也有隐隐的龙吟声。 尽管这声音似乎低不可闻,但其实只要修为高绝之人就会敏锐地感觉到,那龙吟声竟尔是由远及近、渐渐增强!只不过这中间的变化实在细微,所以很难发现。 但江玄胤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紧接着,他便是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唤出一缕金色剑气,在已然伸出的左手掌心轻轻一划。 顿时,有血渗出,一滴滴落在断碑之上,并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渗入其中。那一颗颗滴落的血珠,都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散发着一种强大而神圣的气息。有心者更是能够发现,那滴落在断碑上的血珠数目恰好是九。 此后,便再无鲜血渗出。 虽则只不过渗出了九滴鲜血,但江玄胤似乎仿佛耗光法力一般脸色苍白无比,然而他分明是十分兴奋的神情。只见,他略微后退了几步,而那汹涌着滔天气势的断碑也是倏忽安宁了几分,只是静静地喷薄着墨蓝光华。 当九滴血珠尽数融入断碑中,片刻的安宁便是被彻底打破。 几乎刹那之间,原本还极为轻微的龙吟声便是突然震天动地起来。 而那通天彻地的蓝色光柱中开始不断地多出流苏状的金色光芒,四周也开始有墨蓝的莲花绽开,就仿佛一种仪式,在迎接着谁的到来。 这之后,海外小岛上的所有人,许许多多乘小舟浮于海上的至强修行者,金陵城中乃至整个大楚东南的所有人,都是看到了一幅他们终生难忘的景象。 有一道影子,从那蓝色光柱中自下而上直冲九霄,翻腾于风雨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吟啸。 那赫然是一头龙! 一头如墨深邃、威压四方的黑龙! 一头足可翻云覆雨、能使山崩地裂的千古神兽! ****** 黑龙一出,那蓝色光柱连同断碑便都是轰然破碎,消散于虚无。 这也意味着江玄胤终于了却了数十载以来的一桩心事。 他仰天长笑:“黑龙舞兮,四方俯首。不枉我数十载心血啊,哈哈哈。” ****** 然而,就在黑龙翻滚于云海之际,金陵城上空却也是出现了让所有人难以忘怀的奇景。 那是一只凤凰,沐浴着焚天炽焰,自某处而起,舞于九天之上,发出圣洁的光辉,照彻一方昏暗。 ****** 火凤冲霄之时,江玄胤的笑戛然而止,他脸色倏忽阴沉,森然地看向金陵城所在的方向。 而不远处的紫袍真人见此景象也是脸色一变,喃喃道:“水火终相克,龙凤难共存。此等不吉之兆,是何人所为。” ****** 某段海岸的嶙峋巨石上,白裙女子仍孤傲立着。 此刻的天空中,风雨依旧,但已然充斥着赤红与墨蓝两种颜色。 而白裙女子所在的位置恰好在赤红与墨蓝的分界线上。 一直不苟言笑的白裙女子在这一刻笑了起来,端的是倾国倾城:“真热闹啊。” 她知道,是时候行动了。 第八十章 凤鸣九天 紫衣人惶恐地看着眼前立于废墟中、周身升腾着光焰的“江忆染”,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滔天气息,心中是满满的后悔。 他万万没想到,不过几十息的功夫,会有这样几近奇迹般的变化。 ****** 几十息之前,雨花街之上。 紫衣人负手而立,面色漠然。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实力或者没有机会去阻拦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江忆染拍飞出去,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江忆染气息不断衰落却无能为力。 那一刻,雨花街上,明明风雨大作,却偏如寂静无声。 ****** 终于,沉沉静寂被紫衣人不屑的声音打破:“一切都结束了。”说着,他便不再刻意释放威压。 那些红衣人各自对视一眼,纷纷退却到了不知何处。 而江栖梧和洛海棠虽恢复了行动的能力,然而都有些发怔,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刚刚发生的事。 远处本被端木墨嬅扶着的负刀青年抹去嘴角的血迹,显然并不愿就此放弃。他异常冰冷地回应那紫衣人道:“还没有。” 紫衣人微微皱眉,但显然只是觉得麻烦,对负刀青年的态度依然是不以为意。只听他戏谑笑道:“不妨试试。” 负刀青年当即动步准备上前,然而却被端木墨嬅拉住。她轻轻摇头,眼中满是哀色。 负刀青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旋即便是徐徐挣开她的手,毅然地向前走去。 一边决然前行,他一边将九劫麒麟刀在掌心一划,一抹淡淡血色便是在刀身上晕开,紧接着便有一股玄妙而强大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并且逐渐攀升。 紫衣人右手虚虚一握,便有一柄蓝光莹莹的冰剑出现在其手中,一圈圈淡蓝波纹荡漾而开。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负刀青年,有些傲然地说道:“我承认你们这些后辈确实让本座很惊讶,多给你们些时间本座或许还真不是你们的对手。然而现实很残酷,现在的你们注定会夭折在我手上。” “啧啧,如今的地仙,堪堪七楼便这般狂妄了吗?”一道洒然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是一愣,尤其是紫衣人,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左侧的那堆废墟。 只见,原本应该躺倒在废墟中奄奄一息的“江忆染”不知何时在这一刻缓缓坐了起来。尽管他仍旧是周身血污的模样,但目光却是从先前的黯淡变得徐徐明亮起来。 此刻在场之人都十分震惊,但他们都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江忆染”和之前的恐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 “江忆染”并没有在意他们诧异的目光,而是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赤霄横执于前,左手轻抚剑身,微笑道:“原来是赤霄啊,倒也有缘呢。” 那口吻,就仿佛他和赤霄是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在此重逢。 紫衣人再无法作壁上观,因为面对现在这个“江忆染”,他竟然丝毫探测不出修为深浅。为了探明其人的情况,他便是凝神问道:“阁下是谁?” “江忆染”根本不理会紫衣人,仅仅是轻轻瞥了他一眼,然而只这一瞥,却已经让紫衣人遍体生寒。 紫衣人心生畏惧,已然确定自己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因而下意识地便想离开,却又生怕“江忆染”暴起出手,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也正在此时,“江忆染”徐徐站了起来。随之而生的,还有一圈圈如同漩涡般环绕其周身的赤红光焰,光焰流转间就仿佛一朵朵火莲不断绽开。当“江忆染”完全站立起来后,便是有一道赤红泛金光影自其身躯中掠出,在半空舒展双翅,如一团巨大无比、光华湛湛的流星直冲于九霄之上,发出阵阵清远唳鸣,向四周绽出无边无际的赤红光华。 凤鸣九天,便是如此。 ****** 紫衣人惶恐地看着“江忆染”,脸色彻底苍白,冷汗连连。 “江忆染”手握赤霄斜指地面,睥睨而立。 他看了看负刀青年,微微点头,说道:“宁家小子,你很不错。只是这个紫衣服的家伙,便交给我吧。” 说罢,他便是望向紫衣人,赤霄徐徐抬起,直指其人,咧嘴而笑:“过来领死。” 第八十一章 俱伤 天光两分,赤红墨蓝,其间有龙舞凤鸣。 在这样的奇景之下,金陵一带其他几处战场也是各有分晓。 ****** 朱雀街上,风雨依旧。 余煮酒和陈煜商却是不知何时停止了交手。 此刻,他们在街旁的屋檐下倚墙而坐,各自手里拿着一壶酒,看样子反倒像相交多年的好朋友一样。 然而,若是仔细感知便是发现,他们虽然衣衫干净、不沾一丝血污,但内里已然受伤极重,像陈煜商,脏腑之间筋骨错位已然算小伤,几近奄奄一息,只是凭借远超常人的心志在苦苦支撑,余煮酒稍微好一些,但也是受到了重创。 余煮酒抿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眼被赤红墨蓝光华占据的天空,却是发现那盘旋着的火凤的光影已然开始黯淡,毕竟其不像那头黑龙一般是实体。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好奇,到底是何等的人物激发出了这等凤舞九天的异象,只可惜伤势实在太重。他郁闷地说道:“唉,没意思,这打打杀杀到底有何好处?真心无趣。” 虚弱地陈煜商咳嗽了几声,淡淡一笑:“谁知道呢。” ****** 莫愁湖上,大战仍在继续。 持剑女子一人独斗三大地仙,却丝毫不惧,剑舞如风,剑刃过处即有淡蓝色的昙花生灭,仿佛一只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反观另三人,却好像反被压制,甚而夏菀渔的衣袍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但其实持剑女子很清楚,这种强势不过是表面上的,真正疲于应付的是她自己。虽说她修为强于其他三人,但一来夏菀渔三人并非一般的地仙修行者,二来此地毕竟是金陵,而莫愁湖更是有大楚皇室前辈留下的气运,恰好能被夏菀渔所调动,用以压制她,是以她不仅已然落了下风,其实还受了不小的伤。 尽管如此,持剑女子丝毫不打算退走,只因她的使命尚未完成。 ****** 栖霞寺内的广场之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僧人的尸体。 这些僧人,自然都是广场正中央的那名黑衣男子所杀。 不过现在的他看起来却是情况不太妙。 只见其人浑身浴血,气息十分的不稳定,单膝跪地,用刀撑着才勉强不倒下。 在其周围,有三名老僧,低声念诵着什么。 而广场后方大殿前的平台上,一名中年僧人带着其余僧众站定。 显然,黑衣男子似乎已经陷入了必死之局。 但他并不在意生死,哪怕到了这个关头,仍然咧嘴笑道:“今日一战,倒是杀得痛快,死而无憾。” 大殿前站在首位的那名中年僧人静静道:“阿弥陀佛,动手吧。” 然而,那围住黑衣男子的三位老僧刚欲出掌,一道银白辉光便是陡然落下,浮现出一名戴着狐首面具的白衣身影。其一出现,便是直接拎起黑衣男子,也不管他是否愿意,身形一晃地带着他化作银白光点消散在原地。 强如那三位老僧,竟然也根本跟不上那白衣身影的速度,无力阻止。 至于那中年僧人眼见此景,也是微微一愣,旋即长叹一声道:“唉,罢了。” ****** 凤凰台上,孟乘斐冷冷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心念电转。在青衣男子身后,脸色苍白的白秋潋虚弱地持剑而立,嘴角有着猩红的血迹,胸口上更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先前龙凤共现于九天之时,孟乘斐本已几乎要取白秋潋性命,结果却被这突然出现、难知修为高深的青衣男子所阻。 孟乘斐微皱双眉,淡淡问道:“阁下是?” 青衣男子却是微笑说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若非秋潋这傻姑娘不听我话硬是要来趟这趟浑水,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既然我现在出现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动她一分一毫。” ****** 金陵城皇城南面城墙上,一众玄金卫七零八落地躺着,气息微弱,但却并没有死,而只是晕了过去。 徐若烬并没有晕过去,但却被封住了修为,右足脚筋也是被齐白霜以琴音凝剑而挑断。因而他现在也是脸色苍白的倚墙而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白霜登上城墙,在其身侧站定。 齐白霜看了眼天空中的黑龙火凤,然后便望向皇城内星圜台的位置,那里,原本应该一片昏暗,在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他眉眼低垂,轻轻地说了声“抱歉”,随后便是化为一道幽光向星圜台所在的位置掠去。 第八十二章 一剑复一剑 “过来领死。” 听得“江忆染”这般说话,紫衣人再也无法镇定。 他面色惊惶地发出一声厉啸,身形暴退的同时周身不断升腾而出的蓝紫光华汇聚成一柄巨剑向前掠去。紧接着,他将手一招,一把玉色的伞便是在其头顶撑开,绽放出幽深的光幕。 然而,“江忆染”显然并不在意紫衣人的各式手段,他不过出了一剑。 是的,仅仅一剑而已。 只是简简单单地将赤霄平稳地向前斩出。 毫不华丽的一剑,却偏偏散发出了令人窒息的气势。 只见,“江忆染”身前的空气中陡然浮现出一道黑线,就仿佛直接将空间撕裂出一道口子。 这道黑线上泛着淡淡的赤色光点,并且在下一秒以恐怖的速度向前划去。 紫衣人退走的速度已经很快,就仿佛一道淡蓝紫色的影子飘过。但在那道黑线面前,却仍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瞬息的功夫,那道黑线便首先撞上了蓝紫巨剑,并散发出强大的威能硬生生将之绞碎。继而,它又很快追上了紫衣人。那玉伞绽放出的光幕在其面前恍若无物,直接被震作了虚无。 紫衣人惊骇欲绝,却根本来不及再做别的应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线穿过自己的身体。 所有的生机在一瞬间湮灭,紫衣人的整个身躯仿佛被焚烧后的灰烬一般化作千万微尘尽数消散。 一名七楼地仙就这般陨落。 只是一剑而已。 ****** 远处,仍在与宫缠斗的蓝衫年轻人自然是觉察到了紫衣人那边的变故,脸色突变,厉声喝道:“走!” 说罢,那蓝衫年轻人连同另外在和天权、玉衡对敌的仆从打扮的地仙便是同时捏碎了一颗灰濛濛的珠子,瞬间化作一抹淡烟在因火凤光辉而染着淡红色的濛濛雨雾中不知遁向了何方。 “江忆染”抬头看向那蓝衫年轻人一行消失的地方,淡淡一笑,依然是平稳出剑。 一剑复一剑,连出三剑,或刺或斩,都是最普通的剑式。 然而那如鬼魅般向前飞掠的黑线却在昭示着它的非凡。 尽管那蓝衫年轻人一行借灰珠之力遁走,但仍无法躲过三道黑线。 那些黑线仿佛有探溯本质的力量,直接破去了灰珠的隐匿奇效。 两名仆从打扮的地仙首先现出身形,像紫衣人一般化作了千万微尘。 而蓝衫年轻人却是稍微迟一些,而且现形之后竟然并没有直接湮灭,而只是失去了一条右臂。 他凄厉怒吼,却是不敢有片刻停留,吐出一口精血,化作诡异血芒裹挟着自己,瞬间便离开了原地,如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江忆染”见了倒是有些惊讶:“能逃过这一剑,倒是有些意思。” ****** 与此同时,那天空中的火凤渐渐黯淡了下来,很快便只剩下一个缥缈的光影。另半片天空中的墨蓝光华也不断地蚕食着赤红光华。 海外小岛上,江玄胤看着那徐徐消散的火凤,皱了皱眉,当即微微侧首吩咐道:“按原计划行事。” 紫袍真人和其他三名地仙纷纷颔首施礼示意,而江玄胤则是身形一动,直上九天,来到了那条黑龙身侧。 黑龙停止在云间的翻腾,巨大的龙首看向江玄胤,亲昵地喷吐了几下龙息,龙睛中赫然有着骄傲,似乎已然跃跃欲试,充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势。 江玄胤大笑:“你也等不及了吗?那便随我去金陵,王图霸业将至此而始。” 说着,他便是跃上了龙首,负手而立。 而黑龙也是一声长啸,向金陵城掠去,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 当黑龙掠向金陵,“江忆染”神情微动,看向那片天空,喃喃道:“倒也算个枭雄,可惜了。” 他刚欲有所动作,却是脸色一僵地停在了原地。 因为,洛海棠走到了他面前。 她眼眶泛红,盈满了泪水,倔强地咬着嘴唇,说道:“他去哪儿了?” “江忆染”叹了口气,自然知道洛海棠口中的他是谁,因而也是脸色略带歉然地答道:“你放心,他还在。只不过,他伤势很重,否则我也不会出现。但你也无需担心,这于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份机缘,破后而立,自有一番新境界。” “我只想他好好的。”洛海棠眉眼微垂,轻声说道。 “江忆染”闻言一愣,轻叹一口气,旋即也是带着怜爱地说道:“你要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八十三章 踏浪 洛海棠臻首轻点:“那前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江忆染”负手望向黑龙飞来的那片天空,眼神微凝道:“等待,等一个出最后一次剑的时机。” ****** 黑龙飞掠的速度很快,当真如同千里一线。 但几乎就在黑龙飞向金陵的同时,有一个人迎着黑龙飞遁的方向踏浪而行。 这个人,自然就是那白裙女子。 白裙女子微微动步,在平静的海面上徐徐前行。 她的步子明明并不大,却偏偏越来越快,渐渐便恍若一道闪动的白色虹光。 所过之处,风雨携浪,气势不断凌厉。 每迈出一步,她的气势便涨一分,尤其是一身剑意更是越发盎然。 她不过踏浪向前了十余里的距离,气势已然达到顶点,给人的感觉便似一柄纯白神剑在今日出鞘。 而且,更重要的是,看她的样子显然是要阻那黑龙和其上的江玄胤去金陵。 意图昭然,那便意味着楚国这边自然也会考虑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早在此前,这片海域便已经隐藏着许多的至强修行者。他们看似都在浮舟泛海,实则都在静候白裙女子的出手。现在,终于到了这一刻。 许许多多强大的气息开始向白裙女子前进的道路上靠拢汇聚。 最先到达的,是一名青衫修行者,同样是一名剑修。 他的运气很好,也可以说不好,恰巧便在白裙女子前进道路偏右的位置。 所以,他早已酝酿多时,精气神已然达到顶峰。 当白裙女子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他毫不犹豫出了一剑,至强的一剑。 但见,一道青光上一秒刚从其袖间喷薄而出,下一秒便是出现在白裙女子身前。 白裙女子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往昔清冷。几乎在青光出现的同时,她便已出剑,而且这一剑和其整个人清冷的气质截然不同,分明是异常的暴烈,只是将手中的银白长剑狠狠地拍出。 双剑相交,青光瞬间黯淡,直接被拍飞而出,落在海中。而远处的青衫剑修则如遭重击,脸色苍白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眼底不自觉地升起了惧意。 反观白裙女子,依然气势如虹,踏浪而行。 ****** 这之后,又先后有七八名地仙境的修行者汇聚而至,并且都是毫不犹豫地出手想要阻拦白裙女子。 然而却几乎都被她简简单单地一剑破之。 只有一两名修行者侥幸在其身上留下了伤痕,但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小伤而已。 在场的修行者无不感到震撼,心中难免有敬畏油然而生。不过,他们并不惶恐,因为他们无比坚定地相信,她再强,也绝不可能是大楚当今圣上的对手。 ****** 一路往前,当黑龙呼啸的身影出现在海天之际时,白裙女子便知道,真正的对手来了。 黑龙的速度很快,转眼便将至眼前。 于是,白裙女子不再犹豫,脚尖在海面轻轻一点,身形便是凌空而上茫茫天宇,化作一道恢弘的银白剑光划破犹带风雨的沉沉夜空。 人剑合一,一剑西来。 这样的一剑,足可载入史册。 ****** 面对这道令天地失色的剑光,江玄胤却只是微微眯了眯眼。 他有足够的手段,他并不惧这一剑。 你既以剑来,那我自当以剑往。 于是,江玄胤的手只虚虚一握,诛仙剑便是赫然出现。 似乎因为感觉到了另一道强大的剑意,诛仙剑发出阵阵啸鸣。 紫青剑气绽开如莲花,站在黑龙龙首之上的江玄胤感到分外的强大,他现在很自信,所以他也只是出了一剑。 像之前白裙女子拍飞楚国修行者的飞剑一样,江玄胤暴烈地将诛仙横斩向那银白剑光。 ****** 刹那间。 万道光芒迸发,掩盖了一切的颜色。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声音,也让所有为之一静。 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开来的无尽威势。 黑云碎乱,海浪翻滚,以白裙女子和江玄胤交手之处为中心的方圆十数里更是陷入短暂的真空状态。 当这样的真空过去,一道白色身影自威势爆发的中心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出,远远地向海面落去。 那道身影,自然是白裙女子。 但她的情况并不好。 她的嘴角、发梢、洁白的衣裙上,皆是猩红的血迹。她手中的长剑灵光尽散,已然成了一块废铁。 她就这样向大海坠去,但她似乎并不后悔,反而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微笑,闭上眼喃喃道:“这样你就不能总来烦我了。” ****** 反观江玄胤,除了衣衫凌乱,嘴角有些微的血迹,几乎可以说毫发无伤。 只因,在他的头顶,悬浮着一座九层宝塔,散发着神圣的金色光辉。正是这些光辉,将本该落在江玄胤身上的力量尽数隔绝在外。 方才的交锋,到底还是江玄胤胜了。毕竟无论修为还是剑器,白裙女子都略输一筹。就算江玄胤不动用昊天塔,他的伤势也会轻于白裙女子。虽然动用昊天塔似乎有些占了法宝上的便宜,但这毕竟不是平常市井间的剑客比剑,不可能会有真正的公平。而且,江玄胤也知道,击败了白裙女子并不意味着终结,所以昊天塔的动用是势必的。 当然,就算这之后还有强者要出手相阻,但江玄胤依然不惧。 诛仙剑、昊天塔在手,身负地仙十六楼修为,又有黑龙相助,江玄胤很自信,也是真的很强大。 第八十四章 真正的对手 白裙女子的身形不断坠落,但就在那一瞬间,另一道白衣身影忽然出现,轻轻抱住了她,无奈地说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倔?” 白裙女子自然知道来的人是嬴天夙,她看着嬴天夙干净的眉眼,眼眶微红,执拗地说道:“为什么你总会出现?我不要你救。” 嬴天夙微笑:“傻姑娘,因为只能是我啊。” 随后,他抬起头看向黑龙龙首之上也在看着他的江玄胤,淡淡说道:“我在金陵等你,你真正的对手,是我。” 说罢,嬴天夙连同他怀中的白裙女子便是化作莹莹光点消散不见。 江玄胤深深皱眉。尽管他仍然自信,可也希望能少一些变数。而这突然出现救走白裙女子之人却并不在他的计算之中,反观其人,却仿佛对他的安排了如指掌。 但不管如何,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江玄胤心念微动,那黑龙便仿佛能通人意一般,长啸着向金陵城继续飞掠。 ****** 莫愁湖上,持剑女子仍是稳定地出剑。 尽管她的身上已经开始有剑伤浮现,但她仍然十分平静,只是认真地应对夏菀渔三人。 反观夏菀渔,虽然现在的情况是已占上风,但她的心中却有些许的焦虑。因为,她知道,江玄胤也就是她的丈夫很快就要来了,而她还需要做另外一件事帮助他,所以现在不能再纠缠下去了。 只是,当夏菀渔神色一厉地准备付出些代价发出杀招时,她们上方的天空中却是突然出现了一片闪动的白光,从这些白光中浮动出无数玄妙而强大的气浪,硬生生使夏菀渔三人攻势一滞,将三人瞬间推开了数丈。也正是在这间隙,一道戴着狐首面具的白衣身影便是出现在持剑女子身侧,恭敬说道:“喻姑娘,楚援将至,无需恋战。” 持剑女子神色一动地望向东侧的天空,秀眉微蹙,旋即便轻轻点了点头。 当下,但见白光剧烈闪烁,两人的身影便是消失不见,连同那白光也是碎裂开来。 其实,刚刚夏菀渔三人并非不能尝试留下持剑女子两人,只不过他们显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不这般做。 像之前的持剑女子一般,夏菀渔也是转身看向东侧的天空。当感知到那人驾龙而来,她露出了会心而温柔的微笑。 随后,夏菀渔便是吩咐叶风吟、薛不语道:“你们留意四周。” 说罢,她身影微微一闪,便是出现在晓荷亭中那方石碑之前。 此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黑龙呼啸,不多时便已至金陵皇城上方。 感知到皇城中的景象,江玄胤略微挑眉,但旋即便是归于淡漠。 那里,星圜台南侧近百丈的地方,许许多多的玄甲士兵围成了一圈子,在这些士兵的前方,赫然站着四名地仙修行者。而在垓心处,却是齐白霜盘腿坐着,膝上摆着一架古琴,看上去十分安宁,但其衣襟上早已沾满血迹,他自己也是微垂着头,七窍流血,眼神黯淡,气息微弱,不知是已然离逝,还是仅仅昏厥了过去。 在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玄甲士兵的尸体,其间甚而有两具生前都是地仙境界的灰衫修行者的尸体。 而在圈子之外,由南至北的御街之上,更是宛若一条血路。 很显然,齐白霜一个人,由南杀到了北,奈何终究孤木难支。 现在,金陵城各处的战场都已落下帷幕,似乎结局已定,但当所有人觉察到华禹阁阁顶生衍起一道强大的气息时,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也许仅仅只是个开始。 ****** 雨花街上,“江忆染”望向华禹阁的方向,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想不到竟然是你。” 当其他人包括已然落在一众人身边的宫、天权、瑶光都被皇城上方的黑龙或是华禹阁阁顶的强大气息所吸引时,洛海棠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江忆染”的背影。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个真正的江忆染能够好好地活下来。 ****** 华禹阁阁顶,嬴天夙孤傲地负手而立,衣袍猎猎作响。至于那白裙女子,似乎已经被安置到了别处。 此刻的他,比之黑龙龙首之上的江玄胤,便仿佛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只是他的气势丝毫不输半分。 嬴天夙就那般睥睨地看着几乎相距了大半个金陵城的江玄胤的身影,眼神中是真正的傲然。那种自信,并非像江玄胤那般大半为外物所给,而是纯粹的来自于本身。 江玄胤也在看着嬴天夙,他并不惧怕,只是有些隐怒。怒的是此人与自己明明毫不相干,为何要在此时出手。 但,不管如何。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真正的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第八十五章 疯子 平息心中的一丝怒意,江玄胤往前踏出了一步,离开龙首,淡淡说道:“不要管他。” 这句话自然不是说给嬴天夙听的,而是说给金陵城中城外许多早已有所安排的很多人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身后那头鳞爪飞扬、凶厉狰狞的黑龙听的。 几乎一瞬间,那些早已安排好的人,在早已安排好的地方,催动了同一种法决。 星圜台、莫愁湖、朱雀街、凤凰台、桃叶渡、燕子矶、长干里、栖霞寺、青溪、梅花山……不断有淡金色的微光从这些地方飘荡而起,徐徐升至黑龙周身,并最终没入其中。 随着这些淡金微光的没入,黑龙不再翻腾,而是静浮于空中,陷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不仅它的气息在缓缓地增长,而且在其与金陵城或者说整个楚国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在生成。 嬴天夙看着这一切,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说道:“终究是依仗外物。”说罢,他身形微微一动,整个人便是冲天而起,与江玄胤遥遥相对。 毫不犹豫地,嬴天夙出剑。 他的剑,通体泛着凛冽的青芒,那闪烁着的辉光,恍若天上的星辰,传出如深渊般幽寒的气息。 今夜无月无星,但偏偏在那一刹那天空泛起了时隐时现的光芒。 而嬴天夙用出的一式剑招,看起来也很简单,只是轻轻刺出。 然而这一刺却似乎与天空中闪烁的光芒遥相呼应,瞬间带出一道凛凛若流星的剑光向前掠去。 剑光掠至一半,便由一而分作千百。恍惚间便仿佛一场流星雨落向江玄胤。 江玄胤冷漠地看着袭来的流星雨,同样也是毫不花哨地出剑。他的剑意很朴实,给人的感觉就如同技艺高超的捕蝉人以长竿粘蝉,每出一剑,便有一道如流星般的剑光崩碎。 江玄胤出手极快,几乎瞬息间所有的剑光便是湮灭殆尽。 江玄胤冷冷看向嬴天夙,说道:“若止于此,那阁下未免太辱没七星龙渊的威名了。” 原来,嬴天夙手中那柄青色长剑,便是曾经的十大名剑排名第五的七星龙渊。 嬴天夙则不为所动,根本不想接他的话。只是倒提长剑,开始踏空飞奔。 青影一闪,嬴天夙便是跨过了大半个金陵城的距离出现在江玄胤身前,他将剑从后抡起,像铁锤一般砸向江玄胤。 江玄胤在刹那间闪过许多心绪,他很奇怪嬴天夙这般出剑。因为首先,这样将剑当作锤来使实在是很拙劣的剑招,破绽太多,其次,他有昊天塔护身,贴身而战是很不智的选择。但不管心中有如何诧异,江玄胤还是下意识地横剑向上,并准备在下一招化持为削。 然而就在诛仙和七星龙渊相交的刹那,嬴天夙的嘴角却是勾起了一丝笑。江玄胤脸色一变,然后便是发现七星龙渊直接如一道流光般从嬴天夙手间脱出,向江玄胤身后的黑龙掠去。 江玄胤即刻变招,向嬴天夙咽喉削去,想以此逼退他并回身阻拦那一抹消逝的青意。 然后让江玄胤心中一颤的是,嬴天夙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只是微微拔高身子,硬生生迎上了诛仙。 诛仙剑很轻易地划开了嬴天夙的血肉,并最终嵌入他的左肩肩窝。本来,诛仙应该是能自其左肩而出并顺势废其左臂。但偏偏,它嵌在了嬴天夙的肩窝。诛仙不断地绽出紫青剑气,但嬴天夙却似乎根本不害怕,周身闪动着玉色光芒。 看着眼前诡异的这一幕,江玄胤再难保持平静,他厉声而啸:“你这个疯子!” 他想要抽回诛仙,却被嬴天夙体内一股古怪的力量所困住。其实一般来说,面对这样的情况,放手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手中的剑不是普通的剑,而是可灭仙佛的诛仙剑!若是放手,岂非意味着放弃了诛仙?但不放手,他便会被限制于此,无法阻拦七星龙渊,而那头黑龙沐浴在淡金微光中,处于极为玄妙的一种状态,难保会因为七星龙渊出什么变故。当然,眼下还有一种选择,便是在这瞬息的光阴里,斩杀嬴天夙! 江玄胤的眸中也是泛起了些许疯狂,不停地催动着诛仙,而其左手也是泛起如悬空烈日般的刺目金光,向嬴天夙拍去。 嬴天夙却是丝毫不惧,反而大笑:“不疯魔,不成活(注一)。这样才有意思!”笑声中,他左手的玉色光芒瞬间大亮,紧握成拳,捣向江玄胤胸口。他出拳很快,率先狠狠砸落,那从昊天塔中绽出金光光幕都是瞬间被打散,但同时也在瞬间凝聚,尽管如此,那劲力仍然有一部分落在了江玄胤身上。江玄胤的肉身本就不强悍,这一击之下便是脸色一白,逆血上涌,虽则如此,却不致命,而他的一掌也是拍在了嬴天夙的身上。然而江玄胤惊骇无比的是,那一掌所传出的无穷威能在传入嬴天夙身体后竟仿佛泥牛入海,被那股刚刚困住诛仙的古怪力量直接消解。 看着嬴天夙狠厉的眼神,江玄胤的心底竟是不自觉地升起了一丝恐惧。 注一:引自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中张国荣的台词 第八十六章 剑来 “江忆染”看着缠斗在一起的嬴天夙、江玄胤,摇头失笑:“你果然还是当年的性子。” 那一刻,他也出了一剑。 直上九天的一剑。 赤霄就这般隐没在云海中,却不知道何时落下。 “江忆染”知道,他还需要等待,等待落剑的时机。 ****** 硬生生与江玄胤互挨一击后,嬴天夙的眼眸却是越来越亮。 因为七星龙渊已然掠到黑龙面前,再无人能够阻拦。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原本紧闭龙睛的黑龙却是陡然睁开了双眼。 但那黑龙显然依旧不能妄动,因而只是发出一声厉啸,喷吐出一道墨金色龙息,裹挟着无尽风雨涌向七星龙渊。 嬴天夙却是无惧,洒然一笑,心念微动间,青光凛凛的七星龙渊便是如同一道眉笔朝着风雨中画去。 这一式,叫画眉。 画眉不是至强的剑招,但却是最顺他心意的剑招,因为,这是他教她的第一式剑招,里面的记忆给了他最真的美好。 所以,这一剑很强,几乎青光一闪,风雨尽散,龙息轰然破碎,剑意继续往前,落向黑龙。 江玄胤如何不能感知到这一切,他很愤怒,周身的金光中开始涌出墨意,这些墨意晕开,在方圆十丈的虚空中流动,恍若一片墨色的池塘。紧接着,池塘中衍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股力量的覆盖下,那一片虚空中除了江玄胤之外所有事物的颜色尽数失却,只剩下简单而纯粹的黑与白。 这样的黑白中,连法力的流转都凝滞起来。 然而,七星龙渊还在向前,嬴天夙体内那股奇怪力量仍然在困缚着诛仙。 江玄胤看着嬴天夙冲破黑白之意重新亮起的玉色光芒,言语中透出了一股苦涩:“怎么可能?” 嬴天夙淡笑道:“无色玄池,很厉害。可惜我不是普通人。” 说罢,嬴天夙却是不再去限制那诛仙,身形暴退的刹那,其额间浮出一道血线,血线往两边扩开,赫然是一只诡异的第三只眼在缓缓睁开,睁开的瞬间,便有一道血光激射而出,淹没了江玄胤的身形。 几乎同时,七星龙渊的剑意与那黑龙也已然是咫尺之距。黑龙发出咆哮,终于不再顾及其他,完全从玄妙的状态中脱出,抬起巨大的泛着墨光的龙爪,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径直将七星龙渊硬生生抓住,任凭其青光绽放,却巍然不动。然而黑龙却忘记了还有另外一剑一直在静静等待着时机。 这柄剑,自天上而来。 像一道燃烧着烈焰的流星,拉出汹涌的赤白彗尾。 几乎在黑龙抓住七星龙渊的那一瞬间,那天外一剑径直穿透了黑龙的身躯,透体而出。 与之而起的,是一片无尽的烈焰,将黑龙庞大的身躯尽数笼罩了进去。 ****** 赤霄剑穿透了黑龙的身躯,化作一道流光向雨花街飞去。 然而,堪堪掠至半途,从某条街巷中便是突然涌出一团深沉的黑气,将赤霄裹挟在内,并且在下一秒瞬间消隐。 雨花街之上,“江忆染”脸色突变,刚欲有所动作,便是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周身的气息也是瞬间衰弱了下去。 洛海棠心中顿起戚然,她上前扶住“江忆染”,泪珠盈睫:“怎么了?” “江忆染”苦涩一笑,面带悲哀地说道:“抱歉,赤霄被夺走了。” 说罢,“江忆染”眼中的光芒便是彻底消散,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倒在了洛海棠的怀里。 洛海棠咬着嘴唇,倔强地喃喃:“你会没事的,我相信。” ****** 暴退的嬴天夙止住身形,额间的诡异妖目也是徐徐合上。他看向前方,彼处,血光徐徐消散,现出了江玄胤的身形。 只见江玄胤衣衫凌乱,面目苍白,束发的玉带也是崩散,一头长发凌乱地披着,尤其是在其左肩肩窝下方靠近心脉之处,赫然有一个血洞,虽然已经不再汩汩流血,但仍然泛着淡淡血光。显然,那道血光直接洞穿了昊天塔放出的光幕,重伤了江玄胤。 只是,此刻,曾在江玄胤脸上出现过的些微的惶惑震惊、难以置信地神色都反而尽数散去,剩下无尽的冷漠。 他微微侧首,看向后方。 那里烈焰已然消散,硬挨了一记如流星落的赤霄之后的黑龙也受了重伤,庞大的身躯上流淌着墨金色的血,连连发出痛苦的嘶鸣。尽管那从金陵内外各处涌来的淡金微光不断地修复着黑龙的伤势,但速度极缓,而且这些淡金微光原本是用作增长其修为之用,现在却消耗在了疗伤之上。 至于七星龙渊,自然早已挣脱了龙爪的束缚。 而在黑龙受创之后,嬴天夙显然也没有再对它动心思的打算,当即就将之召回。 这一切,自然都在侧首而观的江玄胤的眼里。 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让嬴天夙顺利召回七星龙渊的打算。 只见江玄胤举起诛仙往右侧一刺,喷薄而出的紫青剑气,便是疯狂地卷缠在了刚好掠过的七星龙渊之上,不断地消磨着七星龙渊之上的凛凛青光。 嬴天夙微微皱眉,轻念一声“敕”,七星龙渊之上便是升腾起青白色的灿灿星光,硬生生撑开了紫青剑气。 江玄胤脸色漠然,手指微微一引,昊天塔上便是沁出一缕金光,凝化成一柄宽厚大剑,像铁匠铺里的铁匠举起锤子捶打铁料一般,重重地砸在了七星龙渊之上。 嬴天夙乃七星龙渊剑主,神魂血脉与之相连,当下脏腑之间也是如遭重击。他面色不变,狠辣地咽下咽喉间的逆血,伸出右手朝江玄胤虚虚一握,便有数十道看似微弱实则蕴含天地法则的淡白流束向江玄胤涌去。 那些流束不断地冲击在昊天塔洒落的金色光幕上,便像是一朵朵白色的细花在绽开。 这样的冲击蕴含着的威能,尽管有昊天塔的护持,江玄胤的身躯还是微微颤抖起来,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缕缕血丝。但他并不在意,依然以指为引,不断地牵动出金光,化为大剑砸在七星龙渊之上。 当最终足足九柄金光大剑同时砸落在七星龙渊上时,其上便是出现了一丝裂纹。 裂纹迅速地扩散,最终,这柄至圣至洁的剑,断了。 争斗到现在,连被诛仙穿肩而过都看起来若无其事的嬴天夙第一次受到了致命的重创。 他气息衰落了许多,开始不断咳血,鲜血像绽开的花染尽了他的白衣。 江玄胤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嘴角逆血渗出,因为修为高绝而显得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迹。 尽管已经没有了白色流束冲击,但他的身子已然忍不住地颤抖。 江玄胤收回先前作困锁之用的诛仙剑气,散去那九柄金光大剑,看了眼断作两截却仍因强大的灵性而悬于空中的七星龙渊,冷冷说道:“鱼死网破,值吗?” 一缕云气飘过,裹挟两截残剑飞向嬴天夙,而江玄胤也并未阻拦。 嬴天夙捧住掠来的残剑,虽身受重伤,却仍是开心地笑道:“当然值。你伤了她,我帮她讨回来,顺便帮她做完想做的事,她自然就会开心。她开心,我就开心。这是快意,你明白吗?” 原本一直淡漠的江玄胤瞬间愤怒起来:“莫名其妙!既然如此,你便留在这里吧。” 江忆染放开手中的诛仙,让其悬于身前,直指嬴天夙。紧接着,他抬起右手在身前轻划一道直线。紫青光芒闪动间,诛仙一化为九,连成一线,剑气纵横间恍若形成了一片汪洋。之后,他只是轻轻一指身前的虚空,一线九道剑光,便如同潮水一般,裹挟着滔天之势,涌向嬴天夙。 大江东去,这是凝聚着大楚皇室所修剑道之真意的一式,至简,亦至强。 此刻,在嬴天夙眼中,就仿佛是一片紫青剑海在向自己涌来。 但嬴天夙依旧只是静静微笑。 他闭上眼,大声道:“剑来。”(注一) 刹那间。 有千万剑,自西飞来。 遮天蔽日,浩浩荡荡。 注一:引自烽火戏诸侯所著《雪中悍刀行》第一卷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章 幽燕三尺雪 延煌二十七年初,冬深,雪落。 ****** 这次的雪,甚而在金陵一带都已是势大,更恍若北地,纷纷扬扬,片片若鹅毛飞洒,厚者可至三尺。 只不过于北地的百姓而言,这倒也见怪不怪,反而欢喜,毕竟,雪兆丰年,整整一年便都有了个好盼头。 ****** 云杭山深处,雪积如被,但在这样的至寒里,依然有几个人影在艰难地往山腰行进。 山腰的某处地方有一座坟,坟前有一块碑,碑上无字,但那几个到达此处的人影都知道这里葬的是谁。 这几个人正是当年江忆染待过的雁翎军雁九癸字营甲字队一众,而他们所要祭奠的自然就是曾经一起战斗的兄弟方和山了。 杯酒入土,八人各自行礼,然后便是感慨起往昔的日子。 原先一直最爱说话的王守恪在祭奠之后却是破天荒地有些沉默起来。 等到冯远他们问起怎么回事,王守恪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们甲字队终归少了一个人,总觉得不够完满。” 其他人瞬间也是默然,他们知道王守恪所指是谁,而且他们也得到了消息说前不久那个人受了重伤,几乎奄奄一息,也不知现在是否复原如初。 飘忽的风雪里九个人就这样陷入了沉寂。 不喜说话、倚树而立的冷如修,痛饮一口壶中的酒,感受喉间散开的热力,打破沉默道:“既然如此,我们去雁城看看。” ****** 雁城,暮云府,千漪湖畔。 从念玉苑徐徐走出的江暮玦来到了立于湖畔的洛南思身侧,眉眼间比十几天前明显要轻松许多。 洛南思见状问道:“看你今日心情不错,想来念棠的伤势应该恢复地很快。” 江暮玦没好气地摆摆手道:“得了,海棠天天在他身边照顾,那臭小子简直恨不得一直都这么伤着。我看他是没伤都装得有伤在身。” 洛南思抚须而笑:“终究还是孩子心性。” “不过,这次劫难总归被他给挺了过来,确也值得高兴。”江暮玦摇头失笑,旋即便是正色道,“说起此事,可曾打听到当日那紫衣人的消息?” 洛南思闻言也是神色微凝,说道:“目前只能算有一些怀疑对象,但却难以下定论。按照现在的线索来看,最有可能的,是龙虎山那名身负皇室血脉的大真人,因为在念棠初入金陵的时候他曾动过杀心。” 江暮玦点点头道:“那名大真人已至地仙十七楼,比之父皇都还要胜一筹,他恐怕是看出了什么,起了疑心。” “那我们如何应对?” 江暮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冰凉,淡淡道:“静观其变。毕竟现在庙堂上很快便有一场风雨将至,他们自顾不暇。” ****** 念玉苑中,脸色仍是略显苍白的江忆染轻轻抿了一口洛海棠喂来的粥,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以后能天天这样就好了。” 坐在床沿的洛海棠洁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绯红,微微低头道:“又贫嘴,我不喂你了。我出去拿些东西,你自己喝。”说着,便将手中的一碗粥放在一边,捏着衣角跑了出去。 看着洛海棠离开的背影,江忆染眼中有着无限的柔情。 幽燕三尺雪,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寒冷。 只因,她的陪伴。 ****** 别看现在的江忆染神色轻松、若无其事,时不时和洛海棠贫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之前经历了何等的凶险,简直就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得不说,活着的感觉真好。而且可以说非常幸运的是,经此一变,尤其是在当初昏迷后被另一道意识占据后那道意识所留下的地仙境余韵的帮助下,江忆染直接悟通了通幽境与妙真境之间的瓶颈,只待伤势一复,便可修为便可更上一层楼,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破不立。 虽说如此,但江忆染心中仍有千丝万缕的谜团困扰着他。 紫衣人背后到底是谁?为何要取他性命?在他昏死过去后占据他身躯的另一道意识到底又是谁? 江忆染知道,这些事情都不是一时半刻所能解决的,也只好暂时放在一边。 此刻,在洛海棠走后占据着他心间,给他带去无限疑惑的是一个梦,一个让人难以相信却又无比真实的梦,一个让他在昏死后仿佛经历了另一个人所有人生的沉沉大梦。 就像当年在邺城被尸魁袭击晕过去后梦中所见一样,前几日在江忆染醒来之前的梦里也出现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的容颜依然与洛海棠一般无二。 这,真的是梦吗? 第二章 凉州月 金陵宫城,飞霜殿内。 身着华贵凤衣的夏菀渔正和一袭紫衣的江晨瑜并肩向殿门行去。 此时距离延煌二十六年冬的那场动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但万剑西来的浩荡景象却是给楚国皇室的每个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时的江晨瑜在深宫之中,但却并未参与楚国方面的行动,只是当看到那等景象后,他也是深深地感到,这个时代,权势能御人臣为己驱使、保家国平安,但有时候真正的安稳还是来自于自身的强大修为。 其实,原本以江晨瑜的修为和身负的皇室血脉完全是要参与到当初的谋划中的,只不过出于某些唯有江玄胤、夏菀渔和他自己少数几人知道的秘辛,并没有让他涉险。这些秘辛到底是如何,却又是后话了。 再过数个时辰,江晨瑜便要重回蜀地赴任,因而此刻夏菀渔也算是相送一程。 只听夏菀渔叮嘱道:“瑜儿,路,母后与你父皇已为你铺好,接下来便要看你如何走了。” 江晨瑜正色道:“母后放心,儿臣定不辱使命。” “姚先生与阮将军皆为当世人杰,瑜儿到蜀地后切不可刚愎自用,要多与此二人商量。且蜀地多俊杰,瑜儿也要多加招揽,特别是诸葛一族,若能为我大楚所用自是最好。不过这些事,想来瑜儿也早已有所考量,母后便点到为止,不多说了。” “儿臣谨记。” 彼时两人至殿门,夏菀渔点点头,紧接着便是郑重说道:“瑜儿,我大楚遭逢去岁大变,你或许因之而觉得修为乃立身之本,实则不然。治国者,关键在于让其他人为你驱策陷阵,以身犯险绝对是迫不得已方行之。” 江晨瑜心中讶异到底是知子莫若母,但面上仍然是恭敬答道:“儿臣明白了。” “如此便好。不过,有些事情瑜儿还需谨慎为上。”夏菀渔微笑相言,眉眼秀丽。 ****** 夜已深,残月高悬。 大秦西北腹地凉州。 如镜般澄澈的月牙湖南面湖畔,一道白衣身影倏忽出现。 正是嬴天夙。 他微眯着好看的眸子,手指翻飞,诀法变化不息,一道道月白光芒便是自其手间掠出,沿着某些玄奥的轨迹移动。 没过多久,嬴天夙身前的湖水便是朝两侧分开,竟是显现出一条看起来不断绵延向湖水深处的青玉甬道来。 嬴天夙自然早已对此见怪不怪,身形一晃地没入其间。 青玉甬道虽然看起来幽深,实则却并不长,嬴天夙很快便来到了一方同样由青玉砌成的小室中。这方小室的玉壁之上都缀着许多湛蓝夜明珠,发出如水般流动的光华。在小室的另外三面同样有着三条青玉甬道,在甬道的入口处都有两名持剑的身着月白衣裙的女子戍卫。只不过,嬴天夙的身份似乎很特殊,根本不在意这些守卫,径直沿着原先的方向向北进入了下一条甬道,而那些守卫也仿佛对之视而不见。 就这般穿过了数条甬道、数间小室,嬴天夙终于来到了一方比之前的小室大不知多少的殿宇之中。 这方殿宇南北狭长,以一条由流动着蓝紫光华的玉石铺缀而成路为轴,两侧各九根月白色巨柱,上面都雕刻着泛着单淡金光芒的凤凰,栩栩如生,甚而已经有了几分舞于九天之上的意蕴,巨柱之外的殿壁则是清一色的深蓝,恍若纯粹而深沉的汪洋一般。 在殿宇的最北端,有一方鎏金月白玉椅,只不过椅上无人,反倒是椅前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 其人着湛蓝宫装,身姿绰约,婷婷玉立,尤其是其眉眼,浅浅薄纱根本无法遮掩住那一股浑然天生的妩媚与姣好。 见此美人,嬴天夙却是不为所动,只是静静问道:“她的伤怎么样了?” 宫装女子一怔,旋即便是促狭地笑道:“怎么?这么担心我师妹的伤势?” 嬴天夙心中却是有了答案,当即也只是微微摇头一笑。 “我去看看她。”一边说着,嬴天夙一边转过了身,只是还未走几步,便又倏忽停下,微微侧首,淡淡说道:“麻烦倪师姐转告朝廷里的那位,她虽是月宫宫主,但若总是将璃置于险地,我必杀之!” 第三章 不渝 在湖底的青玉宫阙间疾行,嬴天夙很快便来到某条甬道尽头的一间隐秘小室前。 嬴天夙微微一笑,也不进去,只是说道:“璃,出去走走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似乎能轻易地穿过眼前小室的青玉门,因为小室之内很快便传来一声依旧清冷但却已有几分恬然的回应:“好。” ****** 湖底宫殿之外的世界仍浸润在淡墨的夜色中,月光如水,晚风微凉。 月牙湖畔,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一个自然就是嬴天夙,另一个却是一个多月前踏浪而战的白裙女子了。 时至现在,白裙女子的伤也已好的差不多,只是脸色还略显苍白,但这反而给她添了一分娇弱之感,于其容颜端的是锦上添花,更加惹人怜爱。 之前一直想着与嬴天夙保持距离的白裙女子,如今却似乎与他亲近了一些。 但嬴天夙心里很清楚,眼前的白裙女子从来都是一个执拗倔强的姑娘,看起来生人不近,但其实只是没有遇到一个真正懂她的人。 ****** 从初遇的那一天算起,嬴天夙和她相识也有好几年了。这么多年下来,白裙女子看起来对嬴天夙十分冷淡,但实际上好几次流露出对他的挂念和担心,冷淡地样子只是因为一些缘故不愿连累他,便倔强地要自己一个人扛。 白裙女子越是如此,嬴天夙越是确信,她就是那个自己苦苦追寻的人,她就是那个需要自己用一辈子甚至下辈子下下辈子去珍惜的人。 这样的女孩,如果错过了,又该到哪去找呢? 所以,这么多年,嬴天夙对白裙女子的心一如当初。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愿意让他陪她一起面对眼前的风风雨雨。 而这一转变的到来,自然就是在延煌二十六年的冬至了。 那时候,尽管白裙女子仍身受重伤,但她依然执拗地来到窗前,安静地咬着嘴唇,看着天空中悍不畏死地与江玄胤相斗的嬴天夙。 当最后关头,千万剑自其身后掠来,她的心扉也是彻底为嬴天夙打开。 脸上浮着一抹淡淡红晕的她微微垂首,轻声说了一句:“就知道耍帅。” ****** 此刻,与嬴天夙并肩而行的白裙女子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两只纤纤玉手绞在身前,微垂着头,看着从裙底露出的白鞋,并不说话,只是静静走着。 从来洒脱的嬴天夙今晚却似乎故意一般,也不开口,只是微微笑着,略略歪着头,看着白裙女子无瑕的容颜。 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白裙女子忽然停了脚步,秀眉一挑,抬头嘟着嘴道:“你怎么不说话?” 嬴天夙就像诡计得逞一般,开心地笑起来:“等你先说呀。” “无聊。”白裙女子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然后冷哼一声地转头,小跑地向前。 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嬴天夙的眸子也是紧跟而上,眸子却是快笑成了好看的月牙。 ****** 凉州地处西北荒寒,天干气燥,少林多沙。 月牙湖便是在一片漠地之中,就宛如一片枯黄粗布上缀着的一颗明珠。且其虽处漠地,但似乎是尽得周遭的造化风韵,不仅湖的面积不小,且灵气丰沛几近凝雾。在湖的北侧,更是有一片彼岸花海。不同于楚国某座海外小岛上的血色彼岸花,这里的彼岸花皆是泛着晶莹的蓝,光芒浮动宛若仙境,煞是好看。 嬴天夙和白裙女子便躺在这片花海中,看着澄澈的星空,絮絮地说着心事。 过了许久,也许是有些累了,也许是因为嬴天夙的存在而完全放松了身心,白裙女子枕着嬴天夙的手臂,灵动的双眸徐徐合上,就这样沉沉睡去,嘴角噙着若桃花一般明媚的笑。 嬴天夙没有休息,他只是微笑地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儿,看着她秀气的眉,看着她晃动的睫毛,看着她微微晃动的樱桃小嘴,看着她如瀑披散的墨色长发,心中是无限的欣喜,同时也蕴着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 不管如何,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要知道,自分别之后,你我三世未见,这一世我好不容易再与你相逢,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去守护你。 ****** 此情,谓之不渝。 第四章 难量 大楚东南金陵城。 一个月前的大战于此间的百姓来说,不过就像一场恍惚的梦,醒来之后留下的余韵也只不过是在坊间巷里多了些流传的故事,譬如今上驾龙斗剑仙之类。 四处依然是一幅繁荣的景象。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皇宫之内。 高处不胜寒,这里弥漫的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寂。 ****** 宫城毓秀圆。 大楚皇帝皇后此刻正沿着一条草木掩映的小径徐徐而行。 江玄胤看起来似乎恢复得很好,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充满着帝王该有的威严,周身流溢着淡淡的金光。 但这只是表象,唯有包括夏菀渔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江玄胤受的伤难以想象。 ****** 当初那场大战的最后,嬴天夙一声“剑来”,千万飞剑瞬间遮天蔽日般涌向江玄胤。 飞剑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剑意。 那等睥睨天下的剑意,不仅直接破去了“大江东去”的剑势,并且撕裂了最后关头昊天塔在江玄胤周身凝化出金色光海,生生涌入了江玄胤的体内。 虽然之后,嬴天夙也再无一战的余力而就此退去。但江玄胤还是觉得自己输了一筹。 身为帝王,自有帝王的心气。 诛仙剑、昊天塔在手,却仍然与嬴天夙几乎算是两败俱伤,江玄胤也只能自叹到底小觑了天下英雄。 不过,江玄胤毕竟不是寻常帝王,所以很快便不再纠结于些微胜败。 但此战过后的伤势却是确实让他颇为头疼。尽管皇室不缺灵丹妙药,但却仍然难以拔除嬴天夙留在其体内的剑意,如同毒素一般在其血肉间沉积,侵蚀着他的体魄,俨然有成为隐疾之势。 这正是江玄胤以及夏菀渔等人所最担心的。 ****** 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入眼处皆是簌簌白雪,端的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在淡淡的梅花香气中,夏菀渔关切相询:“伤势如何了?” “无妨,小伤罢了。”江玄胤霸气笑道。 夏菀渔眉眼间却是有淡淡的忧思:“别硬撑着,其实若不是你一直阻拦,我是觉得应当将小璟湖华医仙唤来。” “不必。”江玄胤摇头,“她既不喜朝廷,我们又何苦迁就她?” 说这话时,江玄胤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傲然。紧接着,他又是微笑道:“真的不必为我太过担心,成王败寇,百年后不过都是一抔黄土,关键是活着的时候可以拥有多少的精彩。” 话到此处,他微微顿了顿,随后便是眯着双眼淡淡说道:“而且,月宫和红衣想阻我大楚养龙这自不必说,实是理所当然,所以,我现在更关心当日金陵城上空出现的火凤一事,还有那从天而落刺伤黑龙的赤霄。” 夏菀渔闻言也是秀眉微蹙:“据血雁那边的消息,当时一切的诱因是那名使用寒冰手段的紫衣人,毕竟若非是其将念棠打成重伤、奄奄一息,也不会出现前世残念回魂复苏的情况。” “那名紫衣人应该是叔祖的手下,毕竟在此之前他曾流露过很强的杀心。” “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江瑾川?” “只要他不借用皇室的势力行事,如何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现在好奇地是,为何念棠前世残念回魂复苏之后会呈现与我朝气运截然相异的火凤之象?还有为何会出手相助那白衣男子?说实话,我现在有些明白叔祖的杀心从何而来了。”江玄胤淡淡说着,眼眸中却是闪过一丝戾气。 夏菀渔其实挺喜欢江忆染这个孙儿,所以听闻江玄胤的话,也是暗自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柔声劝道:“那毕竟也只是他前世,与现在的念棠又有何关系呢?况且,他可是你的亲孙儿。” 江玄胤默然,许久后才面无表情地说道:“当初在叔祖面前,朕也是这般说的。只是他却觉得朕所说未必是真的。” 听到江玄胤在说话时连“我”都改成了“朕”,夏菀渔在愕然的同时,眉间也是划过一片哀色。 难量最是帝王心。 夏菀渔自然知道江玄胤的话意味着什么。然而以前尚未登基的他并不是这样,自从身居帝位之后他就一直在改变。现在,连她这个妻子,竟似乎都很难猜透江玄胤的真正心绪了。 第五章 无生 雁城,暮云府。 伤势尽复的江忆染徐徐走入了一处院落。 这处院落中,有一丛丛竹子,虽因冬日寒冷而有枯意,但仍倔强地保留着几分淡淡的青。竹子之畔,有一名红衣男子正用一把匕首切削着一截竹子。 红衣男子自然就是百里筠。 他看了眼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的江忆染,淡淡道:“看来你也是因祸得福,破境了?” “只能说我运气确实还不错。”江忆染苦涩笑道。 “运气好也很重要。”百里筠说到这儿,却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微一挑眉道,“不过,我听说赤霄被人夺走了?” 江忆染连连干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他如此,百里筠却是继续削起了手中的竹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剑修最重要的是一颗剑心,剑器不过外物,剑心不失,剑器便不失,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执念于此。” 江忆染轻轻点头,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百里筠削竹子。 看了许久,江忆染眉眼微讶道:“百里大哥削的是竹剑?” “你去看看我屋内。”百里筠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江忆染闻言当即站起,走到身后不远处小屋之前,缓缓推开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屋内正对江忆染的一面墙上,赫然挂着一柄柄翠绿竹剑,流动着如玉的光辉,细看之下足有二十余柄。 江忆染回到原来的位置,神情古怪地看着百里筠。 百里筠似乎预料到了江忆染这般的表情,是以仍然云淡风轻地说道:“筠者,竹也。我不久前才明白,原来竹才是我的本命。赤霄丢了,或许是好事。” 刹那间,天地间许许多多的青碧色光点在江忆染震惊的目光里尽数向这方院落涌来,沿着玄妙的轨迹开始奔流,并在最后不断地汇入百里筠的身躯,他的周身,仿佛有一片碧色的竹林在微风中摇曳。 这一天,被诛仙剑气废去修为的百里筠,重入地仙。 ****** 大楚徽州某处地下宫殿。 这处秘宫用呈现出纯粹墨色的黑玉打造,泛着幽幽的微光,沁着淡淡的寒气,仿佛沉于深渊中一般。 秘宫中央,是一方祭坛,祭坛周围一圈飘着幽绿色的火焰。 在这些火焰的凛凛光芒中,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祭坛中心站着一个人。 此人身着黑袍,长发披散,眉眼俊秀无比,透着一股邪魅妖异。观其容颜,正是当初在灵危山指使余空阳去杀江忆染一行的人,也自然便是从西南某片竹海走出之人。 他原本微闭双眼,却在某一刻忽然睁开,一拂袖袍,身前的虚空中便是泛起一阵涟漪,一道同样笼在黑袍中的虚影便是显现而出。这道虚影一出现,便是用嘶哑的声音质问道:“公冶无生,你的人失手了。” 被称作公冶无生的邪魅黑袍人淡淡答道:“失手?谁能料到他的前世残魂会在彼时苏醒?况且以后不乏杀的机会,有何好担心?” 那道虚影冷然道:“你可知,等他以后成长起来,我们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公冶无生的嘴角却是勾起一丝笑意:“听起来你们似乎很怕他?怎么,仙人也有害怕的东西?” 那道虚影的声音沉了下来:“公冶无生,你可知这般对仙人说话是大不敬?” “谪仙而已?你在我面前有何好骄傲?不过互相利用罢了。”公冶无生摇了摇头。 “哼,你也知道是这般,那便替我好好做事。别忘了,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东西。”那道虚影怪笑起来。 公冶无生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放心,他的命我收定了。若是忘川里我的那些手下不行,我便亲自出手。无生剑气之下,没有人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但愿如此,桀桀。”话音落下,那道虚影便是渐渐消散不见。 于是,秘宫之中再度陷入了死寂,就仿佛突然又从人间坠入了幽冥。 在这样的死寂里,公冶无生的眸间闪过一丝浅淡的杀意,宛若划破黑夜的一道流星。 他徐徐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引,便是有一抹微妙的淡灰色剑气溢出,如烛火般在最深的幽寂之中摇曳。这抹剑气,看似微小无力,但却凝聚最狠厉的杀意、最强大的力量。 只因,这是无生剑气。 十死无生。 第六章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又过了七八日,江忆染的伤差不多便已然好了十之八九,再无大碍了。 于是,江忆染自然又是过上了难得的清闲日子。 虽则江暮玦常常没好气地教训他懈怠了修行,江忆染倒是觉得自己本来就是洒脱的性子,平常修行讲求的也是一个“缘”,似乎没必要太过苛求修为上的进境,随缘便好。他这套说法,看起来有些无理取闹的样子,但江暮玦一直都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是以其实早就看出了江忆染的修行不同于他人,循法自然反能有极大收获,因而所谓教训,也不过是调侃一二罢了。 ****** 这天,江忆染正和洛海棠在千漪湖畔的海棠树下弈着棋,却见月瑶匆匆跑过来,微笑说道:“公子、洛姑娘,二公子回来了,他身边还有两个军中的人,自称是公子的朋友。” 江忆染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释然微笑。 金陵事了之后,江栖梧便和云旭桓回了不归山,红尘一番历练,两人都颇有所得,当即闭关修行,结果双双迈入妙真境,都在修为上跑到了江忆染的前头,而这其实也就是十几日前的事。江栖梧入妙真后便向雁城这边传了书信,说过几日便回来,毕竟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新年了,到时候不仅江栖梧,邺城江凝烟一家也是要过来的。 是以江栖梧回来的消息在今日回到雁城也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真正让江忆染感到惊讶的是,月瑶话语中那两个军中之人。既然自称是他的朋友,必然便是那几个无疑了,想来一定是因为听说了他重伤的消息而有所担心,特意赶来了雁城,恰巧又碰上了江栖梧。 一念及此,江忆染心中也是万分感动。 ****** 念玉苑中,屋子内支起了红泥烧制的小火炉,炉子底下有明黄的火焰徐徐升腾,旁边是几坛新酿的绿蚁酒,浮着一层浅浅的绿,如同细蚁,泛起淡淡清香。 五个人,数杯酒,尽管屋子外白雪积覆、天寒地冻,屋子内却是温暖而明亮,似乎让冬日里的生活在刹那间泛起了一抹玫瑰色。 正如江忆染先前所料,那两个军中的人果然来自雁翎军雁九癸字营甲字队,正是王守恪与冷如修。 被江忆染请到屋子内休息后,王守恪显然毫不在意江忆染的身份,当先轻啜了一口杯中的绿蚁酒,赞叹道:“啧啧,燕世子果然要气派些。” 江忆染笑骂:“少来,绿蚁酒在北地人家里可是极为常见。” “嘿嘿,那总归是燕王府的绿蚁酒,名头可是挂在这儿。”王守恪笑道。 江忆染摇摇头,懒得理会嘴贫的王守恪,看向一旁的冷如修,问道:“大家近来可好?” 冷如修点点头,冷硬的脸上也是浮现出一丝笑意:“都好,毕竟已无战事,心中总归要轻松许多。” “那便好。”江忆染也是微笑,旋即他便是满含感慨地举起酒杯,认真地说道,“多谢诸位兄弟挂怀,小子以酒敬之。” 冷如修心中大暖。 毕竟,像他们这种普通士兵,又是前朝降军,哪怕身负修为,但如果放在楚国除燕地之外的其他地方,必然都是不招人待见,甚而有可能受到侮辱,只因在燕王麾下,他们的尊严得到了尊重,现在,更是收获了燕世子的友情。 于是,他和王守恪对视一眼,也是郑重举杯:“话不多说,喝酒!” ****** 江栖梧和洛海棠都是容易亲近的性子,因而哪怕和冷如修、王守恪初次见面,也都是聊得很开心。 聊着聊着,江忆染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对冷如修、王守恪说道:“待会我让我爹和洛叔他们找一些典籍、灵药给你们,到时候便带回军中,尽早修行,提升实力,也算我的一些私心。” 听闻此言,王守恪微微一愣,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冷如修心思敏锐,自然是觉察到了背后的意思,当即也是凝神问道:“难道边地会出变故?” 江忆染点点头,正色说道:“我有预感,秦将伐楚。” ****** “北玄,你觉得,若秦伐楚,正奇焉用?” 掩玄阁上,凭栏而立的江暮玦向洛南思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第七章 将伐楚 洛南思双眉微蹙,凝神徐徐说道:“北扰幽燕,南袭川蜀,两翼成辅。而后,中取荆襄,沿江直下,攻金陵而定鼎。” 江暮玦点点头,淡淡说道:“秦国胜便胜在民风悍勇,常修武备。一旦全面开战,彼方所能调到的兵力远非我等所能想象,纵使战线拉长,完全铺展,亦有余禄。但我大楚却做不到如此。” “我朝若不能在一些关键战役上取胜,便势必落于劣势,陷入被动。” “是啊。”江暮玦无奈一叹,“秦国虽则在春秋九国并立之后便实力大衰,但毕竟有底蕴在那儿,更何况现在的这位君主也实非等闲之辈,俨然将秦国治理地有中兴之势,我们大楚比之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洛南思目光深邃:“听说秦国的那位君主近来身体渐差,已有传位之意,看来是想在离开之前为子铺路。” 江暮玦嘴角微翘:“他想铺路,恰好我父皇也很想呀。” 洛南思闻言微微一愣,但旋即便是明白过来,神色复杂。 江暮玦扶着栏杆,看着覆满白雪的暮云府,感慨道:“都要过年了,还不让人消停,真搞不懂这些帝王如何想的。” 洛南思也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战乱将起,苦的到底还是百姓。 “对了,”江暮玦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说道,“燕州那边听说有些不安分,安排阿染过去吧。” ****** 上云城,这座曾经的大楚旧城,自一年多前开始却是遍插秦国旗帜。 南面城头,郑方平负手立于城墙之前。 自从当年为给伐蜀的图谋做幌子来到这一带后,他便再没有离开。尽管他是独孤漠的军师,而独孤漠早已不在此地,但这一切其实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当初伐楚虽然只是个幌子,却并不代表秦对楚没有野心。春秋以后,一统天下一直都是大秦历代君主不变的野望,更何况大秦当今圣上是难得一遇的英主。 所以郑方平留在此地,一来便是负责北地一带的兵力调配与谋划,二来便是联系指引秦留在楚幽燕一带的棋子,说白了便是为伐楚做准备,毕竟,郑方平北辰书院第一教习的名头不是白来的,他的能力有目共睹,而且事实也证明,他确实在让大秦在北地的布置呈现出一个全新而强悍的局面。 然而此刻,立于城头沉思的郑方平神情却并不轻松。 他很清楚,秦在北地所要面对的对手是怎样的存在。 在他心目中,燕王江暮玦麾下的军队一直都是楚之至强,哪怕龙鳞军都比之不及。 是以当朝中的一些人认为只要中夺荆襄、直取金陵余者便不足惧时,郑方平却是觉得,只要燕王江暮玦的军队,楚就必有转机。 虽然郑方平有时候自己都会认为这想法有些危言耸听,但他确实相信存在这样的可能。 因而他的想法是,就算不能击溃燕地的军队,在开战后也必须完全地牵制住他们,让他们无妨参与荆襄、川蜀的战事。 想着想着,郑方平便是觉得自己的心有些乱了,当即轻叹一口气,不再思虑这方面的事,转身想要走下城头。 只不过刚一转身,便是有一道身着红衣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其人向郑方平深施一礼,恭敬说道:“子渊先生,有消息传来,燕世子昨日离了雁城朝北而来。” 郑方平闻言不禁神色微凝。 燕世子江忆染,是郑方平特意嘱托红衣多加关注,因为自从一年多前,其人看破隐局,郑方平心中就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看似做任何事都是随缘随性的燕世子恐怕会是最大的变数。 现在可是新年将至,江忆染身为世子却不留在雁城,反而一反常态地北上。 这背后,会有怎样的秘密? 郑方平双眼微眯,静静吩咐:“盯紧他。” ****** 当郑方平得知江忆染北上的消息时,独孤漠也正随着一支车队从陇州北上。 去往的目的地,是京城。 按理来说,伐楚战事将起,作为天下无双的兵圣,独孤漠本该在秦楚边境领军,然而此刻却是要返回京城。 也许其他人会感到疑惑不解,但彼时正安静地微闭双目端坐于车厢中的独孤漠却是了然于心。 其实,很多人,都被云雾遮住了眼。 第八章 微澜 作为秦帝国第一层次的人物,而且深得秦皇信任,独孤漠很了解一些不为他人所知的内幕。 