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咸鱼王爷》 第1章 大唐保命手册 贞观十一年。 吴王府。 书房当中,一个丰神俊逸的青年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奋笔疾书。 “大唐保命守则……决不能争当太子,决不能觊觎皇位,要做个吃喝玩乐逍遥快活的富贵王爷。” “老爹李世民说我英武像他,所以很喜欢我,得想办法让老爹讨厌我……划重点!” “大哥李承乾会造反,得离他远点……” “九弟李治会是皇帝,得多套近乎,培养手足亲情……划重点!” “武媚娘是个大祸害,决不能让她进宫……” “……” 青年名叫李荣,本是现代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白领。 结果一觉醒来,莫名穿越到了大唐,成了同名同姓,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三子吴王李恪。 历史上,吴王李恪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悲情皇子。 身上流淌着隋杨和李唐两个王朝的高贵血脉。 被李世民称赞:英武类我。 只可惜,他是庶子,又是隋炀帝的外孙。 而悲剧的命运,也是源于这层尴尬的身份。 历朝历代,一个优秀的庶出皇子,都是藏祸于身,注定下场悲惨。 最终,李恪被房遗爱诬告谋反,落了个赐死下场,妻儿流放烟瘴苦寒之地。 想到历史上李恪的悲惨结局。 李荣感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作为穿越者,绝不甘于认命。 于是,他搜刮大脑,把古今中外的明哲保身之道都想了一遍,终于有了手中这堪称生存哲学的大唐保命守则。 “成了!” 李荣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揉着着酸痛的胳膊,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小声的念道:“保命守则第一大事,藏拙于身,自污自弃,效仿满清和亲王弘昼,办一场活出丧,邀请满朝王公大臣来吊唁,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疯了!” 随后,露出满意神色:“这样就可以平平安安做个逍遥王爷了吧。” …… 皇宫。 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章,太监总管王德惶急而来。 “陛下,大事不好了,魏征来了……” 李世民拿笔的手一抖,墨汁掉在奏章上,又恼又慌问:“是朕哪里又做错事了嘛,这老犟驴怎么来了……” 王德苦笑:“老奴不知啊。” 魏征常常直言进谏,把李世民骂的狗血淋头。 要说天可汗李世民有怕的人,魏征算是一位。 惹不起、躲不起,杀不得,骂不得。 很快,一脸铁青的魏征气势汹汹而来,“陛下,臣要弹劾吴王李恪!” 李世民一听不是劝谏自己,心中顿松了口气,诧异道:“爱卿,为何要弹劾吴王啊?” 吴王李恪,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平日里礼贤下士,聪明睿智,历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能惹出什么事,让魏征这么大动肝火。 八成又是魏征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了! “陛下,吴王府内大办丧事,遍邀王公大臣,惊动了长安内外……”魏征咬牙切齿道。 李世民心中一惊,难道是恪儿出事了,不由悲从心来。 不过马上就回过神。 不对呀。 恪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早就有人来宫中报丧了,魏征也犯不着弹劾。 他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征脸色古怪道:“吴王给自己办活丧,他躺在棺材里,让王公大臣祭奠,还强要厚礼,闹得满城风雨,全长安的百姓都聚在吴王府外看热闹,陛下您就不管一下么?” “逆子啊!” 李世民听了这等荒唐事,一口老气差点没上来,鼻子都快气歪了,雷霆震怒。 “老子还活着,他发哪门子的丧,魏征,朕命你带金吾卫,去把这逆子抓到朕面前!” …… 吴王府内,停着一口大大的棺材。 “都走点心,哭的大声点,本王重重有赏……” 李恪躺在棺材,十分惬意的享受着侍女喂到嘴的葡萄,不时嬉笑怒骂的指挥着。 府中下人们披麻戴孝,嚎啕大哭,仿佛死了亲爹。 和尚、道士诵经超度,卖足了力气,好不热闹。 此时,府门敞开着,任由百姓出入瞻仰吴王灵奠。 几乎半个长安的百姓都来了,携儿带女,翘首踮脚,人头攒动把整个坊街挤得水泄不通。 王府甲士不断吆喝着:“吴王殿下说了,进门就是客,赐酒食,茶水瓜果敞开了吃……” 门口站着王府官家,拉着前来吊唁的王公大臣讨要丧礼。 登门没备着厚礼?那吴王殿下可要生气了。 劳驾写个欠条,赶明王府会差人去取。 一众匆匆赶来的王公大臣,一个个面面相觑。 吴王疯了不成,哪有这般荒唐敛财的做法。 突然。 冲来一群长安县的衙役,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 就见魏征骑着高头大马,率着一队金吾卫赶来,厉声道:“陛下口谕,召吴王李恪,进攻面圣。” “金吾卫听令,把吴王府这些腌臜事物给本官去了!” 金吾卫如狼似虎的冲进王府,就要把灵堂装扮一顿打砸。 “呦呵,本王看谁敢动!” “伤到了我王府的花花草草,你们赔的起嘛!” 李恪一脸玩世不恭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棺材上,吓得金吾卫不敢乱动。 魏征可不怕李恪,昂首阔步进了王府,冷笑一声:“吴王,你知不知罪?” 魏征,著名犯颜直谏的代表人物,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头铁王。 李世民平时都对其敬畏三分,大唐朝中其他人更是敬而远之,不敢稍有得罪。 但此刻李恪敲着二郎腿坐在棺材上,脸上却是不见半分恐惧,言色之中甚至还透着一丝不以为然。 “哈?知罪?” “魏大人这话说的,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宰相就能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吧?你私闯民宅,我还没问你知不知罪呢。” 论头铁,李恪知道自己绝不是魏征的对手。 所以此刻没必要与魏征硬碰硬,迂回打击才是上策。 “本官奉圣旨前来,便是掀了此座王府,也无人敢言本官有罪!” “而吴王生前办丧,强行敛财,非但贻笑大方,还辱没皇室,难道吴王不自知?” “来啊,给本官带走!” 魏征可没什么好脾气,几句话说完,大手一挥,金吾卫再度上前就要将李恪从棺材上拖下来。 按照他头铁的性子,别说今天是吴王,便是太子李承乾这般,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拖走。 第2章 戏精附体 得罪人,向来是他魏征办事的宗旨,一天不得罪两个人,他便觉得这心里痒痒,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 对此,李恪可谓深谙其道。 “慢着!” “魏大人话说得漂亮,但全都是屁话,没一句说到重点。” “敢问魏大人,大唐律法中哪一条规定了本王不能生前办丧?” 面对来势汹汹的金吾卫,李恪面不改色的坐着,双眼如炬,盯着魏征喝问到。 周遭金吾卫被李恪的气势所慑,均是不敢上前,面面相觑间踌躇不已。 魏征闻声也是一怔,脑中思绪急转,将大唐律十二卷,五百条,令三十卷,一千五百四十六条,诏敕十八卷,七百条,定式二十卷,三十篇通通翻了个遍,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大唐律法中,的确没有明文规定亲王不得生前办丧。 也就是说,李恪此举,并未触及国法! 一思及此,魏征顿时语塞不已,万般思绪堵在脑中不断打转,然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怎么?想不出来?” “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做起事来就跟我家养的二哈一样呢?” 李恪一阵摇头“痛惜”,脸上不堪之色溢于言表。 那魏征一听,顿时怒从心中起,火从眼中冒,咬牙切齿看向李恪。 “你...你!” “便是大唐律法中不曾明文规定,你吴王此举仍是令大唐皇室受辱,颜面蒙尘,本相今奉圣旨前来缉拿你,难不成你敢抗旨?!”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管他有没有律法规定,既然是奉了李世民的圣旨前来,那便是大罗神仙在此,也得给他扛回去。 抗旨这顶高帽,任谁也扛不起啊。 “好家伙,道理讲不过便直接给本王戴高帽了呗?” “但本王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不与你进宫吧?” 李恪冷笑一声,脸上尽是不屑。 “你!” “你什么你?我在自家府邸搞活动,你是太平洋的警察还是咋的?” “父皇要见我,我去就是,用不着你在这里大呼小叫。” “来啊,继续给本王哭,谁哭得最有模有样,本王回来后重重有赏!” 言罢,李恪这才漫不经心的从棺材上跳下来,整理一番衣冠后,再度淡淡瞟了脸色铁青的魏征一眼,然后堂而皇之的走向府门。 ....... 皇宫。 李世民瞅着眼前若无其事的李恪和一脸铁青怒气冲冲的魏征,再这心里突然一下子觉得很舒服,也不知为何,反正就是看着魏征难受的模样,这心中就是说不出的畅快。 不过他又觉得好奇,一向让人敬而远之的魏征,到底是如何在吴王府吃瘪的? 连自己都干不过的人,难不成被李恪给教训了? 若是如此,那李恪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咳咳...李恪,到底怎么回事,速速道来。” 心中虽是畅快,但在这个魏征面前,李世民可是绝不敢喜怒形于脸,当即沉声问到。 “回父皇,您这就过分了啧?您让魏相将儿臣抓来,您都不知道咋回事,儿臣咋会知道。” 李恪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言道。 “你还好意思说!” “谁让你在府中办活丧的?朕尚在人世,你办的是哪门子丧事?!难不成要朕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说你这逆子在咒朕,想让朕早点死?!” 李世民顿时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及自己一代圣君天可汗的历史形象。 一旁魏征听罢,顿时心情大好,脸上逐渐恢复笑意看向李恪。 “父皇,没必要给儿臣戴这么大一顶高帽子吧?不过是办个活丧而已,大唐律法之中也没有规定儿臣不能办活丧不是?” “再说了,儿臣办活丧那是未了体验死后会得到如何的祭奠,这是未雨绸缪,怎么就成诅咒您老人家?放心吧,儿臣就算要诅咒您,那也是诅咒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您若是死了,儿臣以后找谁要零花钱去不是?” 李恪甚为不以为然的道。 但他话音刚落下,便立刻感觉到四周温度急剧下降,而后抬头一看,一张铁青色的大脸顿时出现在眼前! “你好歹也是个皇子,如此荒唐行事!” “啪!” “传出去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皇室?” “啪!” “皇室颜面何存?” “啪!” “朝廷的颜面何存?朝廷的威严何存?” “啪!” “朕让你胡闹,让你任性妄为!” “啪!” 一顿板子打在李恪的屁股上,李世民那是用了大力气的,直将李恪打得哀嚎不已,偌大殿内尽是惨叫,便是一旁的魏征也不由面露骇然之色,急急退了出去。 而就在魏征离开之后,李恪当即翻身跳起。 “老李头!打够没有?需要演得这么逼真吗?又不是要让你去拿奥斯卡!” 李恪甚为愤然的摸着屁股看着李世民,脸上一阵惨痛之色。 李世民转头朝殿外看了一眼,确定魏征不在了之后,这才急忙将手中板子放下。 “打疼了吧我的儿?唉,朕是属实无奈啊?你想那魏征前来告状,朕能不演得逼真点儿吗?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咱们爷俩谁能讨得了好?” “老爹!您老人家可是大唐皇帝,堂堂天可汗陛下,四夷宾服,威加海内,怎么这么怕那个老犟驴?” 李恪呲牙咧嘴捂着屁股,嫌弃的甩了李世民一双白眼。 听到李恪倒打一耙,李世民登时火了。 “还不是你个孽障惹的祸,光天化日出哪门子殡,朕已经半个月没被那老匹夫喷口水,你个逆子一闹,连的朕也不得安生!”李世民双指并拢,在李恪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敲了几下,怒犹未消道:“明天弹劾你的奏疏递上来,朕一封也不驳,给朕滚去安州,别让朕再看见你这个孽障!” 李恪嘿嘿一笑,扯着脖子就喊: “魏相公,陛下还有事……呜呜!” 话未说完,李世民一把捂住了李恪的嘴,再看到魏征没有因此折返,才松了口气。 “小声点……可别让那老匹夫听见,否则那老家伙又要生出事端,闹得朕不得安生!” 此刻的李世民,愁眉苦脸满脸外加惊慌失措,哪有一点天可汗陛下的神威? 分明是逃学被老师逮住的学生。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李恪小声嘟囔,倒退着靠近殿门,作势欲溜。 第3章 别怕魏征,儿子有办法 “你说的轻巧,朕从长安躲到洛阳,从洛阳躲去离宫,魏玄成哪次不跟来……好了,把奏疏给朕捡过来,滚回吴王府思过。” 李世民迈着四方步坐回御榻,抬手一指大殿门口的奏疏,喊住脚底抹油的李恪。 李恪踱步过去,一边走一边嘀咕。 “魏征每次都跟着您,您干脆把他远远轰走,眼不见为净,何必怕成这个样子。” 假如魏征不在长安,自己想怎么作妖就怎么作妖,御史顶多整天弹劾,谁敢和魏征一样,揪着李世民告状? 如此一来,自己离皇位越来越远,小命无忧……美滋滋。 一边捡起奏疏,李恪一边畅想美好的未来。 虽然他知道老李几乎不可能把魏征轰走,但这和做白日梦有什么关系呢? 即使不提魏征的象征意义,只论他的才干,虽然朝中人才济济,但是能顶替魏征的,却是一个也无。 “咦……这是弹劾安州长史宇文怀远收受贿赂、毁坏民田的奏疏啊。” 李恪扫了一眼,立马从骈四俪六的奏疏中寻出核心,喃喃自语起来,丝毫没关注到李世民注视的目光。 “怎么?有话要说?” 李恪随手把奏疏合起来,放在案头,听到李世民的话,还以为是在询问要如何轰走魏征,随口应道:“正好让魏征派去处置宇文怀远。” “荒唐!”李世民一拍奏疏,眉梢带怒:“让堂堂宰相去抓贪官,这话你也说的出口?” “吏治乃是天下之重,宰相管吏治有失什么体统?”李恪反问李世民,直问的他哑口无言,随口胡诌道:“您从门下省、御史台挑几个人,给魏征搭个班子,天下十道挨个巡视,您老人家最少能清静半年。” “黜陟大使?” 李世民嘀咕道,贞观八年他便派遣李靖等人巡察天下,可是结果颇为一般。 “差不多吧,让魏征在外面转几年,专管吏治,好好整肃一番,朝里还能清静一点。” 等等……我好像发明了不得了的东西。 李世民也有同感,他捋着胡子,静静琢磨起李恪的办法。 大唐吏治确实需要整饬一番,近年来承平日久,州县挖出来的贪官墨吏越来越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前隋倾覆缘由之一正是吏治败坏,百姓苦不堪言,难以聊生,烽烟四起,于是义军横扫山河,终结四百载乱世的强隋轰然倒塌。 一定要引以为鉴! 李世民不禁连连点头,知道江山得之不易,方能知道怎么守住大唐江山。 载舟覆舟的道理,不外如此。 有这样的见识,拱卫大唐社稷,足够了。 想到此处,李世民不禁余光扫了一眼李恪,本想对李恪另眼相看,稍稍夸奖几句,熟料李恪正大口大口吃着点心。 “出去!” “啊?” “朕说——出去!” “好嘞,您吃好喝好……” “砰!” 躲过来袭的砚台,李恪三步并作两步,逃似的远离李世民,直奔承天门而去……毕竟不可能从玄武门出宫。 就算李恪想去瞻仰一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大唐皇室传统艺能,老李也不能同意。 李恪离开后,李世民展颜落座,命王德摆开地图,自己端着砚台,咬着笔杆,踩在半个大殿大小的地图上,勾勾圈圈。 恪儿此策果然不错,选中枢要员代天巡狩,清查吏治,州县官吏自然震簌,天子威仪也能远播四方。 确实是治世之良谋,安邦之佳策。 恐怕谋重如房玄龄也没有如此韬略吧。 还是朕的儿子更胜一筹。 果然是朕之麒麟儿! 心情愉悦,李世民不禁胃口也好了不少,拿起李恪吃的还剩半盘的牛乳玲珑酥,一口一个大快朵颐。 大唐共有十道,远隔万里形同流放的岭南道和连年作战民生凋敝的陇右道不提,还剩八个道。 瞧着万里江山,想到百官各自特点,李世民已有腹稿。 魏征刚直,放在朝中百官皆震肃,连朕也怕他,就让他去朝廷统治最为薄弱的江南道……绝不是因为朕想把他远远的打发走,嗯,就是这样。 马周虽然可堪重用,毕竟资历尚浅,便派他去剑南道,那里适合他。 王珪………… 日头渐西,李世民脚边已有厚厚一摞纸业,尽是老李随手记下的,需要耳提面命的要务。 弄了半日,就剩一个关内道,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本来魏征是最为合适的选择,然而选了魏征,还是要整天见到这个老匹夫,一想起每天都要被魏征怼,李世民食欲顿消,今晚御膳又要剩下大半。 可是该让谁去呢……既要身份尊贵,压得住贪官污吏;又需果敢有为,行事当断则断不惧贼人狗急跳墙;最好同朕有亲,更加靠的牢固。 这时,王德又气喘吁吁跑进大殿,躲着地图站到李世民十步以外的地方——这可是万里河山,除了皇帝,哪个敢踩? 不要命了!? “慌什么,有军务?” 李世民见平素沉稳的王德如此失态,心下便有几分担心,忙收起笔砚,只待宣召政事堂诸位相公议事。 “不是不是……是吴王!” “吴王反了?”李世民脱口而出,李家造反起家,造反可谓是老李家的光荣传统。 “不是不是……吴王方才把汉王打了!”王德连连摆手,深吸一口气,把话一口气说完。 “打了?”李世民一愣:“李恪?他和汉王才见过几面,怎会打李元昌,你可是亲眼看到?” 难怪李世民不信。 大唐皇族内斗自相残杀是传统艺能,可没听说过还有皇族斗殴的传统。 “老奴刚从承天门回来,汉王被吴王打的满街跑,地上还躺着个绿袍小官,满脸是血……似乎还有气。” 承天门? 那可是国门啊! 李世民一口老血如鲠在喉,气的三尸神暴跳,又闷又怒,恨不得活活撕了李恪。 活人发丧的事还没揭过,孽障就敢在国门殴打亲王,是不是明天就要提兵攻入玄武门! “查!!”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 “立刻去给朕查!一个时辰,朕要结果,查不出来统统滚去岭南开荒!” “喏喏喏……” 王德吓得缩脖脚步飞快溜走,他许久没见皇帝这般愤怒,这般纯粹的愤怒,没有一丝一毫政治意味,没有借题发挥、借力打力,没有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这个孽障! 朕前世如何冤孽,倒生出这个混账东西! 可怜杨妃,朕驾崩后,她又该依靠谁呢? 第4章 被算计了 半个时辰多,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连同宗正寺少卿一同前来。 虽然天色渐晚,李世民也没有留饭的意思,但四人还是紧赶慢赶一路小跑,速度居然超过了胖胖的王德。 “臣御史中丞裴宁、刑部侍郎柳荣、大理寺少卿詹寿拜见陛下。” “臣弟李襄拜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黑着脸,满腹不痛快点了裴宁的名,也不知在对谁发脾气。 总之在场四人个个噤若寒蝉,莫说高声语,便是喘息声音稍大,都要偷偷确认一眼龙颜有无大怒。 “臣、臣在。” “查清楚了?” “回陛下,臣查清楚了。”裴宁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不等李世民再问,当即举起一册奏疏。 “是如此……”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李恪刚从老李那里出来,刚离开李世民视线,便被母亲杨妃派来的婢女拦下,连拉带哄带进杨妃宫中。 被母亲训斥好一阵,李恪才脱了身。 他那套“大唐保命守则”自然不能说给母亲听,即便说了,杨妃也未必能信。 贞观十一年,李承乾储位稳若泰山,谁能想到李恪对储位会有威胁? 就算是杨妃,对他的期望也不过是有一块富庶的封地,富贵荣华过日子罢了。 哎呀……天快黑了! 李恪瞧着盖满半边天的火烧红霞,却无心欣赏,迈开步子以冲刺的速度朝承天门狂奔。 内宫都是太监宫女,即便不认得李恪,见他衣着华贵,举止不羁,自然无人敢拦。 未几,满头大汗的李恪总算出了承天门,准备混在百官下班的队伍里离开皇城。 忽然,李恪身旁传来了令人生厌的声音。 “这不是活人出殡的吴王吗?” 这声音沙哑粗粝,就像是喉咙灌了两斗沙,沙哑之致。 看来自污卓有成效……李恪满意的点点头。 这不,半天不到就有人找孤麻烦,照这样下去,半个月不到,自己就能彻底安全。 夜夜笙歌啊… 咨情纵乐啊… 想到这里,李恪神清气爽,迈步便走,不离那人一句,别说正眼相瞧,便是白眼也不赏他半个。 李恪用脚后跟想也能知道,这个被人当枪使的小官肯定是自己那几位兄弟叔伯的手笔,想把自己当场垫脚石,踩着李恪脑袋靠近九五之位。 想清楚这一点,李恪更是丝毫理他的欲望都没有,头也不回沿着天街直奔朱雀门而去。 熟料,这绿袍官不依不饶,也不知他背后之人许了何等好处,竟让这厮豁出去了,从承天门一口气追到尚书省门口,在大庭广众之下?攀住李恪撕咬。 “吴王为何不理下官,莫不是下官所言有假?” 李恪突然转身,上下扫视片刻,冷冷问道:“汝是几品官?” “吴王还要看下官是几品才愿回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食唐禄,具为唐臣,岂有据官品尊卑所所待参差?” 俞孝冷笑回答,声音刻意抬高,引得众官员纷纷侧目。 “是吴王,躲远一点,吴王连魏相都不怕,一会发起疯来小心牵扯进去。 “是也是也……咱们躲远一点,日后有司查问,只推脱不知便是。” “快去御史台喊御史过来拦住,真要让吴王把这厮打了,咱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喊什么御史,赶快去政事堂找魏相公,再过半刻魏相公便要回府了。” 大唐朝廷的官吏何止千员,片刻功夫,尚书省外便围满了看热闹的官吏,四方口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李恪听得渐渐明悟过来。 好啊……这是有人给孤挖坑,自己倘若真的当众打了这厮,就不是削减食邑、削减俸禄的小打小闹,而是要撸掉亲王爵位了。 看来不是打孤的脸,而是让孤永世不得翻身啊! 当街殴打朝廷命官,勿论几品,打的是大唐威仪,是大唐的体统,更是李世民的脸面。 更休提是在皇城里殴打朝廷命官,那还了得? 发配岭南都叫皇恩浩荡。 想想李世民那张即将黑中透紫的老脸,李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同时,李恪心底一股野火噌的一下涌上心头,自污藏拙是孤保命的计策。 不代表什么人都可以算计孤! 半日不到就有人出头,孤究竟多么遭人恨,有多少人盯着孤? 李恪冷眼紧勾勾盯着俞孝双目,缓步靠近,每走一步都势若千钧,唬的俞孝下意识后退,在碰到同僚后才停下脚步。 “下官大理评事俞孝,从八品下。” 俞孝一看李恪表情,心道不好。 坏了,吴王动了真火。 御史台和监门卫怎么还不来,吴王这幅怒容, 自己怕是会被打死在这里……糟了,我这是被人卖了吧! “从八品下?”李恪轻声念道,“孤的侍妾尚且是四品,汝见了犹须得行礼……汝对孤反倒是三番两次出言不逊,意欲何为?” “来个人去敲登闻鼓!”李恪沉着下令,确有几个官员听命,小跑着去击鼓。“孤带着这个贼子面圣,丁是丁卯是卯说个清楚!” 李恪信步上前,双臂合力擒住俞孝,像是生俘敌将般扛着俞孝向北直奔内宫。 谁跟汝等玩陷害算计的小把戏? 孤直接掀桌子! 有时候,莽一波也不错。 教员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作为教员的好学生,李恪向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事到如今,幕后煮屎人哪里敢继续苟。 此事一旦捅到老李面前,就大发了。 身为皇亲陷害帝子,比之兄弟反目手足相残更让李世民忌惮痛恨。 朕自己儿子争权夺位也就算了,你也掺和进来,罪大恶极,是该当何罪? 李元昌冷汗直冒,顾不得胖胖身子一旦奔跑便会胸闷气短,从东宫直奔承天门而来。 “吴王……吴王等等,这不过是个小官邀直搏名,明日上疏弹劾便是,何必惊扰圣人。” 李元昌到现在还不忘给李恪挖坑。 堂堂吴王因为私怨而弹劾一个八品小官? 即便错在俞孝,身为吴王,也也不可以睚眦必报。 李恪但凡上疏陈奏只言片语,便是气量狭小,不堪为人君。 第5章 糟了,汉王被吴王打了 事到如今,幕后煮屎人哪里敢继续苟。 此事一旦捅到老李面前,就大发了。 身为皇亲陷害帝子,比之兄弟反目手足相残更让李世民忌惮痛恨。 朕自己儿子争权夺位也就算了,你也掺和进来,罪大恶极,是该当何罪? 李元昌冷汗直冒,顾不得胖胖身子一旦奔跑便会胸闷气短,从东宫直奔承天门而来。 “吴王……吴王等等,这不过是个小官邀直搏名,明日上疏弹劾便是,何必惊扰圣人。” 李元昌到现在还不忘给李恪挖坑。 堂堂吴王因为私怨而弹劾一个八品小官? 即便错在俞孝,身为吴王,也也不可以睚眦必报。 李恪但凡上疏陈奏只言片语,便是气量狭小,不堪为人君。 试问,谁愿意自己的君王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谁不想自己的君王是个心胸宽和的人呢。 遑论与老李相比,老李的心胸肚量异常宽广,别看老李对魏征满腹怨气,还是让魏征官授侍中位列宰执,如此心胸,古今帝王中有几人得以相提并论。 这也使得李世民颇为自得,也是他自诩青史留名可堪标显之处。 倘若自己儿子在心胸上与自己全然不类,心胸狭隘,无有容人之量,整日想着打击报复……想当皇帝? 做梦去吧! 李恪余光扫到李元昌胖胖的身影,冷冷一笑。 头也不回,径直往承天门而去。 李元昌一见顿时急了,李恪可以随意进出内宫,自己可没有这个资格。 一掐大腿,李元昌咬牙发狠,赶在李恪步入内宫的最后一刻,在承天门外横街拦住了李恪。 胖胖的身躯堵在李恪身前,粗重的气息实在难以喘匀,即便如此,李元昌仍咬牙挤出笑容,“吴王,一个八品官而已,何必面圣,皇叔带恪儿去御史台,让御史们弹劾此獠便是。” 哼! 果然是你! 撺掇李承乾造反不提,如今还算计到孤头上,真把自己当成幕后黑手了! 好啊……孤今日便为皇家除此祸端。 李恪左右幻视,只见驻守承天门的三卫五府的卫士已然隔离开百官,更兼遣人往九重去也,正是禀报天子。 他信手一抛,俞孝滚落在地,结结实实撞在青石板上,顿时满头鲜血淋漓,染红石阶。 “古人云,家贼难防。”李恪冷冷盯着李元昌,“你做的好家贼!” “吴王说什么,孤听不明……啊!你、你怎么打人!” 