伐楚是秦帝国历任统治者的夙愿,然而现在的楚非比往昔,要想真正的一统天下,一个稳固的后方是必然的,只是今时的秦帝国内部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安稳。 当今大秦皇帝并非庸主,自然不可能未曾看破这一点。 所以很多事情,有些是真,有些却是假。 真真假假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已然出现,独孤漠回京便是因为要替大秦皇帝做一些事情。 其实原本这一切不必如此急迫,奈何就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当今大秦皇帝的身体确实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原本正细细思虑着这些事的独孤漠,此刻却是忽的睁开了双眼。 在他的感知里,车队的前方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笼在黑袍中,看不清面容。但分明有森森阴气缭绕四周,气息强大而冰冷,使得他给人的感觉便如同自幽冥中走出来的一般。 这样一名明显已臻地仙的修行者突然出现,独孤漠却是脸色淡漠。这等阴神鬼物的手段于他眼中便是些旁门左道罢了,根本不可能对他构成威胁。 对方既然敢来拦他,必然还留了后手。 但就算对方有后手,独孤漠却依旧不惧。且不说这列车队中还有别的地仙修行者,他自己的实力在整个大秦也是顶尖的存在。 这就是独孤漠自信的资本。 因为很清楚这些拦路之人的背后会是谁,所以,独孤漠现在真正所关心的就是,他们如何得到了他的消息。 这次不同寻常的拦路在大千世界中所有发生事情里也许微不足道,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上起的些许微澜,但,狂涛骇浪的源头往往便是淡淡的涟漪。 ****** 池州城,盈柳街极东,阑珊楼六楼某间小阁子里。 夜深无月,伊人却仍在拨弹宫商。 琴声一如往昔,洒脱中带着哀怨,但唯一不同的是,内里还多了一些倔强的希望。 曲枕烟就这样静静地抚琴,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屋檐上有一个青衫男子正倚窗坐着,手中提着一壶酒。 他一直在喝酒,但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曲枕烟。 曲枕烟一定不会想到,这个就在不远处痛饮的青衫男子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辛蓦然。 也许是心生感应,又或许是天意在推波助澜,曲枕烟却是突然秀眉微蹙地停下了抚琴。 原来,她太过专注,一时未曾注意被些许琴身上的木刺划伤了手指,渗出了缕缕鲜血。 此刻最为紧张的自然是辛蓦然,以致气息出现了波动。 曲枕烟毕竟也不是寻常的修行者,当即觉察到了什么,转首向小窗那边看去,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 她起身来到窗边,似乎心有灵犀一般,立刻发现了檐边挂着的一片青色衣角。 曲枕烟将那片衣角摊在手心,其上赫然写着几个飘逸潇洒的字: 将赴险地,生死未卜,余生珍重。 曲枕烟立刻红了眼睛,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紧紧地攥着那片衣角,咬着嘴唇,那一刻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勇气朝着窗外大喊:“辛蓦然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傻瓜!” 曲枕烟垂下了头,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哽咽着:“你这个傻瓜,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让我看你一眼……你这个傻瓜……” ****** 浓重的夜色里,辛蓦然静静地站在一柄飞剑上,看着远处的曲枕烟。 他的脸上不知为何泛起了黑气,仿佛是什么毒素突然爆发,而且似乎连辛蓦然也很难压制,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的身体所承受的痛苦。但比起这个,他的心更痛。 辛蓦然知道,远处的那个人儿一定也很痛苦,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如刀绞。 其实,以他的实力,来这里带曲枕烟走并非难事,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一直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并非忌惮青衫,而是另有隐情。 正是因为这样的隐情,让辛蓦然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而其间的隐情又不能让曲枕烟知道,因为一旦她知道,便会承受更多的痛苦。 与其如此,不若自己一力承担。 第九章 情毒相生 幽州北部,距离落霞城尚有百里之遥的官道上,一支车队徐徐行过。 这支队伍并不庞大,只有区区三辆马车以及随行的十余骑罢了。 但车队中的人,却绝不普通。 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赫然便有洛南思,而在其身侧的,正是当年曾协同江忆染在大凌山绞杀岳罗轩的血雁五音之一——羽。 第二辆马车上同样也有两人,却是江忆染和洛海棠了。 至于第三辆马车中的,则是王守恪和冷如修。 这一众人之所以会出现在北上的车队里,自然都是有所安排。 主要原因就是,燕州那边似乎有些不安稳,所以江暮玦便让江忆染过去看看。 江忆染自然是郁闷无比,毕竟都要过新年,结果还被打发去燕州,自己这个世子当的可真憋屈。 不过,江忆染也清楚,这说到底还是江暮玦在为他铺路。 燕州地处东北苦寒,环境虽比寻常艰险,但物产却也极为丰饶。从大秦帝国一统天下的时代开始,便一直为易氏一族占据,尤其到了春秋将启的那几年,更是据兵屯粮,隐隐有割地为王之势。之后燕国兴起于幽州,对紧邻的燕州的底细也算清楚,早早地便出兵北攘。燕州易氏不敌,败象方显便是降了燕国陆氏。再以后,楚灭燕,取了雁城,易氏便是如同墙头草一般立时降了楚。 虽说兵不血刃得了燕州,但由此也留了下隐忧。那便是朝廷对燕州的控制并没有其他州郡那么强。尽管江暮玦入主幽燕后,便一直以软硬兼施的手段徐徐夺回着燕州的主导权,但直到现在,燕州依然有一半的势力掌握在易氏手中。 更关键的是,易氏显然对朝廷的管制有所不满,因而私下里其实从来都有在做见不得光的事。江暮玦甚至非常怀疑燕州易氏恐怕一直和秦国有所来往,苦于没有明面上的证据。 此番秦将伐楚,若燕州易氏真如江暮玦所料,自然会有所动作,到时情况如何必将水落石出。 安排江忆染过去,一来是信任他的能力,二来却是因为如果燕州易氏真的有叛行,那么交由江忆染来镇压,一旦成功,便意味着江忆染将在燕州具备难以想象的影响,基本可以说将燕州掌握在了手里,这自然便是为将来江忆染即燕王位奠基了。 因为江忆染虽则嘴上抱怨,但心下也不曾有多少不满。 有些事情,毕竟还是要自己亲历才有意义。 当然,此番北上,不像两年前那般,江暮玦并没有让江忆染孤身一人的意思。 不仅血雁中的羽会跟随江忆染,瑶光一部也会完全听从江忆染的指挥。除此之外,雁翎军整个雁九更是会随其去往燕州。这也是为何原本早便要回北地的王守恪和冷如修为何会在雁城多留数天以与江忆染他们同行的原因。至于洛南思,他却是要去落霞城坐镇,提早安排北地的边防,顺便帮江忆染做一些细节上的谋划,对他在燕州的行动策应一二。 不过,此行江栖梧未曾跟随。似乎是因为要完成一些不归山那边安排的修行,脱不开身。 ****** 这一路来,自然不可能有人会有胆子来打这支车队的注意。 只是在距离落霞城尚有百余里的时候,车队还是迎来了一个出乎江忆染他们意料的人。 首先觉察到此人到来的是修为最高的羽。 羽原本正在车厢中闭目入定,却是突然睁开了双眼,然后便愕然发现车厢内多出了一名青衫男子,这意味着在堪堪察觉到他的气息的瞬间,青衫男子便是来到了车厢中,那么,其修为自也不言而喻。 青衫男子出现后,同样微闭双眼在休息的洛南思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出现,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眼眸深处划过一丝讶色,刚欲微笑言说,却又突然双眉微蹙地说道:“子轩,你怎么了?” 子轩,正是辛蓦然的字。 之前曾在池州出现的辛蓦然却是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幽州,此刻的他依然是平常那副洒脱不羁的嬉笑模样,只是脸色却是异常苍白,而且气息也是非常不稳定,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 听着洛南思的问话,辛蓦然却是不介意地摆摆手,笑道:“还是老样子,功法的问题,无妨。” 洛南思闻言一怔,叹了口气,道:“你去见过她了?” “对。”辛蓦然脸上的笑意也是消逝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略带苦涩地说道,“长白山那边似乎出了异变,武当山、清凉寺等地的几位都已被惊动。我们约好一探,但也不敢大张旗鼓,皆是隐秘行事。而且据之前率先赶到那边的一批人说,已经有两名地仙遭遇不错。所以此行恐怕凶险异常、生死难卜,我便去了池州一趟,但终究狠不下心让她知道。” 洛南思也是有些哀伤地微微摇了摇头:“情毒相生,世间最难参的果然是情之一字。” “情字难参,但有所寄终归是好事。”辛蓦然微笑道,眼眸明亮若星辰。 第十章 北上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洛南思问道。 辛蓦然拿起腰间的酒壶啜了口酒,笑道:“嘿嘿,当然是和你们同行。刚好借此机会疗伤。免得到了长白山那边真的出事。” 洛南思也是点头微笑:“好,到时候我会让血雁准备些灵药。” “多谢了。我去看看阿染那小子。”说罢,辛蓦然的身形便是消散在了车厢中。 ****** 辛蓦然出现在第二辆马车中时,却是发现洛海棠靠在江忆染肩头已经沉沉入睡。 江忆染倒是还醒着,但是看到辛蓦然突然出现也是被吓了一跳。 刚想说些什么,却是被辛蓦然打断。 只见辛蓦然坐在一边,目光促狭地轻声嬉笑着说道:“啧啧,佳人在侧,小子福气不浅呐。” 江忆染闻言也是一阵无语。 而辛蓦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打扰洛海棠安眠的意思,便静静等候着。 ****** 在辛蓦然到来后不多时,江忆染一行便是到达了落霞城。 作了一些交接后,江忆染便是正式接管了听从安排早已到达落霞城待命的雁九。 当然,江忆染自是不会忘记随王守恪、冷如修去癸字营甲字队。 故人相见,少不了喝酒吃肉,也是颇为尽兴。 之后又休整了数天,江忆染等人连带半途加入的辛蓦然便是与雁九一同北上,赶赴燕州。洛南思则是留在了落霞城。 ****** 虽说江忆染名义上成了雁九的掌控者,但哪怕他于军战一道确实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洞察力,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但也不可能一来便让所有人信服,毕竟军队中看的便是军功战绩。这点江忆染也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这一路上江忆染倒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向雁九的真正统领陆十七请教。 陆十七是豪迈乖张的性子,但其实对江忆染也算颇为敬服。一来是两年前江忆染洞察先机、破局解围的事陆十七也是了解到许多,自然颇为感慨,再者,不像底下那些普通兵士,陆十七毕竟是地仙修行者,对江忆染在外历练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是以他也知道这个世子绝对不像表面上看去这般随意,反而是一个谨慎冷静的人,各方面其实都挺符合他心目中燕王继任者的标准。 而此次稍一接触,陆十七便是真正地意识到,江忆染的军战天赋确实非同一般,尤其是他的大局观,更是让人惊叹。 就在刚刚,与陆十七骑马并肩而行的江忆染便是问起了燕州的一些情况以及陆十七本人的看法。 说起来,让雁九随江忆染去燕州倒也不纯粹因为癸字营甲字队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因素就在于陆十七是燕州出身,初入军伍时也都是在燕州一带打拼,对那边也算了解,可称得上是一大助力。 此刻陆十七便是徐徐说道:“燕州之流弊,在于易氏根基太深,尽管朝廷不断渗透,但实际上在燕州的实力比之易氏仍然是五五之分。尤其是上都城以东以北,几乎尽数在易氏的势力之下。所以易氏虽则向楚俯首,实际一直有所不满,这也正是让王上不放心的地方。” “若是强攻,能有几成把握?”江忆染凝神问道。 “不到四成。”陆十七摇摇头,“尽管王上一直努力尝试夺回燕州的主导权,但单就兵力而言仍然比不上易氏掌控的军队。倒是可以从幽州调兵,但寻常军士到了那等苦寒之地,光是适应便要耗去莫大心神,战力立时锐减。像我们雁翎军、孤狼军这般精锐倒是无妨,只可惜我们的敌人不止于燕州易氏。” 江忆染微微蹙眉,却没有打断陆十七的意思。 因而陆十七便是继续说道:“再有一点就是,燕州北近狼族东帐王庭,西临云洮,而燕州易氏与这二者听说关系都是不错,一旦见势不妙遁走,必成后患。不过,易氏内部似乎并非铁桶一块,这倒是能够利用的一点。” “攻心确实是必要之举,”江忆染点点头,紧接着,他又看向远方的天空,徐徐问道:“不知燕州民心又如何?” “燕州易氏素来贪吝,且从来都是见风使舵,百姓虽则不喜但奈何易氏也是谨小慎微,从来不做过分之事。因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单就民心的话,恐怕还是偏于我朝。只是,燕州百姓素来对长白山宁氏和前朝燕国末帝感念极深,而且似乎很瞧不起南云坞一役中我朝所为,是以对我朝其实也谈不上有特殊的归属感。”说到后面,陆十七的脸上也是浮现出苦涩。 听到陆十七的话,江忆染微微一愣,旋即有些悲哀地轻叹一口气道:“南云坞一役之后,我们到底赢了什么输了什么?” 第十一章 如絮 燕州,上都城,易府。 这是整个上都城最华贵的府邸,代表着整个上都城甚至整个燕州最有权势的家族。 世人皆知易氏在燕州的光鲜,却不知易氏为在这东北苦寒苟存数百载付出了多少心血。 此刻,风雪不盛,飘扬如絮。 在易府的某片檐下,有两人并肩而立。 其中一人,年纪较大,鬓发灰白,身形枯瘦,眉眼深陷,尽管目光仍然炯炯有神,但与整个人的气质却是不搭,为能增长其精神,反而平添几分阴郁。另外一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漆黑长发用玉环束住,面目如玉,薄唇,朗目,给人温润之感,倒是与身侧之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中年人正是当今易家家主易絮,而那枯瘦老者则是易絮的二叔易延。两人算是易家的真正主事者。 两人都静默地看着眼前飘飞的雪花,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许久之后,易絮才长吐一口气说道:“二叔,既然楚国已经对我等起了疑心,不若趁其尚无准备就此摊牌,这样能反倒让其措手不及。” 易延摇摇头,徐徐说道:“楚国的人没有这么容易对付,尤其是江暮玦此人,难保不曾安排什么后手。眼下我等还是静观其变,待那边传来消息,里应外合方为上策。” 易絮眉眼微垂,目光深处划过一抹复杂的波澜。这波澜一闪而逝,而易絮旋即便是微笑说道:“二叔远见,是我心急了。” “嗯,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易延点了点头,“对了,燕世子如今到了何处?” “将至锦州,看他们的路线似乎打算先去长白山一带。”易絮恭敬说道。 “长白山?”易延双眉微蹙,“他们为何去那边?” “这个,从现有的消息来看似乎还不得而知。” “盯紧他,这个燕世子绝不像坊间流传的那样随意浮泛,他的到来会是一个变数。”易延正色说道。 “二叔尽管放心,小侄定不辱使命。”易絮抱拳拱手,躬身深施一礼。 “如此便好。至于现在的话,我先去外面办些事,你且去安排。”说罢,但见身影一闪,易延便是消失在了原地。 易延离开,原本躬身的易絮也是缓缓直起了身子,负手而立。 那一刻,他温润带笑的脸庞却是被冷漠所替代。 几乎在同时,易絮的体内便是涌出一缕缕如墨的黑气,并且在一旁凝聚成气团,紧接着黑气中便是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桀桀,他恐怕不会想到,自己嚣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易絮瞥了一眼那团黑气,淡淡说道:“还是要谨慎,我们真正的对手,是秦国的那些人,他们可不是什么土鸡瓦狗。” “要我说,你完全解开封印,承受我的力量,又何需如此麻烦?到时候管他何人,杀了便是。” 易絮平静地说道:“与虎谋皮,怎能不留些后手?若是解开封印,第一个死的恐怕便是我自己。” “桀桀,你我共谋这么多年,你难道还害怕我失信?”黑气中传来森冷的笑声。 易絮不为所动:“我倒是有些佩服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解开封印,还如此坚持不懈。好了,唤你出来可不是要与你废话。长白山那边的事,你什么想法?” “长白山的事以你我的实力掺和进去便是一个死字,无需多管。现在那边的异动已经惊动了楚地的修行者,自有他们与秦国那些图谋九龙玺的人争斗,况且,长白山深处的情况可没他们想的这般简单,到最后多半便是鱼死网破。桀桀,待得那时,于我而言,岂非一场盛宴?” 易絮双眉微蹙,静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明白了,你回去吧。”说着,但见他一拂袖袍,那团黑气便是在一阵乖戾的笑声中掠回了他的体内。 在那团黑气消散后,易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态,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握住了许多片如絮般飘飞的雪花。 雪花在易絮手心划开,化作缕缕幽寒沁入他的身躯。 易絮感受着手心的冰凉,莫名觉得,他的人生似乎就像这如絮的冰雪,四处飘飞、身不由己,最终的命运却只能是融化消散。 易絮知道,现在的他很快就要到这最后的阶段了。 他发誓,会在终末的时间里,给一些人以最深的冰寒,以此来祭奠心心念念的另一些人。 第十二章 长安(上) 凉州,月牙湖,湖底地宫。 最北端的青玉大殿中,此刻依然是冷冷清清。 偌大的殿宇中,不过三人而已。 以形而观,似乎确然渺小。但这三人身上涌动的气息却无不深邃浩远、无边无际。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嬴天夙,孤零零地站在最北端鎏金月白玉椅前的蓝紫玉石路上,渊渟岳峙。那等气质配上周遭幽远的环境便恍若脚踩星辰一般。 另外一人则正是当初嬴天夙来到这大殿之中遇到的所谓“倪师姐”的宫装女子。全名唤作倪红烟的她,正安静而恭敬地站在鎏金月白玉椅的一边。 至于最后一人,也是女子,坐于玉椅之上。 其人着一袭素色长裙,衣衫之上却是分明绣着淡金色的凤凰。她的眉眼并不算特别好看,但是很干净,让人看了很舒服。她微微歪着头,用手支颐着,有一种慵懒的美。但最吸引人的,也许会是她的发。她的发,长至腰,白如雪,是那样的纯粹,又是那样地恰到好处。若是三千青丝,反而会破坏从她身上透出的迷人气质。 眼前的白发女子看起来如此的温柔姣好,然而嬴天夙却是很清楚,这,从来只是表象。 千载光阴,嬴天夙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也有过不少的对手甚至是死敌。只是,哪怕对敌十八楼甚至是十九楼地仙都丝毫不在意的他,与这白发女子初识后但凡每次接触,心中便都会升起极少见的危险的感觉。要知道,能让他感到危险的人,不超双手之数——这白发女子,绝非善类。 而很多过往的事实也证明,嬴天夙的判断没有错误。 实际上,哪怕去掉嬴天夙心中的这样一个标签,白发女子本身也确实远非常人可比,而更像是从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存在。自卑者在其面前会匍匐 因为,她是身负强悍实力的大修行者,她是以神秘著称于世的月宫宫主,她更是当今大秦共主名义上的母亲。 她,就是大秦皇太后暮璎珞。 此刻的她,眉眼微垂,静静地在思索着什么。 倪红烟自是不敢擅自说话,而嬴天夙则是不愿多说。殿中自然便是一片寂寂。 许久之后,暮璎珞同样看起来很干净的目光落向嬴天夙,她清恬的话语也是随之响起:“本宫想问你一个问题,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创一个太平长安的大秦盛世?” 近旁的倪红烟睫毛微颤,徐徐垂下了头,但眼眸深处分明有有着一抹淡淡的恐惧。 至于嬴天夙,却是皱起了眉。 他抬头看向暮璎珞,淡淡答道:“我曾经见过很多人开创过很多盛世,他们都以为能太平长安,但又怎么可能有真正的长安。” 暮璎珞似乎并不在意嬴天夙这样的回答,仍然云淡风轻地说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要的太多了。” ****** “哪里会有真正的长安,长安城倒是有,还就在眼前。” 说这话的时候,李墨正站在大秦帝都长安不远处的某座断崖上,一边痛饮壶中的酒,一边淡淡说道。 在他身侧的还有一人,赫然便是曾在洵河河畔暗中出手救过江忆染一命的灰衣老者,也自然便是半年前金陵城外与江晨瑜对弈之人。 此刻的他,看着远处的千古雄城,不以为意地说道:“兴亡是天地至理,哪怕眼前这座雄城也会有化作一抔黄土的时候,那小妖女偏不信邪,非要求一个长安,还是以她的方式,纵使一时得逞又能延传多久?败局早便定了。” “哈哈,她的底细你还不清楚吗?当初那一批人里,便属她性子最邪,想做些惊世骇俗的事也正常了。”李墨洒然而笑。 灰衣老者点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某条通往长安城南门的大道上,赫然有一支车队不疾不徐地前进着。 灰衣老者轻“咦”了一声,淡淡道:“独孤漠到了。看起来他之前应该也是隐藏了实力,否则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解决一路上的那些阻碍。如此的话,那大秦皇帝显然也准备放手一搏了。” “那是自然,否则的话,岂非是将这大好江山拱手相让?”李墨感慨而言,“要知道,那大秦皇帝也非易与之辈啊。” 第十三章 长安(下) 长安,一座千古雄城。 始建于大秦始皇帝登基之年,在风风雨雨中传延千载,仍巍然伫立。 天下兴替,攻城略地自是常事,却这座大秦帝都却从不曾易主。 唯一一次濒临城破,是在数百载前的春秋初年。 但哪怕是那时,长安也只是被重兵围城。半年后,当大秦援兵尽至,便不复危局。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长安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安稳。 所有的城池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而长安,虽不曾被破,但城内确实也曾掀起过无数次带来腥风血雨的内乱。 现在,许多长安的权贵豪阀、名人高士都已经隐隐有预感,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降临。 此刻,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 在这暂时的平静里,当月牙湖地宫里的暮璎珞邀请嬴天夙助她开太平长安之盛世时,当长安城外李墨与那灰衣老者感慨兴衰有命时,一个身着布衣、看起来平凡普通的中年人正在长安城中四处闲逛着。 他真的很普通,除了眉眼颇有棱角外就属于那种扔到人堆里都无法辨出的样貌。然而,在他的身上又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淡淡意蕴。 长安很大,若不用车马,想从城南到城北会花很久。 而布衣中年人似乎并不在意时间。 他就这样走着,从城南到城北,从城西到城东。 他时不时会停下来,买一些街巷里的小吃,观赏民间手艺人的奇技淫巧,看起来似乎就像一个初到长安城对什么东西都感到好奇的普通百姓。 他走了很久,从清晨到黄昏。走过市井喧嚣,走过儿童嬉闹,走过舞乐交织,走过柳下书声。 在微微氤氲的晚霞里,他走上了贯通南北的长安主轴——朱雀街。 这样的街,在金陵也有一条。实际上,金陵整个建制本就是仿长安而建。当初天下一统的年代里,秦有五都,其中四都皆以方位指称,并都有仿长安而建的痕迹,譬如当时的东都便是之后的雁城,南都则是现在的金陵,北都是现在的易水城,西都则是凉州城。 唯有长安,它从来就是长安。 世间万物,都不可能永盛不衰。但长安会给人一种错觉——这是永远的长安城。 在这种错觉的永远里,那名走在朱雀街上的布衣中年人却是真正感受到了一种忘却时间的永恒意蕴。 他自南走向北,越是靠近最北端的大秦皇宫,那种意蕴便是越发清晰而庄严。 当他走到皇宫南门朱雀门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朱雀门很宏伟。 在它的衬托下,那布衣中年人显得很渺小。 但是,那看起来像是普通百姓的布衣中年人的气息分明是渐渐强大起来。 他笑起来,但那笑中分明带着遗憾和苦涩。 他抬头望天,正色道:“我愿以衰朽残躯,借三十日谪仙之力,开大秦盛世长安。”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的气息便是转眼攀升到了顶点,衍生出一股神圣的意蕴。 在这样意蕴的笼罩下,他的眉眼间显现出了真正的睥睨:“这三十日里,天下再无寡人敌手。” ****** 与此同时,原本正和嬴天夙交谈着的暮璎珞却是脸色突变,内敛于内的强大气息突然混乱奔流,然后她便是再也无法抑制地喷出一口鲜血。 素白的衣裙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如花绽开。 暮璎珞眉眼间尽是惊怒,但不过几息功夫后,她便是再度回归平静。 只听她淡淡的话语中分明带着一丝戾气:“好的很,既然如此,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三十日的谪仙到底有何本事。” 蓝紫玉石大道上的嬴天夙,眉皱得更深了。 ****** 长安城外的那方断崖上。 李墨看着长安城北端天地灵气带着神圣气息的流动,眉眼间生出了些许意外:“啧啧,看起来我们都小瞧了那位大秦皇帝。” 灰衣老者点点头,淡淡道:“毕竟是大秦共主,气魄到底不一般。只不过,恐怕还是未必能与那小妖女抗衡。” “哈哈,不能便不能吧。因果相循,一切到底还是皆在这方红尘规律的运转之中。你我只要防备那些天上来的家伙便足够了。”李墨洒然而笑。 第十四章 尸气 锦州城,是江忆染等人踏上燕州土地后的到达的第一座城池。 北地苦寒,又逢今岁本就气候异常,是以更加常常是雨雪纷纷,数日方得一息。 像锦州城此刻,便已然落雪有三日了。 原本江忆染率雁九来燕州就有着听闻边地异动特来探查的由头,因而一路行踪实际上并未遮掩。 是以江忆染到达锦州城时,立刻便有城中的官员出来相迎。为首的两人,一个是本城太守崔兴泉,另一个却是白山黑水军戍南将军蔺开赟。 白山黑水军算是一支独具北地特色的军队,着白甲,持黑剑,战力颇为不俗。算不得大楚精锐,但也在中上之流。主力则一直驻扎在长白山周围,锦州正是一部所在。 而蔺开赟虽谈不上是名将,不过也是中规中矩。至于崔兴泉,更是老实守成之人。 然则,江忆染初与两人相见,便是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问题。这让其不禁心生警惕。 只是当时那种情况,江忆染也不好说什么,自然是静观其变。 在双方沟通交流下,雁九全军驻扎在城东一带,而江忆染、洛海棠等人则偕同血雁一起在城中一家客栈住了下来以暂作调整,并没有应崔兴泉之请去往太守府歇息。至于辛蓦然,则径直去了长白山。 安定下来后,江忆染便是召来了羽和瑶光。而商量的自然就是江忆染发现的问题。 江忆染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是说道:“两位可曾觉察今日所见崔大人和蔺将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羽和瑶光闻言对视一眼,立时也心领神会,显然,两人也都隐隐有所怀疑。 不过,说话回应江忆染的人却不是羽,而是瑶光这血雁七星中唯一一位姑娘,似乎是觉得由她来说更为合适。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见性子清冷的瑶光秀眉微蹙,轻声而坚定地说道:“是尸气。因为功法的原因,我的感知对这类不干不净的气息很敏感很抵触。” 瑶光的功法是五步寒梅诀,据说传自前朝燕国榣山派,是最为冰清玉洁、至净至明的功法。虽说残缺了一部分,但已经足够十七楼之前的修行,依然是一部强横的功法。整个血雁,除了瑶光以外,修行这部功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五音之中的徵,一个却是血雁的女主人、也就是江忆染的母亲穆盈盈了。 物有两极,寒者必敏于热,光者必敏于暗,而净者自然敏于秽。 这也正是瑶光如此确信的原因。 同样感受到尸气的江忆染点点头,正色说道:“而且,我发现,从那两位大人身上透出的淡淡气息与我在邺城遇到的那只尸魁身上的气息很像,尸气之中还夹杂着另外一股气息。当时我修行尚浅,感知不深,也就没有在意。现在,虽然那两位大人的尸气很是淡渺,但我可以确定,尸气之中那股奇怪的气息要深重许多。” 一旁的羽闻言也是略显惊讶。 尸气,羽自然也是感知到了,只不过因他不擅感知,是以其实连他都谈不上特别清晰。然而区区妙真修为的江忆染却似乎十分确信的样子,以江忆染的性子,不可能是随口乱说,既然说了,便必然是有所把握。那么,江忆染为何身负如此出色的感知呢?应当不会是《七曜璇玑策》的原因,这部功法羽也很了解,是一部惊为天人的功法,会有对感知的大幅提升,但理论上并不至于这般恐怖。那么,真正的缘由是什么? 羽越来越确定,他们血雁这位少主的身上恐怕有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秘密。事实上,许多血雁的高层都有这种感觉。毕竟,江忆染是血雁少主,血雁内部对江忆染其实非常关注,正是因为充分的了解,所以血雁高层实际上能够觉察到很多江忆染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细节,这也正是出现那种感觉的原因。 当然,羽并没有窥测江忆染秘密的意思,他只是感慨。感慨之余,是欣慰。 是以,羽没有讶异太久,很快便是思考起崔兴泉、蔺开赟身上出现尸气的问题。 ****** 因为心存怀疑,所以原本计划翌日离开的江忆染等人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等待一个验证心存怀疑的机会。 幸运的是,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 锦州城西北,有一个掩映在紫椴林深处的风白村。 村子不小,而且算得上是入山林捕猎的猎户的中转地,也曾有过兴盛之时。 只是此刻,出现在江忆染等人面前的,却是一片涂炭。 第十五章 诡阵(上) 眼前的风白村,掩映在白雪中尽是断壁残垣,有些地方甚而残存着深重的血迹与破碎的尸骸。 浓浓的荒凉与死寂飘荡在四周。 站在村口的江忆染深深皱着眉,眼眸中赫然有着不忍与痛苦。 之所以来到此地,自是出于崔兴泉和蔺开赟之请。 据他们所说,风白村不久前不知为何突然爆发了尸灾,全村人尽数尸变,若非锦州城这边也算反应及时,立刻派出修行者围杀控制,加之那些尸物的势力不算高强,恐怕还要殃及周围的村寨。 虽然平息了尸灾,可却一直不曾探查到原因,似乎完全像是无中生有。越是如此,崔兴泉和蔺开赟二人心中自是越觉不安,生怕错漏了关键而酿成大祸,因此也是极其果断地将此事上报州府,州府那边听闻也是遣了专人过来探查,却仍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当作一次反常的变故。 直到数日前接到消息说燕世子将近锦州城、着令崔蔺二人谨慎接待,他们自是又动起了心思。毕竟,世子将来便是幽燕的王,他们这些为官者自然想着留下些好印象。按理说,尸灾这等事情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圆滑之辈想到的必然是隐瞒此间消息、就此揭过。但崔蔺二人,一来也老实本分,二来都是在燕王麾下效力数年的人了,也是很清楚燕王的性子,万一这世子有所察觉、回去禀报,那事情可就真的不妙了,三来却是他们也担心自己的安危,这风白村莫名其妙地便爆发了尸灾,万一锦州城中哪天也闹这一出又该如何?既然恰好世子要来此间,而他身边又有血雁强大的修行者,便请其带人过去看看,也算有了交代。 是以,几乎在江忆染安顿下来没多久,崔蔺二人便是特意寻来说出了请求。 而刚刚还在想着崔蔺二人身上诡异尸气的江忆染自然答应了下来。 现在,虽说心存试探崔蔺二人之意而谨慎地留意着他们的举动,但看到眼前这幅残朽的景象,江忆染心中还是有几分恍惚与悲哀。 其实,不仅仅是他,到场的其他人也都是心情沉重。 尤其是站在江忆染近旁的崔兴泉,虽然他之前显然来过不知多少次,但此刻的他看起来仍然是那样的悲痛。只听他深深叹道:“此等惨案发生,下官亦有深责,说不定是便是苍天见下官为政不力降罪之兆。” 江忆染摇摇头,静静道:“崔大人无需自责。此等无妄之灾,确非人力所能预见。当务之急,是辨其究竟因何而起。” 崔兴泉点头,郑重说道:“世子所言极是。” “既然如此,崔大人,我们入村中一观。”说罢,江忆染便是动步向村子中走去,其余人自然也各自跟上。 这次来风白村,随行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锦州城方面除了崔蔺二人之外,便是三名崔兴泉的随从和九名蔺开赟的亲卫。至于江忆染这边,明面上也就洛海棠、羽、瑶光和特意被召来相随的陆十七,但暗地里自然还有血雁的许多人紧密地潜行着。 而当江忆染这边五人走入村子中后,都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尸气。当然,尸气并不浓烈,忽隐忽现,似乎是尸灾后的残留,且与江忆染在崔蔺二人身上感受到的并不相同。但江忆染却是很清楚,这些如此明显而突兀的尸气只是表象,另有一股强大而躁动的尸气正在地底氤氲着,而这股尸气与崔蔺二人身上隐藏着的十分接近。 越往村子中心去,空气中浮动的阴森感越是浓烈。洛海棠毕竟是姑娘,心中到底还是略有些惧意,不自觉地去握江忆染的手。江忆染对洛海棠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担心,然后便紧紧地将她的纤纤玉手攥在了手心。 到现在这种地步,江忆染已经可以确定很多事情了。 这,显然是一个杀局。但他并不畏惧,要知道,生死险境他可没少遇过。 之所以没有立刻拆穿崔蔺二人,倒是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他想试试是否能在崔蔺二人发难之前再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以验证心中的猜测。 另一方面,却是他觉察到,地底的那股尸气并非毫无规律地流动,而是沿着奇诡的痕迹狂躁地奔涌, 这,是一个阵,而且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阵。 江忆染他们已然入阵,那便意味着若是真的争斗起来,哪怕己方整体来看修为强大,但不免还是会略显被动。要想扭转被动,提前看破他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看起来,此刻的江忆染似乎在领着其他人漫无边际地走着,实则是在寻找着阵眼,寻找着破阵的手段。 现在,江忆染找到了! 于是,他停下了步伐,转身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向近旁的崔兴泉和蔺开赟。 第十六章 诡阵(下) 随着江忆染转身,崔蔺二人也是愣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江忆染,用平淡的语调说道:“你们在等什么?” 崔蔺二人脸色渐变,似乎透着浓浓的难以置信。 但很快,他们便平静了下来,同时徐徐退开了去。 尤其是崔兴泉,异常镇定,正面无表情地说道:“想不到还是低估你了。” 说罢,他的身上便有滚滚黑气涌出,化作一团黑云掩在周围。而他的双眼也是化作一片血红。 至于双眼同样变得血红的蔺开赟,此刻也是发出数声狞笑,有一道粘稠的血光自其体内溢出,化作八只血手悬浮在其身后。 几乎同时起变化的,还有崔蔺二人带来的那几人,周身都是跳动起幽幽的绿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形成一圈,将江忆染等五人围住。 但气势最森冷阴深的,却要属地底开始运转的那个阵。随着地底诡阵的运转,地表有沿着奇异轨迹连成一片的绿光闪烁着。每一次闪动,某处便会喷涌出一团黑气,而在黑气之中发出嗷嗷啸鸣的,赫然是一尊尸物。不过数息的功夫,便有数百尸物涌现而出,其中甚至夹杂着足足六尊尸魁。当那地表绿光不再闪动时,便再无其他尸物涌出,只是多加留意便可发现,从地底仍不断有幽碧色的光芒渗出,盘旋在那些尸物身上。 一时间阴风呼啸,鬼气森森。 蔺开赟看着被重重包围的江忆染等人,怪笑道:“桀桀,这个阵势,世子以为如何?” 江忆染没有回答,他只是很镇定地站在那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黑气笼罩下的崔兴泉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对方有自信那是自然,毕竟三个地仙修行者摆在那儿,只是崔兴泉却也不觉得自己这方会输。因为他们脚底下那座诡异阵法的真正威力可还没有显现呢。 崔兴泉没说什么,但蔺开赟却是有些恼于被无视,面目狰狞地说道:“轻视我等,会是你们最大的错误。” 说罢,蔺开赟便是化作一道血光冲向江忆染等人。 江忆染这边,陆十七嘿嘿一笑:“我来会会他。”说着,身形便是带起恢弘光焰与那道血光撞在一起,缠斗起来。 随后,那十二个闪动着绿焰的人连同周围无数尸物便是疯狂涌上。 羽冷哼一声,手指翻飞,变换印决,天空中顿时浮现出重重明黄大剑的虚影,闪动着淡淡古意,如雨一般飞速落下。 剑雨之下,那些尸物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大部分都直接被剑影钉杀,倒在了地上。哪怕是绿焰人也只是勉力抵挡,无一不被翻涌而出的剑势震得连连倒退。 当剑影散尽,那些尸物和绿焰人根本连江忆染等人方圆十丈都不曾进入,反而折损了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那些原本已经被杀死的尸物身上盘旋着幽碧色光芒倏忽渗入了他们的身躯,之后,那些尸物便发出古怪的啸鸣,重又站了起来。而地底则是再度有幽碧色光芒溢出,像之前那般盘旋起来。 于是,一波攻势再度形成,那些尸物和绿焰人悍不畏死地像前冲去。 羽眉毛微挑,但手上动作不停,不断有各种法术生成。这些法术威力不大,但胜在消耗少,对付尸物和绿焰人已然足够。 至于江忆染,却反而在此刻恍然。他看向崔兴泉,淡淡道:“原来这阵法是此等效用。” 崔兴泉闻言,瞳孔一缩,心中瞬间升起不安之感。之前一直静静观察的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而出,袭向江忆染。 这边瑶光早有准备,护在江忆染、洛海棠之前,周身寒气涌动,五柄湛蓝小剑便是凭空浮现,在半空中划出五道白线,绞向崔兴泉,将之截了下来。 而江忆染也不再犹豫,双手迅速结印,丝丝缕缕的星光便是不断在其手间凝聚,化作一只只银白色的星光蝴蝶,并最终飞散开来,掠向许多江忆染早已计算好的地方,那等梦幻般的速度几乎无迹可寻。 当这些银白色的星光蝴蝶尽数到位之后,便忽而碎散作无数星点,径直掠入地表的绿光中,继而深深地涌入地底那些以诡异路线涌动的尸气中。 下一秒,江忆染脸色一白,嘴角渗出一缕鲜血,然而他的脸上分明是笑意。 因为,那些地表之上的绿光赫然已经尽数消散。 一起消散的,还有那些盘旋在尸物身上的幽碧色光芒。 第十七章 无奈 看到阵法被破,正被那五柄湛蓝小剑缠住的崔兴泉脸色突变,毫不犹豫地低喝一声:“退!” 然后,他周身的黑云便突然燃烧起来,熊熊黑焰倒卷开来,瞬间逼退了湛蓝小剑,并且凝作一柄柄黑焰小剑掠向江忆染等人。 紧接着,他想都不想并掌作刀,直接将左臂齐根截下。那断裂的左臂瞬间爆碎开来,化作团团血雾,将其身躯包裹在内,如同流光一般向远处的天际掠去。 倒是江忆染,惊异于崔兴泉的果断。 但崔兴泉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 此次将江忆染等人引到风白村,崔蔺二人实际上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毕竟瑶光和陆十七倒还好说,羽的实力却非他们二人所能匹敌,顶多牵制一二罢了。因此他们从一开始打的心思就是尽可能制造乱局,寻隙而动,刺杀江忆染或者是洛海棠。而他们的倚仗便是早便布下的阵法。只要有此阵法在,那些尸物便等同于不死不灭,而绿焰人和他们自己则能够具备极强的自愈能力,如此一来,就算顶尖战力稍逊,但有效牵制或者制造混乱却是完全做得到的,毕竟那十二个绿焰人都有堪比妙真境修为的实力,就算江忆染手下那些藏在暗处的血雁之人出手,也依然是有机可寻的。 然而,崔兴泉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江忆染竟然直接看破了阵法,并且三下五除二便将之破去。 没有了阵法的加持,崔兴泉心知再无机会,立刻选择了退走。 蔺开赟自然也感知到了阵法的消散,几乎在崔兴泉低喝一声“退”的同时,他便拼命地想要脱身。但陆十七是军伍出身,战法铁血凶悍,硬生生缠住了蔺开赟。 刚刚施展血遁离开的崔兴泉余光扫到这边的景象,却是丝毫不敢来救,心中满是苦意。 但自己一人若能逃脱,至少比全军覆没要好。 只是,江忆染这边显然不想他如愿。 在崔兴泉化作一团血光掠向天边的同时,羽出手了。 他施展人剑合一之术,整个身形恍若一柄明黄大剑飞掠而去,天空中瞬间燃起一道如明黄色匹练般的光焰。 然后,已经遁出数十里的崔兴泉便是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很快便要被追上了。 崔兴泉顿时疯狂了。 他不再惜命,变换法决,周身的血雾尽数被敛入体内,他的皮肤看起来也是变得鲜红欲滴。 下一秒,崔兴泉的整个身躯便是轰然炸开,一圈圈血色波纹不断地向周围散去,一时间竟然阻滞了明黄光焰的前进。 自那爆炸的中心则是有足足三团血光冲出,以比之前还要迅疾的速度朝着三个方向掠去,很快便没有了踪影。 这次,连羽都有些惊讶于崔兴泉的果决了。 现在,崔兴泉搏命之下,羽显然已经追不上了。 羽从明黄光焰中现出身形,看着周围不断冲击着他周身光焰的血色波纹,微微皱眉地摇了摇头,便不再多留地反身离开。 当羽回到风白村时,局势已经很明了了。 蔺开赟本已觅到一次脱逃的机会,奈何在江忆染让瑶光加入战局、出手阻拦后,这难得的机会便是瞬间如泡影般消散破碎。而蔺开赟也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显然是要搏命到底了。 而那些一直潜伏着的血雁雁子,也终于是出了手。 尽管四周的尸物占了数量上的便宜,但战法实在单一,除了悍不畏死几无可取之处,是以在血雁雁子入阵后,差不多便是砍瓜切菜,也就是那六尊尸魁算是有一定的实力,但比起江忆染在邺城遇到的那尊还是差了太多。唯一有威胁的要算那些绿焰人了,只不过,一来瑶光在加入对蔺开赟的战局前就已经处理了三个,二来血雁这边的妙真境修行者虽然数量少却都有以一敌二、以一敌三的实力,所以其实解决那些绿焰人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更何况,现在羽又已经到场。 羽方一回归,便手指微动地弹出数道如游龙一般的明黄剑气,将四个绿焰人直接枭首斩杀,之后,他便调转矛头,对已经左支右绌的蔺开赟悍然出手。 尽管蔺开赟以命相搏,但到底不可能应对得了眼前三人的攻势。在羽出手后不到十息的功夫,便是在一团明黄烈焰中彻底陨落。 大局已定。 ****** 北地苦寒,然而此刻的风白村却是燃起了烈焰。 这火并非凡火,掺入了羽所修的本命火——宇天玄焱,甚至还附上了江忆染凝聚的星辰之力,为的,自然便是彻底荡涤此地尸气。 明灭的火光里,江忆染轻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羽也是神色复杂:“幕后之人会是谁?” 事到如今,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布局操纵。 就说崔蔺二人,今日展露的手段与正常情况下全然不同,根本不符合血雁所掌握的信息,恐怕早已不是原来的他们了。而如果依据他们身上那股诡异的尸气来推断,幕后之人应与当初操纵一尊不同寻常的尸魁在邺城袭击江忆染的人有关,或者说根本就是同一人。 虽说有了猜测,但毕竟还是不能确定,所以江忆染也是很无奈:“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是不可能寻出幕后之人的身份了。其实身份什么倒还罢了,关键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目的。” 羽凝神细思,徐徐说道:“会是易家的人吗?” “难说。”江忆染答道,“有嫌疑,但就我自己的判断来看,可能性不大。” 羽闻言也是默然,确实,单凭眼下这些线索,还是太单薄了。 “也许,和辛大哥所说的长白山异变有关。”江忆染同样沉默许久后,说出了这样一种猜测,“毕竟,知道长白山山腹深处那座陵墓的人不在少数。若言及尸气,最盛处便是那里。” “但,这到底也只是猜测。”羽听闻江忆染说到“那座陵墓”四个字时,脸色也是微变,显然他也清楚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代表的是什么。 “是啊,这就是很为难的地方了。”江忆染略带涩意地说道,“秦将伐楚,燕州异动,长白变局,若真让我放开心思去想,我的直觉倒是会认为这三件事恐怕有所联系。” 羽闻言微一挑眉,似乎被江忆染这么一说真的觉得有这种可能。 倒是江忆染,苦笑着摆摆手:“也不要被我的话给误导了。现在,我们最好的办法便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待得找到足够的线索,自可抽丝剥茧、觅其真相。” 第十八章 长白多风雪 在平息风白村的变故以后,江忆染等人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留在了锦州城,做一些必要的安排。 毕竟,锦州太守不知所踪、戍南将军身死道消,几乎是甩下了一个残局,意味着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来补上空缺的位置。 当然,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燕州易氏势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各个城池中很多地方都安插有易氏的人,而想要完全掌控燕州,势必要对这些人进行一个清洗。巧的是,蔺开赟便是易氏的人,只不过因为其性格相对平和忠厚、不露锋芒,所以对其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既然因为风白村之变空出了戍南将军、锦州太守的位置,刚好借此为由对锦州城内的势力进行一次清洗,不动声色地磨灭易氏在此地的势力。 到时,哪怕易氏真的有不臣之心,胜算也会多很多。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 优势从来都是一点点把握与累积的。 控制这样一座城池所能取得优势也许有限,但绝对是不能忽视的。 ****** 白山黑水军有四大营,像蔺开赟所在的一部不过是小营而已。而在长白山北麓依山驻扎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东大营。 东大营营门处,有一名男子静静站着。他和普通兵士一般,着白甲,持黑剑,然而整个人的气势却是截然不同。那等威严,给人的感觉便恍若虎狼在前。 这虎狼般的男子正是东大营的统帅——常祜翰。 长白多风雪。 此刻的他便于飘摇的风雪间渊渟岳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就这样过了许久,常祜翰的身上都已经覆满了白雪,只能从其腰间握着的黑剑隐隐约约分辨出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也正是此时,远处的风雪中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罩在白袍之中,垂首赶路,只是因为行走着才勉强看得出形体。 很快,这身影来到了近前,他依然低着头,用听起来颇为虚弱的声音说道:“久等了。” 若是江忆染在此间,恐怕会立刻变色,缘由在于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起来赫然便是崔兴泉的声音。而其人笼在白袍中的面容正与崔兴泉一模一样。 常祜翰微眯双眼,淡淡道:“既然锦州城的身份已经被拆穿,何必还保持着那等肮脏的皮囊。” “咯咯咯。”白袍之中忽的传来一阵娇俏的笑声,竟与先前说“久等了”的声音截然不同。 而当白袍人微微抬起头,那原本与崔兴泉无二的面容却是浮起莹莹白光。白光并没有停于一处,而是很快笼罩了白袍下的整个身形。待得许久后白光散尽,白袍人已然变得身姿窈窕,在袍子中若隐若现的三千青丝于一片雪白中显得如此分明,那现出的容颜更是无比的清秀姣好,明眸善睐,秀眉如画,端的是国色天香。 若是常人见此奇景恐怕会震惊得难以置信,但常祜翰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此刻,正抬头看着常祜翰的白袍女子用好听的声音俏皮地说道:“你急什么,那样不也挺有意思的嘛。” “并不觉得。我说,你最好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势吧。”常祜翰露出了没好气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若是落在他麾下的那些兵士眼中,绝对是破天荒的,然而现在却确实出现了。 白袍女子不以为意:“这点伤势,奈何不了我。” 常祜翰无奈摇头:“嘴硬。” 确实,单从白袍女子十分苍白的脸色和略显虚弱的声音来看,便已经能推断出她的状态不尽如人意了。更何况稍微有些修为的修行者都能感觉到,白袍女子的气息十分虚浮不稳定。 “嘻嘻。”白袍女子吐了吐舌头,却也不再多说,显然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 “随我来吧。”常祜翰淡淡地说了一声,当即抖落身上的白雪,转身朝营中走去。 而白袍女子则很乖巧地垂下头,静静跟上。 ****** 东大营所在山麓的风雪已然势大,而长白山半山腰则又更盛。 天地一片茫茫。 人入其中,恍惚难定。 但此时,在山崖边风雪极盛处,却偏偏有三个人巍然而立。 他们站在一方亭子中,只是这亭子早已被风雪摧残地极为破败,反而衬出这三人的非凡。 右侧的一人正是辛蓦然,此刻的他神色肃穆,负手而立,倒是与平常的姿态有所不同,但仍是透着一股通达潇洒的气韵。 而正中一人,却正是与江忆染有过数面之缘的清凉寺枯沉大师,一如既往地慈眉善目。 至于左侧之人,则是武当山的天浔道长,数年前感知到星变之后也曾来过雁城,只不过彼时江忆染早已溜了出去,是以未曾有缘相见。此时的他,正神色复杂地说道:“啧啧,现下这长白山的风雪似乎比往昔还要盛许多啊。” “阿弥陀佛,南境已多风雪,何况北地?”枯沉低声念诵佛号,“这天寒地冻却是苦了百姓。” “这便是王图霸业的代价了。”辛蓦然略带苦涩地说道。 枯沉和天浔对视一眼,也都纷纷叹了口气。他们自然都很清楚,辛蓦然所指为何。 “这天下本已有乱象,现在偏偏长白山又出变故,当真是火上浇油。”天浔无奈摇头。 “人苦不知足。”枯沉徐徐说道,“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有人贪图那九龙玺,只是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 辛蓦然坚定说道:“九龙玺一旦失却,后果不堪设想。不管是谁,我等必须阻之!” ****** 白山黑水军东大营中军大帐。 此刻的白袍女子正捧着一杯热茶坐在角落里,而常祜翰则站在大帐中央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原本专心喝茶的白袍女子瞥了眼常祜翰,却是放下了手中的那杯热茶,朝着常祜翰说道:“喂,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常祜翰转过身,略微犹豫了一下,才终于说道:“等,等九龙玺被夺,陛下脱身,我们便立刻去接应。” “为什么不先发制人?我们的实力完全可以一试。”白袍女子眉眼微蹙。 “风险太大。”常祜翰轻轻摇头,“长白山这边汇聚的真正大能已经不在少数,我们一旦稍露破绽,便断无活路。” “那些人有这般厉害么。”白袍女子嘟囔道。 常祜翰一脸黑线,无奈地说道:“不然你又怎会受如此重的伤?更何况,此刻长白山这边的大能恐怕比伤你的人还要强大。” “欸,倒也是。”白袍女子放下手中的茶,支颐起脑袋,苦着脸说道,“说起来,那什么燕世子确实有几分意想不到的能耐,实在大出我所料啊。” 第十九章 异乡 常祜翰轻轻点头,答道:“若只是平庸之辈,也不会引起陛下的注意了。” “连陛下都这样吩咐吗?”白袍女子秀眉一挑。 “据陛下所说,此人身上潜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蛰而不动,只待爆发。他所缺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他来燕州,会不会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影响?” “无妨。就算他有所察觉,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介入。哪怕真的引动了其他势力,到时候也来不及了。现在,我们只需全力策应陛下的脱逃。只要陛下重见天日,纵横世间便指日可待。”说到最后,常祜翰的眼眸中开始闪烁起狂热的光芒。 ****** 燕州,上都城前。 江忆染仰头看着城门之上那棱角分明、气势凛冽的“上都”两个字,心中满是感慨。 他的左手边,是洛海棠。他的右手边,却正是易家家主易絮以及易絮的二叔易延。在他们的身后,羽、瑶光和易家其余人等错落地站着。至于血雁的其余雁子,或是早便入了城,或是在暗中蛰伏着。 在安定锦州城的局势后,江忆染等人便是马不停蹄地继续北上,毕竟,秦楚之战一触即发,他们必须尽可能地早一些排除隐患。此刻,一行人已然来到了上都城,并和出城相迎的易家之人打了照面。只不过在场的人里面并没有陆十七,因为两方初见之后,江忆染便是让其去寻雁翎军合适的驻扎之所了。当然,江忆染留了一个心眼,让陆十七顺带观察一下上都城周围情势。 现在从表面上说,看起来似乎反倒是江忆染这边势单力薄。但易絮那边没有一个会对眼前这些名义上来调查边地异动实则打压易氏的人感到轻视,毕竟血雁五音之一的羽可就在此间,以他地仙十五楼的修为,如果动起手来,易氏这边也只有几位老前辈才有匹敌之力,而眼下双方尚未摊牌,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所以,看到江忆染望向“上都”二字,一旁的易絮似也想到了些许往事,徐徐说道:“这‘上都’二字,据说是前朝燕国开国皇帝燕昭帝陆歧寒亲书,此前不过却是名叫旬榆,兴盛程度虽不及往昔的东都易水城,但却是地处要冲,有重兵屯聚。当时是,燕昭帝起于下都城,于微末之间成破竹之势,南征北战,气冲牛斗,不满一月,便攻陷了当时的易水城,继而几乎吞并了整个燕州,将燕州十余万残军包围在旬榆。兵锋初兴之时,燕昭帝便豪言要‘以下克上,取而代之’,因此当他最后攻克旬榆,便旬榆之名改作上都,以表初志终成。” 江忆染闻言,侧头看了一眼易絮,微笑道:“易大人倒是对此间典故了解颇多,正好小子心中有惑,不知可否相助解此深疑?” 易絮仍然神色不变,十分恭敬地施了一礼:“易某惶恐,世子但说无妨。” “我观这上都两字,笔锋行走间,尽是一往无前的决绝剑意,莫非当初燕昭帝是以剑书之?” 易絮眉眼间划过一丝波澜,好像并没有料到江忆染竟然能看出“上都”二字终藏着的剑意。 易絮心中虽然诧异,但面上到底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很稳定地说道:“世子慧眼,确实如此。而且,燕昭帝所用之剑,并非凡剑,而是取自东瀛的天丛云。” “东瀛三神器?那等传说之物竟然真的存在?”江忆染微一挑眉,却是真的有几分好奇了,“只是这等神器为何又辗转流落到了燕昭帝的手上?” “据说燕昭帝年轻时曾结识过一名神秘的东瀛刀客,而这刀客恰好知道天丛云的秘辛。之后的曲折却已然不可考,只知燕昭帝随那名刀客去了东瀛,待到回归之时,不仅修为大涨,并且更掌握了天丛云这等神器。后来有好几次,若非燕昭帝有天丛云在手,否则已然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没有天丛云,怕是都未必会有燕国百年基业。”易絮娓娓道来。 “那名刀客呢?没有跟随燕昭帝一起吗?”江忆染问道 易絮摇摇头,道:“不知道。尽管现今天下间仍不乏燕昭帝的传闻记载,但那名刀客在随其去往东瀛后便再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了,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样吗。”江忆染喃喃。 易絮略微顿了顿后便继续说着,只不过言语间却是莫名多了一丝微渺的哀意:“也许,他邀请燕昭帝共赴东瀛本就是为了完成什么事,事情做完了,自然就没必要再乘舟西渡。这片土地,于之而言,终究是异乡。” 江忆染的心思何等机敏,自然觉察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而且易絮关于那东瀛刀客的言论本来是完全没有必要提的,现在却偏偏被他说了出来,江忆染立时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只听他淡淡说道:“想来这也是燕昭帝归来的原因了。他既能在东瀛得获天丛云,那必然已经是纵横四方的存在,最后却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到底是心有所寄、壮志未酬。毕竟,身在异乡虽能呼风唤雨,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永远也完不成的。” 刹那间,易絮脸色微变,虽只一瞬,却尽收江忆染眼底。 但实际上,易絮掩饰的并不差。 他的语调还是异常的平静:“世子所言极是。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增强实力,最终完成心愿罢了。” 江忆染洒然而笑:“说起来,小子之于这上都城似乎也是异乡人啊。只是不知,除我之外,这城中又还有多少异乡人?他们心中所想又是为何?” 这一次,易絮并未变色,而是眉眼安宁地也望向了远处的“上都”二字。 但他未变色,却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想法。 像就在他身边站着的易延,此刻眼眸中就多出了很多情绪,很多值得揣摩与深思的情绪。 江忆染不知道易絮有没有看到,只是不管如何,自己是注意到了。 第二十章 逢山鬼泣(上) 上都城,易府。 在某个角落,有一间秘密的地下石室。石室之中是如此的昏暗深邃,只有门口处的两抹微淡的火光飘飘摇摇。 就在这时,石室中走入一个人,赫然便是易延。 他也不去往深处,只在门口站定。 他看向幽深处,十分敷衍地行了一礼,淡淡说道:“雁城那边来了些人,必要时还需大哥出手相助,除掉他们。” 听其话语,原来这石室之中还有一人。 若是仔细感知,确实能发现在石室的中央,有一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地坐着。 此人默然未答,倒是让得易延有些不耐烦。 而易延似乎也不在意此人的回答,转身便欲离开。 只不过,他刚一动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古怪的笑声:“嘿嘿,有老祖和那些秦人在,竟然还需要我出手?看来这次的对手来头不小啊。” 易延停了一停,森冷道:“你最好不要有其他什么打算。” 说罢,他便径直离开了。 石室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 石室之上,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阁楼。 从石室出来后,易延径直上了二层。那里,有一个人正凭栏而立,看着远处易府中密布的亭台屋宇。 此人鬓发灰白,但偏偏肌肤如瓷如玉,闪着晶莹的光芒,一看便知是修为已臻化境。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眸深处赫然有一抹淡淡的浊意。 易延来到此人身后,却不再像石室中那般敷衍,而是恭敬施礼:“老祖。” 易家老祖淡淡说道:“怎么样?” “还是如往常一般。”易延犹豫了一下,说道,“只不过,今次他倒是说了一句话,言外之意无非是冷嘲热讽,说我什么此番的对手倒是来头不小,我等有了秦人相助竟还要去寻他。” “不必理会。囚他于此便是想磨去他桀骜之心,想不到这么多年毫无用处。既然如此,趁这个机会便将他除掉吧。他实力再强,不能为我所用便都是草芥。”易家老祖的声音冰冷刺骨,便如同这深冬的物候一般。 “诺。”易延的眸中却是因之明亮了一瞬。 易家老祖点点头,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易延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下,才似乎很为难地说道:“老祖,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说。” “其实是关于易絮的,有些也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若有逾越之处,老祖尽可责罚。”易延这样说着,嘴角却是勾起一丝笑意,“一个时辰前与那位燕世子会面后,易絮他言行间便是平添许多笑里藏刀之感,似有不臣之心。” 易家老祖微闭双眼,用不置可否的语调说道:“虽是诛心之论,但亦不可不察。你只需记住,任何挡在我易氏前进道路上的,除之便是。” “诺。” ****** 易延和易家老祖的这番对话,易絮自然不知道,彼时他正招待着已然入城的江忆染一行,在易府中四处观玩。 但也许是太过了解易延,所以在刚刚其人请辞离开后,易絮心中便猜到了他为何离去。 此刻的他,似乎心有所感,往易家老祖所在的那间阁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深处生起的是一丝恍惚,恍惚最终又定格在不屑。 然而,易絮这片刻的失神却是让江忆染看在眼里,他的心中瞬间又多出了许多判断。 ****** 数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上都城却是异常的平静,让得江忆染都觉得有几分恍惚了。原本他以为,自己一到上都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刺杀、算计此起彼伏。不过,既然正主没有行动,江忆染也不会平添事端,而是一切如常,静观其变,好像真的就像纯粹是来燕州与易氏商议军务机要、安排边地事宜的一般。当然,一些必要的安排还是需要做的。 这天,原本已经雪霁数日的上都城再度迎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恰巧近日来的军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清闲的江忆染便不准备待在城中,而是和洛海棠、陆十七、瑶光三人同游附近的一座白柳山。至于羽,却是因为江忆染的安排而暂时去了别处。 ****** 白柳山,顾名思义,其上多柳,且叶色多呈淡白。 这种白柳,也算北地独有的风物,素来生于严寒,也算一道奇景。 在白柳山的半山腰,有一家很简陋的酒肆,只有一个布衣老者看着,平常也是十分冷清。毕竟北地深寒,尤其是冬日,在山间行走的人更是极少。江忆染一行的到来却是让这家酒肆平添几分烟火气。 这掌管酒肆的布衣老者年事已高,但仍精神得很,兴许是平常没人说话闷得慌,今天逮着江忆染一行来此,当即唠起嗑来。江忆染等人左右无事,加之这布衣老者毕竟年长,见闻也算丰富,谈及的故事倒也颇有意思,是以他们听得倒也津津有味。 这老者对山林精怪显然有着莫名的执念,讲的故事大多是些世间奇谭。 其中一个甚至就发生在白柳山,是他亲身经历之事。 据他所说,白柳山每至深冬,到了一个特定的时间,山林中便会莫名传出山鬼的哭泣,有时甚而会有幽魂飘荡,这样的情况往往在持续几个时辰后便又会突然消失,端的是怪异无比。头几年他还因此惴惴不安、提心吊胆,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习惯了。 说到最后,布衣老者还神神秘秘地道:“要我说,这山鬼一定是前世为人时有心爱者葬身于此,是以每逢忌日便歌泣奠之。” 江忆染微微一笑,说道:“老爷子,说不定只是山风呼啸发出的声音。” 布衣老者却是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那等声音抑扬顿挫、哀怨宛转,绝非自然之声,多半便是……” 说到这里,布衣老者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就在此刻,山林中传出一阵声音,赫然如同山鬼呜咽。 江忆染变色,和身边的洛海棠、陆十七、瑶光面面相觑,而布衣老者却是兴奋起来,激动地说道:“你听,就是这声音。” 江忆染心念电转,立刻便做了决定。只见他站起身,向布衣老者抱拳道:“老人家,这几杯残酒还得麻烦你温着,我们这便去看看山鬼哭泣到底是如何。” 说罢,江忆染四人便是沿着山道,向更高处声音传来的地方掠去。 那布衣老者倒是没有料到江忆染他们这般果断,微微怔了怔,旋即便是嘟囔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第二十一章 逢山鬼泣(下) 那布衣老者口中的山鬼泣声听起来忽远忽近、缥缈难寻,但稍有修为之人便会发现其实声音的源头并不曾改变过位置。 因而江忆染等人稍加判断后,几乎便是直掠声音的源头而去。 不多时,江忆染等人眼前便是出现了一个人。 江忆染等人的视角里,此人侧身,着白衣,系黑带,薄唇朗目,模样温润,赫然便是易家家主易絮。 在他的身前,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坟上覆着星星点点的雪,坟前摆着几束淡雅的白花。 此刻的他,正吹着埙。那所谓山鬼哭泣,正是埙的声音。 而那埙声也确实戚哀。 愁肠百结,听者呜咽。 江忆染目光微闪,却是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而洛海棠等人自然也同样静立。 但易絮似乎并不愿如此。 只听那哀怨的埙声突然凛冽起来,宛若金铁相交,又如万马齐喑,透着丝丝刺骨杀意。 随着音韵的起伏,易絮身侧的空间中不断地浮现出淡淡的莹白光点,并最终汇聚成九柄纯白光剑,带起彗尾般的光焰掠向江忆染等人。 江忆染喃喃道:“浮光掠影式,镜宫的剑招。” 与此同时,陆十七上前一步,刀光倏忽一闪。 拔刀斩! 这是刀术中最基础的一式,此刻的意蕴却是让人感觉可平山海。 九柄光剑顿时被刀气逼地不成阵型,而陆十七紧接着继续出手。 那一瞬间,他出了九刀。 仿佛一朵刀气织成的莲花在绽放。 九柄光剑顿时轰然破碎,化作点点光影,而易絮的埙声也是戛然而止。 易絮收起埙,转身看向江忆染等人,脸色漠然:“几位这是为何?” 此刻,他的语调和数日前初见时那恭敬的声音截然不同,仿佛丝毫不在意江忆染身份的样子。 “闻声而来,并无恶意。”江忆染显然也不介意,只是平静地施了一礼。 易絮沉默不言,许久后才淡淡说道:“既是无意,几位还是速速离开吧。易某在此祭奠故人,不愿旁人打扰。” “打扰你祭奠故人,实在深感抱歉。但有一句话,却还是要说的。这,便是你隐忍不发的原因吗?”江忆染仍未动步,只是轻轻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易絮闻言却是垂下首,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起,隐隐发出指节摩擦的声音。他的身子也是微微颤抖了起来,似乎情绪已经濒于失控。 