李元昌捂着鼻子,顿觉满脸酸胀,双目几乎睁不开,眼泪、鼻涕堵不住的往外流,倒灌入口,百味交杂酸甜苦辣一并汇聚,直教人涕泗横流。 “李恪!你混——唔!” 砰的一记右勾拳,带着风声狠狠打在李元昌右耳,顿时耳边嗡嗡作响,撕裂般的剧痛萦绕不去,慌忙中伸手一抹,只见满手是血,吓得胡乱擦抹。 百官的惊呼声,他此刻竟也听不到了。 “孙郎将,还不拦下吴王,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吴王打死汉王吗!?” 勋卫郎将孙昭德已然吓傻了,出身高门望族的他,哪见过两个亲王当街互殴……哦,不对,是吴王痛殴汉王的场面。 脸色苍白如同白纸,却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我……他……这个。” “快去啊!” 尚书左丞何奇略一把揪住孙昭德衣襟,狠狠甩了两个巴掌,打醒了自己妹夫。 要是放任吴王打死汉王,在场百官法不责众,但孙昭德却一定罪莫大焉,举家长流岭南海西都是圣上开恩! “可、可吴王神勇,某打不过他啊!” 孙昭德此刻多恨自己平日没有打磨武艺,事到临头追悔莫及,而何奇略更是可怜自己刚刚出嫁的一母同胞的亲妹,放生恸哭。 “你……我可怜的妹妹啊!” 李恪打了两拳,见李元昌仍旧没倒,又发一拳,直直打在他的眼眶上。 想李恪平素便有英武之名,怒极挥拳,只听骨骼裂开的牙酸声响起,李元昌失声惨叫,声音凄厉堪比三峡之猿揉。 吃了三记拳,李元昌哪还有分寸? 连滚带爬四下躲闪,生怕被李恪活活打死。 “好贼子,还敢躲!”李恪一把夺过不知哪官的笏板,掂量轻重正合适,一边历数罪责一边追打李元昌。 “我打你蛊惑太子!” “我打你犯上作乱!” “打你构陷亲王!” “打你阴谋诡计!” …………………… “蛊惑太子?构陷亲王?” 李世民眼中带煞,手指关节有节奏的敲击着书案,李元昌想干什么? 也想做朕的位子吗? “这几件事,属实吗?”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是喜是怒,但在场几人五步心惊胆战,今上可是暴烈脾气,至今没有龙颜大怒,十有八九是动了真火。 看来吴王和汉王一定有一个人要遭殃了。 “回禀圣人,时间仓促,臣等只查清汉王驱使大理评事俞孝阴谋陷害吴王一事。其余诸事,牵扯甚深,臣等才智不济,请陛下恕罪。” 此言一出,其余三官纷纷心中喝彩,裴宁这话说的极妙,既奏明实情,汉王确实在耍阴谋诡计;又把其余几件难办的事,推的干干净净:陛下,这些事情牵扯太深,俺们查不明白,还是您老人家自己查吧。 “汉王和吴王呢?” 李世民此时哪有心思管裴宁耍滑头,李元昌的罪坐实一项就了不得。 “吴王在左千牛卫官署,汉王在右千牛卫官署。” “王德,唤吴王过来,再派医官给汉王瞧瞧,带一队亲卫过去,看住汉王。” “奴婢遵命。” …………………… 左千牛卫府里,李恪大摇大摆端坐首席,面前摆着各色干果点心,哪像是关押,简直是来赴宴的。 嗯,确实不是关押。 他痛打一通李元昌直到王德赶来,便把李元昌扛到右千牛卫,随手点了两队勋卫看门,自己主动去了左千牛卫,一点没有逃跑的意思。 就算逃,又能往哪逃?就算逃去安州,不还是在大唐疆域之内,还不如挺直腰杆呆在皇城。 “叔父,一会圣人便要召叔父入宫,叔父有什么嘱托的,侄儿一定代为转达。”李义端小声问道。 千牛卫,作为比五府三卫更靠近李世民的卫队,成员大半都是皇族,起家的品秩便高过县令,实乃皇族镀金入仕不二之选。 在此之中,遇到皇族旁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且,千牛卫尽是未成年的男子,虽然也不能随意出入宫禁,但公私之间,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义端之意,便是趁着稍后轮值,入宫通知杨妃,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嘛……只要杨妃知道此事,少不得要求李世民,吴王多少能少受些苦。 “心领了。”李恪笑着回应,人以诚待我,我以诚待人,“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 “侄儿李义端,梁王之孙。” 李唐皇室可不止李渊一脉,李渊的堂兄堂弟大多封有王爵,虽然成功拱卫了大唐皇室,但也让李恪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李恪还想多聊几句,忽听王德那熟悉的笨拙脚步声与粗重呼吸越来越近。 果然,片刻后,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德一脸涨红出现在左千牛卫府。 “圣人有命,请吴王入宫。” 李恪稍稍一愣,问道:“是‘请’吴王入宫,不是擒吴王入宫,老王你别听错了。” “哎呀……我的三郎君啊,您别拿老奴取笑了,圣人唤您入宫,没提捉拿您。”王德哭笑不得,劝道:“圣人此刻火气正盛,三郎见了圣人,多少服个软,左右三郎占着理,圣人骂一顿也就过去了,可千万别惹圣人生气了。” “好好……孤知道了,你还要去见汉王是吧,那孤自己去了。” “三郎君——” “放心放心,太极宫孤从小就住,闭着眼睛都能转出来,迷不了路……你快去吧,一会宫门落钥,小心回不了宫,在天街上打地铺。”李恪抖了抖衣袍,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仪容,也不刻意扮惨,挺直腰杆直奔内宫而去。 第6章 一日两召见 “三郎君小心,圣人颇为不悦,或将询郎君当时口陈之事。” 甘露殿外,一名小黄门借着洒扫机会,悄声说道。 “有劳了。” 李恪轻声以对,轻振衣袖,微不可察叮当一声,一块拇指大小黄金便掉落在地,他也不驻足回顾,当即离去。 “父皇,您又找儿臣啊……天都快黑了,儿臣住母亲宫中吗?” 李恪一脸笑意的躬身行礼,王德的话全然没记住。 “所有人,都出去。甘露殿五十步内,不得近人。” 李世民黑着脸下令,顿时甘露殿里所有服侍之人全部退下,殿门也被合上,全凭烛光照亮庞大的宫室。 “父、父皇,这次可是儿臣占理,是李元昌先挑起事端——” “好了恪儿,朕有话问你。”李世民正色相询: “李元昌蛊惑太子之事,属实吗?” “属实。” 李恪当即作答。 “可有凭据?” “父皇可连夜搜查汉王府。” “东宫呢?” 李恪没听懂:“什么?” 李世民刻意看着别的地方,问道:“朕问,要不要搜一搜东宫,李元昌蛊惑太子,东宫或许有证据。” “不可。”李恪李恪制止道:“太子者,国之储贰,其势绝不可摧。况且父皇天威远播海内,太子之位,宜尊崇之而不宜卑贱之,倘若父皇搜查东宫,大兄必定心生惶恐,慑于父皇天威,恐会颓唐不振。 是故,儿臣以为,不宜搜查东宫。” 李世民静静听完,许久未言,李恪怀疑李世民走什么没听见,喊了一声: “父皇?” “没事……恪儿既然无意牵扯太子,为何要在承天门前说李元昌蛊惑太子之语。” “父皇,儿臣不说,此事便不存在了吗?倘若李元昌日夜出入东宫,蛊惑太子,乃至撺掇太子不轨,那就太晚了。” “儿臣于此事,只有公心。” 倘若李世民搜查东宫,李承乾少不得要变得和历史上一样行事偏僻,最后闹得天怒人怨,李世民怒而废黜,自己也难免牵扯其中。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稳住李承乾的储位。 作为大唐开国以来,储位得之最易、最正的太子,李承乾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乖乖做太子,好好学习治国,熬到李世民驾崩接班就是了。 自己也能舒舒服服做个亲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用担心哪天一杯毒酒,小命归西。 “恪儿便不担心你大兄因为此事怨恨你吗?”李世民问道,从小经历政治斗争,他已然习惯怀疑一切。 “父皇看得明白,百官看得明白,儿臣看得明白,大兄聪敏过人,怎会看不明白。” 李承乾是造反失败了,可他不是傻子。 在他太子生涯中,监国数次,朝野赞誉,怎么可能是善妒的庸才? 良久,殿中沉静异常,诡异的气氛让李恪浑身不适。 “好。”李世民没头没尾的说了个好字。 听闻此语,李恪刚刚松了口气想溜,却被李世民拍桌子之声吓了一跳。 看着一脸得意的李恪,李世民习惯性觉得还是敲打一下比较好,免得无事生非。 “孽障,大庭广众殴打汉王,汝还要不要皇家体面!”一拍木桌,李世民喝斥道。 “父皇,是李元昌挡了儿臣的路。” 李恪梗着脖子死不认错,那光天化日耍无赖的态度的更是让李世民气的跳脚。 “孽障你还有理了!” “儿臣就是有理,儿臣受了委屈,入宫寻父皇母妃哭诉,有何不可?” 何止是有道理,简直是天理。 “强词夺理。” 李世民虽然口上依旧不依不饶,但是语气却已软了下来。 人有远近亲疏之别,李世民与李恪毕竟还是更亲近一些,毕竟疏不间亲,李元昌构陷吴王,蛊惑太子,离间天家,乃是罪在不赦。 看着英气逼人的李恪,李世民越看越满意,在李恪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那个挥斥方遒,纵横天下的天策上将。 诸侯无异于土鸡瓦狗。 天下尽在翻覆之间。 怜爱之色渐渐在眼底浮现,李世民看向李恪的目光愈发柔和。 如此英武刚强,像朕。 “恪儿,朕给你派个差事,如何?” 虽是问话,但李恪从中一点商量的语气都没听出来,只得撇嘴点头道:“一切听父皇安排。” “你此前所说派员巡察天下诸道吏治,朕准了。”李世民指着背后高高挂起的舆图,又说:“关内道还缺一员,本来魏征最合适……既然此策是恪儿你的主意,就你去吧。” 李世民满意的点头。 恪儿担任此职最为合适,一来亲王之尊,地位尊贵,二来性子刚勇,没有官场习气,定能整肃吏治。 三来,恪儿乃是朕亲子,正可拱卫李唐江山。 宗室也可多做些事,免得重蹈隋周覆辙,被外姓人篡夺江山。 一举三得,再妙不过。 李世民抚须微笑,然而李恪却惊愕莫名,患得患失,接旨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啊这……怎么又给自己招了这么一个官。 我今天刚刚惹来魏征弹劾啊,老李你没搞错吧。 李恪还是没想透彻。 全天下被魏征怼的最多的人是谁? 是当今陛下。 此刻正在御榻上坐着呢。 外臣被魏征弹劾,李世民任用起来,肯定会再三斟酌,毕竟魏征弹劾臣子从来正直无私。 但涉及自己儿子……李世民立马和李恪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古人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不过李恪却丝毫不想和李世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绞尽脑汁琢磨推脱的理由。 “儿臣……儿臣威望不足,恐难当大任。” 赶紧推掉吧,赶紧回安州苟着,远离政治中心,才是保命良策。 “无妨,有朕在,恪儿想抓谁就抓谁。”李世民毫不在意的挥挥手。 威望?那是什么东西,朕起兵反隋也才十九岁。 “这个……儿臣没去过关内道。” “说什么胡话,你生在关内,长在关内,说什么没去过关内道?” “可、可儿臣没做过……” “这是敕命。”李世民双目一瞪。 好嘛,皇帝敕令一下达,由不得李恪不同意。 在贞观十一年的长安,李世民的敕令,足以命令每一个人。 “儿臣谨奉诏。”李恪无奈点头,又问道:“那儿臣所任的官职叫什么啊?” “朕没想好,你来想吧。” 李世民大手一挥,把命名权交给了李恪。 “那就叫大唐反腐倡廉专项钦命督导组吧!” 啥?? “噗——”李世民一口清茶喷出来,满头问号,咳嗽道:“什么破名字,孔颖达怎么教的你,起了这么个怪名字,换一个!” 李恪撇撇嘴,哼,不识货,这个名字可能让贪官墨吏睡觉都不敢闭眼。 “那叫采访处置使。” “行。”李世民点点头,这才像个正经官名。 “那儿臣告退了?” “去吧,别让你母亲担心了,快去吧。” 想到杨妃,李世民不禁脸色一苦,李恪李愔兄弟俩每当犯错,杨妃都会打着送羹汤的名义来求情,似乎是和皇后学的。 皇后在时,也常常亲手调制羹汤。 可是,杨妃学的显然不到家,没有皇后的厨艺,便不要亲自下厨。怎么做都不会难喝的红豆银耳羹,硬是在杨妃手里甜的发腻,每次喝完李世民都要牛饮一升又苦又涩的清茶,方能缓过劲。 久而久之,老李反而喜欢上饮茶。 “儿臣知道了。” 李恪背着手出了甘露殿,没走多远,就遇到了生母杨妃。 第7章 谁的鬼主意 翌日正午,政事堂。 帝国所有的决策都要在这里拟定、议论、审核、批复,不经过政事堂的宰相审核副署,即便李世民的命令,也不能称之为敕令。 一道道奏报从天下三百余州汇聚于此,然后发出一道道堂牒,六部九寺在政事堂的领导下,维持大唐朝廷的运行。 帝国的宰相们,在这里讨论着帝国的国策,大唐上千万百姓的命运,四夷邦国的或存或亡,都在这里得到决定。 即便如此,位高权重的宰相们,也难以逃脱人类毕竟是碳基生物的现实,一上午的高强度脑力运动消耗大量的能量,必须立刻补充能量,否则处理机能就会下降。 这个过程,一般叫做吃饭。 “列位相公,陛下赐食至。” 小黄门引着十几个仆从,手捧雕刻精美,装饰华丽食盒,迈着稳健的步伐,先朝诸位宰相行礼,得到相公允许后,方才踏入政事堂,将内宫御厨制作的餐食布置在食案之上。 “噫——今日有炙鹅。” 房玄龄喜道,他最爱吃烧鹅了。 “还有魏相的醋芹。” 魏征看到一盏翠绿的醋芹,顿觉食指大动,可是心中却警醒起来,陛下肯定有事……十有八九是要包庇昨日胡闹的吴王。 哼。 本官身为侍中,职在匡正天子,辅弼大唐,岂能被一盏醋芹收买? 就算是两盏也不行! “列位相公,赐食已全。”黄门毕恭毕敬的禀报,见相公们无事,倒退三步离开政事堂,抱着食盒站在树荫底下。 稍后宰相们用餐结束,他还要负责收拾残羹冷肴。 “房公请。” “玄成先请。” 毫无意义的客套很快便结束,流程进入有意义的客套。 “药师身体可好些了,吐谷浑苦寒之地,药师一大把年纪远征,当真劳苦功高,请坐上首。” “玄龄兄安坐便是,某今日是被陛下召来政事堂,枯坐一上午也不知有何事?” 李靖捋着长须,满面疑惑。 他疑惑的是,自己在家赋闲修养正得意,每日读书著书,何其愉快。 然而,昨晚突然来了天使,先是赐下食药,又嘱托明日一定要前往政事堂视事,何其古怪。 若不是传令的人是打了十几年交道的王德,李靖几乎要怀疑是有人矫诏陷害自己。 可是嗅到菜肴的香气,李靖顿时觉得没有白来,蹭一顿政事堂的饭也不错。 政事堂的赐食不知道起自何时,但时至贞观十一年,已成定式,每日内侍省都会做一份赐食,送去政事堂,供宰相们享用。 菜肴的丰盛程度虽然比起赐宴相差甚远,但滋味和用料绝对没的挑拣,妥妥是大唐最高水准。 有时候,皇帝也会可以赐予宰相们一些特殊食物,比如讨好魏征,请求他闭嘴的醋芹。 当然,有没有效果另谈。 至少魏征每次都把醋芹吃完,然后第二天毫不犹豫的进谏。 ………… 堂食规矩并不繁琐,当然这是在久居高位的宰相们看来。 众人各自安坐后,房玄龄首先举箸,诸位宰相随之举箸,一个小细节便能看出房玄龄乃是大唐的首相,也是李世民最为信重的宰相。 “咦——?”高士廉举起食箸,忽然看到自己食案中摆着一份薄薄的文牒。 “士廉兄,怎么了?” “这是……陛下亲笔。”高士廉当即认出李世民的笔迹,不过并没有太过在意。 其一,作为一个自诩擅长书法的皇帝,并且实际水平确实很高的皇帝,李世民总是逢年过节写点书法东西赐给大臣,久而久之,谁家中没有几张李世民的御笔书法,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其二,这位高士廉乃是长孙皇后兄妹的舅舅,更兼在长孙无忌兄妹之父死后,亲手将长孙无忌与长孙皇后养育成人,并且作为母族长辈,将长孙皇后嫁给李世民。 也就说,在李世民还是唐国公二公子的时候,就和高士廉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在诸位宰相中,李世民与高士廉最为亲近。 于是,他在杨妃宫里和李恪一起熬夜憋的主意,此刻便放在高士廉面前。 “置诸道采访处置使,察官吏清平刑狱,赐旌节……”高士廉小声念道,众宰相也纷纷放下食箸,侧耳倾听。 “……具以职事四品以上充之,” 此句一念出来,众宰相面面相觑。 四品以上? 那指的不就是咱们吗? 大唐施行群相制,政事堂没有固定数额,少了几个人依旧可以运转。 当然,四品以上也是有其他官职的。 比如六部尚书、九卿、御史大夫,算上武官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倘若将授予半退休老官的特进等职以及荣誉性质的三公三孤算上,几乎可以破百。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大家心知肚明皇帝陛下说的“职事四品以上”指的是谁,甚至此刻已经有人在猜测自己要去哪里转一圈,只当去国游览名山大川。 四品,在唐代官场是一条分界线。 四品以上便是可以参与国家大政,在国史中书录自己名姓的高位尊职,位高而权重,备受礼遇。 因此,四品以上官员的擢升,从来不由吏部审核,也不由政事堂选拔,尽是天子诏敕颁下,凭此晋升。 当然还有更现实的原因:吏部尚书也不过三品官,怎么可能决定同级官员的升降呢? 不过列位相公并没有思考太久,因为高士廉继续念了下去: “……其采访使,察刺史以下倍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正今……” 昨晚,李世民和李恪翻阅典籍,最终还是对古人智慧心服口服,该巡察什么,六百年前的汉代便已确定下来了。于是,在汉察六条的基础上,李恪斟酌损益,最终和李世民定下了六条核心要点。 当然,这六条还在秘而不宣,要先让宰相们议论一下,最后李世民再拿出自己的决定。 小小手段,不足为道。 说来讽刺,如今巡察打击的目标“刺史”,在汉代正巡察的执行者,六百年过去,一切都物是人非,刺史变成州县长官,采访使成了当年的刺史。 或许,几百年后,地方长官的名号,将会便为采访使也未可知呢? 就像刺史一样。 历史的有趣,可见一斑。 昨夜杨妃宫中,老李小李看着这段令人啼笑皆非是历史,相继笑出眼泪。 不过李世民的眼泪却一直在流。 汉兴此政,汉今安在哉? 唐亦兴此政,六百载后,唐安在哉? 作为皇帝,最为伤心的事,无非是心中明知自己的王朝一定会灭亡,就像前代秦汉,纵使煊赫一时,也难逃覆亡的命运,还不得不将前人做的事,重复一遍、两遍,乃至无数遍。 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朝走向可以预见的命运。 却没有丝毫办法。 “诸采访使以八月为限,期至,或敕还朝,或移巡道。” “诸卫府、镇戍不在察列;关内、河东、河北三道延边各州,及大都督府有军职者,不在察列;塞下诸部落,不在察列。” ………… 宰相们堂食议事,李世民也在宫中大快朵颐。 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但李世民此刻仍然神采奕奕,一点不见困倦之意。 反倒是李恪,哈欠连天。 经过一夜整理,分遣采访处置使的计策几近完善。 首先,担任采访处置使的人员,从最初的宰执,扩大到职事四品以上的官员,不拘文武。 毕竟,老李不可能把政事堂的宰相全派遣出巡,帝国还运不运转了? 其次,作为巡察区的道,也进行了细致的划分,在交通不便的地区,以及政务烦剧的地区,将一道拆分,比如:江南道、剑南道、山南道、河南道,前三者交通不便,境内山地丘陵遍布,更兼道路难行,朝廷统治基础薄弱。 而河南道,则是妥妥的政务烦剧之地,东都洛阳、大运河、洛阳周围诸多粮仓、洛阳宫以及周边的离宫,还有治理黄河流水般钱粮,哪一件不是滋生蠹虫的地方? 凭一人之力治理,只能靠皇帝移驾东都,带着几万大军,四处扑火,防备这些蠹虫反戈一击,困兽之斗。 于是,大运河首先从诸道中分离出来,继而按照地理位置,天然划分为四段。 洛阳诸粮仓亦析置采访使,以典兵多年,深受李世民信重的段志玄充任。 只因李恪问了一句,如果洛阳仓起火,该怎么算。 再者,采访使的巡察范围也多了许多,毕竟生产力有限,派出宰执地位的官员巡察地方不容易,肯定要多做些事。 但这个限度却难以把握,既不能让采访使干预地方政务,形成事实上地方长官,又不能一点权限不给,让采访使看着地方乱相干瞪眼。 于此,李世民苦苦琢磨到三更,仍旧一无所获。 “好困啊……”李恪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夹菜往嘴里送,美味的菜肴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他恨不得立马躺到软软的床上,点好暖炉拉上窗帘,好好的睡上一觉。 “就知道睡,朕昨夜才睡了两个时辰,也没——哈欠。” 揉了揉突感酸胀的眼睛,李世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可仍旧在琢磨思虑一晚的问题。 举目一扫满脸困倦的李恪,李世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问道:“恪儿,朕若给采访使放权,采访使干预州县政务,权势过甚,该怎么办?” “那就别放权……” 李恪睡眼惺忪的回了一句,虽然声音洪亮,可眼里一分神采也找不见,妥妥的梦游天外。 “若说不予采访使放权州县有变,亦或是豪右不法,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又当如何应对。” “那就放权……” 和方才状态一样,李恪睁眼说着梦话,还顺带夹了口青菜,胡乱嚼几下混着汤羹咽下肚去。 “那到底放权还是不放?” “那就似放与不放,父皇问列位相公去吧……儿臣困得不行,先去睡了,父皇吃好喝好。” 您老人家可是皇帝啊,就不能自己拿主意。 李恪实在撑不住,草草行礼,在李世民沉思的目光中,浑浑噩噩坐上肩舆,还不等回到宫殿,便呼呼大睡起来。 似放与不放,还要问宰相? 李世民抿着嘴唇喃喃不止,继而眼神越来越亮,仿佛双目放光,那一丝倦意早已丢到真腊国去了,忙叫王德撤走膳食,换上笔墨纸砚,执笔便写,文思如泉涌,不多时,一张白纸便写满了蝇头小楷。 好一个吴王,竟然能想出这种鬼点子。 先设立机构,再任命采访使。 这便是学先立三省,再置三省长官。 将采访使的权力从人转移到机构,采访使并不直接掌握权力,而是透过采访使官署(诸道采访使司)掌握相应权力,正常使用自然无有阻碍。 或许还可以仿照“参知政事”“参豫朝政”乃至“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使职设立更多“临时”采访使,分散采访使的权力。 一旦要侵夺州县行政,便不是一个两个宰相依靠权势压人,而是两个官署扯皮夺权,不在朝中地方吵个几十年,就太小了这些官僚了。 就算有些采访使强压州县做事,御史台弹劾起来目标也大了许多,整个采访使司都是靶子,可比原来弹劾一个宰相简单多了。 又何况,假如变生肘腋,采访使可以依靠采访使司调动地方……有前例可抄嘛,地方刺史在遇到入寇、天灾之事,也可以在上奏中枢的同时,调用折冲府的卫士府兵。 有了机构做支持,认命采访使就可以变成常务,或许日后入朝为相,便要做上两人采访使,捉几十个贪官墨吏,夷平几十家不法豪强,然后才能入朝为相。 诶……如此说来,马周此番出巡采访诸道,回朝便可以做宰相嘛。 政事堂可算有了朕一手提拔的宰相。 想到这里,李世民越发得意李恪,吩咐王德:“吴王旧日所居住的宫室连同服侍之人,一并赐给吴王,你再挑拣朕的故剑,赐一柄给吴王,等吴王睡醒告诉他朕这几日要和他议论国事,让他别出宫了。” “奴婢遵命。” “对了,一会让太子过来……昨夜他肯定没睡。” “是,奴婢这就去。”王德躬身应命,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驻足不前,“陛下,应国公武氏女年十四,姿容绝美,可入宫侍奉陛下……” “朕哪有心思在这里,十几个儿女整天给朕惹麻烦,闹得朕头疼欲死……就数吴王最闹腾,不把天捅破不罢休。” 李世民揉着脑袋笑道,虽然言语犹在责备李恪,但语气听上去显然以怜爱为主。 “是是,奴婢知道了。”王德擦着汗离去,果然圣心难测啊,前几天陛下还说要选公卿女充后宫,今天就变卦了。 李世民一口一颗嚼着点心,感觉肚子还没吃饱,朕分明已经吃了两碗饭了,怎么还想吃。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倘若朕的儿子们要是个个都像吴王,朕少说也能多活十年。 “来人,再添一碗饭……取兰陵酒,朕今日要痛饮三大白!” 第8章 黍离悲乎,非也 日头渐西。 斜照的夕阳和煦温暖,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宫人脸上,更显明艳动人。 作为一座政治意味浓厚的都城,深处九重的太极宫自然是重中之重,如果有人站在太极宫承天门向南看,将会看到一个神奇的画面。 长安城,从南到北,逐阶升高,换句话说,长安城,是一座立体的城市。 而太极宫,便在长安城的最高点。 李恪,此时便站在承天门上,俯瞰长安全貌。 “末将见过吴王。” 见到李恪登上承天门,孙昭德惊诧莫名,但还是乖乖行礼。 别说承天门,就是整座太极宫,都是人家的家,想去哪不行? “咦……你好像是昨天给孤帮忙的。” 李恪眼熟此人,摸着城墙小声道。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孙昭德吓得面色如纸,当即连连摆手,见左右二三十步没有人靠近,才稍稍松一口气。 “大王说笑了,末将食天子之禄,自然忠于天子昨日之事,不过忠于职守,岂敢得大王垂幸,末将惶恐惶恐,不胜惶恐。” 啊这……我只是感叹一下而已。 不用这么惶恐吧,孤又不会从这跳下去。 孙昭德真的怂了,牵扯到皇族内斗? 或许能够一飞冲天。 然而,自己是驻守内宫的勋卫啊,满朝文武都能站队,自己却一点偏向都不能有,否则便身家性命难保。 岭南一生游欢迎你。 何况今上春秋鼎盛,就算想要搏一搏,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注吧……太子、魏王看起来都是老实孩子,吴王虽然跳脱一点,但也没有今上玄武门的魄力,怎么看自己还是恪守本分,忠于天子为妙。 内三卫,本就是给天子站岗看门的嘛。 亲卫,勋卫,翊卫。 全大唐地位最高的护院。 “三郎在这看长安呢?” 太子李承乾的声音突然从李恪身后响起。 “见过大兄。” 李恪毫不意外的转身抱拳。 “孙郎将,吾兄弟二人有话要谈,烦劳孙郎将回避一二。” “末将遵命。” 孙昭德满头冷汗,身处深秋,浑身上下冷汗流,一模脉搏,分分钟破百的节奏。 “某记得三郎第一次上承天门也是在黄昏……应该是在十三年前吧。” “是,那时某还没有城墙高,要骑在父皇脖子上才能看到长安全貌。”李恪迎风展颜微笑,回想旧日风貌,又扭头看向李承乾笑道:“那时父皇还是秦王,玄武门还只是太极宫北门。” 李承乾接茬道:“三十年前,隋炀帝意气风发,二十年前,大父开创大唐,十年前,父皇初登大宝。 某又登上承天门,那时某便可以看到长安全貌,十载光阴不过,转瞬之间,却已物是人非,长安不曾有分毫变化,就连这座太极宫,也只是换了些人住罢了。” “大兄此语颇有黍离之悲,难道孔师又为大兄讲经了?” “孔师学究天人,可是《黍离》这首诗却讲的不好。” “如何不好?” “孔师以己度人,以隋唐相替比商周革鼎。人多非之,言:武王伐纣,乃斫纣王首以示众,而唐受隋禅,此二者不可类比。” 李恪闻言一愣,他听懂李承乾的意思,便说:“这是没见识的人看法,只关注小的细节,不在意大势。我听说,前隋暴戾恣睢,天下生民深受其害,乃至烽烟遍地,宇内具起,诸如胜广者,不可胜数,其之暴虐,犹甚于殷,炀帝之恶,犹甚于桀纣,高祖兴义兵,除隋暴乱,匡正天下,实乃武王之政。” 李恪了解李承乾的担心,身具两代皇室血脉,自古罕见,既然你担心,我就把话说清楚。 大隋暴虐,民不聊生,凡有生民处,既有烽烟,比之纣王更为暴虐,这样暴虐的王朝,哪里能有人怀念呢,哪里能有黍离之悲呢? 说什么地亲望高,中外所向? 胡说八道,大唐起兵因为隋政暴虐,乃为救苍生拯元元。 倘若相信这等胡言,大唐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大唐的建国根基又何在。 李恪都能想通的道理,满朝文武和李世民能想不通吗? “大兄,你是哪年生人?” “武德二年。” “某也是武德二年生人,出生之日便脚踩大唐的土地,头顶大唐的苍天,参拜大唐的皇帝,用着大唐的年号。 更何况,某姓李,是大唐的吴王,不是大隋的吴王。某从没当过一日隋人,自打出生第一日,便是唐人。” “三郎……”李承乾哑口无言,他没想到李恪会将一切都当面讲出来,“三郎便无意九五之尊吗?” 李恪忙摇头。 “没有,满朝文武不可能让我做储位的,更何况这个位子真的好做吗啊” 当然不好做,那个位子简直就是火烤,周隋才传几代就灭亡,大唐要不是接连几代都是明君,还大量铲除旧日世家,也难逃此劫。 但是,李承乾却不能说出来,从古到今,被废黜的太子,有几个能得到善终? “大兄,你是哪年当上太子的?” “武德九年。” “父皇刚刚登基便立太子,历数往古,曾有几例?” 李承乾闻言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父皇不喜欢某,某勤学参政也不是,放荡藏拙也不是,前后为难,几乎想死啊!” 唉,当李世民的太子真难啊。 听李承乾袒露心声,李恪不禁有了同感。 勤奋相学,努力参与处置国政,就会夺李世民的权,身为皇帝哪能开心? 何况这是自己的亲儿子,还不能罢黜将权力夺回来,比较日后还要交权与他,别提多郁闷了。 若是放荡藏拙,虽然不夺皇帝权力了,却更让李世民头疼……朕的江山要交到你的手里啊,整天胡作非为,这天下交到你手里,哪能安心。 果然最难的就是太子。 李恪不禁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承乾。 “大兄别太担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唉……愚兄知道了。”李承乾神情萎靡,依着承天门城墙,神色低沉毫无生气。 李恪见状赶紧远离,忙唤孙昭德上去,倘若李承乾失足坠下,自己岂不是第一嫌疑人。 不明不白的黑锅可不能背。 这是李恪的原则。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你小心上去,莫要惊动太子,小心太子失足掉下来。” “啊!”孙昭德一脸懵逼,你们兄弟俩到底谈了些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听见,不会被人灭口吧。 “来人来人,快去东宫请太子妃,从横街骑马去!” “你们两个去请医官。” “赵七郎、陈三郎,随某上去……把铠甲兵器卸下来,脚步轻些。” 唉,太子心情一糟糕,真是不少人都要倒霉啊。 不过李恪心情倒是不错,毕竟他已经告诉李承乾自己无意于皇位,李承乾又不是傻子,只要稍稍想想就能想清楚,就算猜忌也不会猜忌自己,他还有两个出身真正高贵的兄弟。 “孤要出宫。” “可是……陛下不是有敕命,请大王在宫里居住吗?” “那孤出宫玩玩不行吗,父皇也没有禁孤的足吧。” “是是是,末将遵命。” 李恪拳打李元昌的画面还在这些勋卫脑中历历在目,谁敢惹他不痛快,李元昌至今还躺在千牛卫府,王府今日听说被封了。 “哦对了,要是父皇来问,就说孤去平康坊了,今晚不回来了。” 牵马临出宫门,李恪忽然回头喊了一句,李恪翻身上马,赶着净街鼓最后的节拍,冲出太极宫。 承天门的勋卫有一个算一个,都听见李恪的话,个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天哪,刚才吴王说要去哪? 平康坊! 咱们还没拦下来,任由吴王出宫……死罪啊! “愣着干什么,一队去找郎将,二队去追,三队去禀报陛下,四队去找杨妃!” “喏喏喏……” 勋卫们唯唯诺诺,各自散去。 一时间,承天门再一次因为李恪忙乱起来。 ………… 东宫。 几个勋卫不要命似的狂抽骏马,一阵风赶到东宫,又一路狂奔到太子妃所在的宫殿。 “太子怎么了?”太子妃苏氏闻言一愣,她完全想象不到李承乾会望着长安美景失神……每天晚上妾身和郎君都要在城头散步,有什么好看的。 “禀报……禀报、报太子妃……太……太子殿下如何,某等也不知道,某等是奉命请太子妃去承天门劝慰太子殿下……” “知道了,妾这就去。” 一旁从小看着李承乾长大的宦官已是神情慌乱,见太子妃要出行,连忙尖声交道:“快备车——” “备什么车,快去牵马!”苏氏没好气的说,已经什么时候了,还坐车,把妾身当场弱不禁风的南朝妇人了吗? “愣着做什么……玲珑,取便装来,更衣。” “喏。”陪嫁的侍女立刻领命,在嫁给李承乾之前,苏氏也是颇为擅长走马击球,是标准的唐家少女。 “通通回避,请几位勋卫偏殿歇息。” “是。” 稍后,一匹神骏的河西大马牵到殿前,苏氏也换好了劲装,一身圆领袍服,带着遮面薄纱与斗笠。 侍女玲珑也牵了一匹骏马随行,毕竟事情再仓促,也不可能让太子妃一个人出行。 “驾——!” 一路上,苏氏胡思乱想着李承乾究竟怎么了。 可谁知道,到了承天门才发现,李承乾活蹦乱跳的,不仅活蹦乱跳,还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的拉着强弓,一箭一个中的,哪有一点萎靡之色? “郎、郎君……这是?” 苏氏满头雾水,妾身担心的要死,你怎么如此快活? 李承乾还没开口,一边的孙昭德已经上前行礼了。 “太子妃,您来晚了,太子殿下好了。” “什么?如何便好了?”苏氏望着孙昭德,“太子究竟怎么了,一五一十说清楚。” “无事无事,要不是三郎一语道破天机,某恐怕还在惶惶不可终日……哦,对了,三郎去哪里了?” 好嘛,原来李恪刚才的喊声,就李承乾没听见。 也难怪,那时候他只顾的脑补李恪留下来的话,哪有注意力放在听觉上。 “回东宫再说。”李承乾拍了拍苏氏的小手,惹得她双颊一阵羞红,“孙郎将,明日孤再来承天门射箭,备好弓箭!” “臣遵命。” 可算把太子殿下送走了……诶,衣服后心怎么又湿了? 离开承天门一段,苏氏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疑惑,问道:“郎君究竟怎么了,吴王说了什么,让郎君变成这个样子?” “吴王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什么?”苏氏听得更加迷糊。 “孤初听也没懂啊。”李承乾轻笑一声,又说:“可是看着日渐低垂的夕阳,孤不知怎地,忽然明白了,太阳落山后,便不存在了吗,只是蓄势待发而已,孤身为太子,与蓄势待发的太阳,难道不是很相似吗?” “身为储君,孤何必想些有的没的,孤是国家的太子,大唐的储君。即便父皇不喜欢孤,还能无缘无故废黜孤不成?父皇如此憎恶魏征,恨不得一剑斩了他,可至今魏征还是政事堂的宰相,魏征所进谏的每件事,父皇无不听从。” “父皇是大唐的皇帝,只要孤太子做得好,父皇便是再不喜欢孤,又能怎么样呢?” “汉武帝不喜欢戾太子刘据,可如果戾太子不起兵,日后继承武帝江山的,还能有旁人吗?” “还是三郎看得通透,倘若他坐在孤的位置上,肯定不会像孤一样整日忧心忡忡。” “吴王?”苏氏抿着嘴唇,轻声道:“吴王就不想做太子吗?” 太子之位人人都说好,就连孤的太子妃也说储位好,可三郎就是毫无兴趣,就是玩。 第9章 陛下中风了!? “什么!?” 李世民拍案而起。 “吴王去了哪里,你再说一遍!” 孙昭德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看到满身墨汁狼狈不堪的部下来召他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一场大劫躲不过去了,忙磕头如捣蒜道:“吴王去、去了平康坊,赶着六街鼓终出了皇城……” 这个混账东西,昨天出殡,今天就要做新郎吗! “还不去追,要朕下白麻大诏吗!!?” 李世民见孙昭德傻愣愣跪在殿中,气不打一处来,怒火上头,抄起白玉笔架就往地上摔。 “咔嚓!” 无暇白玉的笔架,一下子碎成八瓣。 “臣……臣请陛下下令,开宫门。” 孙昭德一咬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直说。 宫门入夜就闭,您不下令,谁能出去? “砰!” “滚!” “是是是……” 孙昭德唯唯诺诺,连滚带爬逃似的离开甘露殿。 回承天门的路上,孙昭德一直神不守舍,悄声询问带路顺带调查情况的王德: “内侍监……下官这回要去岭南了吗?” 看着熟悉的太极宫,孙昭德不由得悲重中来,自己马上就到了最后一年,明年就可以外放……怎么就遇到了吴王,惨也! “不会不会,孙郎将不必多想,吴王从来性子跳脱,去一趟平康坊算不得什么大事。”王德出言宽慰。 虽然他平素宽厚,但这几句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李世民的皇子,个个都是长安土著,全都不省心,要说没去过平康坊的,恐怕只有还没出宫的孩子吧。 别说太子、魏王,就连陛下自己,十有八九也去过平康坊。 君不见,前隋的时候,陛下就是唐国公家的公子,交结四方豪杰又能去哪里? 当然是人口流动最大的平康坊了。 真当平康坊是红灯区了? 然而,孙昭德一听这话,脸上愁容更深。 “可是,吴王是当着所有卫士的面说去平康坊!” 所有卫士? 王德一听孙昭德解释瞬间愣住,脑子停止运转,机械性的往前走,他本以为吴王只是出宫游玩一番,却被孙昭德偶然听到。孙昭德没胆量拦住吴王,这才奏报皇帝,虽然无功,但也不至于流放……没想到吴王居然这样! “你……以为吴王果真会去吗”王德一时没了主意,鬼使神差的问道。 孙昭德出身豪门,虽然本领并不突出,但在政治方面却很敏感,早在李恪吼那一嗓子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好,此刻更是想的明明白白。 “内侍监,此刻吴王究竟去不去平康坊还有几人在意,明日天一亮,勋卫轮值,此时朝野上下都知道了!” 一想到这里,孙昭德不禁悲重中来。天塌了有高个顶着,此刻天真的塌了,正该由孙昭德顶住,流放岭南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唉……岭南瘴气重,孙郎将小心。” 此时此刻,王德也无话可说。 ………… “什么,当着众人面说!”李世民一把掀翻书案,拔刀就砍,仿佛这张书案就是成天作妖的李恪,“好一个混账,丢尽了朕的脸……王德!” “拿着朕的御剑,把这个混账带回来,要是敢不听,一剑斩了!” 朕明白了,你不是生性跳脱,你是成心给朕难堪! 看朕怎么收拾你个逆子! “圣人,奴婢刚刚从承天门回来……奴婢窃以为,此事颇有些蹊跷,吴王此举或有深意也未可知。”王德看着李世民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 “深意?”李世民念了一声,继而冷哼道:“他一个还没成丁的中男,能有什么深意?” “你不要替他说话,朕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孽障!” 该死的孽障!李世民心想:若是不打断几根荆杖,这孽障断然张不了记性。 想到这里,李世民又念叨起杨妃来,可怜杨妃又要哭个不停……可子不教,不成器。让李恪一味胡闹下去,早晚给自己招来祸殃,日后的皇帝,可不是你的亲爹! “奴婢是想,此事或许和太子有关——” 李世民听见太子两个字,脸色稍稍变幻,问道:“此事与太子有何关系?” “吴王离去之前,曾与太子同在承天门城头密谈,约有一刻,期间无人在旁。”王德小心偷瞧李世民一眼,见他没有生气,才继续说:“吴王为绝奸小之望,乃自污其名,以使太子尊位无忧。” “荒唐——”李世民犹豫片刻,给王德下令道: “你去东宫,把这件事问清楚。” “奴婢遵命。” 目视王德渐渐走远,最终离开了视线范围,李世民依着枕头思索,难道李恪确有深意? 此事确实难说。 倒也不是不可能。 哈欠……好困啊。 思来想去,李世民逐渐睡了过去,这几天每天晚上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便是铁人也扛不住。 直到李承乾跟着王德深夜赶来。 夜深露重,李承乾慌慌张张披好衣袍乘着肩舆赶到甘露殿,本以为要出大事。 或许是处置李元昌,或是有军国大事,命自己前来旁听。 没想到……父皇在睡觉? 这是在试探孤吗? 李承乾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试探孤什么? 试探孤会不会趁机刺杀父皇? 不对不对,殿内殿外这么多人,父皇不会做这样荒唐事的。 那就是效仿前隋,试探自己肯不肯舍身救父皇? 也不对啊……父皇就是睡觉而已,难道自己要把衣服披上去吗? 父皇也不是如此在意小节之人。 究竟是何等紧要的事,要孤漏夜前来,太子妃还等着和孤一起散步呢。 “内侍监,你来唤孤的时候,父皇便睡了吗?” 王德本就愣了,闻言更是脑子如浆糊,答道:“这个……殿下,奴婢去时,陛下犹怒意未解,可谁知道不过一刻功夫,陛下就睡过去了。” “糟了!”李承乾一锤大腿,急道:“父皇中风了,快去唤尚药局奉御!” “啊……啊!” 见王德什么也没听见,李承乾又急又气,一巴掌拍到王德脸上,这才把他从懵逼中唤醒过来。 “尚药局奉御!” 李承乾恨铁不成钢的重复一遍。 王德猛然朝着尚药局狂奔而去。 父皇……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有事啊! 李承乾急出了眼泪,悲戚之色布满面容,眼含泪花一步一步朝着李世民靠近。 “走快点,朕有话问你!” 第10章 假的 “父皇,您没中风?” 李承乾小心翼翼的上前,看着李世民黑沉沉如太液池的脸庞,心里害怕极了。 “哼!”李世民先是冷哼一声,又指了指座位,“朕早晚要被你们兄弟气的中风。” 方才李承乾的焦急之色与真情流露,李世民都看到了,毕竟他只是打个盹,有点风吹草动就醒。 身在天家,能得父慈子孝不易,何况有朕这样一个父皇做先例…… 李世民幽幽想到,但在李承乾看来,又是走神了。 “父皇,您唤儿臣来?” 啊,朕唤太子是有要是相询的,最近都是李恪这个臭小子,闹得朕心神不宁。 “今日,吴王是不是和你在承天门上相谈?” 李承乾点头承认:“回父皇,确有此事。” “谈了什么?” “三弟劝儿臣做好太子,不要胡思乱想。” “啊?” “砰!” 这下却不是李世民又砸了什么物件,而是握在手里的玉玺,失手掉了。 幸好不是传国玺,李承乾偷偷瞄了一眼,松了口气,否则又要多镶一个角了。 “继续说。” “是,吴王临走时,对儿臣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是什么意思……勉励太子勤学吗? 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之后呢,吴王没说什么?” “之后儿臣便不知道了。” 小狐狸……和你舅舅一样! 李世民心里冷哼一声,他不相信李承乾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当时没听见,承天门的卫士就敢一个字也不说吗? 不过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弯腰捡起玉玺。 一弯一起之间,突然有所明悟。 好好学习,所指莫不是朕的先例,告诫太子,事行忠谨,恪守本分。 天天向上,便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是劝太子改过自新,不可重蹈朕之覆辙,要恪守太子本分,日日自勉。 “太子,吴王所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回父皇,儿臣懂了。” 只要孤这个太子让大唐离不开,只要孤成为武德年间的天策上将,让大唐和孤成为一体,谁又能代替孤呢? “懂了便好,吴王所言,也是朕所欲言。”李世民长舒一口气。 懂了便好啊……大唐江山不能每次都靠政变更迭,朕乃是开国天子,帐下猛将如云,锐十几十万,后世子孙没有朕的实力,想要政变,便要依靠外人。 这还了得,兵戈掌于外人,江山岂不是易姓? 吴王此事做的好。 李世民拊掌起身,“太子回去吧,朕这里没事了。” “儿臣告退。” 闹什么? 就为了问一句话,大半夜把孤叫来,父皇您到底是怎么了? 李承乾满腹牢骚,坐上肩舆要回东宫。 没走几步,便遇到急匆匆跑去叫尚药局奉御,急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王德。 “殿、殿下,您怎么走了?”王德不解的问,忽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双目瞪大像铃铛:“难道……山陵崩摧……” “陛下啊——” “哭什么,父皇没中风,刚才在睡觉,找孤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话。”李承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奉御已经到了,干脆一指奉御道:“奉御请到东宫为孤诊治……孤大半夜来玩穿梭,怕是要着凉了。” “可……臣是奉御,专司侍奉皇帝陛下。”奉御看了看唤自己前来的王德,又看了看一脸不悦的太子殿下,颇为犹豫。 “孤叫你来你就来,父皇那里孤自去言说。” “是是是。”奉御忙不迭的答应,生怕得罪这位太子爷。 …………………… “小郎君是来赴宴吗?” 柔媚的女声萦绕在耳边,同时奉上净面净手的温水,水里透着香气,几片泛着淡淡香气的花瓣在水面一起一落,煞是好看。 步入此院,只见庭院中遍植花卉,随已至三秋,却还有花开,一看便知乃是常年有人打扫。 楼阁尽显峥嵘,丝竹之声渐起。 “是。”李恪静静点头。 虽然很无耻,但李恪真的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章程,为了防止丢脸,李恪决定混吃混喝一波。 大不了我结账。 “请郎君随妾来。” 跟在女子身后,果真是廊腰缦回,循着曲曲折折的廊道,李恪几乎要迷失了方向,这才来到了一座宴堂。 “郎君请自便。” 李恪找了处空位坐下,便有娘子奉上瓜果,斟好美酒,“这位郎君贵姓?” “姓李。” 李恪丝毫没有改名换姓的打算,天下姓李的人这么多,况且谁会一开始就把人往皇族身上猜? “李兄看起来面圣,平日不常在长安吧。” “不是,从前父亲家教甚严,不许某出家门,后来便去了洛阳,半年没回长安。” 李世民在即位之初那几年,管教自己儿女可是很严格,毕竟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道理,老李是深刻认识到了。 要不是老老李,也就是高祖神尧皇帝李渊从小严格对待李世民,他也不可能有今日之成就。 “哦——”那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笑着敬了杯酒:“李兄身有官职吗?” 额——问的这么直接? 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宴会? “有。” 这人眼前一亮,“敢问李兄所任可是京官?” “是。” 十二卫的将军职,应该算是京官……吧? “敢问李兄着何等服色?” 听到这话,此人更加兴奋,双目好像牛油大蜡一样闪亮。 哦,这是问我是几品官啊。 李恪想了想,自己上朝穿的好像和宰相们是一个颜色,“紫袍。” “李兄误会了,某是问李兄本人,非是问李兄之父兄。”那人先是一愣,继而笑到。 二人交谈声音有些大,引得身边数人注意。 “某上朝便是穿紫袍,家父上朝,从来没有一定之规。” “轰——” 瞬间,哄堂大乱。 天子脚下,谁敢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不用乱想,这人一定是皇子啊……刚刚他好像说了姓李! 完了完了,自己在这里卖官鬻爵,怎么遇到皇子了? 到底是哪里泄露消息,是谁? “孤不是来抓人的。”李恪轻声细语的说,然而带来的效果便是众人全部安静下来。 “谁想做官?一千贯一个官职,童叟无欺!” 卖官鬻爵算是最恶劣的行径吧,有这样的前科足以和储君之位说拜拜吧。 第11章 卖官鬻爵 李恪一觉醒来顿时想通了,什么活人发丧,不过属于胡闹,汉天子们当太子的时候,还不是满关中跑,也没影响他当皇帝。 只有政治上的德行又亏,才能让自己天然远离储位之争,安安稳稳活下去。 “一千贯!”李恪用自己的金印敲了敲食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这一次,一千贯就能得官,错过这次就没有机会了。” 众人还是不为所动,你说给官就给官? 大唐是你爹开的,可不是你开的。 看见众人都没用应声的,李恪笑了。 “汝等可知道世袭刺史之令?” 轰—— 一下子,厅堂陡然乱了起来。 诸王和大臣的刺史职,是可以世袭的,虽然再过一年就要废除这个开分封制倒车的诏令,但在现在,这道诏令依然是大唐合法的诏令。 虽然世袭州的长官依旧要由朝廷指派,但佐官却可以由世袭刺史举荐,吏部一般不会拒绝。 满打满算,一个州按照三个县来算,就有二三十个八、九品的官,还有几个七品、六品的官。 可别看八、九品小,大唐的正牌宰相也不过三品,挂上各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使职的临时宰相,最低四品乃至五品就可以担任。 大唐的官品,还是很值钱的。 “大王……可是说真的?” 刚刚与李恪说话的那人首先站了出来。 “孤的印在此,还能有假?” 李恪满不在乎的回到。 又是一阵沉寂,但是沉寂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那人再一次站了出来。 “愿投吴王门下!” 诶? 李恪一愣,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孤可没说王府官也可以买卖呀。 算了算了,第一个顾客,照顾一下好了。 “吴王府录事参军……你叫什么?”李恪龙飞凤舞写着条子。 “臣,河东催促。” “授河东催促吴王府录事参军……李恪!” 用印后,一条不具备任何法律意义的条子新鲜出炉。 “臣,陇右马钟,愿入大王门下!” 怎么又来一个? 李恪头疼了,王府官才几个,你们就不能有点眼光? “录事参军……” “臣,关内杜卫,愿入大王门下!” …………………… 一顿操作下来,李恪惊讶的发现,二十来人中,只有七个人选择了州县的官,当然,李恪很怀疑只有这七个人带足了价值一千贯的财货。 毕竟,一般人出门怎么可能带一千贯铜钱,那要论车拉的好吗。 一千贯已经是一笔不费的数字了。 直到李恪的金印干掉,也没有把所有人的条子盖完,好巧不巧,就是排到这七个人的时候,金印干了。 累的够呛的李恪在吴王府一堆“录事参军、文学”的恭维下,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没有飞鸟的轻啼唤醒睡梦中的李恪,也没有侍女温柔的嗓音唤李恪起床。 有的只有一脸果然如此的王德,带着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把自己抗进马车,然后在众人睡眼朦胧之间,消失在没几个人的路上。 “坏了!”一个交了价值一千贯财物的人光着脚追到大街上,“咱们不会被人骗了吧!” “是啊!” “赶快去报官!” “报什么?报咱们卖官鬻爵,被人骗了钱?” 不提这群人撕扯,李恪睡眼惺忪的见到了自己的老爹,一脸嫌弃的李世民。 “快去给吴王换一身衣裳,满身酒气,像什么样子!” “奴婢遵命。” 于是,李恪被转移到偏殿。 这里洗漱设备一应俱全,用不着李恪动手,自有宦官宫女代劳。 换了身衣服,整理衣冠,洗了把脸,李恪总算醒了。 “儿臣拜见父皇。” “平康坊好玩吗?” “还可以,就是太乱了。” “你还有脸说!”李世民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了,“给朕滚回去,抄十遍……金刚经!” “啊?”李恪顿时蒙了,怎么要抄书啊? “儿臣有话说!” “讲。” 李世民脸色一松,这才对嘛。 有什么隐情直说便是,朕见你们兄弟和睦,高兴还来不及呢。 “儿臣昨晚赚了七千贯!” “什么?” 李世民是懵的,没由的来了这几个字,每个字李世民都认得,可是放在这里,他竟然全都不认识了。 “把话说清楚,什么七千贯?” “儿臣是说,儿臣昨晚去平康坊,蹭了一顿酒席,赚了七千贯。” “你……你给朕说人话!” 李世民明白了,这臭小子不是不懂朕的意思,是诚心气朕! “王德,把朕昨晚预备好的荆杖拿出来!” “喏。” 一会儿,一根手指粗细,三尺多长,上面密密麻麻插着荆棘刺的木棒,被王德小心翼翼捧了过来。 好多刺! 李恪和王德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深深地警告,仿佛是在说,如果你继续若陛下生气,陛下一定会发狠的。 “会说人话了吗?”李世民握着荆杖,突然感觉舒心不少。 “会了会了……父皇拿那劳什子作甚,怪危险的,不如交给儿臣,带给承天门的卫士,当他们拿着守门。” “哼!” “你还好意思提承天门?” “先说完这七千贯,朕再收拾你这个逆子!” 怕了吧! 李恪点点头:“儿臣昨晚卖官鬻爵,卖了七个安州的官,赚了七千贯!” 这话一出,王德愣了,李世民傻了,刚刚被李世民叫来的李承乾,干脆扭头就走。 “你……你再给朕说一遍!”李世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儿臣说,儿臣卖了七个官,赚了七千贯钱。” 李恪嬉皮笑脸的说。 赶快生气,赶快把自己轰走,回到安州远离长安,在加上卖官鬻爵的恶名,可算能够安生了。 听说江南女子柔婉,孤这个吴王,是不是要找一些吴地女子充实后宫呢? “来人!” “把吴王拿下,赐死!” 李世民勃然大怒,心中咆哮。 但当了十来年皇帝,李世民早就不敢随意乱说心里话了。 “你卖了什么官?”李世民和颜悦色的问。 第12章 原来吴王是这样的人 “儿臣卖了三个县尉,三个县丞,外加一个州录事参军。” “多少钱一个?” “一千贯。” “钱呢?” “父皇请看。” 说着,李恪便把价值七千贯的东西交给王德。 “就这些?” 李世民看着桌子上珠光宝气的东西,突然气笑了,孽障不光卖官鬻爵,还被人骗了,就这些顶多值两千贯! 不对,两千贯也是卖官鬻爵……居然还被骗了,朕的脸面啊,这次要丢尽了! “不是不是,还有七匹马,儿臣看过的,都是极上乘的大宛龙马,比起儿臣的马好多了,雕鞍玉座,金鞭银蹬,绝对能值七千贯。” “可是内侍监带儿臣来的太急,那些骏马良驹还在平康坊,没有带来。” 王德瞬间懵了,怎么还有我的锅? 李世民点点头。 啊……朕就说嘛,这个孽障怎么也不会犯这种错。 不对! 该死的李恪,又胡搅蛮缠。 “来人!” “奴婢在。” “把这个畜生,绑在柱子上,朕今日要好好教训这个小子!”李世民噔的一下起身,握住荆杖就要下来,指着宫殿中所有人说:“谁敢去给杨妃通风报信,通通杖毙!” “是。” 坏了! 李世民急了! 跑吧! 李恪拔腿就跑,却听得李世民冷哼一声,随风一阵风声袭来,李恪下意识的低头,只见一根御笔从头顶飞过,正插在发髻上。 可是躲过了头顶躲不过脚下,一块玉佩不偏不倚的砸中膝盖窝,李恪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幸好甘露殿地毯又深又软,没有摔伤。 “你敢再跑,你就试试你的脑袋和玉镶金谁硬!” 玉镶金便是传国玺,四角缺一,以金补之。 李恪琢磨了一下,黄金比玉石软,可还是比自己脑袋瓜硬多了。 “父皇饶命……” 说着,眼神四处搜寻。 