而也就在那一瞬间,江忆染突然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的心中顿时闪过无数的念头。 一时间,周围再度陷入安静,只有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 “你很聪明,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最终,易絮控制住了情绪,他缓缓抬起头,神色复杂地说道。 “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江忆染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隐忍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尤其是当很多人一定会愿意帮你的时候,除非你有把柄落在了那几位的手上。” 易絮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忆染,同样摇头说道:“纵然我没有把柄,他们本身便是最大的威胁。” “至少现在,不存在威胁。”说着,江忆染的目光便是落向山林间某处。 几乎同时,瑶光的身形消失在一片淡蓝莹光中,化作一缕幽雾掠向了江忆染目光所去的方位。 不多时,那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的惨叫,紧接着瑶光便回到了原位置,只不过此刻她横执的长剑上赫然淌着鲜血。 易絮微眯双眼,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狠辣。” “这是选择。”江忆染很平静地说道,“现在,是你作选择的时候了。” “啧,我有别的选择吗?”易絮笑起来,笑声中是苦意。 “有,你可以尝试动用那一份不属于你的力量。” 江忆染的语调依然平淡而坚定,但易絮却是瞳孔一缩,双眉微蹙地说道:“你能感受到那样的存在?” “我的功法有些特殊,所以对那种气息的感知要敏锐许多。因而其实我现在也并不太确定你是否已经完全被控制,但没办法,人生嘛,有时候总要赌一赌。”江忆染眼神中满是感慨。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你赌赢了。” “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易絮看着江忆染,眉眼间有感慨,亦有一丝欣赏。 只是,这一刻,江忆染却是沉默了。 然后,他苦涩地笑起来:“我想当普通人。半山腰的那个老者,如果可以,我希望等我老了,能像他那样,开一间酒肆,多好。而且,我应该还会比他多一个老伴,岂不是更好?” 说到最后,江忆染的话语变得那样温煦,而他的目光则是充满柔情地落向身边的洛海棠。 易絮愕然,旋即眉眼间便是涌上无限的悲哀。 如果真的有如果,他也想能这样。 只是,如果说江忆染还算有希望的话,他却根本失去了这个机会。 因为,他爱的那个人,已经长眠于此间。 ****** 在江忆染苦笑的同时,半山腰酒肆中那正温着酒的老者却是眉毛倏忽一挑,然后气急地说道:“臭小子,谁说我没老伴了?” ****** 遥远的长安城里,在这一刻也是飘起了微雪。 雪势不大,铺着薄薄的一层,但折射出来的光线依旧很明亮。 在这样的明亮里,祁宁宫中却是显得有些许昏暗。 只有几盏长明灯上闪动着明灭不定的烛火。 殿首坐着一个女子,华贵端庄,赫然便是暮璎珞。 在殿中央还站着一个人,容貌平凡,气势却非同小可,正是大秦皇帝嬴承轩。 嬴承轩所在的位置其实比暮璎珞那边还要幽深,因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悠悠说道:“母后,而今时机已到,伐楚便在今日。” 暮璎珞淡淡答道:“你是大秦共主,一切由你定夺。” “儿臣这便去做。”嬴承轩施了一礼,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心下却是冷笑不已。 看着嬴承轩缓缓走出祁宁宫,暮璎珞却也是面容渐冷。 只听她喃喃道:“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第二十二章 烽火(上) 幽州边地多烽燧,为的便是示警传讯。 但实际上若是敌军锋锐难当、势如破竹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对方是否提前作出布置,烽燧又往往可能会变得有些鸡肋。 毕竟,一燧八人,难当大军。 像一年多前秦军攻楚,兵锋所指,侵略如火。那些烽燧,或根本来不及燃起狼烟,直接被秦军如潮水般湮没,或就算燃起狼烟也毫无用处,因为秦军行兵如风,狼烟根本无法为城池守军争取到太多时间。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有时候两国交战,快同样能起到奇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那些烽燧就百无一用、就可以尽数拆除。 守御,本身就是体系化的,不可能面面俱到,但却能被完善。烽燧,起的便是补缺的作用。看起来无用,那便是最大的作用,因为敌军找不到破绽来正面直面解决这一环,而只能选择从其他的方面迂回避开。 而且,像烽燧这样的布置,从来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些时候它们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 是以,镇守烽燧的燕地楚军从来不会觉得这事是吃力不讨好,总会认认真真地去完成交托到他们手上的任务。 实际上,不仅仅是烽燧镇军,燕地其他军队里的士兵,哪怕再普通的一个,几乎都有一种信念——我其实很重要,也许我多出一份力,就能改变整个战局。 正是这样的自信,让燕王江暮玦麾下的军队位居整个楚国战力顶尖。 很多人都很奇怪,为何燕地的军风竟是如此,也有不少朝廷的武官向江暮玦询问过此事,求取治军之道。 而江暮玦的回答往往是这样的:“治军严谨自然是一方面。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我运气好,受了些前人遗泽。至于更多的,却是在我朝有些忌讳,不能再说了。” 这样的回答显然很含糊,但有些聪慧之人还是觉察到了一些东西。 军兵自百姓而出,军风起于民风。 燕地军队如此,自然是因为民风如此,从来同仇敌忾。 而江暮玦之所以说这是受了前人遗泽,是因为他很清楚,燕地百姓的同仇敌忾起于前朝燕末帝陆忘情,而他不过是将之延续罢了。 当然,虽有承自陆忘情的遗泽,但他留下的遗患也是有的。或者说这两者本就已经交缠在一起。 像那些经历两朝的老军,他们平常的态度往往要消沉一些,就是因为陆忘情或者说他缔造的燕军在他们心中留下的烙印太深,他们中几乎每一个都会怀念陆忘情、怀念曾经的燕国,因而他们大多缺少热情。但缺少热情并不代表那些老军作战消极,他们往往深谙军人士兵的职责,恪守命令,在战场之上仍然有着难以取代的战力。这看起来似乎很矛盾,但现实确实是这样。 心虽已死,但信仰,还在延续。 青岭关前某座烽燧中的徐绍便是这样一位老军。 徐绍很怀念曾经的燕主陆忘情,燕国败亡后他想过退出军伍,但一来他孤身一人无所依靠,二来也实在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矛,所以他终究还是选择留在了军中。故国不在,他从心理上来说本身已经是孤魂野鬼,自然不惧死,但总归不能死得太窝囊,既然如此,倒不如战死沙场。像他这样的人,平常有了军功也不领受,只是待在最底层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么多年下来,徐绍也渐渐发现现在的燕王江暮玦倒也是不世出的人杰,有些地方甚至和陆忘情有几分相像,心中不觉感到几分慰藉。更重要的是,江暮玦所打造的军伍让他有时候会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当年燕国尚在的时候——原来,当年的信仰还在延续。 这让徐绍真的有些欣慰,平常的心情也顿时好了许多。 然而现在的他,伏在烽燧里,心情却是很少见的有些郁郁。 原因,是这场不知何时会拉开帷幕的秦楚战事。 原因,是连一个新年都没法安稳过的军士们。 原因,是身边的这些年轻人。 徐绍所在的烽燧,在一年多前上云城、平仑城失陷后便成为了最靠近前线的所在。而当秦楚开战已然一触即发,这便意味这座烽燧中的人有可能是最先送命的。烽燧里的八个人,除了他和另两名老军外,就都是刚入军一年出头的年轻人。而现在,别说不久后的新年了,他们随时有可能牺牲在这里。他自己是生死不惧了,这么多年下来也活够了,但这些年轻人却还有大好的年华。有时候他会突然生起闷气,责怪那些上头的军官,明知道前线烽燧都是险地,为何不派些像他这样的老家伙,而尽差遣些潜力无限的年轻人。然而,生气终究是没用的,现实已经是如此。 在此之前,徐绍一直想问是谁派他们来这里的,但终究没有说出口。现在,说不定哪天战火就燃起来了,他决定还是问出心中的问题。 毕竟,徐绍和这些年轻人相处了也快半年多了,平常和他们也都聊得开,真心舍不得他们就这样丢了性命。 于是,正在烽燧城头靠墙休息的徐绍揪住恰好轮岗下来坐到他身边的名叫的姚畅的年轻人便是问道:“哎,我说,姚小子,你们这几个当初是为啥到了这儿?” 姚畅笑道:“我说老徐,这能有啥有原因,自己想来呗。” “自己想来?”徐绍傻眼。 “那当然了。咱们这些守烽燧的,虽然平日里清闲,但一开战可就是第一个和那些秦蛮子照面的。” “这他娘的算什么理由?你当那些秦蛮子泥捏的?第一个照面,保不齐便死了。”徐绍骂道。 “哈哈,死怎么了。在咱们燕地,到军队来的,哪个不是抱着死的心?要是怕,那还来个屁。左右是个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可就赚了。” 徐绍神色复杂,想说些什么。 然而姚畅却是望向远处泛起淡淡霞光的天空,继续说了下去:“而且,咱这边多死一个,说不定后面的那些百姓便少死一个呢,说不定那少死的几个里面就有我爹我娘我心爱的姑娘,多好。” 徐绍默然。 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的他,也和姚畅一样年轻,也抱着一样的想法。 原来,都是一样的。 那些不惧生死走上战场的人都是一样的。 铁血,只因为他们都有真正的柔情。 第二十三章 烽火(下) 姚畅见徐绍默然不语,却是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说老徐,你没事装什么深沉呐!” “去你的。”徐绍没好气地骂骂咧咧道,“就不准老子感伤一下了?我怎么说都……” 徐绍的话刚说到一半,却被另一声凄厉的呼喊打断:“敌袭!是修……” 这声呼喊也是戛然而止,只因发出呼喊的那名年轻人的胸膛此刻已然被一支长箭洞穿,汩汩地流着血。他双目圆睁,满是不甘地倒了下去。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燃烟!支盾!”徐绍猛地起身,奋力嘶吼。 几乎同时,破风声响起。 一丛箭支如雨般落下。 瞬间又夺走了一名来不及反应的年轻人的生命。 接着又是一阵箭雨。 已经摸到烽燧北侧墙头的徐绍朝着之前守在这边的兵士问道:“他娘的是什么情况?” 一名看起来颇为稳重、满目风霜的老军沉声道:“一支三十人左右的箭军,至少一名修行者,刚才若非那名修行者混在其中出手,我们也不至于有伤亡。” 徐绍面色难看,森冷说道:“嘿嘿,攻一个小小烽燧都派上了修行者。看来秦军是不打算玩什么阴谋诡计,而是正面席卷了。也好也好。”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支秦国箭军,他们正毫不吝惜地不断搭弓射箭,箭篓里的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 “看来他们是打算射完箭支后便光明正大地攻进烽燧。好得很,那便鱼死网破。”徐绍咬牙说道。 然而,徐绍话刚说完,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们侧头看去,那里,烽燧的角落,已然有烽火袅袅燃起,只是一边原本派去燃火的老军却是颓然地靠在一边,胸口插着一支残留着淡淡莹光的箭。 此刻,那支箭军恰好射完了箭,朝着烽燧飞速掠来。 而徐绍、姚畅他们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放下盾,长刀出鞘。 ****** 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座烽燧上升起了绣着“秦”字的旗帜。甚至更远些地方的其他烽燧中,也都是如此。 某个角落里,徐绍和姚畅背靠背颓然坐着,无不满身血污,狰狞无比。 姚畅早已浑身冰凉,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意,因为这次他杀了两个人,实打实地赚了。 至于徐绍,也是奄奄一息,甚至不远处清扫烽燧的秦军都根本没有管他。 他苦笑地看向远处,那里有如长龙般的烟尘滚滚而来,铁蹄踏地的声音宛若大潮奔涌。 “真他娘累啊,总算能睡一觉了。”徐绍回转过头,沉沉闭上了双眼。 ****** 秦攻楚,北线战事全面爆发。 千里边地,烽火狼烟。 这次,秦国没有用什么阴谋诡计,只是纯粹地砸上兵力。 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 很光明正大,却让楚军尤其是幽州北地的楚军很无奈。 他们明明收到了烽烟传来的示警并立即戒备,整个幽州的兵力也迅速调动起来,但,还是来不及。 兵力上的差距实在太大,边境的那几座城池根本无法在短短几个时辰里聚集起足够数量的军队。 守城的楚军在看到席卷而来的秦国大军后几乎瞬间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然而没有一个人退走。 也许,暂时撤退、保存实力是不错的选择,但无人这般做。 因为这是态度问题。 这是军魂。 人可以死,铮铮铁骨不能丢。 一旦退了,魂便没了,芸芸百姓的信任也就没了。 这场战争便将不战而输。 所以,不能退! ****** 短短的两天,东水城破,青岭关、古阳关、池关、丰原关四关皆破。 五座城池,万余楚军,无人降,无人退,战尽最后一分力,战至最后一滴血。 秦军推进得很快,但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四方瞩目之下,浩荡秦军兵临柳城。 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必然将有一场旷世大战 ****** 柳城城头,旗帜森森。 四周犹有白雪,银妆素裹之美景此刻却只余肃杀。 在这样的肃杀里,皇甫钧身披黑甲,负手立于城头,向西而望。 几乎是秦军堪堪攻破东水城的时候,他便离开落霞城来到了此地。 他的身边,是卫思明。 正静静看着一封卷宗的他将之拢在袖中,缓缓抬起头,面带忧色地说道:“燕王殿下的意思是,柳城不能丢。” 皇甫钧笑道:“我知道,所有的楚军都知道,柳城不能丢。” 卫思明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他长吐一口气,终于是镇静下来,认真地朝皇甫钧行了一礼:“某愿与柳城共存亡。” 皇甫钧正色回礼:“半步不退,与城共生死。” ****** 落霞城南门外,有一个人静静站着,青衫飘飘,正是洛南思。 他望着路的尽头,似乎在等待着。 不多时,一道身影徐徐出现,白衣无双,正是江暮玦。 褪下蟒袍的他,此刻气势依然非凡。 看着走到面前的江暮玦,洛南思叹了一口气:“原本你不必来的。” “舍我其谁。”江暮玦微笑,傲然道,“秦军既然一下子在幽州北线砸这么多本钱,自然要奉陪到底。纵使不为胜绩,为边境五城丧命的那些军士们,我也一定要来。” ****** 就在秦军压境柳城之时,一支来自天狼大草原的狼族军队会同部分秦军向燕州同样发起了猛攻。 其势之盛,燕州守军难撄其锋,连丢三城后方才勉强挡住攻势、站稳跟脚。 这样的情况下,兼任燕州指挥使的易絮不得不将后方的兵力源源不断地调往前线。 如此做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燕州这边虽然兵力占优,但奈何战力不及秦国和狼族的那些精锐,加之整个燕州并非铁板一块、互相掣肘,如果不后方全州兵力,很难真正扭转战局上的颓势。 而隐患自然也是显而易见,后方的相对空虚几乎是不难预料的了。 ****** 上都城,易府某处院落中。 江忆染、洛海棠、陆十七、羽、瑶光等人汇聚在此,商议着什么。 只听陆十七正娓娓说道:“燕州后方的兵力十去五六,而且据易絮提供的消息,剩下的这些军队又有一半早被易延那些人收买,可以说一旦有变,局势很难控制。所以,其实现在情况已经很明了了,易延那些人心怀不轨、意有所图,然而关键在于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些什么。” “易家主说,在当年秦楚灭蜀后,易延那些人便与秦国有联系,只是具体做何打算大都瞒着他,将之视作控制燕州的傀儡。不过,现在的话,其实也能猜到,应该与长白山有关。”江忆染轻声道,“当然,易延那些人想当燕州真正的主人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那我们怎么做?”陆十七问。 江忆染沉吟许久,徐徐道:“燕州局势很乱,既然如此便直接一些。不用多等,只在明晚。” 第二十四章 发难 翌日,又是雪霁的一天。 黄昏刚过,天色已经如墨深沉。 无星无月,上都城中只有许多人家门前的灯笼在绽放着红彤彤的光芒。 前线战事吃紧,易府作为燕州的核心之一自然是灯火连昼,为着军务而繁忙。 某座宅院里,易延放下手中的笔,长呼一口气,起身向屋子外走去。 然而,易延刚刚打开门,却看到昏暗中有着一个身影,正是易絮。 易延怔了一怔,旋即神色间便是划过一丝阴冷的光芒,淡淡说道:“吾侄来此,不知何事?” “二叔,世子有请。”易絮微笑。 易延看着他的笑,眼眸中闪过嫌恶之色,但立刻便回归淡漠:“走吧。” ****** 二人兜兜转转,却是来到了易府中的一片小湖之畔。 易延微微皱眉,问道:“世子在这里?” “确实。”易絮轻轻点头。 易延停步,看了看四周,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而已经走上湖上廊道的易絮见此,便回转过身,平静说道:“二叔,世子在湖心亭中。” 易延向湖心亭看去,那里果然有一道朦胧的影子。 他心念电转,终是没有轻举妄动,跟上易絮,向亭中走去。 当走到湖心亭看到亭中只有江忆染一人后,易延心里暗松一口气,面上却是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微笑说道:“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三分雪,七分血。”江忆染淡淡说道,“你可知因为你暗中掣肘,我大楚多死了多少将士?” “世子这是何意?”易延笑意一僵。 江忆染面容渐冷:“血债,血偿。” “试试。”易延脸色变了数变,定格在无尽的阴冷。 这一刻,易延终于揭下了伪装。几乎在说完“试试”两个字的同时,他悍然出手,右掌带起森森黑气狠狠拍向江忆染心脉。 江忆染不退反进,欺身而上,右拳闪动淡淡星辉,一往无前地砸向易延。 然而易延的右掌终究是先一步印在了江忆染的身上。 江忆染闷哼一声,却半步未退。只因其身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莹白光幕,将这一掌的威能尽数吸收湮灭,最终破散而开。 “玉衣符!易絮你这个……”易延惊怒厉啸,却根本来不及将话说完。 江忆染一拳狠狠砸来,重重星辉瞬间爆散开去。一击得手,江忆染毫不犹豫地施展手段,化作数道光影向后退去。 当然,江忆染区区妙真修为的攻势对易延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也只不过让其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罢了。 易延多么想将已经退开的江忆染留下,然而易絮泼洒出的一道墨黑剑光却是让他疲于应付。 其实,刚刚易延若是果断一些退走,在对方没有其余布置的情况下是能够脱身的。只是他自知江忆染不可能没有后手,下意识便想先将其留下来作筹码,谁曾想江忆染竟然动用了玉衣符。虽则只被牵系了几瞬的功夫,但易絮显然与江忆染早有商量,不仅趁此机会直接施展诀法将一个不知何时伏下的阵法激活,放出淡淡的黑色莹光,同时一道墨黑剑光也是如翻腾的蛟龙一般绞向他,立时将之缠住。 两人的修为其实不分上下,但易絮胜在有阵法之便。 这阵法显然压制了易延功法之威,并且强化了易絮那柄黑剑的威能,易絮自然立时占了先机。 就在这时,自易府角落的那座阁楼中传出一声低喝:“竖子欺我易氏无人乎!” 几乎同时,正疾疾退开的江忆染身前便是凭空出现了一道紫色焰剑。 江忆染镇定自若,因为他很清楚,这道剑会有人拦住的。 一道明黄剑光从半空斩落,直接击碎了那紫色焰剑,吞吐出一团光辉将之湮灭。 紧接着,这道剑光便如龙出水,掠向易府角落的那座阁楼。 “你的对手是我。”羽的身影倏忽浮现,缀在剑光之后,眼神冷厉。 ****** 这场发难来的很突然,对易延的出手只是一方面,血雁瑶光所部、易絮所能调动的族内人力以及朝廷或者说燕王府在上都城控制的力量都投入了其中,上都城初时也是陷入了混乱。只是易氏毕竟是燕州豪族,这时候也是显现出了一族之底气,惊慌很快被平息,各处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应对这场突变。 江忆染这一方先发制人所建立起来的优势很快便被抹平。毕竟,上都城是易氏根基所在,经营多年,别说连根拔起了,就是动摇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当然,江忆染等人并不是没有一搏之力。 以易延为首的易家人叛楚投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是最致命的武器。 只是,在此之前,主动控制住局面是必须的。 但现在,势态已然陷入胶着。 别说易絮、羽、瑶光等人了,刚刚脱身的江忆染也被眼前的灰袍中年人缠住了。 此人身负五转妙真境的修为,比之刚入妙真没多久、堪堪二转境界的江忆染显然要高出一些。 但灰袍人显然也清楚眼前这燕王世子的实力不能用常理估计,所以他也只是与之周旋,力求使之不得脱身。 又对拼一掌后,江忆染蹬蹬退后数步,却不再发起攻势,而是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的灰袍人,说道:“你觉得缠住我真的有用吗?” ****** 易府小湖之上,那湖心亭已被两名地仙的交手散发出的威势冲得七零八落。 但见,易絮周身浮动着如墨的光芒,时不时还有琥珀色的辉光出现,而易延那边,黑气滚滚,时不时传出鬼啸声,看起来阴森诡异。 易絮舞动墨黑长剑,不断地劈开如雨般掠来的黑气匹练,冷冷道:“想不到你尽数放弃了我易氏的法门,而转去学鬼宗的手段。” “桀桀,同是阴神鬼物之道,自当寻高妙者修之。”易延身形如鬼魅般闪动,避开绽开的剑气,同是一直向易絮所在的位置靠近着。 其实之前初一交手,借阵法之凌厉,易絮已然伤了易延几分,现在见他不退反进,其心中不自觉升起了警惕。 多拖一刻便多一丝变数。 易絮不再犹豫,一剑荡开身前的黑气匹练后竖剑于前,左手指尖亮起淡墨色符文,往剑身上轻轻一抹。 “墨寰剑火!”伴随着易絮一声厉啸,自那墨黑长剑中顿时荡开一圈圈墨意,这些墨意瞬间燃烧起来,化作一道道流焰瞬间湮没了易延的身形。 尽管如此,易絮并没有半分放松的意思。他松开手中的剑,手在身前划一道弧,那墨黑长剑顿时一化十十化百,密密麻麻地落向无数流焰的中心。 也就在这时,一道金线凭空浮现,几乎在一瞬间来到了易絮的面前,洞穿了他的身躯。 第二十五章 佛鬼两通 “咳。”易絮如遭重击,吐出一口鲜血,不仅刚刚成形的攻势被戛然打断,身形也是瞬间摇摇欲坠起来。 “桀桀!既然知道我与秦国相通,你竟然不提防我手上有别的手段?你从何而来的自信?”那丛墨色流焰中传出易延的狂笑,紧接着便是爆散出幽浊的黑光,将那些流焰尽数吞没。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漆黑鬼爪自其中探出,紧紧扼住了易絮的咽喉。 易絮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有鲜血不断溢出,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已然现出身形的易延掌心的那团与周围黑气格格不入的金光以及光芒中游动着的两道金色丝线,用尽全力一字一句地说道:“牵……机……引,你……” “想杀我?你难道不知道,这易府之中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吗?”易延冷笑,神色间透着一丝得意。 只是,就在这时,易絮的嘴角却是微微勾起。 易延瞳孔一缩,原本已经消失的不安瞬间攀升到顶点。 “给我死!”他厉喝一声,拼命催动法力,那漆黑鬼爪立时法力,要将易絮的脖颈掐断。 然后,易絮的眸中便是闪过一抹惊恐。他赫然看到,易絮的周身开始浮现出极为纯正的金光,竟是将那鬼爪徐徐撑开。 易絮的脸色依然苍白,但透出的那股坚毅却是无法撼动。 只听他怒声道,“了解我?你确定吗?给我破!” 从其周身的金光中浮出无数佛家真言,带起灿灿光芒向外扩去。那漆黑鬼爪瞬间被真言之威所湮没。 鬼爪被破,易延顿时受到牵连,再度受伤。但同时,他也很果决,掌心金光中的那两道金色丝线瞬间掠出,隐没于虚空中,沿着难以寻觅的轨迹向易絮掠去。 易絮抹去嘴角鲜血,右脚向虚空中狠狠一踩,右拳金光大放,向前狠狠捣去。 刹那间,一道金色巨钟虚影浮现,笼罩住易絮周身,并且像被敲击一般放出洪亮如雷的梵音来。 梵音起,圈圈金色涟漪也是向四方推开。而那两道已然隐没的金色丝线竟是直接被这些涟漪逼得现出了行迹,并且如同被裹进乱麻中一般,疯狂地颤动着,却难以动弹。 紧接着,易絮收拳,化拳作掌,并指为刀,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两道带着淡淡金影的血线顿时掠出,径直来到那两道金色丝线周围,散作濛濛血雾,将之笼罩。再下一息,血雾散去,金色丝线也是不见踪影。 这一切的发生看似漫长,实则亦不过就在数息之间。 “怎么可能!你一个鬼道修行者,怎么可能会佛门功法!”不远处的易延再也无法镇定,惊恐叫道。当然,虽心怀恐惧,易延倒也丝毫不含糊,几乎叫出声的同时整个身形便是藏于黑气之中向远处飞掠而去。 佛家手段素来便是阴神鬼物的克星,现在牵机引被破,易延自知再无取胜之机。 但易絮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呔!”易絮低喝一声,身前浮出金光灿灿的“卍”字符文,一个闪烁间便是出现在远处那团黑气之侧,狠狠地拍向其中的易延。 “啊!”凄厉惨呼顿时响起。 易絮身形一动,消失在原地,重又出现后手中便已是拎着奄奄一息的易延。 “为什么?”易延原本便枯瘦,此刻更是连精气神都是消耗殆尽,自然让人更觉虚弱,然而,有些事情,他显然不愿相信,耿耿于怀。 易絮看了眼易延,微微蹙眉:“佛鬼两通,先人已有,很稀奇吗?” 听到这样的回答,易延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力。 这曾经在易家如日中天之人,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 “你觉得缠住我真的有用吗?” 灰袍人听着江忆染这样的话语,脸色微微一变:“世子这话何意?可莫要危言耸听啊。”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墨辉交相浮动的身影掠上了易府最高的一处阁楼之顶。 紧接着,他手中拎着的什么东西高举,淡漠言说:“贼子易延,与秦暗通款曲,叛我燕州子民,现已伏诛,枭首于此。从党速降,尚能免于罪责,否则,杀无赦!” 这声音不响,但因为附加了法力的原因,传的很远。 所有易延这方之人都是纷纷变色,望向那道金光墨辉交相浮动的身影。而他们自然也看清楚了,那道身影所举着的,正是易延的首级。 同样也是惊异望向那座阁楼的灰袍人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灰袍人回转过头,看向江忆染,脸色瞬间充斥苦涩。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走吧。” 说着,灰袍人便欲离开。 然而,下一秒,变故突生。 “易家的人都是软脚虾吗?欺软怕硬?”随着这淡淡的声音幽幽响起,原本无雪的天空中突然多出了几片雪花。 灰袍人瞳孔一缩,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但见白光一闪,其脖颈间便是浮出一道血线。 他嘴巴微张,像说什么,却是再也无法说出了,最终颓然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闪起的白光在江忆染的周围。 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攻势依然凌厉,但江忆染至少因为那灰袍人的存在多出了一瞬反应的功夫。 江忆染的周身闪动起星芒,宛若远辰落身。他脚步微移,身形却是于几个身位间如同魅影般飞快闪动着。 白光闪过,堪堪划过江忆染的一道残影,但浮出的凌厉气息仍然不断冲击着他身体上覆盖的星芒。 也正是这时,江忆染心里微微一沉。 因为他发现,杀死那灰袍人并且险些也置他于死地的,竟然只是一片雪花。 这样的实力,躲过刚刚那一招已经属于侥幸。 接下来,江忆染至多至多再撑五招。 实际上,江忆染并非没有考虑到这样的变故。听此刻出手之人先前的那句话,其身份显然已经很清楚,必然是秦国来人。对此,江忆染其实安排了应对的后手。但对秦国来人的实力估计到底还是出了偏差,现在的关键就在,江忆染能否撑至援手的到来。 第二十六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 “咦。”一击失手,那御使雪花之人却是有些惊异,“有些意思,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你,还是死了让人比较安心。” 在他眼中,区区一个妙真修为的江忆染终究是蝼蚁罢了。 空中顿时飘起一阵疾风,数道纯白的雪片倏忽而现,一阵凌厉的意境瞬间将江忆染周围尽数笼罩。 此人显然也是怕江忆染弄出什么幺蛾子,一出手便是杀招。 但对于曾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江忆染来说,死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争上一争。 然而,正当江忆染准备搏命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却是在其周身衍出,数丛碧竹凭空出现,泛出重重青光将江忆染护在其中,径直将那凌厉意境逼退开去。 “嗯?”那御使雪花之人的语调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凝重,但那些飘飞的雪片并没有因此而散,反而不再蓄势,在空中乱舞,绽出道道白光,打在那青光之上。 任凭白光如雨,那片碧竹化出的青光却是不为所动,当真是千磨万击还坚劲。 那御使雪花之人见此也不再白费力气,收住了雪片的攻势。 紧接着,一道白衣翩翩的身影便是出现在了江忆染不远处的半空中。 白衣人神色沉凝,看了眼江忆染,又向前方那片虚空望去,淡淡道:“阁下既已至此,还不现身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但见青光一闪,出现之人,却是一身大红衣袍,炽烈夺目,傲气自生。 看着出现的红衣人,白衣人双眉微蹙:“竟然是你。” 这红衣人自然就是一直待在雁城暮云府的百里筠,对于白衣人的话,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着江忆染轻轻点头。江忆染见其示意,也是点头相应,身形四周泛起淡淡星辉,消失在了原地。 百里筠这才看向白衣人,淡淡说道:“怎么?没想到吗?” “难怪赤霄之前会在燕世子的手上,原本还以为是你身死之后剑器被夺,现在看来,你似乎已经是燕王的人了。”白衣人徐徐摇头。 百里筠不以为意,平静说道:“我的性子,剑道中人皆知。此来不过报恩。” 白衣人冷笑:“我没兴趣知道你因何而来,我只知道你现在挡在我面前,所以我会杀了你。” “我记得当年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剑修中没你这号人物。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嚣张?”百里筠戏谑笑道。 “哼。莫说我,倒是你,大名鼎鼎的百里筠当年可是我辈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只是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二十年过去修为竟无寸进。”白衣人并不动怒,讽道。 “啧啧,你们对我了解的还挺多。”百里筠感叹。 “废话少说,出剑吧。”白衣人的情绪瞬间归于绝对的宁静,其右手中浮出一柄寒气凛凛的仿佛就是由玄冰打造的碧蓝长剑,斜指向下。 百里筠见此也不多说,握剑在手,横剑于前,施剑礼:“请。” 然而,白衣人却是因百里筠所执之剑微微皱了一下眉。 只因,百里筠手中的剑赫然是一柄平平无奇的竹剑,除了其上淡淡的青光看不出有任何非凡之处,威势也十分有限。 白衣人因之多了一份谨慎,却并无犹豫,身形如电前掠,长剑舞动,裹挟风雪,飘摇而至。 这一式,叫风雪生雷。 风雪不过是掩护,真正的杀招是暗藏其中的雷光。 百里筠不动。 风雪至,他出剑。 瞬息间,已出五剑,挑落雷光。 碧光扑闪,宛若碧竹摇曳。 白衣人退,碧蓝长剑脱手而出,化作蛟龙,张牙舞爪地扑向百里筠。 百里筠迈前一步,手腕轻抖,碧绿剑芒如竹花飘散,纷纷扬扬地打在碧蓝蛟龙之上。 蛟龙散,碧蓝长剑倒飞而回。 白衣人接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色。 看起来丝毫也不惊天动地的几个往来,剑术剑意之高低却是立现。 但白衣人依然不觉得自己会败。 他轻轻一踩虚空,一道巨大的蓝莹莹的六芒星法阵以其为中心显现。 他举剑指天,四周的残雪不断汇聚。 方圆十丈,百丈,十里,百里。 所有的雪片在其头顶上方的天空中汇聚起一柄巨大的雪剑。 那等寒意,足以让万物覆冰,气息枯衰。 百里筠的眉眼间也是生起了霜意,他看着空中那柄巨大的雪剑,啧啧赞道:“假借自然之力,倒也不错。” 白衣人冷漠地瞥了一眼百里筠,手中碧蓝长剑随着他的一声低喝狠狠斩落:“灭!” 随之而落的,是那柄巨大雪剑。 寒气奔涌席卷,雪片飞舞,几乎没看清百里筠作出了什么应对,他的身形便是被风雪湮没。 但下一瞬,白衣人彻底变色,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 在白衣人的感知里,那些风雪裹挟而来的威势根本连百里筠的衣角都没有沾到。 百里筠的周身,碧光流溢,仿佛竹花盛开。 然后,他出剑了。 只是很轻但是很坚决地将手中竹剑向眼前疯狂冲击着其周身碧光的雪剑一划。 风雪忽息,碧光一闪。 一道半月状青碧剑芒掠出。 碧光彻天宇,雪剑断。 无数雪片轰然散开,簌簌洒落。 白雪瞬间堆积如山,山顶处赫然站着百里筠。 不远处的白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白衣之上瞬间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死死地盯着远处的百里筠,犹自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百里筠看了眼白衣人,竖剑于前:“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现在,你我只分生死。” 说罢,他便是欺身上前,一剑直刺。 结果,但见碧光一闪,这一剑竟然毫无偏差地刺穿了白衣人的心脉。但旋即白衣人的身影便是如纸片般消散,留下一个草人坠落在地。 百里筠微微一愣,倒是没有想到白衣人离开地如此果决。 也就在这时,他感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脸色一白,身形微微摇晃。 百里筠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还是有些勉强啊。” ****** 然而,这在百里筠自己看来略显勉强的一剑,却注定是名动四方的一剑。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个人,又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怒 百里筠从雪堆上徐徐走下,正好碰上远处过来的易絮。 易絮深施一礼,恭敬说道:“多谢。” “要谢便谢世子吧,我不过闲云野鹤罢了。”百里筠摇头笑道。 易絮轻轻点头。 百里筠随即向西望去,感慨着说道:“你们那个老祖倒是有几分本事,与血雁五音对敌竟然不落下风。” “他的功法有些特殊,最擅以弱胜强。” “走吧,去帮个忙,那边的战局拖太久不好。” ****** 江忆染在百里筠的帮助下从白衣人手中脱身后,便一刻也没闲着,但凡对形势相对来说比较关键的战局都会去相助一二,不知不觉间出了易府,来到上都城东侧一带。 他于屋顶之上纵跃而行,然而在经过某处街巷时却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从那街巷之中传出很浓重的血腥味,其间夹杂着诡异的气息。 江忆染踏入那处街巷,几乎在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怒火瞬间被点燃。 又岂是血流成河足以道尽。 七零八落着的,尽是尸体。有军士的,亦有普通百姓的。每一具尸体都宛若被吸干了元气,就如同骷髅一般。 他们的眼中,只有痛苦。 在这些尸体中心的一片空地上,有一方以血涂抹的阵法,正泛着淡淡的幽光。 血阵中央,是一名眉心有着血焰纹路的血袍青年,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周身盘旋着三个血色骷髅头,不断冲退着周围三名血雁的雁子攻势。 这血袍青年看起来也只是初入妙真境的光景,然而实力却十分骇人,站着不动便挡下了两名通幽境巅峰、一名三转妙真境修行者的攻势。 然而,实力什么的,江忆染现在根本不在乎,他所想着的,便是让那血袍青年死。 他抿着嘴,沉冷地看向前方,体内的法力疯狂地运转起来。 周围闪动的,是无数的星芒。 “咦。”那血袍青年看向江忆染,眼眸中全是暴虐的气息,厉笑道,“我还以为是又来了个蝼蚁送死,原来是燕世子亲至,当真不胜荣幸。” 三名雁子闻言都是一惊,当即暂止攻势,略微退开。 那妙真境雁子望向江忆染,想说些什么,却是被江忆染摆摆手打断:“他交给我,你们去别处帮忙。另外,这块玉片带给羽或者瑶光。” 说罢,江忆染便是挥手打出一块玉片。 妙真境雁子接过玉片,紧紧攥住,深施一礼:“此人邪异,少主小心。” 他从未想过说什么对手手段诡异、恐出变故、不如留下共相抵敌之类的话。 因为,血雁的特点就是信任。 信任自己,也信任别人。 更何况眼前这位,是血雁少主,是血雁将来的执掌者。 既然江忆染都说交给他一人对付,那便不必怀疑——他一定是有这样的实力。 所以,见礼之后,妙真境雁子便是领着另两人立刻退走。 至于血袍青年,却似乎根本不在乎,只是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江忆染手腕微微一动,秋水现。他冷然说道:“我会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血袍青年却是一愣,旋即狂笑道:“哈哈哈,报仇?你何来的自信?就算刚刚那三人同在,你也做不到,更何况现在?” “以生灵活祭修炼,天人共愤。你的自信又从何而来?” 血袍青年止住笑声,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忆染:“我视妙真如草芥,你能吗?” “我从来不会视人如草芥,这是我的底气,你有吗?”江忆染与其直直对视,丝毫不让。 “口舌之利。”血袍青年摇头,右手一挥,三个血色骷髅头便是扑向江忆染。 江忆染舞动秋水,战! ****** 一个时辰后。 天空之上,一道紫黑流光向西掠去,沉于寂寂夜阑。 羽、百里筠、易絮三人并肩悬停于半空,看向那道消逝的流光。 羽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他的功法果然诡异,竟尔没能留住他。” “至少也重伤了他,以他的性子短期内不会再露面了。”易絮的神识扫向四周,略带哀意地说道,“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想来这场变乱也差不多终结了,到底是死了许多的人。” “争天下者,必踏无数枯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百里筠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复杂。 易絮也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接下来上都城大局已定,便等世子的安排了。趁此间隙,易某先去地牢见见我大叔。若有要要事,传讯即可。” 羽和百里筠自是点头相应,而易絮则身形一动地消失在了原处。 “我们也去找世子吧。”百里筠说道。 然而,两人刚欲动步,却见羽神色一动,望向腰间一块雁形玉佩。 此刻,那玉佩正闪烁着绯红色的光芒。 “怎么了?”百里筠问。 “是瑶光传讯,我们先过去看看。” ****** 这一夜,瑶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任务,只是专门负责洛海棠的安危。 其间也有不少人尝试刺杀洛海棠,甚而还有秦国修行者隐现其间,但到底都被瑶光逼退。 变局将息,然而就在不久前,却有麾下的一名妙真境雁子送来了一块玉片,让瑶光看了以后不禁秀眉微蹙。 她立时便让其再回之前的位置一探,结果发现江忆染和那血袍青年已经不见踪影,只在那里找到一片衣角,上面有几个字:“追敌,勿念。” 得到这一消息的瑶光也只能苦笑。 彼时城中变局尚未平息,血雁大多投入各处平定动乱,瑶光又受命负责洛海棠的安危,其实就算想去追寻江忆染所在也无法调动太多的力量,只好静静等待。 待得羽等三人逼退那易家老祖,局势才算明了起来,瑶光自然立刻联系了羽。 羽和百里筠到来后得知玉片和衣角的事,也都是面面相觑。 “既然少主这般说了,现在便静静等待吧。幸而少主在那玉片上也都做了安排。”羽无奈说道。 “阿染的性子,到底还是更江湖气一些。快意恩仇,杀当杀之人,半步不退,倔起来真的是像头牛。”百里筠认真说道,“这样虽然有可能步入险地,但也挺好的。况且,那血袍青年以生人活祭确实该千刀万剐。再者,他的能力,我们心里有数,无需担心。” 第二十八章 入陵 上都城,易府地牢。 石室中央那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灰衣中年人在这一刻忽然抬起了头,望向石室入口处。 那里,赫然站着易絮。 彼时的易絮,眼中无限复杂。他认真地行了一礼:“大叔,小侄来接你出去。” 灰衣中年人笑了起来,郑重点头。 ****** 深夜时分,上都城重新平静下来。 所谓的变局瞬间仿佛没发生过一般。 很多人,身心俱疲,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但另有一些人,却还需要做很多事情。 易府正厅,羽、易絮、瑶光等人汇聚在此,商议后续安排,唯独却不见了陆十七。实际上,一整个夜晚就不曾看到过他与雁翎军雁九的身影。因为,早在之前,雁九就被江忆染调去长白山一带了,执行另外的任务了。其实,原本雁九如果投入作战,上都城动乱的平息应该还要快一些,只是江忆染有他自己的判断,他一直觉得,燕州所有事件的核心就在于长白山,这才作了如此的谋划。 而此刻易絮所说的信息就与长白山有关:“上都城虽已重回安定,但易延那一脉残党尚在。按今晚从易延那些亲信处得到的消息来看,易延他们在上都城的势力实际上要比往常弱一些,因为有一部分调去了长白山一带,但目的是什么却还不清楚。如此看来,世子的判断是对的。” 到这里,易絮顿了一顿,旋即苦涩笑道:“但是我们实在无法再分出力量去援助长白山那边,前线秦国狼族联军的攻势已经越来越猛了。” 羽闻言微笑道:“无妨,世子已经有了安排。” 说着,他便挥手打出了之前江忆染托人转交的玉片,易絮接过玉片一看,眸中顿时现出异彩。 他交还玉片,感叹道:“世子可为帅。” ****** 数日后。 长白山北麓,白山黑水军东大营,中军大帐。 帐中只有白袍女子一人,正在角落里翻看着一卷泛黄的古籍。 正在这时,帐门拉开,风雪瞬间呼啸而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帐门合上,再入宁静。 白袍女子抬起头看向双眉紧锁的常祜翰,脆声问道:“怎么了?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 常祜翰叹了口气,无奈道:“上都城那边出了变故,雁翎军雁九明日便将至左近,秦国那边担心再拖下去局面被扭转,计划会提前。” “哼,我就说,易氏的那些废物根本不足以助力我等,不添乱便不错了。”白袍女子倒是不以为意道。 “终究聊胜于无。”常祜翰摇头,“想不到还是低估那位燕世子的手腕与判断。” “那位燕世子见识再高明到底修为不足,无法亲身入局,如此的话对局势所能造成的影响到底还是有限的。我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不用这么担心。”白袍女子轻拂飘到眼前的发丝,微笑道。 常祜翰闻言也是点点头,失笑道:“也对,看来是我太紧张了。” “嗯。”白袍女子眨了眨眼睛,说道,“秦国那边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明日破晓。” ****** 翌日,破晓时分刚过。 风雪依旧,席卷四方。 在长白山深处的某座谷地,有一座依山而建的青铜巨门。 这座青铜巨门在往常都被秘法所遮掩,谷地内外更是多有封禁,再加之谷地本身所在位置便是奇险,所以寻常人哪怕是那些经常游走于山林间的向导也都不知道此门的存在,但实际上,对那些修为站在此界巅峰之人来说,这里并非隐秘。 此刻的青铜巨门前,就汇聚了十余名修为顶尖的修行者。 辛蓦然、天浔与枯沉等人赫然在列。 余者或是宗门前辈,或为隐修名士,但无不身负翻云覆雨的实力。 尽管已经不止一次来到此地,但辛蓦然等人看着眼前的青铜巨门仍然是十分感慨先人的智慧。 感慨归感慨,眼下的事情还是要解决。 于是只见辈分最高的枯沉大师念了声佛号,徐徐说道:“阿弥陀佛,一炷香的功夫前,有人已然入内。事不宜迟,我等也行动吧。” 众人自是纷纷颔首。 当即,包括辛蓦然、天浔、枯沉在内的五人越众而出,余者则是暂时退远。 那两人显然也都是不世出的大修行者,一个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人物,辈分比之楚国皇室的那位还要高一丝,名姓已然不为人所知,因精通雷法而被人唤作玄殛雷君,另一个却是三生剑阁的人物了,乃当今三位阁主的师叔,道号琛云子。 五人各自站定,施展诀法,头顶上方衍生出一道道云气,分呈五色。这些云气汇聚,五色交汇,光芒大放。 许久之后,五色玄光化作麒麟模样,发出阵阵啸鸣。 五色麒麟蹑步行向青铜巨门,步步皆有生机化衍。 当其完全汇入巨门,之上顿时绽出无穷白光。 白光徐徐消散,巨门缓缓打开,一股浓重的阴气顿时扑面而出。 辛蓦然看着门后的无尽幽深,长吐一口气,微微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 紧接着,十余名大修行者分作两拨,一拨六人,却是留在了巨门之外,一拨九人,则是进入了巨门之后。 当那九人尽数入内,巨门重又缓缓合上。 然而,不论是入内的九人,还是在外的六人,竟尔都没有发现,在青铜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有一道微妙的光影同样也进入了门后。 ****** 常人也许不知道青铜巨门之后是什么,但辛蓦然等人却是很清楚。 青铜巨门后,是真正的帝陵。 帝陵的主人,是大秦一统天下时的第九位皇帝秦宣帝,真正的中兴之帝。 正是因为他,大秦才继续传延了七位皇帝。 在他之前,秦帝驾崩后都被葬在咸阳。那里,是始皇帝龙兴之所。 唯独他,选择长白山修建陵墓。 生前,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雄主。死后,他显然也要独一无二。 当然,稍有见识之人就会知道,这显然只是个借口罢了。 秦宣帝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无人知道,但也许这次有机会大白于世。 第二十九章 九首骨蟒 辛蓦然等人入陵时分便是感到瞬间的恍惚,随后便是发现已然置身于一条狭长的墓道上。 他们瞬间便意识到,这秦宣帝帝陵恐怕并不只是单纯开辟于山腹之中,而是动用了空间秘法引入了其他空间。 像此刻的周围,竟然就是一片深邃至极的幽黑,幽黑之中嵌着宛如星辰般的光点,一看便知不是山腹中的空间,而是另外开辟出来。而墓道此刻就悬于这片清寂无比、阴风呼啸的空间中。 墓道极长,一眼望不到头,让人感觉仿佛在走通往幽冥的黄泉路。两侧有高大古朴的石柱,柱上没有另外雕刻花纹,看起来很是粗糙,但在每根石柱的顶端都镌刻出了麒麟之像,而且不同石柱上麒麟的姿态都有所不同。 行至一半,一直微蹙双眉仔细观察这些麒麟的玄殛雷君忽地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其余人等顿时望向他。 玄殛雷君长吐一口气,说道:“这是一部功法。” “玄殛道兄,这是何意?”开口说话的是崂山派的老一辈人物,道号唤作樗桓子,算是这几人里面为数不多的与玄殛雷君有几分交情之人。 “贫道身负雷麒麟血脉,虽然微薄不足道,却也藉此修行百载年岁。眼前这些麒麟的姿态看似毫无规律,实则分明是修行的玄妙法门。”玄殛雷君神色复杂地说道,“贫道已有所悟。” 听玄殛雷君此言,所有人自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樗桓子当即苦口婆心劝道:“道兄,我等此来,尚有要务啊。切不可因此误苍生事。” “大道若成,纵使妖魔现世,自可斩之。贫道修为数十载未有寸进,今日得赐良机,是天意,不可违也。” 樗桓子哑然,只得苦笑望向枯沉大师。毕竟,现在这群人中,枯沉大师辈分大、修为高、性温和,从一开始便被推为主事之人。 枯沉大师看着玄殛雷君,低低地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玄殛道友,此地机缘固不可失,然待得解去内里危机,再归此处便可,何必执着于现在一时?” “机缘稍纵即逝,岂可耽误?” “然则退一步说,苍生性命与一身修为,孰轻孰重,还望玄殛道友慎思啊。” 玄殛雷君是刚烈的性子,听闻此言早已不耐,转身拂袖说道:“大师莫要以此相逼,我意已决。更何况,只需我尽快通明所悟,其后自然会追上诸位道友,未必就此落下,到时仍能同解苍生事,又何必如此担忧?” 枯沉大师见此只得轻叹一口气,温声说道:“阿弥陀佛,既是如此,道友保重。” 樗桓子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帝陵凶险,这墓道未必便无杀机,道兄定要小心。” 玄殛雷君闻言却是转过头,深施一礼。 ****** 玄殛雷君留下后,其余人等继续前行。 墓道虽长,幸运的是不曾遇到凶险。只是偶尔会窜出几道袭击的幽魂,自然弹指间便被消灭了。 很快,众人便是到了墓道的尽头。 那里,也有一座巨门,只不过却非青铜所铸,而是通体笼着纯白的光芒。 尘世中素有“艺高人胆大”的俗语,这一行人都身负通天修为,自然对未知并无太多恐惧,只在巨门前略微感知了片刻,便纷纷踏入其中。 但见,白光一闪,眼前的景象便是大变。 此刻,他们的所在,赫然是一方密闭宫殿的中心位置。 这方宫殿皆用明黄玉石打造,各处建制哪怕辛蓦然这些人都能感受到秦地的韵味。想来,这方宫殿是真正山腹陵墓的部分了。 他们的脚下,恰巧便是一方祭坛。祭坛上绘着巨大的法阵,上面还残余着正徐徐黯淡下去的白光。看起来,那座白光巨门和这方祭坛的空间联系有一部分正是藉由法阵而生的。 然而,几乎出现在宫殿中的同时,众人便立刻警觉起来。 天浔更是直言不讳地问道:“这里,未免太平静了。” 越是平静,便意味极有可能会有更大的凶险。 辛蓦然微闭双眼,努力感知。下一秒,他倏忽抬起头,望向头顶,厉喝道:“在头顶,小心!” 这一众人反应都是极快,在辛蓦然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便是纷纷化作光影散开。 也就是在一瞬间,一道紫黑光柱轰然落下,砸在祭坛之上。 原来在这方宫殿中心位置的上方顶端,赫然盘着一头巨蟒。这头巨蟒,生有九首,通体不见血肉,唯见骨如白玉。更重要的是,先去众人神识也都扫到过那里,在感知中明明是空无一物的! 刚刚发动攻击的,正是侧方的蟒首,也是唯一一个此刻眸中闪烁着红光的蟒首。 一击未中,但却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整头骨蟒都是徐徐地颤动起来。 以先前攻击的蟒首为始,周围蟒首的眼眸中纷纷开始亮起红光。 当四个蟒首已然能够活动后,刚刚躲避攻击的众人都是何等的判断,几乎心照不宣地发起了攻势。 剑光雷霆,真言玄光,倏忽而至。 就在这时,中央那个蟒首的双目中却是迥然相异地泛开了紫光。紫光莹莹,迅速扩散,瞬间便化作一道光罩将整头盘曲起来的骨蟒笼罩在内。 所有的攻击,落在那层紫光后便如雪遇沸油般尽数消散,不知所往。 辛蓦然看着那层紫光,面色突变,厉喝道:“是八尺琼勾玉!” 八尺琼勾玉,东瀛三神器之一,与凌厉非常的天丛云相比,它的御守与隐蔽之力都堪称无双,也难怪方才众人毫无知觉。没有想到,这样一件神器竟然出现在了秦宣帝帝陵,背后又该有多少的故事。 然而在场的众人又岂会有心思去探寻这些? 只因八尺琼勾玉阻挡的那么一瞬,九首骨蟒的剩余蟒首眼眸中都已然红光大盛。这仿佛预示着骨蟒的彻底苏醒,其整个身躯都舒展开来,凶光熠熠地看向辛蓦然等一众人。 枯沉大师沉声道:“阿弥陀佛,辛、袁、应三位去寻离开此宫之法,余者随老衲相阻此兽。 第三十章 离宫之法 辛蓦然等三人当即四下去寻脱离此宫之法。 这方宫殿看起来密闭,无半点空隙可寻,但定然是能够离开的。否则,这所谓帝陵岂非成了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陷阱? 枯沉大师所点的包括辛蓦然在内的三人,都是于阵法一道上颇有修研的,尤其是辛蓦然,心思机敏,对一些奇妙法门素来敏感。 实际上,这方宫殿的构建并不复杂,空空荡荡的几无他物,唯有四个角落里分别矗立着四尊仙人捧玉盘之像。然而,一般此等情况,正是因为布置简单而让人难以找到头绪,但若稍有头绪,其实解决起来又并不困难了。 宫殿中,除了那四尊石像外,就属四面墙壁上的凿刻出来的浮雕最引人瞩目。 四面浮雕所刻皆是衔珠麒麟,形貌相似,姿态却迥异,所衔之珠也分呈土黄、碧蓝、亮白、赤红四色,泛着极淡的光芒。 辛蓦然等三人都十分谨慎仔细,用法力细致地搜查,以神识感知每一个角落,不断地进行着尝试,然而哪怕百息时间一晃而过,依然是一无所获。 反观围绕九首骨蟒的战圈,百息过去,已然白热化。 那九首骨蟒自身的实力并不见得强到没边,至多十六楼的存在,与枯沉等人不过平分秋色罢了但因为八尺琼勾玉逆天般的守御之效,让其根本只需毫无顾忌地放手进攻,如此一来,反倒是枯沉等人暂时受到压制。不过,在场五人毕竟都是无比强大的修行者,虽受压制,但其实都无性命之忧,只是暂时找不到反击的机会罢了。 一边牵制这九首骨蟒,枯沉等人也在互相交流一些想法,毕竟,若能找到直接抹杀这九首骨蟒的路子,也不失为另一种解局之道。 说实话,打到这份上,枯沉等人都是感到很是奇怪。尽管八尺琼勾玉确实是千载难逢的神器,但光阴无情,按理来说早应该被削弱许多,加之又无人御使,威能断不该仍然如此强悍。眼下,这八尺琼勾玉明显仍保留着极强的威能,不禁下意识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当然,若是有人千百年来不断蕴养,却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的。 交流至此,众人几乎心照不宣地就想到了一些人。 长白山宁氏,秦宣帝帝陵的守陵人。 这支宁氏的祖先据说是秦宣帝至交,身负麒麟血脉。秦宣帝亡故后,其人便自愿作了帝陵的守陵人。不仅如此,守陵更在之后成为了这支宁家人的使命。长久以来,代代如此。 直到大秦衰落,八国崛起,宁家内部也是发生了分化,少数一些人坚持完成先祖流传下来的使命,其余的则希望离开长白山寻找新的天地。最终那些离开的宁家人选择了辅佐燕昭帝陆歧寒,共同成就了燕国百载基业。辅佐燕国陆氏的这一支宁家人,对外仍以长白山守陵家族自居,并且一直以玄妙的封禁手段闻名天下。但选择留在长白山的那一支却是默默无闻,少有人知,甚而最后让人觉得这一支根本早就无人在世了。难道说,留守长白山的那些人其实一直都呆在帝陵之中? 尽管如此猜测,但众人知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确认这一点也暂时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想一些实在的。 然而,就在这时,那些蟒首的眼眸中原本亮着红光的却是突然衍化作了莹莹紫光,整头九首骨蟒的气息顿时又往上攀了一截,并且宛若发狂一般拼命地发起了攻势。 不远处的辛蓦然望向这边也是心中一紧,但紧接着,他却又微微一愣。 因为,他赫然发现,那九首骨蟒哪怕现在疯狂进攻,其庞大的身躯不管如何移动却总是将某一处地方掩盖住。那一处应该就是九首骨蟒盘曲时掩盖地方的中心位置。 “难道阵在那里?”辛蓦然喃喃道,目光却是扫向四面墙壁上的浮雕。 在看到某些细节后,辛蓦然只觉灵光一现,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四面墙壁上雕刻的麒麟虽然姿态大异,但并非毫无规律的,它们每一只的目光都落向斜对面角落里的那尊仙人捧盘像! 辛蓦然当即身形一晃,落在口衔赤珠之麒麟斜对的那尊仙人捧盘像前摸索起来。然而,他发现,这尊仙人像之上确实如之前搜查的那般并无多余的机关。 难道是自己多信了吧? 这般想着,辛蓦然心念一动,掐诀念咒,一道绯红色的火属性法力便是打在了眼前的仙人像上。 但见,这道法力如泥牛入海,瞬间沉入其中,紧接着一层绯红辉光便是徐徐亮起,而仙人所捧的玉盘也是缓缓旋转起来。辛蓦然侧身让过,那旋转的玉盘最终定格在迎向斜对面麒麟目光的位置,或者说刚好迎向那赤珠的位置。那赤珠的色彩瞬间明亮起来,一道光束泼洒而出,落在那玉盘上,经之一折,继而又掠向宫殿顶端,落下的地方,赫然便是九首骨蟒一直试图掩盖之所。 辛蓦然心中再无犹豫,当即将此间奥秘,告诉其余二人。三人自是迅速行动,奔向余下三座仙人像。 那九首骨蟒显然也具备了灵智,见此情景,顿时狂怒厉啸,口中不断喷出一道道充满寂灭气息的紫黑光柱,落向辛蓦然等三人。 枯沉等五人又岂会不知是辛蓦然等人寻到了脱逃之法,各自不再珍惜法力,全力阻挠九首骨蟒。其中又以枯沉的手段最为惊人。其身后浮现出一尊金光灿灿的巨大千手佛像,佛像的每一只手各有姿态,但无不灵芒熠熠,有一串串巨大的金色真言流溢而出,如同锁链般捆缚在九首骨蟒的身上,死死地限制住了它的行动。 九首骨蟒拼命反击,但始终无法阻挠辛蓦然三人,只能眼睁睁地观其以相同的方法解开了另三尊仙人像的玄机。 顿时,黄、蓝、白、红四色光束汇聚在宫殿顶端的一处,只不过那里现在仍被九首骨蟒以身躯掩盖着,所以看起来并不变化。 辛蓦然不敢有半分松懈,低喝道:“将骨蟒引走!” 枯沉等人何等的修为,在看到四道光束汇聚后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即刻便要各出手段。 谁料此时,正与九首骨蟒纠缠的五人中的一名蓝衣文士,却是倏忽脸色一白,气息骤然弱了一瞬。与之对峙的一个蟒首顿时寻隙喷出一道紫黑光柱,落向那文士。尽管此刻,蓝衣文士的气息总算恢复正常,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泼洒而出,将那紫黑光柱绞散,余威则不再能对蓝衣文士构成威胁。 出声之人,正是在其近旁的琛云子。 蓝衣文士目露感激地望向他。 琛云子轻轻点头:“小心。” 随后,两人便继续发动了对那九首骨蟒的攻势。 九首骨蟒虽有八尺琼勾玉之护,但在辛蓦然等三人加入战团后终究有些抵敌不住,行动的轨迹立刻便被枯沉等人有意引导向一边。 又过了不久,九首骨蟒原先勉力遮掩的地方终于显现了出来。那里,赫然是一个阵。当其接收了四色光束后,便是泛起濛濛银光,一股强烈的空间波动自其中传出。 这,一定便是借以离开这方宫殿的阵法所在了! 第三十一章 追索 等待 囚困 当辛蓦然等人终于寻到脱出那方宫殿的方法时,从离开上都城后就一直疾行不已的江忆染则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他所在的位置,是靠近燕州西南的一片荒原。 大雪皑皑覆四野。 远处一片白桦林旁的那抹血色就看起来十分显眼。 江忆染嚼着草根,望着血袍青年,面容平静。 那血袍青年看着江忆染,却是双眉紧锁,充斥着戾气。 数日前,他们在上都城交手,两人算是旗鼓相当,一时间都奈何不了对方。但血袍青年自然不会傻到继续和江忆染在那里纠缠。血袍青年清楚得很,若是等到那些地仙修行者腾出手来,自己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所以,他很快便寻隙脱身,想要就此离去。 然而,血袍青年没有想到的是,那江忆染竟然紧追了上来。起初,他还以为江忆染只是做做样子,不多时自然会退去。谁料,江忆染根本没有退走的意思,竟然锲而不舍地追了数日,当真有不死不休的意思。 血袍青年心中也是郁闷,同时,戾气与躁意一天天地增加。 从一开始奔逃了数个时辰后,血袍青年就已经想停下来动手反击了,只是因为担心有陷阱,万一动手之后对方突然冒出一个地仙帮手,自然能否安然遁走就两说了。 于是,血袍青年忍耐着。其间,也尝试过将江忆染甩掉。只是终究没能做到。 是以,当追逃数日确认江忆染是一人前来之后,血袍青年在这片荒原上的某处白桦林旁停了下来。 血袍青年深感,这里对于做了结来说,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 不巧的是,江忆染也是这样想的。 周围的景致让他想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月夜。 同样的荒原,同样的白桦林。 他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姑娘,感受了一种别样的生活。 可惜,很多人,注定只能是过客。 这是真正的无奈。 江忆染平静的面容上瞬间出现了些许复杂的神色。 他咽下嚼烂的草根,长呼一口气,重新回归安宁。 他动步,向前徐徐走去。 那么多天的追索,为的便是今日。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斩杀血袍青年,祭奠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 凉州,月牙湖,湖底地宫。 当远在燕州的江忆染追索数日终于寻到与血袍青年做个了解的机会之时,暮璎珞却仍在等待着。 她坐在地宫北端那方青玉大殿的鎏金月白玉椅上,微倾身子,慵懒地支颐着。 椅旁仍是倪红烟静静侍立。 嬴天夙也在此间,却不再站到紫蓝玉石路上,而是像倪红烟一样,立于椅旁。 只不过,这次,白裙女子也在这宫殿中。 她静静地站在嬴天夙的身边,两人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暮璎珞似乎对此早已默许,她现在所思虑的,是其认为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的静寂延续了许久,暮璎珞才樱唇轻启,淡淡说道:“如今据那人借得谪仙修为已过二十三日,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既然等着,自然是他认为等的越久对他越有利。”嬴天夙看向暮璎珞,双眉微蹙地说道,“你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既然如此,为何不先发制人?” “师出无名。”暮璎珞仿佛早料到嬴天夙迟早会有此一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无名?待你事成,天下之名便由你书写。你说有名,谁人敢言无名?”嬴天夙冷笑,“你在害怕什么?” 暮璎珞却是浅浅地微笑起来:“我在害怕什么?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嬴天夙闻言,眉却是锁得更深。 暮璎珞的可怕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普通的上位者,听到嬴天夙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恐怕早已怒形于色。然而,暮璎珞却偏偏露出了微笑。 这样微笑的背后,藏着怎样的凶险? 也许,只有暮璎珞自己知道。 ****** 这是一片绝对黑暗的空间,仿佛漆黑的囚笼。 黑暗无穷无尽,只有某一处亮着淡淡的七彩辉光。 在这圈七彩辉光中,赫然站着八个人,却正是辛蓦然一行。 不久前,他们寻到了自九首骨蟒所在宫殿离开的方法,在踏入那四色光束激活的光阵后便被传送到了一处狭长的甬道中。甬道很普通,一路行去倒也未曾遇到什么凶险,很快便到了甬道的尽头。这甬道的尽头赫然是一个出口,向外望去,能够看到一座巨大的宫殿,殿中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各式兵俑,叹为观止。而这甬道的出口所在的位置,正是宫殿侧面墙壁一半的地方,离宫殿地面尚有十余丈。像这样的出口,在另外三面墙壁上有完全相同的三个。 只不过,辛蓦然一行经过前面的变故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若是再惊动什么类似九首骨蟒的存在,或者干脆眼前这些兵俑其实都能够作为不俗的战力,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因而,在走出甬道之前,由辛蓦然、天浔、樗桓子三人各自凝化法力为灵蝶,先行入内,探寻起来。 当灵蝶在宫殿各个角落安然游弋一圈后,辛蓦然一行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但心神自然还是高度警惕。 一行人不再犹豫,向宫殿中掠去。 最先一人是辛蓦然。 他持剑在手,谨慎地前掠。 然而,就在经过出口的那一刻,毫无征兆,黑暗骤然降临。辛蓦然脸色一变,立刻低喝:“小心!” 只是,他后来才知道,这一声低喝根本没有传出去。 在其身后的那些人眼里,辛蓦然很正常地在宫殿的半空中前掠。 于是,他们也不在犹豫,纷纷行动。 就这样,八人尽数进入了那无尽黑暗的空间中。 在这样的空间中,一切都仿佛毫无边际,无所谓时间,无所谓方位,寂寂茫茫,空空荡荡。 辛蓦然一行人一开始尝试以力破法,但根本无法破开这方空间。 不过倒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办法。 一行人几乎在进入这方空间的瞬间便意识到,这应该是一种古怪的禁制。若能参透,自可破之。 是以,在以力破法无果后,他们都选择了尝试参悟这方空间的诡异变化。 时间,就这样徐徐流逝。 第三十二章 死斗 燕州西南部地荒原上。 血袍青年看着远处走来的江忆染,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输给这个所谓的燕世子。 这些王侯子弟,生来便仿佛高人一等,得到的永远比普通人多,修炼时总是堆积各式灵药,又怎会明白像他那样无权无势的人是如何用生命作赌注、一丝一丝地积累修为的?那些人,永远不会懂他的苦痛。既然权势比之不及,唯一能将那些人踩在脚下的方法,就只有拼命修行,哪怕不择手段!今日,便让天下人看看,所谓王侯子弟,不过土鸡瓦狗! 江忆染自然不会知道血袍青年的内心独白,他只是稳定地向前走,心中十分平静。 然而,江忆染的平静在血袍青年看来却是无比愚蠢。等江忆染走到近前,说不定他都已经另外布置好了手段,到时突出奇招,自然能大占优势。实际上,他也确实这般做了,从下决心与江忆染在此分生死后,他便停下来布置了阵法。 “既然你寻死,那我便送你一程。”血袍青年不屑地想着,径直发动了攻势。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唯有一身血袍随着风不断鼓动,随之而起的,是徐徐散开的血雾。这些血雾在其身后凝聚出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柄柄血枪便是自漩涡中探出,化作道道血虹落向江忆染。 江忆染步伐不变,很稳定地出剑。 挑、刺、劈、砍、削。 每一次出剑,都是最简单的剑招,但又能准确地荡开落来的血枪。 那些血枪气势滔天,在江忆染身前身侧宛若血花绽开。 一片空间,仿佛尽是血色,只有偶尔闪过的淡蓝光华。 也偏偏就是这些微渺不可见的淡蓝光华,让得那些血枪实际上根本无法近身。 血袍青年皱眉,手微微一挥,血色漩涡与那些血枪尽数消散。 当他掐诀念咒,准备另使手段时,江忆染却在这时持剑前刺,开始加速。 他加速的频率并不快,只是到最后,已若疾风。 但见他周围星辉湛湛,仿佛一道月白彗星遥遥落向血袍青年。 江忆染的气息,在这一刻几乎达到巅峰。 此之谓,垒势。 血袍青年微微变色,却不慌张,眼神依旧阴冷。 他的脚轻轻一踩地面,一道巨大的血色光阵浮现。 无数的血色荆棘疯狂地打向江忆染,但一遇到其周身的星辉剑气便瞬间被绞的粉碎。 然而,血色荆棘胜在数量多,仿佛无穷无尽,很快便在血袍青年身前交缠,凝成一面血墙。 江忆染半步不退,气贯长虹。 那血墙勉强抵挡,但也很快残破起来。 血袍青年自然不会认为一个短时间构建起来的阵法就能挡住江忆染如此气势的一剑,当江忆染的月白剑光快要贯穿血墙时,他出手了。 然后,在剑光贯穿血墙的一瞬间,江忆染看见了揉身而上的血袍青年。他的右臂不知何时遍布了血色纹路,其右手握作爪状,带起浓重血气轰然迎上江忆染的剑! 来的好! 江忆染仰天长啸,左手拍在剑柄之上,秋水剑剑尖微沉,化刺为抵,忍而后发。 血光剑华,激烈地冲撞着。 两人就这般毫不花哨地凶悍相拼。 比的,不过是势! 终于,又过了数息,血光明显现出颓势。 血袍青年神色狰狞,眼中满是不甘,心底是无尽的咆哮。 他包裹着血光的右掌奋力相抗,法力如同流水般倾泻其中。 然而,他到底输在了心不够纯。 此刻的江忆染,想法很简单,就是把这一剑刺出去,不管结果如何,就这样刺出去。 但血袍青年却另有想法。 于是,这一次悍然相拼,血袍青年输了。 他口中溢出鲜血,不得不退。 而江忆染剑势尚未穷尽,一往无前。 便在此刻,变故突生。 之前被绞碎的血色荆棘并未消散,一直如细丝般隐在周围。 实际上,江忆染对此有所留意,奈何方才那一剑与血袍青年性命相搏,他根本分不出心神。 哪怕血色荆棘刚有异动他便反应了过来,但依然是来不及。 那些血丝疯狂涌上,凝成一个巨大血茧,将仍然奋力向前的江忆染困在其中。 抽身而退的血袍青年死死地盯着血茧,生怕江忆染凭借先前那一剑的余威生生破开血茧。直到血茧之上有一道月白光芒忽现而隐,血袍青年才阴冷一笑。他抹去嘴角的血,袖袍一拂,三个血色骷髅窜出,便欲钻入血茧。偏偏此刻,血茧之上浮出一道金线,随后便是半月般的金色剑华如同孔雀开屏般泼洒而出,将那血色骷髅荡作虚无。至于血茧也是彻底崩碎。 但见江忆染横执秋水,立于一片灿灿金光之中。只是,当血茧崩碎,金光也很快隐去,他脸色一白,喷出一口鲜血。 《七曜璇玑策》分八篇,星辰为基,太阴太阳,然后五行。妙真境的他堪堪只具备较好掌握星辰、太阴以及因赤霄的缘故而提前贯通的火这三篇的能力,其他数篇不过只有一个底子,刚刚强行运转太阳篇中高深法决,尽管成功破开了血茧,却也引起了反噬。 而血袍青年虽然很震惊,无数次生死搏杀却是让他觑准机会,毫不犹豫地念动诀法。 一只巨大的血色鬼爪在江忆染上空浮现,狠狠拍下。 江忆染瞬间被抓碎,却只是一道残影。 血袍青年手中浮现出一柄血色长剑,侧身往身后一荡,正好斩在江忆染刺出的秋水剑上。 “叮”的一声,两剑相交,江忆染剑势一变,顺势斜削,左掌如燕翻飞,带起青光,落向血袍青年。 这一掌,终究没用落在实处。 因为,江忆染看到,血袍青年分明没有要躲的意思,嘴角流露出一丝诡笑。 江忆染收掌,手腕一抖,琉玄周天镯上的飞针便是划出道道如雨丝般的光影,落向血袍青年的各处穴道。 但,这一招依然了无用处。 血袍青年整个身躯,在一瞬间散作无数血雾,径直绕过江忆染,在其身后重新凝化出身形。 江忆染反应很快,回转身躯,秋水剑化刚为柔,如蛇一般绕上刺来的血剑,直向血袍青年手腕割去。 只是,秋水尚未碰到其手腕,江忆染却是闷哼一声,周身星辉为之一黯。 原来,自那血剑之上,有一柄蛇形短剑倏忽绕过秋水的间隙,刺入了江忆染的小腹。 那赫然是一柄子母剑! 几乎在那柄蛇形短剑刺入的瞬间,江忆染立时便觉眼前泛起一层血翳。 是毒! 他来不及再做反应,甚而秋水剑都无法继续递出,便又是被血袍青年一掌狠狠拍在胸膛上,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惨胜 倒飞出去的江忆染踉跄地落在地上,小腹的那柄蛇形剑已被血袍青年收回,但毒素早便爆发。此刻的他,身体如同铅一般沉重,将剑插在地上才勉强支撑着。 远处的血袍青年把玩着蛇形剑,狰狞而笑:“桀桀,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过也就止于此。” 江忆染不断地咳嗽着,嘴角有鲜血渗出。他抬起头,看着血袍青年,反倒是笑起来:“嘿嘿,同境之内能把我逼到如此境地,你也算不错了。”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的命到头了!”血袍青年厉喝一声,手在半空虚虚一握,一道血枪便凭空浮现,遥遥指向江忆染。 江忆染却是面露古怪之色,平静地说道:“秦国没有一个宗门修行你这般功法,我楚境更是没有,所以,你到底是谁?” 血袍青年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划过冷笑:“也罢,我便让你死的明白些。你只需记得,今日杀你的人,是忘川第四殿五官王。”话音未落尽,那血枪便是飞掠而出,直取江忆染心脉。 也正在这时,原本虚弱无比的江忆染忽然站了起来,他只是轻轻伸出浮动着莹莹白光的手,硬生生将血枪捏碎作虚无。 血袍青年脸色再也无法镇定,甚而露出了一丝惊恐:“怎么可能?你……” 江忆染脸色依然苍白,但却是微笑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说废话,上来直接补一剑。” 血袍青年瞳孔聚缩,然而未等他看清江忆染的动作,其人已经倏忽出现在自己面前,秋水剑如灵蛇旋舞,瞬间被他压制。其身上顿时多出数道血痕,有几剑甚而差一点便是致命伤。 血袍青年勉力招架,仍然被逼退数步。就在其退出第九步时,他的身形再度散作血雾,飘向江忆染身后。 江忆染又岂会再栽在这一招上,借着未尽的剑势往前冲出数步,尔后回身一剑。 回风式! 一道淡白剑光如同疾风般掠出,刚刚凝聚出身形的血袍青年疾退,但腹部还是添了一道不浅的伤痕。 血袍青年暴怒,但那怒火中分明还有着些许忌惮。他念转诀法,手上出现一道小小的血红光阵,径直印在了自己的胸膛。紧接着,从其背后便是生出四条可怖的血手。血手一出现,便是瞬间伸长,纷纷向江忆染拍去。 江忆染竖剑于前,秋水之上月白光芒莹莹流转,一阵淡淡的湿意在周围弥漫开来。 血手靠近,江忆染出剑。 剑意宛转,若荷叶承露,旋而不落。 听荷剑法,一直是江忆染引以为傲的。只因,其化繁为简的奥秘是由江忆染自己于雨打荷中所领悟的,是真正的取法自然。 那些血手的威能,落在江忆染的剑势上,瞬间被卸去大半,仿佛全部落在了空处。 血袍青年眼神越发阴冷愤怒,他的手向江忆染一指,低念道:“蝶舞。” 四条血手陡然炸开,散溢的血光化作无数起舞的血蝶,看似凄美,却杀机暗藏。 血蝶宛若修罗,带着无穷的杀意,凝成一道旋风将江忆染困在其中。 翅膀每一次扇动,就有一道血刃泼洒而出。遑论现在无数血蝶飞舞,血刃直接将江忆染淹没。 以力破法,永远是任何时候都有用的争斗之法。现在,血袍青年正是用的这个路子。 江忆染的雨打荷固然疏而不漏,但终究有些难以承受疾风暴雨般的血刃,不断有剑势被强大的力量摧破,有血刃接二连三地落在江忆染的身上。 然而,江忆染根本不顾那些多出来的伤痕,只是很稳定地舞剑。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当他看到身前飞舞的那些血蝶忽然稀疏起来,一柄血剑、紧接着是一道血色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江忆染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他知道,时机到了。 江忆染身形微动,血蝶的旋风中瞬间出现了七八道他的影子。随着他一声“烬”字出口,一圈赤焰顿时升腾而起,往周围荡开,将那些血蝶或燃作点点血光或逼退四散。只是,这道赤焰并非完整的一圈,而是在朝向掠来的血袍青年的位置留有一个缺口,当这圈赤焰荡开时,就仿佛一个口袋,将血袍青年收入其中。 血袍青年自知再度中计,惊怒的同时便欲抽身而退。谁料江忆染欺身而上,用肉掌狠狠地抓住了他回撤的血剑。 “你这个疯子!”血袍青年凄厉大叫,果断松手。 却见江忆染手腕以玄妙的轨迹微微一动,那柄血剑便是被其挥出,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极大的弧,直接绕到了血袍青年的身后,径直刺入他的胸膛。 “撒手刀!”血袍青年闷哼一声,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他整个身形便是轰然崩碎,化作无数血蝶,融入周围原有的那些当中,四散逃开,不知辨不出他是要逃往何方。 刹那间,便仿佛荒原之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血红彼岸花,是如此的凄美。 江忆染看着散开的血蝶,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江忆染静静站着,直到神识感知的范围内再无一只血蝶,他才再也无法压抑地吐出一口泛着黑意的鲜血,身形也摇摇晃晃起来。 他苦笑一声,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不远处的一株白桦树旁坐下。 不得不说,血袍青年那柄蛇形剑上毒确实非同小可。若非江忆染不久前恰好刚刚领悟了一些在三生剑会上得到的剑道至法《往生禁玄诀》中的内容,以剑气为禁,恐怕还无法压制毒素。但压制归压制,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若不能解毒,迟早有一天还是会爆发。只是,不管怎样,总归还是胜了那血袍青年。虽然最后到底还是让其遁走了,但江忆染也并非未留后手。最后刺入血袍青年胸膛的那一式中留有江忆染以往生禁玄诀中的法门留下的隐秘剑气,相当于留下了印记,只要其催动法力,他便能有所感应,当然前提是血袍青年不曾发现那道剑气或者说无法解开那道剑气。这也是为何,他未曾立刻沿着血袍青年留下的气息继续追索,而是选择稍作休息。 此番虽然胜了,可以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他的执念不会变,既然说了要杀血袍青年,那便一定要做到。 这是对自己的磨砺,也是属于江忆染的倔强。 第三十四章 重逢 然而,连夜追索加上生死大战终究是让江忆染的身体达到了极限。 江忆染靠在白桦树下,渐渐感到深深的倦意。 他的眉眼间含着苦涩,拼命地运转不多的法力压制着爆发的伤势。虽然暂时压住了伤,但其最后一丝心力也是因之而消耗殆尽。他感觉眼前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完全坠入了黑暗之中。 ****** 当江忆染再睁开眼时,已是深夜。 空中飘着云,却无雪。偶尔有一两抹淡淡的月光洒落。 本该是寒冷的天气,江忆染却感到了温暖。 彼时他的思绪还没有完全清醒,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上似乎盖着一件貂皮大衣,远处还生着火,火星跳动,像精灵在舞蹈。再远些,有几辆马车,以及不少晃动的人影。 “你醒了。”轻灵而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江忆染虽然还是很疲倦,但瞬间觉得清醒起来,同时发现自己的伤也稍微好了一些。 他微微偏头看向一边,赫然有一个鹅黄衫女子抱膝坐着。 看到那女子娇俏的容颜,江忆染顿时楞了一下。 倒是那鹅黄衫女子掩嘴笑道:“怎么?没想到会是我吗?” 江忆染苦笑摇头。 这鹅黄衫女子,正是当年江忆染初次北上混迹颜家商队时遇到的颜青青。 只见她看着江忆染的表情,却是笑得更开心了,眉眼弯弯似月牙:“嘻嘻,我也没想到能再遇到你。” 闻言,江忆染却是略有黯然:“当年的事,实在抱歉。” “不用抱歉。”颜青青微笑说道,“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很多事情本来就不可能料到的,只能说天意如此吧。” “多谢。”江忆染轻声说道。 颜青青臻首轻点,然后就拿起身边的一个酒壶,朝江忆染晃了晃,说道:“喝酒吗?” “好。”江忆染接过酒壶,灌了一口,喉咙里瞬间像有火在烧。 江忆染没有注意,到底还是不适应这么烈的酒,不禁咳嗽起来,苦着脸看向颜青青:“怎么这么烈?我身上还有伤呢。” 没有喝酒,一直在认真看着江忆染的颜青青脸上闪动着诡计得逞的笑。 江忆染露出无奈的表情,倒也没说什么,便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酒来。 颜青青却是也拿起身边另一个酒壶,轻轻啜了一口,看向雪霁之后浮动着淡淡微光的天空,问道:“唔,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好啊,不过我怕你吓到。”江忆染静静说道。 “嘁,少来。”颜青青不以为意地又啜了一口酒。 “我的真名,是江忆染。” “咳。”颜青青听到这话,真的便被呛到了。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望向江忆染,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是燕世子?” “对啊,如假包换。” 听闻此言,颜青青却是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她的眼眸中有一抹黯然划过。 正准备抿一口酒的江忆染看到此景便是放下了酒壶,看向颜青青,挠挠头问道:“呃,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嘛。” “没有啦,你别多想。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啊。我竟然和燕世子一起喝过酒,想想真是不错。”颜青青笑道。 “嘿嘿,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特长脸?” “哼,少臭美。” “哈哈,我说的是事实嘛。” “那我以后如果找你一起喝酒,你会陪我吗?” 江忆染闻言一愣,望向颜青青,只见她也正望着自己,眉眼间像是有星星闪烁。 他点头笑道:“当然会啊,只要你来,你想我陪你喝多少就喝多少。” “拉钩。”颜青青向江忆染伸出了手。 江忆染再度一愣,摇头失笑:“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这样说着,但江忆染还是伸出手,和颜青青拉了钩。 这一刻,颜青青很开心,也许甚至可以说是这么久来最开心的时候。 ****** 明灭的篝火边,江忆染和颜青青闲聊着。 “嗯,虽然你是燕世子,但我还是想叫你老易,可以吗?” “可以啊。” “话说,你堂堂燕世子,怎么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儿?当时都以为你快死了。” “追一个该杀之人。和他在这里打了一场,算是势均力敌,但到底还是让他逃走了。” “为什么不让那些地仙修行者去追?” “燕州的局势你也知道,他们暂时脱不开身。而且,就那人的实力,我亲自来足够收拾了。” “少来,正经聊天呢。就知道吹牛。” “嘿嘿。” “现在那人脱身而逃,你又受了伤,该怎么办?” “我在那人体内留了剑气作为标记,追上去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你的伤……” “无妨,他的伤比我只重不轻,到底还是我胜算多一些。而且,血雁的力量也并非紧张到我完全无法调动。” “这样啊。” “光说我了,你呢,为什么会来燕州。” “我哥在易水城任参将,过来看看他。” “那你们应该明天就要动身北上了吧?” “嗯,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我要去追那人。”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去拼命?” “你放心,我是谁。收拾那人,不在话下。” 颜青青撇了撇嘴,然后微垂下头,轻声说道:“你要小心啊。” “一定。”心细如发的江忆染这次却是没有发现,颜青青的眼角有一滴泪珠滑落,轻盈地落在草地上,如梦幻泡影般悄然散开。 ****** 次日清晨,颜家的队伍继续往北,而江忆染则要向西南而去追索遁离的血袍青年。 分别的时候,江忆染把一块淡墨色的雁形玉佩交给了颜青青,让她若遇困难就用法力催动,他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颜青青也给了他礼物,是一支青色的簪子。 商队向北而去,颜青青走的很忙,时不时地回头,总能看见那片白桦林前静静目送她远去的身影。 她感觉眼眶有些泛红,知道再回头眼泪肯定就要落下来了,于是拼命忍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也许,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她不后悔。 第三十五章 骗局 在那绝对黑暗的空间中,时间仿佛都失去了概念。 辛蓦然等人虽是通天彻地的大修行者,但也对这片禁制无可奈何。 此刻,他们经过先前的参悟后,尽管没有完全找到破解之法,但也有了些许感悟,因而便聚在一起交流着什么。 “阿弥陀佛,诸位对此禁制有何高见?”枯沉首先发问。 天浔轻抚长须,神色略显无奈地说道:“很古怪,布置的法门很驳杂,并非一蹴而就,似乎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动用了多种不同的手段。所以,难破。就算能破,我们恐怕也耗不起时间。” “而且,这个禁制并非纯粹是人为所成,有自然之力。”辛蓦然补充道。 “自然之力?”之前与辛蓦然共同参研九首骨蟒所在宫殿玄妙的袁姓修行者问道。 “嗯,应该是借助了长白山山腹某些玄磁及地火之力,很难办。”辛蓦然轻叹一口气道。 琛云子眉梢微挑,平静说道:“能否先解其一二再以力破法?” “这禁制可怕之处就在于牵一发而动全身,错综复杂。要破其一二几乎便与解开整个禁制无异。”天浔徐徐说道。 “如此厉害的禁制,先我等进来的那两人真的能过吗?”蓝衣文士问道。 众人默然,许久后琛云子才打破沉默道:“那些人觊觎九龙玺肯定已经不在一时,必然有着我等想象不到的准备。现在关键是,我等如何脱困。” “不妨先试试,总不能坐以待毙。”樗桓子说道。 枯沉低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正是此理。” 天浔见状也是郑重点头:“好,待贫道与辛道友商量一二,便行破禁之试。” 就在这时,辛蓦然眉眼间闪过一抹凌厉,指尖微动,一道剑气便是落向远处某个地方:“阁下何人?” 黑暗中一道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徐徐浮现,在走到距辛蓦然等人撑起的微光结界数丈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此人一身黑衣,负刀,面容年轻而坚毅,有着天然的锋锐气息,赫然便是曾多次出手相助江忆染的宁家人。 只见,他向辛蓦然等人深施一礼,从容说道:“几位前辈,是否心意已决,要去往帝陵深处?” 辛蓦然等人面色不变,但心中都是闪过无数念头。 “此话何意?”琛云子问道。 负刀青年笑而不语。 琛云子微微蹙眉,却有枯沉接过话头说道:“阿弥陀佛,九龙玺一失,灾祸横生,百姓受苦,我等既已来此,自是心坚如铁。小友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大师言重了。先前玄殛雷君前辈留于墓道之中,解此阵法后,玄妙秘法、灵丹妙药更是数不胜数,小子也只是担心再出这样的事情罢了。毕竟,要想阻止九龙玺失却,并不简单。”负刀青年面容平静。 辛蓦然等人皆是面色微变,按他的说法,莫非此前都一直缀在他们之后暗中窥探吗? 负刀青年似乎早已料到辛蓦然等人会有此疑惑,微笑说道:“前辈放心,小子不过因血脉之故,得以另有蹊径而未从那青铜巨门入陵,并且同时感知陵内变化,却是实无窥探之意。” “血脉?莫非小友是宁家之人?”天浔问道。 “宁家离山一脉,少主宁致灵,见过几位前辈。先前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负刀青年抱拳行礼。 “阿弥陀佛,小友想必是来此襄助,善哉善哉。”枯沉拈花而笑。 “我等本为长白山守陵人,却未能尽此职守,小子惭愧。”宁致灵轻叹一口气。 “无妨无妨,现在也不迟。而且看你小子信心十足的样子,必是有十足的把握破此禁制,如此甚好啊。”天浔素来洒脱不羁,平常与小辈相交甚好,此刻便是拍着宁致灵的肩膀笑言。 “以我血脉之力,破禁便可取巧,便不算太难。只不过有些事情还需告知几位前辈。” “阿弥陀佛,小友但说无妨。”枯沉温和说道。 “几位前辈应该知道,宁家自大燕陆氏兴起便分两脉。离山一脉,算上小子也不过十余人。而留山一脉,恐怕更要凋零,最多不过三人,但修为却无一不是地仙境界。秦国之所以敢打长白山的主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留山一脉里应外合也是原因之一。像先前几位前辈遇到的九首骨蟒之所以能有那等实力,便是因为有他们在暗里相助。” “为何会这样?”听到此处,饶是天浔也是神情凝重地问道。 似乎是因为要讲起很久远的事,宁致灵神色略有恍惚。他长吐一口气,娓娓道来。 世人皆知,秦宣帝当年中道崩殂,是因为一心求长生、做人间不死帝王而违逆仙佛,受了诅咒。不仅受天罚而死,且在咒术之下,死后尸煞怨念将强盛千百,爆发之后累其百姓。也正因此,他不得已在死时让人封己身于长白山帝陵深处,以九龙玺镇压,并且留宁家守陵,一时间世人皆以为他心系百姓,实为明君。但其实,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秦宣帝从未放弃过长生,所谓封禁于长白山深处,不过是为了掩仙佛之耳目,以退为进罢了。原本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唯一的变故就是九龙玺。当初他根本没想过动用九龙玺镇压自己,若是如此的话,演戏也未免太过了。真正动用九龙玺的,是他的长子,也就是在秦宣帝驾崩后即为的秦孝帝。秦孝帝是真正的宅心仁厚,他知道其父所求实在违背天地运行至规律,因而施计用九龙玺进行了镇压,但却不知道守陵的宁家也是秦宣帝的人。而秦宣帝也不愿动用宁家这步暗棋,干脆将计就计,毕竟就算有九龙玺的镇压之力,也只是单纯的镇压,对他实力的消磨并不是很大。但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于秦宣帝而言,算得上是灾劫,虽然都被他避过了,但却使其实力大降。加之后来宁家内部也出了分歧,互相掣肘,根本无法对秦宣帝形成帮助。秦宣帝原本计划只要百年便可行复生之事,重临世间,谁知一直拖到了现在。 于是,这个骗局也就延续到了现在。 第三十六章 乱起 宁致灵并没有说很多细节,但仅仅是简单的勾勒便足见当年秦宣帝布局之野心。 但是,辛蓦然几乎立刻便发现了一些古怪的地方,他微蹙双眉,问道:“按照宁家小子的说法,莫非秦宣帝还活着?” “可以说死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着。”宁致灵回答道,“天罚凌厉,当初也超出了秦宣帝的预估。他保下一缕最核心的残魂,以尸鬼之道永续存在。” “既然如此,他就算重临世间,已然是人不人、鬼不鬼,有何意义?反倒会因为内里尸气爆发,遗祸世间。”天浔摇头直叹。 “这便是秦宣帝的执念了。”宁致灵说道,“他一心要做尘世间唯一的帝王,执掌此界之所有,不成仙而与仙比肩。” 众人皆是感叹。 一踏修途,此生茫茫。 这条路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怀执念。否则,大道杳杳,又有几人能支撑到最后? 秦宣帝虽不求仙位,但执念之深却是要胜过许多求仙的修行者。 感叹归感叹,在场每一个都是心志坚定之人,自不可能因此便有所犹豫动摇。况且,眼下,如何破秦宣帝布下的局方为关键。 因而,樗桓子首先便是提及一事:“恕在下冒昧,当初小友这一脉离开长白山时,为何不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宁致灵语气中略带无奈地说道:“因为离山一脉虽然人数多,但当时整体根本不及留山一脉。所以,说起来我们那一脉当初能离开其实还是留山一脉有所退让,原本他们是打算将我们尽数抹杀的。我们最终离开了长白山,但代价便是以血为契,允诺不可将此间秘辛告知外人。但就在前几日,这血契被解除了,想来是他们自知已到最后关头,此事本就瞒不住了,留着也无用处。” “还有一事,小友说留山一脉的宁家人本就是秦宣帝留下的暗棋,只是数百载已过,他们为何还如此坚定地要助秦宣帝重临世间?”樗桓子听到宁致灵的回答也是倍感身不由己,但还是继续问道。 “秦宣帝许诺,一旦其重新君临天下,便助宁家人飞升。是以留山一脉的,其实大多就是对成仙证道求索不已的遗老。而选择离开的,自认此生飞升无望,只想一了平生所愿。” “证道飞升吗?倒确实是足够诱惑了。”樗桓子神色复杂,“只是他们未免将求仙之事看的太简单了吧。”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来一定就会出手了。”蓝衣文士轻叹一口气。 宁致灵点点头,说道:“留山一脉,我所能确定还活着的有两人,都有十六楼的修为,但因为实在衰朽,发挥出十四楼的实力便已经不错了。但有一人,我不太清楚是否还在此间,如果还在此间,其十七楼的修为将是极大的阻碍。” “阿弥陀佛,小友说的是宁佑山宁先生吧,他当年可是我辈中的天才人物。”枯沉大师说道,“不过老衲记得,他应当是离山一脉之人才对。” “大师所言不错。”说到这里,宁致灵眉眼间划过哀伤,“说来惭愧,是我们无能,负了他。叔祖他虽入留山一脉,却并非为了证道升仙。他所想的,只是复活心爱的女子。只是他之后的行踪,我们离山一脉却是再也不曾知道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至理,宁先生如此未免感情用事。”琛云子摇头道。 宁致灵却是认真答道:“红尘之间,情字为重。” 琛云子眉毛微挑说道:“我虽不解,但想来这便是他的道。” 辛蓦然略带哀色地看着宁致灵,说道:“既然宁先生是这样的人,那就未必需要动武,我会试着说服他。” 宁致灵惊讶地看向辛蓦然,旋即便点点头道:“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后面陵墓的禁制机关我大多能解,我们所要防备的,除了秦国的人,便是秦宣帝手下十二鬼将了。” “鬼将?”身着布衣的应姓男子问道,他也是精通阴神鬼物的修行者,是以对此比较敏感。 “没错。秦宣帝入陵后,当初在其麾下征战的十二名心腹大将也陆续自愿舍弃肉身,以尸鬼之道存续魂魄。原本自也不足为惧,但自从九龙玺的封禁衰弱后,这十二鬼将便隐隐有苏醒之势,甚而极有可能有些已然用秘法遁出陵墓。” “阿弥陀佛,不管前险如何,我等已无退路,唯有向前了。”枯沉沉声说道。 宁致灵点头,应道:“我这便施展阵法破此封禁。” 说着,他抽出身后的九劫麒麟刀,在左手手心轻轻一划,无数血珠便是徐徐溢出,于半空中凝汇成道道符文。 ****** 长白山山麓,白山黑水军东大营前。 风雪飘忽不定。 无数白甲黑剑的兵士列阵于此,足有近四千人之数,几乎占整个东大营兵力的二分之一。前有百骑,皆持大旗,威严整肃。 最前方,三骑当先。居中一人,正是常祜翰。右手边的,却是那白袍女子,只不过因为藏身于甲胄而难辨身份。左手边的,却不同于军中其他人,着一身如墨黑袍,三尺长髯,面容沧桑,似乎是军师般的人物。 常祜翰面容平静,冷硬如铁,他抽剑出鞘,斜指半空:“杀!” 身后兵士顿时分作两支,如洪流般绕过东大营,像营后的长白山涌去。 然而,当他们刚刚步入长白山的密林之间,远方的某处,一道明黄光焰却是倏忽冲上了天空。 常祜翰三人此刻并未像那些普通士兵一般动身,哪怕看到那道明黄光焰也依然面容平静,似乎早有预料。 也就在这时,常祜翰前方风雪尽处,同样的三骑现出了身形。 他们身披鎏金明黄甲,如雁羽覆身,晃晃难视。 最先一人,正是陆十七。 陆十七三人停在了距常祜翰他们还有十余丈的地方。 常祜翰微眯双眼,神色阴晴不定。 陆十七却是笑道:“世子当真是料事如神,想不到长白山真的会出此动乱。” “江忆染?又是他。”白袍女子秀眉微挑,略含怒气地说道。 “咦?竟是女子。”陆十七略显惊讶。 “哼。”白袍女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而常祜翰则终于开口说道:“想不到区区一个雁翎军雁九,竟然有三名地仙修行者,当真是卧虎藏龙。” “嘿嘿,毕竟世子待过,自然要有些特殊的地方。”陆十七依旧笑眯眯地说道,“倒是你们,区区白山黑水军东大营,竟然也藏着三名地仙修行者,厉害厉害。” 第三十七章 暮色 常祜翰拔剑出鞘,冷冷地看着陆十七,说道:“多说无益。” “我也是这般想的。”陆十七收敛起笑容。 紧接着,常祜翰与白袍女子对视一眼,白袍女子便是身形一动,恍若飘飞的雪花,直接越过东大营,向长白山那边掠去。 “不管她。”陆十七淡淡说道。 常祜翰瞳孔微微一缩,倒是没有料到陆十七竟然放任白袍女子离开。但此刻,箭在弦上,也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了。 唯有一战! ****** 绝对黑暗的空间中,此刻却是多了明亮的血色。 无数血色符文凝成一道庞大的阵法在半空中徐徐运转。 画完最后一道符文,宁致灵的脸色比之刚开始明显要苍白许多,但嘴角依然带着一丝笑意。 此刻,宁致灵身前还悬浮着仅剩的一滴血珠。他的手指微微牵引,那滴血珠便是落在阵法的中央,倏忽化作一团血光弥漫开来,又凝成一株含苞的花。 “花开。”宁致灵变换诀法,低声念道。 但见,那含苞的花顿时徐徐绽开,无数血色的莹光向蒲公英般朝四周飘去,瞬间溢满了整个空间。 “破!”宁致灵轻喝一声。 下一秒,周围的黑暗空间恍若破碎的镜子般轰然散开。 众人都感到一刹那的微眩,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冷静地望向四周。 他们发现,此刻所在的位置,赫然是在被囚困于黑暗空间前看到的那方宫殿的中心位置,周围赫然是无数兵俑。 半空中,血色莹光仍在缓缓坠落,而那绽放的花以及其下的阵法已然随风而散。 辛蓦然抬头,看向那像烟花般的莹光,似乎想到了什么,略带苦意地问道:“外面已是什么时候了?” 众人微微一愣,但旋即也就反应过来看向宁致灵。 宁致灵眉眼低垂,轻声道:“今晚便是夕夜了,我入陵时将近日暮。” 身着黄衫的袁姓修行者愕然:“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这封禁有些门道啊。”天浔摇头直叹,有些郁闷。 “阿弥陀佛。”枯沉默诵经文,却不多说。 “我们出发吧。”辛蓦然收起面容间的苦涩,坚定地望向了前方。 ****** 柳城城头,如血的暮色里,江暮玦也在用和辛蓦然一样坚定的目光向西远望。 他还是穿着一袭白衣,但白衣上已经有许多地方晕染开血红,宛若雪中寒梅。 在他的周围,是洛南思、皇甫钧、韩问荆、卫思明以及许许多多幽州北地的将士们。 秦军压境柳城,攻城已有十余日,仍未能破。 柳城城下,尸积如山,血流似河。 这一带已经雪霁数日,原本堆积的雪因为战事的原因消融得极快,剩下的些许残雪也无不带着血色。 再晚些便是夕夜,然后便是新年。 本该是很开心的日子,却因为战事毁去了所有。 看着视线尽处无数飘扬的秦军大旗,江暮玦握紧了拳,决然说道:“传谕柳城百姓,夕夜还是往常的夕夜,灯笼、烟火、爆竹,该有的断不能少,只管尽兴便可。城,我们来守。秦军若来,那便试试。” ****** 柳城城外,秦帜飘飘,在暮色下似染鲜血。 中军大帐之外,一位鬓发皆白的老将军披甲握剑、虎踞龙骧,而他身边的青衫男子,却正是郑方平。 大秦雄兵百万,尤以五军为最。独孤漠麾下归云铁骑、玄涯无生军独占其二,而其中一支名为连壑的重甲军正是这老将军麾下。这老将军自己也曾是闻名大秦的存在。 他的名字很普通,姓顾,名简。但他的身份与威势却丝毫不平凡。 原兵部尚书,受封天谅大将军,领纯州、陕州两地军马。 与独孤漠一样,都是真正的豪雄。 之前秦楚北部边境的兵事皆由郑方平统管,但郑方平毕竟是军师般的存在,真正发动战事后还是需要其他人来统领全局,因而就让顾简这位老将军去往了前线,郑方平辅之。两人虽不曾共事,但也是互曾交游,是挚友,此番联手,倒也使秦军别具一番姿态。 此刻,顾简以剑指向远处的柳城,对着身边的郑方平豪气干云地笑言:“子渊啊,今日我便要让秦军入柳城过上一个尽兴的夕夜!” 郑方平微笑,但心中到底还是有着一丝隐忧。 毕竟,柳城之中,江暮玦、洛南思亲至,幽州兵马也已有许多汇聚于此。 接下来的,绝非善与之战啊! ****** 燕州中部的某片林子间,掩映着一家小酒馆。 原本小酒馆中时不时有不少过路人会来此镇上一碗酒暖暖身子,空气里常常会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但现在,却没有了酒香,而只有浓重的血腥气。 酒馆门口,江忆染静静站着,内里惨状,殊不忍睹。 暮色中的他握紧了拳,眼神可怕。 想不到,他不过稍稍落后于那血袍青年,便让其有机可乘,一路来不知又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以汲取血气、修复伤势。哪怕其后来紧追而上,还是差一线,真的只有一线而已。如果他能再快一些,眼前酒馆里的人就不会死。 江忆染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红着眼望向血袍青年逃离的方向,疯狂地追去。 他们先后追逃着前往的方位,正是白柳山所在。 ****** 长安城,如血的暮色中。 像三十日前乞得谪仙修为时行走于城中一样,穿上布衣的嬴承轩再度在城中行走起来。 他的步伐,如往昔一般,不快,但是很稳。 然而,这次,显然有人并不想嬴承轩走得如此安稳。 时不时地,会有一柄剑、一把刀甚而一团金光、一道黑气从某个街巷角落掠出,向嬴承轩袭去。 嬴承轩却是丝毫没有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放在眼里,只是平静地向前走去,而那些手段也确实根本无法靠近嬴承轩,堪堪到周身一丈,便是被一股强大的气息阻拦在外,难有寸进。 再有几个时辰便是夕夜,长安城中已经是十分热闹,所以那些阴暗里伺机而动的毒蛇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机会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嬴承轩静静地走着,却无能为力。 远处已有五光十色的灯火渐次亮起,灯火中暗藏着杀机。 但这样的杀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过是徒增笑料。 第三十八章 血意染 长白山山腹帝陵。 自那处遍布兵俑的宫殿之后,行程变得异常轻松。 陵中的机关大多因为宁致灵的存在而变得不堪一击。 但辛蓦然等人并没有因此懈怠,凶险的变故随时可能骤然而起。 要知道,现在还根本不曾见到那些潜入陵中的秦国人以及宁家留山一脉的地仙修行者的身影。 因为一路无阻,辛蓦然等人很快来到了又一扇青铜巨门。 宁致灵告诉他们,门后便是主墓室,也就是秦宣帝被封禁的所在。 琛云子微眯双眼,淡淡说道:“这一路来,都不曾有人阻拦我等,看来是想在最后做个了断了。” 天浔笑道:“嘿嘿,也好,省的麻烦。” 宁致灵微微躬身行礼,郑重说道:“小子这便以秘法开启巨门,然则去往门后将历之凶险必然倍于先前,几位前辈定要小心。” “阿弥陀佛。”枯沉温和颔首,“有劳小友了。” 宁致灵当即准备施展秘法,谁知就在这时,一道平静的声音自门后若即若离地响起:“何须劳烦几位,朕准尔等入内。” 辛蓦然等人纷纷变色,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道声音以朕自称,想来其主人便是名震天下的秦宣帝了。 那平静的声音堪堪落下,青铜巨门便是缓缓拉开。 门后的墓室很大,但并无杂物阻碍视线,轻易便能将一切收入眼底。 整个墓室一半由赤红色玉石铺就,散发着灼灼热力,另一半则有碧蓝色玉石铺就,荡漾着深深寒意。 赤红与碧蓝的交汇线的正中位置赫然摆着一方巨大的黑棺,热力与寒意在黑棺的上方聚合融汇,化作一道不断收缩膨胀的红蓝光晕。 光晕中央,有一抹极为纯粹的金色,似有游龙光影浮掠其间,正是那九龙玺。 九龙玺下方,有一道极细的但却又最让人觉得玄奥的金线与黑棺牵系着。 在黑棺的两侧,各有一个中型玉棺,都现出莹莹的白色。每个白色玉棺的外侧又各自有一线排开的六个紫檀色的玉棺。 除了中间的黑棺之外,其余的玉棺都有重重黑气漂浮在周围,幽深难测。看起来,似乎还要属那黑棺正常一些。 这十五棺的前方,有一尊巨大的玉麒麟,面对着青铜巨门的方向,作蹑步长啸之姿。 玉麒麟的左侧站着两个人,一人峨冠博带、衣衫素淡,看起来倒像是个教书先生,另一人满面凶狞、目光森冷,着虎皮大衣,拄着一柄血红大刀,一观便知绝非善类。 而在玉麒麟的右侧,则有三个人。其中两个皆是身着灰衫、白发苍苍的老者,而最后一人看起来年龄却是不大,身着青衣,身姿挺拔,眉眼俊秀,戴高冠、束青巾、握长剑,端的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气息分明是五人中的佼佼者。 看到这一切,辛蓦然等人并没有急于入内。 反倒是先前那道秦宣帝的平静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声音正是从那黑棺中传出的:“朕已开大门,几位何不入内?莫非特此相欺?” 辛蓦然等人互视一眼,当即不再犹豫,纷纷进入墓室之中,而青铜巨门似乎也没有要关上的意思。 随后,一道淡淡的光影便是在黑棺上空浮现,龙袍加身,负手而立,有睥睨天下之势,赫然便是那千古留名的秦宣帝了。 他本已亡故数百载,况且宁致灵也早便言明其人为了求长生而特地参悟尸鬼之道,按理来说就算魂魄显化也应当是黑气滚滚、厉啸声声,然而眼前他的身影偏偏金光熠熠,让人不堪直视。 秦宣帝居高临下,神色淡漠,说道:“几位来此,所为何事?” 枯沉上前一步,仍然用温和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为苍生事。” “哼,朕即是苍生,朕即是万民,既然尔等为苍生事来,自当助朕成事。”秦宣帝冷笑。 “如此强词夺理,枉为一代雄主。”琛云子面容自若,轻轻摇头。 秦宣帝倒也不动怒,只是淡淡说道:“我之道,尔等如何能懂。” “为了你的道,会死多少无辜之人?”辛蓦然眼神凌厉。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尽,更何况乎我的道?新生必始于毁灭,莫非几位不明白?” “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人诚不欺我。也不必多说了,做个了断吧。”天浔一拂衣袖,周身气息鼓荡。 “阿弥陀佛。”枯沉微垂眉眼,金光渐渐弥漫。 转瞬之间,已是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青铜巨门外的远处却是突然出现了一道暴烈的气息,但见雷光闪烁,玄殛雷君的身影便是轰然落在辛蓦然等人身后不远处。 樗桓子讶然转身:“玄殛道兄?” 玄殛雷君摇头道:“是贫道贪心了,执意留下参悟功法。且由贫道为诸位冲阵,将功赎过。” 见到玄殛雷君回归,樗桓子自是十分欢欣:“道兄回归,我等便又多了一分胜算,如此甚好。” 说着,他便微转过身,重新朝向秦宣帝一众,强大的气息开始不断酝酿。 而其他人见玄殛雷君回归,己方多了强援,自也欣慰。 唯独辛蓦然,却是双眉微蹙。 因为功法的原因,他总觉得玄殛雷君给人的感觉有些怪异,然而又一时说不上来。 正当辛蓦然凝神细思、感知玄殛雷君气息变化时,他已然开始运转功法,雷霆激荡,将周围浓重的阴气都是荡涤一清。 数息的功夫,玄殛雷君的气息便将氤氲到巅峰时,辛蓦然却是脸色突变,厉喝出声:“小心!这不是他!” 在场者都是何等的修为,几乎辛蓦然话刚说完,所有人立刻作出了反应。 秦宣帝那边的五人几乎心照不宣地同时发动了攻势,而辛蓦然这边也各自守御。 但有两个人的反应比其余人要快上一线,一个自然是提前发现蹊跷的辛蓦然,另一个却是玄殛雷君了。 他周围的雷霆宛若瀑布般轰然砸落在身前辛蓦然等人所在的方位。 蓝紫光芒瞬间充溢了整个空间。 有血意,晕染开来。 第三十九章 千钧一发 当狂暴的雷光徐徐消散,辛蓦然等人都是颇为狼狈地现出了身形。 尤其是樗桓子和袁、应二人,因为离的比较近,已然受了不轻的伤势。而宁致灵虽然修为未到地仙,但一来离得远,二来似有法宝护身,因而也不曾受太重的伤。 此刻,玄殛雷君早已不知何时掠到了对面,神情淡漠地站在了那虎皮衣大汉的身侧。 虽然被玄殛雷君和那五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辛蓦然等人毕竟非等闲可比,这种程度的劣势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们的心态也没有因之而出现丝毫的变化。 哪怕是受伤最重的樗桓子,也只是十分平静地抹去嘴角的血,向身旁的辛蓦然问道:“是什么手段?” “以神识为线,控人如傀儡。是红衣暗组祝夜离的千织魂傀术。”辛蓦然沉声说道。 “嘿嘿,不过是不才在下的些许奇技淫巧罢了,惭愧惭愧。”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响起,黑棺之侧顿时浮现出一道着紫衫的身影,却因戴着面具而看不清面容。 “看来,入陵的时候还是我们疏忽了。”辛蓦然眉眼微垂。 樗桓子握拳,低声道:“玄殛道兄的实力应该比祝夜离还要高一线,其功法也是克制阴神鬼物,为何还是会被控制?” “也许是玄殛道友刚好领悟功法到了关键时刻,又或者有别的人出手相助了。”辛蓦然摇头,目光复杂地望向秦宣帝。 樗桓子点点头,长吐一口气。 而旁边的琛云子也是用手指轻抚剑身,重重地说道:“不管如何,现在便是全凭实力见分晓了。” “阿弥陀佛,了断的时候到了。”素来温和慈善的枯沉,这一刻却是金刚怒目,周身金光熠熠,真言符文飘荡,首先发动了攻势,看其样子,分明是要绕过玄殛雷君等六人,直取秦宣帝而去。 但那六人又岂会让他如愿,祝夜离变换诀法,已然被控制魂魄的玄殛雷君顿时雷光缭绕地拔地而起,迎上枯沉。 至于剩余的人,也瞬间毫不留手地争斗起来。 琛云子对上了那素衣先生,天浔则与虎皮衣大汉厮杀在一起,樗桓子与袁、应三人则是联手敌对那两名灰衫老者,而最后那名青衣人,却是成了辛蓦然的对手。 其他几处战圈几乎立刻便战作一团,但辛蓦然这边却没有立刻动手。 宁致灵方才告诉了辛蓦然,这青衣人正是宁佑山。而辛蓦然从数个时辰前初遇宁致灵得知宁佑山的情况后便打定主意,要试着说服他。因为,那时候辛蓦然便觉得,宁佑山和他是相似的人,他们应该有着同样的想法。 现在,看着宁佑山的目光,感受着深藏其中的心绪,辛蓦然越发确定了。 然而,辛蓦然刚欲开口,便听宁佑山说道:“我知道,你想劝我。” 辛蓦然有些意外,双眉微蹙道:“怎么说。” “你和我很像。”宁佑山静静说着,“所以你会觉得我应该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听到这里,辛蓦然叹了一口气,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他仍没有出手,摇头无奈道:“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宁佑山轻轻点头:“我和你虽然心性相似,但经历毕竟不同。我所承受的失望太多了,多到让我甚至不敢有希望。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谈苍生未免虚妄。况且,苍生自然有你们这样的人来救,我,只要救她就足够了。” “挺好的。”辛蓦然苦笑,“看起来,你或者说秦宣帝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是的,否则也许我不会这么坚定。毕竟,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最容易拿来作承诺,他们可以,你们也可以。” “死而复生,真的有可能吗?那时的她还是她吗?” 宁佑山沉默,许久后坚定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试试。” 辛蓦然点头,不再多说。他执剑礼,郑重道:“请。” “请!”宁佑山回礼,长剑出鞘。 ****** 秦宣帝看着眼前的人战作一团,神色却是异常的平静,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重临世间的计划被破坏。 祝夜离看着秦宣帝这样的目光,眼底深处划过一抹忌惮,但面上仍是恭敬地说道:“陛下,事不宜迟,我这便解禁,还望莫忘先前之约。” 秦宣帝斜瞥了一眼祝夜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当即,祝夜离手掌一翻,一道赤金色的飞轮便是显现出来。 飞轮形貌普通,但内里灵气的涌动却是玄妙异常,散发着强烈的太阳之力,光影间甚而有金乌翻飞。 因为这赤金飞轮,秦宣帝倒是又多看了两眼:“虽只是仿羲和轮而制只能用一次的次品,倒也有几分神韵。” 祝夜离微笑不语,催动起那赤金飞轮。 赤金飞轮缓缓浮到九龙玺的上空,一道道赤金符文便是凝化成金乌的模样,翻飞着落向九龙玺下方的那道金线,径直融入其中。金线瞬间震颤起来,光芒明灭,但几息过后便再度稳定。 祝夜离皱眉,全力催动赤金飞轮,赤金符文凝成的金乌顿时接二连三地掠出,疯狂地涌向那道金线。 强悍如那道金线,光芒也开始渐渐黯淡下来,眼看着便要彻底被抹灭。 千钧一发之际,墓室四面墙壁上却是忽然掠出分呈赤、黑、白、青色的四道光束,毫不留情地落向那赤金飞轮。 祝夜离脸色一变,想要收回赤金飞轮,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汇合的四道光束狠狠地将赤金飞轮笼罩其中。 下一息,当光束消散,赤金飞轮已然光芒黯淡,分明连一丝灵气都没有了,直接变成了废铜烂铁,坠落在一旁。 而那放出光束的四面墙壁上此刻也是光影浮动,赫然是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祝夜离目光微沉地看向秦宣帝:“四象伏元阵,陛下之前似乎没有提到此阵的存在吧。” 秦宣帝眉眼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没有,那又如何?” 第四十章 重临(上) 祝夜离眉眼微垂,神色间划过一丝阴霾。他的声音越发地冷淡:“看来陛下并没有真心合作的意思。” 秦宣帝嗤笑:“难道你们有?” 说罢,他微微侧身看向主墓室的某个角落,接着又淡淡说道:“那里的空间波动隐而不发已然不知多久,你们安排的后手也该出场了吧?” 祝夜离嘴角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到神色自若的状态。他向后退了些许,拈起一张如水晶般透明的符箓,念诵着诀法。 那张符箓徐徐燃烧起来,升腾着淡白色的火焰,一股玄奥的空间力量以这符箓为源头顺着某种联系传入了主墓室的某个角落。就仿佛火药被点燃,那个角落瞬间有极强的的空间波动爆发开来,无数的淡白色火焰似乎与那符箓呼应一般衍生着,凝汇出一道巨门的形状。 自那白焰巨门之中,一道笼着朦胧灰光的身影徐徐出现。 当这道身影完全踏入墓室,那巨门与符箓便是轰然消散。 秦宣帝本有机会出手阻拦,但却只是旁观,也不知是不具备这能力,还是根本有恃无恐,丝毫不屑对方所谓的后手。 他看着那灰濛濛的身影,淡淡道:“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皇室的血脉。” 光芒渐渐收敛,其中的人也真正现出了面容。 灰发灰衣,甚而肤色都偏向灰白,唯独双眸,却是异常显眼的血红色。 其人微笑看向秦宣帝:“庶出旁支,不足为道。” “总归是我嬴氏血脉。”秦宣帝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机会,莫要阻朕大业,即刻离开,休动那些龃龉的心思。” “我等自不会动其他的心思,但当初的约定毕竟还在。”灰衣人眼神闪动,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要得到九龙玺,我等自会离开。” 秦宣帝默然,许久后却是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抱歉,朕改主意了。” 说罢,他的手往下微微一压,又向上轻轻一抬,不远处的四个紫檀色玉棺的棺盖便是倏忽移到了一边,四道黑影从中掠出,将祝夜离和灰衣人围在垓心。 这四道黑影,仅观样貌赫然与普通人无异,或披甲,或捧书,或负琴,或持扇,但那浓重的尸鬼之气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他们的眼眸皆呈灰白色,少了灵动,而肌肤却是泛着淡紫色的光芒,又添了几分玄妙。 他们每一个,身上的气息几乎都达到了地仙十五楼的层次,但灰衣人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惧的样子。 秦宣帝对此并没有感到奇怪,因为他很清楚,那灰衣人有自信的资本。 只是,他仍然不觉得灰衣人和祝夜离能够很快突破自己麾下四鬼将的封锁,尽管四鬼将所能牵制的时间也不会真的非常多,但足够他自行破开九龙玺的封禁了,至于四象伏元阵,这么多年过去,实际早便被其掌握了内里奥秘,反而为他所控制了。 于是,秦宣帝心念微动,四名鬼将便是发动了攻势,而其自己的目光则是落向了那九龙玺。 多少年了,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 ****** 遥远的长安城,夜幕彻底降临,但如昼的灯火却是让这座帝都恍若不夜城 嬴承轩正坐在朱雀街边的某个馄饨铺子中等一碗馄饨。 很快,有个十一二岁、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小女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她将馄饨放下,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一旁凳子上,支颐着脑袋,晃着脚丫子。她笑眯眯地看着嬴承轩,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大叔,今天可就是第三十天了。” 刚用勺子舀起一个馄饨、正对着它吹气的嬴承轩顿时大笑:“哈哈,小妮子放心,你大叔我是信人,等我吃完这碗馄饨,就把礼物给你。” “嘻嘻,说话算话。”小女孩伸出了小拇指,示意他要拉钩。 “一定一定。”嬴承轩哭笑不得地连连点头,和她拉了钩。 然后,嬴承轩便是一边吃着馄饨一边与小女孩闲聊着。 就像过往的三十天一样。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一碗美味的馄饨。 但他很清楚,今天注定是不同的一天。 嬴承轩吃得不快,当他终于吃完半碗时,却是心念一动,似有所感地向东北方望去。 当他回转过头,小女孩问道:“怎么了,大叔。” 嬴承轩微笑,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开始了。” 小女孩一愣,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什么?” 嬴承轩却是不再说话,放下筷子,缓缓起身,向北走去。 小女孩见状却是一惊,想去拉嬴承轩的衣角却是没有拉到:“大叔,礼物呢?你不能骗人的。” “你放心,大叔说话算话。一些小彩头已经放桌子上了。”嬴承轩摆摆手,洒然笑道,“不过你也要记得给大叔留着那半碗馄饨,等大叔回来吃完那半碗,就会把真正的礼物交给你啦。” 小女孩这才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本不该在这个时令出现的清丽的合欢花和一只青玉色的、以极其精细的雕工镌刻着鸾凤纹路的镯子。 她一手拿起合欢花,一手拿起镯子,纳闷道:“还有送这样的礼物的吗?” ****** 长白山帝陵主墓室中。 秦宣帝不断地变换诀法、念诵咒言,打出一道道暗金色的符文悬浮于九龙玺下方那道金线的周围。 一个微型的阵法已然成形,开始徐徐运转,并且随着暗金色符文的涌入,其间的玄妙气息越发强烈。 反观那道金线,却在缓缓黯淡下去。尽管速度很慢,但积少成多,破除那道金线已然不远了。 也正因此,哪怕平静如秦宣帝,眼眸中也是闪过一抹藏得极深的狂热。 然而,就在此时,他眉头一皱,抬手向着右前方虚虚一按。 四面墙壁上浮动的四灵光影顿时吞吐出不同颜色的光束,凝聚成一面彩色小盾,迎上了一道不知从何处袭来的恢弘剑光,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尽管剑光被击退,倒飞而回,但彩色小盾却也瞬间黯淡,四散开来。 秦宣帝看向剑光掠来的方向,那里站着的,赫然是辛蓦然。 而在远处的地方,宁佑山倚着墙,不断咳着血,脸色苍白如纸,甚至右臂都已齐肩而断。 反观辛蓦然,右肩和小腹同样有一道狰狞的剑伤,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绯红,但却仍有一战之力。 这次,秦宣帝的眉眼间破天荒地浮现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有意思。” 第四十一章 重临(下) 堪堪施展出一剑的辛蓦然剧烈咳嗽起来,尽管他胜了宁佑山,但伤势不容乐观。 反观秦宣帝,则是云淡风轻:“原本以为你应该最不成为变数,没想到倒是给了朕一个惊喜。” “嘿嘿,也许会更有意思。”辛蓦然笑道,他握住倒飞而回的剑,虚空中开始有莹莹青光浮现。 “是吗?朕倒是有些期待了。”秦宣帝玩味地笑着,“毕竟,修行天书者本就少之又少,像你这样只修了残卷却凭借自己的领悟完善余者的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当秦宣帝说出此言,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否在交手,动作都是微微一顿,显然对此感到十分震惊。 倒是辛蓦然自己,依然神色自若:“没办法,命是自己争来的。只有活下去,很多事情才有希望。” “说的好啊。”秦宣帝鼓起掌来,紧接着垂下手,平静地看着辛蓦然,说道,“既然如此,你应该明白,我也在争命。” 这是秦宣帝第一次说“我”,显然,他对辛蓦然的看法已经与其他人大有不同了。 辛蓦然摇头道:“我争命时,自己承受痛苦。你争命时,需要很多无辜的人与你一起承受。” “无辜者的死去不过一时,他们换来的,将是万世太平,有何不好?”秦宣帝负起手,眸中多了一丝睥睨与骄傲,“再者,你争命时,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痛苦吗?” 辛蓦然垂下头,眉眼间划过一丝哀色,身体微微颤抖着,却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秦宣帝却是继续淡淡说道:“说实话,我很欣赏你,不若入我麾下,共赴长生盛宴。” “算了,我还想回去吃她做的菜,味道应该比你那什么盛宴好的多。”这是辛蓦然沉默之后说出的话,他抬头看着秦宣帝,却是重新回归于平静。 很多事情,想清楚只需要一刹那。 像辛蓦然,脑海里的那个她,会让他挣扎与愧疚,但也能使他足够的清醒与坚定。 秦宣帝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手向九龙玺的方向一摊:“既然如此,朕从不勉强人。只是,封禁被破已在眼前,你似乎没有机会了。” “未必。”辛蓦然说出这两个字后便是闭上了眼,一股玄妙无比的气息以其为中心扩散开来,很快笼罩了整个墓室。 所有的人,所有的动作,甚至所有四掠的法力,都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仿佛时间被停在那一刻。 唯一能动的,是辛蓦然。 他睁开双眼,有两行血自其眼中滑落,显然施展这样的手段已经超出了其身体所能承受的负荷。 但他不管不顾,欺身而上,长剑向秦宣帝布置的暗金阵法斩去,同时三道金光灿灿的符箓自其袖袍间掠出,落向九龙玺。 关键时刻,秦宣帝却仿佛丝毫未受影响一般,嘴角突然勾起一丝笑意,手轻轻一拂,数道暗金小剑便是汇聚成形,分别落向长剑、符箓以及辛蓦然的心脉。 同时挣脱辛蓦然手段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一个正是那灰衣人,原本停滞的他周身突然爆发出重重灰光,宛若一朵灰莲在虚空中绽放。当灰光收敛,其身形便已然出现在九龙玺不远处,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九朵漂浮着的灰莲,而其右手则是灰光熠熠地径直探向九龙玺。 另外一人却是枯沉。 “唵嘛呢叭咪吽!”但听其轻喝六字真言,一圈圈金色波纹便是向四周扩开,身后则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光“卐”,其皮肤更是泛起充满神圣感的金色,便宛若真的佛陀降临世间。他的脚轻踏地面,身形同样直接出现在了九龙玺的不远处,抬手一掌拍向灰衣人。 场面立刻混乱起来。 四人围着九龙玺相争,却刚好是两两牵制,偏偏谁也奈何不了谁。尤其是秦宣帝,他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太过惊人,明明只是一道灵体,所含神魂也是根本不完整,却恰好能周旋其间。一道灵体便有如此强大的实力,那真身又该有多强? 眼看着暗金阵法不断运转,那道金线已然越来越黯淡,灰衣人自知已经到了最真正了断的时候。 他不知念转了什么秘法,胸口处一道血色符文忽现又隐,其周身的灰意瞬间尽数化作青红,气息截截攀升。当气息到达顶点时,其身后有一道凶威炽炽的巨兽虚影浮现,赫然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 他眼泛青红,抬手狠狠拍向眼前的枯沉。 威势之盛,让其毫无还手之力。 哪怕辛蓦然即刻便调转矛头,阻拦灰衣人出手,但却依然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掌摧枯拉朽地毁灭着枯沉周身的金光,狠狠地印在他身上。 顿时,枯沉倒飞出去,气息大衰。 辛蓦然怒吼一声,周身法力催动到极致,七窍流血而不顾,那等停滞时间的威压又强上了许多。 然而,哪怕如此,灰衣人的手依然无法阻挡地落向了九龙玺。 辛蓦然岂会坐以待毙,精血不要命地被其引出,落在剑上。 青光涌动,血意盎然。 他的剑,名叫破阵子。 今日,便由他以命破阵! 长剑轰然落下,划破虚空,一往无前。 灰衣人伸出的右手齐腕而断,鲜血四溢,却是呈现诡异的灰色。 “你们谁也阻挡不了我!”灰衣人嘶声厉喝,左手握拳狠狠落向辛蓦然,而那些飘散的灰血竟然化作手掌握住了九龙玺。 辛蓦然的眼眸中涌出无限的悲哀,根本来不及抵挡灰衣人的一拳,被轰然砸飞出去,浑身已经鲜血淋漓。 到底,还是失败了。 而九龙玺下方的那道金线,虽然还在,却已经十分黯淡。 灰血化作的手掌绽放出无尽光芒,泼洒出朵朵灰莲,先是破了暗金法阵,然后直接硬撼那道金线。 最终,金线,断了。 九龙玺被灰衣人收进了袖袍中。 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在黑棺中氤氲着,即将爆发。 从灰衣人身后出现梼杌虚影后,秦宣帝便没有再出手。因为他很清楚,结局已然落定。 虽说未能将九龙玺控制在自己手中有些遗憾,但最关键的事情至少没有脱离他预计的轨迹。 千载的等待,终于换来今日重临世间。 我,大秦宣帝嬴忘忧,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千里落花风(上) 金线断了。 九龙玺被夺。 一股强大的尸鬼之气冲荡开来,彻底破除了辛蓦然停滞时间的手段。 所有人恢复了行动,但强如他们,在这一刻也微微有些发愣。 “愣着做什么,我们走。”灰衣人一声低喝,身形退到角落,拈出一张符箓。 符箓燃烧,一道白焰巨门再度浮现。 秦宣帝似乎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但天浔、琛云子等人并没有就此放弃。他们一部分去拦灰衣人一行,一部分决然地攻向秦宣帝。 毕竟,也许,还有希望。 但,事实上,这希望渺不可寻。 混乱中,那虎皮衣大汉被永远地留在了此地,伤势极重的宁佑山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但其余人甚至被操控的玄殛雷君却都是是已然寻隙顺着巨门逃离。 而秦宣帝那边,更几乎是一边倒的态势。 封禁被破,黑棺棺盖徐徐拉开,尸鬼之气若铁树银花,流溢着紫色、灰色、暗红色,绽开在墓室之中。秦宣帝那道灵体的气息瞬间强大起来,举手投足间便轻描淡写地破了向他袭去的攻势。更何况,不再需要应付灰衣人和祝夜离的六名鬼将此刻已然腾出了手,正虎视眈眈。 似乎已无悬念。 冷静如秦宣帝,这一刻也是酣畅大笑:“时至此刻,几位莫非觉得还能有什么转机吗?朕观几位皆不世出的人才,何不入朕麾下,共襄盛举?” 辛蓦然等人都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拼命施展手段,哪怕收到的效果并不足以扭转乾坤,但只要能稍微压制一些,那便是好的。 要知道,封禁被破,岂止主墓室,整个帝陵的尸鬼之气都会毫无保留地爆发而出,甚而直接将长白山的这段山脉毁去,到时候,对燕州西南将会有如末世,若再有尸灾爆发,后果更是不可设想。 他们此刻,已经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往陵中其他地方尝试压制封印蓄势待发的尸鬼之气,其中包括宁佑山,怎么说终究曾是宁家离山一脉的人物,曾经也为离山一脉做了很多事,宁致灵断然不可能丢下他不管,而辛蓦然、枯沉、天浔、琛云子则留在了主墓室中,穷尽手段,想要重新封印秦宣帝。 但,无论多么恢弘、多么诡诈、多么凶险的攻势,在秦宣帝面前都仿佛飞蛾扑火。 秦宣帝看着他们,眉眼间浮现出一丝怜悯:“几位的心志朕很是欣赏,奈何朕用来抵挡你们的,是帝陵中积蓄千载的尸鬼之气,且不说你们根本伤不到朕,就算你们抱着消磨尸鬼之气的心思,有能消磨多少?” “我祖有言,北海虽赊,扶摇可接。”天浔沉声而言,周身黑白玄光如鲲翻涌,继而化鹏,振翅击向秦宣帝。 秦宣帝摇头,神情重新恢复了淡漠:“固执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朕忘记告诉你们,这陵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件法宝,之前朕受此封禁,但今时脱困,却是已然为我所用。所以,朕不想杀你们,但送你们出去却并非难事,不过舍弃这具灵体罢了。” 说罢,秦宣帝的那道灵体轰然破碎,无数莹莹光点散开去,又仿佛有意识一般像金蝶飞舞向四方涌去。 一部分光点在辛蓦然等人的脚下汇聚,宛若金莲绽开。不容辛蓦然等人反应,当那金莲盛开到极尽处,便是喷吐出一道玄妙金光将辛蓦然等人包裹,下一刻内里的人便是消失不见。而还有很多光点,则从主墓室中掠出,去往了别的地方。 ****** 青铜巨门外,很早便陷入了混战。 留守此地与周围的六名地仙修行者正与四名灰衣人激烈交锋着,实际上白袍女子也到了这里,只不过一直隐匿于暗处,隔岸观火,显然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但,就在刚刚,那些灰衣人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纷纷不再恋战,各自退走。那六名地仙修行者虽然感到奇怪,倒也没有轻举妄动。真正猜到些什么的,是白袍女子,因为,她很清楚所有的计划。既然这些红衣暗组的人纷纷退走,加之周围的阴气鬼气突然增强了许多,她立时猜到定然是陵中的封禁已然被破了! 一念及此,白袍女子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就在这时,青铜巨门前的空间中忽然泛开涟漪,一道金光闪过,辛蓦然等四人的身影便是踉跄地出现。又过了几息,剩余的琛云子等人也是纷纷现出了身形。 留守在外的那几名地仙原本还想上来询问,但看到他们的脸色,瞬间明白了什么,立刻停在了原地。 四周弥漫着压抑与苦涩的气息。 辛蓦然抹了抹嘴角的血,抬起头,看向飘雪的天空,静静说道:“还没有结束。” 就在辛蓦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山巅某处突然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光柱,直冲云霄。光柱呈现出纯粹的黑,却不沾一丝一毫的尸鬼之气,反而给人一种莫名的纯净感。紧接着,两道纯白色的气团浮现,宛若游鱼盘旋在黑色光柱之侧。再随后,是十二道紫檀色光柱,将纯白气团与黑色光柱围在中心。 下一秒,这段长白山支脉的整座山体震颤起来,地面瞬间崩碎开无数道裂隙,深深的尸鬼之气以及呼啸着的阴风从中涌出,向四周弥漫开去。山腰的某处地方的裂隙尤其巨大,宛若一道深渊,从中传出一声震天的厉啸,那曾经与辛蓦然等人纠缠多时的九首骨蟒飞掠而出,在空中翻腾,不断向四周吞吐着紫色光柱。而那青铜巨门更是直接炸开,汹涌的尸鬼之气宛若波涛般席卷而出。 众人纷纷飞身而起,浮于空中,脸色凝重而苦涩地看着这幅宛若末世的景象。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除非有人赴死,恐怕很难化解这场灾祸。 辛蓦然很从最初就很清楚这一点,他甚而从先前开始,就根本没去注意长白山的异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某片天空。 那是南边的天空。 在那片天空,有他心心念念的一个人。 他又重复了一次先前的那句话:“还没有结束。” 第四十三章 千里落花风(下) 长白山的天地异象,很多地方都能清楚地看到。 白柳山山腰,那座简陋的酒肆前,江忆染望向长白山那仿佛将九霄与碧落相连的光柱,神色复杂。 酒肆中却是传来一声笑:“啧啧,看来是那位要出世了。这天下岂非要更乱?我喜欢。” 江忆染看向酒肆中端坐的血袍青年,握紧了手中的剑。 当他赶到此地时,血袍青年已然坐在了无灯火的酒肆中静静等候。 幸好那布衣老者似乎不在此间,否则江忆染真的担心他也遭了毒手。 现在,血袍青年似乎也不愿再逃了,看来这里,便是决生死的地方了。 江忆染周身星光熠熠,在黑夜中散发着灿灿生辉。 血袍青年却是摇头,嗤笑道:“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让人厌恶的地方在哪里吗?” 江忆染皱眉不答。 “像你这样的人,总以为凭自己一个就能改变什么,结果呢?真以为自己能救世吗?可笑。”血袍青年厉声而斥,身形也是随之暴起,如一道血虹划向江忆染。 然而,江忆染却没有反应,仿佛真的被血袍青年的话触到了心中的某个地方,只是怔怔地低垂眉眼。直到血虹将近,他才突然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我从没觉得自己能救世,我能守护一个人就足够了。” 他挥剑。 剑光起处,宛若残月生于寂寂夜空。 ****** 长安城,离燕州太远了。 常人根本无法看到在遥远的长白山上竟然生发了这等异象。 但有些人还是能感受得到。 譬如走在皇城御路上的嬴承轩。 嬴承轩身侧各有一个人。左手边的,血衫墨氅,正是独孤漠。右手边的,很年轻,粗布衣衫,背着一把很普通的、似乎只是用来砍树的斧头,像樵夫,但眉清目秀的,又像是文士。 在他们后方已然走过的那段御路上,还瘫坐着许多道身影。他们大多身负地仙修为,此刻却都气息奄奄,似乎只是出手之人故意留了一手才侥幸活着。 皇城御路由南到北第一座大殿是往常上朝之所,名唤太昌殿。 夕夜时分,本该无人在此,偏偏,殿前明灭不定灯火下,赫然站着一个人,黑衣如鬼,幽影飘荡,双瞳呈现诡异的紫色。 紫瞳人恭敬地向嬴承轩行了一礼,说道:“陛下。” 嬴承轩微笑:“原来是南宫先生,朕想听听你的原因。” “很简单,杀了她,大秦基业不稳,有些事情,陛下操之过急了。”紫衣人平静回答。 嬴承轩点点头,感叹道:“没办法啊,或许这便是帝王的通病了,太子毕竟年轻,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紫瞳人默然许久,郑重地说道:“我明白。无论谁输谁赢,在下只忠大秦。” “多谢。”嬴承轩虽身为帝王,此刻却不在乎身份,向紫瞳人行了一礼,“独孤,这里交给你了。” “诺。”独孤漠沉声答道。 随后,嬴承轩与那粗布衫年轻人便进入殿中,继续向前。 而紫瞳人也丝毫没有拦嬴承轩的意思。 因为,嬴承轩真正的对手,还在前方。 ****** 帝陵所在的那段长白山支脉,此刻尸鬼之气渐渐弥漫开来,将纯白染作黯淡的灰黑。 但其实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真正的爆发就在近前,只是尚未到来。 半空中,辛蓦然却是下定了决心。 他正要一步踏出,枯沉伸手拦住了他,温和笑道:“阿弥陀佛,既是心有所念,若是枉逝于此,未免负了伊人。不妨老衲先来赴死。” 辛蓦然微微一愣,苦涩而认真地说道:“若祸未解,辛某必继之。” 枯沉微笑:“善哉善哉。” 下一秒,枯沉缓缓向前走去,步步而生金莲,佛意盎然宛若佛陀下凡。 他停步,在空中盘腿而坐,双手合十于胸前,似坐佛,身后更有一道巨大的佛陀金像显化,灿灿金光照彻黑暗的天空,那些蔓延在最外方的尸鬼之气顿时如雪遇沸油,仓皇而散。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枯沉温言念诵,左手拈花,右手推出。 