可大殿里除了李承乾就是王德,在没有第三个能在李世民跟前说上话的人。 毁了毁了,穿越皇子必备的屁股垫怎么忘记准备了……可怜我的嫩臀啊。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承乾上前拦住李世民,严肃道:“父皇,儿臣以为三弟所行之事另有深意。” 天籁之音啊! 不过我做的事有什么深意吗? 李恪自己也迷糊起来。 “说!”李世民站着不动,手里攥着另一块玉佩,余光打量着李恪。 “儿臣是这么想的,三弟身为吴王,自然不会缺七千贯。” 谁说不缺的,孤很缺钱呀。 谁和你和李泰似的,把李世民的小金库当自己金库用,取用一点限制都没用! “吴王既然不缺钱,又何必卖官鬻爵呢?”李承乾头头是道的分析道:“自古卖官鬻爵,皆是国家财力不振,有事于四方,诸如汉时输粟纳爵,乃是边地将士饥寒交迫,无可奈何,方兴此政。到了武帝年间,大兴兵戈,征讨突厥,以至国库空虚,只能再兴此例,以此不足国库亏空。” “自古卖官鬻爵都有私图,三弟治理安州,为何要卖官鬻爵,此事从情理上便讲不通,父皇常常教导儿臣,凡事需要再三考察才可决定,儿臣以为父皇今日,便是因怒生事。” “你……你还教训起你老子来了?”李世民噗嗤一笑,玉佩也放回桌上,荆杖也丢到地上,对李承乾道:“那你说说,吴王究竟有什么深意?” “儿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对着李恪报以微笑。 “儿臣窃以为,三弟此举乃是从官吏子弟入手,暗查贪赃枉法之恶徒!” “咦?”李世民为之一愣,又道:“说清楚一点。” “是,儿臣以为吴王所拟定一千贯之价,乃为区墨吏别良才。一千贯,颇为不菲,一州刺史一岁可得一千贯吗?” “有些可以。”李世民轻声回答道。 有些可以,就意味着大多数是不可以的。 也就是说,能够拿的出一千贯钱财的官吏,一定做了非法勾当。 要么贪污,要么受贿。 要么,二者兼有。 同时,拿出这些钱的还不是官吏本人,而是他们的子弟。 这就可以排出大多数本就出身豪门,家财充裕之人。 为何? 朕也不会给皇子一千贯的东西随身携带啊! 这些都是朕好不容易治理天下得来的钱财,来之不易,每一文都不能乱花! 也只有贪污得来的钱财太过轻易,才能让子弟们随意挥霍。 这却算个办法,可以写进采访使文牒中。 “儿臣猜,三弟定然有这些人的名姓,定有本人亲笔画押,可是如此,三弟?” 李承乾回首问道。 啊……这。 因为名字太多,喝了酒,一时提笔忘字想不起来,就让他们自己写名字了。 “是有画押,不过……” “这就是了,三弟做事严禁,人赃俱获,只需敕令御史台,即刻按图索骥,徇名拿人。” 李承乾拿着写着名字的条子,一张纸交给李世民。 原来如此,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对上。京官的吏治也该肃清了,原来恪儿去平康坊是为暗查京官吏治……唉,朕怎么变成了那种易怒之君呢? 兵法言:王不可怒而行师。 此语说的极妙,天子做任何事,都不能太过急切,治大国若烹小鲜,天下之大,岂有一怒而为之事? 需知怒为败之表,自古贤明天子,无不严守本心,无喜无怒。 “恪儿,太子所言是真的吗?” “不是不是,儿臣就是去玩的!” 唉,多好的品性! 李世民和李承乾对视一眼,明明是去暗访污吏,为了凸显太子,竟然只说去玩? 谁去平康坊玩能抓住七只蠹虫,朕每日请他去! “我儿为国操劳,为父心里清楚。”李世民情深说道,走上前拍了拍李恪的肩膀,还吓得李恪下意识就是一所。 果真是造了委屈。 李世民不禁动容。 “太子,拟旨。”李世民指派李承乾起草诏书,毕竟中书舍人、知制诰一个不在,只能劳烦太子殿下。 “加吴王恪实封二千户,授扬州大都督,赐务本坊宅一座,开府。” “喏。” 李承乾飞白书下,经过润色,一道骈四俪六的诏书顿成。 第13章 把这些蠹虫,给本官拿下 贞观十一年,十月初一。 贞观十一年的第一场雪从昨夜下到现在,可是宫前广场却不见一缕雪花,却而代之的是茅草与碳灰。 飞雪连天,一片片雪花像是霸陵桥的柳絮,来无影去无踪,只见飘落,不见去处。 “刘兄,听说突厥有所异动?” “哪有的事,不过是塞下降了场大雪,有几个部落造了灾,过活不下去,竟然敢去云中劫掠?”刘素冷笑一声道:“可是李公在并州,早知道消息,便领兵讨平了这几个部落,那阿史那杜尔又是个无能的蠢货,难以统领突厥部族,一时之间,群龙无首,便乱了起来。” “朔方距离长安不过五日路程,快马疾驰一天一夜就能赶到,倘若变生肘腋……永嘉南渡殷鉴不远啊!”裴度舒忧心忡忡的说,指着河东方向言道:“吾在河东时,尝尝听说五台山左近的突厥降部颇为不臣,尝尝扰乱州县,百姓深受其苦,戎狄变诈,一旦发作,旦夕之间,祸福难料,刘兄不若与某联名上疏陛下,早日徙戎,令其各附本种,无所居留,与吾隔断土壤,定可不受其害。” “裴兄此言不对,晋代江充徙戎,乃是晋朝国祚得之不正,又有侯王倾轧,中军难以治夷,这才徙戎。本朝则不然,突厥纵使变生肘腋,袭我长安,长安城里也有十二卫番上府兵十万,军书一下,京兆二百余府具发,转瞬便是二十万大军,突厥敢来,便不要走了!” “说得好!” 不知何时,两人的谈话便围拢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朝集使。 所谓朝集使,便是州县年底上计京师的管理,通常不是刺史就是长史,而并州大都督府更是常年在京驻有朝集使,为与天子沟通。 “某胜州刺史苏琸。” 苏琸身形健硕,一边说话,一遍露出左臂衣袖下那一道长长的伤疤,身上穿的半旧绯袍有几个破洞,却颇为荣耀的展示给众人看。 几人一看这打扮,心中有了底。 这是来要钱的! “诸位不知道,边州苦啊!” 果不其然,苏琸见人围的多了起来,突然一拍大腿,说哭就哭:“塞下全都是突厥人啊,一个部落连着一个部落,浩浩荡荡几十万人,胜州黄河水都快被牛羊喝干了,胜州的草地都快被吃尽了!” “苏使君,别哭穷了,边州本来就不纳供赋,再穷有我黔中穷吗?” “唉,话虽如此,可胜州养着几万大军呢,吃穿用度哪一样少的了?” “荒唐,这分明是我兵部关文民部,沿着黄河送去胜州……本官上个月还亲自押运过!” “哭穷不能哭到这份上吧!” 众人一致讨伐起苏琸,他也不恼,只是憨憨一笑,不动声色的退回刺史队伍中去了。 毕竟,目的达到了。 大家都知道胜州是来要钱的,不过有没有,多少都给胜州留点汤,毕竟胜州要是坏了事,长安可就危险了。 没多久,承天门开,百官入朝。 由于是朔望朝,仪式、场面多少会大一些,而且乍逢下雪,李世民显得颇为高兴,兴致勃勃的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御笔,提前入宫的御史们人人有份。 至于为何唤御史入宫,稍后上朝就能见分晓! 地面湿滑,舞蹈参拜自然是能减就减,能省就省。 毕竟大唐的天威,还没有到需要复杂繁复的礼节维持的地步。 “臣,侍御史崔固有弹劾状!” 大家还在昏昏欲睡的礼节中没醒过来,忽听到一句从皮肤害怕到骨髓的话。 抬头一看,顿时慌了。 只见崔固头戴法冠,身穿朱衣纁裳,白纱中单,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乃是侍御史最为正式的弹劾流程。 不少有劣迹的官员心中一咯噔,别是弹劾我吧。 “准。” “臣,弹劾万年县令田承弼贪赃不法!” 众人一听纷纷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个五品官啊,还是长安县令,纷纷对崔固小题大做不满起来。 孰料,这才刚刚开始。 “弹劾尚书省吏部考功郎中张翰海。” “弹劾尚书省民部度支郎中宇文永寿。” “弹劾太常寺丞赵卓。” 这三个人名字官职一出,满朝顿时安静下来。 三卫都是中枢显耀职位,被弹劾了? 而被弹劾的三个人,各冒冷汗。 立刻按照规矩,离开自己所在位置,解冠待罪。 可弹劾到此结束了吗? 想得美! 崔固嘴角冷笑,陛下给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让你们这些蠹虫们,见见御史台的威风,你们就该忘了什么叫国法森严! 他的冷笑被身旁官员看到,若有贪污行径,或是渎职行为等官员,纷纷颤栗不止,双股战战,下意识避开他那闪耀着执着光芒的双眼,只敢低头在太极殿里扣宅院。 “臣还弹劾司农寺丞邢岱。” 还剩最后一个名字,崔固反而不读了,而是转身看向文物百官,厉声喝道:“三省六部九寺贪渎的蠹虫们——站出来!” 声若惊雷,震彻宇内。 一声怒喝,顿时有几只蠹虫承受不住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暖洋洋地板上,心底冷的掉渣。 火炉烧的滚烫,他们身上却冷冰冰的,面无血色,身体像是冻僵了一样,只是保持一个动作,在崔固说完话做完事之前,一动也不敢动。 “蠹虫!”崔固举起笏版,一字一句声音洪亮的念出最后一人的官职与姓名,他的眼里燃烧了火焰,是清扫世间一切贪渎的纯净之火,是扫平天下不公的正义之火,火光照耀之处,满朝朱紫,有几人敢堂堂正正看着这道熊熊燃烧的烈焰,涤荡污浊与泥垢。 “臣,侍御史崔固,谨奉表弹劾汉王李元昌!!” 崔固近乎是用吼出来一样的语气怒喝着,面目狰狞的像一只獬豸,遍身正气萦绕,魏徵为之肃穆,房玄龄静静颔首,长孙无忌平静中带着惊恐,太子李承乾的眼里,满是赞颂。 “臣,持书御史田瑞,奉表弹劾汉王李元昌悖逆不道!” 朝堂上陡然乱了起来,又在一次又一次的静与乱中切换,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味,随着御史台一位位御史次第上前,满朝文武的脑中不约而同下有了一个相同的共识。 ——李元昌,完了。 然而最后一锤定音的,却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既不是魏徵,也不是房玄龄。 在文物百官的侧目下,身着御史大夫朝服的李恪,从殿后转出,随后仍旧在百官的注视下一步步登上台阶,接近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顿首。 举笏。 “臣,检校员外御史大夫里行李恪,弹劾汉王李元昌罪责一十二条。” 第14章 这叫什么官? 我们来梳理一下。 检校员外御史大夫里行。 首先,检校便有临时兼任的意思,比起正牌御史大夫就差了一层。 其次,“员外”便是正员之外无编制的官职,比起正牌本官又差一层。 最后,“里行”更是兼有代理、临时、无编制,没有正牌待遇等多重元素为一身的超强后缀。 所以,李恪的官职解释一下,应该叫做:不在编无待遇临时代理兼职御史大夫。 不过一位皇子担任御史已经够惊人的,在李恪之前,皇子们不管有没有权力,是掌兵还是理政,在州县还是在朝廷,从没有一位皇子当过御史。 李恪开此先河,至于当的是最低级的监察御史还是最高级的御史大夫,重要吗? 反倒是无关紧要。 本来李恪是很不愿意当这个官的。 因为这个官名一看就很low……又是没编制,又是代理,还是临时工。 堂堂皇帝儿子当临时工,穿越者里混的最差排行榜中,一定有李恪一席之地。 太丢人了。 堂堂吴王怎么丢的起这个人,孤以后还娶不娶王妃了!? 李世民端坐御座,细看,却与平日大不相同,威严满满。 “刑部尚书。” “臣在。”李道宗举着笏版,一脸严肃。 “御史大夫。” “臣在。” 感受到严肃的气氛,李恪丝毫不敢胡闹,他知道只要自己敢在朝会上捣乱,为了维护大唐朝廷的威严,他是不会在意一个普通皇子的。 “御史台会同刑部,推鞫汉王罪责。” “臣御史大夫恪,谨奉诏。” “臣刑部尚书道宗,谨奉诏。” 李恪振袖而起,捧着弹劾状走到李道宗面前,两人装模作样大声交谈,同时向李世民参拜道::“论罪,汉王李元昌当斩。” 唐律,谋反大逆,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姊妹、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入官,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如果这样判,李家皇族得一扫而空,李世民得绞刑,立刻和他的兄弟们,要去岭南开荒。 当然,就算斩首李世民也不可能同意的。 不过在朝会上,一切事宜都需要议论好几遍,以此显示再三考虑,不会错误。 “不可,有司再议。”李世民闭着眼睛说。 果然,还得再议。 “可绞。” 李恪和李道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拜倒顿首:“臣等愚钝,请陛下圣裁。” “汉王与朕兄弟,不可赦乎?” 李世民装模作样的演戏,又是擦泪又是掩面,李承乾在旁边看的都呆了……原来父皇还有这么好的演技? 轮到李恪扮黑脸了,只见李恪缓缓出列,举笏道:“不可,汉王干犯十恶,断不可赦。” “固不可赦乎?” “不可。”李恪闭着眼重复,他发现今天上朝完全不需要带脑子来。 “终不可赦乎?” “不可。” 可算完了,难怪老李不喜欢朔望朝,又臭又长好无聊。 李世民其实也烦这一套,但是规矩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想被魏徵追着喷一个月,就不要胡作非为。 “善。”李世民轻声说道,然后满朝文武纷纷站直,准备迎来对李元昌最后的审判。 “汉王李元昌赐死,余者长流岭南,永无赦。” “臣等谨奉诏。” …………………… 正午,平康坊。 长安人瞒不住消息,上午宫里丢了只狗,下午长安城里到处都是打听狗毛颜色的孩子,给家咯的狗染好,送到太极宫领赏。 而平康坊,正是长安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 宰相家长里短,诸王恩怨纠葛,在平康坊里说的有鼻子有眼。 “杜兄,听说了吗,吴王的事。” “听说了,你也听说了?” “是,杜兄听说了多少?” “都听说了,御史台的事,都听说了。” “可是……只有那七家被流放岭南,咱们到底有没有罪责?” “应当没有,吴王要抓便都抓了,御史大夫一抬手,御史台还不是说弹劾谁,便弹劾谁吗?” “那咱么是无罪了?” “应当没有吧……” 就在这时,马钟一屁股坐下,把瘦瘦的萧徇挤到一边。 “定然无罪!” “汝等好生想想,咱么昨日可曾提过一句钱款,可曾说过一句卖官鬻爵的事?”马钟的目光如炬,几个人纷纷败下阵来,说:“确实不曾说过卖官鬻爵的话。” “那咱们是如何说的?”杜卫挠了挠头,敲了敲自己不灵光的脑袋,自责道:“昨夜饮酒太多,竟然忘记了。” “咱们都是吴王门下的录事参军,吴王那一千贯一个的县尉,咱么可没掏钱……那是吴王用以鉴别的计策。” “幸好幸好……阿爷在御史台,向来清廉。” “御史台!?” “令尊不是在门下省,何时去的御史台?” “今日刚刚调任,阿爷回家难得连喝三升酒,现如今正烂醉如泥。”催促在众人热切与嫉妒的眼光中说完,陡然吓了一跳。 “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某可没有分桃之好……啊,别过来啊……呜呜……呜……别捂……嘴……我、我誓死不从……” “闹什么闹!”马钟一拍桌子,一众喝的半醉的人立刻散开,他分开众人,按住催促的肩膀,严肃问道: “你可知道御史大夫是谁?” “不、不是温彦博吗?” “你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温相公六月份薨逝了,你知不知道。” “那就是韦挺韦大夫了?” “你……你,不学无术!”马钟恨铁不成钢的一挥拳:“当今御史大夫,乃是吴王!” “吴王——” 崔促霎时懵了,感觉自己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见一个个蝴蝶飞过……怎么脸颊有些痛? “唤医者来!怕是中风了!” “胡说,哪有二十岁的郎君中风,分明是气血攻心,痰迷昏死过去。” “别胡扯了……医师您快悄悄,他这是怎么了?”马钟连拉带扯分开众人,引得医者上前。 医者看了看脸色,又把了把脉道: “这位郎君应该是欢喜过甚,不要紧的,放一放血,吃两三剂清凉的药便是。” 吴王是御史大夫…… 那我……我可是第一个拜入吴王门下的人……千金马骨啊! 朱紫有望啊……爹,您不用为您儿子操心了! 嘶……谁在用刀割我,好痛啊! “痛啊——!” 白日梦醒,催促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外面的宾客纷纷怀疑这里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不时装作喝醉酒撞过来。 第15章 都是我的……能不要吗? “什么,你说外面有二十多个人拿着孤的条子,来投奔孤?” “是,下官验过印信,确实是大王金印无疑,为首者换做崔促,乃是河东人氏。” “啊?” “啊!?” 连着两声疑惑,分别来自李恪和崔固。 作为御史台的顶头上司,李恪上完朝就跟着御史台一众官员来到了御史台,毫不客气占据了主位,就等着中午开饭,蹭一波御史台的饭。 “那个……你悄悄地出去,把他们哄到刑部,让道宗皇叔痛打他们一顿。” “喏。” “别别,孤和你玩笑呢。”李恪摆了摆手,揉着脑袋想着办法,二十多个人都是意外呀,该怎么办呢。 “嗯……” “你把这些人带去吴王府。” “司马。” “臣在。” “好生招待。” 李恪咬着牙说出招待两个字,咬的格外的重。 “臣遵命。”司马卫文彬又施一礼,说道:“大王,王府财用有些短缺……这个……您看?” “孤的王府才几个人,怎么会财用短缺!?” “是谁贪污了孤的钱!?” 我的小钱钱,是谁偷了我的小钱钱!? 该死啊!!! 该死!! “这个……臣不知道。” “你写张告示,贴到王府里,就说御史大夫限令三日之内,所以贪污的人,把贪墨的钱财放到仓库里,否则孤就要派御史台搜查吴王府!” “这个……不好吧?” 卫文斌犹犹豫豫的,他感觉做这种事很跌份,堂堂王府司马,可是四品官。 “你也贪了?” “没有没有,臣这就去办!” 我的乖乖……差点忘了吴王还是御史大夫! 卫文斌擦着冷汗一路小跑到朱雀门,身边跟着翊卫的郎将,还是李恪的老熟人孙昭德。 由于没有看顾好李恪痛打李元昌,被贬官了。 不过运气不错,只是从勋卫贬到翊卫。 还是看大门,不过从看承天门,变成了看朱雀门。 “孙郎君慢些跑……某、某文官出身,跑不了这么快。” “卫长史没从过军吗?” “贞观九年度支司员外郎,从李将军讨吐谷浑,当过一阵兵曹参军,伤了腿,回朝乞骸骨,赖陛下天恩,派了吴王府司马。” “失敬。” “无妨,三十九岁能当四品官,值了。” 卫文斌豁达一笑,可是豁达中却透露着一丝落寞,堂堂民部度支员外郎出征回朝,可是有正儿八经五品官可以当,前途比王府司马远大多了。 二人说笑而行,便来到朱雀门。 卫文斌一看,果然是二十来人站在朱雀门前,垂衣拱手一动不动,卫文斌暗自颔首。 还算知道些礼法。 想到这里,卫文斌迈步上前,站到众人身前,轻咳一声。 “本官,吴王府司马,卫文斌。” “下官等,拜见司马。” “下官录事参军事,崔促拜见卫司马。” 什么? 这些是吴王给王府找的王府属官? 哦,对了。 吴王刚刚被下诏允许开府了……年轻人嘛,总喜欢张扬,一口气招满属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苦了老夫,一条残腿还要入宫叩拜天子报备。 “认得吴王府吗?” “回司马,下官等不认得。” 罢了,还是要老夫引路。 “备马。” “司马请乘马。” 崔促当即上前,扶着卫文斌上了自己的马。 卫文斌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崔促,提点道: “大王平素最痛恨贪污,汝等可知道?” 卫文斌说的乃是方才李恪让他写告示,警告吴王府上下的事。 “下官知道。” 当然知道了……我们差点全家去岭南开荒。 “吴王清白之名,长安人尽皆知,若问坊间三岁孺童如今孰人最为清廉,孺童定答吴王清廉。” “此事我不知道……” 卫文斌不置可否,他久在王府,许久没有关注世事。 “务本坊十字街西北隅,都是吴王府。” “好大!” “确实好大……只是门在哪里?” 卫文斌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老夫记得今日一早来时,门坊内啊,就算在坊墙上开门,也没有封住坊内大门的道理啊。” “咱们是不是走错坊了?” “不能,你看,那里写着呢——务本坊。” “这是怎么回事?” “要不回去问吴王?” 众说纷纭,卫文斌眉头紧锁,忽然一挥手,众人瞬间安静。 “崔促,汝上去问,这里究竟是不是吴王府。” “是。” 崔促小跑上前,拦住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吏的角色,百般询问,直到小吏不耐烦的轰走崔促,他又找了另外两人,各自问到不耐烦,这才返回。 卫文斌面露和煦的笑容。 这个年轻人做事沉稳,不紧不慢有井有条,进退自如,与如今的风俗大不相同,可堪为用。 “如何?” “回司马,这里确实是吴王府。” “那大门呢?” “在坊墙上。” “坊内的门呢?” “长史有令,封住坊内大门,只在坊墙上开门。” 短短几句话,卫文斌对崔促愈发满意。 犹记去岁,派人去礼部问话,一件小事,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折腾了一个下午,若能够多想一分,又何必如此折腾? “汝等在这等着,我去问长史。” 卫文斌一脸阴沉,虽然他不知道权万纪为什么要封住坊内大门,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不是好事。 “崔促,你快马去太极宫,将此事报吴王知晓。” “是。” “吴王,朱雀门有一位吴王府录事参军事崔促求见吴王。” 孙昭德又一次担任了传令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吴王,他心里总是害怕,一个劲的想往外溜。 “崔促?”李恪放下食箸,御史台的饭菜味道着实一般,还没有王府里吃的好呢……不过反正是白嫖的,不吃白不吃。 “是。” “让他来吧。” …………………… “你,你再说一遍,孤的王府,被人把大门封了?” “长史命人将吴王府朝向坊内一侧,全部封闭。” “司马呢?” “司马去问原由,并让臣来告诉大王。” “你……没吃饭吧?” “没有。” “那你先吃,孤出去看看。” 李恪穿上裘衣,挂好横刀,一脸阴沉沉的走出御史台食堂。 第16章 比真御史还御史的御史大. 该死的权万纪,害死齐王,逼得他造反,要不是李恪鬼点子多,就要被你算计了! 今天,孤要你以血换血,以牙还牙! 走到悬挂当值名册的旁厅,正有一名主簿在。 “今日当值的御史有几位?” “回大夫,有一位持书御史,四位侍御史。”主簿小心翼翼的回答自己顶头上司的问题,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吴王,招来滔天之祸。 君不见就这几日,因为吴王丢官去职的官员已经有十几家了,更是赐死汉王! 这还了得? 大唐自从玄武门之变后,还有亲王被杀吗? 汉王这可是开了先河。 恐怕汉王的死因和死法会被诗人大书特书。 “请各位御史来。” “喏。” 一听到李恪召集御史,整个御史台上上下下都惊动了……这可了不得,上午朝会刚刚弹劾了十几人,还判了汉王赐死,下午又要弹劾什么人? “拜见大夫。” “免礼。” 李恪脸上笑意满满,听到有人管他叫御史大夫,他就格外高兴,这可是一个要命的官,谁敢惹自己,自己就一封弹劾状,让你滚回家啃老米饭。 “本官要弹劾某王府长史。” “这位长史故意引诱亲王不法,以搏其名。” “诸位御史可愿随本官一同,弹劾此长史。” 众御史纷纷折腰。 当然没问题,您可是御史大夫,大唐官吏,上到宰相,下到队副,您哪一个不能弹劾,别说小小的亲王府长史,就算是亲王? 您今早不就带领我弹劾了一位吗? “谨奉命。” …………………… 甘露殿。 “噗——” 李世民一口清茶猛的喷出来,面前一大片奏抄顿时湿透,好在用墨上佳,不会因此晕染,晾一晾还能接着看。 “你、你说什么?”李世民错愕的指着王德,不敢置信的问道:“吴王带着御史台的御史们,弹劾自己王府的长史?” “是。” 王德也很震惊。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今仍然懵逼状态。 “这个孽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世民腾地一下站起来,摔了一个茶盏怒道:“朕让他当御史大夫,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御史了!?” “今天弹劾这个,明天弹劾那个,真御史也没有这么夸张!” “他人呢?” “回圣人,领着御史台上下在承天门下伏阙上书……” “伏阙!”李世民一刀砍向桌子,锋利的刀刃直接嵌入实木,刀柄微微颤抖,就像李世民此刻的心情,喝道: “千牛卫!” “亲卫!” “给朕把这个混账畜生揪进宫!” “这个……圣人,吴王身着御史大夫朝服,诸位御史也各自着朝服伏阙……” 王德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什么? 还穿朝服!? 你的亲王朝服怎么没见你穿过? 这么喜欢三品官吗? “好一个吴王……今天弹劾吴王长史,明天是不是要弹劾朕这个吴王之父了?”李世民气息粗重,恨不得呼吸中带着火焰,点燃这座甘露殿。 这话一出,众人哪敢接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站直身子扣地板。 “中书舍人!” “臣在。” 李世民身边当然不只有宦官,中书省、门下省的官员时时刻刻都在李世民身边待着呢。 当然,李世民那些暴怒的场景,大家主动从记忆中删除了。 “去承天门,带朕的仪仗,接弹状!”李世民憋屈的要死,可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妥协了。 混账逆子,朕回头再收拾你! “臣谨奉诏。”裴辛一脸严肃的应道,不过心里却很兴奋。 能不兴奋吗,如此名场面,大唐开国这么多年才有一次,以后也未必能有,能够赶上真是三生有幸呀! …………………… “臣,御史大夫恪,率御史台上下,持书御史一员田瑞,侍御史寺员崔固、赵德明、阎同学、柯高阳,谨奉状弹劾吴王府长史权万纪。” “请吴王入宫。” 李恪站着一动不动。 “请吴王入宫。”裴辛还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李恪没听见,大声又重复一遍。 孰料,李恪还是一动不动。 “这里没有吴王,只有御史大夫李恪。” 哎呀……这台词,真爽! 正面角色才有的专属形象,太过瘾了……老子要不是穿越成亲王,也要正题弹劾这个弹劾那个,隔三差五怼一波皇帝。 这感觉,没谁了。 李恪一脸正义,仿佛身后是万丈圣光,身前是万恶之源,自己则是伟大的战士,要和万恶之源决一死战。 “请御史大夫入宫。” 承天门前,李恪被所有人注视着,几名御史把憧憬、钦佩、崇敬等多种目光投在李恪身上,围拢成一个半圆的官员,纷纷对李恪折腰行礼,来往官吏不禁自发止步,躬身参拜,直到李恪庄重严肃的走进内宫。 就连裴辛,也不由自主的退后几部,把舞台让给李恪。 这时,尚书左丞轻声问道: “御史大夫弹劾的是谁?” “是权万纪!”田瑞大声说,面色凝重而庄重,眼中饱含泪花。 贤哉!吴王! 为了让大唐少一个奸佞,吴王不惜弹劾本服长史的罪名。 此乃为国尽忠也! 亦是御史之职守也! 贤哉!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弹劾的是吴王府长史,悖逆奸佞邀直麦名的贼子权万纪!” “权万纪……这厮不是去岁便被陛下罢官了吗,是如何起复的?” “竟有如此事!”崔固顿时咬牙切齿,眉眼之中一阵斗争,继而猛的一止,腾地一下站起身,一步一步缓缓的走到登闻鼓下。 “倘若御史大夫因此而死,某愿击登闻鼓,血溅阙下!”