那巨大佛陀也是拍出一掌,带起半个天际的金光,向长白山落去。 首先承受这一掌之威的,是那九首骨蟒。强悍如它,又有八尺琼勾玉护身,却也毫无抵抗之力,痛苦嘶鸣,九个头颅瞬间有六个彻底湮灭。至于那些山体表面的尸鬼之气也是湮灭大半,许多裂隙上都闪烁起“卍”字金光符文,将将要溢出的尸鬼之气镇压于其中。 刹那之间,长白山似乎重新回到了往昔那纯白的世界。 枯沉微笑垂首,身体连同身后的佛像开始化作莹莹光点,徐徐消散,半空中仿佛绽开了一片金色的烟火。 当光芒散尽,所有人垂首哀悼。 而那原先刺破云霄的许多光柱也在这一刻倏忽收敛,消散不见。 然则,就在这时,整个山体再度剧烈震颤起来。 山巅某处,原本并无裂隙,这一刻却是轰然塌陷,现出一道更为巨大深渊,宛若上古巨兽张开了巨口。 一道黑、白、紫三色交错的光团从中掠出,向着西侧天空飞掠而去,一晃便了无踪影。 但从紧随其后那深渊中如同巨龙般喷薄而出的尸鬼之气并不会销声匿迹,在此时展露了凶威,向四周疯狂肆虐开来。 此前被“卍”字符文封镇住的的裂隙中的尸鬼之气疯狂地想要涌出,有些甚至真的破除了佛法封禁。 辛蓦然看着这一切,苦笑摇头:“到底还是躲不过啊。” 他向前数步,迎向那涌来的尸鬼之气,又忽然停步,取下系在腰间的玉佩,看了看上面的“烟”字,又望向南方的天空,喃喃道:“你最喜欢花,不知这一种景致你可喜欢?” 在辛蓦然的喃喃声中,原本已然雪横风狂的半空中刮起了一道不一样的风。 这风,带着淡淡的花香,但并非终结,而似乎是一个引子。 有风,自西而东,从长安城连昼的灯火中间来。有风,自北而南,从易水城千丈的冰凌间吹来。有风,自东而西,从千澜海汹涌的波涛间吹来。有风,自南而北,从金陵城夜泊的船舶间吹来。 风中,是梅花香,是栀子香,是樱花香,是海棠香,是许许多多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花香。 于是,深冬的寒空中,突然飘起许多的花瓣。 这些花瓣,仿佛从千里之外乘风而来,带着莫名的意蕴,围着尸鬼之气翻滚的山盘旋着。 刹那间,整个天际都是花瓣。 辛蓦然迎着那处深渊而行,那些花瓣也似剑御风,落向泛滥开的尸鬼之气。 浅淡如琉璃的辉光在漫天花雨中硬生生将尸鬼之气逼退,封禁而不可出。 只是,辛蓦然的身躯却是如碎开的瓷片,无数的鲜血弥漫开来。 但他不伤心,而是很开心地笑起来:“是不是很好看?” ******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第四十四章 长空孤月 通和殿是长安皇城中轴御路上由南到北第三座宫殿。 宫殿前站着一个赤发男子,带着面具,静静站着,但却让人觉得仿佛有一柄足以刺破天地的凌厉神剑矗立在那儿。 在他的对面,是嬴承轩和那粗布衫年轻人。 嬴承轩看着赤发男子,感慨万分地说道:“看来,她的力量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未必是她力量大,只能说恰逢其会。”赤发男子摇摇头,淡淡说道。 嬴承轩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是感觉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缕带着花香的微风。他略有愕然,旋即便是明白过来,望向东北方,语气复杂地说道:“可惜了。” 赤发男子也望向东北方,略带遗憾地说道:“未能与他交手,是我终生之憾。” 嬴承轩回过头,微笑道:“若是寻对手的话,这里也有的。” 赤发男子闻言却是看向粗布衫年轻人。 粗布衫年轻人上前一步,恭敬一礼,温润说道:“前辈,请。” 赤发男子微抖手腕,一柄赤玉长剑出现在手间。他行剑礼,答道:“请。” 至于一旁的嬴承轩,则不再管此间争斗,径直穿过通和殿,继续向前行去。 ****** 通和殿之后,一路行去便再未见到其他人,四处寂寂。 去岁夕夜,皇宫之中也是十分热闹的。 然而如今,却是空空荡荡,像幽魂飘荡的墟墓。 帝王家的皇宫,看起来富丽堂皇,但于很多人而言,都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囚牢罢了。 而囚牢的尽头,便是墟墓。 有人终老于此,有人挣脱束缚。 那么,自己呢? 嬴承轩这般感叹着,不知不觉到了皇城的最北端。那里,是皇室的御花园流清园所在。 在人工开凿的沉鱼湖畔,嬴承轩终于看到了他真正的对手。 暮璎珞所着,与往常不同,是一袭纯粹的素色长裙,甚至连淡金凤凰都不曾绣于其上。然而,那难言的清冷却是一如既往。 嬴承轩看着暮璎珞的背影,沉默了许久,然后很安然地行了一礼:“母后。” 暮璎珞臻首轻点,转过头来,神色间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怜意:“何必呢。” 嬴承轩从来不觉得暮璎珞会对他生出什么怜惜之情,他只是很平静地望向了天空。 那里,原本是没有月亮,不知何时,却是多了一弯残月,向世间泼洒着幽幽的光芒。 他摇头失笑:“没办法啊,您就如那长空孤月,给人的感觉太冷了。” “高处不胜寒,想来你也一样。”暮璎珞神色淡漠起来。 “所以啊,这最后的光阴里,我一直试着到红尘中去找找温度。”嬴承轩颇为怀念地说道,“若有来世,必不为帝王。” “今生便可以,只是这注定不是你的道路。”另一道声音徐徐响起。 嬴承轩略感惊讶地望向不远处某处亭榭中,一个白衣男子倚栏而立,正是嬴天夙。以嬴承轩的实力,先前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原来是前辈您。”嬴承轩心中并未起太大波澜,深施一礼。 “每个人的路不同,你走到这一步,也该无憾了。”嬴天夙看着嬴承轩,淡淡说道。 “然。”嬴承轩抱拳再行一礼,“前辈既已来此,想来便是对手了。” 嬴天夙点点头道:“我不会直接对你出手,但我会保她不为你所杀。所以,这其实很不公平,但是,没有办法。你应该清楚,我的软肋是什么。” “我明白了。”嬴承轩苦笑,但旋即便很坚定地说道,“我会试着在你出手之前杀死她。” 嬴天夙微笑:“那也挺好。” 暮璎珞却是秀眉轻蹙:“我以为你会识时务。明明是必输的局,结果都一样,何必再试?” “不一样。”嬴承轩却是摇头,“也许我运气会很好。” 暮璎珞嘴角勾起一丝微冷的笑:“你的性子和你爹当真大不同。” “我更像我娘。”嬴承轩一挥手,一道古朴的剑便是出现在半空,剑尖直指暮璎珞。 这柄剑,通体湛湛然而黑,深邃得犹如洞察天下的眼睛。 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 毫无杀气,却又让人觉得凌厉万分、无坚不摧。 此剑,正是十大名剑排名第二的湛卢。 但暮璎珞显然并不在意嬴承轩用什么剑,她在意的似乎是嬴承轩说的话:“你不应该提她。” 随着冷漠而带着怒意的声音落下,暮璎珞微微一抬手,又往前轻轻一按,天幕上那道残月突然光芒大盛,无数月华凝成一柄柄小剑,朝着嬴承轩落下。 嬴承轩抬头看向落来的剑雨,轻轻摇头,有些失望和悲伤地喃喃道:“所以我说,你真的很像空中的月,太高也太冷了。” 他伸手握住湛卢,在身前轻划一个弧,一道黑幕便是落下,迎上那些月华小剑。 那些月华小剑触到黑幕,便仿佛落入了水中,荡起层层涟漪后便消失不见。 暮璎珞的杀意愈炽,抬手作摘势,那空中的月便忽然消失不见,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这分明一柄奇刃。 残月如霜,清冷似雪,是为月如钩。 她的手微微一晃,月如钩飞掠而出,仿佛带着千年的霜雪,裹挟着甚至能将空间冻结的太阴之力,化作一道紫黑色细线落向嬴承轩。 大道至简。 有时候,杀招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威势。 像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道细线,纵是谪仙,亦可抹杀。 远处的嬴天夙看着这一切,倒是浑不在意,微笑喃喃:“一出手便要诀生死吗?有意思。” 面对这样的一式,嬴承轩也没有慌张。 月华小剑已尽,他撤去身前的黑幕,湛卢剑平稳前刺。 这一剑,纯纯粹粹,朴实无华。 暮璎珞不觉得这样的一剑有何玄妙的地方,那么,嬴承轩到底为何如此自信? 只见,湛卢剑尖突然扑闪起淡淡的烟火,如萤火虫在淡淡的雾霭中飘荡。 看着那微渺的烟火,暮璎珞的秀美的眸中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剑尖顶着烟火和月如钩化作的紫黑细线相撞,然后,紫黑细线再未能前进半分。 原本,嬴承轩的剑应该直接被至寒的太阴之力冻结成紫黑冰晶才对。 可是,为何会这样? 嬴承轩笑起来:“红尘间的烟火气,是不是很有温度?” 第四十五章 待我让你入人间 暮璎珞眉眼间划过一丝厉色,旋即却又笑靥如花:“难怪,难怪你要等到今日。” 看着她的笑,明明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颜,嬴承轩却是心生寒意。他神色不变,右手虚虚一握,湛卢剑尖顿时流溢出数道烟火,凝成细线,向月如钩上绞去。 月如钩拼命震颤着,至寒的太阴之力向外喷薄,但遇到那些烟火细线便都如冰融化般消散。 嬴承轩一步上前,握住湛卢剑柄,向月如钩上狠狠一斩。 湛湛黑意瞬间从湛卢上泛出,包裹了整个月如钩。当月如钩仿佛涂漆般被黑意尽数覆盖,便是灵光尽消地落在了地上。 暮璎珞的嘴角渗出些许血意,但同时,他的反击也是悍然降临。 嬴承轩的脚下,一道碧蓝色的六芒星法阵浮现,无数的湛蓝锁链激射而出,将其死死捆缚。 于此同时,天空中多出了一道苍白的光迹。 是星火,自天而坠。 嬴承轩厉喝一声,身躯上浮现出金色的纹路,一道黄金龙影掠出,张牙舞爪地掠向那星火。 就在这时,暮璎珞动了。 夜色中一道纯白闪过,她的身形出现在嬴承轩面前,如水的目光却是异常冰冷,静静落在嬴承轩的面庞。 一柄纯白匕首浮现,宛若茉莉绽开,带着无尽的光华落向他的心脉。 嬴承轩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迎上暮璎珞的目光,眸中却似乎有烟火在闪动:“既然你孤高如月,待我让你入人间,又当如何?” 暮璎珞清秀的脸庞闪过一丝惊色,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周围景色忽而大变,她自己已然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街巷中。 眼前是一家面铺,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嬉戏,看到暮璎珞突然出现,立刻拥上来,用稚嫩而清脆的声音不停唤着:“璎珞姐姐,璎珞姐姐,你终于回来啦。” 暮璎珞微笑着牵过他们的手:“嗯,我回来了。” 然而,她的笑意深处赫然藏着一丝无比冷漠的厉然。 ****** 不知过了多久,街巷间燃起大火。 暮璎珞站在街口,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 她的眉眼间沾染着血迹,带着深深的冷漠。 她抬头看向被血意与火光染红的天空,漠然说道:“你以为这样便能动摇我的心?我以孤高入道,我以清冷入道,又岂会在意这人世温情?” 在暮璎珞的冰冷的声音里,这方世界轰然破碎,但紧接着又转换出另一幅场景。 皇宫,月夜。 同样是在流清园,但面前的人却是变成了一个穿着龙袍、身形瘦削但目光温润柔和的男子。 他向暮璎珞伸出手,微笑:“璎珞。” 暮璎珞冷漠的面庞第一次浮现出了些许的动容,但随后便被怒意所取代。 她紧紧地攥紧手,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不可饶恕。” 话音刚落,她数步上前,并掌作刀,插入了龙袍男子的胸膛。 龙袍男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暮璎珞的素色衣衫。 弥留之际,他仍然温柔地看着暮璎珞,轻抚着她沾染血迹的脸:“总是这样撑着,会很累啊。” 勉强说出这十个字,龙袍男子闭上了眼睛。 而周围的世界也在这一刻再度崩碎。 然而暮璎珞自己也是如遭重击,脸色苍白地倒飞而出。 四周依然是流清园的景致,但却已经是现实中。她身前不远处,嬴承轩正静静站着,捆缚他的湛蓝锁链早已消散不见,而那纯白匕首正斜插在他的脚边。 天空中,黄金龙影与星火纠缠着。 一瞬的光阴,却仿佛一个世界的生灭。 ****** 暮璎珞抹去嘴角的鲜血,徐徐起身,眉眼间情绪尽数消散,只剩下恒久的冷漠。 嬴承轩双眉轻蹙,而暮璎珞则淡淡地说道:“你不该用他来攻心。” 她玉手微抬,往下轻轻一扫。那半空中的白色星火瞬间化作血色,视黄金龙影为无物,直接将之洞穿,并且根本不给嬴承轩反应的机会,狠狠地砸落,化为一片血色火海将其笼罩。 这血色火海十分诡异,毫不畏惧嬴承轩撑开的烟火幕,不断地烧灼着那如星辰般的光焰。 “你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杀了多少人吗?什么人间温情,不过是虚妄。”暮璎珞冷冷言说。 “血魇断妄火。”嬴承轩苦笑,湛卢剑上泛起金光,向身前斩去。 龙啸凤鸣,金色光影掠出,煌煌威势向四周荡开。 然而,那些血火不断翻腾,凝汇出一个血色巨掌,将那龙凤光影直接捏碎,焚作虚无。 嬴承轩闷哼一声,嘴角苦意愈浓。 他取意红尘,借人间烟火气破暮璎珞孤高清冷之道,谁曾想她竟然修行了血雁断妄火。此火为无情无欲之火,专斩牵系,却正好破他的红尘意境。 但嬴承轩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 哪怕现在颓势已现,他也从未想过就此放弃。 他的右脚轻轻一踏,一道紫蓝色光圈在其周身浮现,雷光闪烁。 “哼,五雷正法。”暮璎珞冷笑,衣袖轻轻一拂,身后便是浮现出无数血色漩涡。 漩涡之中,无数血色兵戈浮现,隐隐蓄势。 嬴承轩怒喝一声,周身雷光化作一头巨龙,咆哮着向暮璎珞袭去。 “千兵血源阵,弑!”暮璎珞秀眉微挑,手狠狠挥下。 无数兵戈,如雨落。 那雷龙身上顿时插满了血色兵戈,却犹自向前。只是当其到暮璎珞身前时,却已然徒余其形。 暮璎珞挥手拍散那雷龙,看向嬴承轩,不发一言。 嬴承轩周身闪烁的烟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薄下去,他深深皱眉,叹道:“罢了,最后一招,不成功,便成仁。” 只见,他微一摆手,黄袍加身,金龙翻腾。 更重要的是,整个长安城,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微渺光点从连昼的灯火中升腾而起,缓缓向他汇聚。 “气运?你到底还是要假借外物。”暮璎珞冷笑。 “因为这是最后一招。”嬴承轩平静回答,一股仙佛的意蕴自其体内衍化开来。 第四十六章 决死 嬴承轩横剑于前,体内那股仙佛意蕴尽数涌出,依附于湛卢之上。紧接着,是漫天的微渺光点,徐徐落于仙佛意蕴之外,仿佛为其再添锋芒。 湛卢剑剑身周围光晕朴实无华,像是透明的琉璃,然而其中蕴藏的却是无比恐怖的力量。 暮璎珞的神色间第一次浮现出了些许凝重。 她抬手一招,原本被封禁的月如钩倏忽落回了手间。她微微拂袖,一道流光便是自其袖中窜出,赫然是一道飞轮,流溢着月白光华,似有玉兔在其间跳动。此轮正是望舒轮,与羲和轮本是成双成对,后来辗转流落,虽都归于大秦皇室,但一道由嬴承轩掌控,一道却是在暮璎珞手上。不过,嬴承轩此番前来除了湛卢以外似乎并没有带什么其他的法宝,这点上倒是暮璎珞占了些许优势。 暮璎珞打出一道法决于望舒轮上,望舒轮顿时绽出一道柔和的月白光芒,落在月如钩上。那原本包裹着它的湛湛黑意立时若雪遇沸油,惊惶退散,转瞬便消失不见。月如钩再度莹莹如长空孤月。 此刻,嬴承轩仍是静静持剑,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但暮璎珞却是毫不犹豫地抢攻。 嬴承轩周身的血魇断妄火陡然一盛,宛若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之吞没。而月如钩则是微微一晃地消失在原地,仿佛撕裂空间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深邃的泛着冰晶的痕迹,径直穿过火海向内里的嬴承轩落去。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月如钩首先倒飞而回,灵光黯淡地落入了沉鱼湖,之后那些血魇断妄火也仿佛像是生出了恐惧的情绪,焰光一黯,火舌向外蜷缩着。 火海中,嬴承轩只是静静站着,剑也只是很寻常地横持在身前。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化解了一切的攻势。 他的周身是一圈撑起的圣洁辉光,有仙佛的出尘,亦有人世的眷恋。 同样是第一次,暮璎珞神色间现出一抹复杂,微微愣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刹那间,嬴承轩出剑。 与其说是剑招,这一剑更像是在写字。 写的字,是“秦”。 这个剑意凝成的“秦”,带着无穷的辉光,落向暮璎珞。 完成一个“秦”字,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在这一瞬里,暮璎珞终于是做出了该有的反应 她的簪子落了,她的青丝披散开来。 此前,哪怕是狼狈地落在尘土间,她的簪子依然系着她的发。然而现在,簪子自己落了下来,尖端晕开一道濛濛青光,仿佛蜻蜓点水在半空中连跳九下,化作一朵盛开的青莲向前迎去。 暮璎珞如玉葱般的食指指尖此刻却是溢出一点腥红,她连弹九下,九滴血珠溢出,在其身前环绕着,泛出绯红光芒,像是撑开的红伞。 还有望舒轮,掠至身前,宛若一道满月舒展开来,仿佛能屏住一切的污浊。 但暮璎珞的直觉告诉她,这还不够。 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也许永远无法体会到面对那个“秦”字剑意时的感觉。 那完全不是在面对一式剑招。 而是在面对一个国,一个有着仙人坐镇的国,一个裹挟千万宏愿、绵延千余载的国。 一人对一国。 哪怕是身负十九楼修为的地仙,就算身边还有另外一个深不可测之人会在关键时刻出手,但恐怕也都将由衷地感到无力,但暮璎珞没有。 我本天上月,奈何顾人间。 凡尘千万,与我何干? 她只是平静地施展一切能够用出的手段,身形往后倒退,争取更多的时间。 然而,那“秦”字剑意的强大终究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青莲与红伞几乎刹那而碎,唯有一轮满月,在勉力支撑着。 但终究,几息功夫后,不断散发着光华的望舒轮发出一阵阵哀鸣。 已然退到沉鱼湖上的暮璎珞招手收回望舒轮,眉眼间仍是平静与安然,但实际上承受的内伤已然极重。她嘴角的鲜血不断地渗出,脸色是那样的苍白。 嬴承轩觉得他是个倔强的人,暮璎珞又何尝不是呢? 修为到了这个地步,或多或少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拗。 她抿着嘴,伸出手掌往湖面轻轻一按,一道道碧蓝水幕便是从湖中升腾而起,其上有红鲤,迎着流动的波纹跳跃着。 这,是玄波坠鲤阵,算是暮璎珞在此地布下的后手。 但即使是充分准备后的阵法,在“秦”字剑意前依然脆弱如纸,被层层撕裂。 阵法中的暮璎珞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在眉心轻轻一划,一道二指宽的血痕便是浮现。 那是淌着血的第三只眼眸,在此刻徐徐睁开,瞳孔赫然是妖异的白色。 阵法彻底被破,无往而不利的“秦”字剑意却是意外地被阻拦了下来。 因为,有一股玄妙而无形的波动自那妖异白眸中传出,笼罩了“秦”字剑意所在的位置。那片空间立刻如同凝固了一般,而“秦”字剑意再无法动弹分毫,甚至威势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来。 嬴承轩微微一惊,但旋即便冷静下来。 暮璎珞此等凝固空间的手段定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便仍然有杀死她的机会! 但嬴承轩显然低估了暮璎珞的决心。 尽管操控那白眸已经耗费了暮璎珞极大的心神,但她并不想仅止于此。 只见她伸出右手,略略一引,原本落在嬴承轩脚边的那柄纯白匕首突然白光大绽,从中激射而出,围着他的身躯不断盘旋,最终所指,是他的心脉! 这一招,去势极凶,甚至嬴承轩也只能感知到匕首经过处那如茉莉般的细碎光点。同样地,暮璎珞付出的,是七窍流血、脏腑受创,是经脉不断断裂、血肉仿佛燃烧。 那一刻,嬴承轩感到了无力。他知道,自己注定已经躲不过死亡的命运,既然如此,那便试着一命换一命。 燃命,他也会。 “秦”字剑意在瞬间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威能,那股凝固空间的玄妙波动被碎作虚无。 所有的力量向暮璎珞倾泻而去。 与此同时,纯白匕首刺入了嬴承轩的心脉,绽开莹莹白光。 像一朵盛开的淡雅茉莉。 第四十七章 半碗馄饨 当风消云散,流清园中的一切终成定局。 沉鱼湖上,暮璎珞虚弱地站着,素白的衣裙上如红梅开遍,尽是血迹。 但她终究是活了下来。 在她身前,嬴天夙负手而立。 他的衣衫有些凌乱,嘴角也是渗出淡淡的血迹,甚至气息都有些许暴走的迹象。 显然,哪怕是他,抵挡“秦”字剑意的余威,也依然受了不小的伤。 湖畔,嬴承轩同样浴着血,胸口插着一把纯白匕首。 他小瞧了这把看起来如此美丽、像是盛开的茉莉花一般的匕首。 它竟然有溯源伤本的玄妙力量,直接摧毁了他运转法力、引动灵气的根基,相当于直接废了他的修为。 原本,如果只是刺穿心脉的话,他应该还可以再战斗一会儿,说不定便能找到反击的空隙。 哪怕这样的战斗,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挣扎。 但此时,却是连机会都没有了。 他本该立刻死去,只是凭着一股执念而仍然存留在世间,死而不散。 现在,他要去了结这执念。 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向暮璎珞交换一样东西。 嬴承轩拔出插在胸口的匕首,看着淌血的那一抹纯白,微笑问道:“这匕首叫什么名字?” 远处的暮璎珞望着嬴承轩,沉默许久,方才带着疲倦地轻声说道:“茉字匕,你看它的刃柄。” 纯白匕首的刃柄上,赫然刻着一个“茉”字,飘逸洒脱,透着一股不羁,不羁中又带着些许温柔。 “真好。”嬴承轩依然笑着,“我用湛卢与你换这匕首如何。” 暮璎珞没有去想嬴承轩是何用意,她有些累了,只是徐徐点头。 “多谢。”嬴承轩收起茉字匕,将湛卢斜插在地上。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向暮璎珞深深一礼:“不管如何,你到底是我母后。” “你是一个好皇帝。”暮璎珞神色复杂地说道,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 这一次,是真心的笑。 嬴承轩没有再多说什么,褪去带血的龙袍,走到沉鱼湖畔,用水清洗了其余几处血迹。 在以往,这本该是轻松无比,甚而根本不需劳他动手的事,现在他做起来却是很累的样子。 但他并不在意。 他只是很认真地洗着,直到从外表上再看不出有血红之处。 然后,他拖着将死之躯缓缓离开了。 只因,他要去赴约。 暮璎珞和嬴天夙也没有拦他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看着一代大秦雄主离开的背影。 ****** 嬴承轩走的不快,但到底还是到了那个平凡的铺子。 只是这样强撑着行动终究有些累,刚一到他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边喘着气,一边轻拍着桌子叫道:“小妮子,我的半碗馄饨呢。” “来了来了,老远就看到你了,急什么。”红衣小女孩端着半碗馄饨过来,放到嬴承轩面前,坐上凳子,撇撇嘴道,“回锅烫了一下,还冒着热气。” “嘿嘿,那可真好。”嬴承轩的手有些发凉,于是捂起了碗,笑着说道。 小女孩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了看嬴承轩,轻声说道:“大叔,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嗯,刚刚去办了些事,有些累。”嬴承轩吃了一口馄饨,满足地说着。 “哦。”她的神色有些复杂,盯着嬴承轩看。 嬴承轩见状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了?” 她支起脑袋,说道:“我爷爷说,你不是普通人,可我怎么看你都是个平平凡凡的大叔。” “哈哈,那就当我是个平平凡凡的大叔就行。” “你以后还会来吗?”她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 “应该不会吧。”嬴承轩微微低头,有些伤感。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他觉得也没必要知道背后的原因了。 “这样啊。”小女孩微微皱起了眉,“你等等我,我去里面拿东西。” 说着,小女孩跳下凳子,踩着碎步向铺子里头跑去。 嬴承轩摇头失笑,便是继续吃起馄饨来。 当碗中剩下最后一只馄饨时,嬴承轩的视线里重新出现了小女孩的身影。 她来到嬴承轩身边站定,把手伸向嬴承轩,说道:“呐,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小女孩的掌心是一个木头娃娃,嬴承轩接过它,神情古怪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女孩涨红了脸,微微低头说道:“这是你啊,笨蛋。我让我爷爷教我的,可能有点不好看。” 嬴承轩笑起来,摸摸她的头:“哈哈,哪有。我觉得很不错啊,像我。” “你喜欢就好。”她吐了吐舌头,说道,“那我的呢?你不是说还有礼物的吗?嘻嘻。” “小妮子急什么。”嬴承轩无语道。 “我不急的。”她捧着脸笑道。 嬴承轩吃完最后一只馄饨,喝完最后一口汤,用袖子轻轻印了印嘴角。然后,他微笑着看向小女孩:“怎么样?你准备好收下这份大礼了吗?” “嗯嗯。”小女孩用力点头。 嬴承轩当即伸手,向着小女孩虚虚一点,一道淡淡的莹光便是自其指尖掠出窜入小女孩体内。 而他自己,却又在那一瞬间陡然消散,不知去往了何方。 只剩下一句话语在小女孩的的脑海中回荡: “小妮子,谢谢你的馄饨和木头娃娃。这一份大叔作为自己而修来的气运,你可要收好了。” 那一刹,小女孩灵动的双眼划落两道晶莹的泪痕。 她有些发愣,或者说是那窜入其体内的莹光让她陷于一段漫长的嬴承轩的回忆中。 当她反应过来,嬴承轩早已不见了,只有那空了的碗一旁,留下了一把纯白匕首。 她拿过匕首,眼里微微泛红,嘟囔道:“什么嘛,这算什么礼物。” ****** 馄饨铺内里,一名鬓发皆白但身形看去依然硬朗的老人却是目睹了这一切。 实际上,他甚至很清楚嬴承轩的身份,嬴承轩也知道他的存在。 但他们心照不宣,都没有拆穿对方。 此刻,老人看了看拿着纯白匕首的小女孩,望向某处天际,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第四十八章 上酒 白柳山山腰,深沉的夜色中,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仍在继续着。 两人的修为与手段其实算得上是旗鼓相当。 而江忆染之所以能略胜一筹,只是因为他更狠罢了。死亡,在他眼中成了无需畏惧的东西。 但这并非没有代价。 一旦拖久了,局势恐怕就会改变。 实际上,血袍青年也不愿拖很久。这里,毕竟是楚国的地界,再乱,一两个地仙修行者还是找得出来的。到时候,他便真的要面临死局了。 所以,血袍青年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公平地在两人之间作个了结。 如果想要公平,他大可以选在别的地方,而没必要兜兜转转来这白柳山。毕竟,白柳山离上都城不远,反倒会增加凶险。 之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此处,是因为他留了能够决定生死的后手。要知道,他也并非那种孤身飘泊的散修。他的背后,是忘川。 而现在,便是这后手显露的时机了。 他寻隙震退了与之贴身缠斗的江忆染,自己的身形也是不断倒退。 当江忆染周身星光闪烁、辉芒四起,想要再欺身上前时,空中却是忽然闪过一柄血枪,枪尖刃刺横生,宛若浴血的荆棘。 血枪不知从何而起,去势无前。江忆染根本来不及反应,防御的手段也丝毫没有起到效果。就这样,他硬生生被洞穿了左肩,狠狠钉在了地上。 闪动的黑意从血枪上出现,如同游动的毒蛇般窜入江忆染体内,四处肆虐起来。 他难以控制地颤抖着。那些黑意甚至牵动了被封禁的之前血袍青年施展的毒,一同像发狂的野兽般暴动起来。 但他没有放弃,执拗地疯狂运转功法。 痛苦什么的,他可以熬,心中执念却是如火种,永远不会熄灭。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竟然连《往生禁玄诀》都无法起到很好的效果,只能堪堪勉强支撑。 “能撑这么久,不得不说,确实出人意料。”一道漠然的声音传来,飘飘渺渺仿佛来自幽冥。 江忆染挣扎着,抬头看向退开的血袍青年,只见,他身前不知何时多了另一个人。 其人着黑袍,袍服上尽是诡异的血色纹路,传出微不可寻的波动,似乎是某种古老的法门。至于容颜,却是藏于袍中而不可见。 不过,对于自己的身份,他似乎没有隐瞒的意思。只听他淡淡说道:“忘川第六殿卞城王,在此取尔性命。” 但见血纹黑袍人朝着插在江忆染肩头的血枪虚虚一握,其上黑意便是陡然大炽,仿佛要炸开一般。 江忆染强忍着如同剥皮抽骨的痛苦,却是微笑起来:“你们就是喜欢说废话,刚刚直接补刀多好。现在想杀我,迟了。” 血纹黑袍人手上动作明显一滞,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原本已然蠢蠢欲动的血枪突然平静下来,其中的黑意被一股清气荡涤而尽。 只见,江忆染身旁,不知何时也多了一个人。 一身布衣,须发乱糟糟的,分明是那个掌管酒肆、喜欢讲故事的老者。 他虚握着那柄血枪,掌心有道道淡青色辉光溢出,渗入血枪之中,抹杀着奔涌的黑意。 到最后,数息的功夫,不仅枪中的黑意殆尽,血枪本身也破碎化来,在化作莹莹光点后烟消云散。 血纹黑袍人感到了恐惧。 并非布衣老者展露的这一手多么的玄妙,而是其人蕴藏的气息竟尔高远到让他无法感知。 毫不犹豫地,甚至根本没有管那血袍青年,血纹黑袍人周身爆发出红黑光芒,将其本身笼罩于内,然后便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原地。 布衣老者撇撇嘴冷笑,手指轻弹,一道青色光线掠出,下一秒,便在数百丈远的某处空间浮现,带着淡淡的血迹,似乎洞穿了什么。 紧接着,那血纹黑袍人的身影踉跄浮现。 他惊恐万分,还想有什么动作。 之前撕裂空间、将他逼得现出身形的青色光线倏忽一个抖动,化作一柄青光濛濛的长剑,裹挟着空灵的剑意,再度洞穿他的身躯。 这次,是心脉。 正常的地仙修行者就算被洞穿心脉,也能勉强存续生机。但此刻的血纹黑袍人,周身却是弥漫出一股封印之力,眉心浮出一道青色印记,整个人的生机彻底断绝,颓然向地上落去。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 血袍青年骇然至极,却发现逃并没有什么用,只得僵在原地。 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江忆染挣扎地站起来,感叹地笑道:“啧啧,老爷子,厉害啊。” 话刚说完,他便因为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枪中黑意虽然被荡涤而今,但是江忆染依然存留者,此刻甚至已经蔓延到了他的眉眼间,看起来非常狰狞。 但江忆染并不是很担心,仍旧笑着。 布衣老者微微蹙眉,轻轻抬手,空中青濛濛的长剑一个闪动,便也刺穿了血袍青年的左肩,带起了一串血花。 然后他转过身,拍了拍江忆染的肩膀,没好气地说道:“还笑,臭小子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我替你还了那血袍青年一剑,压制了体内的毒与咒法,现在公平了。快些杀了他,然后我替你祛毒祛咒。” 原来,布衣老者轻轻拍的这两下,却是又有一道生机盎然的青气漫入江忆染体内,将其体内暴动的毒尽数暂时性的封镇。 而江忆染听了布衣老者的话,也是欣然应诺:“一定。” ****** 先前,白柳山无雪。 只有清浅的风飘荡着。 现在,却是骤起风雪。 风雪中,山腰昏暗的铺子中,却是亮起了一豆灯火。 灯火中,布衣老者坐在桌子前,独自斟酒,一杯复一杯。 许久后,一道身影踉跄地走过来,直接靠着旁边挂酒旗的柱子坐了下来。 他周身满是血污,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态,脸上的黑意已然非常浓重。 但他依然开心地向布衣老者一招手,笑道:“老爷子,上酒。” 第四十九章 风雪夜归人 “我上你个头。” 布衣老者笑骂一声,端了一碗酒拿给江忆染,又另外拎了一坛酒和一个碗摆在他身前,然后便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江忆染狂饮一口,却是被其中的药气呛得咳嗽起来。 他叫道:“怎么这么浓的药味?” 正拿起刚放下的碗斟酒的布衣老者笑眯眯道:“帮你解毒啊,你难不成真不要命了?” 江忆染将剩下的药酒一饮而尽,撇撇嘴说道:“我觉得那咒法更要我的命,毒的话倒是不要紧。” “你放心,不会让你死的。”布衣老者喝了口酒,没好气地摇头。 但见他放下碗,伸出手微微一晃,一方朴素的木盒便是出现在他的掌心。他缓缓揭开盖子,其中赫然是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青光濛濛,有着三道淡淡的银纹,散发着极为纯粹的馨香。 “你会炼丹?”江忆染接过盒子,好奇地问道。 “拜托,这不是关键。”布衣老者扶额,“只要你吃了这枚丹药,再修习我稍后授于你的一门秘法,便能破除咒法。” “所以你会炼丹吗?”江忆染笑嘻嘻地穷追不舍。 “略通一二。”布衣老者这样说道,但脸上明显挂着一丝得意。 “啧啧,看不出来。”江忆染问道。 布衣老者嘴角抽了抽:“你别不信,我前面那还是谦虚的说法。” “嘿嘿,我可没说不信。” “去去去,赶紧炼化丹药。”布衣老者一脸嫌弃地摆摆手,便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江忆染笑了笑,便是拈出那枚青色银纹丹药,吞入腹中,正襟危坐地运转起功法来。 ****** 风雪渐渐大起来。 江忆染周身泛着淡淡的星光,如同纱幕一般覆着,再之上是堆积起来的雪花。他眉眼间的黑意已然散尽,只是不知体内的情况如何。 而布衣老者也没有用特意用法力去驱散雪花,任凭其飘到身上,但喝酒却是一直不曾停歇,转眼间他先前搬来的那坛酒就已经见底,于是他又搬来了一坛。 突然,自江忆染体内突然传来奇怪的啸呜声,随后一道道纠缠的黑意便是从中窜出,向四方的风雪中掠去。 布衣老者微微抬眼,冷笑一声:“魑魅魍魉。”但见其手指微动,缕缕青光便是激射而出,将那些黑意尽数抹杀作虚无。 紧接着,一圈圈辉芒凝成的星环以江忆染为中心往外扩开,如月华般濛濛的光带环绕其上,偶尔还可见一两点焰光。 这样的异象,似乎牵动了周围的天地灵气。风雪有点点水蓝光华浮现而出,从江忆染天灵汇入。 如此的光景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布衣老者又陆陆续续喝了一坛半的酒,而江忆染周身的异象也在这一刻徐徐消散。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眸中闪动着熠熠的光芒,但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气息显得比较虚浮。 一旁的布衣老者灌了一口酒,看了眼江忆染,感叹地说道:“啧啧,修行一事到你这儿可真他妈容易啊,一眨眼功夫就连上两个小境界?” “可是代价也不小啊。”江忆染苦笑道,“总这般死生一线,我可也吃不消。” “嘿嘿,伤势怎么样了?”布衣老者递给江忆染一碗酒。 江忆染抿了一口酒,说道:“因为破境的原因,咒法与毒的除灭要比我想象中更彻底一些,只需要再多休养几日便可。” “嗯,如此便好,不过前面说的那个秘法我还是传给你,以防万一。” ****** 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剩下的半坛酒很快便见底了。 江忆染斟尽最后一碗,朝着布衣老者说道:“来,干了这最后一碗,我便动身离开。” “嗯?”布衣老者碗举到一半却是愣了一下,“这么急着走?你这个情况还是在这儿休养的好。” “今天是夕夜呢。” “那不更应该留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了吗?”布衣老者促狭笑道。 “呃。”江忆染挠了挠头,终于是说道,“上都城有人在等我。” 布衣老者微怔,旋即便是明白过来,骂道:“他娘的,臭小子秀什么恩爱。” 饶是脸皮厚如江忆染,这次也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连连干笑,无奈地摊手道:“这不是你要问吗?” “得了得了,干完这碗赶紧走。那个女娃子估计都要等急了。”说罢,布衣老者将手中的碗向着江忆染手中的碗微微一碰,然后便一饮而尽。 倒是江忆染,却并没有立刻喝掉碗中的酒,而是略有些犹豫地问道:“不如,老爷子你和我一起回上都城吧。” 布衣老者放下酒碗,原本嬉笑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认真的神色来。 只听他略带惆怅望向风雪中的某个方向,含着柔情地说道:“我得在这陪她。” 江忆染长吐一口气,心中了然。 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深深一礼: “老爷子,保重。” ****** 上都城的风雪要比白柳山稍小一些。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易府中四处也都挂满了灯笼,但气氛却并没有那么欢欣。 很多该有的礼节仪式最终只能遗憾地化作泡影。 某间小楼中,洛海棠站在灯前,练习着书法。 窗户微掩着,时不时有雪飘进来,化在纸上。 在以前,夕夜的时候,她和江忆染都是在雁城和至亲之人一起过的。江暮玦、洛南思、穆盈盈、江栖梧、江凝烟、慕容寒,加上他们两个。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时光。 延煌二十七年的今天,很多的美好却是变成了泡影。 秦国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间进犯,瞬间出现了很多变化。 慕容寒和江凝烟自然要留在邺城。江暮玦和洛南思也去了柳城,与千万将士共生死。江忆染追索血袍青年不知到了何处。自己在上都城。在雁城的,就只剩下穆盈盈和江栖梧了。 想到这里,洛海棠心中一痛,笔势微挫。 她叹了口气,将笔放在一边,坐下,支颐着脑袋发起呆来。 些微的雪片随风进来,覆在她的睫毛上。 如果江忆染在旁边的话,一定会小心地替她吹去冰冷的雪片吧。 只是现在的你,到底在哪儿呢? 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风雪灌进来,随之而入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洛海棠站起身,微微发怔地看着那道身影,不自觉得哽咽起来。 江忆染合上门,走到洛海棠,轻轻拂去她眉间的雪片,紧紧揽住她,柔声说道:“抱歉啊,害你等了这么久。不过总算赶上了,说好的和你一起过夕夜呢。” ****** 风雪夜归人,最是不负卿。 第一章 葬花 延煌二十七年的夕夜,发生了很多故事。 这些故事,开启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天下之变,自此而始。 秦帝崩,太子即位,暮璎珞掌政,为太皇太后,令全线收兵,采守势。 楚军反击,北线得喘息之机,南线全面进攻,下蜀地、荆襄十余城。 燕州大变,易氏权力更迭,内部蠹虫清扫一空。 长白山祸生,九龙玺失,千古雄主秦宣帝出,尸鬼四溢,终为众多地仙所封。 所有的所有,都在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四海八荒,风动云变。 ****** 北地的雪,尤其是燕州一带,纷纷扬扬,已经下了许多时日。 但到夕夜的翌日,却又突然停歇。 雪过初晴,数日的时间里,阳光皆是微醺正暖。 上都城,易府,小湖的湖心亭中。 江忆染与洛海棠正对坐弈棋。 四处的雪消了大半,只有几处缀着,倒是平添许多意蕴。 这样的清闲日子,也不过是在不久之前才有的。 毕竟,燕州经历了这么多动乱,整顿起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江忆染也一直在其中统筹安排,到昨日才轻松了一些。 此刻,洛海棠正拈着棋微微犹豫,白皙的脸颊上满是认真的神情。 至于江忆染,则是微笑地看着她,安安静静的。 这样的时光,当真是岁月静好。 就在这时,廊道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江忆染抬头看去,来者赫然是瑶光。 瑶光走到两人身旁,微一见礼:“少主,洛姑娘,武当山天浔大师、三生剑阁琛云子前辈到了。” 江忆染闻言刚欲露出一丝笑意,却又忽的微沉:“嗯?辛大哥呢?他没有来吗?” 瑶光轻轻摇头。 江忆染原本温煦的面容间浮出凝重的神色来。 ****** 易府正厅。 天浔与琛云子到此,易絮自然是亲自招待。 但易絮也是觉察出他们二人似有心事,所以气氛其实略显沉闷。 终于,江忆染与洛海棠来到了此间,深深施礼:“见过两位前辈。” 两人各自点头,随后便听天浔轻叹一声,说道:“小友既然邀我等一叙,自是对长白山的变故也有所耳闻。” 江忆染听到天浔这般语气,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不禁平添许多悲凉,低声道:“确实,尸鬼之气因九龙玺被夺而彻底爆发,若是扩散开来,足以湮没整个燕州东南一带。只是,按照小子得到的消息,所有的尸鬼之气不是被重新封禁了吗?” 琛云子长吐一口气,有些沉重地说道:“我便不拐弯抹角了。变故得以解决,很大程度是因为枯沉、辛蓦然两位之力。枯沉大师身化真言符文,身死道消。而辛道友,唤来万千花瓣,凝天地之力而成禁,强行封镇尸鬼之气,生死难辨。” 江忆染有些发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洛海棠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从反应过来,眼眶微红地微施一礼:“两位前辈莫怪,小子有些失态了。” “此事我等也是悲恸万分,奈何最后时分一片混乱,我等也难以确定辛道友的生死。”天浔徐徐说道。 “当时发生了什么?”江忆染冷静下来,问道。 既然连天浔等人都说只是生死未知,那便还有活着的可能,也许从当时的情况依然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天浔娓娓说道:“当时的情况,可谓千钧一发。” ****** 那时,辛蓦然唤来千里落花,形成道法自然的玄妙封禁,将爆发而出的尸鬼之气死死囚困。 眼看封禁将成,一道黑光从某处虚空中陡然掠出,以足以撕裂空间的速度穿透了他的胸膛。 万尺一线,莫过于此。 辛蓦然受创,封禁立刻衰颓。那些尸鬼之气也是立时反扑。 其余人想要帮忙,却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十余名黑衣人所阻。 辛蓦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活着离开长白山,既然刚刚那种程度依然不够,那便再进一步。 他开始燃烧血肉、燃烧寿元、燃烧魂魄。 天空中不断有花瓣浮现,落向长白山。 有些未至而枯,有些在深入后凋零。 白雪葬飞花。 满山尽是飘落的花瓣。 如同花之墓。 然而,之前伤了辛蓦然的那道黑光再度浮现。 看来,这道黑光的主人是要执意阻拦了,方才的黑衣人必然与其同属。只是,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历?是秦国的后手吗?还是说存在着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 那道黑光比之前稍慢了一些,但依然凌厉地让辛蓦然根本来不及阻拦。 实际上,辛蓦然根本没有想过去拦。 他硬挨那道黑光,法力的输出却是越发汹涌。 漫天花舞,一舞成殇。 封禁之力将至巅峰,那些尸鬼之气不断被推回山体之内,传出凌乱的啸呜,似乎有拟人化的不甘传递而出。 只差一线了。 风雪忽急。 辛蓦然脸色剧变。 这骤然狂暴的风雪并非天然,而是人为,形成的扰动追本溯源,直接削弱了他的花阵。 花阵之成,是辛蓦然修习天书所得,现在,他感受到了相似的力量。 他知道,只剩下最后的机会了。 辛蓦然的身躯,自左臂开始,缓缓虚化消散。 莹莹光点散出,凝成一瓣瓣青濛濛的花,四散而开,落入花阵。 那玄妙的封禁顿时强了不止一分。 几乎同时,风雪中传出一声嘶吼,一只漆黑的巨爪探出狠狠拍向辛蓦然。 辛蓦然很清楚,只差一息。 只要他扛住这拍来的巨爪,那么封禁可成。 但偏偏,这巨爪的威势仿佛已经超越了人间的力量。 一般人,也许会在此刻绝望,辛蓦然没有。 巧的很,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他也有。 刹那间,他的眉眼间浮现出深邃地黑色纹路,双眸染作血红,无穷无尽的黑暗力量随着桀桀怪笑喷薄而出,在他周身化作一个漆黑的光罩。 然后,一切,就在这一刹决定了。 封禁成,尸鬼散。 光罩碎,巨爪退。 风雪骤,斯人落。 无数的花瓣开始落下,辛蓦然却是在混乱中失去了踪影。 一场花雨,仿佛送别着谁。 人葬花耶?花葬人耶? 第二章 南归 江忆染勉力让自己镇静,但是听到整个变故的终局,他的眼底还是有着遮掩不住的悲伤。 有些事情,终究是难以接受。 他深吸一口气,徐徐说道:“如此的话,其实未必便是死局。” 天浔点点头:“确实,关键在于当时情况一片混乱,我等本已看到辛道友从空中坠下,尔后去寻,却又不见了踪迹。” “事已至此,便是天意,只能尽人事然后听之。”江忆染苦涩笑道,“小子会通禀家父,动用血雁的力量,全力搜寻辛大哥之踪。” ****** 天浔和琛云子并没有久留,在易府小憩一二后便准备动身离开了。 临别时,琛云子将江忆染叫至了一边,似乎另有要事相告。 江忆染心中好奇,问道:“前辈,不知何事见教。” 琛云子平常显然是沉默寡言之人,面如沉水,古井不波,心绪不为外物所动。饶是如此,彼时的他却是少见地露出了微笑:“是关于令妹的。” “嗯?”江忆染起先微微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恍然道,“前辈说的是月儿吗?” 琛云子点头,抚须道:“令妹于剑道一途天资聪颖、心性纯良,偶然机缘之下,在下与其相见,甚是喜欢,已然收其为徒。” 镇定的江忆染此刻也是感到惊讶不已。 琛云子是何等的人物,本身已经是整个大楚修行界顶尖的大能,况且一直不曾收徒。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又要轰动整个江湖。 惊讶归惊讶,江忆染自然是欣慰更多:“如此的话,实是月儿之幸。只是这样一来,月儿岂不是与三位阁主平辈了?倒也有意思。” 说到最后,江忆染也不禁微笑起来。 “这倒是小事了。况且令妹修行进益极快,如今已是通幽境巅峰的修为,不日地仙境在望,到时候也足够在下那几位师侄称一声师妹了。” “通幽境巅峰?”江忆染再度震惊了一下,咋舌不已。 “修行一事,各人不同。快者未必强,慢者未必弱。此谓之缘法。”琛云子说道,“小友的修行也已经不慢了,而且这还是因为小友心性洒脱、不拘于此的原因。” “惭愧惭愧。”江忆染点头笑道。 琛云子翻手取出一方小玉盒,继续说道,“唤你到一边,一来是告知你令妹的消息,另外还有两件事。一者是月儿她挂念你与方才那位洛姑娘,特意托在下送来一件小礼,便在这玉盒中了。二者倒是我临时起意了。” 此时,江忆染刚刚接过那小玉盒,而琛云子则是微微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我观小友似乎修了往生禁玄诀?” 江忆染一愣,旋即便是点点头道:“确实,是从三生剑会几位阁主所赐的青铜小剑中修来的。” 琛云子看向江忆染,认真地说道:“那柄青铜小剑,不止于此。” ****** 天浔与琛云子离开后,江忆染等人便也开始准备回幽州了。 毕竟,秦国退兵后,虽然被楚国反扑侵吞了南境的诸多城池,但也只好忍着,毕竟秦帝新丧,国内动乱,第一时间要紧的事便是与楚议和,对于那些丢掉的城池只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连原本已经攻占的原楚地城池都要奉还一些。这样一来,大楚各处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许多,燕州在经历一番清扫后也是很快稳定了下来,有易絮在此坐镇便足够了。 不过,经历此番动乱,燕州的兵力却是削弱不少,所以江忆染和易絮商量过了,一来易絮会在燕州另行募兵之事,二来雁九这一支雁翎军会留守于此,并且由陆十七筹备在燕州训练出新的雁翎军。 走之前,江忆染去了一趟雁九,和癸字营甲字队的那些个兄弟痛饮了一番,然后去长白山某处祭奠了一个不久前逝去的人。 此次来燕州作战,他们这个小队虽然整体实力异常强横,但毕竟不是无敌的存在,当时长白山山麓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到底还是出现了伤亡。 这一次,走的是段轻涯。 他是在作战结束后走的。 他毕竟老了,虽然在混乱中活了下来,但也受了很重的伤,加之脱力,终于没有扛过死神的问候。 段轻涯自己说,这挺好的。活也活够了,该有的都曾经拥有,还和燕世子一起扛过枪,已经很知足了。况且,这长白山满山白雪,多好看,拿来当墓着实不错,也不用把尸首搬回幽州了,就葬在这,葬在临死前战斗过的地方。 ****** 冷如修随江忆染一同离开了。 因为江忆染的想法是让他入血雁。 那里,也许更适合他。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雁九癸字营甲字队便只剩下六个人了。 有的人永远地消失在这片天地,有的人因为肩上的责任暂时离开。 不管如何,哪怕最终他们仍旧躲不过天各一方的命运,情义却会将他们的心永远维系在一起。 ****** 处理完雁九的事,江忆染又去了白柳山。 然而却发现,那布衣老者已经不在了。 那间简陋的酒肆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挂酒旗的柱子边摆着一坛酒,酒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面是很潦草的字迹,泛着些微的光芒: 臭小子,我走了。 ****** 回到上都城后,江忆染和易絮站在城头,有过一番对话。 不知为何,江忆染与易絮之间总有种莫名的惺惺相惜。所以,在这种感觉的推动下,他们现在已经是足可谈心的挚友。 先开口的,是江忆染:“燕州以后,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 “你体内封镇的那缕幽魂怎么样了?据天浔前辈他们说,那缕幽魂可不简单,鬼道修为高深不说,见识也极广。要知道,当时你平定上都城动乱时便险些爆发出来。” “无碍,他不会有机会的。” “唉,你真的喜欢逞强。” “你不也一样吗?” “哈哈,倒也有理” ****** 在彻底了断燕州的一些事宜后,江忆染等人便是真正踏上了离程。 茫茫似雁飞,北去又南归。 第三章 知寒 大秦以中州、豫州、雍州为腹地。 三州之中,又有两座城池天下闻名。 中州长安居其一。 再有,便是豫州洛阳。 牡丹花城,通玄神都。 城北有樱山,山巅有纯阳。 天下道门万千,以纯阳为最盛。 其殿阁所在,是为玄都玉京,乃道门圣地,堪称天上仙府。 自山腰某处而起,有白玉阶九百九十九,世人称之朝天。 此刻,朝天阶上,有一人,血衫墨氅,徐徐而行。 正是独孤漠。 忽而,风起,云动。 有一剑似从山巅而起,撕裂漂泊的浮云,如九霄落雷,直指独孤漠。 独孤漠右脚微微踏前一步,一团绯红气息炸开,宛若血色莲花开放。 他一拳轰出,径直撞在那飞来一剑上。 绯红的气旋与闪动的雷光激烈碰撞,将虚空压出道道波纹,向四周扩散开去。 独孤漠终是略输一分,但见其身形微挫,一声闷哼,嘴角渗出血来。 而那剑也是在这时倏忽收回,重新掠向山巅。 独孤漠抹去嘴角的血,看向山巅,不再向上,只是静静地站着,似乎等待什么。 终于,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独孤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独孤漠面色不变,淡淡说道:“山下万军已至,只待踏平樱山。某孤身上山,是为诚意。某亲受一剑,是为忍让。还望纯阳做正确的选择,莫要倾覆百载基业。” 寂静,纯粹的寂静。 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出。 而独孤漠也似乎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是负手而立。 许久过后,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可。” 独孤漠轻轻点头,抱拳一礼:“太皇太后允诺,但凡其一息尚存,则纯阳必为道首。” 说罢,他便不再等待来自山巅的回应,转过身,一边向山下行去,一边微眯双眼说道:“另外,洛阳城中有些许宵小平乱,太后希望纯阳借一剑以平乱。” “何剑?”山巅传来问询的声音。 “沧痕。” ****** 独孤漠开始向山下走去。 一个人,就这样静静走着。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个夜晚。 不久前的那个,很多事情,终于还是被改变了。 尽管他和很多人都付出了足够努力。 ****** 太昌殿前。 绯红光芒与紫色幽影纷飞闪动。 独孤漠与紫瞳人对拼一掌,各自震退数十丈,却忽然都心照不宣地停下,不再出手。 他们看向殿门,从那里走出来三个人。 居中者,一袭素色长裙,正是暮璎珞。右手边是赤发男子,左手边则是那粗布衫年轻人。 见此情景,两人自然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 紫瞳人收敛气息,退到了暮璎珞身侧。 而独孤漠却是一直默然着。 暮璎珞看着他,淡淡说道:“结束了。” 独孤漠点点头。 “所以你的选择是?”暮璎珞继续说道。 独孤漠没有问答,而是反问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暮璎珞眉眼微垂,许久后抬起头微笑道:“我不知道。” 独孤漠皱眉:“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独孤将军谬赞了。”暮璎珞咯咯笑起来。 “我希望,”独孤漠直视暮璎珞的双眼,“你真的能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暮璎珞脸色认真起来,深施一礼:“必蹈之。” 独孤漠长呼一口气:“还有,太子殿下登基后,希望你不要伤害他,这是我的底线。” 暮璎珞嘴角微勾,秀眉如月。 ****** 忆起那笑容,独孤漠感到心中一阵寒意。 他微微仰起头,万里无云,蓝得那般深邃。 只是,这样的深邃中不知又藏着多么刺骨的凛冽? 他的眉眼间少见地浮出一抹倦意,轻叹一口气,继续向下走去。 不多时,独孤漠来到了山麓边。 那里,万兵陈列,皆是他的嫡系。 最前方之人,一袭青衫。 正是不知从何时秦楚边境归来的郑方平。 他的面容比起之前又憔悴了几分,毕竟,这短短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哪怕是他,也有些心神撼动。 郑方平看着走到近前来的独孤漠,微微屈身行了一礼。 独孤漠则是静静地说了三个字:“去洛阳。” ****** 纯阳有七剑,皆为绝世锋锐。 但剑主并非恒定的,只要你有实力,那便能成为新的剑主,不论辈分如何。 也就是,纯阳七剑,每一剑背后的人都是纯阳中剑道修为至高至强之人。 七剑中,同样有着位次。 沧痕,即为七剑中第三剑。 虽然沧痕排名极为靠前,但剑主却是一个年轻人。 他叫金玄岑,来自洛阳金家。 尽管他在金家中不过是小辈,但因为在纯阳修行以及自身天赋的缘故,实力却已在顶尖。 是以,朝廷借他这柄剑去平定动乱似乎也无可厚非。 金玄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他看到自己要出手的对象时,却是有些发怔。 ****** 洛阳有三大家族最为强横,金、韦、胡。 正是因为强横,它们的立场就显得很重要。 秦帝驾崩,太子登基,太后秉政。稍微清楚一些暮璎珞与嬴承轩之间微妙关系的人都知道,站队的时候到了。是继续向嬴承轩尽死忠,还是良禽择木而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容不得丝毫的犹豫。 而洛阳三家之中,选择尽死忠的正是金、韦二家。 事实上,纵观整个大秦,这一支力量不在少数,但是绝大部分都不是出于真正的忠义无双,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罢了。所以,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选择无法带来分毫的利益,所能带来的,只有地狱。金、韦二家,正是杀鸡儆猴的绝佳对象。 入洛阳城后,独孤漠麾下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其亲率,镇压韦家。一路由郑方平统领,绞杀金家。 而金玄岑正是在郑方平所统领的一路中。 当他发现自己这一路所去往的方向是金家所在的位置时,当无比熟悉的景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金玄岑少见地感到了一丝茫然。 茫然过后,是深深的寒意。 第四章 沧痕 金府周围,是重重叠叠的连环震岳兵,严阵以待。 府门前,百余名灰衣人围成弧状,各自背负一柄剑,面容冷漠。 这些灰衣人,正是独孤漠麾下专门对付修行者的玄涯无生军。 垓心处,郑方平静静站着。其左手边,同样是一名灰衣人,但袍服上有绯红色的纹路。其右手边,却正是金玄岑了。 初时虽心神撼动,但金玄岑到底心性极佳,终于还是平静下来。尽管知道可能并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他还是神色复杂地问道:“为什么?” 半空中吹来一阵风,郑方平咳嗽起来,等到平复后,他才淡淡说道:“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心思,我连猜都不愿去猜。我只知道,你若出手,金家或许还能活下来几个,你若不出手,便是一个不剩了。” “金家的人不傻,他们自然很清楚做出选择后会引来你们的绞杀,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就算我不出手,他们也有可能留着后手让金家的血脉传延下去。”金玄岑握紧了拳。 郑方平冷笑:“金家的人不傻,朝廷的人也不傻。你当红衣是摆设吗?” 金玄岑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言语。 倒是郑方平感慨地说道:“你到底还是年轻,对这世界还存着些许幻想。如果换作你们纯阳七剑中的第一剑,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吧。” 金玄岑想起郑方平话语中的那个人,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不过,”郑方平微眯双眼看向金府之中,再度说道,“我倒是对你们金家的反应有些意外。怎么?连谈都不谈,直接准备翻脸了吗?” 金玄岑默然不语。 就在这时,金府府门方向整个沿街的墙体轰然坍碎,四五道绵长而又锋锐的黑气如鞭般从中抽出,裹挟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向前荡去。 金玄岑眉眼微凝,分明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并不记得金家有谁修炼了这般的功法。 红纹灰衣人显然没有出手的打算,金玄岑暗叹一声,踏前一步,却不出剑,只是手掌往前微微托举。 一道宛若沧海波涛的深蓝光幕便是升起,流动着绵柔的光芒,将那些黑气尽数湮没。 金玄岑微一招手,撤去光幕,冷冷说道:“何方神圣,在我金家装神弄鬼?” “哼,你还知道这是你的金家吗?”苍老而铿锵的声音响起,金玄岑神情一僵,然后便是看到坍碎的砖墙间徐徐走出一个人,身穿土黄袍服,白发苍苍,正是金家家主也即金玄岑的爷爷,金传。 与此同时,半空中还有另一道身影凭空浮现,披一件十分宽松的黑袍,遮掩住了面容。 他的周身弥漫着滔滔黑气,有血光盘旋,传出邪恶与诡异的意味,让人感到厌恶。 除此之外,金玄岑分明在这黑袍人的身上感受到了金家的血脉气息。 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怒容:“你做了什么?” 黑袍人怪笑道:“桀桀,你爷爷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很明智地向本座献祭了些族中子弟罢了。” 金传嘴角微抽,笼在袖中的手逐渐攥紧,指节低声作响,但他到底还是未发一言。 “你怎能如此?”金玄岑愤然看向金传。 金传额角青筋暴露,拂袖斥道:“若非已是绝境,又怎会至此地步?那女人如此相逼,难道我们就视若未闻吗?或者说,还是像你这般,俯首称臣?” “立场真的有这般重要吗?难道就胜过家族中那么多人的性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先帝,则无我金家,自当赴死。”金传脸色狰狞,“反倒是你,难道就屈从于那女人的威势吗?” 金玄岑的身体隐隐颤抖,眼神是深深的不解:“我不明白,这和是否屈从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金家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朝廷那些权利纷争与我等何干?不管朝廷再怎么乱,我金家还是我金家,又有什么区别?” 金传已然气得面色发白,指着金玄岑怒声说道:“竖子不足与谋!大人,还请你出手除了这孽障。” 半空中的黑袍人阴冷笑着:“你放心,这小子的命,本座收下了。本座倒要见识见识所谓纯阳七剑到底几斤几两。” 说罢,黑袍人屈掌成爪,在空中连舞数下。刹那间,数道苍白爪痕掠出,带起阵阵阴风,直逼金玄岑。 金玄岑凌空而起,背负的剑在这一刻出鞘。 剑宽,锋钝,却有着至刚至猛的威势,碧蓝如水,似沧海涛起,是为沧痕。 沧痕出鞘,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在空中猛地舞动,直接拍散了爪痕。 紧接着,金玄岑抓住剑柄,横剑前推。半空中顿时生出一道滔天巨浪,瞬间将周围黑气涤荡,席卷向黑袍人,化作一个碧蓝光球将之囚困。他并未就此停止攻势,化横为直,如同虚空被撕裂出一迹幽蓝细线,刺向光球中的黑袍人。 就在这时,光球上浮出无数绯红痕迹。下一秒,自其中掠出两只绯红色的蟒蛇,张开血盆大口,衔住了前刺的沧痕。 但见那黑袍人的背部,不知何时泛起了莹莹红光,有八只绯红色的蟒蛇自其间衍出。衔住沧痕的,正是其中之二。 金玄岑面色不变,紧握剑柄的手微微松弛,沧痕剑便是飞速旋转起来,湛湛蓝光化成螺旋,将那两只蟒蛇绞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黑袍人的身躯,在其小腹处留下一个大洞。然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反而有幽幽的带着绯红光点的黑气不断蠕动,修补着黑袍人的身躯,并且向沧痕剑上蔓延而去,压制着其上的蓝芒。 金玄岑低喝一身,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往剑身上轻轻一按,顿时有无数暗蓝色的雷球从沧痕上四射而出,纷纷炸开,放出无穷光芒。几乎瞬间的功夫,黑袍人整个身躯便是被炸散。然而,那剩余的六只绯红蟒蛇却是仿佛能预知危险般提前脱离了黑袍人的身躯,纷纷退开好远,撑起一片绯红光幕,护住己身。 那六只绯红蟒蛇周身黑光闪动,陡然化作了六个黑袍人,同时带着几分傲然地厉笑道:“啧啧,癸水神雷,有几分意思。可惜,在我的八源幻形躯面前,也不过是毫无用处的招式。” 金玄岑微微皱眉,没有立刻出手。 第五章 一念 “怎么?是不是感觉束手无策?我观你也是不世出的人才,何苦追寻道门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入我魔道,岂不快哉?”六个人黑袍人继续说道。然而此刻的声音却是多了某些莫名的力量,宛若魔音,绕耳不绝。 金玄岑伸出左手往眉心一点,一道清光弥漫开来。随后,他便是摇头嗤笑道:“你是脑子被门夹了吗?” 话音刚落,那六个黑袍人所在位置的虚空中便是陡然激射出环绕着雷光的碧蓝色锁链,直接将他们尽数捆缚。 而那六个黑袍人则是瞬间化作六道绯红烟迹从锁链中脱出,似乎要重新凝聚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声声咒文的念诵在天地间响起。无数灰色的丝线浮现,不断地钻入那些绯红烟迹中。 郑方平漠然道:“阁下莫非视玄涯无生军为摆设吗?竟然在这里摆弄幻形之术?” 那些绯红烟迹剧烈翻滚,从其中传出痛苦的嘶鸣。紧接着,这些烟迹纷纷炸开,化作无数莹莹光点,疯狂地向某处涌去,回复为黑袍人的形态。他的当机立断终究是争取到了时间,那些灰线并未来得及追来。于是,他掐诀念咒,其周身便是浮现出无数幽魂厉鬼,发出阵阵狂啸。 然而,一直虎视眈眈的金玄岑又岂会坐视不理,早在先前他便开始准备杀招,现在正是出手的时候了。 但见沧痕往前一刺,微微一引,那黑袍人脚下便是陡然浮现出一道雷阵,激射出无数碧蓝雷霆。 黑袍人脸色剧变,幽魂厉鬼疯狂地涌向那些雷霆,其身形则是不断拔高,同时再度化作绯红烟迹疯狂前掠,化作一个绯红色巨爪向着金玄岑拍去。那些灰线虽然能克制黑袍人的幻形之法,却一时间跟不上他雷厉风行的速度,也是无可奈何。金玄岑自不可能毫无反应,他挥剑,却是轻而易举斩断了绯红色巨爪,只是那绯红色巨爪却是又在瞬间爆散开来,变作无数光丝洞穿了他的肩窝,然后在其身后凝聚成黑袍人的形貌。 只是这样的伤势,金玄岑并不放在眼里。那等剧烈的疼痛,他不知体验过多少回了。他依然很冷静,回身斩去,同时之前那雷阵也是掠出两头雷蛟,向黑袍人追去。黑袍人嘴角勾起冷笑,便欲再度化作绯红烟迹。就在这一瞬间,其周围突然涌出无数灰雾,化作囚牢将之硬生生困住。出手的人,正是郑方平身侧的那红纹灰袍人,一直等待时机的他终于找到了机会。金玄岑见此也是反应迅速,变斩作刺,剑势宛若水天一线。而雷蛟也是随着剑势的引动,涌入灰雾囚牢中,化作无数雷光散开。 瞬间,那黑袍人所在的位置各色光芒涌动,源源不息。 当光芒散尽,那黑袍人却是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团绯红色的幽火在燃烧,并且在数息之后熄灭。 与此同时,金传的身旁,黑袍人的身形再度显现,但其气息却是明显衰弱了许多。 黑袍人失利,金传的眼眸深处不自觉地涌出一丝恐惧,但很快被其强压了下去。他向黑袍人微微俯首:“大人,是不是……” 那黑袍人不等金传说完,便是侧首看了一眼金传,让其暗自打了一个寒噤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是最终黑袍人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金传见状也是深吸一口气,看向金玄岑、郑方平等人,恶狠狠地说道:“这是你们逼我的!” 说罢,但见一张血色符箓出现在其掌心,徐徐燃烧起来。 于是,便有一道覆盖了整个金府的血色法阵浮现,绯红的光芒连作海洋。 法阵并未彻底成型,但在不断地膨胀缩小间,其气息却是不断增强。 这一次,金玄岑完全陷入了狂怒之中,他脸色已然扭曲,厉声吼道:“停下!” 他疯狂地发动攻势,但却都被黑袍人化解。 郑方平见到此景,也是心知不妙,神色凝重地下令道:“全军入府,遇者杀之。” 所有的连环震岳兵动了。 他们直接踏倒围墙,涌入府中。 此刻,金传也几近癫狂,他嘶声狂笑:“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话音落下,那原本膨胀收缩不歇的法阵忽然停了下来。 无数的绯红色莲花、幽青色莲叶自法阵中探出,仿佛将整个金府化作了一个巨大的莲池。 莲池的中心,是一株最为庞大的血色莲花。它正缓缓绽开,其间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氤氲着。 随着这血色莲花的绽开,道道血色的风暴带着浓重的雾气席卷开来,瞬间湮没了整个金府甚至周围的许多宅邸。 连环震岳兵与玄涯无生军自然也被笼罩在内。 混乱中,一道幽黑的光影从血色风暴中掠出,向着某一角的天空掠去。 那是一头巨蟒。 蟒身上影影绰绰地站着不少人。 在血色风暴席卷的那一瞬冷静下来的金玄岑感知到了那幽黑巨蟒的存在。 他本该出手,也只有他最适合在那一刻出手。 因为,周围的血色风暴虽能使寻常的修行者造成影响,但对身负金家血脉的他是没有影响的。 但他犹豫了。 他很清楚,那幽黑巨蟒上的人,必然是金家最后的幸存者。尽管他对于金传先前动用的手段感到愤怒,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丝隐隐的希望,希望金家能有人逃离这一场劫难,好好地活下去。 金玄岑终究犹豫了。 只是一念之间,但却再无阻拦幽黑巨蟒的可能。 然而,下一瞬,他的脸色微变。 城北天际,划来一道剑光。 那剑光,寒冷而淡漠,不沾一丝烟火气。 宛若来自天外的一道流星,就这样掠向幽黑巨蟒。 无数凄厉的叫声隐隐约约传来,金玄岑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就算自己终于还是选择了不出手,结局到底还是没有改变。 纯阳七剑的第一剑,出手了。 其实,这种事情,本就适合那个清冷的人来做。 自己,还是差的太远了。 第六章 简单 第六章简单 尽管金传在最后关头召唤出来的莲池法阵确实造就了一个完美的逃脱机会,但当纯阳第一剑出手后,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 金府已成废墟。 金玄岑坐在一块巨石上,沧痕插在一侧。 他看着来来往往走动的人影,神色复杂,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落寞,默默不语。 就在这时,天边划过一道流光,一道让人感到深深孤寂的身影在其身侧显现。 来人着白衣,长发披散,神情清冷,左眉上的一道伤痕却是平添狞色。他的右手原本提着的一个黄衣女子,此刻踉跄地坐倒在地上,周身满是血污,凄惶不已。 金玄岑站起身,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发男子看了看金玄岑,淡淡地说道:“她说想问你一个问题,于是我留了她一命。” 金玄岑单膝跪地,眼神中满是不忍地看向黄衣女子,低声道:“玄琼姐,我……” “为什么?”黄衣女子凄然道,脸上有血,亦有泪。 “我不知道。”金玄岑深吸一口气,缓缓垂下了头。 “不知道?你竟然说不知道?”黄衣女子厉声笑起来,“你去死!”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浮出一把短匕,狠狠地插向金玄岑,是那样得毫不犹豫。 长发男子面无表情地一弹手指,一道剑气激射而出,洞穿黄衣女子的眉心。 那把匕首离金玄岑还有好远好远,而她永远地倒了下去,停止了呼吸。 金玄岑不敢抬起头,就那样静静跪着。 长发男子摇头:“都是些愚蠢的小丑,在这人世的戏台上自以为是着,真的值得为这样一些人付出所谓真挚的情感吗?” 金玄岑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长发男子的问题。 长发男子则是继续淡淡说道:“你明明没有杀金家的一个人,但那女子却觉得好像整个金家的祸事都是由你带来,怀着那样浓烈的仇恨。你难道不认为,这很愚昧吗?人啊,自以为万物之长,也不过是漫天仙佛的傀儡。随波逐流,自私自利,假仁假义,人一定会有世间所有的恶,却未必会有半分的善。” “既然人世如此,那我等又该如何活?”金玄岑终于一字一顿地说道,话语中有着深深的苦涩。 “简单点,别想太多。”在师兄弟眼中从来都像是木头一样的面无表情地长发男子,此刻却是自嘲地笑了笑,“你们总觉得我清冷无情,实际上我只是真的觉得那些东西没有意思。我觉得剑很有意思,所以我修剑。别的,与我无关。上头来了什么命令,如果觉得可以,那就执行,不服,就打一场,输了,那便服从。反正都是没意思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金玄岑抬起了头,眉眼间无比复杂的情绪,心里则正掀起着狂风骇浪。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长发男子已然消失了踪影。 ****** 离开上都城后,赶了数天的路,江忆染一行来到了柳城。 就在不久前,有一场旷世大战在这里爆发。 但城里的百姓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因为有很多人为他们守护了这座城池。 尽管城内仍是欣欣向荣的样子,但城外却是荒凉得可怕,透着肃杀与枯败。 行在这样的荒地上,江忆染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而冷如修,他淡漠的眉眼间也闪过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里,毕竟曾经是雁九驻扎的地方,别说冷如修,就算只在雁九呆了一段时间的江忆染,对这片土地也是有感情的。 不远处城门附近,有一些兵士走动着,正在修缮着城墙。其中有一人,穿着一袭白衣,衣服上溅了不少的泥点,显得格外惹眼。而江忆染看了却是觉得分外眼熟,不禁心下好奇。待得那白衣人忽然转过了头,江忆染不禁傻眼,嘴角微抽。那白衣人赫然是江暮玦。 只见他笑着招了招手:“臭小子,回来了。” 江忆染本想奚落江暮玦几句,听他这样说,却也是微笑点头。 江暮玦跟周围的兵士招呼了几句,然后便是来到了江忆染、洛海棠他们身边。他看了看江忆染,然后向着一旁的洛海棠笑眯眯问道:“海棠小妮子,阿染他在燕州那边表现还不错吧?他有没有趁我们不在欺负你啊?” 洛海棠自然听出了江暮玦话语中调侃的意味,白皙的脸上不禁泛起了一抹绯红。江忆染扶额,连连摆手道:“去去去,老爹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哈哈哈,还好还好,这不是学你吗?”江暮玦说道。 江忆染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学我?难道不是你影响得我?” “好了好了,我们聊正事。燕州那边怎么样?” “秦军退兵后压力便已然大减,再将内部大体清扫一遍后,整个燕州就大致稳定下来了。” “如此甚好。那你传信来说的一股新势力又是怎样的情况?” 江忆染停步,眉眼间闪过一抹忧色:“其名为‘忘川’,它的可怕真的让人难以想象。” ****** 许久后,暮色西沉。 如血的霞光洒满了整个天际,平添几分苍凉。 柳城城头,江忆染背靠城墙,静静站着,手里拿着一壶酒。在他身边,江暮玦负手面对城墙而立,看向城外。 其实一直以来,父子两人独处的时间就不多。一来江暮玦本身政务繁忙,二来江忆染总喜欢粘着洛海棠,平常出现也都是和她一起。现在这样两人独处,实在是十分难得了。 毕竟,最近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他们确实需要好好地聊一聊。 江忆染抿了一口壶中的酒,然后向江暮玦晃了晃,说道:“怎么样?来一口?”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了?我记得你小子以前似乎不太喝这个的吧。”江暮玦接过酒,喝了一口,笑道。 “因为在江湖上行走,酒确实是个好东西。” “这酒很不错呐,那里弄来的?”江暮玦把酒壶递给江忆染。 江忆染微微一笑,神色复杂地说道:“在燕州认识一个老头,这酒是他离开的时候留给我的。” 第七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一) “酒里有故事呐。” “这你都能喝出来?” “世间事,有多少不曾留下人的影子?饮酒知人,观剑知人,赏花知人,都一样的。” “难得听你说这么文雅的话。” “小子少来损我。什么叫难得?我怎么说也是一方王侯,又不是寻常莽夫。” 江忆染嘿嘿笑着,但笑意忽然又消散殆尽。只见他狠狠灌了一口酒,感受着喉咙的火辣辣,低声说道:“辛大哥的事,老爹怎么看。” 江暮玦也是收敛笑意,轻轻说道:“他没这么容易死,会找到他的。” “这么确定?” “难道你不是?” “从感情上来说,我无比相信他还活着。从理智上来说,你应该也很清楚,可能性不大。” “但有时候,人本来就更相信感情,不是吗?”江暮玦微笑。 江忆染微微一愣,旋即也是摇头失笑:“好像确实,我似乎就一直都是这样的。” 说到这,江忆染顿了顿,话锋一转地说道:“光说我,老爹你呢?给我讲讲那段时间里柳城的故事吧。” “好。”江暮玦认真地点了点头。 ****** 夕夜那一天。 当天际的一轮红日彻底沉西,寥廓夜幕笼罩着这片天地。 四野寂静,唯独柳城中,连昼的灯火中是欢欣的喧闹声,时不时有烟火在天宇绽开。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刻,万军阵前的顾简很清楚,眼前夜空中的烟火,不伐城不伐兵不伐交,伐的是心。 但他并不觉得,身后千万将士的意志会由此动摇。 他拔剑出鞘,振臂一呼:“我大秦的儿郎们,攻入柳城,过一个快意的夕夜。杀!” 柳城攻防战,由此拉开序幕。 ****** 从兵力的分配上看,最终进攻柳城的二十万秦军,两万攻南墙,五万攻东墙,剩余的尽数砸在了西墙,空北面而不围。所以,战斗的焦点尽数落在了西墙。 压在最先的,是归云铁骑,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如撑开的伞,向柳城掠去。 以骑兵攻城,在常人看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对于归云铁骑来说,易如反掌。 只不过,城中的楚军并没有要让他们靠近的意思。尽管兵力略输一筹,但龟缩永远不是最好的守城方式,更何况对于如此庞大的秦军来说,一旦让其接近了城墙,便代表这城池已然丢了一半。 所以,当秦军发动攻势时,柳城西城门也打开了。 一支身着明黄缀红甲胄的骑军掠出,像大雁振翅,突向涌来的归云铁骑。 这是雁翎军。 曾经,它在燕国被称为救国之骑。 现在,它是尤胜当年楚国借以纵横东南的碧游轻骑的大楚第一轻骑,又不止于轻骑。 没有人敢于轻视它,哪怕是归云铁骑。 压阵的归云铁骑立刻变阵。原本撑开的伞瞬间倒缩,化作一个口袋,仿佛要将雁翎军尽数吞没。 这支千余人的雁翎军依然前冲着,如长风破浪,一往无前。尤其是冲在首位的那人,端的是气吞万里。 离秦军阵势尚有数里,雁翎军冲阵的那人便是陡然飞身而起,枪出如龙。宛若空中燃起一道烈焰,他的身形裹挟着无限的热力狠狠冲入了秦军阵势的中心所在,那里的一人,正是这一部归云铁骑的统帅。然而,在雁翎军冲阵之人爆发的地仙修为下,那名统帅的悍勇与冷静毫无用处,整个人直接被长枪洞穿,紧接着被焚作灰烬。但枪的去势却并未停止,它前进着前进着,掠夺者这条线上每一名秦军的生命。一直到这部归云铁骑的垓心处,雁翎军冲阵之人的去势微顿,长枪上挑,仿佛有一条赤龙裹挟着无尽烈焰腾空而起,升向半空。更有一圈圈赤红波纹以其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宛若红莲绽放。 此时,雁翎军堪堪与归云铁骑相撞。而归云铁骑的阵势之内已然出现了极大的空洞。 即便如此,归云铁骑余部没有出现丝毫地混乱,他们仍然很冷酷很平静地向前冲去,哪怕身边就有同伴葬身于那雁翎军冲阵之人强悍术法之下,也面不改色,根本不去顾及他,就仿佛他根本没有出现。因为,这些归云铁骑相信,一定会有人将他拦下。 果不其然,当那冲阵之人想要再度舞动手中长枪时,一柄绿幽幽的飞剑不知从何处掠出,直刺他的要害。 这一剑,刁钻到了极点。 那冲阵之人本该避无可避,但偏偏,从其胁下突然伸出了一只金光灿灿的手,将那飞剑狠狠捏住。然而下一秒,那绿幽幽的飞剑陡然崩散,化作一道绿烟飘开,在不远处重新凝聚,却似乎不敢再贸然上前,只是像蛰伏的毒蛇般静静地等待着。 他仰天长笑:“郁连柯,多年不见,你的绿波剑还是那般畏畏缩缩。想要拦住我?像你这样的,再多来几个吧?” 这不是狂,这是实力。 因为,他是血雁五音之一的角。 五音之中,可堪第二。 “我一个足够了。”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有一个身如铁塔、威势难当的高大声音裹挟着煌煌赤红光芒欺身到了角的左近,一拳轰出。 角一旋枪身,枪尾带起一道白光拍向那凶悍一拳。拳枪相交,却反倒是角落了下风,蹬蹬退后数步。 在他的前方赫然有一个男子渊渟岳峙,着精悍红色短衫,头上系着一条红色发带。 “大漠孤烟庆文翰。”角嘴角勾起一丝狂傲的笑,“你,可以当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枪出如龙。 ****** 这边角和庆文翰厮杀作一团,但双方的攻守却未有半点的停歇。 雁翎军突入敌阵后,显然不求对秦军造成多大的杀伤,而只是一味地求猛、求凌厉,以此凿穿秦军的阵型。归云铁骑后,是秦国的虎踞军,以矛、枪、弯刃、短刀为战,专门针对骑军。此刻,想要往南突出的雁翎军已然冲入其中,去势略阻。 骑兵的交锋不过是序幕,接下来便是真正各出手段的时候了。 第八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二) 在进击的秦军中,伏着数列大型军械。 这些军械类似于车弩,但又略有不同。当雁翎军冲入秦军阵后,这些军械便开始在许多秦军的护卫下,绕过战圈继续向柳城靠近。 柳城城头上,站在众人中央的江暮玦微微眯起了双眼:“这些军械借着夜色一点点接近城墙,若不是我们是修行者还真察觉不了。而且戍守在这些军械边的都不是寻常人,不知到底要做些什么。” “那些军械看起来有些像床弩,但是安置的似乎并非弩箭,似乎连接着绳索一类的东西。”一旁的皇甫钧皱眉道。 “毁了它们。”江暮玦没有犹豫,立刻下达了命令。 城门打开,许许多多幽黑影子窜出,向猎物扑去。 这是孤狼军。 他们是荒原上的狼,是悍不畏死的猛兽。 茫茫夜色下的他们,更显凶厉。 在此之后,是柳城一带聚集起来的边军,在这一刻也是纷纷出动。他们分作两队,一队似网张开,捕杀冲过雁翎军阵势的秦军,另一队绕向秦军南侧,接应准备寻隙突出的雁翎军,对秦军阵势形成二度的冲击。 彼时,孤狼军已然来到了位置靠前的那些军械左近,然而,却未能立刻攻夺那些军械,反倒被纠缠住。只因那些守护军械的人里赫然藏着修行者,而且数量不在少,甚至不乏妙真境的修行者。 城头上,统率这部孤狼军的燕九荨向江暮玦请命道:“燕某请战,愿率余部,夺下那些军械。” 江暮玦微微摇头,只说了三个字:“散,伏,杀。” 燕九荨却是立刻明了,郑重颔首,取出一支竹箫,吹奏起来。 呜咽的箫声在天地间响起,那些原本被纠缠在军械附近的孤狼军立刻散开,融入了夜色中。 这是孤狼军用以传讯的手段,常人是无法窥探其内涵的。 紧接着,江暮玦又是沉稳地说了三个字:“黑伞卫。” 话音刚落,无数矫健的黑衣身影闪过,从墙边飞掠而出。 刹那间,一排排黑伞在空中撑开。 如果遥远的夜空是墨蓝色的话,那这些伞便是纯粹的黑。 不知何处有风吹来,这些黑伞卫便是飘散开来,向秦军阵营掠去。 飘动时,他们纷纷取出弩箭,向地面一阵激射,箭支顿时如花散开。他们似乎经历过特殊的训练,哪怕在黑夜中依然能轻松辨物。虽然做不到箭箭必中,但只要命中,便必取一名秦军性命。而秦军方面,对此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时不时有流星般的箭光闪过,掠向黑伞外。这些射箭的人,都是秦军中绝非等闲的箭师,尽管如此,受黑夜的影响,他们仍然很难辨清黑伞卫的身影,因而一直到这些黑伞卫成功从天而降、落入两军阵中,他们也没能射杀多少人。 另一边,那些已然离柳城城墙又近了一些的军械启动了。看起来,这些军械的动用似乎还必须依靠法力,但见一团团灰白光芒在夜色中绽放,一道道流光便是激射而出。这些流光中,顶端赫然是采用了特殊材料制成的箭镞,有着奇诡的形状,像是屈张的龙爪,流溢浅淡的银白光芒,在箭镞之后是一条锁链,直接连在那些形似弩车的军械的车体上。这些流光中的箭镞与锁链明明看起来十分沉重,但偏偏去势无前,直接嵌入了城墙半高偏上的位置,就仿佛在半空中搭起了一道道锁链桥。而那些戍卫周围的许多修行者和兵士纷纷沿着锁链向柳城城墙行去。 然而,看到此景,城头的江暮玦等人却是现出了犹疑之色,面面相觑。 这些他们之前付出诸多心思防备的军械如果到头来只是搭建这样一个个华而不实的锁链桥的话,未免也太鸡肋了,实在是没道理的事。这些锁链桥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但现在也实在猜测不出什么,是以不管如何,先毁了便是! 许多身影从城头掠下,落在箭镞嵌入城墙之处,开始破坏那些锁链。自城墙上更有许多流矢,如雨般落向沿锁链而上秦军。然而,很快楚军便发现,这些锁链材质特殊,根本非寻常刀剑所能破坏,或许要依靠修行者的法力才能毁去锁链,并且,当他们发现这一点时,锁链上突然泛起一阵银光,有丝丝缕缕的微小电芒游动起来,像无数的小蛇,疯狂地窜入他们的体内。那些楚军如遭重击,立足不稳,纷纷坠落下去,一命呜呼。 这一刻,城头上的江暮玦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沉地说道:“是法宝,这些弩车似的军械都是法宝,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用雷火缚试试。”洛南思凝神说道。 好多流星锤般的事物从城头抛出,如巨蟒探首,盘绕在那些锁链上。下一秒,这些事物轰然炸开,爆发出绚烂紫红焰芒,将那些锁链尽数吞没。然而,自那弥漫的焰芒中仍然有秦军从中掠出,并且已经靠近锁链的尽头。 眼看着那些秦军只需再出些微力便可登上城头,却是有许多剑光刺破黑暗向他们绞去,神出鬼没之间,立时斩落数人人头。 幽州有剑庐,名为长汀。 当次时刻,剑庐中的许多柄剑都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柳城。他们许多人,养剑十载,却未曾出一剑,现在,正是霜刃出鞘的时候了。 然而,尽管长汀剑庐的修行者剑术高绝,几乎斩杀了靠近锁链尽头的所有秦军,但从下方的战场上,还有其余的秦军沿着锁链冲杀上来。毕竟秦军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虽然已经受到楚军的勉力压制,但仍旧有大量秦军漏过楚军织成的网。此刻,那些秦军,有的沿锁链而上,有的则径直冲向城门。 江暮玦很清楚,不能再吝惜兵力了。 他决然地挥手。 伴随着他的这个手势,城门徐徐打开。 雁翎军余部为先,边军和各地州府援兵为后,汹涌冲出,向前,向前。 第九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三) 随着柳城内诸多兵力地再度投入,战事瞬间愈发焦灼了。 这些第三批投入作战的楚军,其中修为较高的,都将矛头指向了那些军械,然而又无不受挫。那些军械展现出诸多奇诡的变化,加之军械周围本身也有修行者坐镇,因而楚军争斗许久也未能占到便宜。 身居后方的顾简,此刻听闻消息不禁抚须而笑:“这千宝灵机车果然夺天地之造化,当真妙哉。” 其身侧的郑方平却是劝道:“老将军不可轻敌,此车纵然玄妙,但在大修行者眼中,只需稍出气力便成废铜烂铁,不得不防。” 顾简颔首道:“子渊此言不错。让连壑军压上,在明处拱卫。再让红衣的几位于暗处潜伏,不让楚军有得手之机。” 郑方平当即传出几个号令,秦军后方立刻行动起来。 “对了,那支雁翎军,可曾绞杀殆尽?”顾简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 郑方平摇摇头,叹道:“雁翎军不愧为当年纵横天下的虎狼之师,而今余威犹在。” 顾简眉毛一挑,沉声道:“不管其再如何勇悍,终究是虎落平阳。今夜,决不能让其脱出。” “诺。”郑方平郑重抱拳。 两人这方对话后,秦军各方面都是加强了攻势。一时间,战局明显开始向秦军偏移,整条战线缓缓接近柳城。 尤其是从秦军后方杀出的两个方阵,此刻寻隙突出,正飞快靠近着。这两个方阵,主要都是普通的秦国铁甲军,但核心却是玄涯无生军,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楚军方面不可能置之于不顾,必须分出兵力应对。然而这时候,楚军兵力不足的弊端便暴露无遗了。 除去一些必要的保留和特殊的安排外,他们现在能动用的兵力只够抵挡一个方阵的攻势。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又当如何是好? 在城头众人中间,有一个枯瘦的青衣老者,鹰钩鼻,眉眼狭长,看起来十分阴鸷的样子。 然而,此刻,他却是淡淡说道:“我去拦。”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是消失不见。余下的众人,不约而同的躬身行礼,抱拳相送。他们很清楚,所谓“我去拦”其实就是赴死。 地仙修行者固然强悍,但终究脱不开人的范畴,而非可以无视规则的仙佛。“拦”并非周旋,是要直面,是要分毫不退,一名修行者也许真的可以拦住千军万马,但代价就将是自己的生命。 更何况,秦军阵营中,也有许多修行者,虎视眈眈着。 青衣老者再现出身形时,已然在那一方阵前方。阵中的秦军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孑孑一人,立刻便明白自己要面对的,将是地仙境的修行者。但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依然平稳、坚定地向前,成冲阵之势。 青衣老者深吸一口气,周身泛起淡淡的莹光。 他本山野中人,游荡世间,按理来说这场战事本该与他无关。奈何,幽州是他的故乡,这里有他很多很多的记忆,而且,他曾经也有一个家,而这个家,就在柳城。所以,现在,他义无反顾地站在那里。 他和两年前在上云城前战死的琴师吴冠言,是一类人。 在这样的执念下,他出手了。第一招,便有风雷起。 青衣老者修阵法,平常其实不擅与人争斗,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反倒显现出他的威势来。 但见他枯瘦如鹰爪的手上下翻飞,仿佛在编织着什么。无数的青色光线自其手指间溢出,凝汇成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阵法。 然后,他喷出一口精血在其上,那青光阵法便是迎风涨大,掀动起四方风雷。一个个青甲身影从中掠出,不断地向前方的秦军涌起。 这样的手段,看起来倒是与撒豆成兵的术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此等境地下,明显能发挥出极大的效应。那些青甲战士与秦军纠缠在一起,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方式争斗着,只不过,这样的交换显然是不等价的,秦军付出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青衣老者只是损耗法力和一定量的精血罢了。 秦军方面显然不会对此无动于衷。那一方阵中的玄涯无生军已经摆脱青甲战士的围攻,一名名灰衣人向青衣老者飞速靠近,另外还有一名青衣老者并不确切知晓存在的红衣的地仙修行者蛰伏着,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青衣老者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俯下身去,手往地上一按,再略略一提,那些掠来的灰衣人脚下便是青光扑闪,钻出许多青碧藤蔓凝成囚牢将他们困住。 玄涯无生军是独孤漠麾下专门用以对付修行者的队伍,对于此等手段自然也没有慌张,掐诀念咒,唤出一缕缕灰气融入那些藤蔓中,然而最终却未曾出现他们意料中的景象。 原来,这些灰气是某种特殊法门,有种奇诡的溯源之力,能够直接伤及施法者本身,在遥远的洛阳,围剿金家时此等手段就曾显示过它的威力,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对那青衣老者并无用处。 他们并不知道,青衣老者虽然不问世事,但来到柳城后,江暮玦、洛南思他们也特意告诉了他们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玄涯无生军的这种溯源手段正是其一,因而,他所刚刚施展的藤蔓囚牢的法力来源并非他自己,而是全部借由天地自然而发之,这也就是为何那些灰气会彻底无用了。 当然,那些灰衣人不会只有这样一种手段,他们立刻施展其他法术,华光乱舞地轰击在藤蔓囚牢上。 青衣老者自然不会任他们施为,只见他念动咒绝,双手牵引着天地灵气以玄妙的轨迹流动汇聚,一柄柄青色小剑便是在其周身凝聚而出,只待冲天而起掠向那些灰衣人。 眼前的情况,只需再过一瞬,说不得那些灰衣人便会被取走性命,但也就是这一瞬,同样成为了杀死青衣老者的绝佳时机。 那蛰伏的地仙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身形随风而动,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青衣老者的身边。此刻青衣老者的术法还差一瞬方可完成,也就意味着除非他即刻打断法术,否则必然遭受重创。 实际上,哪怕青衣老者真的十分果决地决定中止法术,也已来不及了。红衣的地仙已然近在咫尺,又如何能反应过来呢? 果然,但见一道灰黄剑光闪过,青衣老者的胸膛被长剑贯穿。 第十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四) 然而,下一秒,那名红衣地仙便是脸色突变。只见那青衣老者的身躯轰然散开,化作莹莹光点。而他真正的身形则是在不远处某个藤蔓囚牢前显现,那青光法阵也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左近,不断地释放出一个个青甲战士。 红衣地仙一击未成,面色却是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旁人也许不知,但他却是心知肚明,自己这一身堪堪一重楼的地仙修为在青衣老者七重楼的实力面前实在是不够看的,正面作战,必然毫无胜算。 然而,自己若不继续纠缠,那些玄涯无生军恐怕就会出现不小的伤亡。 他咬咬牙,手腕一拧,手中灰黄长剑一化为三,如灵蛇出洞,掠向青衣老者,紧接着,他一拂袖袍,一方灰色的残破小印便是出现在其身前,滴溜溜一转,迎风涨大,灰光蒙蒙地落向青衣老者。 青衣老者冷眼看着,衣袍鼓荡,脚下却是有一个青色光圈浮现,一头藤龙自光圈中扑出,怒吼着迎向长剑与小印。 紧接着,他的手在前方画一道弧,九柄青灿灿的飞刀从其袖中鱼贯而出,却是落向那些被困在囚牢中的玄涯无生军。 玄涯无生军虽然有专门对付修行者的手段,但这一部随那队秦国铁甲军而来的毕竟修为不高,在青衣老者面前无异于俎上鱼肉,顷刻间便是被收割了许多性命。 而另一边,那头咆哮的藤龙也是冲散了长剑,迎上了灰色的残破印玺。这印玺显然也是非凡的法宝,一时间竟然与藤龙相持不下。 青衣老者皱眉,催动更多的法力,那印玺顿时一黯,而红衣地仙也是吐出一口鲜血。眼看着灰色印玺就要支撑不住了,青衣老者却是脸色一白,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他苦笑一声,法力的输出却并未有分毫的停歇。 本就是来搏命的,那又怎会停歇呢? 在此之前,青衣老者看起来神色自若,似乎轻松应对,但实际上已经是超负荷地施展法力了。 单是那青光法阵,就已经需要海量的法力,更别说加上召唤藤蔓与御使飞刀了。尽管他勉力压制因超负荷施展法力造成的隐伤,让其不显于外,但这一刻到底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但对面那红衣地仙可丝毫没有因为青衣老者伤势的爆发讨得半分好处,要知道,青衣老者法力的输出一直未停,那藤龙去势依旧如虹。 正当这时,沉沉夜空中陡然亮起了一道紫光,如长夜落星,径直坠下。 这是十柄剑。 一大九小。 在空中划落,就仿佛紫色的莲花绽开。 几乎眨眼之间,那柄紫色大剑狠狠插入藤龙的身躯,将其拦腰斩断,爆发出一圈圈紫色辉光将那些藤蔓尽数绞碎。而九柄小剑却是流转不息,如鲤鱼跃水,掠向青衣老者。 藤龙被毁,青衣老者再度一挫,吐出一口鲜血。但他依然十分清醒,手轻轻一招,九柄青色飞刀掠回,在身前织就刀网,与掠来的九柄紫色小剑相撞。但看其形势,显然已有颓势。 紫色的光辉中,那名本来将被取走性命的红衣地仙不知遁往了何处,而在紫色大剑旁,一个身穿布袍的精壮大汉显出身形。 他眯着眼看向尤自支撑的青衣老者,摇头道:“何必呢?一身修为毕竟不易。” 青衣老者冷冷道:“人固有一死,但求死得其所。” 布袍大汉大笑:“好好好,那便如你所愿。” 但见那九柄紫色小剑光芒闪动,却是化作九条细小的蟒蛇扑闪而出,向青衣老者的脖颈噬咬而去。只是最后咬到的却是一片青光。青衣老者的身形在另外一处藤蔓囚牢前显现,九柄飞刀环绕周围,但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布袍大汉嗤笑一声,张口一吐,数道紫色火苗掠出,晃悠悠地向前飘去,但目标却是那些尚未破开的藤蔓囚牢。 青衣老者嘴角微抽,自然是知道其人已经看破了他的术法。他所用出的仿佛瞬移般幻化身形的手段实际上依靠这些藤蔓囚牢而运转的讨巧法门,一旦这些藤蔓囚牢被毁,他也就不可能再施展那样的手段了。然而,他现在却是根本无力阻拦布袍大汉去破坏那些囚牢了。 青衣老者心念电转,很快有了决断。 既然守不行,那便攻! 那便用最后的、最凌厉的手段,来以命换命! 青衣老者并右掌作刀,直接斩落左臂。左臂落下,浮在空中,却是泛起青光,不断木化,转瞬间便化作一截木头,然而这木头上分明有着血色的痕迹,显得诡异非常。这截血色木头陡然炸裂,化作无数青红木屑洒落在地。 布袍大汉看到这一切,当即神色一凝,唤回九柄紫色小剑悬浮四周。 然而,等了许久,却并未有任何变化。 “装神弄鬼。” 布袍大汉心中低骂一声,但实际上却不敢有半分松懈,毕竟自己的修为与那青衣老者也只是伯仲之间,尽管占了对方受重伤的优势,但谁又能知道一名九重楼地仙的垂死反击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呢?他提起身侧的紫色大剑,往前一拍,一道道紫光像浪潮般涌起,席卷向前。 但青衣老者仿佛在斩落左臂后就此静止了一般,面对那紫光浪潮竟然不闪不避。最终,自然被其吞没。紫光散后,只剩下些许莹莹青色光点飘荡在那里,甚而九柄青色飞刀都坠在了地上。周围的余下的藤蔓囚牢以及那青光法阵都开始化作光点消散。 眼下,布袍大汉是真的愣住了。 这算什么? 砍断自己一只手臂,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消失了? 犹疑间,他却是觉得后背发寒。 他暗骂该死,脚重重一踏地面,一圈紫色兼杂淡黄色的光幕便是在其周身亮起,将之护在中间。 那青衣老者到底施展了怎样的手段? 这一刻,布袍大汉心中满是疑惑与踌躇,但紧接着,此种情绪便是化作了深深的震惊。 第十一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五) 但见以布袍大汉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土地剧烈震颤起来,无数巨大的木藤破土而出。这些木藤深青中带着血红,疯狂纠集缠绕,转瞬间便是凝聚出人型。 离地面数十丈高的、木藤缠绕成的头颅中,赫然亮着两团青惨惨的火,仿佛灯笼一般。原本在寻常人当中显得如铁塔般高大的布袍大汉此刻在这木藤凝聚成的奇物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布袍大汉脸上分明写着震惊,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远处柳城城头,洛南思惊讶之余却是神色复杂地说道:“是木魁之身,而且附上了血魑之力。钱先生用此等法门献祭己身,恐怕连轮回都入不了了。” 江暮玦握紧了拳,坚决地说道:“但求莫负。” 与此同时,彻底成形的木魁挥动起手掌,带起绯红与浅青相杂的辉光,落向布袍大汉。布袍大汉虽惊不乱,脸上浮现出狰狞,厉声吼道:“此等妖物,也想灭我?” 他拧动手腕,紫色大剑脱手而出,直刺重霄,紧随其后的是九柄紫色小剑。这十柄剑连成一线,化作一头紫光濛濛的巨龙,嘶吼着扑向木魁的手掌。 出人意料的是,那紫光巨龙势如破竹,不断地绞碎木藤,向木魁的肩胛处掠去。但是,那些破碎的木藤丝毫不顾及紫光巨龙,疯狂生长,向布袍大汉掠去。这,分明是要两败俱伤! 布袍大汉可不想如此,他催动法决,周身紫色火焰燃起,连成一片火幕。火克木,乃阴阳五行至理,飞速生长的木藤尽数被燃作灰烬。 布袍大汉见此,心中暗松一口气,刚欲继续催动紫色火焰,自那些不断被焚烧的木藤中却是突然窜出数道血芒。 他大惊失色,勉强扭转身形,躲过要害,但肩窝与小腹却是被那些血芒洞穿,汩汩地流着血。其人惊怒交加,身形暴退,同时连连拂动袖袍,在身前继续升起数道火幕。 然而,布袍大汉提防了前方,却忘记了脚下。许多粗壮的木藤破土而出,缠上了他的双踝。他的反应也是极为迅速,脚边顿时浮起紫色火焰,将那些木藤焚作灰烬,而其本人则是冲天而起。谁料,那些木藤也是从地下疯狂蔓延而出,如同木龙一般呼啸追去。 这一切,看起来花了很久,实则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此刻,那紫色巨龙堪堪到达木魁的肩膀位置。但木魁显然也不会任凭其继续肆虐,只见他的左掌泛起重重血光,径直将紫色巨龙捏在了手中。血光爆发下,紫色巨龙发出一声哀鸣,直接崩碎,重新化作了十柄剑的形态,但光芒却是黯淡了许多,在血光中颤抖挣扎着。 而正躲避着木藤的追索的布袍大汉则因本命法宝受挫而身形一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只是这一瞬的停顿,那些木藤立刻追了上来,将之狠狠卷缠在中心。 布袍大汉连连低喝,周身有紫色光幕徐徐撑开,拼命抵挡着收缩的木藤。木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其已然残破零落的右臂彻底崩散,只有些微的血色光点凝聚起来,化作一柄血矛直取布袍大汉。 布袍大汉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的意味。他咬破舌尖,厉喝一声“敕”,一柄黄纸伞便是在其身前浮现,撑开,散发出温润的明黄光芒,抵挡着血矛的入侵。然而,纵使黄纸伞是非同寻常的法宝,但其宝光依然在血芒的入侵下,逐渐黯淡下来。 眼看黄纸伞便要被洞穿,一声轻喝在天地间响起:“够了!” 随着这声喝,黑夜中亮起了刺目白光,煌煌如日。 这白光纯粹而圣洁,又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 白光出现的地方正是血矛一侧,而白光中赫然隐隐约约有着一道身影,只是因为沐浴在光辉中而难辨形貌。 这道身影伸出了手,似乎要去擒握那柄血矛。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白光中的身影微微一顿,倏忽消失在了那里。紧接着,一支箭便是带着红蓝两色的辉光洞穿了那里,甚至隐隐撕裂了些许空间。 那白光中的身影在数丈外浮现,却已来不及阻止那柄血矛。 黄纸伞破,血矛洞穿了布袍大汉的心脉,布袍大汉不甘地圆睁双眼,气息彻底消散。 而那木魁,在这一刻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量。那两团灯笼般的青色火焰陡然黯淡,所有的木藤化作莹莹青光飘散开来,一时之间整个战场就好像突然浮出了许多青色的萤火虫。 漫天的青色光点中,那白光中的身影看向柳城城头。 那里,有一袭白衣,静静站着,手中持着一把银光灿灿的弓,而箭支却是已经射出。 正是大楚燕王,江暮玦。 白光中的身影就这般凝视了江暮玦许久,随后发出一声轻笑。与此同时,他周身的白光开始散去,显露出真正的容颜。 其人身穿黑衣,赫然是一个容颜冠绝的美男子。他眉眼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恰到好处,清秀中带着俊朗,矜持间分明含着几分妖魅,仿佛汇聚了天下所有的美,并且将它们完美地融汇在一处,端的是天人之姿。 他的名字,叫陈焕天。 大秦不封王,军权除了像独孤漠、顾简这般超脱于体制之外的大将军外,就由十二位侯爷执掌。 而陈焕天,正是十二军侯之一。 他以三样东西闻名于整个天下。 一者公子如玉、容颜无双,二者用兵如神、神出鬼没,三者实力强悍、精擅百家。 这三者,寻常人哪怕得其一,都将以之为天赐,而陈焕天独占三者,更被认为是气运加身之人。 此刻的陈焕天,看着江暮玦,却是微笑道:“想不到一年多未见,你的修为又进了一重楼。” 原来,一年多前,秦国为联楚伐蜀而佯攻楚以此演一场大戏时,负责统率秦军进攻幽州南部的正是陈焕天。 当时,他便与江暮玦有过兵事上的交锋,并且也因某次机缘,而互相显露过修为。 当时,江暮玦还是十一楼地仙的境界,而现在,却已经是十二楼了。 而陈焕天,这一年来却未曾有进境,一直都是十三楼地仙的境界。 第十二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六) 当然,这并不是说陈焕天修行天赋就要逊色于江暮玦。 实际上,在入地仙境后,修行界素来就有“六楼一天地”的说法,意指六七重楼间、十二十三楼间、十八楼十九楼间乃是三个分水岭,实力乃至修行难度都会发生较大的变化。 譬如就拿陈焕天与江暮玦来说,从十三楼进阶到十四楼比从十一楼进阶到十二楼要难不止一星半点。而陈焕天如今虽然仍停留在十三楼,但却是巅峰水准,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江暮玦也是很清楚这一点,他收起长弓,静静看着陈焕天:“在你眼中,应该还不够看吧。” 陈焕天抚掌笑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听到这话,城头上不少人都是勃然变色。而从某处幽暗的角落里更是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我去杀他。” 江暮玦轻轻摇头,仍旧看向陈焕天,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此番围攻柳城的秦军当中,顾简之下,便应当是你了吧。” 陈焕天微微一愣,却是猜不透江暮玦什么意思,淡淡道:“那又如何。” 江暮玦嘴角勾起一丝笑:“若由我亲自杀了你,一定很有用处。” 话音刚落,江暮玦的身形拔地而起,化作一道银白流光直取陈焕天。 陈焕天却是不怒反笑:“亲自出手?你这么自信吗?那你觉得,我若是杀了你,又会如何?”他的手微微一抬,一柄白光煌煌的宽剑便是出现在其手中,明亮如日的光芒再次笼罩他周身。 大日伏天诀,这是陈焕天所修功法。至正至纯,煌煌如大日,可伏天地。 银白流光中的江暮玦神色不变,手轻轻一抖,一柄银白长枪便是出现在他的手中。 其实,如果江暮玦不是燕王的话,那他的另一个名号应该更为天下人所知——枪仙。 在江暮玦之前,有上代枪仙司明川。他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性情孤僻,不苟言笑,但却在遇到江暮玦后喜不自禁,认为其时不世出的枪术天才。 司明川毫不犹豫地将江暮玦收为唯一的弟子,并说天下人千千万但唯有江暮玦有资格继承枪仙的称号。后来司明川亡故后,给江暮玦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枪仙”这一名号。 事实上,江暮玦也从未辜负过司明川的期望。他在刚入地仙时,就曾以一手无双枪术,独斗三名三重楼地仙,斩杀一人,重伤二人。 其后,虽少争斗,但他在枪术上的进境,却是有目共睹,有心人自知。 这,就是江暮玦的实力。 他并不畏惧陈焕天,也并不觉得,十二楼与十三楼间的差距真的无法逾越。 怀着这样的信念,银白流光很快与如日光辉撞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动用法术,只是纯粹地比拼枪术与剑法。 天空中,但见两道光芒一次次地相撞、分离,甚至看不清光影中那两人的动作。 不过,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每一次交锋,都是生死相搏。 江暮玦出手,整个楚军自然士气大振,拼命地进攻着,有时身中数刀而不自知,只是往前劈砍。悍勇如秦军,也是势头一挫。 尽管秦军在整个局面上仍占优势,但顾简显然对此并不满意。所以,他再度下令,亮出了又一张底牌。 但闻秦军阵中传出数声凶厉的嘶吼,三道庞大的白影高高掠去,轰然落在离柳城极尽的地方,甚至在那千宝灵机车之前。 这白影形貌似虎,却并非活物,而是由木石铜铁组成。但不论体形还是威势,远胜寻常猛兽。 这,是机关兽。 皇甫钧看到这三尊机关兽,微微变色:“竟然是墨家的机关白虎,为何他们会有?” 洛南思蹙眉说道:“恐怕是数十载前遗留下来的,或者便是从某处遗迹中取得,总之应当并非秦军所造,毕竟这等机关秘术只有墨家嫡系弟子方才通晓。除非……”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然后轻轻摇头道:“罢了,现在想这个也无用。秦军应当是要借此破门,拦住他们!” 正当洛南思下令调动人手时,机关白虎上却是有影影绰绰地许多身影落下,这些身影身穿灰衣,正是玄涯无生军。 寻常的兵士也许无法攀附在白虎上,毕竟以白虎大开大合的行动,稍有不慎便会被砸落,但对于玄涯无生军这等精兵来说,攀附在白虎上随其行动却并非难事。此刻,他们随白虎来此,立刻涌向城门。 楚军方面又岂会对此熟视无睹,以他们的行动力,洛南思下令没多久便立刻到位了。 从城头垂下许多绳索,一众身着月白甲胄的兵士自其上划落,迎上玄涯无生军。他们的甲胄上泛着淡淡的寒气,那一瞬给人的感觉就仿佛霜打枝头。 他们是白霜卫,真正的燕王亲兵。 当然,白霜卫所要对付的,只是玄涯无生军。那三尊猖狂的机关白虎要面对的,是血雁。 机关白虎的威势在于体形庞大,但比起墨家的其他机关兽,手段却是十分的单一。拍、砸、扫,这些简单的招式起初尚能见效,但当血雁中的雁子灵活而动,机关白虎瞬间便遭到了牵制,渐渐被引向了别处。 尽管如此,这些机关白虎在之前的间隙中,依然对城门造成了破坏。现在的柳城城门已经危如累卵。 整个战场上,各个小战圈到处都在混战着,但大体的阵势却已然清晰明了。秦军在有序地进攻,而楚军则精打细算着兵力,高效率地防守者。 真正善用兵者之间的对决便是如此了。 乱中有序,攻防兼备。 但,可以清晰感觉到的是,秦军的战线正不断往柳城逼近。 这意味着,终究会有一个时候,秦军将彻底攻入柳城。 转机在哪里? 饶是洛南思,也不禁在心中这般自问。 他号称“玄徵军师”,最擅将有限的兵力发挥最大的用处,但是,眼下的局面,兵力实在过于悬殊了。如果对方都是普通的兵士倒也罢了,偏偏,对方也是精锐尽出。 既然战场上讨不到好处,转机会在修行者间的对决中出现吗? 这样想着,洛南思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望向天空。 那里,银白流光与如日光辉仍在激烈地交锋着。 第十三章 议和 说到这里,江暮玦停了下来。 江忆染微微一愣:“怎么不说了?你和陈焕天的一战结果如何了?柳城是如何守住的?” 江暮玦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笑道:“嘿嘿,你急什么。后面的故事就比较戏剧性了。我算是取了些巧,勉强赢了陈焕天。不过付出的代价就是原本打算留给你的气运被我用了许多。” 江忆染嘴角抽了抽:“难怪你前面顿了顿,敢情是心里有鬼。” “哈哈,我也没办法。那陈焕天确实强得离谱,勉强相持还算可以,真要赢只能动用留给你的那份气运了。” 江忆染白了江暮玦一眼:“无所谓,气运这东西,有则有,无则无,我倒是不介意。” 江暮玦微笑道:“啧啧,你现在说的轻巧,以后就知道气运有多好了。” 江忆染无所谓地耸耸肩,淡淡说道:“那整个战局呢?如何了?” “战败陈焕天确实让秦军生出了不小的骚乱,但并无法从根本上瓦解秦军的攻势。不过,总归是借这个机会稍微争取到了些许主动。后来就一直勉力支撑,但到底还是颓势毕露,战线已经推到了城墙上,再过些许时间,恐怕便要在城内巷战了。幸而,关键时刻一支三万余人的援军赶到,算是趁势稍稍击退了秦军,这才勉强拖延到了黎明。实际上,如果秦军继续进攻的话,恐怕柳城还真的就守不住了。不过,我们运气比较好,你也知道,秦国内部发生剧变,一封秦太皇太后亲书的令顾简全线退军的御札自长安连夜而来,终于在黎明时分送达。据说当时顾简气得吐血数口,都快要晕了过去,勉强支撑着下了命令,让秦军退至四关一带。柳城,至此方才侥幸保存了下来。” 江忆染闻言却是微微皱眉,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原以为以顾简老将军的性子,应当会抗命继续进攻的,最后竟然受命退兵了,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哈哈,确实,那个老爷子性情刚烈,抗命也不止一次。不过,当时的情况下,他显然也有别的考虑。毕竟,一来,夕夜让人战斗,纵使再悍勇的士兵,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打了一个晚上,不论是秦军还是楚军都已经心力交瘁、十分厌倦了。二来,秦太皇太后的命令是让南北两线所有秦军立刻退兵,显然不打算继续这场突然而起的战争了,如此的话,就算顾简率部夺占了柳城,但彼时别处都已收兵,不可能到处都是抗命的,那么顾简的这一支便是孤军了,而且楚军又势必会趁机反攻,是以确实也没办法了,留给他的选择唯有就此退去。”江暮玦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的话,倒确实是我们运气好了。不过,柳城总归是守住了。” “守是守住了,可是死的人不少啊。”江暮玦收敛了笑意,神色复杂地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柳城前不知又埋了多少枯骨?” 江忆染看了一眼江暮玦,却是没有说话,只是眉眼间浮现出了一抹哀伤。 江暮玦却是忽而又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伤心的事。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江忆染一愣,然后便是摇头失笑:“好,我们回去。” ****** 自夕夜的剧变后,又是悠悠一月时光。 秦楚两国议和,楚帝秦后亲至襄阳订立和约,史称“襄阳之盟”。 楚国借秦国之变,谋得巨利,不仅收回了幽州的失地、平复了燕州的叛乱,并且新得蜀地五城、荆襄八城,声威大震。很多人为此欢欣,甚至认为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但也有很多人,他们怀着真正的远见,却是为楚国的未来深深地担忧着。 江暮玦、江忆染等人回到雁城后没多久,就迎来了一位客人——荆王江风眠。襄阳之盟,他便在现场,此来雁城,便是因为有很多事需要商议一二,以此应对将来会发生的变局。 暮云府,掩玄阁,江风眠与江暮玦凭栏而立。 比起一年前在金陵相会时,江风眠显得又苍老憔悴了几分。他轻轻敲打着栏杆,问道:“夜澜,你觉得这次议和如何?” 江暮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要得太多了。” 江风眠也是神色复杂道:“陛下他,有些心急了。我劝过他,但他没有听。” “父皇如此,看来,那件事是近在眼前了。”江暮玦低声说道。 “以那个女人的手腕,秦国不日便将铁桶一片,到时势必要报一箭之仇。我们大楚,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乱子啊。”江风眠满是担忧地说道。 江暮玦眼眸间划过一丝黯然,摇摇头道:“拦不住了。从封蜀王的时候起,就已经拦不住了。” 江风眠默然,眉眼间是深深的无奈。 过了许久,江风眠才深吸一口气,说道:“夜澜,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江暮玦微微一怔,旋即便是郑重说道:“皇叔请说。” ****** 金陵,皇城,文渊阁。 阁中除首辅张离繁之外,本还有诸多次辅,但此刻却都被遣散,只因有一人正站在张离繁身侧,与之共凭栏。 这个人,正是大楚圣宗江玄胤。 微风拂动他们的袖袍,江玄胤轻轻伸出手,仿佛想要握住风,但终究不可能做到。但见他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归简,朕以为时机已至。” 张离繁没有说话,静静站着。 但江玄胤却是侧过身来,看向张离繁,认真无比地说道:“望归简助朕一臂之力。” 张离繁只是拱手施礼:“诺。” 一个“诺”字,决定了之后很多人的命运。 这个字里面,有苦涩与无奈,也有勇气与责任。 ****** 雁城,暮云府,念玉苑。 此时已然入夜。 但是屋子中仍然燃着烛火。 烛火前,赫然是江忆染正对着一柄青铜小剑发着呆。 这柄小剑,正是他获得三生剑会首名后所得。 之前曾在与血袍青年的争斗中出过大力的往生禁玄诀正是从其中领悟的。然而,不久前,琛云子却是告诉他,这柄青铜小剑不止于此。这自然让江忆染顿时生出许多兴趣。毕竟,往生禁玄诀已经是非同寻常的术法了。 只是,让江忆染懊恼的是,不论他用何种手段,竟然都再无法从中领悟出什么。要知道,他已经对着这柄青铜小剑琢磨了好几天了。琛云子自然是不可能戏耍他的,这代表青铜小剑中肯定有什么别的奥秘,但江忆染偏偏是无法探明。到了这个地步,江忆染也只好暗叹一声缘分未到了,再倔强地琢磨下去恐怕便要生出心魔了。幸好他是随性洒脱的性子,对这些素来不是很纠结,否则真的有可能陷进去。 不过,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受啊。 江忆染腹诽了几句,刚准备熄灭烛火,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中闪过一道光芒。 第十四章 天书 说起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江忆染便是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洵河河畔的两名老者留给他的无字书。 那无字书给他的印象,简直与现在眼前这青铜小剑如出一辙。 它们之间是否存在什么特殊的联系呢? 一念及此,江忆染立刻有了精神。 他取出那无字书,随意摊开,将其与青铜小剑摆在一起。结果两者刚一靠近,便真的仿佛呼应一般,泛起淡濛濛的金光,尽管十分微弱,但却确实存在。 江忆染大喜过望,手指微微一引,两道法力流束便是自其指尖溢出,分别窜入无字书与青铜小剑当中。在法力的加持下,原本淡濛濛的金光顿时又亮了几分,闪动的光芒间隐隐有一些蝌蚪大小的字符在其中流窜,看不真切。江忆染立刻加大了法力的输出,然而那金光仿佛到了极限,却是不再变明亮了。但江忆染并没有因此放弃,他维持着法力的平稳输出,心却是徐徐沉静下来。绝对的宁静中,他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淡濛濛的金光中。 意想不到的是,就仿佛火药被点燃,那一抹神识进入其中立刻燃烧起来,吓得江忆染毫不犹豫地掐断了神识。他轻叹一口气,收回法力,暗自摇了摇头。 恐怕还是自己境界不够,方才难以堪破其中奥秘。 先前的尝试到底还是有些急躁了,一时间反倒失了随性的心境。毕竟,这样的不凡奇物,缘法还是很重要的。 江忆染轻笑一声,吹熄了烛火。 今夜无月,幽幽的黑暗中只有青铜小剑与无字书上浮着淡淡的金光。 江忆染将青铜小剑收起,刚欲继续收取无字书,脸上却是浮现出震惊的神情。 原本,在青铜小剑被收起后,那无字书上的金光便是散尽,然而,在绝对的黑暗中,那翻开的书页上却是漂浮起一朵朵小火苗。这些小火苗,皆是黑色,却与周围的黑暗不同,纵然是寻常人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是一团团微渺的黑火在升腾。不一会儿,这些黑火落下,却并未将无字书焚烧,反而在书页上凝聚出一个个字来。 江忆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但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一切,绝对是真实的。 当无字书摊开的这两页上已经凝满字迹而不留一丝空隙,江忆染轻轻将它翻到了第一页。 不过几息过后,一朵朵黑色火苗再度浮现,同样在书页上凝聚出字来。 再翻回之前那页,其上的字迹并未消失。 江忆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直接开始读第一页。 接着翻到第二页,火现,凝字,观读。 然后是第三页、第四页。 夜,还很漫长。 江忆染看得很仔细。 渐渐地,他整个心神都仿佛沉浸于其中。除了机械地翻动书页,便几乎一动不动。 可以看到,江忆染的紫青异眸不知何时开始泛起一层淡淡的黑意。 这股黑意,如此纯粹,纯粹地让人心寒。 而江忆染自己显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如果有修为高绝者在此,一定会断言: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时间就这样徐徐流逝,眼看着江忆染的紫青异眸便要完全覆上黑意,窗外却是透入一抹亮光。 破晓时分,到了。 这抹亮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仿佛某种牵引,江忆染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微光,原本覆着的黑意开始徐徐退散,而无字书上的黑字也开始凭空蒸发,化作微尘消逝。 当屋内完全明亮起来,江忆染眸中的黑意彻底消散,原本僵硬的身躯微微一颤。他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瞬间沾染了无字书的书页。 从那种诡异的状态脱离,江忆染背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眉眼间满是侥幸。若是沉溺其中再久一些,恐怕就不止是吐血这么简单了。 这一夜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其中的凶险却是唯有江忆染自己才知道。 虽然凶险,但收获却同样是无法估量的。 江忆染万万没有想到,这无字书中记载的,竟然就是传说中九卷天书的其中一卷——晓字卷。 天书,真正的仙界之物,不知因何原因流落人间。千百年过去,尽管实际上它曾不止现世过一次,但大多数人似乎更愿意把它当作神话传说里才存在的东西,只因它的存在实在太过虚无缥缈,根本非人力可寻,全由天赐机缘。是以,天书虽然是仙界之物,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但从来没有人说去什么名山大川、奇境险域主动追寻天书的存在。除非它无比真实地出现,譬如说被证明就在某一个人的手上,才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归根结底来说,就是天书实在太过虚渺,已经让整个修行界丧失了去寻找它的兴趣与信心,而宁愿相信它只存在于传说中。 当然,江忆染是相信天书的存在的。因为,他的大叔江湛璃修行的就是这样的功法。但那毕竟只是耳闻罢了,现在,天书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眼前,他才算见识到了天书作为仙家流传的不凡之处。 其带来的凶险固然让人防不胜防,但其玄妙处也是非人间功法可比。像这晓字卷,一夜的功夫,江忆染也不过观览了不到四分之一而已,但却已经为内容之玄妙深渺所震撼,想来若是览罢全卷,必将是开天辟地般的观感。此卷初看时有些像邪魔歪道,充满着黑暗的气息,但实际上传达的却是魔亦有道的深意。功法无正邪,正邪全在人心,哪怕漫漫长夜,亦终有破晓之时,似乎是要人自那至暗之中寻至明。此种境界,已然殊为不同。 然则天书虽玄妙,但其间凶险还是让江忆染感到后怕,以后还是要谨慎而行。 此番运气好,窥破了无字书的秘密,那岂非意味着青铜小剑中也藏着一卷天书?若是如此,那岂非有很大几率能挽救江湛璃的性命? 一念及此,江忆染也是隐隐有些激动起来。 第十五章 隐患 虽然江忆染确实挺想知道青铜小剑中的秘密,但他实在是有些累了。毕竟,堪破无字书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因而他也没有勉强自己,一头倒在床上休息起来。 醒来后,江忆染本想立刻将此事告知江暮玦,结果却发现他和江风眠似乎一同去外面办事了,自然只好安静等待。趁此机会,江忆染便尝试着想要进一步解开青铜小剑的秘密。然而,此事果然是全凭机缘,江忆染一心想着破解,反倒是徒劳无功,当即他也是了然,不再执着于此。至于晓字卷,江忆染则是每天夜里参悟一些,一开始仍旧如第一次那般几近走火入魔,但到了后来,却是能勉强自我控制了。不过,参悟这晓字卷实在耗费心力,弄得每天都疲惫不堪,是以江忆染也不强求,在连续修行五天后便暂时将之搁置一边。 是日,千漪湖畔,海棠树下。 江忆染倚在洛海棠肩头,沉沉睡着。 这几天的修行对于妙真境的他来说确实有些超负荷了。 洛海棠看着江忆染清秀的眉眼,却是有些心痛。 别人也许察觉不出来,但洛海棠能感觉到,现在的江忆染对于修行比以前明显更投入了。这变化也许很细微,只是又怎能逃过与他朝夕相处的洛海棠的眼睛? 只是,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是在雁九磨砺后吗?是在金陵死里逃生后吗?还是在燕州惊变之后? 不管如何,洛海棠都很清楚,江忆染身上背负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她多想自己能为他分担一些,但却没有这个能力。 这样想着,她紧紧攥住了衣角,神色间分明有着一丝痛楚。 就在这时,原本酣眠中的江忆染却是出现了变故。 一缕缕黑气在其周身升腾,他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眉眼间是深深的痛苦。 只听他忽然握住洛海棠的手,发出一声声呢喃:“不要走……不要。” 洛海棠毕竟于医理一道钻研甚多,知道这恐怕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向江忆染体内渡入天青色的法力。 洛海棠修行的是云梦派的来去归梦诀,其法力本就有安抚神魂的奇效,江忆染周身的黑气顿时开始变淡。 眼看黑气便要散尽,却又最后关头随着江忆染的厉声嘶吼陡然爆发开来。磅礴的气息扩散开去,直接击散了洛海棠的法力,将她震开数丈。而江忆染则是睁开了双眼,徐徐站起了身。 然而,此刻,他的双眸分明不再是好看的紫青异色,而是显出浓重的黑红。 他看着不远处已然受了些轻伤、嘴角溢出鲜血的洛海棠,发出桀桀怪笑。 “是天书的反噬……”洛海棠喃喃道,眼神中是痛苦。早在数天前,江忆染就把有关晓字卷的事情告诉了她,他对她一直都是无话不说,从来不会隐瞒什么。现在,看江忆染的情况,恐怕应当便是天书的缘故了。 以前,这种时候往往都是江忆染挡在她前面,现在,她偏偏要面对的却是走火入魔的江忆染。洛海棠心里很痛,但却无比相信,哪怕是走火入魔,阿染还是那个阿染,他一定不会伤害她,而她应当尽全力让他清醒过来。 洛海棠支撑着站起身,翻手取出了一支玉箫。 云梦有曲,名《归去来》。 此曲一出,一圈圈淡淡的清气泛开,冲击着江忆染的身躯。 那些黑气在清气的冲击下顿时凌乱四散起来,而走火入魔的江忆染则显然对那箫声十分敏感,单手扶着一旁的海棠树,痛苦的嘶吼着。 洛海棠吹奏着曲子,一滴晶莹的泪珠却是从眼角滑落。 然而,她到底是小瞧了天书的威力。 似乎受到了什么的召唤,江忆染周身的黑气再度一盛,他怒吼一声,身形陡然而起,冲破层层清气,直掠到洛海棠身前。 饶是机敏如洛海棠,竟然也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化掌作爪,黑气森森地刺向她的咽喉。 但是,江忆染的手在离洛海棠还有不到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眼眸中,紫青光芒大盛,逼退了重重黑红。他微微抬头,歉意一笑,眉眼间满是深深的疲惫:“抱歉。” 两个字刚说完,那犹如地狱恶鬼的黑红再度侵吞起江忆染眼眸中的紫青光芒,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江忆染体内搏杀着。 江忆染狠狠抓住蠢蠢欲动的右手,连退数步,脸色狰狞,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嘶吼。 “阿染。”泪珠盈睫的洛海棠轻声唤着,便要上前。 江忆染却是继续后退,厉声喝道:“不要过来。” 到此刻,不仅是其眼眸,江忆染的整个身躯开始时而星光闪烁时而黑气缭绕。 这,是真正的挣扎。 自己与自己的搏斗,永远是最痛苦的。 这样的痛苦,何时能终结? 暮云府的某个阁楼中闪出一道墨色光华,落在江忆染身侧。 墨色光华中,正是洛南思。 只见他手指翻飞,不断地打出咒诀,唤出一道道墨意窜入江忆染体内。 到底是地仙手段,那原本猖獗的黑气瞬间消散殆尽,而江忆染则是终于气力耗尽,昏厥了过去,倒在洛南思怀里。 洛南思看了看江忆染,又看了看眼前的洛海棠,眼眸中满是不忍。 他叹了口气,说道:“随我来。” ****** 念玉苑外。 穆盈盈从屋子里走出,来到院落里的亭子下,坐在了洛南思对面。 “怎么样了?”洛南思问道。 穆盈盈苦笑道:“阿染这孩子就喜欢逞强,什么事都自己扛。以他的灵心慧质,第一天恐怕就发现问题了,但是他不想让我们担心,是以应该想着继续下去寻找解决的方法。谁料反倒让魔念越积越重,不得已停下来后,又想着用七曜璇玑策和往生禁玄诀能自行压制,谁料到底还是低估了天书的力量。” 洛南思双眉轻蹙:“可有解决的办法?” 穆盈盈轻轻摇头:“除非修完晓字卷的所有内容,否则必须时时承受魔念爆发的风险。” 第十六章 解封 洛南思闻言叹了一口气,垂首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说道:“湛璃大哥或许有办法。而且,他正好也需要晓字卷余下的部分。” ****** 等到江忆染悠悠醒转过来已经是两天后了。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坐在一旁静静陪着他的洛海棠。然后,就是站得稍远一些的江暮玦了。江暮玦是前一天收到洛南思的传讯,得知了江忆染的变故,幸而外面的事情也已经办地差不多,当即赶了回来。 江忆染徐徐起身,挠挠头说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江暮玦眯着眼笑道:“嘿嘿,你爹我倒是不担心,毕竟命是你自己的。不过,海棠这小妮子倒是担心坏了。” 江忆染看向洛海棠,眼神中满是歉意与柔情。 洛海棠微垂着头,脸上划过一抹淡淡的绯红:“阿染没事就好。” 江暮玦则是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没好气地白了江忆染一眼,笑骂道:“你这个小子,修行出了问题和你娘、和你洛叔说一声不行吗?非得自己扛,再扛出事了吧?” “这次确实是我有些高估自己了。”江忆染摸了摸鼻子道。 “哼,知道就好。天书好说歹说也是仙家的功法,晓字卷又是流传中最为凶险的数卷之一,可不是这么容易修行的。” 江忆染苦着脸说道:“这功法实在邪乎,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研究那东西。谁知道这晓字卷的功法从我观览的第一刻起便直接扰乱了我的心境,自主运转起来,弄得我连退路都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修下去。” 江暮玦闻言却是一愣,摸了摸下巴,疑惑道:“自主运转?这我倒是不曾听说。” “也许是我境界不够的原因。我几乎刚看了第一眼意识便有些不对劲了,仿佛直接被拖入了功法营造的玄妙境界中,而且我自己根本毫无察觉。当时若非因为外界因素强行唤醒了我,恐怕当时就得把性命交待了。彼时,我也只是庆幸,倒没有发现什么其他问题,只到后来才察觉身体里面出了问题,丹田玉宫之中不知何时孕育了一团至暗的魔念。”江忆染说到这,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对江忆染说的情况,江暮玦显然也闻所未闻,他无奈地摆摆手,略带忧色地说道:“之前我探查过你的身体,实际上若撇开那团魔念的话,不仅四肢百骸间的肉身力量强悍了些许,而且法力也精纯了许多,应该说那天书确实是有神妙之处的。但,那团魔念恐怕是隐患,也是考验,若能妥善地处理那团魔念,应当便算修成了晓字卷,自然会有非凡的蜕变,可若一着不慎,恐怕便是性命的代价了。” 江忆染显然也是很清楚这一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苦涩微笑。 “对了,说起来,你这小子从哪里弄到天书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难不成你还藏着什么秘密?”江暮玦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江忆染。 江忆染神情顿时精彩起来,干笑道:“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至少跟海棠说了。” 洛海棠原本在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然而江忆染突然说这么一句,却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至于江暮玦,则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悻悻地说道:“女友不如爹,你这个臭小子。” 听闻江暮玦的话,洛海棠顿时更加羞涩了,脸上绯红一片。她垂着头轻轻说了一声“我去帮阿染煎药”,便立刻起身跑出去了。 “额。”这下倒是江忆染也愣了一下,然后便微微笑起来。 “好了好了,说正事,少在你爹我面前秀恩爱。”江暮玦笑骂道。 “咳咳。”江忆染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然后便是正色说道,“天书晓字卷得自一册无字书,而这无字书是快要两年前,我在洵河河畔遇到的两名老者给我的。那两人一着灰衣、一着蓑衣,在河畔弈棋,看似寻常,但境界极高,难以想象。” 江暮玦挑了挑眉,心念电转,思索起来。 ****** 数日后,江暮玦带着江忆染、洛海棠去了小璟湖。 在那里,湖底某处封存着一方寒溟冰棺,冰棺之中,是江湛璃。 而他,同样修行了晓字卷,却因只有残卷而深受其害。 就算已经几乎可以确定青铜小剑中是一卷天书,但缺少机缘根本无法堪破,也就是说江湛璃修行的另外两卷天书的全卷已然了无音讯,然而,能找到一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应当会缓解江湛璃应修习残卷而留下的遗患。 并且,受那团魔念困扰的江忆染也需要江湛璃的帮助。 来到医庄后,华晴珞对江忆染他们竟然真的能寻到一卷完整的天书并且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感到十分震惊。毕竟,此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不过,既然真的找到了,华晴珞也是为冰棺中的江湛璃感到由衷庆幸。 此刻,他们聚集在湖边,准备解开封禁,重新唤出那寒溟冰棺。 华晴珞咬破指尖,祭出一滴血珠浮于身前,随后念转法决,一个碧青色的小法阵便是浮现而出。紧接着,那滴血珠融入其间,小法阵盘旋着落入湖中。 但见那片湖面闪动起淡青的光芒,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于其间成形。 又过了片刻,一方青蓝色的冰棺便是从那漩涡中浮出,悬在半空,向四周散发着凛凛寒气。 冰棺透明如玉,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躺着一个人,眉眼俊朗,白衣白发。 江暮玦看着棺中人,神色复杂,平添许多感慨。 华晴珞纤纤玉指微微一引,那冰棺便是向岸边飘来,在众人前方重重落下。她向前掬过一捧冰棺散发出的寒气,度入些许法力,一片月白色的冰符便是在其掌心凝聚。 华晴珞轻吹一口气,那片冰符便是悠悠地落在了冰棺上,融入其中。 冰棺顿时绽放出一圈圈青蓝光芒,而棺盖也是在这一刻徐徐向一侧移开,斜靠在地上。 封禁解除了,那个曾经为一个女子违逆所谓名门正派的人重新出世的时候到了。 第十七章 你曾经姓沐 然而,变故却是在此刻突起。 心中感慨万分地江暮玦忽而脸色剧变,微退抬手,一道银白光幕便是在众人身前显化。 几乎同时,但见血芒扑闪,一道血莲凭空出现,轰然炸开,强悍的气息冲击在光幕上,令其直接黯淡了下去。 当血芒散尽,看到不远处的情景,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小璟湖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袍人,容颜邪魅妖异,赫然是公冶无生。此刻的他,左手拎着尚未醒来的江湛璃,右手指尖吞吐着一缕淡灰色剑气,在其脖颈间微微晃动。 江暮玦脸色阴晴不定,因为通过刚刚短暂的交锋,他已经能判断出其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不论是凭空冒出的血莲还是以近乎瞬移般的手段取走棺中的江湛璃,都让人难以揣测。但江暮玦到底非常人,他深吸一口气,静静看向公冶无生,沉声道:“阁下这是何意?” 公冶无生轻轻一笑:“做个交换,我要的,是天书。” 在场的人哪怕是洛海棠,心性都是上佳的,但即便如此,听到公冶无生的话,他们还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了一闪而逝的惊色。 江暮玦死死地盯着公冶无生:“阁下说笑了,天书这种仙家之物怎会在我等手上。” 公冶无生轻轻摇头,戏谑地笑道:“这世上虽然确实极少有人能辨认出他人是否修行了天书,但毕竟是有的,不巧的是,本座便是其中之一。更不巧的是,这位你们楚国皇室的前太子在金陵显露实力的时候本座恰好也在场。而且,本座看得出,他修行的,不过是残卷,想要续命,就必须用全卷。” 江暮玦的心中少有地生出了无尽的寒意,没想到此人竟然知道那么多事情,而自己却毫无察觉。