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大人万寿无疆、仙福永享、举世无双……” 李恪一踏入甘露殿就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杀气,似乎温度都冷了下来,偌大殿内只有李世民一人端坐御座,手里握着一根藤条。 藤条在空气中舞动,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声。 李恪心里顿时一咯噔,有过经验的都知道,藤条打在身上虽然不是最疼的,但一定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坏了这下把老李气狠了,不让他打两下怕是出不了气呀。 第17章 丢官去职,百官跪送 “父、父皇大人……那个、那个儿臣,儿臣就是过过瘾,当着百官威风一下……啊,父皇饶命啊——” 李恪惊呼一声,灵活的躲过劈头盖脸袭来的暗器,低头一瞧,绿油油一大片茶叶沫子,心说:小杖受,大杖走,这次恐怕逃不掉了。 此时此刻,李恪无比盼望王德念在昔日情意,打发个太监请杨妃过来,救自己一命。 “好威风的御史大夫!魏徵也没敢伏阙,你好大的胆子!” 李恪一见李世民开口,顿时松了口气,他最怕李世民一句话不说,直接下来劈头盖脸就打。 先不提李恪的小身板能不能打得过军事贵族出身,屡次亲冒锋矢,率军征战的开国天子,只要他一还手,说不定哪里就冒出几十个刀斧手,一起上前把李恪围殴了。 “儿臣以为,陛下乃圣明之君,古之御史触怒君心而亡,然陛下宽仁待臣,群臣皆敢直言进谏,无所顾忌,此所以臣敢折陛下天威之缘故。” 李恪学着魏徵每次给李世民下台的话,跪在地上抑扬顿挫的朗诵起来,心道:老李每次听到这话都能小气,这下一顿痛打总能免了吧。 “呵呵……” 李世民冷笑一声,目光投向错愕的李恪,趁李恪走神,一根毛笔正中李恪眉心,点了个圆圆的红点。 “你,真把自己当魏徵了?” 李世民的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很是平静,但李恪却能够从其中听出李世民的怒意,一种直抵心底最深处的怒意。 惨了……又说错话了。 李恪大为后悔,他偷偷看了一眼李世民,他的脸色阴沉,嘴角微微下耷,双目平静的直视李恪,未见怒意,却极显深邃,乌黑幞头被摘下,不止何时掉落地板,显然李世民刚刚大怒一场。 突然,李世民拿起玉盏,饮了杯茶,接着把玉盏放在手心把玩,几次险些摔落,李恪吓得心惊胆战,摔杯为号的故事,老李可别搞啊! 看着即将抽到自己身上的藤条,李恪摸了摸臀部的软垫,期盼可以起作用。 就在李恪心惊胆战的时候,殿外传来王德的声音。 “圣人,杨妃来看望圣人。” “算你小子走运!”李世民重重放下玉盏,对趴在地上的李恪摆了摆手,嫌弃道:“把御史大夫的朝服留下,滚回你的王府,明天去关内道上任!” “那儿臣的弹劾——?” “朕准了!”李世民除名权万纪的敕令上用印,用警告的目光看着李恪道:“朕不知道权万纪做了什么,朕日后会派人查,如果你敢借着御史大夫的身份诬告朝廷命官……” “哼!” 李世民怒意未解,冷哼一声,从御座上走下,抓住铁棒。 嗵! 就在这时,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传来。 李恪循声去看。 黑漆漆的铁棒尤为狰狞,铁棒之下便是被砸的粉碎的玉盏。 原本白璧无瑕的美玉,化为齑粉。 李恪看着这一幕,遍体生寒,他看着李世民眼神中的警告,清楚的感觉到李世民不是闹着玩的。 “儿臣遵命。” …………………… 承天门前,御史台的御史们站在登闻鼓下。 几十名年轻的官员紧随其后,把登闻鼓围了个水泄不通。 “吱呀——” 承天门打开,李恪一袭单衣走了出来。 他的御史大夫朝服已经留在了甘露殿,说不定此刻已经被李世民烧掉解气。 “大夫……” 田瑞见到李恪只穿一件单衣出来,顿时明白李恪的御史大夫之职已经被罢免。 他的眼角立刻湿润了,握住李恪的双手,顿时感受到因为天冷而迅速下降的体温,他当即脑补出一切。 吴王因为触怒陛下,被罢官去职,陛下犹不解气,命人除了吴王的衣衫。 “权万纪已经被陛下下诏除名,诸位御史请回御史台。” 听到李恪这么说,崔固当即流出两行热泪,为了保全陛下贤明,吴王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让我等御史为他鸣冤。 “孤明天就走……就不去御史台告别了。” 李恪身上发冷,环视一周,期盼着有个好心人能给自己披上一件衣服,暖和一下快要冻僵的身体。 可是……为什么你们要用这种眼神看孤啊! 孤只是去关内道巡察一下,又不是英勇就义,没必要用这种眼神看孤吧? “臣等,送吴王!” 崔固率先顿首拜倒,继而御史台的重任相继拜倒,李恪登时吓了一跳,可别拜了,再让父皇知道了,怕是要挨一顿打了。 就在这时,围拢在登闻鼓的刚刚入仕的小官们,被御史们的悲壮所感染,纷纷下拜。 这一下可就引起了滚雪球效应,本来看热闹的官员,见一大帮人呜呜泱泱跪倒,还以为皇帝陛下出来了,连忙拜倒。 而沿途经过的官员更是糊涂,一看这么多人拜倒,得了,拜一拜不吃亏,于是有一个算一个,接二连三的拜倒。 “别……别拜,快平身……诸位免礼、免礼。” 李恪冷得要死,说话哆哆嗦嗦声音又小的可怜,加上他长得和李世民很像,从朱雀门赶来维持秩序的卫士一见这么多人拜倒,不免自然而然的怀疑李世民出来了。 孙昭德远远一看,一袭白衣,心想皇帝陛下平日就喜欢穿白衣,再一看相貌,似乎就是皇帝陛下。 “快快……陛下出宫了,快上去参拜!” 内三卫皆是勋贵子弟,个个胆气十足,一听孙昭德的话,个个想在皇帝陛下面前表现,立刻列队上前,甲胄参拜。 这一下,可不得了。 一见内三卫的卫士参拜,临近署衙的侍官立刻拜倒,官员们见状连忙放下手里公务,冲出署衙想要一睹圣颜。 热闹,人都喜欢看。 “大王回来了!” “大王……妾身怕死了,咱们回封地吧。” “是啊,长安太危险了。” 一回吴王府,李恪便被一群侍妾包围。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惹得李恪忙摆手叫停,拍着桌子喊道:“回什么封地,你们以为孤不想回封地吗?” 第18章 你敢自开科举? “父皇非要让孤当御史大夫,孤有什么办法。谁知道长史一上来就给孤添乱,找孤的麻烦,孤有什么办法。” 李恪一吼,侍妾们顿时收了声,再一看李恪面色不虞,颇显怒气,纷纷花容变色,落荒而逃。 “大王,那二十多位王府属官,大王想怎么安置?” 侍妾们走了,司马卫文斌就来了。 他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是整个吴王府内外花名册,还包括了吴王的田庄和掺股的生意。 “安置?”李恪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惊诧的的问:“你就没有面试吗?” “这……臣才疏学浅,敢问大王,何为‘面试’,请大王明示。” “就是考一考笔试,然后问几个问题,然后分配工作……你不知道?”李恪简单解释,然后坏笑的问道:“司马是怎么做官的?” 李恪是在怀疑卫文斌是走后门做的官,所以没有经过面试。这个想法如果卫文斌知道,一定会叫屈:本官可是堂堂正正门荫入仕,老爹做官,儿子当然也做官,子承父业,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如果门荫是正确的,科举还能从一支萌芽长成参天巨木? 听到李恪的解释,卫文斌当场怔住。 “臣……臣不知道何为面试,至于臣的履历脚色,吏部有存档:臣是前隋大业元年,以父祖荫并父战功授鹰扬府都尉,大业八年随天子讨东夷,因功转新丰县令,皇唐起义,臣以县令从秦王,居秦王幕府,陛下登基,臣转民部度支司员外郎,贞观十年入吴王府为司马。” 嘶……这个司马居然是老李的人? 难怪会给王府司马这个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的闲职。 “这样……收拾一间大堂,准备和人数相同的纸张笔墨,明日面试。” “请问大王,可要告知诸位属官?” “告知,当然要提前告知,面试不提前告知还像话吗?孤这里可是堂堂吴王府,哪能做面试不提前告知这样倒灶的混账事,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孤无才无德?” 李恪面目狰狞道,却是吓了卫文斌一跳,施了一礼便去准备。 …………………… “崔兄,依你看,大王所说的面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以前从没听过什么叫面试,看字面,多半是当面试才,以任其职。” 马钟眼珠一转,琢磨半天,小心翼翼的说:“你们说……这算不算科举啊?” “别胡说!”萧徇警惕的四下环顾,然后压低声音道:“科举乃是国家选才……” “可是,吴王所行,就是科举之实啊!” 听到这里,崔促小声发问: “你说吴王为何要以科举试我等之才?” 众人瞬间噤声,各自对视。 大家谁也不是傻子,都是官宦子弟,拜入吴王门下,有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崔兄是说,吴王有意于……” “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吴王做的。” 崔促分析道:“吴王前夜才获准开府,为何第二日便要老平康坊招纳贤才,还要弹劾十数个官?” “诸位想想,千金马骨,便是施恩,弹劾蠹虫,便是立威!”马钟接着崔促的话,站起身解释道:“吴王这是想向天下人展示,求贤若渴,却又清白自守,今日之科举,恐怕也是吴王借此向天下士人发出求贤令!” “正是如此,我等二十三人,便是价值千金的马骨!”崔促指着自己,又挨个指了指众人,语重心长的说:“黄金台上千金骨,吴王若得大位,君等请看旧日秦王府十八学士,到如今几位身具宰执,几位位列公卿!” 崔促热切的看着众人,语气颇显诱惑:“公卿之位在前,诸君意下如何?” 众人异口同声的回答:“愿为吴王效忠!” …………………… 隋唐时期,受人举荐就会和举荐之人扯上关系,更别提主动拜入门下,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十三人虽然是李恪主动招揽,但在他们看来,既然吴王发出了求贤令,自己接下了求贤令,便是主动拜入吴王门下,与吴王休戚与共。 只要吴王能够登上大宝,我等二十三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能位列公卿,开一家之门庭。 倘若吴王失败,自己一干人等,也逃不过流放岭南,老死烟瘴之地的厄运。 辰时初刻,两名侍女引着二十三人来到吴王府最大的一处厅堂。 依照唐人建筑习惯,这里是整座吴王府最为庄重的建筑,相比一下,地位相当于太极宫的太极殿。 “拜——” “臣等拜见吴王。”众人毕恭毕敬的按照礼节,朝着端坐上首,看不清面容的吴王大礼参拜。 李恪点了点头,戳了戳身边的侍妾。 侍妾一脸羞赧的起身,用长长的衣袖掩面,拿起一张黄麻纸,音调时高时低的念道:“贞观十一年吴王府面试考试现在开始,第一场,笔试。” “考试时间一个时辰,请考试在敲钟后作答,结束前一刻会敲钟提醒,考试结束后,请勿作答,否则宣布试卷作废。” “本次考试共计十张试卷,请考试在考试前检查有无字迹不清或缺页。” “考试期间不许交头接耳,不可作弊,不得离开考场,否则成绩取消。” “贞观十一年九月朔。” 李恪连夜写了一份考试要求,侍妾念完之后,一脸生无可恋,咬着嘴唇坐会李恪身边,把头深深迈进李恪肩膀。 “孤宣布,大唐贞观十一年,吴王府选官面试,现在开始!” “奉吴王令,吴王府选官面试,现在开始——” 李恪一声令下,宦官抬着一只木箱,里面装着李恪让自己的侍妾连夜抄写的考卷。 毕竟在这个年代,知识是宝贵的,吴王府里识字的总共也没几个人。 …… 辰时二刻,朝阳初升。 长安城变得热闹起来,虽然秋日渐冷,但西域第一批商队的到来,还是让长安热闹了几天。 西市里各种西域珍宝,引得长安百姓的追捧,香料更是有价无市,简直和空气一样,无论如何也买不到。 第19章 寡人监考 “好好做,仔细检查,不要提前交卷。” 立刻兴致勃勃的换上劲装,踏着羊皮软靴,在烧着地龙的考场里,来回转悠,不时拍一拍考生的肩膀,装模作样的拿起考生做完的试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会噘嘴一会嘟嘴。 崔促看到李恪即将来到自己身边,立马身子挺直,深吸一口气,收起胖嘟嘟的小腹。 “崔促是吧,好好做,仔细检查,不要漏题。” 李恪表情严肃拍了拍崔促的肩膀,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难怪老师们喜欢监考巡视,原来这么有趣啊。 “是。臣遵命。” 崔促激动的回应,想要起身又被李恪按住肩膀,说:“认真做题,别想其他的。” 监考真过瘾! 崔促激动的简直要哭了,其他众人纷纷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他,吴王亲自提点,是把我崔促当成自己人看待了!耳提面命,乃是心腹之臣才有的待遇呀! 李恪兴致勃勃的监考着,政事堂却已经吵翻了天。 “这道诏书,是什么时候从门下省通过?”魏徵提着一张盖着门下省大印,签着门下省官员姓名的诏书问道:“列位相国,这道诏书是什么时候拟定的,为何本官不知道?” 魏徵问话问的理直气壮,这与他性格无关,只因为政事堂设立的目的,就是让宰相们在一起开会,提前商量好再下命令。 免得中书省刚刚写好诏书,门下省就封驳回去。 尚书省收到填平黄河,堵死长江的诏书,是接还是不接? “玄成啊,这上面不是签的你的名吗?”房玄龄接过一看,一脸懵逼,指着魏徵的签名反问。 本官的签名? 魏徵一愣,他在门下省看到即将存档的诏书大为惊诧,是在来不及细看。 “这……确实是本官的签名,可是……是什么时候?”魏徵坐下思索,绞尽脑汁忽然想到,一拍桌子道:“这不是昨日百官跪送吴王的时候,本官……” 这不是昨日百官跪送吴王的时候,本官想去劝谏陛下不要胡闹,结果没有细看,赶着签名的吗? “这——”魏徵一脸为难,程序已经走完,三省都已经审核完毕,大印已经盖上了,倘若自己再去找陛下,就是无理取闹。 “这个吴王!”魏徵暗骂道。 “这个吴王!”李世民重重又摔了一个玉盏,狠狠的说:“被罢官的御史大夫,居然让百官跪送?” “好大的威风,当自己是比干吗!” 李世民满眼冒火的怒骂着。 后悔自己信了邪,要给这个孽障授予御史大夫的官职。 如果没有授予孽障御史大夫,就不会有昨日的闹剧! 饶是李承乾也满脸为难,不知说什么是好。 此事不同于以往,以往的事无论是活人出丧、还是痛打汉王,都是一些小节,说破天也不过是帝子仗着皇帝宠爱,胡闹罢了,只要皇帝不怪罪,文物百官都是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此事却大不一样。 触及了李世民的禁区,侵犯了天子的威严。 “父皇,此事都是误会,要怪就怪那个郎将孙昭德,有眼无珠错把三弟看成父皇……” 李世民知道李承乾的意思是什么。 把罪责推到孙昭德身上嘛。 保住李恪。 办法尚可,却无论如何不能消弭李世民的怒气。 “都是这个逆子胡闹!”李世民重重一拍书案,饱经风霜的书案再也撑不住,咔嚓一声折断了桌腿。 “你与朕相貌也相似,为什么就没有郎将认错……朕从今往后,再也不穿白衣!” 李世民喃喃了几句,还是无奈的接受了李承乾的办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能保还是要保的。 “父皇宽仁。” “朕只盼这个逆子少给朕气生,朕就知足了,但凡能稳重一点,朕就知足了。”李世民叹了口气,谁不喜欢自己儿子呢,天家无情也要分人,毕竟皇帝一生就是十几个,能分到皇帝宠爱的,能有几个? 要是某些不得宠的皇子和李恪一样闹,此时恐怕已经被押到宗正寺,等待迎接皇帝陛下的天威。 “三弟最近性情越发如此,少年人总喜欢胡闹,天下人人皆如此,过一阵便好了。” “对了,青雀要编一本书,载录大唐各州各道人情风貌,土地出产,山河形势,你看如何?” 李世民突然问道,李承乾先是一惊,然后平静的回答:“这是好事,请父皇命州县有司协同,秘书省、史馆参与,定能编纂一部巨著。” 李世民的试探,被李承乾轻松化解。 身为皇帝,谁愿意自己的太子太过出众,抢了自己的风光呢,可身为父亲,又怎么可以打压自己的儿子,能做的无非扶持另一个儿子,让他们互相争斗,没有精力放到夺父皇的权力上面。 但这个限度,却不是每个君王都能掌握的。 李世民在这方面,显然不是很好。 李承乾躬身道:“儿臣以为,吴王才智出众,可堪任用,可授以朝官,使吴王拱卫天子,辅弼社稷。” 也可以为孤做一臂之力。 “朝官?”李世民眼皮抽搐几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朕可不能把他留到朝中。” “整天惹得朕生气,绝不可留在长安。” “儿臣遵命。” 李承乾神情低落。 但很快又恢复了,李承乾拿着门下省的奏抄,圈出一页,交给李世民。 “父皇,塞北大雪,可以趁机北伐,一举消灭他们!” “就像贞观四年那样,犁庭扫闾,诛灭贼子!” “李将军在并州,侯将军在长安,正可两路夹击,直奔漠北,生擒酋王!” …… 翌日,正午。 吴王府内,一面高墙被李恪命人粉刷全白,当做告示栏。 此刻,告示栏下,二十三位王府官,看着告示栏上的官名,思绪各不相同。 而在内室,李恪却在查账。 一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吴王府的账目简直是一笔糊涂账,民部度支员外郎出身,专业出身的卫文斌熬夜对了一天一夜,熬的头发白了一半,也没对出所以然。 第20章 四万石粮食,谁买的? 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有大笔钱财被人贪墨了,至于贪墨者是谁,卫文斌表示没有这个能力。 而吴王自己呢? 吴王李恪表示,我也无能为力。 一开始,李恪还以为是古人算数不行,想要展示一把自己的高数。 然而,翻开账目,李恪顿时傻了眼。 乱七八糟的账目,七零八碎。 全然没有调理,神看神厌,鬼见鬼愁。 就算拿去御史台,让御史台会同民部、太常寺、太仆寺等等一堆管账的部门会审,也得查上好几个月。 何况,李恪现在已经不是御史大夫了! 大唐还没到一个吴王就能让御史台给他查账的地步。 于是,李恪只能咬牙补亏空。 “楚娘,王府里还有多少钱?”李恪在账目上翻了好久,愣是没找到盈余在哪里。 “回大王,还有三千二百二十七贯,并黄金一百二十两。” “等等……前几天父皇赐给孤的绢帛呢,那些都是钱啊!” 是的,在唐代,布匹也是钱。 织布,就是印钞。 当然了,也只有符合标准的布匹,才能当钱用。 这是一个困扰整个古代的问题,钱荒。 也就是铜币不够。 “大王……妾身和几位姐妹,拿去做衣裳了……大王不会怪妾身吧。”楚娘双目含泪,眼巴巴瞧着李恪,颇有一种你敢怪罪,我就哭给你看的意味。 “不怪不怪,孤的爱妃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那父皇上个月赏赐的黄金呢?” “用来修王府了,大王您别看这座王府大,其实空落落的,房子已经快十年没人住了,妾身领着工匠一来,差点被里面的狗吃了!” 说道这里,楚娘还一副惊恐的样子,缩在李恪的怀里。 “那狗呢?” “典军派卫士捕杀了,大王您那晚在宫里,没有口福。” “那孤的俸禄还有食邑呢?” “都在仓库里……仓库妾身也派人修了,修之前透风还漏雨,四个墙角全都是老鼠窝,细细数来至少有一二百只硕鼠!” 唐代俸禄几乎都是实物,不时米就是粟,存在仓库里还不算完,还要仔细保护,免得被硕鼠偷吃个精光。 “嗯,是有硕鼠!”李恪点了点头。 楚娘还以为李恪也来过,没想到李恪接着说:“孤的吴王府里,全都是硕鼠,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该死!” “大王,这本来是王妃改管的事,只是王妃这些年身子弱,今年随大王入京,更是连病十几日,王府里没人主事,这才有如此多的硕鼠。” 李恪一听就懂了。 “孤知道了,你先管一个月,管的好,孤有赏。” 至于管的不好嘛? 还能怎么样……难道要赶出王府不成? “妾身遵命。” 楚娘得偿所愿,本想稍后枕边再吹一阵风,崔促突然来到。 “大王,臣回来了,长安、万年两县,牛羊马,以及羊皮、毛毡等物和粮价,已经探知到了。” 李恪一看脸上顿时有了笑容。 贞观年间就是好,粮价真便宜! 斗米七文。 如果是去年、前年的陈米,更是只有六文一斗。 让孤算算,一斗六文,一石就是六十文,四万石就是二百六十万文,也就是两千六百贯。 吴王府三千多贯的存款看着很多,其实也不过几百万而已,吴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再加上二十三个王府属官,已经很捉襟见肘了。 “崔促,你去买四万石陈粮,送到吴王府的船上。” “臣遵命。” 李恪满意的目送崔促离开,他就喜欢崔促这点,不该问的不多问。 “大、大王,四万石粮,要吃到什么时候啊!”楚娘脸色愁苦,他以为李恪想要借此省钱。 “谁说是你们吃的,这些粮食,是孤赚钱的!” “塞北发了雪灾,多少突厥部族缺粮,孤这个时候去塞外卖粮,带回来的可就是牛羊马匹,孤算过了,这就是十倍的利!” “十倍!” 楚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真的有这么多吗?” 李恪摇了摇头,说:“其实算上损耗,有七倍的利润,如果来往损耗都算上,大概只有五倍的利润了。” “幸好这是冬日,牛羊冻不坏。” …………………… 崔促一出去,新鲜出炉的王府属官们便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王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我等打探长安物价?” “是极是极,天寒地冻,我又不好意思空口白牙的问,提着一百多斤米……沉死我了!” “你还算好,我在东市全在和突厥人打交道,一身腥膻,回家便要沐浴十次,也难去除啊!” 崔促也是满脸疑惑,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先二话不说带着李恪亲笔用印的条子去找卫文斌,拿了批文,去仓库和侍妾团核实,这才领出来,连金银铜钱带布匹绢帛,一共两千五百贯钱。 然后,命人架着一辆大车,上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钱财,自己领着十来个王府卫士,个个弓箭在腰,横刀不离手,骑着高头大马,占了半条街,慢条斯理直奔东市。 虽然各坊都有小商铺,但大宗买卖,还是要去东市。 谁会在小区超市里买一百吨大米呢? 一行人来到东市,门吏看着一行人的装扮也头疼,最难打交道的就是豪门贵戚,从来不讲道理。 “诶?” 然而这次他失算了,崔促主动把兵器交给门吏保管,言语和气,一点威风也不作,简直算得上如沐春风。 这让门吏甚至忍不住怀疑,今天东市有御史暗查。 “敢问粮铺怎么走?” “啊……这位郎君是要买粮食吗?” 门吏一愣,没想到贵人还会和自己搭话。 “正是。” “十字街向东,第三条横街便是,一条街都是良铺。” 崔促又问道:“四万石粮食可买的到?” “买的到……什么!?”门吏随口一应,本想东市什么东西没有,却突然反应过来,四万石! 这足够一万大军吃一个月啊! 买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作为一种必须的关键物资,粮食自古就是朝廷管控的物资,几百上千石的小生意无所谓,但……四万石? 送走崔促一行人,门吏马不停蹄的跑去平准司,报告市吏。 市吏也懵了。 什么人会买四万石粮食? 但还是规规矩矩的上报,然后万年县和民部同时收到上报。 接着,一步一步,奏报一层一层上传,送到了门下省。 门下省一看也奇了,看清楚和吴王有关,立刻不敢管了,直接送到御前。 此刻,李世民正在吃午饭。 在杨妃宫里。 第21章 吴王总算走了 杨妃宫前,王德拿着门下省送来的奏抄,颇有些为难,站在台阶之下,犹犹豫豫,兜兜转转徘徊良久。 一咬牙,王德在殿外高声喊道:“圣人,门下省有急务,长安粮价有波动!” “等会儿——” 片刻后,李世民嘴角沾着米粒,双手油汪汪的推开大门。 李世民阴沉着脸,人还没接过奏抄便问道:“有何吴王有关?” “是。” “他想干什么?” 李世民皱起眉头,却罕见的没有发怒。 虽然他性情暴烈,但毕竟是一朝天子,粮食乃是一国命脉,比起发怒,更为重要的是搞清楚此时原由。 “这……这是谁写的奏抄,语焉不详,怎么进的门下省?” 李世民看完奏抄,一脸茫然,奏抄上只写了吴王大肆购买粮食,导致东市粮价一日十涨,已经翻了将近十倍! 思虑片刻,李世民迅速下了命令。 “金吾卫入城!” “开常平仓,平籴!” “臣奉诏。”门下侍郎一脸严肃,接过李世民的亲笔敕令,马不停蹄赶回门下省,以最快速度走完程序,亲自带着金吾卫入城。 自古粮食安全就是一国之重,亲身打过天下的李世民更是亲眼目睹过李密开洛阳仓,一日得数万众的场景。 遑论贞观初年,大旱大蝗,天下大饥,险些让李世民的统治崩溃,大唐王朝摇摇欲坠。 如是种种,不由得让李世民不警惕。 诏令下到有司,天子亲自的诏书,哪有敢推诿的? 有十分力便使出十分,一时间长安城里满是骑兵,金吾卫巡城,不良人和武侯到处捉拿提价的粮商,万年县更是砍了十几颗奸商的脑袋,才勉强在日落之前,将粮价平复回去。 收到消息的李世民这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自己的反应再慢一点,粮食涨价过夜,今晚坊间的粮铺有一个算一个,定然通通涨价,等到明日再平抑粮价,就要杀得人头滚滚,常平仓放出十几万石粮食,才能将涨起来的粮价平抑下去。 “你去吴王府,让吴王给朕一个解释!” 李世民派了王德的,他实在不想再见李恪,被他气的摔杯子。 就这几天,甘露殿的已经换了好几套杯盏,就连桌子也换了两套。 “喏。” 王德来到吴王府时,已经天黑了,宵禁开始,肯定是回不了宫。 “大王,圣人派奴婢问您,为何要买如此之多的粮食?” 王德没敢摆天使架子,来到吴王府,规规矩矩的参拜李恪,一切完毕才出言询问。 “孤要拿去卖,长安粮价便宜,外地粮价贵。” “啊?” 王德满脑袋浆糊,一脸迷惑听李恪解释。 “长安乃是天子脚下,粮价低廉,此事内侍监知道吧?” 知道知道,王德心中暗道,长安的粮价低廉无比,一来关中沃野,天府之国,粮价自然低廉,二来国家都城,自然有天下供养,粮价还能高到哪去? “那内侍监可知,什么地方的粮价最贵?” 王德这下懵圈了。 这他哪里知道,虽然李世民整天到处跑,也不会去太过荒远的地方,王德的眼界也就受到限制。 他所知道粮价比长安高的地方,无非是洛阳、晋阳,算上沿途的州县,甚至还不知道。 “奴婢不知道,请大王赐教。” “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知喜亦不知忧……自然是饥荒地方粮价最高啊!” “那何处饥荒?” 如果说刚才的问题王德还是因为眼界所至不知道,那么这个问题,王德就是纯粹一筹莫展。 虽然李世民不允许宦官干政,但是李世民批阅奏抄的时候,王德一直在身边侍奉,多多少少能知道大唐现状。 虽然天下年年都有荒旱,饥馑之事也是有的,但只靠临近州县就足以平定,需要大唐朝廷出面的饥荒,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了。 何况,千里不贩粮。 距离超过一定程度,就没有利润可言,即便是饥荒,千里迢迢运送粮食到灾区,一定是赔本买卖,也只有赈灾的粮食会不惜成本运送到灾区。 “大王,敢问何处灾荒?” 李恪白了一眼王德,并不回答,告诉了王德他还怎么赚钱? 