那么,他到底还知道多少秘密? 趁着江暮玦等人默然的时候,公冶无生又轻轻看了一眼江忆染,低笑道:“若不出我料的话,你们这位燕世子似乎也修了天书吧。” 江暮玦等人没有回答,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好了,本座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与你们空耗。你们应该很清楚,你们不是本座的对手,本座不直接杀人取宝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所以,你们最好尽快交出天书。”公冶无生面容归于冷漠,淡淡说道。 对于做选择,江暮玦一直是很果决的。但现在,他犹豫了。 因为,天书对他们确实很重要,若是失却,不仅江湛璃有可能从此再无续命的机会,而且仅仅修了部分晓字卷的江忆染也会重蹈江湛璃的覆辙,甚至在此之前便被魔念所控制。而此刻,若是执意留下天书,结局同样不好,不会是江暮玦所期望见到的。 就在江暮玦犹豫的时候,江忆染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上前一步,很平静地说道:“交出天书,你便放人?” 公冶无生微微蹙眉:“不仅放人,而且我不会对你们出手。” 江忆染笑起来:“直觉告诉我,你应当是个信人。不就是天书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要也罢。”说着,他从袖袍中取出了无字书,向公冶无生抛去。 在此的其他人,都有些发愣——对于江忆染的决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洛海棠。那一刻,她看向江忆染,微笑起来,微笑中是深深的信任。她一直是很相信江忆染的,所以她确定,江忆染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自己只要义无反顾地支持他就够了。 然后是江暮玦,他自嘲地笑了笑,看向江忆染的目光中满是欣慰。想不到自己活了这么久,有些事情看的还不如自己的孩子清楚。 最后,是华晴珞。她毕竟对江忆染了解不多,但此刻,她却也由衷觉得江忆染的洒脱让人动容。 看着向自己抛来的无字书,公冶无生自己都有些恍惚,似乎没有料到江忆染的举动。但很快,他的眼中便是划过一丝厉芒——此子的可怕不在今日,而在往后,他的性命断不能留。当然,尽管他动了杀心,但并没有要现在便动手。正如江忆染所料的那样,他是信人。 只是,当他收回指尖的剑气,伸出右手去接那无字书时,他脸色一变,气息微微一顿,整个身形更是被击飞出去,离那无字书越来越远。 出手的,正是那本来尚未醒转的江湛璃。 其实早在开棺的那一刻,他便苏醒了过来,并且立刻感受到了公冶无生的气息。堪堪苏醒的他心知已经来不及反应了,便只好装作仍在沉睡而寻觅机会。 机会,就在公冶无生那片刻的恍惚。 他的右掌凝聚出黑白玄光,重重地砸在了公冶无生身上。而他自己则借力倒掠而出,接过那卷无字书,到了江暮玦等人身前。 江暮玦见此自然是由衷欣喜:“大哥。” 江湛璃微笑点头,将无字书抛给江忆染,云淡风轻地说道道:“收好了,天书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江忆染接过无字书,连连干笑。 远处的公冶无生此刻止住了倒退的身形,但面色却是更加冷漠了。 虽然受了江湛漓突袭的一掌,但对他而言显然根本就无伤大雅,大概只是气息出现了片刻的凌乱罢了。 他淡漠地望着眼前的人,幽冷道:“好的很,好的很,既然如此,你们便把命留在这里吧。”话音落下,他的周身开始吞吐起灰色的剑芒,凌厉无匹,透着凛凛的死意。 江湛璃双眉微蹙,看向公冶无生,并没有急于出手,反而是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让江忆染等人感到不知所云的话:“你曾经应该姓沐吧。” 公冶无生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陡然浮现出狰狞,他看向江湛璃,带着仿佛来自幽冥的冷意徐徐说道:“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此话说完,公冶无生抬手便是杀招。 无数灰色剑气直接如雨般落向江湛璃等人。 这一式剑雨,很简单粗暴,但威势同样不容小觑,它裹挟着的,是公冶无生的怒气。 江湛璃神色凝重,微退一步,右手伸出在身前轻划一道弧。一个黑白玄光凝成的巨大太极便是凭空现出,其上的黑白玄鱼灵动跳跃,泼洒出重重神妙气息,消解着灰色剑气的力量。 饶是如此,黑白太极依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第十八章 忘川 然而,未等那黑白太极彻底黯淡,江湛璃便是脸色一白地吐出一口血来。 寒溟冰棺能封止法力的流动,但却不能医治伤势。江湛璃的身上依然存留着半年多前的伤,现在到底还是难以压制地爆发出来。 黑白太极开始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便会彻底崩碎,已经有些微灰色剑气透过黑白太极飞掠而来,却被江暮玦打出的银色流光击散。 江暮玦扶住江湛璃,问道:“大哥,你没事吧?” 江湛璃抹了抹嘴角的血,微笑:“无妨,我在这里挡着,你们走。” 听闻此言,江暮玦刚欲张口说话,却听公冶无生厉声说道:“谁都别想走。” 但见他一抬手,一柄通体灰色的长剑便是自虚空中掠出,如同切豆腐般破开黑白太极,直取江湛璃与江暮玦。 眼看灰剑将至,两人却根本无力抵挡。 就在这时,天地陡然安静了一刹。只在这一刹,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也只在这一刹,那柄灰剑旁出现了一个人,一身白衣,负剑系酒,额间有一道青莲印记,超然出尘似天上仙人,却正是青莲剑仙李墨。 他微微一笑,伸手拈住了那柄灰剑。 原本凌厉凶悍的灰剑遇到李墨却是瞬间驯顺起来,光芒收敛,只是轻微震颤着,仿佛是拟人化般地在传递出恐惧的情绪。 一刹过去,看到突然出现的李墨,公冶无生眉眼间的狞色瞬间消退,重新归于平淡。他敛回飞掠的灰色剑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墨,没有说话。至于江暮玦等人,互视一眼,都是万分庆幸。尤其是江湛璃,早年他曾与李墨结过一段善缘,并由此得传朱颜剑诀中的数招,现在得以再见,也是颇为感慨,当即深施一礼:“想不到能与前辈再见,幸甚至哉。”李墨轻轻颔首,微微一笑。但在场最激动的,却是要属江忆染了。毕竟,青莲剑仙是何等的人物,入世除魔,出世问道,哪怕普通老百姓也是口口相传对其称道不已,更别说一直将其视作理想中的目标的江忆染了,他很快便判断出眼前的白衣人必然就是青莲剑仙李墨,心情自是激越不已。不过,现下尚有大敌在前,江忆染也就只好收敛了自己的心绪。但是李墨仿佛看出了江忆染的心情,却是也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随后,李墨的目光便是落向公冶无生。 但见他松开拈住灰剑的手,又在其上轻轻一弹,那灰剑便是惶恐地倒飞而回,被公冶无生收入袖中。 只听李墨微笑说道:“商天子三剑之一的宵练,最初的剑意可不是如此。” 公冶无生沉默了一会,然后才淡淡说道:“剑意定自持剑之人,它既是本座的剑,那便该当此等剑意。” “啧。”李墨摇头轻笑,话锋一转地说道,“我很好奇,你们收集天书所为何事?” 公冶无生瞳孔一缩,嘴角微抽地说道:“此等仙家功法,难道不值得收为所用吗?” “似乎倒也有理。”李墨依旧笑着,“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转告那个家伙,最好不要做太过分的事。至于,现在的话,不妨当作借我一个面子,暂且收手吧。” “哼,后会有期。”公冶无生也不犹豫,一拂袖袍,灰光扑闪,其身影便是消失在了原处。 看着消失的公冶无生,李墨摇头失笑,随后身形便是从半空中落下,来到江暮玦等人身前。 江暮玦他们自然是少不了对李墨的一番道谢。 李墨则是洒然笑道:“嘿嘿,无妨无妨,举手之劳罢了。你们要谢的话,还是谢司马水镜那老家伙吧,若不是他,我也没办法那么快赶到。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对人间的一些事不能做太多的干涉,所以你们自己要小心,以后恐怕即使我有机会出手,也受制不能帮忙了。” 江暮玦闻言也是心中一凛,拱手道:“多谢前辈提醒。不知前辈可否告知方才那黑袍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叫公冶无生,不过,他本来确实如尊兄所言应当姓沐,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现在的他,是一个组织的执掌者。这个组织,其实你们之前也打过照面了,就是忘川。”李墨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 江忆染与江暮玦对视一眼,都是从对方的神色间读出了震惊。 李墨则是继续说道:“忘川这个组织,实际上在很久以前出现过几次,但无不在活跃了一段时间后便彻底消隐。你们所见的,公冶无生所执掌的忘川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兴起的,真正壮大并开始在世间行走也不过是在近十年,加之他们的行动本就隐秘,所以知道他们的人并不多。但忘川的实力确实是非同寻常的,其内的职司多与幽冥间的鬼神相对应,除了普通小鬼之外的厉害角色便是十殿阎罗、五方鬼帝,另外还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孟婆之类的存在。至于,他们的目的嘛,不可说不可说。” 听到最后,江暮玦等人微微一愣,旋即便是释然。 这忘川所牵涉的,显然不止于此,有些事情恐怕就连李墨也无法轻易言说,他们自然也不会强求。 但江忆染心中却还是有些奇怪,奇怪的并非李墨说的话,而是他在说话时的目光。因为,心细如他,分明感觉到,李墨在提到“忘川很久以前出现过几次”时,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并且含着古怪的意味。然而,这古怪的背后到底藏着些什么,江忆染自然是无法猜到了。虽然这种感觉比较难受,但江忆染也只有徒叹奈何了。与其去猜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倒不如做些实际的。 见彼时无人言说,江忆染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认真地说道:“前辈,小子素来以你为目标,今日一见很是激动,不知前辈能否给小子留下些什么。” 李墨闻言倒也没觉得别扭,抚掌笑道:“哈哈,你这小子果然有意思,既然你都向我讨要了,我又怎么好意思不给呢。” 江忆染听了这话,却是反被李墨的调侃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尴尬一笑。 李墨则是不以为意,翻手取出了一轴画卷,推向江忆染:“你我机缘不止于此,这,便算我送你些许造化吧。” 江忆染接过画卷,躬身一礼。 第十九章 此去云梦 李墨则是负手走到小璟湖边,看着泛着涟漪的湖水,淡淡说道:“我们的时代已经远了,你们的时代却堪堪拉开帷幕。这个江湖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说到最后,他侧颜一笑:“该说的都已说了,诸位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李墨的身形便是消失不见,仿佛根本不曾出现在那儿一般。 当真是来去如风、天地逍遥。 ****** 李墨走后,众人都是心生慨然怅惘。 像他这等人物,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不可追也。 江湛璃虚弱的咳嗽声将众人从怅惘中拖出。江暮玦上前扶住身形显得有些摇晃的江湛璃,问道:“大哥,你怎么样了?” 江湛璃摇头笑道:“无妨,都是旧伤了。此番堪堪从冰封中而出便动用法力,有些牵动了功法留下的隐疾。” “我们进屋细说。”华晴珞柳眉微蹙,轻声说道。 ****** 医仙到底是医仙,虽然无法解决功法上的缺陷,但在华晴珞的调理下,刚从冰棺中脱身而出的江湛璃却是不再有虚颓之势,尽管气息仍旧微弱,却已然流转顺畅自然。 坐在床上的江湛璃饮罢一碗药汤,微笑道:“想不到你们真的寻到了一卷完整的天书,真是多谢你们了。” 江暮玦笑着拍了拍江忆染的肩膀:“都是这小子运气好。” “看来是我命不该绝。”江湛璃点点头,“念棠,可否将天书予我一观?” “这是自然。”江忆染取出无字书交给江湛璃,然后徐徐说道,“此书诡异得很,似乎只有至暗的环境下才能显化出其上的内容来。” 江湛璃翻动无字书,那无字书仿佛与之呼应一般,竟是泛起了淡淡的金光。他看向眉眼间现出惊色的江忆染,失笑道:“不必奇怪,这是因为我已经修了半卷晓字卷的原因。不过……”说到最后,江湛璃微微顿了顿,双眉微蹙。 江忆染一怔,问道:“怎么了,大叔?莫非这卷天书有问题?” “不是。我只是有些好奇,”江湛璃摇摇头道,“这卷天书并非原本,而是拓本,制作的手法十分诡异。按理来说,这等仙家之物是不可能拓印流传的,可偏偏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一旁的江暮玦闻言也是立时清楚了其间的利害,问道:“那大哥当初寻得的莫非是原本?” “也不是。当初我是在某处遗迹中传承了一段记忆,那记忆中就有晓字卷的内容,甚至还有些许修炼感悟,只不过,那记忆是残缺的,也就导致我只修了堪堪半卷的晓字卷。” “如此说来,将这无字书留给阿染的那两名老者怕是来头不小,说不得便是仙界的人物。”江暮玦摸了摸下巴。 江忆染闻言却是嘴角微抽,若那两名老者真的是仙界来人,这玩笑可就开大了。 江湛璃却是沉思片刻后摆了摆手,笑道:“罢了,此事说起来也无关紧要。倒是念棠,你似乎也修了晓字卷吧?” 江忆染苦笑道:“当初我并不知道这无字书中便是天书晓字卷,结果刚一堪破直接心神失守,硬生生不由自主地修炼起来。然后丹田玉宫处就多了一团魔念,发现的时候是真的感到无语了。” 江湛璃微笑着,认真说道:“多了那团魔念也未必是坏事。” “只是这团魔念不知何时爆发实在是让人头疼,所以才想着来问问大叔你。”江忆染无奈道。 江湛璃神色古怪地摸了摸鼻子,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因为,这团魔念实际上并没有消除的办法,只有凭借自己心性去压制,甚至说,哪怕修完整卷晓字卷,据我的推测,魔念应该还是会在的,它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晓字卷中力量的源泉。” 江忆染闻言却是傻眼了,连连干笑:“这可就有点玩大了,我现在可是根本挡不住魔念的反噬。” “你要相信自己。”江湛璃温煦说道,“对魔念的控制本身就是对心性的锻炼,能让神识与魂魄得到极大的好处。想来的以你的心性,假以时日必能成功。” 江忆染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大叔修炼晓字卷的时候是什么修为境界?” “地仙七重楼。” 江忆染扶额:“大叔你前面的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湛璃拍拍江忆染的肩膀,笑道:“心性与境界无关。法力虽然能压制魔念的爆发,但却是治根不治表。” “可是我现在还没得及治根,表就够让我走火入魔了。”江忆染苦涩说道。 “去云梦吧。” “云梦?” 江湛璃点点头道:“我虽然很相信你的心性,但晓字卷产生的魔念对现在的你来说确实有些难以控制。既然如此,不妨借助外物,至少能争取更多的时间。我当初修行晓字卷时,曾有一次险些彻底入魔,当时多亏了一位偶遇的云梦前辈出手相助,才幸免于难。云梦本就以修心与医术闻名于世,想来会有办法。况且,我听夜澜说,海棠这小妮子不是和云梦结过一段善缘吗?云梦会帮忙的。” 江忆染与洛海棠对视一眼,重重点头。 “不过,念棠,你要记住,外物终究是外物,一切还是要靠自己。”江湛璃正色说道。 ****** 正当江忆染听从江湛璃的建议决定去云梦时,李墨却是出现在了小璟湖东面的草庐前,坐在竹椅上喝着酒。 不远处,司马润明正摆弄着花草。 他一边侍弄花草,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我说你刚刚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事?有些事情不是应该避讳一二吗?” 李墨洒然笑道:“心情不错,就多说了些。主要我看江忆染那小子实在顺眼,忍不住有些偏心了。” 司马润明大感无语,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李墨却是敲着竹椅继续笑言:“老头子你也别一幅无语的样子。要说偏心,你才是最偏心的好吗?之前公冶无生出手,可不是你唤我过来帮忙的?” 司马润明大笑:“这倒也是。” 第二十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上) 华晴珞的医庄虽然不大,但容下江忆染等人却是绰绰有余。 而因为天书晓字卷的原因,江忆染等人也打算在医庄多留几天。一来,需要观察江湛璃修行晓字卷剩余部分后的情况,二来,江湛璃正好指点江忆染一二,而华晴珞也对洛海棠很是亲近,希望利用这段时间传授她些许医术。 时间如流水,逝去不可知。 恍惚间十数日已过。 江湛璃因为有底子在,所以修行起来并无阻涩,已经初步掌握了晓字卷的剩余内容。而他身上隐疾果然也缓解了几分,至少无需再在寒溟冰棺中封存了。 至于江忆染,也是得天书之利,修为更进一步,终是迈入四转妙真。但其间他体内的魔念再度爆发了一次,不过当时江暮玦、江湛璃他们都是在场,自然无甚大碍。只是,魔念频繁的爆发实在影响江忆染的正常生活,于是,江湛璃便利用天书中与晓字卷截然相对的素字卷法门施展了一个封印,强行禁锢了魔念。按照江湛璃的说法,这个封印应当能持续至少四个月,但此等法术,治标不治本,势如虎狼,对血肉脏腑是有一定伤害的,并且第二次使用就没有第一次的效果了。所以,江忆染不可能永远依靠这样的法术压制魔念,真正掌控那团魔念还是必须依靠自己的。 ****** 在确定江湛璃伤势无碍后,江忆染一行人便是分头行动了。 江暮玦回了雁城,毕竟那边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他亲自处理。而江湛璃则是向东而行,去往三生剑阁。按照他曾经的承诺,去年八月十五前本就该与江月儿相会的,谁知因为种种变故一直拖到了现在。至于江忆染和洛海棠,他们则是出发前往云梦。虽然暗处有忘川的威胁,但很多事情哪怕不愿面对也都必须要面对。 ****** 云梦,由百年前药王叶堇所创,门内唯收女徒,且在江湖上地位超然。 其宗门依凭襄阳以南的云梦大泽而建,萦丘环水,云缭雾绕,宛若仙境。 小璟湖离云梦并不远,因而三四日间江忆染便与洛海棠到达了目的地。 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类似于云梦山门所在。而实际上,想要进入云梦素来许多路可选,南面的大山门为天下人所共知,通常是开放给寻常百姓的,他们若想寻医问药便经由那里,而其余入云梦的路,包括这里,却会随时而动,经常变化难寻,说白了也就是依托了阵法的变换之力罢了。当然,对于曾在云梦修行的洛海棠来说,想要找到这些时不时隐藏起来的入口自然不是难事。因而他们就随意选了一个路途更近的入口。 眼前有一座木桥,架在一条不知自何而起、往何而终的溪水上,桥头赫然矗立着一块不大不小的青石,上面有浅青色的字——云梦。更远处,分明是一片林子,林木间缀着朵朵绯红,分明是桃花,但若是桃花的话又好像有些与时令不相对应,毕竟,按照正常的气候,桃花应当还要迟一些才会开放。 江忆染与洛海棠倒是不以为意,云梦中不乏修为通天的大修行者,改变气候也不过是举手投足罢了。 江忆染看着那块青石倒是不自觉想起了那个说他“居心不良”的止澜居主叶韵宁,顿时后背一片凉意,嘟囔道:“小海棠,你说今天来云梦可别撞着你那‘便宜师傅’。” 洛海棠掩嘴笑道:“叶前辈她又不是什么坏人,阿染你怕什么。” “嘿嘿,还不是怕她又说我居心不良嘛。”江忆染轻轻一笑,向深处走去,“小海棠,我们走。” 洛海棠也是紧跟在她身边。 ****** 走入桃花林不多时,周围便起了雾。一开始江忆染还以为是正常的云雾,毕竟云梦本就依托云梦大泽,水汽旺盛,哪怕是冬日,只要宗门里修行者稍稍出手,想要有多少雾便能有多少雾。然而走着走着,雾却是越来越浓,并且连半个云梦弟子都没见到。这让江忆染顿时心下起疑。 “小海棠,你上次来也有这么大的雾吗?”江忆染问了一句,但却许久没有回答的声音。他脸色一变,看向身旁,哪里还有洛海棠的身影,只有濛濛的雾和若隐若现的桃花。 “他娘的,活见鬼了。”江忆染忍不住骂了一句。按理来说,以他的感知,不可能连洛海棠从身边消失都感知不到,但偏偏他真的毫无察觉,心中似乎还一直下意识以为洛海棠仍旧在身边。走神是不可能的,江忆染一直清醒得要命。既然如此,那么恐怕便是自己不知不觉间中了某种幻术或者进入了某个阵法。这里是云梦的地界,布阵施术者自然是云梦派的人。只是,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呢?按理来说,他来之前已经让他老爹江暮玦事先派人和云梦中的前辈通过气了,退一万步来讲,他和云梦无仇无怨的,莫名其妙地将他拖入幻术阵法做什么?难不成是叶韵宁存心抱负?可是她一个地仙前辈和自己较什么劲? 江忆染越想越郁闷,但却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 他又向四周喊了几声“小海棠”,自然是无人回应。他叹了口气,只好继续向前、随机应变了。 ****** 走了许久,周围的雾总算散了一些,但却依然看不到一个人。 江忆染的神情开始有些凝重起来。 这个阵法或者说这个幻术真的不简单,虽然他很清楚自己身处术法之中,但却偏偏找不到一丝痕迹,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 这个桃花林,先前在溪水边看时分明不大,可现在却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正当江忆染犹豫要不要停下来的时候,却是终于听到了些许人声。江忆染心中暗喜,想着总算能见到活人了,但仔细聆听对话的内容,却又是脸色微变。 ****** 在离江忆染不到数十丈的地方,有一片林木掩映的空地。 空地中央,是一架翻到的马车,马车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血流遍地。 某一具中年女子的尸体旁,有一个眉眼清秀但是衣衫凌乱、满身血污的小姑娘,推搡着眼前的尸体,梨花带雨地哭着。 第二十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下) 在马车车厢旁,有一个身着粗布衣的大汉拎着一柄滴血的巨斧,双眉紧锁地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身着黄衫、贼眉鼠眼的男子,各自提着柄长刀,踌躇犹豫的样子。 粗布衣大汉似乎觉察到那两个黄衫男子欲言又止,粗眉一竖,转过身去骂道:“你们两个做什么!还不去找那个东西!” 其中一个黄衫男子苦着脸赔笑道:“老大,你看,我们俩都多少天没开过荤了。那个能不能先让我们……” 粗布衣大汉闻言却是望向远处那绿衫小姑娘,沉默了些许,然后回转过头,冷笑道:“也罢,想来你们两个废物也找不到那东西。不过,咱们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色字头上一把刀,好自为之。” 说罢,他便继续闷头在残破的的车厢中翻找起来。 两个黄衫男子见状却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然后便是将刀插在一旁,搓着手向绿衫小姑娘靠拢过去,眉眼间满是邪恶的光芒。 绿衫小姑娘脸上满是惊惧,但却反倒抹了抹眼泪,没有哭喊,抓起身边插在地上的一把匕首,护在身前,向后挪去。 其中一个黄衫男子阴森笑道:“啧啧,还想反抗,够味儿啊。” 眼看那两人离那绿衫小姑娘只剩下咫尺之遥,不远处的粗布衣大汉却是神色一变,厉声吼道:“小心。” 但见,月白剑光一闪,那两个黄衫男子还来不及反应,瞬间便身首异处。 下一秒,在绿衫小姑娘身侧,一个黑衫身影便是显现而出,正是江忆染。 他扫了眼尚未冰冷的两具尸体,冷冷说道:“死有余辜。” 粗布衣大汉眉眼一僵,额角都是由冷汗渗出,他勉强镇静下来,徐徐说道:“阁下是何方神圣?钧侯府办事,还望行个方便。” “钧侯府?”江忆染闻言却是微微一怔。 江忆染自然很清楚,眼前的这一切多半是幻象,但有些细节却是连他都觉得有些真实过头了。像这粗布衣大汉口中的钧侯,在现实世界还真有这样的存在,只不过,那都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春秋九国并立,但彼时后隋、东越、北魏、汉四国颓势已现,而秦国则正经历一场动乱。外戚缪霭擅权,挟秦帝,联军侯,铲除异己,把持朝政。而钧侯当时便是倒向缪霭的死忠之一。只不过,这场动乱延续了堪堪一载,便是被彻底平定。据说,当时横空出世一位大剑仙,助傀儡秦帝的一位兄长慑服四方、联络旧臣,归拢起一支不世军队,横扫缪霭麾下势力,终于平定了动乱。只是,这位大剑仙的下场并不好,无非是因为功高盖主,而被其一手扶持的帝王设计伏杀。自从那次动乱被平定后,秦国便开始走上了中兴之路,国力日趋强盛,至于显赫一时的钧侯以及其他侯府自然烟消云散而为新起之秀所取代。 就在江忆染因为粗布衣大汉提到的钧侯府而感到讶然时,那粗布衣大汉却是异常的果决,但见其眉眼间闪过一丝厉色,其手中的巨斧便是浮起一层淡薄的土黄光芒,脱手而出,掠向江忆染。 然而,江忆染又岂会反应不过来一个堪堪摸到烛照境门槛的一品武夫的攻势?他冷笑一声,手指轻弹,一道月白剑气激射如初,直接打飞巨斧,进而洞穿了粗布衣大汉的眉心。 江忆染没有理会徐徐倒下的粗布衣大汉,而是转身望向那绿衫小姑娘。他的突然转身倒似乎有些吓到了那姑娘,只见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满是血污的手轻轻一抖,匕首掉落在一边。 江忆染轻叹一口气,眉眼间满是怜惜。他蹲下去,向她伸出手,柔声说道:“没事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绿衫小姑娘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轻轻握住江忆染的手,哽咽道:“谢谢。” ****** 江忆染并没有多问绿衫小姑娘什么,只是按照她的意思帮两具看起来是她爹娘的尸体葬在了一株桃花树下。 江忆染在一旁看着她在爹娘的墓前重重磕着头,不知为何心神有些恍惚,竟然升起了曾经似乎见过这样场景的感觉。他心中一惊,只道是幻术厉害,险些要迷惑他,当即轻咬舌尖清醒过来。然后他便发现,那绿衫小姑娘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前,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江忆染看着她的双眼,心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是再度升起,并且越发强烈。他强压住那异样的感觉,轻声说道:“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就不会被欺负了。” 绿衫小姑娘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 于是,在桃花林中行走不已的江忆染身边便是多了一个绿衫小姑娘。 他尝试着和绿衫小姑娘说话,但令他感到无奈的是,她好像根本不愿意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从哪里来的?” “……” “额,我再换个问题吧,那些坏人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 “唔,是不喜欢这个话题吗?那换一个吧。你喜欢花吗?比如说,海棠?” “……” 到最后,江忆染竟然觉得有些头疼,他想了想,自己身上似乎带了一小盒云蓉酥,因为洛海棠平常喜欢吃这些精巧小糕点,所以他特意带了一小盒。说不定,这绿衫小姑娘就是因为饿了才不愿意说话呢。这么想着,江忆染停下步子,从袖袍中取出那一小盒云蓉酥递到小姑娘身前,微笑道:“吃东西吗?这里有一盒云蓉酥。” 绿衫小姑娘微微愣了愣,随后便接过云蓉酥仔细看了看。她抬起头,看向江忆染,好看的眼睛里却是闪烁起浅淡的泪光:“当初,你给我的,也是这样一盒云蓉酥。” 听到这样的话,饶是精明如江忆染也是一下懵了。 他下意识眨了一下眼,但就是这么一瞬间,眼睛一闭,又一开,那绿衫小姑娘却是不见了踪影,甚至那盒云蓉酥也和她一同消失。 江忆染不是没见识过幻术,但这么逼真的、还能把他的东西卷走的幻术还真的是第一次领略。 他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二十二章 一定是你 然而,这一巴掌下去,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分毫的变化。 江忆染苦笑一声,只好继续向前走。 不过,幸而,随着江忆染继续前行,周围的雾气却是终于渐渐开始消散了。见此情景,江忆染没有急于动步,他缓缓走到路边的一株桃花树前,拈下一瓣桃花,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就在这时,身后却是传来清雅的声音:“江公子,家师有请。” 江忆染双眉微挑,转过身去,发现那里赫然站着一个女子,正是叶韵宁的弟子秦蓉蓉。 他将那瓣桃花拢在袖中,恭敬一礼:“有劳了。” 江忆染心里却是因为秦蓉蓉的出现而心念电转。 难道,真的是叶韵宁将他困在了这幻术阵法中? ****** 原本先前江忆染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桃花林,在秦蓉蓉的带领下,却是不多时便走了出去,让他咋舌不已。 走出桃花林,见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依泽傍湖,林木葱茏,怪石嶙峋,奇花散缀。大处观之,分明是一幅色调墨青的山水,若择细处,又见纷繁千秋来。饶是江忆染,也不禁感叹道:“云梦有十景闻名天下,今日虽未曾细观,却已觉不负胜名。” 秦蓉蓉微笑道:“公子谬赞了。” 随后,秦蓉蓉便是领着江忆染去了观梦台。此地紧临云梦大泽中的云蕖湖,正可见云梦十景之一的碧波连玉。 烟波浩渺,如玉砌。水雾濛濛,如纱笼。 确实是一番胜景。 胜景之下,那一位站在观梦台边、方才与江忆染失散的佳人就显得更加明艳不可方物了。 江忆染见洛海棠无事,总算松了口气,急匆匆上去牵住她的手,问道:“小海棠,你没事吧?” 洛海棠却是脸色微微泛红,说道:“我没事。” 江忆染见洛海棠神情有异也是微微一愣,当即便感受到一道凌厉如刀子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他微侧转身,却是发现不远处叶韵宁正死死地盯着他,眼里好像要冒出火星来。在她身边,引江忆染来此的秦蓉蓉静静侍立,但是嘴角微勾,显然在强忍笑意。 江忆染见状却是洒然一笑,反而把洛海棠的手握得更紧了,单手躬身一礼:“小子见过叶前辈。” 叶韵宁没好气地冷笑一声:“哼,可以把手放开了,你以为我会因这个生气吗?” 江忆染嘿嘿一笑地松开了手,说道:“这不是怕又中前辈的幻术嘛。” “一个小小幻术而已,不过想测测你的心性。”叶韵宁淡淡说道,但眉眼间分明有些不自然。 江忆染微微蹙眉,心念电转。 显然,刚刚那个幻术并非无意施为,而是专门针对他的。洛海棠应该是在消失的那一刻就被叶韵宁或是秦蓉蓉引走了。 只是,云梦为何要特意让他陷入这样一个幻术呢?江忆染可不相信这是什么测试心性。毕竟,幻术中所经历的一切怎么看都不像是某种考验。 江忆染对此也是大感无奈,这年头,怎么都喜欢玩起神秘了?直接说不行吗?非得拐弯抹角地和他打哑谜? 正当江忆染思索之时,叶韵宁却是继续说道:“燕王殿下已经知会过我,你来此似乎是要修炼心性吧?” 江忆染见叶韵宁说到了正事,当即正色点头:“确实。” “虽然不知道你突然要修炼心性使为了什么,不过看在你爹和海棠的面子上,我便尽心帮你一次。”叶韵宁孩子气地撇了撇嘴,淡淡说道,“蓉蓉,带他们去听竹坊。明日,来止澜居寻我。” 说罢,她便是转身离开了观梦台。 听到叶韵宁的话,江忆染却是觉得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倒是洛海棠在一旁掩嘴笑道:“叶前辈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啦。” 江忆染闻言,宠溺地看了一眼洛海棠,轻轻点了点头。 ****** 云梦中心有一株树。 它不是普通的树。 古有四神树,扶桑、若木、寻木、建木。但像若木、寻木、建木这些几乎快要成为传说中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已经难下定论,不过,至少人们可以确定的是,扶桑是真的存在。因为云梦中心的这株树,便是当年叶堇带回的一枝扶桑残枝生发而出。浴日而获新生,从此成为云梦镇宗之宝之一。 云梦的扶桑并非本体,看起来也很普通,除了庞大再无其他异处,但越是普通,便往往越是不凡。 扶桑树冠中的某个枝桠上,坐着一个女子。 巧笑倩兮的她穿着碧绿的衣衫,一双玉足未着鞋袜在半空中晃呀晃的。 她的面前,有一面水雾凝成的镜子,镜子中投影的,赫然是江忆染的一举一动。 而如果江忆染在这里,一定会惊讶万分。 因为,她的那双眼睛,柔弱而灵动,盼盼生姿,与他在桃花林的幻术阵法中遇到的那名绿衫小姑娘如出一辙。 枝桠上绿衫女子挥手撤去了水镜,浅浅地笑起来,但那好看的眼睛里赫然有泪珠在打转: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 云梦东边某片密林的某处空地上。 两个身着红袍的身影陡然浮现。 这两个红袍身影赫然带着牛头与马首面具,此刻正向四周张望着。 其中的牛头面具人用异常嘶哑难听的声音说道:“我们已到了,你又在何处?” “咯咯,妾身早已到了。”周围忽然传出一阵虚无缥缈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融合了千百种女子的音调,仿佛有无数的女子在耳边呢喃。 “何不现身一见?”马首面具人的声音却是比较正常,中正平和。 “那便不必了。”诡异的声音再度响起,“妾身的任务不过是将灼心散与归魇汤交予二位罢了。” 声音落下,两个红袍人的身前便是凭空多出了一个漆黑的盒子以及一个灰白的瓶子。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将盒子与瓶子收入袖袍。随后,牛头面具人便是继续问道:“大人可有其他交待?” 然而,那诡异的声音仿佛就此停歇,再未响起。 牛头面具人不禁冷哼一声,似乎隐隐有了怒意。 马首面具人见状便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那女人便是这个性子,莫要理她。” 牛头面具人显然也识得大体,轻轻点了点头。 再之后,两个红袍人便是化作两团黑雾消散在原地。 密林重新陷入了寂静。 第二十三章 冶心池 翌日,止澜居。 叶韵宁远远看见相偕而来的的江忆染、洛海棠,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待得两人到了近前,叶韵宁便是上前一把拉过洛海棠,宠溺地说道:“海棠,你来了。” 洛海棠微微一愣,看了一眼江忆染,却是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至于江忆染,只好连连干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里却是在腹诽这叶韵宁怎么像个小孩子。 不过,叶韵宁倒是没有忘记正事,她正色看向江忆染,郑重说道:“世子,你应当知道,所谓修心,便是直面心中之恶。是以世间修心之法千种万种,但无不是有凶险之处的,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 江忆染端正神情,重重点头。 叶韵宁长呼一口气:“随我来吧。” ****** 云梦之中多幽径。 叶韵宁带着江忆染、洛海棠兜兜转转,却是又来到了一片桃花林前。可以看到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向林子深处,在小径的入口旁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石头上盘坐着一位鹤发老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样子。 叶韵宁向那老妪微施一礼,也不多说,便向林中行去。江忆染、洛海棠自然是依样画葫芦,施礼后跟上了叶韵宁。他们自然不知道,就在江忆染走过去的瞬间,那老妪原本紧闭的双眼分明睁开了一线,向江忆染投去了略显诧异的目光,随后便再度合上。 ****** 桃林最深处,是一片池子,池中的水澄澈见底,显出淡淡的青,宛若打磨过镜子,却又升腾着淡紫色的汽雾。 池子中央,有一方石制的莲台,上面似乎镌刻着一个玄妙的阵法,隐隐有道道白气盘旋其间。在莲台的正面,有一个手掌大小缺口,似乎需要将什么东西嵌入其中。 叶韵宁站在池边,看着池子中央的莲台,淡淡说道:“这是冶心池,是我派修心的不二妙地,此番倒是便宜你了。” 这回,江忆染倒是很认真地行了一礼:“多谢了。” 叶韵宁仿佛有点不适应江忆染这样的语气,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江忆染,然后便是摇摇头说道:“到那莲台上去吧。一些该注意的事方才已经与你说了。” “好。”江忆染应了一声,随后向洛海棠轻轻颔首,然后便是身形一动地落在了莲台之上,静静坐定,微闭双目,开始稳定地运转功法。 叶韵宁一拂袖袍,一块淡青色的晶石便是飞掠而出,嵌入莲台正面的那个缺口。紧接着,但见她念转法决,整个池子上的淡紫色汽雾便是凝成数道光丝,从半空中落下,牵系在江忆染身躯的各个部位,乍一看却是有些像木偶戏中的提现傀儡。而莲台上的那个玄妙阵法也开始泛起淡淡白光,不断有缕缕白气在阵法的牵引下进入到江忆染的体内。 ****** 江忆染发现,他确实有些低估了冶心池的玄妙,或者说有些低估了云梦对于修心法门的深研。 原本,江忆染能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是坐在一方莲台上,但下一秒,甚至连恍惚的功夫都没有,他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片林子中。 “又是林子。”江忆染忍不住嘟囔了一声,待得他向四周看去,便是欣喜地发现周围分明都是海棠树。 欣喜之余,江忆染却是立刻冷静了下来。 按照叶韵宁的说法,这冶心池应当能展现江忆染心中之恶,可为何是这般好不绮丽的景象? 他谨慎起来,向前走去。 ****** 江忆染走了没多久,便发现脚下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海棠,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 江忆染暗感惊诧,这竟然是一个死胡同。 他又在周围仔细感知观察了一下,确定真的没有什么玄机之后,便是转身想要原路返回。 然而,只一转身,江忆染的心却是微微沉了下去。 原本在他感知里一直存在的路,那条他切实走过的路,突然消失了。 现在,四面都是海棠树。 江忆染很清楚自己是身处某种类似幻境的地方,确实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是让他有些不安。 果然,当他再度回转过身时,眼前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让他再难以平静。 之前,那株海棠树下分明是没有任何东西,可现在,树边却是倚着身穿浅紫衣裙的姑娘。 是洛海棠。 或者说,是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的人。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眼前的洛海棠,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汩汩流着血。她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分明已经奄奄一息。 然而,她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就这般看着几乎愣住的江忆染,轻声说道:“我,就是你的恶。” ****** 此刻,现实世界中,冶心池旁。 叶韵宁正和洛海棠聊着天,突然却又神情一变,看向池子中央。 洛海棠也是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一白。 只见原本安安静静坐于莲台上的江忆染神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重重黑气从他体内溢出,还有血红的光芒如飘带般环绕在其周身。他的身躯不断颤抖着,眉眼间是痛苦与挣扎。 洛海棠顿时心急如焚,她望向叶韵宁:“前辈,阿染他怎么了?” 看着焦虑的洛海棠,叶韵宁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这,便是修心的凶险了。心中的恶被毫不保留的呈现出来,只有他自己能做选择,只有他自己能控制那些恶,只有他自己能成就自己,我们没有办法帮忙,也注定不能帮忙。” 洛海棠没有再说话,她已经很清楚了。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相信江忆染,毫无保留地相信。 她只是微闭双眼,在心中默默祷告祈愿。 ****** 包围冶心池的那片桃花林外。 鹤发老妪的身侧一阵青光闪动,显出绿衫女子的身形来。 绿衫女子向鹤发老妪微微一礼:“师叔。” 鹤发老妪睁开双眼,淡淡说道:“你看起来很在意他。” 绿衫女子捋了捋鬓角的发:“因为他就是他。” 鹤发老妪一愣,旋即便是神色复杂地说道:“原来是他。” 绿衫女子静静看向桃花林深处。 鹤发老妪则是看向绿衫女子,带着惋惜地说道:“有意义吗?何必欺骗自己?他已不是他了。” 绿衫女子笑起来:“没事,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也挺好。” ****** 爱一个人不是要拥有他,只是在远方默默地注视他,也就心满意足。 第二十四章 为你成魔 鹤发老妪叹了口气,看了眼桃林深处,徐徐说道:“他现在看起来不是太好。” “因为天书的缘故。”绿衫女子秀眉微蹙,“否则,以他的心性是不会轻易被撼动的。” “天书?”鹤发老妪语气中多了一丝惊讶,紧接着,她却是重新闭上了双眼,喃喃道,“孽缘,孽缘。” ****** “我,就是你的恶。” 江忆染听着那似真似幻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却是忽然大变。 花瓣纷飞的桃花林刹那间变作了重重云海。 眼前,则是多了一个巨大的玉色十字架,其上被锁链捆缚着的正是洛海棠,或者说和洛海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脸色苍白,却是与衣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衣裳,一片绯红,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鲜血浸染。 江忆染感到了迷茫。 他本以为以他的心性,哪怕身处幻象也不会迷茫。 他望向四周,发现到处都是银甲甲士,重重叠叠,蔓延了不知多少远。在银甲甲士的上方,有无数赤金色的异禽翻飞,御使异禽的,则都是金甲甲士。还有许多身着玉冠锦服的人,零零落落地散在四周。甚而间或还有几头异常巨大、凶厉非凡的异兽。而在十字架前,还孤零零站着一个紫袍中年人,看不清面容,但却能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傲气。 更远处,是琼楼玉宇,有各色光芒缭绕。 仿佛是仙境,大概便是仙境了。 而自己,身上白衣满是血污,被身后两名银甲甲士抵着肩膀,两柄长剑交叉架在脖颈上,死死压制着。 江忆染难以想象眼前的情景,不知该作何想,意识甚至都有些混沌。也不知是真正的自己已经走火入魔,还是幻象中的自己因为客观的原因迷蒙着。 就在这时,那名紫袍人似乎看了江忆染一眼,然后便是用异常厌恶的声音讽道:“此等妖女,便该绝灭于世间,行雷殛。” 这声音,仿佛一声雷在他耳畔炸响。 尽管他现在很茫然,但有些事情他依然很清楚。所谓雷殛,自然便是降天雷以刑戮。而对象,自然是十字架上的洛海棠。 伤害洛海棠?江忆染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他知道眼下的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法力,哪怕他知道十字架上有可能只是与洛海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哪怕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梦迷蝴蝶、无常幻境。 他仿佛瞬间清醒过来,厉声嘶吼,但却无能为力。 一个失去了所有法力的人能做什么呢? 更何况身后还有两个挟制他的银甲甲士。 江忆染只能眼睁睁看着。 天空中亮起了一道炽烈的白光,雷电如剑落。 他的泪水也是从眼角划落。 不知为何,他似乎能看到,十字架上的洛海棠在最后一刻依旧对着他笑。 天威煌煌,夺人性命,只需一道雷光。 泪水充溢了江忆染的眼眶,让他只能隐约看到,那原本玉色的十字架下端平添无数绯红。 江忆染垂下头,乱发披散着。 数息之前,他还能清晰地认定,自己不过是在幻象之中。现在,他似乎已经觉得,眼前的一切便是现实。 江忆染开始惨笑,一种浓烈的愤怒在心中孕育。 眼角的泪,已不止于泪,而是血泪。 丝丝缕缕的黑气自他体内现出,并且不断浓郁起来。 挟制江忆染的两名银甲甲士慌张起来,已经贴紧他脖颈的剑便要顺势斩下。然而,未等他们行动,两道粗大黑气如同锋利的刀子,便是直接洞穿了他们的身躯,继而消散。 江忆染抬起头,神色狰狞地望向远处的紫袍人。那紫袍人显然没有料到法力尽失的江忆染竟然突然间又爆发出了如此强大气息,力量一瞬间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巅峰。他的脸上满是慌张,惊恐地叫喊道:“来人,来人,给我把他拿下,就地斩之,格杀勿论。” 紫袍人说完,周围的银甲甲士、金甲甲士,还有许多玉冠锦服的人,便是向江忆染涌来。 在场的,又何止千万人。 言之为万人敌,尚且犹有不及。 “桀桀,她本无辜,你们偏要杀她,那我便杀你们来祭她!”江忆染惨然而笑,黑气滚滚荡开,在其身后凝聚出一个巨大的魔影。 他眸中血光闪烁,凝聚的,是根本无法估量的执念。 杀戮自此而始。 杀,杀,杀。 江忆染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久。 只知道停下的那一刻,周围已是尸山血海。 让他停下的,是一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黄金剑。 它的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它的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一面书四海一统。 轩辕剑,真正的圣剑。 此剑一出,荡涤四方黑气。 简单一刺,便决胜负之数。 剑隐,而江忆染的力量也开始消退,甚至连带着生命力也开始衰亡。 然而周围的那些人,似乎已经由衷地恐惧,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依然远远地退避着,不敢上前。 江忆染茫然四顾,终于在某个角落发现了紫袍人的尸首。 他的嘴角森然一勾。 然后,江忆染便是望向十字架上的洛海棠。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量,高高跃起到她身边,斩断捆缚她的锁链,将她已经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笑起来,笑得是那样凄厉。 明明是笑,却仿佛在哭。 终于,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江忆染清醒了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一切,都是幻象。 让江忆染恍然的原因是,这个修罗场般的场景,他曾见过。 在青州邺城,在那个风雨如晦人如鬼的夜晚,在他重伤昏迷而洛海棠静静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曾在梦里,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他又想起了幻象一开始,桃花林中的洛海棠对她说的话——我,就是你的恶。 江忆染再度笑起来,却不再是凄然狂笑,而是安然微笑。 他理了理怀里的洛海棠那纷乱的青丝,轻轻说道: “恶就恶吧,为你成魔又何妨。” 第二十五章 出事了 桃花林中,冶心池莲台上。 江忆染周身躁动的黑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丝丝缕缕地向他体内敛去。 原本,那些狂乱的黑气透着一股莫名的浊意,此刻,却是浮出纯粹的意味来,甚至闪烁起淡淡的晶芒。 而江忆染的身躯也不在颤抖,神情也徐徐安定了下来。 只是,当黑气尽数收敛,江忆染还是“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池边的洛海棠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却是被叶韵宁拦住,微笑说道:“不要怕,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逆血上涌而已。”洛海棠这才松了口气。 终于,江忆染徐徐睁开了双眼,眼眸中紫青光芒流溢,虽然看起来比较疲惫,但整个人的气息反而上升了一截。他抹去嘴角的鲜血,望向池边的洛海棠,眼眸深处有复杂的意味一闪而过,但旋即他的眉眼间便是浮起温柔的笑意。 洛海棠臻首轻点,也是粲然而笑。 ****** 离开冶心池后,叶韵宁便是询问起了江忆染的情况。 毕竟,在看到江忆染在冶心池上修心的状况后,叶韵宁也顿时猜到了很多的东西。 只听她淡淡问道:“你的体内似乎有一团很深重的魔念,是功法的缘故吗?” “是的。” “看起来倒是很厉害的功法。”叶韵宁微微一笑,“那你现在感觉如何?” “很难说。”江忆染双眉轻蹙,说道,“其实就我自己的感觉来说,恐怕那团魔念比起之前还要强大几分。但我和那团魔念之间似乎多了某种联系,至少那团魔念不再是让我感到很无力的状态了。” “看来你倒是真的有几分过人之处。”叶韵宁看了江忆染一眼,感慨地说道,“修心炼魔的方法其实有很多种,而你挑的恰好是最逆天的一种——化恶为己用。此法若真能修衍到极致,你不仅能掌控体内的那团魔念,修为应该也会提升一大截,便是以此为契机入地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当然,此法的凶险也是最盛的,想来你方才也已经深有体会了。” 江忆染长呼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 之后,江忆染与洛海棠便是在云梦暂住了下来。 毕竟,哪怕是不知道江忆染修了天书晓字卷的叶韵宁也很清楚他体内的那团魔念非同小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自然要帮助江忆染至少能较好地掌控体内的魔念,不至于隔几天便魔念爆发。 因为冶心池的修行实际上是很耗费心力的,所以叶韵宁也没有说让江忆染每日去一次冶心池。按照她的安排,江忆染现在是三日去一次冶心池,平常则辅以药饵调理。 时间就这般悠悠过去,借助冶心池之力,江忆染不仅对体内那团魔念的感知与掌控越来越清晰,而且修行方面也是如鱼得水。尤其是天书晓字卷的修行,因江忆染在幻象中所见种种,更加明悟晓字卷中魔亦有道的至理。短短数日,江忆染便觉将要突破进入五转妙真。 然而,就在这要紧关头,风平浪静的云梦之中到底还是出事了。 ****** 这一日晨间,洛海棠堪堪梳洗罢,本准备去寻江忆染,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洛海棠打开门,却发现是秦蓉蓉。 然而,她的神情似乎并不轻松。只见她十分焦虑地说道:“海棠妹妹,出事了。” 洛海棠的脸色微变,她下意识就想到了江忆染:“怎么了?” “现在不及细说,你随我来。” ****** 当洛海棠发现秦蓉蓉引着她去往的地方正是江忆染的居所时,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江忆染居住的屋子旁此刻聚集了不少的云梦弟子。 洛海棠在秦蓉蓉的引领下来到人群的垓心处,便是发现云梦中的不少长辈竟尔也在此地。 除了叶韵宁,还有明约居居主唐露、沉瑜堂堂主蒋梦蓿。 屋子的门敞开着。 当洛海棠的目光落向屋内,却也不自觉地掩住了嘴。 斜靠在床边的是一具云梦弟子的尸体。她的胸膛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残忍地贯穿了,地上到处是干涸的血迹。不远处,是散落的杯盘和打翻的药碗。然而江忆染,却是不见了踪影。 屋子中还有一位云梦的师长——杏林居居主韩思颜,此刻她似乎正检查着那名云梦弟子的尸体。 洛海棠的脸色渐渐苍白。 ****** 止澜居中。 叶韵宁是喜欢清静的人,所以止澜居一直少有人在。然而,现在,却是汇聚了许多人。 除了唐露、蒋梦蓿、韩思颜等师长外,就是一些云梦弟子以及洛海棠。 此刻,洛海棠虽然脸色微微发白,但一双眸子却是十分清澈,只听她异常坚定地说道:“不会是他,一定不是他。” 原来,云梦的一众人聚集在此正是商议在江忆染的居所中发现云梦弟子尸体的事。按照现场的情况来看,那名死去的云梦弟子似乎是为江忆染送药的人。叶韵宁也说,昨日江忆染在冶心池中出现了非同寻常的异动,她思来想去觉得不稳妥,便在晚间托一名云梦弟子送去了药饵。而且,后来,也有别的云梦弟子说,在别处看到了一道黑气腾腾的身影,看样貌服饰似乎就是江忆染。实际上,就在发现江忆染居所中云梦弟子尸体后没多久,便又有人在云梦东面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具死状如出一辙的云梦弟子尸体。 仿佛一切线索都指向了江忆染。而似乎江忆染因魔念爆发、走火入魔并进而杀死两名云梦弟子的解释也是最说的通的。 但,洛海棠坚信,凶手一定不会是江忆染。 然而,在场显然有许多人不以为然。 首先问难的,是钱毓。她是唐露座下弟子,似乎和那名死去的送药弟子关系极好,此刻便是上前一步很是愤怒地说道:“你说不是便不是?有证据吗?若不是他杀的,那又会是谁动的手?你这般偏袒他,莫非你也是帮凶?” “毓儿,不得妄言。”唐露尽管心中也有几分相信是江忆染走火入魔而做出了杀人的事,但出于礼数到底还是开口呵斥。 钱毓诺诺退后,但脸上分明是不服的神色。 第二十六章 真正的目的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叶韵宁却是开口了:“不管如何,逝者已矣。现在如何猜测都没有用处,最重要的是将江忆染寻回,到时自然真相大白。” 韩思颜捋了捋鬓角的发,轻声说道:“只是该去何处寻他呢?” “也许,他会自己回来的吧。”叶韵宁神色复杂地说道。 ****** 江忆染去了哪里?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确实如云梦之人所猜测的一样,那个晚上,他入魔了。 然而,江忆染很清楚,这次的入魔绝不正常。 正如叶韵宁所说,昨天在冶心池时,江忆染的修行出现了异动。 他体内的那团魔念不知为何比平时要狂躁许多,而且他所经历的幻象中突然多了许多莫名的画面。尽管最后异动被其压制,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有了在雁城时的教训,江忆染这次没有勉强,而是将此事告诉了叶韵宁。叶韵宁当时也施法探查了江忆染的身体,但并没有什么异状。于是,叶韵宁先行在江湛璃施加的禁制基础上补充了一个暂时的封印以防万一,之后便让江忆染再稍候一二,自己去查查典籍再做判断。 但他完全不知道叶韵宁在此后曾派人送药饵过来。 在那之前,他已经入魔了。 在与洛海棠分别回到居所后,江忆染生怕出什么问题,开始修行《七曜璇玑策》中太阳篇,毕竟至阳至纯对邪祟黑暗本就有极强的压制之下。然而,哪怕江忆染心里有所准备,入魔还是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并且似乎比以往要更猛烈。 几乎瞬间,他的心仿佛被火灼烧,剧烈地疼痛着,耳畔此起彼伏着诡异的哭叫声,眼前出现了无数梦魇般的虚影。 滚滚黑气从他体内喷薄而出,黑气之中赫然比之前多了什么东西——飘荡如幽灵的影子与朵朵扑闪的红色焰芒。 江忆染还在坚持,他拼命地压制着躁动的魔念,周身甚至还时不时闪过一两抹星光,似乎要将黑气强行敛入体内。 然而,他的意识到底还是模糊起来。 到最后,江忆染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唯一一个苦苦挣扎、不曾消散的念头就是——离开这,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不能伤害云梦的弟子。 在这样的念头支撑下,他开始狂奔。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是认准一个方向,狂掠而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用尽了最后一分气力,然后晕厥了过去。 当江忆染醒来时,发现已是身处一片密林中,正靠着近旁的一颗树 但情况,似乎并不太妙。 因为,他的身上赫然捆缚着一条泛着墨黑光芒的绳子,让他根本难以行动。实际上,就算没有黑绳的束缚,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似乎是入魔的后遗症,他现在无比虚弱,体内的法力十不足一。 到了这个关头,江忆染苦笑一声,反倒释然了。 他微眯着眼向四周望去,发现前方赫然站着两个红袍人。 一个戴牛头面具,一个戴马首面具。 江忆染轻“咦”一声,微笑道:“忘川的动作倒也是快,想不到这么着急地便动手了。” 牛头面具人和马首面具人对视一眼,然后只听牛头面具怪笑道:“桀桀,夜长梦多。” “果断是好事啊。”江忆染淡淡说道,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然身处险境的样子,“话说,两位想必就是忘川中的牛头马面了吧?” “正是我等。”牛头答道。 江忆染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云梦那边应该是你们动的手脚吧?” 牛头却未再回答,只是默然。 “原先还以为你们是想挑拨离间,现在看来似乎纯粹只是借此机会将我引开以方便夺取天书罢了。只是为了这目的何必绕这么大弯子?真是奇怪。”江忆染摇头晃脑地说道。 牛头冷笑,瓮声瓮气地说道:“哼,小子倒是挺会猜。” 江忆染低声一笑,旋即却是神色古怪地说道:“说起来你们在等什么?为何还留着我的性命?难道另有什么图谋?” “小子,莫要多嘴,要是惹怒了老子,你以为老子不敢斩你吗?”牛头厉声说道。 江忆染却依然毫无顾忌地说道:“杀我?你应该不敢吧。看起来,留下我的性命应该是你们的任务。是要把我带去见谁吗?公冶无生?” 牛头却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瞪着江忆染,恶狠狠地说道:“小子,噤声。” 江忆染倒是没有料到这牛头好像很畏惧公冶无生,也是微微一愣,但是很快便认真地说道:“好好好,且容我说最后一句。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们,就算要留我活口去交差,也该换一个隐秘的地方。在这种地方碰头,倒不如直接杀了我。因为,像你们这些人,不立刻补刀的话,可能就永远没有补刀的机会了。” 一开始牛头马面还听得云里雾里。但到得后来,马面却是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嘶吼:“小心!” 话音尚未落尽,但见青光扑闪,无数绿芒如雨落,瞬间笼罩了牛头马面。 与此同时,只听“咻”的一声,江忆染身侧碧光闪过,捆缚他的黑绳便是应声而断。 江忆染从容不迫地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徐徐站起了身。 而在他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绿衫女子,却正是那个曾坐在扶桑枝桠上暗中关注江忆染的姑娘。 至于牛头马面,勉强闪避,但衣衫和面具上还是多了几道裂痕,显然并未完全闪过那些绿芒。 两人停下身形,再向那些插在地上的绿芒望去,发现竟然只是一片片叶子。 “摘叶飞花,切金断玉,阁下是云梦的人。”马面喃喃道。 “不可能,此地离云梦可不近,那些女人不可能这么快寻到这里,除非……除非她从一开始便跟着!”牛头一开始还急吼吼的样子,但到得后来,声音便是弱了下去,仿佛有些色厉内荏的样子。 那绿衫女子却是丝毫不理会牛头马面,微微侧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皮的性子?你如果不多说那么多废话,现在他们受的伤恐怕就不止于此了。 第二十七章 激斗 “嘿嘿,因为我感觉得出来,你很强。” 江忆染低头笑了笑,但却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什么叫“还是”?难不成这绿衫女子是自己的故人? 他抬头的看去,那绿衫女子的侧颜却是让她微微一愣。 这容颜,江忆染确定并非自己的故人,只是为何让人感到如此的似曾相识呢? 江忆染发愣的瞬间,绿衫女子却已经侧回头去,望向牛头马面,笑吟吟地说道:“你们还不逃吗?怎么?已经准备把性命交待在这儿了?”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旋即便听牛头冷笑一声:“狂妄。” 绿衫女子轻轻摇头,手轻轻一招,片片桃花花瓣便是在其掌心凭空浮现。 她玉手只轻轻一推,那些花瓣便是以肉眼都难以窥见的速度四散开来,宛若绯红色的闪电,疯狂地落向牛头马面。 看起来,这些绯红光芒中似乎只是柔弱的花瓣,但牛头马面分明对它们忌惮万分,两人纷纷撑开赭红色的光幕。那些花瓣打在光幕上,便仿佛雨打芭蕉,光幕不一会便开始有裂隙蔓延。只是,牛头马面除了被动防守却皆不曾发动攻势,好像在避讳着什么。 马面曾此间隙,却是用谨慎的语气说道:“阁下的素华诀已经修到了飞花流的境界,必不是无名之辈。不知是罗生堂的哪一位到此?” 绿衫女子笑道:“我说两位为何只守不攻,原来是惧怕罗生堂的名头。” 马面面具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芒,却终究没有接话。 至于绿衫女子,则是冷言道:“我是罗生堂的哪一位,两位便无需知道了。毕竟,都是将死之人了。” 牛头大怒,厉喝道:“和她拼了。” 只见他掐诀念咒,眼角流出两道鲜血,脚下则是浮出了一个血色阵法,不断地扑闪着。 绿衫女子自然看出来牛头似乎要召唤什么,也是秀眉微蹙,手轻轻一招,一柄通体白色的长剑便是显现。 看着那柄长剑,江忆染眉毛一挑,喃喃道:“白虹剑。” 绿衫女子并未回头,只是笑着说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剑。”说着,她的一双手上下翻飞跳动,不断地打出诀法,白虹剑便真的仿佛化作一道白色长虹,贯日而去。 江忆染却是大感郁闷地扶了扶额。 “像以前一样”是什么意思?怎么又和他打哑谜? 面对掠来的白虹剑,马面闪身到牛头之前,唤出一面蓝黑色小镜在身前。在马面的催动下,蓝黑色小镜打出一道道墨蓝光芒,每一道都准确地击飞白色金光。 “哼。”绿衫女子冷哼一声,剑光一化为三,而那些飘飞的花瓣则是尽数覆到了剑身上。恍惚间,就仿佛三柄花剑落向马面。 马面目光为沉,袖袍带起一道红光往那蓝黑色小镜上轻轻一拂,那小镜便是射出三道墨蓝光芒,迎向剑光。 两者尚未相撞,白虹剑上的花瓣便是飞掠而去,宛若螺旋般缠绕在墨蓝光芒上,瞬息之间,但见绯红光华扑闪,那墨蓝光芒便是化作湮尘散开,而无数花瓣也是飘散而开,仿佛天空中的下了一场雨。在花瓣雨中,三道剑光刺出,直取马面。 马面瞳孔一缩,刚欲施展手段。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咆哮,一柄古拙的巨斧便是轰然砸向三道剑光。 三道剑光归而为一,倒飞而回,悬在绿衫女子身前。 绿衫女子也没有再急于进攻,而是望向突然出现的一个怪物。 原来,绿衫女子与马面交手的瞬间,牛头脚下的血色阵法终于是闪动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次,然而并稳定下来,随后,便是从中浮出了一道极淡但又庞大的虚影,悬于牛头身后。而从牛头体内窜出的一道血光却是让那虚影化作了实体,赫然是一个牛头怪物。它双目血红,高大魁梧,握着一柄古拙的巨斧,周身闪动着仿佛来自幽冥的死气。 刚刚,正是它的一斧,阻拦了绿衫女子的攻势。 绿衫女子却只是秀眉一挑,淡淡说道:“伏刹鬼王,可惜,虚有其表。” 牛头怪笑道:“桀桀,是不是虚有其表,试试便知。” 话音落下,伏刹鬼王周身涌出无数灰雾,一个闪动间,竟然便出现在了绿衫女子身侧,巨斧轰然砸落。 爆散开来气劲,将江忆染所在的地方也笼罩了进去。 江忆染脸色一变,刚欲有所动作,便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赫然是绿衫女子揽着他退到了一边。 而她原来所在的位置只有片片树叶飘动着。 江忆染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被绿衫女子放下。 第一次被一个女子相救,江忆染忍不住面色古怪的嘟囔了几句,然后便是谨慎地观察其情况来。 只见绿衫女子现在已然是持剑与伏刹鬼王相斗。那鬼王看起来体型庞大,但却异常敏捷,每一次挥斧都能准确地拦住白虹剑。至于绿衫女子,也爆发出了与娇小的身形完全不符的力量,舞动白虹,几乎在与伏刹鬼王的巨斧硬撼,甚至已经压制了伏刹鬼王。 远处的牛头,面具下的脸庞不断抽动,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此人到底是何来历?术法通玄也就算了,连肉身力量都这般强悍?” 马面此刻也是阴晴不定。他的目光向密林间江忆染所在的位置轻瞥了一下,然后沉声道:“我去帮忙。” 然而,马面的加入并没有让战局改变太多,绿衫女子显然游刃有余的样子。 看到如此的情况,江忆染也是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他的神情便是彻底僵住。 因为,一道诡异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咯咯,这姑娘倒是厉害非常,可惜啊,我们从未想过击败她。” 这声音虚无缥缈,仿佛融合了千百种女子的音调,娇糯、清恬、淡雅、魅惑,尽数汇聚在了一起。 其中,还蕴含了极强波动,宛若魔音绕耳,饶是江忆染的心性,竟尔瞬间失神,眉眼间浮出茫然。 也正是因这茫然,对于那从一旁凭空浮出的、落向他咽喉的骨刺,江忆染毫无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传来了绿衫女子那清脆如铃的声音: “总算忍不住出手了吗?” 第二十八章 好久不见 “总算忍不住出手了吗?” 听到绿衫女子的声音,也许出于震惊,也许出于恐惧,那骨刺的主人不自觉地顿了顿,尽管骨刺很快便继续向前刺去,但机会已经在这一瞬逝去。 江忆染身侧忽然现出一道蓝影,那蓝影与江忆染擦肩而过,似乎向其身后某处拍出了一掌。 如水光华湛湛四散,那处虚空中一道身影显出形来,向后倒飞出去,好不容易才止住身形。 那被逼出的身影,赫然笼在一件墨绿法袍中,但从其妖娆的身形来看,赫然是一名女子。 只见其人虽然止住了身形,但还是向前咳出了一口血,然后便听得她说道:“咯咯,同为女人,何苦相互为难?” 此时她的声音不再像先前那般诡异,而是仅仅是纯粹一种娇媚的音调。 而那道蓝影,则是淡笑道:“没办法,谁让你想杀他呢。” 听到如此的声音,江忆染却是脸色一僵。这分明就是那绿衫女子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忆染下意识向前方望去,绿衫女子赫然正与伏刹鬼王和马面激斗不已,可是当他转身看向那道蓝影,不禁嘴角微抽。那道蓝影中的人,分明与绿衫女子一模一样,不过是衣衫的颜色变作淡蓝罢了。 墨绿袍女子有些忌惮地往后微微挪了一步。 而不远处,因召唤伏刹鬼王已经气息大衰的牛头看见这边的情况,面具下的眉眼间充斥着难以置信。