大唐朝廷手里几百万石粮食,几百上千艘大船,哪能给他留下钱赚? 但无可奉告也不好,容易引起李世民生气,不如…… 李恪眼珠一转,神秘兮兮的打发服侍的人离去,招手示意王德近前,附耳说道:“陛下前几日看过这份奏报,陛下心里清楚。” 啊? 陛下心里不清楚。 王德一脸我不相信,但他还真没办法奈何李恪,毕竟人家是大唐皇帝的亲儿子,人家说自己老爹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 疏不间亲的道理都不懂,还怎么侍奉天子。 “既然如此,还请大王写一本奏疏,奴婢笨口拙舌,难以复述大王所言,请大王奏疏中奏报陛下。” 听到王德的话,李恪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是免不了和李世民打交道,虽然买卖粮食不能算错,但今日下午东市粮食波动他也是知道的,要不是李世民反应迅速,他险些要进宫招李世民陈清利害,让李世民出手平抑粮价。 粮食安全重如天嘛。 “孤知道了,孤一会便写……内侍监今晚回不去了吧?” “是。” 王德点了点头,偶然看到李恪的表情,心里顿时一惊,大王您不会不让奴婢住一晚吧? 这可是冬天啊…… “收拾客房,请内侍监住下。” 李恪当即吩咐仆人,虽然李世民不看重不亲近宦官,但王德毕竟是李世民的身边人,为人又很是忠厚,和自己无冤无仇,怎么可能大冬天把他赶出门? 自己又不是那个整天作死无极限的亲弟弟。 “谢大王。” 王德长舒一口气,吴王也不是坊间所说的胡闹之人,只是性情太跳脱一些。 都是当初王妃娶得不好,品性不好,又体弱多病,不能劝导吴王。 “来人,置宴,天寒地冻,吃些酒暖暖身子,孤这里有上等的御赐酒。” “大王……奴婢明日还要复命……” “复命也是明日了,怕什么。” “可是……” “上酒上酒,孤先饮了,内侍监自便。” “唉……奴婢听大王的。” 酒过三巡,王德眼前越来越晕,酒杯轻飘飘的,仿佛悬在空中,身子愈发轻盈,就像在云中漫步,眼皮沉甸甸的,努力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 王德强打精力看了一眼李恪,不禁感叹,吴王果然是海量,比圣人的酒量还要高,已经喝了一斗酒,更衣三番,仍旧举杯不辍。 就像喝水一样。 “内侍监困了,你们扶着内侍监去休息。” 李恪看到王德越来越困,顿时高兴起来,连忙下令,命人扶王德休息,举起王德的酒坛,自己斟了一杯饮了起来。 “嘶……度数一点也不低啊!” “收拾一下……所有的酒全都倒掉,酒坛砸碎,一滴也不许漏下。” “奴婢等遵命。” 嘱咐完毕,李恪急匆匆冲到厕所。 他一晚上净喝水,为了灌倒王德,喝了整整五升水。 走路都虚了,脸都白了。 “大王,您陪那个老头子饮酒做什么,您是堂堂吴王,大唐帝子,他哪配呢!” “话不能这么说。”李恪没精打采的摆摆手,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床榻上,声音虚弱的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楚娘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拿出册子道:“所有的粮食已经装到渭水的船上,一共有十船,亲事府自典军至亲事共三百六十九人,留三十四人在长安,其余三百三十五人此时已至渭水边丙子庄,帐内府自典军以下六百六十七人,留典军、副典军二人在京,余者六百六十五人,在船上。” 亲事府、帐内府,都是王府的卫士。 而是是有品阶的! 八品、九品。 别看品阶不高,但已经赶得上一些县的诸曹参军和县尉了! 亲王府的亲事帐内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当上的,出身官宦是起码的要求,而且弓马娴熟,精善骑射,熟读五经诸史,略知兵法韬略。 而亲事帐内,也是大多数五品以下低阶官员子弟入仕的途径,运气好的话,比起军功晋升的还能快一点。 “甲杖呢?” 游牧民族是能歌善舞的,比如前突厥可汗颉利。 但在十年前,他还是能征善战的突厥可汗,逼得李世民签下渭水之盟,勒索空大唐国库。 大唐十万大军北伐,三千铁骑屯兵塞上,二百轻骑日夜奔袭,生擒颉利。 这才让能征善战的突厥人,变得能歌善舞。 李恪可不相信自己趁天灾赚钱,突厥人会夹道欢迎,所以,适当的武装力量是有必要的。 但没有必要太强。 毕竟塞下的突厥部落已经臣服大唐,大唐十几万大军就在长安,这可是开国第一代、第二代的精兵。 训练充足,武备精良,士气高涨,赏罚分明。 是府兵制下,最为巅峰的战士。 能在雪域高原追击吐谷浑,能在朔漠严寒远征七千里,能以几千步兵冲破薛延陀骑兵,能在辽东攻下高句丽坚城! 依靠这样强大的战士,大唐无需在边疆准备庞大的边防军。 大唐需要的,只是犁庭扫闾,主动出击,彻底灭亡敌人,把外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以大王明日出猎为名,全部带出长安,现在船上储存,战马也已经出城,在丙子号田庄养着。” “马夫是田庄的庄户,一户出一丁,免除今年的租税。” “只是……带着一千兵马北上,陛下会不会有所猜忌?” 楚娘有些不安,趁着李恪还没休息,劝导他希望能够改变主意。 “无妨。”李恪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指着床头的诏书道:“孤不仅是吴王,还是关内道采访使,带一千卫士有什么?” 嗯,这也是南北朝乱世的历史遗留问题。 乱世嘛,出门不带点兵马,说话都不硬气。 虽然天下太平了,但上到天子,下到百姓,都已经习惯成自然,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王府属官们出城了吗?” “出城了,押送大王的四万石陈粮。”楚娘一支城东渭水方向,担惊受怕的说:“大王,您把陛下的船开出来,陛下不会生气吧。” “那是母亲和太子的船,孤早上已经派司马入宫了,太子和母亲都批了。” “睡吧……明日早起,趁着王德没睡醒,咱们给他留一座空府。” “那王妃怎么办?” 楚娘虽然也想趁机上位,但她心里清楚,就算王妃薨逝,吴王另娶一位出身高贵的新王妃的可能,也比扶正自己高几百倍。 更何况,以妾为妻是违法的。 虽然这条法律的操作空间很大。 “王妃体弱多病,从安州颠簸到长安已经卧床半个月,要是在颠簸去朔方,怕是回不来了……孤已经和母亲说好了,让王妃入宫修养。” “那……” 楚娘还待再问,李恪却已经撑不住,双眼一闭,趴在床上便睡了。 “唉……妾身也想去朔方。” 依照唐律,官员出任地方,不允许带着妻儿。 这次李恪是以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的身份,出巡关内,怎么可以带侍妾? 不过,李恪还就是带了! “妾身谢大王!” 天没亮,李恪就醒了,抱着还在熟睡中的楚娘上了马车,出了春明门,楚娘才醒来。 当然,李恪不排除楚娘中途装睡的可能。 “大王,丙子庄到了。” 大唐是皇子公主,在长安附近都有几座田庄。 “不进去。”李恪制止了卫文斌的动作,又说:“让马夫牵马直奔黄河,咱们溯河而上,先去朔方。” “朔、朔方?” 卫文斌骑在马上,瞠目结舌。 怎么去朔方? 大王今天不是出猎吗,要去朔方打猎? 那里除了牛羊多一些,也没有什么猎物出产啊? “大王,要不要奏报陛下?” “不需要,孤是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关内道何处去不得?” “孤问你,丰州、胜州,是不是关内道的州郡?” 所谓朔方,在唐代便是灵、夏、丰、胜等州,在关内道北部,直与突厥接壤。 “这个……自然是关内道的土地。” “那孤去不去得?” “……” 卫文斌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第22章 胜州长史的惊愕,薛延陀. 大河涛涛,汹涌的喝水冲击黄河两岸,西面是关内道,东面是河东道,看起来阻隔两道的只是一条黄河。 然而,李恪坐上船溯河而上才明白为什么当年李世民一定要从龙门渡河,明明黄河这么长,哪里不行呢? “楚娘你看,这大河两岸全是悬崖峭壁,大河冲刷几千年,才能形成这样的峭壁,久而久之能够渡河的地方,只有水流平缓的几处渡口,所以守住这几处渡口,就算对面百万大军,也难以渡过黄河!” “大王,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虽然打断郎情妾意很不礼貌,但听了一路李恪胡说八道的卫文斌还是忍耐不住,他强抑心中因为被迫北上朔方元气,正气凛然的说道。 “臣也曾随李将军讨伐吐谷浑,高原♂行,气力不济,如此险阻之地,亦可破之,何况是一衣带水?” “那……吐蕃呢?” 李恪眨了眨眼,一指西面问道。 一听这话,卫文斌顿时脸耷拉下来。 确实无解,唐军天下无敌,但一上高原就浑身难受,别说打仗,就是耕地……什么也种不出来! 不管是米麦,还是豆子,颗粒未收! 也就是,中原最擅长的屯田政策,在这片神奇的高原上,是缺了应有的作用。 “此绝域也。” 卫文斌一脸严肃的说。 “非也非也,现在上不去,不代表以后上不去。” “臣去查一遍账目,臣告退。” 卫文斌一点也不想和李恪胡搅蛮缠,在船上这几天,他一直和崔促等人谈论文学,面朝大河,饮酒赋诗。 何等雅兴。 若是饿了,撒一张网,片刻之间就能捕上几十尾黄河鲤鱼。 一开始大家还不敢吃,但在李恪开了先河后,禁食鲤鱼这一条几乎没人遵守的禁令,又一次被破解。 “郎君,明日就到胜州,要不要告诉胜州长史?” “不用。”李恪摆摆手,一脸轻松的说:“何须见胜州长史,明日饱餐一顿,和孤一起去塞下看看……孤多带了一套环锁铠,你套上吧。” “嗯。” 楚娘一脸幸福,依偎在李恪怀中,出了王府才知道,天下有这么多美景。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垂,船队来到了黄河的几字形大转弯,开始减速慢行,船夫小心翼翼的操纵船只,控制船只往最近的码头行驶。 马头山上,烽火台日夜燃烧着平安火,向后方传递着平安的信息。 作为方圆三十里的最高点,这座格外巨大的烽火台还担负着战时要塞和预警的功效。 “快看!”瞭望手站在高塔上,大声喊道。 夕阳西下,火烧云在天边飘荡,金黄笼罩在船身上,仿佛过上了一层面包糠,在不断翻滚的黄河滚油中饱经磨砺。 “这是军粮吧?” “上个月刚刚送了半年多军粮……依我看应该是更换的兵器,咱们手里的家伙,多少年没换了?” “我用的还是武德三年造的呢!” “你那还好,我的长矛是大业三年造的,都快生锈了。” “都不如我的老啊!” “你的是开皇年间的?” “是大业二年的。” “嗨——” 众人哄笑一场,驻守边塞本就无趣,大家格外喜欢热闹,一个笑话笑上一天都是寻常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不到塞上,绝不能理解诗中描写的美景。 漫无边际的朔漠上,烽墩孤伶伶的矗立在胡杨荆棘边,黄沙漫天,坑坑洼洼的墙壁上,是刀剑厮杀留下的印记,一道袅袅孤烟,不偏不倚,直上天边。 “岸边扎营,等战马赶到。” 李恪身穿紫袍,似乎彰显身份。 “喏。” “大王,打什么旗号?” 一千多人的兵马在大唐境内调动,不可能不言不语的,一千骑兵的营寨,如果扎起来还是很大的,方圆数里。 夜晚派出轻骑游弈,甚至要放出五十里。 战争时代,一切都要从远方看。 “打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的旗号。” 名不正则言不顺。 唐代虽然没有禁止王爷到处跑,但……带着一千骑兵跑到朔方,想怎么样? 如果旗号是采访使,一切就将名正言顺。 李恪是第一个采访使嘛! 谁知道采访使的威仪应当如何? 谁也不知道。 所以李恪可以随意施为,想想魏徵要学自己,李恪还有点兴奋。 “烽墩起烽火了!”亲事府典军朱尧大声禀报道。 依照唐代规制,一道烽火刚刚适合李恪的情况。 “派一队亲事,带两只羊,两斗酒,就说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前来胜州,顺道劳军!” “别!”卫文斌脸色一变,一把拉住朱尧,力道之大竟然让朱尧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大王,王师乃天子之师,诸侯万不可劳军!” “是是是……大王要不还是别劳军了。” 朱尧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想到自己险些酿成大祸,更是心惊胆战。 “额……”李恪皱眉思索,枪杆子里出政权,确实不能劳军啊。 “这样吧!”李恪想了想喊道:“崔促!” “臣在。” 崔促神采奕奕的上前,一件明光甲穿在身上,威武不凡,落日余晖中,一片片锃明瓦亮的甲叶反射出耀目的光芒,行走上前,甲叶铿锵碰撞,隐隐肃杀之声,比起那个差点摔倒的亲事府典军,崔促更想个将军。 “你去通报一下,让烽墩的战士不要担忧,再拿几只活羊,几坛好酒,悄悄放在烽墩边上,不要让人看到。” “遵命!” 崔促躬身领命,心说,第一次身受大任,定要做的体面完备,使得吴王记住自己。 “大王宽仁。”卫文斌颇为触动,拱手言道。 “将士苦,孤做不了什么,只能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李恪缓缓摇头,他比卫文斌更清楚戍边有多么苦,如果说在现代,戍边是苦还只是地理环境险恶,交通不便,孤独。 那么在贞观十一年,戍边还要遭遇饱暖之厄! 不提汉初天下凋敝,长城一线将士之苦。 只是如今,自河西、朔方、云中、幽燕、辽西一线,广袤的北部边疆,零星散落早一座座堡垒、烽墩、驿站的将士,时常会因为交通不顺畅,而饥一顿饱一顿。 即便吃饱,能够吃饱的也不过是粟米主粮而已,一年到头又能吃几次肉呢? 卫文斌默默退下,在心里他隐隐感觉,来过塞上,怜悯将士的吴王,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主宰。 随着崔促准备完毕,天色渐渐黑透,烽火台的烽烟也转变为烈火。 白日举烟,夜中举火。 崔促率领五十人队骑马来到距离烽火台五十步的石碑处停下,此时烽火台上的将士引弓张弩,敲击战鼓,年纪最小的戍卒举着火把,时刻准备引燃烽燧报警。 “来者何人!” 城头上传来洪钟大吕般的喊声,顺风灌入崔促耳中。 “关内道采访处置使至胜州巡察!” “无令,不可入烽燧,失礼了!” 城头上又传来回应,迎着风声,崔促感到其中的激动,苦守边疆数年,竟然遇到陌生人,谁能不激动呢。 崔促示意部下讲绑着酒坛的羔羊放到缓坡后,然后带领众人直奔驿站而去。 就算李恪不想惊动胜州,但他必须写一封奏疏给皇帝,告诉老李,自己在胜州,一切平安,不用担心…… 当然,还有卫文斌给胜州长史的公文。 赶快让胜州长史准备一下,吴王到了。 两个时辰后。 驿卒不惜马力,直奔胜州,而长史程普在接到公文后,先是不相信。 堂堂吴王怎么可能会来胜州? 这不是胡闹吗? 然后,是惊愕。 在意识到这是事实后,程普长大的嘴巴连鹅蛋都能吞下去。 吴王来胜州! 难道说陛下要巡幸胜州吗? 这……真说不定。 程普认真考虑起来。 汉代武帝便来到塞上,对匈奴单于下战书,今上或许也有此心,亲来塞上,会盟诸戎,震慑漠北薛延陀。 薛延陀已有不臣之心! 只是天子却没有关注过,心思全放在塞下突厥各部,希望将突厥部族组织起来,成为像南匈奴那样的屏障。 然而……阿史那杜尔是个废物! 几个突厥部族不稳,就带着本部灰溜溜躲进长城? 就算真的反了又能怎么样,大唐在胜州是有折冲府的! 大唐在关内,是有三百座折冲府的! “等等……采访处置使是什么官职?” 程普一脸不解,他从没听过这个官名,难道是近日新设立的官职。 唉!果然是胜州太过闭塞偏远! 朝中消息一概不知。 “长史,有军报!” 边州,刺史都是军政一肩挑,胜州刺史入京朝集去了,这个责任就交给程普。 “薛延陀南下?”程普猛的抬头,问道:“这是哪里的消息!?” “是突厥人给的,游弈还在北上,没有回来的。” “有几分可信?” “不敢说,但至少有八分,此前该部的军情,从未有过虚假。” “八分……在战场上就可以拼死一搏了。”程普喃喃道,贞观四年北伐突厥战胜报功的露布上,有他的一席之地。 在短暂犹豫后,程普决然下令: “各镇戍烽燧加强戒备,坚壁清野,把所有突厥人,连同牛羊牲畜,全部收拢进长城,焚烧草原!” “是。” “还有,行文丰州、云州、朔州,告诉他们胜州已经备战,请他们做好准备。” “是。” “把兵曹唤来。” “是。” 夜半三更,兵曹史璧在睡梦中被卫士叫醒,用凉水擦了把脸,披上裘衣骑马直奔刺史府。 身在边州,时不时便有突发情况,史璧当了七年兵曹,从没有一个月,夜里不被叫醒过。 “长史,怎么了?” “薛延陀南下。” “啊!?” 史璧脸色一白,可一看程普脸色如常,瞬间有了主心骨,安稳下来,结果卫士端来加了蜂蜜的热牛乳,喝了半碗压了压惊,这才缓了过来,搬过地图,眉头开始紧缩起来。 “胜州没有兵啊。” 许久,史璧憋出这么一句。 “有兵。”程普面色平静的摇摇头,很有大将风度,临危不乱,行事井井有条,指着地图上几个方形标志道:“折冲府,还有退入长城的突厥部族,总能征发五千人的。” “五千人……少是少了点,只能守城待援了。” “某已经发了军报,两日就到长安。” “近日以来漠南降雪颇多,漠北恐怕更甚,薛延陀此番南下,或许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要做好万全准备。” “下官听长史令。” “浮桥!”程普目光直视沟通黄河南北的浮桥,道:“如果拆毁浮桥,薛延陀就无法进攻胜州在黄河以南的土地,可是如此……” “如此丰州、灵州、云州、朔州便要独面薛延陀兵峰。”史璧接过话头,忍不住叹气。 不管是站在什么方面,这个打法万不可行。 “再想其他办法吧。” 良久,两眼通红的两人四目相对,相视缓缓摇头。 “守土吧!”程普无奈的下令,这意味着,大片土地需要焚烧,大片刚刚开垦的土地需要废弃,大片民居需要拆毁,水井倒不需要投毒,毕竟黄河就在眼前,薛延陀大可饮马黄河! 想起饮马黄河这四个饱含耻辱的字,程普钢牙咬碎,纵然深恨,也不可奈何。 耻辱! 更是悲惨。 刚刚迁徙至此的百姓,需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家业,躲到城中,而自己身为长史,竟然只能下大坚壁清野的命令。 “折冲府征发全部府兵,刺史府要征发多少突厥人?” “皆发!” “可是……” 史璧惊诧不已,却无言以对。 “漠南本是天子令突厥部落所守之土,而今各部纷纷弃守入塞,天子不罪,避等便没有廉耻之心吗!”程普恨恨的怒斥道。 “对了,吴王在胜州,明日派人迎一下,请吴王渡河去河东道吧,朔州离晋阳很近,晋阳很安全,吴王可以去晋阳。” “吴王?”史璧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道:“哪个吴王?” “皇三子吴王。” 程普略带恼怒的说:“来胜州查贪墨!我胜州年年都要朝廷拨款方能维持,那还有贪墨?” “早早把吴王送到安全的地方。” “下官怕……” 史璧支支吾吾,不敢说下去。程普一拍桌子,厉声道:“大丈夫有什么不能说的!” “下官怕吴王学陛下,亲冒锋矢,渡河袭取薛延陀——” “不可能!” 程普斩钉截铁的回答,这些生在太平之岁的贵胄,哪里见过什么叫战场,哪敢亲冒锋矢,别被吓得尿裤子! 看了眼天色,程普喝了一碗热牛乳,嘱咐道:“好了,史兵曹到后堂睡一觉,明日要忙到入夜,然后和从前一样,六曹轮值。” 第23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 北上……还是去晋阳? 夜幕将至,李恪领着楚娘,身后远远跟随着几百精骑,一边在黄河南岸的滩涂上散步,一边仔细揣摩这个问题。 毫不夸张的来说,这是李恪穿越而来,面临最为棘手的问题。 薛延陀的南下,与李恪的发财大计直面相撞,在出发之前,他完全没想到,漠南下了大雪,造了天灾,环境更加恶劣的漠北,将会是什么情况? 而对外战争通常是转嫁矛盾的良好策略,薛延陀南下,打的也不是进攻大唐的旗号,据李恪所知,薛延陀此番南下,打的是讨伐突厥的旗号,为大唐皇帝出口恶气。 虽然什么旗号都无所谓,李世民和大臣们也不会因为薛延陀嘴上说要为皇帝报仇,就放松警惕。 如今的情况很是复杂,突厥在前线扛不住,望风而逃,李世民筹划数载的藩篱计划彻底落空,养一只看门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就在这条看门犬临阵脱逃中结束。 可如果只是这样还无妨,最关键的是资源倾斜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调整的,从收拢突厥部族到河套开始,胜州得到的资源都是最低限度的,只能勉强驻守城池。 而李恪来的时机就很凑巧,如果早来半个月,此时他已经赶着牛羊回长安了,如果晚来半个月,黄河封锁,李恪的船连胜州都到不了。 而如今薛延陀南下的兵力足有十数万人,大大超过了北地边州的诸军数目,成为横亘在李恪发财大计前的拦路虎。 薛延陀的南下裹挟了漠南漠北大量的部族,使得他们或主动或被动的与大唐为敌,李恪因此失去了贸易伙伴。 好不容易找到了发财的机会,把半副身家投了进去,如果半途而废岂不是太可惜了? 李恪正心痛自己的发财大计即将泡汤,就听到急促促的马蹄声踏着水花,銮铃叮当作响,清脆中显得凌乱。 回头一看,一骑快马背插红旗,全力驾驭骏马,从南方官道而来,似乎是向李恪而来的。 “大王,陛下有诏!” “大王,陛下有诏!” “大王,陛下有诏!” 几百亲事帐内在滩涂上围成了警戒线,驿卒无法靠近,便站在马鞍上,连喊三遍。 “诏书在哪?行人是谁?” 李恪拨转马头,快行几步来到驿卒身前,他感到无比奇怪,老李要是责备自己,早就下诏了,这么久没消息,指定是没生自己的气……或者,喝了杨妃的双倍糖羹。 “回大王,诏书在胜州,中书舍人马周携诏书……” 马周? 李恪不禁疑虑,马周自从贞观初年巡察州县,就一直在中枢任职,妥妥的朝里有人好做官。 要问朝中的靠山是谁? 姓李行二名世民,大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是也。 自从马周被常何举荐,就一直是李世民的心腹,这件事朝野具知,李世民对他的信任,是许多人所羡慕的。 他怎么会来胜州? 李恪思来想去一头雾水,因为传诏的行人,一般都担负着执行或者辅助执行诏书的任务,难道老李想让马周出来历练历练,早早入朝拜相? 刷一波军功? 想到这里,李恪点点头。大唐的军功虽然没有汉代的宝贵,但单纯的文官在唐代还是很少见的,毕竟大唐一直在扩张,宰相不懂得军事怎么行? 纸上谈兵也是兵! “去胜州……船队随行,孤这次说不定要留在胜州了。” 李恪揣测李世民的诏书,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既然需要李恪接旨,肯定和他息息相关,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胜州,不要到处乱跑,或者干脆一纸诏书把他叫回长安。 矗立船头,李恪静静感受着塞下的秋风,寒气逼人的秋风无时无刻不向人诉说着塞下的萧瑟,孤寂与清冷永远是这里的主色调,大雁南迁时发出的鸣叫,混入大河滚滚波涛,一起灌入李恪耳中。 而身处胜州渡口的马周,心中同样跌宕起伏,身为中书舍人,随侍天子,马周早早知道天子为自己安排的“升官图”是何模样。 在三省中一路迁转,最终拜相。 身为天子的心腹,由天子亲自拔擢入仕,马周对李世民的忠诚不言而喻。假如明日大唐被人篡夺,满朝文武仗义死节者,马周当属第一! 三日赶到胜州的疲惫,并没有摧垮马周的精神,此刻,他正身处黄河以北,代表天可汗会见突厥各部首领,两千北衙屯军在他的身后,策马而立静无声息。 “天可汗敕,命汝等退入长城,坚壁清野,焚烧秋草,一人一畜不得留给薛延陀!” 马周端坐马背之上,手中紧握李世民的诏书,盖着天可汗的大印,身前是十几个部族的首领,神情复杂,各不相同。 有的人满心欢喜,心想回到长城以南,就能过个好冬,不用担心薛延陀趁机袭击。有的人满腹狐疑,不相信天可汗会让自己退回长城,有的人眼露凶光,隐隐抗拒,与薛延陀勾结在一起,不愿意退入长城。 但是,更多人还是观望。 或者说:谁赢,他们帮谁。 “天可汗的敕令,我们一定服从,只是……” 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似乎好久没洗,一身邋遢气质的中年人上去拜倒。 “说。” 马周淡淡的开口,表情无喜无悲,就像一尊神像。 “部落牛羊太多,还有存粮,数量太多,一时退不回长城。” 马周听完,静静地点头,一句话不说。等到众人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指向身后的黄河,语气平静的问: “见到大河了吗?” “见、见到了。” 首领有些畏惧,不敢抬头和马周对视,这样平静的目光,上一次看到还是七年前……那时李将军大破突厥,塞下积尸如山,虽然是在冬日,但是大雪早已消融。 被突厥人的鲜血消融,血流成河。 鲜血汇聚成河流,融化冰雪,汇入滔滔不绝的滚滚河水。 “黄河宽广,容得下牛羊粮食。” 马周用古井不波的眼神扫视在场的全部突厥部族首领,无一人敢与他对视,目光所及,分分避开,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一语不发。 但是,突厥人不说话,马周却说话了。 马周点了六个突厥首领的人名,那几人纷纷上去,罗拜环绕在马周马前,等待这位天使的命令。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不是言语。 而是利刃。 一旁的屯营冷漠的宣读命令,在几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横刀一挥,六颗人头冲天而起,鲜血喷溅三尺。 “云中都督府长史令,诛杀谋叛酋首,从者没为奴,余者部众不论!” 头颅落地,血溅三尺。 利刃出鞘,斩首而还。 马周并没有给这些首领们自辨的机会,战事将至,不管是清除叛贼也好,战前立威祭旗也罢,这几个人,必须要死。 大唐的天威,不容侵犯。 当然,马周来塞下,也不是红口白牙带着一张嘴皮子来的,没有武力支持的政治存在,是脆弱的,是一推就倒的。 两千屯营列阵在马周身后,他们是大唐的北衙禁军,屯驻在玄武门外的禁苑中,平时保卫天子的安全,算是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对自己安全的补充设计。 战时派往战区,成为一柄最锋利的利刃,成为一锤定音的武器。 他们是大唐的常备军,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一年四季都在军营,日夜操练,而且还有大量受过教育的军官,大量释褐的官员,起家担任的官职,就是北衙屯营的军官。 焉能不精锐? 可惜人数却是短板,优中选优的精兵,自然不可能太多,投放到战场上,必须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或是充当救火队,战线哪里即将崩溃,屯营赶去救场,要么全副披甲,人马具装当做具装甲骑,正面冲垮敌人,为三军先,跳荡夺旗。 如果马周是个武官,这支精锐还能有其他用法——薛延陀的王庭,就在狼居胥山附近…… 封狼居胥,一直是武将的最高荣誉。 “云中都督府令,限令贞观十一年十月十五日前,突厥各部坚壁清野,退入长城,违者视作谋叛,立诛之!” 马周的严厉宣告让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意识到,平时宽柔的大唐已经失去了耐心,那位天可汗决定重新展露自己的勇武,如果在这次的战役中,突厥人没有展现出作用,那么战后天可汗一定会拆分突厥各部。 看了看已经沉入天边的太阳,马周恢复了笑意。 “天色已深,今晚本官设宴,款待列位。” 确实,天色已经黑了下去。 点点繁星,登上夜空。 一道道平安在草原上燃起,点缀着苍茫的大地。 转瞬间,乌云遮蔽了天空,漆黑的夜色下,饥肠辘辘的薛延陀人,驱赶仅存的牛羊,乘着瘦骨嶙峋的战马,在月色的掩护下,缓缓南下。 他们的眼中是坚毅与决绝。 他们是乞活的战士。 漠北大雪,牛羊多死。 史书短短几个字的记录,是十几万牛羊的死,是多少族人冻饿而死。 坐困漠北是死。 南下攻唐也是死。 左右都是死,为什么不拼了? 只有攻入关内,大唐积攒的粮草,就可以填报薛延陀人的肚子,大唐收拢的突厥人,将会成为薛延陀的附庸,大唐的天可汗尊号,也会被薛延陀夺走! 胜利的战果太过辉煌,而失败的成本太过渺小。 这次,薛延陀南下,不是为了可汗,不是为了贵人,而是为了自己。 为了死中求活,在必死的命运中,找出那一条活路。 瘦骨嶙峋的战马,饱餐一顿。 饥肠辘辘的战士,吃下最后的存粮。 河套富饶,唐人耕作一年积攒的粮食,在粮仓里堆积如山,黄河水喂养的羔羊,鲜嫩可口,而失去了胆气的突厥人,就算被大唐这头猛虎率领,也不过一只羊羔。 将会成薛延陀雄鹰的猎物! “呜——” 第24章 烽烟起,孤要发战争财 夜幕笼罩中,低沉的号角吹响。 这是敌袭的预警,薛延陀人善于学习,他们在和大唐并肩作战中,学会了大唐的斥候战术。 远放几十里的斥候,建立起烽火台。 一旦前方有敌人,烽火台就回燃起各不相同的烽烟。 “碰上唐人游弈了!” 诺真水边。 深入草原三天三夜的游弈斥候终于寻到薛延陀大部的踪迹,但同时,他们迎面撞上薛延陀南下的轻骑。 唐人装备精良,两档铠轻便兼顾,兵器更是提现东亚最强的冶炼工艺,战马个个神骏,膘肥体壮,油光锃亮,鼻息声绵长有力,宛若龙吟。 但深入敌境,后无援兵。 此战,唯有死战。 有死无生,有云:敢死者,方可活。 郭明振目露决绝之色,既然回不去,那就拼了! “队正,怎么打?” “死战!”郭明振摘下长槊,斜指苍天,身后的九人沉默片刻,策马在郭明振身后组成了一个简单的锋矢。 十人的阵型紧密坚固,二人之间塞不下第三个骑兵,长槊没有翻转腾挪的机会。 事实上,夜幕笼罩下,一切翻转腾挪的机会,都是无谓的牺牲。 看清敌人全凭月光星光,电光火石间,还能捉对厮杀吗? 无非是一鼓作气,生死置之度外,有死无生,有我无敌! 游弈轻骑,向来是最为精锐的轻骑兵。 如此才能承担深入侦查、战场遮蔽危险的任务。 悄无声息中,游弈开始加速,马蹄敲打在覆盖一层薄雪的草原上,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夜幕下的冲锋,不仅危险,而且一旦冲起来,就很难停下。 “放箭!” 临阵无过三矢,两支骑兵在对冲的过程中,甚至只有射一箭的功夫。 复合硬弓张开满月,透甲箭稳稳搭在弦上,郭明振沉心静气,屏住了呼吸,在弓张满月的一瞬间,拇指松开。 “嗖——” 羽箭离弦而去,纯白的翎羽在黑夜中引领前进的方向,细长的箭镞刺破锁子铠,尚未释放的动能驱使羽箭继续前进。 直到箭簇刺破另一边的锁子铠,如注的鲜血的从伤口喷涌而出,夜色中却只能感到一阵温暖的液体撒到自己脸上。 薛延陀人的羽箭,几乎同时撞上了唐人游弈。 漆黑的夜色中,一名骑兵默默趴向马背,面门上插着一根还在震颤的羽箭,飞速冲击的战马被头马带领,去势不减的提速冲锋。 几乎就是下一个呼吸,兵器与肉体的冲撞开始了。 密集队形冲锋的唐军,对上同样密集冲锋的薛延陀人,伴随着战马嘶鸣与兵器和肉体的撞击声,夜幕笼罩下的厮杀到达高潮。 长槊刺穿身体,战士已经无暇拔出,立刻抽刀出鞘,向着目视所能及的一切几人奋然砍杀,期间战马依旧向前冲锋。 冲出几百步,郭明振侧耳倾听,马蹄声渐渐整齐,这意味着自己身后只有唐军游弈。 薛延陀人没有追上来……活下来了! 但郭明振不敢停下,这里还算是敌人的心腹之地,如果停在这里,肯定会被追上。 夜幕可以遮蔽唐军行动的踪迹,如果薛延陀轻骑没有追上来,就意味着明日薛延陀大部将会彻底失去唐军游弈的踪迹。 “活着几个!有伤报伤!”郭明振擦了把满是鲜血的脸,高声喊道,他身上的血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薛延陀人的。 “侯彰活着,左肋中刀,小伤!” “仲兴文也活着,无伤!” “宇文昭活着,左臂中箭!” “段崇玄还在,肋骨断了……不知道几根!” …… 沉默的背后,是十人小队仅有五人活下来。 战损比达到一半。 这样的战斗在广袤的草原上时刻在发生,有时唐军全身而退,有时薛延陀歼灭了唐军,一道道染着鲜血的紧急军报送到云中都督府,送到并州大都督府。 “薛延陀到了诺真水,还有三五日将要抵达,各边州的折冲府已经全员征发,再有两日,灵州、夏州的府兵就能抵达胜州,算上某带来的两千屯营,满打满算能聚拢一万四千人。” 马周站在地图前,憔悴的向众人介绍情况,他们之中有折冲府的军官,有州县的文官,有 北门屯营的军将,还有整个云中身份最高的人——云中都督府都督,都督灵、夏、丰、胜、盐、宥六州诸军事,云中道行军大总管吴王李恪。 于是,李恪顺理成章被抓了差,担任一大串官职,担任关内道北部最高军政长官。 李世民当然不可能在战时把身在前线的儿子撤回来,军心士气好不容易鼓起来,李恪但凡撤退一步,整个防线都将士气全无。 此种情况,别说李恪在胜州发财,就算是他在黄河钓鱼,李世民也得抓他的差。 因为涉及几百里的宽阔战线,十几个折冲府,三四个都督府,六个州,十几个县,几十万人。 没有一个主要负责人可能吗? 李世民在接到薛延陀南下的军报后,第一个点了李靖的差,然而李靖近来发病,去不了了。他是真的病了,这个年纪,早年又操劳过甚,发病太过正常。 随后,李世民点了李道宗的将。 李道宗是大唐宗室,身份尊贵,又有作战经验,可堪此任。 然而,李道宗不久之前因为贪污罢官,此时又要大举派遣诸道采访处置使巡察天下,倘若起复李道宗,岂不是前功尽弃? 同为宗室将军的李孝恭也是这样。 接下来就是第二梯队的将军们,能力足够,可堪担负方面之任,但是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足。 侯君集。 这是李世民想到的最佳人选。 但是,面对北至云中,南到延州绥州的广袤区域,事务繁重,千头万绪,绝不是侯君集能够独揽的,但他又不是可以听进别人话的人,就算命宰相去也无益。 最后,李世民只能能政事堂的宰相们当中选人,结果更是无奈。 能进政事堂的宰相,年纪一大把,怎么看都不是经得起鞍马劳顿,执掌三军的样子。 万般无奈,李世民忽然想起早就丢到脑后的李恪,李世民对李恪跑去胜州全然不在意,只要不呆在长安气朕,你就是去高句丽也和朕没有一文钱关系。 然而在这个时候,李恪的形象格外耀眼。 李世民毫不客气的把一大串官职套到李恪身上,顺道还给他下了一道密旨,警告李恪要是敢当逃兵,就赐死他,以警三军! 在接旨的那一刻,李恪是懵的。 自己作了这么多妖,为什么官职反倒越来越高,不仅当了“半日御史大夫”,还有了行军大总管的军职……这些都是历史上李恪没能得到的成就啊! 不行,作妖失败。 要换个策略! 可是还没等李恪想到新的办法,又臭又长骈四俪六的诏书念完,象征三军主将权力斧钺也交到李恪手里。 云中道行军大总管。 然而,在询问马周后,李恪又不高兴了。 敢情这个云中道行军大总管是个空的? 只是为了统筹军政,让一切事物有一个总负责人,才扣到李恪头上。 于是李恪转而去问云中都督府,李恪之前已经是扬州大都督,担任云中都督已经是高品低配了,总不能还是空衔吧? 当他询问马周的时候,马周捋着胡须笑而不答,不管怎么询问,马周都不说话。 一问卫文斌,李恪才知道,原来云中都督府,全是突厥人,李恪云中都督的名义,就是用来管理号令突厥人的,除此以外,一个官吏都管不到。 问到这里,李恪彻底懂了。 第25章 主事之人 最后的都督灵、夏、丰、胜、盐、宥六州诸军事,根本不需要问,即便在大唐内地,这个官职也只是给亲王的加官,完全管不到这么多州。 李世民授予李恪这个官职的用意,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外乎调动各州县的官吏,统筹安排,集中力量办事。 那么真正主事的人是谁呢? 李世民早就想好了,后勤、内政靠马周,作战则交给薛万彻,在前年的吐谷浑战争中,薛万彻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才能。 至于李恪嘛? 当然是端坐中枢,以待四方了。 不设置主官,诸司就会推诿。而上头如果有了上司,再想推诿,就要看看上司能不能容得下。 李世民此举也有借李恪赫赫威名的意思——一日之内弹劾十几名官员,外加王府长史,和一名亲王。 而且被他弹劾的个个丢官去职,如果在战时……谁敢保证吴王不会行军法? 谁敢作保? 没人敢。 “长史,孤要做什么?” 是的,李恪又多了一位长史,而且是全方位长史。 他的官职包括吴王长史、云中都督府长史、云中道行军长史、都督六州诸军事府长史以及中书舍人。 是的,他就是马周。 李二派来云中实际处理一切的代言人。 李二此刻正在长安整理诸军,下令京兆折冲府全员征发,关内河东折冲府警戒,做好全府征发准备,州县准备粮草,以备大军北上。 大唐面对北方诸戎有三道防线。 第一道在塞外,应该由突厥等归附大唐的外族组成,和平时期在天可汗的庇护下,在塞外水草丰美之地放牧,战时充当大唐的军队,抵御北戎。 然而,由于突厥人太怂,这一道防线不攻自破,毫无作用,李世民甚至需要为了收拢突厥各部,坚壁清野,而付出巨大精力。 甚至还要防止他们导向薛延陀。 五胡乱华的惨剧,大唐上下还没人敢忘。 李世民还不想史书上再多一个“贞观南渡”的耻辱。 而第二道防线,就在黄河沿线。 黄河以北是密密麻麻如同钉在草原钉子的镇戍堡垒,在计划中,这里要修筑几座坚城,作为战略支点。 当然,在贞观十一年,这个计划还只是泡影。 因为此刻的丰州还没有多少百姓,完全没有筑城的基础。 在黄河以南,则是长城防线。 依仗长城防守,何其耻辱! 长城,只有在国家衰弱,国力不振的时候,才会充当防御的战线,李世民不愿意承认自己统治下。 但是,如果薛延陀攻到长城,天可汗的威名便会风吹云散,荡然无存。 李世民封禅泰山的野望,也将就此化为尘土,再也无颜提起。 想当初,秦皇击匈奴,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方才封禅。 汉武帝封狼居胥,焚略龙城,把匈奴单于的尸骨拉出来鞭尸,报了致书之辱,才行封禅。 如果李世民再来一次长城之辱,他还有什么脸面登泰山,见到秦皇汉武留下的石碑,又能说些什么? “请大王安居胜州,丰州城坚,薛延陀攻不破。”马周躬身向李恪解释,随即安排众人的任务。 六州需要承担的任务主要是后勤补给与兵力补充。 胜州虽然有黄河灌溉,但出产确实不多。 实在难以支撑几万人的消耗,这时就需要身后各州的支持,大量的粮草从粮仓中运出来,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直奔胜州,然后经由胜州的黄河渡口,送到黄河以北的丰州。 “哦。” “薛将军,您看军事上应该如何部署?” “孙都尉……” …………………… 几十个文官军官开会,李恪顿感百无聊赖,虽然三句话就要提到自己一句,但从头到尾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李恪自顾自离开,也没有人阻拦他。 来到街上,此时胜州已经戒严,刺史府前满是卫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而粮仓作为重中之重,更是有整整一个折冲府,一千人日夜把守,防备薛延陀奸细偷袭。 浮桥更是防守的要点,浮桥上下十五里之内,早已清场,没有命令,绝不允许靠近。 行走在街上,想起自己的小钱钱,李恪心疼的想哭。 “我的钱啊——” 骑在马上,李恪仰天长啸,半副身家投进去,结果打了水漂! 胜州军粮不足,李恪所携带四万石陈米,全都被云中都督府长史下令充军需,然后由吴王府长史代表吴王同意,再由云中道行军长史带兵运走。 马周当着李恪的面写了三份公文,左手交给右手,李恪的四万石粮食,转眼成了军粮。 整整四万石啊! 而且李恪还一句话都不能反驳,马周是李二妥妥的心腹,他做事肯定是得到李世民首肯的,说不定他手里就有李世民的手令藏着掖着,准备趁李恪作妖的时候拿出来。 李恪再厉害,也不过和李二的诏令顶牛。 惹火了李二,战时行军法,杀个吴王警示三军,也未尝不可。 “崔促,你说干什么发财最快?” 骑在马上,李恪双手离开缰绳,全凭腰腿驾驭,扭身对整理胜州粮草数目的崔促问道。 胜州地处边地,官员太少,李恪被李世民抓了差,李恪吴王府的官员,除了他的亲事帐内调不动,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马周调用。 “打仗发财最快……” 崔促随口回答,心思全用在核对账目上面。 对啊! 发战争财最快了! 李恪眼前一亮,可是很快又暗淡下来。 自己的本钱:四万石粮食已经被马周征用,只能做无本生意了! 等等……无本生意? 可是会有危险吧? 李恪有点怂,然而很快,王府财源枯竭的场景映入眼帘,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崔促啊,你会算账吗?” 李恪冷不丁问道,问的崔促一脸懵逼,大王啊,臣这不就是在算账吗? “这个……臣家学渊源,多少懂些算数,不敢言极精深,应付寻常账目,应是无虞。” 崔促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吴王可是出了名的博学,崔促万万不敢班门弄斧。 “那你看吴王府的账目,是什么情况?” 崔促是录事参军事,官职不高不低,管的事七零八碎,王府账目正巧有资格可以看到。 李恪一提起王府账目,崔促就头疼,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账本。 “恕臣之言,王府贪渎之事甚多,王妃所支用的钱财犹多,其次是大王所支用,余者各所贪墨,不计其数,臣亦无法细究。” “无妨无妨!”李恪大喜过望,能看懂就好,自己正缺一个记账的先生呢。 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走!” “去、去哪?” “跟孤走就是,别问东问西。” 崔促瞬间心中一凛,大王这是在敲打自己。 “臣遵命。” “突厥思摩本部在城东是吧。” “是,城东旧堡。” 李恪微微点头,经过这几天的考察,思摩部乃是突厥各部中比较精锐的一部,壮年男丁多,身强体壮,牛羊也多。 “孤的仪仗都带着吗?” “带着,全在亲事帐内那里。” 卫文斌被借调,马周干脆不管是,崔促成为了事实上的王府长史,而且本职录事参军事还要兼任,虽然每天累得要死,但他还是甘之如饴。 “打起全副仪仗,孤要去思摩部。” “是。” 崔促不问原由,方才李恪的斥责他深深记在心里,同时思索为何吴王要斥责自己? 日上三竿,突厥思摩部的牧民们早已开始放牧、打水,黄河之水在胜州还算清澈,喂饱牛羊之后,突厥牧民们才有功夫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 大唐当然不会给逃兵军粮吃,而且为了犒赏三军,还从突厥各部中强征了大量牛羊,虽然唐律不允许吃耕牛。 可唐律中还说:临阵先退,斩! 高地上,百无聊赖射飞雁的思摩忠看到一大片旗帜、乐器还有一堆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朝着自己部族慢慢走来,几百穿着华丽铠甲的战士,骑在高头大马上,比可汗的卫队还要威武! “他……他们。”思摩忠惊讶的说不出话,他的妻子比他更早清醒过来,拉着他的手,朝着仪仗参拜:“唐家大王来了!” “快去派人告诉父亲,唐家大王来了,要好生的招待!” “要宰杀最鲜嫩的羔羊,用最好的香料,用最好的餐具,将天可汗赏赐的地毯摆出来,遮上障子,请乐师奏乐,部族中最美丽的少女跳舞,如果大王要留宿,就将少女送进大王的帐篷。” “还要宰杀三百只大羊,烤熟之后,送给大王的扈从,将最香醇的马奶酒承在银壶里……” “准备一顶全新的帐篷,选择一处上风口,如果大王要留宿,就请大王在这里安寝……” “唐人说娶妻当贤,果然没错!”思摩忠钦佩的看着自己的妻子,由衷赞道。 突厥人的胆气已经在贞观四年被百战唐军打的消失无踪,即便被征用了大量牛羊马匹,也不敢反叛。 吴王府的亲事帐内已经很久没有摆出全副仪仗了。 被众人簇拥着,李恪不由自主的坐的端正,神情严肃目视正前方。 在他的正前方,是思摩部的首领,刚刚年过三十,身材魁梧,脸上饱含沧桑,一看就知道是出身草原的游牧民族。 此刻,他站在道边,率领子女恭迎李恪。 “思摩明德拜见唐家大王。” 所谓明德,明天可汗圣德也。 第26章 思摩部 “坐吧,孤此来乃是有军务,不要做这些虚态。” 李恪指了指身材婀娜,正跳着突厥舞蹈的少女说道。 听得此语,思摩明德为之一愣,心说:难道是不和吴王口味……长安来的大王就是不一样,心下不禁百转千回,揣摩这位长安来的唐家大王的喜好。 “大王所言极是。” 思摩明德挥了挥手,正伴随龟兹乐起舞的少女,纷纷退下,紧接着乐师也在思摩忠妻子的颜色下退下,偌大的帐篷里,只剩下寥寥数人。 李恪端坐首位,其次是思摩明德,其次是崔促,再次是思摩忠,最后陪居席尾的是思摩忠的新婚妻子史珍,突厥阿史那部的庶女。 “孤是云中都督府新任的都督,你们知道吧?” “臣听说过。”思摩明德说道,同时思索着李恪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当然凭他的脑子再想一万年,也想不到李恪想要去草原大发战争财,但是人手不够,所以打着云中都督府的大旗,扯了一身虎皮。 “云中都督府有令,思摩部征发轻骑三百骑;自备战马、兵器并十五日粮草。” 此言一出,帐篷中所有人震惊的看向李恪,表情各不相同。 崔促面带惊骇惶恐,但眼中却充斥浓浓的期盼,果然大王心有大志,不甘心做一个亲王,趁此时节立下战功,定能得到战士将军拥戴,也能获得陛下君心! 大王或许在购粮北上时,便已经做好决断,早早判断薛延陀南下,比朝廷的军报还要早了半个月。 明见万里! 崔促只能想到这一个词来形容李恪。 “臣谨奉命!” 思摩明德一脸兴奋,生在塞下,突厥人没有怕打仗的,战争意味着不费的收入,意味着军功,意味着大唐天子的青睐,如果有幸得到天可汗陛下的青睐…… 大唐天子身边有许多突厥出身的臣子,个个忠心耿耿,勇往无前,我思摩明德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臣的嫡长子思摩忠,擅长骑射,略识汉字,请大王允许让思摩忠带领本部轻骑,为大唐效力,为至高无上的天可汗陛下效力!” “请大王允许!” 思摩忠顿首道。 机遇到了! 他的心中一直回想着这个念头,见识过长安繁华,跟随父亲朝集,在长安待过三个月的思摩忠,对大草原毫无向往,他真正向往的是在长安的日子。 每天读书,偶尔出城射猎,在书中体悟真理。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思摩忠最喜欢的句子,刻在了自己的佩刀上。 “可以。”李恪并没有所谓的点点头,让谁率领都没关系,他又不是去正面硬刚薛延陀主力部队,薛延陀十万多人,肯定有大量偏师,说不定还有老弱妇孺,正好方便李恪下手。 只要在大草原上找一个大大的迂回,找到薛延陀人的后勤补给……就发财了! 十万人就算只有一万是薛延陀本部,其余都是杂牌军,一万人几个月的补给,也是一笔客观的数字。 薛延陀人不可能想不到大唐会坚壁清野,想要在塞下坚持到城池攻破,或者唐军反攻,至少需要一个月的粮食。 在大唐,什么是硬通货? 黄金? 白银? 还是布匹? 但这些都比不过人类最需要,永远无法抛弃的物资:粮食。 军无粮则亡——孙子兵法。 大军没了军粮,崩溃只是迟早的问题。 国家陷入粮食短缺,等待她的一定是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 贞观年间的粮食产量绝对算不算丰富,甚至在整个大唐粮食最多的时候,粮价也是保持在有利润的水平。 “立刻点兵,一个时辰以后,随孤出发!” 一切吩咐完毕,立刻也没必要继续待着。 “这么快?” 思摩忠一愣,自古都说兵贵神速,今日算是见到了,这位吴王真是有作为的大王啊。 “孤今日要走三个部族,不能有所延误。” 李恪一边把烤的极嫩的羊肉卷进饼里,一边对思摩忠说。 “臣遵命,臣这就去办。” 吴王的话都说到这份上,思摩忠和思摩明德还能不明白吗。 纷纷起身告退,离开帐篷,在思摩部中挑选最好的战士, 李恪的亲事帐内只有一千人,在草原上护卫周全绰绰有余,但想要发战争财,却显得捉襟见肘,不聚拢几千人,在大草原上,连偏师都打不过,何谈发财? 有着李恪亲临督促,没用一个时辰,短短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三百人的突厥骑兵队就被拉了出来。 李恪走在突厥人中间,逐个检查,这些突厥人一个个膀大腰圆,身上若有若无笼罩着杀气,肯定是上过阵的老兵。 这也正常,大唐平定突厥到现在也才七年,还没能在草原建立秩序。于是草原上各部族,诸如薛延陀、突厥、室韦、铁勒,为了争夺草场、争夺水源、争夺共主地位,日夜厮杀,永无宁日。 和平是不存在的,没有秩序的草原,日夜伴随着杀戮,直到决出胜利,一个新的霸主诞生在草原上。 策马站在三百骑前,李恪满心激荡,谁说无本买卖不需要本钱了? 这不就是本钱吗? “去哥舒部!” 一声令下,三百骑自带干粮,跟随在李恪的仪仗之后,要不是打着吴王的旗号在前,兵曹早就派兵制止。 三百骑全副武装去其他部族想干什么? 火拼吗!? “长史,吴王率领亲事帐内打起全副仪仗,刚刚从思摩部离开,带走三百胡骑,似乎要往哥舒部而去。” 胜州城内,名为刺史府,实则前敌指挥部的胜州刺史府吏,当马周疲惫不堪,一日一夜不休不眠,和胜州大小官员以及征调的吴王属官计算粮草,核实军器的时候,驿卒冲进来报信。 马周点头表示知道,抬手接过。 “大王多半想射猎了……这样吧,派几个本地人为吴王引路,吴王人生地不熟,无人带领恐怕有些不便。” 马周随口安排,不过心中另有打算。 大战将至,人心惶惶,吴王四处巡视一番也好,安抚民心,只要大唐的旗帜还在,民心就不会散,军心就不会乱,士气就不会跌。 第27章 吴王出塞了 至于吴王以什么名义巡视反倒无关紧要,不要说射猎,就算是以“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的名义,在六州巡察也无所谓。 “对了,派人把都督六州诸军事和云中都督府都督的大印送给吴王,本官来的匆忙,吴王方才也走的匆忙,军务繁琐,无暇顾及。” “下官去送。” 萧徇站了出来,他乃是世代武官出身,让他跨马上阵,指挥兵马无虞,但写写算算,终日做刀笔吏,全然不符合他的性情。 “好,兵曹!” 马周呼唤一声,兵曹立刻现身,他满脸胡茬,眼珠带血丝,神情憔悴,却是两三天没有合眼,全靠一股气支撑。 “下官在。” 荀原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拱手上前。 一脸忙碌几日,饿了吃冷冰冰的饼子,困了趴在胡床上打个盹,二三十岁的青壮也未必撑得住,何况是个四十多岁的老人,半个身子埋进土的老人。 “兵曹这几日辛苦,本官为兵曹请功。” “应该的。”荀原连客套话都没了力气说,略作拱手算是感谢。 但他知道这位中枢来的上官一定有事要交代。 果然,在亲自端上一万热牛乳后,马周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或者说是新的命令:“请兵曹带领吴王,塞下各镇戍、折冲府巡视一番,激励士气。” ……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黄河北岸,沿着河流向北而去。 这支队伍这支队伍人数有两千多,打着大唐都督六州诸军事、云中都督府都督、云中道行军大总管的旗号,马蹄踏在刚刚过了火的草原上,扬起大片大片的烟尘,驻扎在镇堡的卫士看到浩浩荡荡的队伍,忘记飞马急报,没有出兵拦截,只是呆呆地看着这支两千多人的队伍从自己眼皮子下穿过。 “快!快去禀报都督府!” 发愣过后,首先醒悟的是镇将。 吴王出塞了! 吴王带着两千骑兵出塞了! 吴王在整个胜州文物的眼皮子地下,拉起两千人的骑兵,出塞打薛延陀了! “啊……” 半刻后,马周一脸煞白的瘫坐在胡床上。 口中喃喃道:“坏了坏了……吴王出塞了……拦住他!” “折冲府的越骑是谁在统领?” 马周毕竟是文官,军事方面由薛万彻指挥,虽然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认识,但人头不熟是真的。 “回禀长史,是胜州折冲都尉,长安来的孙昭德。” “是他?” 马周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这个人和吴王的渊源也太大了,如果没有吴王。此时他应该在承天门,率领勋卫子弟,看守承天门,然后几年之后外放,或作军官或为文官。 可是现在……因为吴王的关系,大好前途化为泡影,贬谪般来到胜州当了折冲都尉。 别看二者品阶相似,但意义却大不相同。 首先,折冲都尉是外官,而且还是卫府体系的外府,比起身为内三卫的勋卫差了太远。 其次,大唐有六百多个折冲都尉。 可勋卫郎将,只有两个。 这样还不算贬官,什么算是贬官? “让他带骑兵去!”马周当即下令,不带一丝迟疑,丝毫不管少了这一千骑兵对战场会有什么影响。 额……确实没有影响。 需要动用骑兵的方面,无非是侦察敌情,骚扰拦截,摧锋破阵,战场遮蔽还有追击阻击几类。 可是无论哪一种,这一千骑兵也不会对战场造成影响。 敌情早已侦察完毕,薛延陀南下的路线已经可以精确到哪天到哪里,斥候游奕拼将性命,将敌情侦察一清二楚,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马周虽然是文官,但兵书作为士人必读书籍,马周向来喜欢。 甚至纸上谈兵,他也不逊于真正上个战场的将军们。 当然,军事学家和军事家是有区别的。 至于骚扰拦截……一千人骚扰拦截十万人,不是个笑话吗? 摧锋破阵需要具甲铁骑,人马具甲,日夜操练的重骑兵,豁出性命抗住敌人如雨的箭矢,然后……追不上薛延陀的轻骑兵。 重骑兵冲击轻骑兵,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轻骑兵又不傻,怎么肯向着比自己大,还比自己重的骑兵冲锋? 薛延陀举国来袭,大唐也动员了整个北地边州,在李恪四处游荡的这几天,一道道敕令发出,沿着驿道送往西到河西,东抵辽东的沿途州、县、都督府还有折冲府。 这个冬天,大唐折冲府设立的第一个冬天,大唐几乎所有的折冲府迎来总动员的考验。 关内三百折冲府,全部全员征发。 常平仓的粮食一船船向北运输,几十万石的军粮沿着黄河送到关内河东各州,洛阳仓大举开仓,军粮日夜不息的装船,民夫六班轮替,夜晚牛油大蜡不要钱似的把洛阳诸仓照的宛若白昼。 这次战役从最初的一州警戒,发展到现如今的北地总动员,上到天子李世民,下到前线的马周、薛万彻、李世绩、张俭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半夜三更被紧急军报叫起来,各个熬的眼珠带血,满脸胡茬。 “告诉孙昭德,能把吴王带回来就带回来,如果吴王执意不回来……让他也不要回来了,跟着吴王!” “发文给各边州,看到吴王旗号,能援就援!” 大战当前,马周能做到很少,就算是北衙屯营的两千骑兵,他也不敢调用。 胜州如今的防线,看似稳妥,实则全是漏洞,兵力不足,粮草不足,军械不足,医药不足。 总之,没有一样是充裕的。 和隔壁并州都督府比起来,关内道的边防做的差到极点。 当然,这不是马周的锅。 这口锅应该李二背起来,突厥藩篱政策的失败,是关内北部边防失败的原因,顶层决策失败,导致局势危机起来。 “发急报……上奏天子吧。” 