他原本一直凶厉的声音中此刻竟然多出了一丝深深的惧意:“五玄……五玄参同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蓝衫女子冷笑一声,也未见其有什么动作,一道红影不知从何处陡然浮现,倏忽来到牛头面前,并右掌作刀,其上燃起血红火焰,狠狠插入了牛头的胸膛。 牛头空有地仙修为,却也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怔怔低头,看向那贯穿他胸膛的燃着火焰的手,目光中满是不甘。那一刻,无数血红火焰窜入其体内,焚毁了经脉脏腑、丹田玉宫,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机。火焰继续燃烧,从内而外蔓延开来,一代地仙便就这般化作了灰烬。 看到此等情景,江忆染眼角也是一跳,有些咋舌。 至于那道红影,赫然又与绿衫女子一模一样,只不过衣衫颜色变作了血红。 红衫女子妖媚一笑,轻轻抖了抖右手,那些血色火焰便是将沾染的鲜血焚作了虚无。 牛头一亡,伏刹鬼王几乎瞬间崩散,化作缕缕黑红光芒破碎开来。马面面具下的脸彻底苍白,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绿衫女子根本与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恐怕只有公冶无生或者十殿阎罗中的前几位亲至才能是她的对手。 此刻的马面,已经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再无战意,正当他想要寻隙退走时,余光里却是瞧见那墨绿袍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踪影。他心中将那墨绿袍女子大骂了千万遍,自知不能再犹豫了。只见他施展手段将绿衫女子略微逼退一二,拈出一张纯白色的玉符来。 玉符燃烧,化一团白光将其笼罩,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消散。 就在那白光将要完全消散时,一道同样纯白如玉飞速掠来,绕着那白光只一绞。白光中顿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一条裹着红色衣袍的断手便是带着四溢的血花坠落在了地上。不过,在付出一只手臂的代价后,马面终究是逃走了。 一场原本必死之局因为绿衫女子的出现而惊天逆转,饶是江忆染也有些恍惚。 击退了忘川之敌,那红衫女子与蓝衫女子便是如泡影般消散,而绿衫女子则是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但依然背对着江忆染。 江忆染深吸一口气,恭敬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前辈?”绿衫女子转过身来,展颜一笑。 因为角度的原因,江忆染之前一直没能看清绿衫女子的脸,现在,他终于得以一睹真容,然而这一睹之下,确实让江忆染彻底愣住。 尽管相貌有所不同,但眼睛不会说谎,绿衫女子的眼睛灵动闪烁,分明与他初到云梦、在幻象中救下的那个绿衫小姑娘一模一样。 不会错的,江忆染异常地确信。 只是为何会出现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难道当日在幻象中所见并非虚假?或者说那幻象根本就是眼前这绿衫女子所布?而幻象中的一切是她的回忆? 看到江忆染愣住,绿衫女子掩嘴笑道:“怎么了?觉得我比想象中要丑?” 江忆染这才惊地从发愣中反应过来,嘴角微抽,干笑道:“没有没有,前辈很美,特别是眼睛。” 刚刚说完,江忆染便是吓得捂住了嘴。 该死,自己怎么会无意识地提到了眼睛? 绿衫女子却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眨了眨,手负在身后,娇声说道:“算你嘴甜,不过还是别喊我前辈,显我老。我叫南宫衣,你可以称呼我小衣。” “啊?”听到南宫衣的话,江忆染顿时再度傻眼,精明如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小衣?这怎么听都像是哥哥喊妹妹?他一个妙真境修行者,称呼一个初次见面的地仙大能,似乎有些不合适吧? 偏偏这时,南宫衣也不说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盯着他看。 江忆染轻咳两声,终于是不自然地说道:“前辈,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好久不见了,确实会有些不适应这样称呼我吧。”南宫衣见状却是微微一笑,侧过身去,低声说道。 在她转身的刹那,江忆染分明看到她的眼眶中有着晶莹在打转。 江忆染心生不忍,同时也有着无尽的茫然。 好久不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般想着,又看着侧身站着不语的南宫衣,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小衣,我就叫你小衣吧。” 南宫衣顿时开心地转回身子,抓住江忆染的手,笑嘻嘻地说道:“江大哥。” 眼前本是这红尘间最动人的笑靥,然而江忆染却莫名感到脑海混乱,隐隐有些头疼。 那一瞬间,因为那笑靥,他的脑海中多出了许多本不该出现的画面。 福耶祸耶? 江忆染也不知道。 第二十九章 解毒与回归 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江忆染轻叹了一口气。 他勉强微笑问道:“小衣应该是云梦中人吧?” 南宫衣臻首轻点。 “那我们一同回去如何?想来海棠她们也等得急了。”江忆染继续说道。 江忆染没有察觉,当他提及洛海棠时,南宫衣的眼眸深处泛起一丝微渺的波澜,一闪而逝,甚至心细如他也未曾察觉。在江忆染眼中,南宫衣依然是巧笑倩兮地说道:“好啊,不过我先帮你解毒吧。” “解毒?”江忆染微微一愣。 南宫衣没好气地说道:“江大哥平常不是自诩很聪明的吗?现在怎么就意识不到了呢?你昨晚之所以会反常地走火入魔,便是忘川动的手脚。” “一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心绪纷繁,有些要紧的反倒忘了。”江忆染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说起来,一直不明白他们动用了什么手段,原来是下了毒。” “没错,应当是在你的药饵中下了毒。想不到忘川连云梦都敢渗透,回去之后,倒是要清理一下了。”说到最后,南宫衣清秀的眉眼间划过一丝厉色。 江忆染心间闪过诧异,一种陌生的感觉在那瞬间陡然涌出又陡然消散。 他看着南宫衣,轻轻说道:“不知忘川下的是何种毒?” “灼心散和归魇汤,都是牵引心魔的邪诡药物,也不知被忘川的那些人从何处翻了出来。”南宫衣抿了抿嘴唇,淡淡说道。 “这种东西,应该不是一般人能炼制的吧?”江忆染问道。 “没错,实际上哪怕是忘川之中也只有孟婆能够炼制罢了。” “孟婆?” “就是刚刚那个想要偷袭你的女子。”南宫衣轻笑着说道,听口气显然对孟婆十分不屑。 “竟然是她?”江忆染倒是没有料到为了他,忘川竟然出动了三个地仙级的大能。 “嗯,此女虽然正面战力不算太高,但擅长隐匿袭杀,也自有一套妙法奔逃,否则当时我应该会追上去取她性命。” 有感于忘川的神秘莫测、深藏不露,江忆染却是更加觉得,南宫衣的实力当真是惊为天人,恐怕已然是当世顶尖。他甚至觉得,哪怕是他的辛大哥辛蓦然,比之南宫衣,都要略输一筹。 ****** 午间刚过,阳光却不是很烈。加之云梦本就水汽充足,到处氤氲着湿意,反倒现出清凉。 清凉之中,湖泽间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重。 云梦派自晨间开始便四处搜寻江忆染的踪影,只是一直无果。然而,直到此时,云梦弟子终于是在宗门外的某处发现了江忆染。实际上,在南宫衣解开江忆染身上的毒后,他便是与南宫衣一同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云梦,只不过,在靠近云梦的地方南宫衣便是先行离开了。虽然很诧异南宫衣的一举一动,但江忆染也不可能完全揣测得出一名顶尖地仙的真实心意,所以他也没再纠结于此,寻路欲入云梦。 只是,却没想到还是出了些变故。 江忆染半途遇到了一队云梦弟子,本来他也没太在意,只是她们的行为却让江忆染面色微变。 遇到江忆染的,恰巧是钱毓带领的小队。钱毓虽然并不认识江忆染,但稍微动些心思便能猜出身份,是以方一相遇,也不容江忆染说话,她的长剑便是搭在了江忆染的脖颈上。 只听她冷冷说道:“你便是江忆染?” 江忆染并不知道有云梦弟子在昨晚丧命,对于钱毓的行为自然也是十分不解。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此刻依旧淡淡说道:“正是在下,几位这是何意?” “何意?”钱毓怒然说道,“杀了我云梦同门,你还好意思回来?” 江忆染愕然,旋即双眉紧皱地摇摇头:“在下的双手虽说也沾了不少人的鲜血,但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云梦于我有恩,我怎么可能杀云梦弟子?” 钱毓冷笑道:“你现在自是不会动手,可谁知你这冠冕之下是藏着多么邪恶的魔。” 江忆染默然。 难道昨晚自己入魔后还是错杀了无辜?只是,他分明守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哼,怎么?说不出话了?心虚?”钱毓讽道。 “多说无益,带我去见云梦师长。若真是在下所杀,在下自会负责。”江忆染看了钱毓一眼,淡淡说道。 “你!”钱毓听了江忆染的话险些便要发作动手,但终究是忍耐了下来。她收剑回鞘,斜瞥了江忆染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径直向云梦内行去。 ****** 止澜居。 这里原本在清晨之后便是人去楼空,此刻却又是聚满了人。 站在屋子中央的,正是江忆染。他神情淡然,不自怨自艾,也从未想过推卸责任。而在他的身边,则是洛海棠,眼眸中是不必言说的信任。 四周寂得可怕。无论是普通弟子,还是那些师长,只是静静地看着江忆染二人,似乎在等待江忆染说些什么。 终于,钱毓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虽是女子,性子却是烈得很,此刻一肚子怒火正无处发泄:“你难道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清者自清。”江忆染只是很平静地回应。 钱毓气冲冲地刚欲再说,却是被身侧的师姐妹拉住。 作为钱毓的师长,唐露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和说道:“世子,我等虽然相信你不可能有杀害云梦弟子的意思,但你倘若真的走火入魔之后意识全失,却未必不可能行凶。毕竟是三条性命,总归给个交待。” 韩思颜捋了捋鬓角的发,也是浅淡说道:“你也不必太过挂怀于此事,终究是逝者已矣。我们只是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按照叶师姐的说法,你那晚本不该有此异动的。若是如此,想来另有其人作祟。” 江忆染默然。 他并不担心真相会被埋没,他现在所考量的是另外的一些利害。 他思考的时间并不久,很快,他原本低垂的头便是徐徐抬起。 江忆染长呼一口气,开始了他的叙说。 第三十章 约定 整件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江忆染很快便说完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透露南宫衣的身份以及忘川的存在。 但云梦的那些师长自然是想听到更多的信息。 唐露轻声道:“世子是说,有一位前辈出了手?那可否告知其人到底是谁?” 江忆染摇头:“抱歉,那位前辈说不想暴露身份。” 实际上,南宫衣自然不曾特意嘱咐此事,江忆染只是觉得既然南宫衣是云梦中人,如果觉得有必要,必会将始末告知各居各堂的师长。 “那幕后黑手不知又是何方神圣?”唐露继续问道。 “这,小子也不太清楚。他们当时都戴着面具,功法路数也十分诡异。”江忆染没有说出忘川的存在,这倒是出于李墨的嘱咐了,至于南宫衣会否告知,也就不是他们所能操心的了。 听到江忆染的回答,唐露等人也是有些无奈。 蒋梦蓿苦笑说道:“前因后果虽然明晰,但到底还不清楚杀人者究竟是谁。” 江忆染双眉轻蹙:“我想也许是小子入魔后,那一伙神秘人觉得那三名云梦弟子有可能暴露他们的阴谋,所以才行凶杀人。” “虽然如此,但……”唐露说到一半,却是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沉默起来。实际上,其他云梦师长的神情间也都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心细如发的江忆染捕捉到了这一切,心念电转。 突如其来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唐露便是神色复杂地望向江忆染,淡淡说道:“逝者已矣。此事到了如今,已然明了是另有神秘势力作祟,终非世子之过。” 江忆染倒是没有太奇怪,他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刚刚恐怕还是南宫衣在帮他。 之前应当是南宫衣在向云梦的师长传音,如此说来的话,南宫衣的身份恐怕真的非同一般了。 江忆染深吸一口气,恭敬一礼:“多谢几位前辈谅解。然则三名云梦弟子之亡是因我而起,燕王府会做出补偿的。” “补偿?三条人命因你而亡?你怎么补偿?师尊,此事怎能如此便了?”未等他人言说,钱毓便是红着眼凄然说道。 唐露叹了口气:“毓儿,莫要胡闹。你们带毓儿下去。” 当即,几个师姐妹便是哄着钱毓离开了止澜居。 江忆染没有转身,但却能感觉到钱毓的目光。 如芒在背。 阵阵刺痛。 其实钱毓说的没错。 如果不是他,那三名云梦弟子本没必要死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忘川不会放弃。 那么,他又会牵累多少人? 江忆染心中第二次升起了变强的渴望。 原本,他是不在意修为的。 但这纷繁红尘,却是逼迫他修行着。 他清楚地记得。 第一次升起这样的渴望,是在金陵。 当他被蓝衣人像抹杀蝼蚁般击败时,当他无法再继续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时。 ****** 小孤山,孤月崖,临崖而建的亭子中。 彼时正是夜间,溶溶的月光如水洒落。 一袭白衣的江湛璃负手而立,在他身边,江月儿乖巧地站着。 虽说琛云子收江月儿为亲传弟子,但平常起居江月儿却还一直跟着暮雪鸢。 而江湛璃却是三五日前到的三生剑阁。江月儿看到自己的父亲平安无事地来找她自然欣喜万分。两人久别重逢,都是心绪万千。尤其是江湛璃,看着江月儿那和她母亲极其相似的眉眼,他的心间总会涌上许许多多的回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江湛璃卸去了太子的身份,终于能享受最真的平淡。而对于江月儿,江湛璃不打算干预她的生活,将来做这样的选择、成为怎样的人,都由她自己来定。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有一些必须做的事情要完成的。 江湛璃微笑说道:“月儿,爹爹已与你的师尊和雪姨说了,带你离开三生剑阁一段时间。我们要去一趟秦国。” 江月儿抿了抿嘴唇,抬头看向江湛璃,说道:“去看我娘吗?” “是的。”江湛璃摸了摸江月儿的头,眉眼间划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哀伤,“还有你的嬴姨,当初我和她毕竟也有着约定。” ****** 雁城,暮云府,千漪湖畔。 不久前刚刚回来的江暮玦与洛南思并肩站着。 江暮玦的手上此刻正拈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只听他满怀感慨地说道:“大哥传信过来,说接下来要带月儿去秦国。应该是要去看嫂子,而且有些恩情也需要还。” “秦国吗?”洛南思喃喃道,但心中所想却是别的事。 江暮玦却是看向洛南思,笑道:“哈哈,我猜北玄你现在跟我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洛南思没有说话,只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江暮玦则是抚掌淡淡说道:“让念棠那小子带海棠和我大哥一同去秦国吧。大楚的朝廷,风雨将起,还是不要让他们卷进去的好。” 洛南思默然不语,显然刚刚所想也是这件事。 他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 在经历了前次的变故后,云梦内部便是进行了一次清洗。还真的寻出了忘川伏下的暗子。 而忘川也没有再进行其他的行动。 江忆染总算安安静静地修炼了一阵子。 这段时间下来,他对魔念的掌控力也是逐渐增强,修为更是进境神速,已然踏入了五转妙真境。 其间,魔念倒也爆发过一次。但这是有所预料的,而非突如其来。在叶韵宁和其他云梦师长的帮助下倒也平安熬了过去,没有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这天,他收到了雁城的来信。 信里让他带着洛海棠随江湛璃同去秦国,权当历练。 虽然有些奇怪自己老爹的安排,但江忆染倒也没多想。毕竟,他这种性子,本就喜欢四方逍遥。遗憾的是,江栖梧依旧在不归山修行,无法脱身,否则若是能一同前往,岂不妙哉? ****** 数日后,江湛璃便带着江月儿到达了云梦。 此时的他,一般情况下,已经能将相对稳定地控制魔念了,虽然依旧没能彻底解决隐患,但却基本上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了。不过,出于保险起见,叶韵宁还是给江忆染准备了必要的药饵灵丹。 不得不说,在云梦这几日,真的承了很大的恩情,这些恩情,江忆染会铭记在心。 在告别叶韵宁、秦蓉蓉等人后,江忆染和洛海棠踏上了西行的路。 让江忆染不知为何莫名升起一丝遗憾的是,临别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巧笑倩兮的南宫衣。不过,虽未见人,但却是收到了南宫衣托人送来的一件东西。 第三十一章 剑匣 那是一方剑匣。 用以雕刻的木料,是金烟紫檀木。 此木非凡品,而是一种灵木,自蕴灵气,玄妙非常。 匣上有雕刻出的图案,赫然是一个持剑男子的背影。虽是死物,却偏偏仿佛有剑气喷薄而出。 剑匣有些沉,抱着这剑匣,江忆染有些犹豫地看向眼前送来剑匣的人——冶心池外的鹤发老妪。 之前,鹤发老妪已经向他透露了托它送物之人正是南宫衣。 这让江忆染越发对南宫衣的身份感到好奇起来。要知道,鹤发老妪显然是云梦中的长辈,哪怕是叶韵宁在其面前也是恭恭敬敬的。那么,南宫衣在云梦该是多么无上的存在? 江忆染苦笑问道:“这,是给我的?” 鹤发老妪轻轻点头:“她说了,物归原主。” 江忆染有些懵。 物归原主?这又是在和他打什么哑谜? 他有些无奈地继续问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鹤发老妪摇摇头道:“她说不行。她说你若是现在打开,恐怕就不好意思接受了。” 江忆染干笑道:“这,是让我一定要收下吗?” “可以这么理解。”鹤发老妪微笑。 “应该是很贵重的东西把。”江忆染轻轻抚摸着剑匣上的纹路,徐徐说道。 “是很贵重,但她说了,这是物归原主,所以她也劝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鹤发老妪说道。 江忆染没有再多说,似乎默许了。 他望向云梦之中,神色复杂。 南宫衣,你到底是什么人? ****** 江忆染并不知道,在云梦中心的扶桑树上,南宫衣一直在看着他。 眼前是一面水镜,镜中是江忆染收下剑匣后背着它随洛海棠等人一起渐渐远去的身影。 南宫衣露出一个微笑,有些哀怨,有些感伤: “秦国,曾经的你可是和十方剑匣一起在那儿留下了不少的故事呢。这,就是命运的轮转吗?” ****** 徽州,地宫。 祭坛上,公冶无生负手而立。 在他身后,孟婆与马面单膝跪地,脸上尽是惶恐的表情,根本不敢抬起头来。 只听公冶无生用极其淡漠的声音说道:“怎么只有两个人回来?” 马面瞥了一眼左手处空荡荡的袖袍,又看了眼公冶无生的背影,眼眸中划过深深的惧意,微微颤抖着说道:“云梦的人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出手阻拦,击杀了牛头。” “怎么?云梦是全宗出动了?你们三个人都无能为力?”公冶无生微眯双眼,讽道。 马面的头埋得更深了,音调开始有些不稳定:“阻拦我们的人,修为极高,术法通玄,而且……而且修了五玄参同术。” “五玄参同术。”公冶无生喃喃道,没有立刻回答。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公冶无生才侧转过身,看向马面和孟婆,淡淡说道:“看来是那个女人出手了。如此的话,你们倒真的不是对手。” 马面心里暗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到尽处,马面的神情便是彻底凝固。 他缓缓低头,一柄淡灰流束凝成的小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而无生剑气则窜入他的体内破坏了所有的生机。 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用不解和痛苦的眼神看了看公冶无生,便是彻底倒在了地上。 抬手杀死一名地仙,公冶无生却是丝毫反应也没有,就仿佛刚刚不过是捏死一只虫子。 公冶无生看着马面的尸首,淡淡说道:“可惜,牛头马面本就是一组。既然牛头死了,你又怎能独活?忘川里觊觎你们位置的,可不在少数。” 一旁的孟婆,从头到尾跪伏着,不敢说一句话,墨绿袍下的娇丽容颜上写满了恐惧。 公冶无生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孟婆的神情,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孟婆,你应该知道本座为何不杀你。” “妾身明白。”孟婆轻声说道,生怕公冶无生暴起杀人。 “明白便好。”公冶无生嘴角微勾,“江忆染一行不日便将入秦国境内,你携本座无生令入秦,秦境之内,我忘川中人,听你号令。务必擒住江忆染,将他给本座带回来!” ****** 襄阳之盟后,秦楚两国便恢复了通商。 云江发源于秦国陇州,东流千里至楚国越州入海,也因此成为东西通商的要道。 尤其是荆襄一段,战事刚落,百废待兴,来往商船络绎不绝。 其中的某一艘船上,江忆染一行赫然寄于此间。 他们正是打算由水路入秦。 为了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也是挑了一个不起眼商会所统揽的商船,付了些许银钱,以此让其捎上一程。 某间小室中,江忆染等人正在此歇息品茗。 而江忆染也终于准备打开之前一直不曾动过的剑匣。 谁知,不开不要紧,这一开,别说江忆染,饶是见多识广的江湛璃也是有些感到震撼了。 且不说剑匣中含着诸多精致机关,看起来玄妙异常,非常人所能识,纵使抛开这些机关,其中所藏剑器,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百兵之中,江忆染确实对剑最有感情,因而对剑器了解极多。 剑匣中足足有八柄剑,却是十分贴合地放置于匣中,充分利用了每一处空间,仿佛放了其他剑就不合适一般。 这八柄剑不仅是江湖上有名号,而且是成套的。 江忆染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越王八剑。” 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是为越王八剑。这里的越,非东越。而是指在秦一统时受封于吴越之地的越王。正是他,集封地内所有铸剑师之力铸成了八柄剑,是为越王八剑。 江湛璃眼神中也满是感慨:“既然匣中所藏是越王八剑,那这剑匣恐怕便是传闻中的十方剑匣了。” “十方剑匣?”江忆染苦涩地说道。 得此至宝,本是欢欣之事。江忆染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此等至宝,为何要送给他?所谓“物归原主”又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与南宫衣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一想到这些,江忆染不禁握紧了拳,默然不语。 第三十二章 入秦 江湛璃却是发现江忆染神情有些异样,问道:“怎么了?” 江忆染挠挠头,叹了口气:“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要将这十方剑匣和越王八剑送予我。” “此等至宝,可遇不可求。得之者,皆乃缘也。”江湛璃微笑道,“既然它如今到了你的手上,自然是天意使然,只需想着如何发挥出它最大的力量,让它不负其名即可。” 江忆染微微一怔,旋即也是笑起来,重重点头。 ****** 数日后,商船已离楚入秦,不日便过白帝。 江忆染和洛海棠立于船头,赏这江上景致。 商船巨大,行速不快。 途中却时不时可见沿江而下的小帆。 舟行如风,一去千里。 青莲剑仙李墨就曾留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不过,若论赏景,还是在这等大船上惬意。 虽则惬意,但航程之中也不乏险地。 现在所经过的天门峡便是其中之一。 峡如其名,两岸皆有百丈悬崖。拱卫之下,有若天门洞开。峡间江水湍急,多浅滩暗礁。若有不慎,亦有可能葬命于此。而江忆染一行所搭的商船显然行此航路已是熟络万分,所以正常情况下此等天险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择日不如撞日,彼时还真让江忆染他们碰上了些小状况。 起先江忆染还没注意,偶然间才发现,远处的某个浅滩边,赫然有一个青衣道士静静站着。在他的脚边,是一座竹筏。竹筏上,摆着一根竹篙。 青衣道士的目光分明落在了江忆染所在的商船上,至于是不是要寻江忆染他们的麻烦,现在却还难以得知,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而那青衣道士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艘商船的到来,几乎看到它的一瞬间,身形微微一动,便是站到了竹筏上。但见他的脚轻轻一勾,竹篙便是跃起,落在了他的手间。他朝着岸边的乱石只一撑,竹筏便是飘到了江水中央,生生拦在了商船前进的路上。 难道真的是来找麻烦的?江忆染这样想着,却依然镇定自若,并没有轻举妄动。毕竟,找麻烦也分对象,云江之上拦船约斗的故事江忆染也听过不少,说不定便是这商船中还藏着其他什么高人,那才是这青衣道士找麻烦的对象。 果不其然,只听青衣道士恭敬行礼,声音中正平和地说道:“青羊宫邱闻兴,请棠溪剑炉丁九丁前辈赐教。” 天门峡的江水分明是湍流汹涌,但那青衣道士站于竹筏上却是稳若泰山,就连竹筏,也是丝毫不动的漂于一处。显然,其人虽看起来年轻,但修为已臻化境。 站在船头的江忆染听闻那青衣道士的话却是有些动容,啧啧说道:“棠溪剑炉丁九,那可是剑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啊。也不知这邱闻兴是何方神圣。” “这邱闻兴也算是青羊宫的天才人物吧。”听到江湛璃的声音,江忆染、洛海棠也是纷纷回身见礼。只见江湛璃和江月儿也一同是来到了船头,站到了他们身边。 江忆染则是接着江湛璃先前的话问道:“我记得青羊宫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不是郑淮吗?” “郑淮算是明面上的,但邱闻兴却是属于一直被青羊宫雪藏的那种,据说也是最近才出关的。”江湛璃微笑道,“你也知道,青羊宫这十余年来颓势日益。此番想来也是希望借邱闻兴达到一鸣惊人的目的,以重振声威吧。” “啧,这些道门中人声称求道证逍遥,到底还是为名利所束缚。” “没办法,身在樊笼中,何得真逍遥。”江湛璃也是无奈一笑,“不过,这些也都是宗门在背后所隐藏起来的考虑了,我想像邱闻兴这样的年轻人自己,应该单纯只是想比剑论道罢了。” 江忆染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刚欲再言,却听得商船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若洪钟的声音:“不才丁某,领教青羊宫高招。” 话音落下,一道深蓝剑光便是陡然在商船前方的虚空中浮现,只是轻轻一拍,剑意却有如巨涛骤起,带起重重江水,覆向青衣道士。 在这样的剑意下,饶是青衣道士也无法再安然而立。只见他松开竹篙,腾空而起,任凭竹篙竹筏被江水湮没。他的手中在那一刻出现了一柄青光莹莹的剑。他的身形向上,他的剑则不断舞动。空中浮出一道道青色丝线,往那巨涛剑意上只一绞,巨涛退散。 青衣道士的身形继续拔高,借两边的峭壁不断向上,顷刻间便到了天门峡右侧的悬崖上。 而商船之中,也有一道身影飘摇而起,接过悬在空中闪动深蓝剑光的剑,落到了天门峡左侧的悬崖上。 拦船,更多的像是一种仪式。他们自然不会真的阻拦商船的通行。 两侧的悬崖上,青芒与蓝光交映。 又将是一场豪斗。 只不过,商船继续向前,江忆染等人也无法观尽二人论剑。 但江忆染还是颇多感怀。 这样的江湖,才是他想要的。 直接了当,事由剑平。 心细如江湛璃,注意到江忆染神色的变化,微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秦地的江湖与大楚有所不同?” 江忆染一愣,旋即失笑道:“确实如此。说实话,秦地的江湖更像是江湖,大楚那边,庙堂气有些太重了。” 江湛璃轻叹一口气,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三弟让你随我入秦,也是想让你真正地入江湖走一遭。之前,你虽曾在大楚各地游历,但却都带着二弟的嘱托或是其他的目的,现在,就这般毫无目的地感受江湖,不论对你的修为还是心性,都会另开一重境界。” 江忆染抿着嘴,目光却是有些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 川蜀有城号“天府”,是为成都。 此城自襄阳之盟后便归属于楚,现在乃蜀王王府所在。 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以此地为治所并不是好事。因为,大楚虽然得了川蜀诸多土地,但终究并非全部,而成都现在的位置,离秦境极近。之所以仍以此为王都,一来此地本就是蜀国都城,昌盛非常,二来则是江晨瑜决己之心,表志立威。 城头之上,江晨瑜负手而立。在他的身侧,是姚舒文。 姚舒文此刻正向他汇报刚刚得到的消息:“江忆染一行已入秦境。” 江晨瑜眯着双眼,暗沉红发迎风飘扬。 他的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不知为何,本王总觉得他会是本王宿命之敌。所以,不如早些动手,将他除掉吧。” 姚舒文一怔,神情复杂地说道:“这,会不会有些不妥。” 江晨瑜淡漠说道:“帝王之路,本就是无数枯骨铺就的。况且,我记得,想杀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 姚舒文微微低头,拱手说道:“诺。” 第三十三章 扶柳山庄 从成都城头走下,姚舒文便是看到在不远处一口井边抱肩而立的阮明光。 姚舒文眯起双眼,缓缓走过去,站到他身边。 阮明光却是头也不抬,一直静静看着井中。 这口井似乎是枯井,其中的水不多,只有浅浅的一滩,但偏偏有一尾红鲤摇曳着。那抹明亮的红,充满着不寻常的生机。 姚舒文看了眼那尾红鲤,旋即便收回目光,长呼一口气,说道:“王上杀意太重了。我不明白,王上为何对三殿下的大公子有这般的杀意。” 阮明光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用低沉但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你看,这样一口枯井中,竟然会有一尾红鲤。” 姚舒文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他与阮明光共事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自然清楚此刻阮明光是有言外之意。 阮明光眉眼垂下来:“龙困浅滩,这就是王上必杀其人的原因。” 姚舒文神情一僵,也是徐徐垂下头,望向那尾灵活游弋的红鲤。 阮明光淡淡说道:“在王上眼中,三殿下的大公子此刻是浅滩之龙,或者说就是潜龙在渊,只待飞龙在天之机。而一个大楚,不可能容得下两条龙。” “这个理由,未免有些蛮横。只是凭直觉吗?”姚舒文苦笑。 “上位者的直觉,有时候就是准得很啊。”阮明光拍了拍姚舒文的肩膀,淡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我共事多年,岂会不清楚王上的性子?既然他下了决心,我们只需做到极致便好。” 姚舒文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说罢,二人便是离开井边,不知去往了何处。 二人堪堪离开,却是又有一个纯黑衣袍的道士来到了他们先前所站的地方。其人额间绘着一道类似轮盘样的图案,一眼望去仿佛真的有转动之感。 黑袍道士看了眼井中的红鲤,棱角分明的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原来,你们也想杀他。” ****** 江忆染并不知道,在秦国的漫漫前路已然隐伏了无数危险。 此刻的他,正闭目凝神,在商船的房间里参悟着李墨交予他的那轴画卷。 画卷上所绘,是险峻蜀道。但偏偏这番险峻中,却绘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明明是很突兀的布景,却莫名让人觉得有无限的深意。 江忆染毕竟天赋不错,自然不会被一轴画卷所难倒。实际上,早在云梦的时候,他便已经堪破画卷的奥秘。这轴画卷中暗藏的,正是李墨自创的成名剑法——朱颜剑诀。而现在,江忆染则是想进一步参研。 画卷中的图形他已铭记于心,静心细思间,法力便是以自图形中参悟出的玄妙轨迹在四肢百骸间流动着,周身有绯红色的淡淡光辉弥散开来,间或有极其淡渺的剑影穿梭其间。 这般的景象实际上已经持续数日了。 但凡修行者,都有辟谷的能力,只是有时限的长短。像江忆染这样的妙真境修行者,辟谷半月不是问题。当然,实际上哪怕地仙境的修行者也并不经常使用辟谷的能力,除非真的需要参悟某些秘法典籍。毕竟,饮食亦人间天道运行之至理,修行者虽拥有不同寻常的实力,终究脱不开人的范畴。 眼下,江忆染因修行朱颜剑诀,自然也处于辟谷之中。不过,他的辟谷在这一刻结束了。 只因,朱颜剑诀的修行终于又有了极大的进境。 但见绯红色的光辉徐徐敛入江忆染体内,他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江忆染平静的眉眼间也是浮现出一抹喜色。他站起身,正要走出房间,门却是先一步打开了。 来人正是江湛璃。 江湛璃看着神采奕奕的江忆染,微微愣了一愣,然后便是笑道:“啧啧,看起来,你的修行又有了不小的进境。” 江忆染也是笑道:“主要从朱颜剑诀中又参悟出了些东西。” “如此甚好。毕竟,秦境之内的凶险可也不少,多一分实力便是多一分安稳。”江湛璃徐徐说道。 江忆染正色点头。 江湛璃则是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刚好也到了下船的时候,我们走吧。” ****** 商船此刻停泊的地方是陇州宣鸿渡,虽不是其目的地,却是江忆染一行下船的地方。 因为,江湛璃要去的第一个所在便是陇州的扶柳山庄,而宣鸿渡则是离扶柳山庄最近的渡口。 ****** 下船之后,大概又赶了四五日的路,一行人便是到达了扶柳山庄。 扶柳山庄位置隐秘,掩映在山林中,庄前有水名青溪,是云江支流分夏河的支流。 青溪上有桥,江湛璃站在桥上,望着不远处的扶柳山庄,满是感慨与怀念。 这个地方,留下了他太多的故事与回忆。除常羊山之外,他最怀念的便是这里。 江湛璃的身侧,江月儿的脸上也是充满着温馨的神情。她自小便随着江湛璃四处漂泊,唯一安定的一段时间,便是在这扶柳山庄。山庄中,有一个女子,曾经给过她母亲般的关怀。 至于江忆染与洛海棠,怀着的更多的情绪就是好奇了。毕竟,江湛璃先前也与他们讲述了他的故事。 江湛璃看着扶柳山庄那熟悉的匾额,神色复杂地向前走去。江忆染他们自然也跟在他身侧。 庄门两边的庄丁早便注意到了江湛璃他们,察言观色之下也清楚他们绝非常人。左侧的庄丁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几位不知是何方的朋友?” 江湛璃微笑回礼:“还请相帮通禀贵庄庄主,便说一位名叫江徽风的朋友拜访。” 两名庄丁对视一眼,那右边的庄丁当即跑入了庄中。 江忆染却是趁等候的时间问道:“大叔,徽风是化名吗?” “是的。初时因些许隐忧并未说出真名,不过后来身份也就明了了,只是这些普通庄丁自然是不知道内情的。”说着说着,江湛璃的眉眼间却是浮出一抹淡淡的哀伤,“说起来,徽风这个名字,还是月儿娘亲给我想的呢。” 第三十四章 离阳公主 扶柳山庄的庄主是大秦离阳公主谈沁沁。 她是嬴承轩妻子也就是前大秦皇后谈洁洁的妹妹,受封离阳公主。 至于她为何又会一手开辟了扶柳山庄,其间便是又有许多曲折了。客观上讲,是避嫌;主观上讲,却是谈沁沁厌倦了庙堂,不愿卷入皇族的诸多纷争,而另寻他所以作桃源。 在此之前,她在秦国,不仅身份特殊,权力地位也非常人可比。这主要是因为,谈洁洁在留下一子一女后不久便染病去世,而对她留下子女照顾最多的便是谈沁沁了。因而,嬴承轩虽然长于谈沁沁却素来对她尊敬与感激。而且谈沁沁不论在皇族还是百姓间皆有贤名,甚至拥有不俗的修为,在去往长安之前还是大秦四大书院之一的百花书院的佼佼者。但也正因其拥有非同小可的能力,而受到了仕宦朝臣的排挤,毕竟,庙堂上的那些人对外戚都是十分敏感的。 只不过,那些仕宦朝臣却是看错了谈沁沁。谈沁沁对争名夺利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所以早在她的姐姐谈洁洁去世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想着如何脱离庙堂的风云了。 扶柳山庄,就是那时候开始兴建的。 山庄建好的时候,按照楚国的纪年,是在延煌十五年。 也正是在那一年,她遇到了江湛璃。 帝皇家族的女子,大多比寻常女子更早成熟、更早承担各种各样的责任。那时候的谈沁沁,年龄其实不算大,但已经是整个大秦都有名的人物。虽说年龄不算大,但也早过了嫁娶的时候,只不过谈沁沁对庙堂上那些王侯子弟全然没有兴趣,是以婚嫁的事一直拖着。 直到遇见江湛璃。 只因遇见了他,她顿时认定,此生非他不嫁了。 虽然因为某些缘故,在初见后谈沁沁便与江湛璃分别了,但缘分让他们的故事注定不会在此终结。 后来,当谈沁沁终于抛开皇族以及庙堂之上的诸多束缚后,她终于得以去往扶柳山庄这个由她开辟的桃源。 也就在南下的路上,一个雨疏风骤的夜晚,谈沁沁再一次遇到了她。然而此次相见,江湛璃是那样仓皇与痛苦,被人莫名追杀不说,因天书而带来的伤也是冲击着他的身躯,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娇弱的孩子。 那个夜晚,谈沁沁救了江湛璃,把他带到了扶柳山庄。 接下来的几年,是谈沁沁一生中最怀念的日子。常年置身于庙堂上勾心斗角的她,疲惫的心灵在那几年得到了最温馨的慰藉。如果可以,她多么想时间永远停在那里。 然而,终究,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因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 离开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个约定。 ****** 我答应你,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回来看你。 ****** 这个约定,写在一纸信书上。当谈沁沁发现这信书,江湛璃已经了无踪影。 守着这看起来虚无缥缈的约定,谈沁沁等待着,守候着。直到某一天得到消息,江湛璃出现在了秦楚边境。 于是,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找他的路。然而,当她终于找到他时,却又连见他一面都不敢,只是让赵秋去见他,只是在他东行的时候远远看着他,只是在心中为他默默祷告。 ****** 金陵城中,江湛璃为凌昭云义无反顾地挥剑时,谈沁沁正在青灯古佛前为他祈着福。 然而这一战后,谈沁沁再没有得到任何江湛璃的消息。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仿佛她与他的相逢根本就是一场虚无的大梦。 但她的心中,依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这是她不变的执念。 他一定会在某一天来到她面前,实现那个约定。 这一天,终于来了。 来得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却又带着欣然与安宁。 ****** 扶柳山庄内,一片澄澈的湖畔。 一身翠绿衣裳的谈沁沁站在湖边,手里捧着一截柳枝,静静看着湖中游弋的鱼儿,面容恬淡,却又透着一丝憔悴。 她似有感应般的微微抬头,发现湖的彼岸出现了一个身穿淡蓝短衫的中年男子身影,正是秋刀雪剑赵秋。他的神情间有急迫与惊讶的意味,正沿着湖上的廊道匆匆向谈沁沁这边赶来。 看着来到身边的赵秋,谈沁沁微笑问道:“赵师傅,怎么了?看你这么急的样子。” 赵秋看了一眼谈沁沁,深吸一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道:“他,真的来了。” 这句话看起来没头没脑,但谈沁沁却很清楚,赵秋话语中的“他”是谁。 谈沁沁微微有些发愣,眼眸却是泛起淡淡的绯红,手中的柳枝更是从她手中脱出,徐徐落下。而当那柳枝彻底飘到湖水上的一刻,她再没有半分的犹豫,向庄门奔去。 ****** 山庄门口,赶来的谈沁沁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多想奔向他,却偏偏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只能怔在原地,泪珠盈睫地望着他。 江湛璃也一眼看到了出现的谈沁沁,他微微笑着望向她,眼神中是满满的柔情,柔情中有歉意与愧然。 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他身陷死局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望向救下他、将他揽在怀里的谈沁沁。 这一刻,周围异常的安静,空气仿佛都变得温柔起来。 就这样过了许久,谈沁沁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 只见眼角噙泪的她露出一个恬淡的笑,朱唇轻启:“你来了。” 江湛璃轻轻点头,认真回答:“嗯。” 有时候,久别重逢,不需要千言万语,一句简单的“你来了”、一个坚定的“嗯”就足以表达出所有的情感。 ****** 不远处的江忆染,看着那温馨的画面,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不自觉地望向洛海棠,而她竟也恰好望向江忆染。两人微微一愣,旋即便是都露出了淡淡的笑。 江湖之中,虽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但亦有最真的柔情、最深的感动。 这样的柔情与感动,让人心醉。 第三十五章 邓炼 梁州,坐落于中州西南、陇州以东,乃大秦占地第二广阔之州。 其中的函水,乃云江最大的支流 在函水的某段,一袭黄衣的金玄岑脚踩一叶扁舟,沿着河岸逆流而上。 时不时有大船经过,也多对其避而远之,显然也是清楚其人必然是修为高绝的修行者,万一有所叨扰,说不好便是血光之灾。毕竟,修行者中不乏性情古怪、乖戾高傲之辈,那些平凡百姓自然要谨慎一二了。 金玄岑显然不在此列,要知道他的性情是挺温和的。不过,对于那些大船的避让,他也是清楚其中意思,不曾纠结于此,只是让顺意而为,控制脚下的小舟浮泛而行。 其实金玄岑很少出纯阳。 他属于那种修行十分努力的年轻人,并不太在意外界发生的事,因而其实他的心思在这纷繁乱世算得上比较单纯了。 只是,绞灭金家的变故后,他的心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修行一时间便是进入了瓶颈。 于是,他决定到江湖中看看。 看看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模样。 恰好,纯阳有一个入世的任务需要人去处理,金玄岑便领了任务,继而出纯阳,向西而行。而纯阳掌教也是答应他,只要他完成了这个任务,便允他之后继续在外行走,不受束缚。 他要去的地方,是陇州州府——西菱。 因为,西菱都云观出了极大的变故,已经引起了纯阳的注意。 要知道,纯阳号称当今道门魁首,自有引领天下道门之势。尤其是大秦境内,除却一些传承千古、名气非凡的宗门,其余中小宗门几乎都听纯阳号令。而西菱都云观便是其中之一。陇州的道门势力并不是很大,反倒是佛门香火更盛些许。都云观虽然算得上是陇州领头的道门宗派,但若放到像豫州、雍州这样道门兴盛的地方,恐怕只能算是三流。毕竟,都云观内甚至没有地仙修行者坐镇。也正因如此,在纯阳兴盛后,出于担心整个陇州尽为佛门势力笼罩的考虑,便会派遣门内的一名地仙修行者前往都云观坐镇,每十载一轮换。不然,没有地仙修行者坐镇的都云观实在太没有威慑力了。 然而,就在不久前,都云观却是惨遭血洗。 除了不知行踪的一个人,全观上下,甚至包括纯阳派出的那名地仙,还有许多无辜的香客,尽数殒命。 纯阳这样的宗门,哪怕随便一名地仙,也都非同小可,更何况是这种能被托付以坐镇一方的任务的。说白了,凶手能够悄无声息地将都云观的所有人抹杀殆尽,实在太过恐怖。 这样的变故,莫说纯阳,秦国朝廷也是大为惊动。红衣早已介入了调查,而金玄岑此番前去西菱,明面上是辅助红衣行动,但实际上纯阳有自己的打算,因此金玄岑会有自己的行动。 至于金玄岑自己,说实话,他感到有些感伤。 因为,人命如草芥,赫然是他真正感知这江湖后形成的第一个印象。 冷酷,而真实。 让人痛苦,又让人清醒。 ****** 扶柳山庄内。 谈沁沁带着江湛璃一行在山庄内信步而行,叙说旧事。一同相随的,除了赵秋,还有一名看起来与江忆染年岁相差无几的年轻人,名叫段与泠。据说跟江月儿关系极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般的存在。 一路走着,风景入目,江忆染也是颇多感念。 不得不说,扶柳山庄的环境确实极为清幽雅致,有时候真的会给人世外桃源的感觉。在经历过江湖纷繁之后,若能于此等清静之中了度余生,当真会是极好的事。 然而,后来,江忆染才知道,这里的清静,在不久前也被打破了。 打破清静的,便是此刻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人。 眼前的男子,着一身华丽赭袍,上绣孔雀,配着诸多名贵的饰品,腰间斜挎一柄玉鞘长剑,几乎一眼便可看出必然是王公子弟。但江忆染并不觉得这赭袍男子会是个绣花枕头,因为此人的身上隐伏着一股淡淡的煞气,就算不是曾在军旅中磨炼,也必然有过江湖行走的经历。这倒使得其华丽的服饰反成了某种掩饰。 这赭袍男子一出现,其他人倒没什么,谈沁沁、赵秋、段与泠却都微微变色。尤其是谈沁沁,脸色直接白了几分,眉眼间划过几抹淡淡的担忧。 江湛璃察觉了这一切,微微皱眉。 却见那赭袍男子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江湛璃和后方的江忆染他们,然后才嘴角微勾地开口道:“沁沁,这几位客人是?” 听到赭袍男子这样的称呼与话语,江湛璃莫名有些烦躁,似乎凭空多出了些许敌意——这本不该出现的。 他的有些震惊于自己心绪的波动,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身侧的谈沁沁,心中突然又涌出了些许哀伤。 谈沁沁却是咬了咬嘴唇,回答道:“是我的好朋友。” “哦?原来是沁沁的朋友,那便与邓某的朋友无异了。”赭袍男子拱手施礼,“在下邓炼。” 江湛璃默然许久,才还礼道:“江徽风。” 邓炼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湛璃一眼,笑道:“原来是江兄弟,幸会幸会。” 江湛璃看着邓炼,眼底闪过一丝厉芒。 邓炼却是转而面带歉容地说道:“想来扶柳山庄中江兄弟还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可惜邓某还有些事要与沁沁商量,只好劳烦赵师傅带几位一览。” 说着,邓炼向谈沁沁伸出手,似乎要将她拉到身边。 谈沁沁下意识地往后轻挪,而巧合的是,江湛璃下意识地向前了一小步,微微挡在了谈沁沁的前方。 邓炼有些发愣,谈沁沁有些发愣,甚至江湛璃自己都有些发愣。 但江湛璃很快清醒过来,退回原来的位置,淡淡说道:“不好意思,失礼了。只是想问一问阁下的身份,毕竟之前似乎不曾在山庄中见过阁下。” 看到江湛璃挡在身前,谈沁沁心中是无限的欣喜。然而,看到他又有些局促地退回原来的位置,她顿时有些失落和怅然。在他的心中,自己终究还是和他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吗? 第三十六章 婚约 邓炼却是大有深意地看了看江湛璃,双手抱肩,淡淡说道:“原来是这等小事,不足挂齿。邓某乃天虞侯长子,而今忝居蔡峰将军座下刺乾校尉一职。” 他顿了顿,望向表情微微变化的江湛璃,笑着继续说道:“另外,不才眼下正是沁沁的未婚夫。” 虽然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但江湛璃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拢在袖中的的手握紧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拱手说道:“冒犯了。” 邓炼浅笑一声,瞥了眼谈沁沁,只是说了一句“沁沁,我们走吧”,便径直向前走去。 谈沁沁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朝着江湛璃他们勉强微笑言说:“抱歉。”说罢,她便是转身向前走去。 江湛璃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转身的那一刻,眼眶赫然已经泛红。 他的神情有些黯淡,略略垂下了头。 画面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 直到邓炼和谈沁沁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原本站在稍稍后面的赵秋终于是上前一步,与江湛璃并肩而立。 他侧身望向江湛璃,神情不断变换着,有些淡漠,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又有些悲哀。 只听他说道:“你知道她希望什么吗?” 江湛璃闭上眼,没有回答。 赵秋继续说:“她希望刚刚那一刻,你能够追上去,拉住她,或者直接把那邓炼揍一顿。” 江湛璃睁开眼,转身直视赵秋:“你知道,这不可能。” 赵秋冷笑:“所以最终,这只是她的希望罢了。” 江湛璃皱眉,正色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秋深深看了一眼江湛璃,转过身,向前动步:“边走边说。” ****** 邓炼与谈沁沁之间的一纸婚约,是在延煌十六年。 当然,这婚约并非谈沁沁所愿,而纯粹是前大秦皇帝嬴承轩之意。其实这本也是他一番好意,毕竟邓炼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而是真正的一表人才。奈何谈沁沁心有所属,根本不愿去履行这婚约,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不过邓炼似乎也对此并没有强求,加之他不久后也去了军中磨砺,这婚约之事便一拖再拖。 后来,总算勉强让邓炼与谈沁沁见了几面,但谈沁沁似乎对邓炼的印象不是特别好,觉得他表里不一、十分虚伪,于是婚约再度搁置。 直到不久前,秦国大变,先帝驾崩,权柄尽数落入暮璎珞的手中,这婚约便再度被提起。原因无非是想借此笼络天虞侯邓昉一脉。毕竟,十二军侯中,若真的论及在秦国的势力,恐怕还是天虞侯邓昉为最。只因邓昉背后的邓家实为大秦豪族,不仅出了一位军侯,庙堂上也有不少子弟,而且,其与纯阳的牵扯亦是极大。 也正因此,谈沁沁与邓炼的婚约便被做起了文章。 之前婚约能够一直拖着,大半原因是嬴承轩感念谈沁沁之恩,不愿太过勉强她,现在他一死,谈沁沁立刻被用作了棋子,尽管她名义上已经远离了庙堂,尽管她所在的谈家也是不小的家族。 邓炼之所以会出现在扶柳山庄,正是出于太皇太后暮璎珞授意。 其实,这也意味着,无论谈沁沁愿意与否,婚事便只在不久后。 ****** 是夜,无月。 黑沉沉的天空中零落地挂着几颗星子,孤孤单单的。 湖畔,江湛璃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寂寂夜空,任凭夜风拂起雪一般的白发。 忽然,他心念一动,望向一边,赫然有另一道身影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 正是江忆染。 江湛璃微笑:“怎么?也睡不着吗?” 江忆染无奈摇头:“根本没睡,晚间修行的时候碰到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一直梗着,等我意识到,已然是深夜了。干脆出来走走,清醒清醒。” “也好,修行之事,本来就不能强求。”江湛璃点头道。 江忆染犹豫了一下,随后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大叔,修行不可强求,但有些事情是必须主动做出选择的。” 江湛璃愣了一愣,然后便似笑非笑地看向江忆染:“啧,我自己还没说什么,你小子倒先劝起我来了。” 江忆染干笑几声,却是没有说话。 江湛璃则是再度望向夜空,轻声说道:“我其实知道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我也真的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不再受到伤害。可我根本似乎无法找到一个两全的选择。” 江忆染默然,他的眼底泛起波澜。 而江湛璃低头一笑,继续说道:“世间岂有双全法,当年如此,而今亦是如此。” 他的声音有些凄凉,透着无奈。 “那不如任性一次?如果她也愿意的话。”江忆染平静但是坚定地说道。 “任性?” 江忆染微笑道:“就是不要顾虑那么多,用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是最简单的方法?” “不平事,以剑平。” 看着江忆染明亮若星的眸子,江湛璃怔了怔,心中却是无限触动。 然后,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只听他没好气地说道:“说了半天,这所谓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人吗?” “反正大叔你应该也察觉了,邓炼已经起了疑心,迟早会对我们动手。”江忆染摸了摸鼻子,说道,“而且,这婚约根本不顾谈姨的心意。让一个人和根本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与杀之何异?” “只是杀他并不容易。他本身虽然修为不高,但有地仙修行者在暗中保护,而且并不清楚有几位。” “可若是再犹豫,待到婚期将近,杀他更加不易。” 江湛璃突然有些神情古怪地望向江忆染,说道:“你小子为何对此事这么积极?总感觉像撺掇我的意思。” 江忆染脸色一僵,尴尬笑道:“有吗。” 江湛璃刚欲再问,却见不远处人影闪动,又是两道身影来到了湖边。 正是赵秋和段与泠。 只见赵秋静静地看着江湛璃,淡淡说道:“因为,我们也想杀他。” 第三十七章 误导 江湛璃并没有太过惊讶,似乎早就猜到一般。 他只是侧过身与赵秋对视着,默默不语。 许久后,江湛璃转身低头,望向眼前清浅的湖水。 那里,赫然有一截柳枝,半在水中,半在岸上。 他屈身将那截柳枝捞在手中,静静端详,却仍未说一句话。 赵秋微微皱眉,有些不耐江湛璃这般犹豫踌躇,刚欲出声,却见江湛璃摇头道:“不必多说,我已经有决断了。至于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赵秋深吸一口气,淡淡问道。 “如果我离开了,你能保护好她吗?”江湛璃依然看着手中的柳枝,微笑起来。 赵秋愣了一下,然后也是侧身看向湖心,沉声说道:“以命相护。” 江湛璃再度摇头:“不,你也不能死。你死了,谁来陪她?” 赵秋握紧了拳,却不发一言。 江湛璃则是转身望向段与泠,笑道:“与泠,以前你这小子不是总唠叨说希望能一直陪在月儿身边吗?现在可还记得当时心意?” 段与泠脸上一红,但很快便是化作坚定的神色:“从未忘记。” 江湛璃轻轻点头,转回身子,紧紧攥住手中的柳枝,闭上眼,喃喃道:“那便够了。” 江忆染望着眼前的三人,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 陇州,西菱,都云观。 初到此地的金玄岑看着飞檐翘角的楼阁殿宇,心中却是有些感伤。 毕竟,这观中曾经有着活生生一百余个生命,而今却皆成虚妄。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向观内走去。 红衣虽已介入调查,但毕竟人手是有限的,还是要借助官府衙门的力量,因而观中时不时有官差小吏、捕头捕快来往其间。 只不过,金玄岑却是发现,这些官差小吏、捕头捕快在路过他身边时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古怪,不禁心下疑惑不已。 待得金玄岑来到都云观主殿,终于是见到了此间的主事者。 其人一身猩红衣裙,如墨长发垂至腰间,远山娥黛,明眸善睐,额间缀着一抹灼红火纹,独自一人站在殿中,赫然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然而,其身负的修为又在时刻提醒着金玄岑她绝不是普通人。 金玄岑深吸一口气,心中虽有些惊讶,但仍是波澜不惊地施礼道:“纯阳沧痕剑金玄岑,见过红衣柳嫣嫣柳大人。” 金玄岑虽然长年在樱山闭关修炼,但心思却是缜密谨慎,是以纯阳掌门天鸿子才会答应由金玄岑负责此次任务的原因。也正因为他的细腻入微,来之前自然早便对调查此事的红衣方面的情况有所了解。眼前的这个红衣女子柳嫣嫣,正是红衣方面的主事人。她虽是女子,看起来温婉可亲,但心狠手辣却是在红衣中出了名的,加之早年曾在朝廷专司缉侦的悬镜司待过,因此但凡出了什么牵扯到极大利害的修行界悬案疑案,大多都会派此女出马。此番让柳嫣嫣负责都云观剧变的调查,也足可见朝廷的重视。 此刻,见金玄岑施礼,柳嫣嫣也是明媚一笑,婷婷施礼:“公子有礼了。” 金玄岑看着微笑的柳嫣嫣,心中却是暗凛,一边观望着殿中的布置,一边问道:“柳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方才入内时,我观那些官差小吏目光有异,柳大人可知为何?” 柳嫣嫣轻笑一声,走到殿中央的一方青铜鼎边,指尖徐徐拂过鼎沿,淡淡说道:“公子无需多心。只是因为据先前调查所得,这都云观中的人似乎是被纯阳剑术所杀。” 金玄岑一怔,皱眉望向柳嫣嫣:“纯阳剑术?” “不错。纯阳的寒山叠云剑诀小女子还是认识的。”柳嫣嫣笑着望向金玄岑,那流转的秋波却反倒让金玄岑心生寒意。 紧接着,柳嫣嫣便是继续说道:“当然,小女子也不会真的傻到便认为凶手是纯阳门下。这等低级的误导,小女子还不至于上当。但似乎除此之外又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线索了。只不过,好巧不巧,也算小女子运气好,几个时辰前倒是发现了其他一些有趣的东西。” 金玄岑嘴角挑了挑,徐徐说道:“不知是何物?” “都云观虽算不得名门大观,但香火还是极盛的。来主殿供香的,多将香插于此鼎之中。”柳嫣嫣指了指眼前的鼎,淡淡说道,“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未能看出玄机。小女子却是发现,鼎中的香灰,似乎有异。后来察知,这香灰中似乎混有某种毒。” “竟然是毒?”金玄岑喃喃道。 “而且并非寻常的毒,应当是经过某种特殊的手法调配而成。虽暂时未能知道毒的名字,但至少已经知道其中的几种成分,譬如敕灵砂、曼心草。这毒的功效,初步推测便是使人晕厥,同时似乎也有衰弱修为之效。”柳嫣嫣继续娓娓说道,“结合之前的线索,眼下无非两种情况。其一,都云观出了内贼,施以奇毒,里应外合。其二,另有其人故意施为,在所供奉的香中施加奇毒。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说白了,我们之前到底还是被误导了。总以为对方会是什么修为高绝的大能,但其实若先施毒,后动手,便是修为弱一些又有何妨?” “柳大人的意思是?” “都云观剧变之后,我们在陇州一带加强了筛查,但大多针对提防的都是修为高绝之人,却疏忽了修为稍弱的。现在,我想若是换个方向筛查,应该很快就能有新的头绪。”说到最后,柳嫣嫣咯咯笑起来,但眉眼间却分明流露着冰冷的厉芒。 金玄岑并没有立刻接柳嫣嫣的话,而是摸了摸下巴,谨慎无比地问道:“我记得都云观最后似乎还有一人不知所踪,可有关于那人的线索?” 柳嫣嫣轻轻看了一眼金玄岑,眼底泛起不知何种意味的波澜,淡淡说道:“最后失踪的那人,似乎是一个刚入都云观没多久的孩子。” 第三十八章 心意 “一个孩子?”金玄岑有些惊讶。 “而且是一个女孩。据说是孤儿,无名无姓,入都云观后便被观主钟静收为弟子,赐名笺云。”柳嫣嫣说道。 “笺云。”金玄岑喃喃道,心底却是翻起惊涛骇浪。 因为,天鸿子在将任务交托于他时曾经说过,此番去往西菱,明面上是辅助红衣行事,实则是要找一个人,一个名叫笺云的人,而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不到这笺云便是都云观中失踪的那一人! 虽然金玄岑瞬间压抑住了心中的震惊,但那眼眸深处骤起又息的惊色却还是被柳嫣嫣捕捉到了。而金玄岑却是未曾发现,柳嫣嫣那微勾的嘴角,似乎伏了无限的思虑。 ****** 扶柳山庄。 又是一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 某间古朴的书室中,谈沁沁坐在窗边的桌旁,望着窗外淡淡的霞光发着呆,面前是摊开的一卷书。 其实以前的她是不喜欢发呆的,因为总有好多琐事缠身,根本没有那个时间。 喜欢发呆是从江湛璃离开后开始的。 他的离开,让她总是心里空荡荡的,无处着落。 这次,好不容易盼来了他,以为心中不会再空荡荡了。却发现,自己盼来了他的人,没有盼来他的心。 也许,爱情这种事,真的不能勉强。 他的心已经全部给了另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给她留地方? 在他眼里,她永远只是妹妹一样的角色。 并不是说他不关心她、他不照顾她,只是,她想要的不止于此。 每次想到这,谈沁沁就会很羡慕,羡慕江湛璃爱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真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敲门声,谈沁沁蓦然惊醒。 她捋了捋眼前纷乱的发丝,堪堪起身要去开门,门却是已经缓缓打开。 出现在那儿的,赫然是江湛璃。 谈沁沁莫名有些惊慌,垂在两边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得紧紧地捏住衣角。 她微微垂下头,脸有些发烫。 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江湛璃轻轻一笑:“怎么了?” 谈沁沁似乎也很快平静了下来,抬起头吐了吐舌头,说道:“没什么。倒是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 “最近你似乎心情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你。” 谈沁沁哀怨地看向江湛璃,没好气地说道:“马上要嫁人了,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你觉得我能开心吗?” 江湛璃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神情,他歉然地看着谈沁沁,带着一丝丝的犹豫,徐徐说道:“你,真的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想跟他在一起吗?” 谈沁沁闻言,清秀的眼睛却是立刻泛红,有泪水打转。她气鼓鼓地说道:“难道我像很喜欢他的样子吗?我根本和他连朋友的交情都谈不上。他那样的人,平常与我都是虚与委蛇,我又怎么可能喜欢她?” 饶是江湛璃,此刻也是被说得一愣一愣,直到最后,才苦涩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男人说对不起,难道就没有实际行动吗?”谈沁沁几乎哽咽着说起来,语调是那样的难过与伤心,“你这个天下第一呆瓜,你到底是怎么追到凌姐姐的?” 说到最后,谈沁沁再也忍不住地哭起来,哭得是那样的让人心疼。 江湛璃心如刀绞。 他上前几步,用手轻拭她脸上的泪水,柔声说道:“好了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都明白的,我们不哭。” “你不明白,你这个呆瓜。我的心意从来……” 谈沁沁说到一半,江湛璃的食指印在了她唇间,打断了她说的话。 只听他用无比坚定的声音说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的。很抱歉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欠你的,也许只有下一世才能偿还了吧。但你放心,这一世,我也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你,让你不快乐不幸福。” 说罢,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愣在原地的谈沁沁,只能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却说不出一句话。 当江湛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却有一句平平淡淡却偏偏带着温度的话留在了这里: “邓炼是么?我会杀了她。暮璎珞是么?我会替你求一个自由。” ****** 不久后,邓炼的房间外便是响起了敲门声。 邓炼心中惊讶之余倒也没有多想,自然是去打开了门。 刹那间,映入眼帘的,是江湛璃淡淡的笑容以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来杀你。” 邓炼几乎只来得及脸色一僵,整个人就在一团爆散的黑白光芒中倒飞出去,直接砸破窗户落在了屋外的花木间。 如影随形的江湛璃看着跌落在花木间的邓炼,双眉轻蹙。 邓炼的实力堪堪妙真巅峰,离地仙尚且有一线之遥,在江湛璃这一击之下本该就此断送性命,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邓炼已然受了重伤,但却并未丧命,周身反而浮动着一层淡白色的光幕,光幕上时不时有黑色与白色的游鱼浮动其间。 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一块破碎的玉佩。 江湛璃眉头微挑,立刻明了这玉佩必然是什么保命的手段。他也没多说什么废话,一道黑色光剑在手中浮现,向着挣扎的邓炼狠狠斩下。 就在这时,从江湛璃左后方的阁楼间,有一道青色剑光扑闪而出,掠向江湛璃。从他右后方的虚空中,则有一个紫色巨掌浮现,朝着他头顶狠狠拍下。而更远处的天空中,则是传来一声惊怒异常的厉喝:“尔敢!” 江湛璃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只是专注于这一剑,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剑。 但见纯黑剑光一闪而过,邓炼周身的光幕轰然碎开,身首异处。 几乎同时,紫色巨掌已至,江湛璃来不及闪躲,周身浮现出黑白玄光,像花朵般盛开,硬挨那巨掌的威势。紧接着,青色剑光掠至,江湛璃另一只手中浮现出白色光剑,侧身轻划,玄妙剑意悠悠荡开,那青色剑光却如遭重击,晃晃悠悠地倒飞回去。 反观江湛璃,依然静静地站在那儿,只有嘴角有着浅淡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