安排好能做的一切,马周扶住桌子,神情恢复了冷静,眼中不再有惊慌,只有眼前的战争。 事到如今,别说是吴王,就算是太子出塞,也不可能改变战略。 第28章 这是奸细吗 门下省,除了为世人所知的封驳,还负责将奏报整理,送给天子预览。 崔固刚刚调任门下省,这是三天前的事, 虽然他知道自己在御史台呆不了太久,但没想到连一月都没有呆足,吴王一走,自己也跟着走了。 或许在天子眼中,自己已经算是吴王一系的官员吧,不仅附从吴王,嫡长子还担任吴王属官,妥妥的吴王一系。 若问他后悔吗? 崔固也曾在夜中难眠之际,思索过这个问题。 后悔吗? 不悔! 这是崔固的答案。 就算是去官出京,也无所悔。 “啊!” 正在崔固专心整理奏抄的时候,不知何处突然传来惊呼声。 “怎么了?” 好奇是人的天性,门下侍郎也不例外。 “吴王……吴王领兵出塞了!” 此言一出,门下省的官员个个怔住,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门下侍郎方才醒过神,脸上一变,一把抢过马周的奏疏,一字一字读了起来。 “吴王出塞了!?” 崔固也反应过来,却是脸色一白,他老来得子,似乎是老天不想让他多子多福,一妻二妾生下的孩子中,只活下崔促一人。 崔促……他,是吴王的录事参军啊! 吴王出塞,他应该会随行吧。 一想到这里,崔固的脸色更加苍白,脸上一抹血色也没有,双手微微颤抖,接过奏疏的手,甚至拿不稳奏疏,跌落桌面数次。 “吴王……” 此时此刻,崔固哑口无言,嘴一张一闭,全然不知该说什么。 而李世民接到奏抄的表情,同样差不了多少,不过他比崔固有一点要强——他有十几个儿子,死了一个也不怕。 “吴王为何,为何要出塞?” 李世民心中百转千回,奏抄在手中捏成纸团犹不自知,吴王想立下军功吗,想要朕的这张位子,富贵险中求? 就在老李揣摩到掉头发的时候,李恪已经带着三千骑兵出塞四十多里,沿着河流向东,避开薛延陀的的主力,待薛延陀来到塞下,就有机会偷袭一波。 积少成多,总之是无本买卖,总不至于亏钱的。 哦,对了。 他们的脑袋也是值钱的,军功赏赐的钱财向来是军费开支的大头……如果这样的话,战术就需要修改一下,妇孺老弱的脑袋,没有青壮值钱呐! 大唐兵部官员也不傻,怎么可能做赔本买卖? 三千人在草原上毫不起眼,但三千人的骑兵就是一个大目标。 如果这三千人中有超过一半披甲,三千骑兵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作战单元。 当年霍去病出塞带了多少人? 八百! 不过对于兵法一窍不通的吴王并不了解这样的战术。 他甚至连狼居胥山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过他的的视力很好,策马站在高地上,他远远看到几十匹马在河边吃草饮水。 哪来的马? 这里距离长城四五十里,塞下各部早就该收拢回去,薛延陀还有三日路程……这些马是什么人的? “跟上去看看。” 这道命令下给哥舒涛,一个传说中有射雕者实力的哥舒部旁支。 “遵令!” 操着生硬的汉话,哥舒涛行着变扭走样的拱手礼,然后娴熟的双腿驭马,左手拈弓,右手按着骑枪,警觉的像一只寻找猎物的老鹰,带着十几个打扮相似的同伴,飞驰骏马环绕着靠近河边饮水的骏马,动作和轻柔不沾边,却极为谨慎小心,最后在靠近骏马三十多步的地方下了马,缓缓靠近。 片刻过后,哥舒涛牵着头马,十几匹骏马跟在头马身后,回到李恪身边。 “大王,这是有主的战马……都是好马,喂的好,打理的也好。” 哥舒涛缓缓说着走样的汉语,李恪实在忍不住一拍他的肩膀,用突厥话说:“你说突厥话吧,孤听的懂。” 是的,李恪懂突厥话,就和他的大哥李承乾,他的父亲李世民一样,和突厥人日常交流无障碍。 皇族教育肯定包括外语,那么李唐皇室学什么外语呢? 当然是突厥语了! 难道要学新罗话吗?? 草原这么多部族,多多少少都会突厥语,长安城也有大量的突厥人,多半是被迁徙到长安的突厥贵族们。 “是!” 哥舒涛这下轻松了,从他的话中,李恪得知这些马都是有主的战马,因为从粪便中可以看出麦子的痕迹,马身上被仔细洗刷过,马尾和马鬃编成清爽的辫子,最为重要的是,这些马的屁股上烙着几个字。 是几个突厥字,李恪站在侧面缓缓念到:“思结。” “谁知道思结部?”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李恪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说过,但在此刻,他遍索大脑,也没有找到关于思结的踪迹。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绞尽脑汁思索起来。 突厥部族繁琐,劼利可汗也未必知道突厥究竟有多少个部落。 “臣……好似记得。”萧徇挠着头皮说到,在李恪鼓励的眼神下,他继续说:“贞观初臣随父亲大人,在李将军麾下讨突厥,战后安置突厥各部,臣听说思结部好似在河东道安置……” 河东道? 李恪一愣,大唐十道他是知道的,河东道顾名思义就是大河以东,身在草原,没有参照物,李恪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但是,他很肯定下令各突厥部族入塞的敕令是下达给整个大唐边州的,不能只有河东例外! “游奕去搜……看看附近有没有人,一定要活捉。” 下了戒严令还在外面游荡,多半是奸细。 李恪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老李的突厥政策可谓全盘失败,怂包的怂包,奸细的奸细。 失败,太失败了。 “遵命!” 三千骑出塞,李恪没有整编。 原因很简单:不会。 所以一声令下涌出的游奕分成五个互不统属的部分。 装备最精良的是李恪的亲事帐内,一具具耀着日光的明光甲,既有里子又有面子,弓强箭利,战马膘肥体壮,打理的一丝不苟,一看就是精锐到不能再精锐的骑兵。 配合最精湛的则是孙昭德率领的折冲府越骑,贞观十一年的府兵,只能用天下无敌来形容,训练充足,赏罚分明,又是长在边塞,常年征战,几十骑游奕相互配合精湛无比。 其余三部都是突厥各部,乍一看一模一样,细一看……还是一模一样。 至少李恪无法分辨突厥各部族的作战习惯。 五队游奕斥候各自选择了方向,在焚烧殆尽的草原上,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也难怪这些马匹要来河边吃草……草原都被烧了,也只有河边湿润,没有柴火。 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刻,帐内府典兵一脸得意骑在马上,身后捆着一个突厥打扮的男孩,十五六岁上下,羊皮袍子上满是油污,眼里是惊慌失措,似乎是在害怕李恪等人的骑兵。 第29章 斩了! “你是思结部的?” 李恪一个眼神,思摩忠立即上去,一脸凶相的问。 “是。” “在哪?” 似乎是思摩忠的凶相吓到了他,他一脸惊恐的四面寻找,竟然忘了自己从何处而来。 “小子快说,否则……看刀!” 思摩忠拔出刀,高高抛起,炫技似的双手交替接住,小孩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股战战,又被思摩忠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了,孤来问。” 李恪见此情景,干脆自己上阵,如果让思摩忠继续,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 “你们为什么不进塞内?” “没有草……牛羊会死。” 李恪点了点头,这个理由也算成立。 不过这两者依照李恪的经验看,并没有因果关系。 牛羊不是因为缺少草料而死,而是因为……吃进唐军的肚子里。 “你们部族在哪?” 此时此刻,李恪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这个思结部心怀异志。 而被李恪深深怀疑的思结部,也没让他失望。 思结部正在款待薛延陀的来使,宴饮一直持续到深夜。 “可汗的大军还有三天就到,这三天是最为紧要的时候,千万不可以被唐人发现。” “使者放心,某已经让三分之一的部队入塞,就在那处薄弱之地,剩下的精锐由我的长子率领,埋伏在那里,只待可汗大军来到,就能一举攻破并州!”思结部的首领一脸得意,举杯又敬了一杯酒,这个机会他已经等待了三年。 并州晋阳如此富庶,岂能不劫掠一把? 此时并州的兵力几乎全部都派往边塞,并州都督府的机动兵力只有不到三万。 看起来很多,但面对一拥而上,入塞劫掠的十万薛延陀人,能够坚守晋阳城已属不易。 “唐人善战,虽然是薄弱之处,阁下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使者劝道。 “唐人就算再善战,也不可能坚守那里,使者没有去过不知道,那里本是汉代的关隘,后来废弃许久,前几年才刚刚恢复,因为地处偏僻,附近又有高山,便不能修葺太多,某上个月亲自看过,还是与往日一样,关城低矮,守军不足。” “如此便好……” 使者刚刚放下心,忽听到一声鸣镝箭响,尖锐的刺耳声在头顶传来,接着不知道射中何处,戛然而止。 “砰!” 使者二话不说踢翻桌子,扛着一人高的桌子往帐篷外冲, “使者这是做什么?” 思结首领为之一怔,他对鸣镝声极为陌生,但是使者却对此很熟悉。 草原之上,各相厮杀。 鸣镝箭射向的地方,就是全军进攻之处。 使者猜的不错,两三个呼吸后,如雨的箭矢接连不断的射进营地,铁箭镞、铜箭镞乃至骨头箭镞,遮蔽了头顶,无情的落在思结部族人的头顶上,大多数思结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睡梦中丢失了性命。 “冲进去不要停留,不要斩首级,冲进去杀完就走……明白了吗?” “喏!” 冲进营地,杀完人立即冲出来,就没有功夫砍掉首级,这样收益就不会缺少了。 崔促披着灵活的两档铠,左手握刀,右手持矛,大呼先入。 不知道为什么,李恪愈发感觉崔促像个武将。 跟在崔促身后的是三百骑兵,个个披甲,作为第一波进攻的军队,面临敌人的抵抗是最激烈的。 夜幕中,三百骑兵缓缓提速,在距离思结营地一百步的时候,他们的速度提到了最快,一大片羽箭借着马速抛射。 短兵相接就此开始,崔促一马当先,冲进思结部的营地里,长矛穿过三个握着刀冲锋的思结人,随后紧握横刀,一鼓作气马不停蹄的向前冲杀,想到李恪的命令,一刻也不敢停留,直直的穿过思结部,从营地另一边冲了出去。 思结人还没来得及庆幸,第二轮冲击已经开始。 “杀!”萧徇大喝一声,引领三百骑冲锋,马蹄声隆隆,大地震颤不已,夜幕笼罩下人影无法辨别,思结人茫然地四处防御,点燃火把照明,而萧徇只需要蒙头冲锋,把马力催到极致,直至穿过思结部的营地。 草料堆里,薛延陀的使者心惊胆战的看着一道道冲击的骑兵,就像是海滨的浪潮,一轮结束却是另一轮的开始,没有终结也没有间断,常常上一轮冲击是东面开始,下一轮却转移到了西北,每一次的冲击短促而有力,宛如铁锤敲打石头,虽然每次只能敲下一块细碎的粉末,但是随着时间积累,粉末会堆积成石头的十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最后整个石头变成粉末。 而人甚至不能和石头相比,在冲击持续十三四轮之后,思结部的士气低落到极点,到处是喊叫着冲向唐人骑兵的思结战事,不愿意受此折磨,寻个一了百了。 然而,唐人的冲锋持续了整整一夜! 四面八方都是唐人的骑兵,虽然后半夜的马速渐渐减缓,并没有催马达到急速,但绝不恋战,直冲无前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使者躲在草垛里,惶恐不安。 大唐有这样的实力,薛延陀有吗? 薛延陀的战士能够抵御这样一轮一轮的冲击吗? “大王,战马撑不住了,再冲就要死马了!” 天蒙蒙亮,孙昭德带着几个军官和突厥人来找李恪。 “鸣金收兵。” 战斗至此结束,崔促摸了一把头上的血,再也撑不住,看着乱成一片,遍地是尸体烂泥的思结部,坐在马上呕吐起来,这个动作像是会传染一样,很快整个战场都响起呕吐声,就算是杀过人向来胆大的哥舒涛看刀战场,也脸色发白,直接把刚刚吃的羊肉干呕了出来。 不过战场上的将士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对带领他们打仗,亲自安排战场的大王钦佩的五体投地。 谁想过仗可以这么打? 伤亡不足二百,就灭掉了一个几千人的部族! 三千人全都陷入了癫狂,疯狂的欢呼着各种口号,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庆贺首战大胜,抒发没有用完的力气。 “胜了!” “吴王威武!” “威武!威武!” 欢呼声震彻天地,首战的大胜给三千骑带来的士气增益不言而喻,何况是如此干净漂亮的胜利,自身伤亡不足二百,此时此刻,就算李恪领着三千骑偷袭薛延陀王庭,三千人眉头都不带皱的,个个兴高采烈的跟着李恪立大功,受重赏。 这可是歼灭一个部族的大功! 不过也有人没有这么高兴,孙昭德就是其中一员,原因不言自明,他是奉命追回保护李恪的,只要李恪安全无虞,他就安全了,要是李恪身死……孙昭德自己最好也死在战场上。 不然天子一怒是什么结果,他将会亲身体验。 “打扫战场,看看也没有活口,不要杀俘,问清楚情况再说!” “喏!” 第30章 军赏不逾月 天色彻底放亮,初升的骄阳散发和煦柔软的杨广,毫不吝啬的撒在草原上,刚刚经历一场血战的紫河边,鲜血汇聚成小溪,注入冰封的紫河,融化浮在水面的冰盖。 三千骑士气如虹,打扫乱七八糟的战场,努力从破烂堆和残肢断臂中寻找一两个活口。 上万根马蹄在营地中乱踏一夜,一切都变成一团烂泥,恶臭血腥混杂的刺鼻气味令人反胃,这种味道是新兵迈向百战老卒的第一步,打扫尸横遍野的战场,是胜利者独有的特权,收拢自家袍泽的尸首,斩下敌酋的首级,是胜者的骄傲。 “奉大王令!左、右军第二、三、四队打扫战场,务必生擒思结部余孽!” “左军第一队、右军第一队巡逻,中军四队下马戒备,逐队喂马休整,不得有误!” “不得擅自割取首级!” 大声传达军令的骑士穿梭在战场上,打扫战场的任务交给编为左右两军的亲事帐内,李恪按照唐军五十人一队的习惯编制,将二十个队的亲事帐内划分为左、右、中三军,左右军各八个队,中军四个队充当亲卫,保护李恪的安全,必要时刻保护李恪逃之夭夭。 还有二十个队的府兵,分成前后二军。 上风口。 为了躲避刺鼻的恶臭,李恪沿着河流找到一处背风的平地扎营。 虽然将士们还没有到必须扎营休整的地步,但是……李恪需要统计战绩,一个人头几十贯钱呢! “司马,你看还有什么安排的不稳妥吗?” 李恪指着孙昭德一手负责扎起来的营垒问道,营垒扎在河边,但是距离河水有一段距离,地处背风的山谷中,有着思结部囤积的草料支持,喂养六千多匹马,足够了。 为什么有六千匹? 当然是突厥人主动献上的……李恪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要是战马多一点,机动会更便利,三个部落就巴巴的献上三千匹好马。 虽然不是每一匹都可以充当战马使用,但是充当乘马毫无问题。 卫文斌骑马绕着营垒转了一圈,然后又从营垒中检查一番,到处满意之后,才对李恪禀报。 “臣以为孙都尉的安排稳妥,水源、传警、防火等皆属完备……孙都尉这些年在勋卫用心了。” 听得此语,孙昭德眼圈一酸,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一来哀叹自己命运忐忑,堂堂勋卫郎将竟然沦落至此。 二来,身处塞外乃遇知己,岂能不为之动容? 勋卫之中不乏混日子的官宦子弟,但孙昭德绝不是其中一员,否则绝不可能以并不显赫的门第,当上无数人眼热的勋卫郎将。 “只是军纪军赏,还请大王示下,臣等不敢自专。”卫文斌躬身请示道。 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 谈理想画大饼当然是行不通的,因为赏赐不得军心而引发的兵变,又不止一次,李恪就算再小气,也不敢在赏赐方面打折扣。 但是给多少合适呢? 李恪决定问一问专业人士,比如卫文斌。 听到这个问题,卫文斌也蹙眉思索,府兵刚刚重建一年,军赏尚未有明确的规定,究竟该如何赏赐,谁也说不准。 是赐勋还是赐物? 大唐上下吵翻了天,朝廷上意见各不相同。 文武官员各持己见,文官希望赐物,而将军们希望赐勋,凭借勋官入仕。 “开国之际,多以勋酬;武德年间,勋物各半,贞观以来,未有定式,若贞观四年讨突厥,多以勋酬,然亦有赐物旧例;而酬诸胡之功,多令其兼并部众,或允其抄掠,不一而足。” 好嘛……李恪这下明白了,自己又要开先河。 贞观十一年恰好卡在大唐浩浩荡荡的开疆拓土战争的前夜,高昌还在西域上蹦下跳,突厥余孽盘踞葱岭,高句丽割据辽东几百年,虽然元气大伤,但打退隋炀帝三次亲征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怎么粉饰,这一仗确实是高句丽打赢了。 “亲事帐内不用问也知道想要军功录勋……突厥人事前已经商量好,给他们两成战利品,允许他们劫掠薛延陀部落,府兵这边……”李恪想了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是亲自问一下稳妥。 “孤去问问,你们不要跟过来……萧徇!” “臣在。” 萧徇正在记录伤兵情况,安排药物,听到李恪呼唤,当即大声应道。 “你和孤身材相似,把你的官服拿过来。”李恪比了比和在场所有人的身形,选择了身材最瘦的萧徇,心说:怎么都这么胖,这样不健康知道吗,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 萧徇一听,哪敢有二话,捧着花名册从马鞍袋里拽出皱皱巴巴的绿袍子。 在场几人也没有劝谏的,与士卒最下者同起卧乃是兵家美事,大王又是领兵出塞胆大包天,有什么好劝说的。 在石头后换好绿袍子,李恪整了整胡须,抱着一卷长轴和一根炭笔走到营地里,此时此刻,正是胜州折冲府的将士歇息,见到一个绿袍小官走来,将士们个个打起精神,眼里放光。 赏赐来了! 大王果然会领兵,仗刚打完就来放赏。 “胜州靖虏折冲府第一团校尉,充云中道行军左营第一队队头罗建见过参军。” “罗校尉有礼了。”李恪笑着把罗建拉到石头上坐下,口称行军兵曹吴参军。 参军在魏晋隋唐是个极其常见中低级官吏的名称,有文有武,中枢地方,军中朝中,到处都有。 “吴参军,您是长安来的吧?”罗建笑道。 李恪点点头,丝毫不怀疑罗建究竟怎么猜出来的。 毕竟像李恪这样细皮嫩肉的参军,恐怕只有长安才有。 “长话短说,弟兄们想要什么赏赐?” 李恪声音不小,众府兵也是敛息凝神,格外专注倾听。李恪此言一出,众府兵纷纷侧目,心说:长安来的兵曹参军就是不一样,一上来就问关键,从来没有闲扯。 “想要田!” “俺也想要田!” “俺想要奴婢,俺家里人少,乡里人也不多,好好的勋田没人种,白白荒芜了。” “俺想要钱,俺阿姊明年出嫁,俺想给她添置嫁妆。” “还是勋田好,传给子孙正合适,俺四个儿子,家业不够分啊……” 一时间,吵嚷声乱作一团,府兵争先恐后的喊叫着,李恪一头大汗,好复杂的要求,幸好没有一刀切。 第31章 大王,您的军功好像有点. “静一静……静一静,听不见了——” 乱七八糟的喊声在耳边响彻,李恪脑袋都快炸了,但是一想起自己有可能成为兵变将士的刀下鬼,李恪瞬间一点也不累了。 罗建也看不过去了,一拍石板,大声训斥道: “都闭嘴!听吴参军说话,再敢吵闹,统统抗尸首去!” 杂乱的氛围瞬间安静下来,李恪展开长卷在石板上,画了统计表,横栏是各种赏赐的类型,纵栏则是各个队的番号。 “想要勋田的报数,从一开始!” 李恪话音刚落,耳畔就响起雷鸣般的吼声:“一!” “二!” “三!” “……” “二十七。” “二十八。” 半晌,没人继续。 “想要财货的,报数。” “一!” “二!” “……六!” 有点少呀,只有六个人。 “想要勋官的,报数!” …… 三个。 “想要奴婢口中报数……” 六个。 ……… 最终统计结果半数以上的府兵想要得到勋田,想要金钱、奴婢或者勋官录功的也有二十多人。 统计出如此数字,李恪丝毫不感意外,毕竟土地是一切的根本,土地就是财富的源泉,大唐拿出土地酬功,已然很是大方。 就在李恪沾的满手乌黑之时,崔促带着卫士在草垛里发现身中三根羽箭,仍旧活着的思结部首领,还有薛延陀的使者,与之一同送到李恪驾前的还有战报汇总:记首级一千七百六十颗,大半是老弱妇孺,生得四百五十五人,擒获薛延陀使者一人,思结部首领一人,各色黄金四百六十两,牛六千六百二十四头,羊一万九千五百三十三只,马匹四百余,多为瘦弱老马,看样子战马都被思结人带进关城附近埋伏起来了。 “大王,思结人招认埋伏兵马,内外夹击故汉关!” “在哪?” 听到崔促奏报,李恪立即翻出地图,手指沿着长城一路寻觅。 “在朔州?” “是,在朔州善阳,汉故关因两侧全是山地,难以修葺,据招供思结部在故关内外伏兵各两千余,以待薛延陀至,袭取故关,迎纳薛延陀入河东,直取晋阳。” 李恪点头不语,心中默默算了算距离,道:“军赏不可懈怠,孤做了个统计,你带人把全军统计一下,折冲府、亲事帐内都要统计到,一个人也不能漏下。” 崔促不解道:“大王何须如此,大王赏赐难道将士还敢不从吗?” “难说啊,虽然想要勋田的将士有一半,但还有一半将士想要其他赏赐,万万不可一刀切!” 听得此言,崔促心里有所明悟,大王此举乃是为了获取军心,与士卒同起卧,又怎么比得上赐将士所乐,除将士所恶,大王此时举动无需刻意宣扬,关内三百多折冲府,都会知道大王心系将士,知道将士所喜所恶。 “臣知道了,臣定不敢懈怠,误了大王大事。” “善。”李恪笑着拍了拍崔促的肩膀,崔促顿时激动的难以自抑,骨头都轻了二两,激动道:“臣这就去!” 快去吧,赶快查清楚将士们想要什么,带兵在外好危险啊,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 片刻后,崔促换了一身袍服,拿着和李恪同样的装备,坐到府兵歇息处的石板旁边,这个位置恰好空出来了,还放了一个壶,里面装着马奶酒。 “咳咳……本官是崔促,王府录事参军,充云中道行军司马,掌录功事,奉大王命,录诸军将士所欲勋赏。” “本官先问,若有本官未曾问道,将士仍所欲者,尽可直言,无需顾忌。” “遵行军司马令!”将士们像是演练过似的,对崔促抱拳喊道。 别看李恪是光杆司令,但印信在手,封几个官毫无问题。 记录询问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尤其是面对上千人,更是身心俱疲,但崔促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对这一切甘之如饴。 一直忙碌到傍晚,炊烟升起,四十个队的数据统统汇聚出来。 “想要勋田的有八百六十四人,其中六百七十九人是六州折冲府出身,余者是亲事帐内出身,想要录功报勋的有八百一十一人,其中七百三十五人是亲事帐内出身,此外还有想要财货一百一十六人……” 听着崔促汇报情况,李恪当即递给他一只羊腿。 “谢大王。” 羊腿油汪汪的,还很烫手,但崔促一拿到羊腿就忍不住吃起来。 饥肠辘辘早已难耐,从早上忙到黄昏,诸军可以轮替歇息,崔促却只能一个人做完所有事,难道请大王来顶替吗? “勋田关内确实不少,六州境内更是充足,以勋田酬功是朝廷旧制,大王奏疏请功,有司无不允之理,可是勋官……贞观以来,勋官愈发难授,此番功勋恐怕不够授勋的,就连勋田分到每人头上,也不过几亩而已。” “老弱妇孺朝廷向来不算做功勋,而且以三千骑夜袭两千突厥部众只能算作下阵,下阵上获,赏赐本就不多,大王若是请赏,不如多攒些功勋,就不怕尚书省的官吏找茬了。” 卫文斌耐心的解释,李恪也耐心的听,原来打仗录功还有这么复杂的规则啊……也难怪,毕竟中国人从几千年前就开始打仗,总结实践无数次才得到现在的规则。 “还要功勋……那就去打思结部的精锐吧,在南面一天的路程,骑兵奔袭半日就到,只是山间林密,骑兵施展不开,只能短兵相接了。” 卫文斌笑道:“无妨,自古交战皆是短兵相接之血战,怎么可能次次都顺利?” 李恪点头道:“那就休整一晚,明日天亮出发,奔袭朔州!” “臣遵令!” 此时此刻,战士们士气高涨。 都盼望着下一场战斗赶快到来。 篝火旁,一只只烤全羊架在火上,每十个人围着一个篝火,烤两只羊,这便是大唐府兵的最基础单位“伙”,一伙人就是十个人。 “喂,你们说军赏什么时候赏下来啊?” “急什么,这才打了第一仗,能赏几亩地?” “往日军赏向来是班师回朝才赏下来的,哪有大军征战在外,还带着赏赐的道理?” 这人心里还是没底,问本队的伙长道:“伙长,您说大王为什么不让咱们抢一把……哎呀,伙长干啥打俺?” 邓宗放下刚刚敲打周敦的羊骨头,小声说:“你们不懂,当初李将军讨伐突厥,放任将士们劫掠突厥,结果天子大怒……,不就是一群突厥人,能抢到什么?” 第32章 那就再砍点几千颗首级拼. 夜幕笼罩下,唐军马不停蹄的转运物资上前线,动员将士,征发民夫,黄河以北笼罩在大战将至的萧瑟中。 晋阳城中,大量的兵器从武库中运出来,把归乡的元从禁军子弟武装到牙齿,大唐开国的老底子,再一次披上铠甲,扛起长矛,奔赴血流成河的战场,斩杀一切对大唐不利的敌人。 营州大雪纷飞,都督带领轻骑在鹅毛大雪中疾驰如飞,追击构逆的部族,斩下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营州城头上,警示告诫塞下诸夷,大唐依然强大,大唐依然天下无敌,大唐依然是那个灭亡突厥,生擒劼利的天可汗之国。 太极宫也变成了指挥部,大唐十二卫的将军们能带兵的统统上了前线,实在不能去的,也被李世民拉到太极宫当参谋。 “药师,薛延陀倘若不攻打河东,而是攻打灵州、胜州,强渡黄河,直取长安该怎么办?”房玄龄看到全盘侧重河东的战略部署,忍不住发出自己的疑问,同样对此抱有疑问的还有长孙无忌、王珪、令狐季馨等一大批文官出身的官员们,或者是纸上谈兵功夫不到家的官员。 “侯卿,你来解释一下吧。” 李世民点了侯君集的将,因为侯君集在跟随李靖学习并发,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臣遵命。”侯君集笑着站了出来,他本就是游侠出身,爱出风头,被天子亲自点了将,更觉荣幸,站到沙盘前,指着黄河和长城之间的区域说道:“列位请看,黄河南岸,长城以北的胜州、夏州都已坚壁清野,百姓撤入城池,薛延陀强渡黄河攻破灵州必然消耗巨大,来到此地没有补给,定然要继续南下,那就到了长城。” 房玄龄仍旧愁眉不解,道:“长城也抵御不了薛延陀十几万大军啊?” “玄龄此言正是,倘若薛延陀攻入长城,长安近在眼前。” “臣也是此意,臣请从河东调回几万卫士,驻守黄河一线,以备薛延陀偷袭。” 听到这话的侯君集不禁冷笑,指着长城以南的大片区域,冷笑道:“不怕薛延陀不来,只要薛延陀入得长城,臣等便可令薛延陀匹马不得北归!” “侯将军此言何意?” “关内三百折冲府,难不成只是标在舆图上好看吗?” “京兆二百折冲府,二十万大军以逸待劳,紧锁长城,关门打狗。臣可斩薛延陀十万首,于黄河北筑京观,以戒戎狄!” 房玄龄这才明白,原来早有准备,看似毫无准备,实则准备周全,看似是破绽,实则满是杀机,陛下果然用的一手好兵。 如果李世民知道房玄龄这么想,一定会哭笑不得,事实上只有房玄龄这么想,在用兵之人眼里,这就是舆图上最为明显的铁壁,谁会闲的没事冲击这里? 黄河、长城、长安,三重防御拦阻着,没有几十万大军,怎么敢走这条路? 上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叫阿史那咄苾,就是劼利可汗,他现在变得能歌善舞了。 不过李世民也没指望房玄龄能懂军事,文武兼备不难,大唐有的是出将入相的官员,今天还是吏部的郎中,明天就当了偏将。但是文武皆精却难如登天。 “如果这样,关内岂不是要打成白地一片?” “房相,这是在打仗!”侯君集不满的看着房玄龄,一脸“外行少插嘴的表情”说道:“自古军争哪有不死人的,何况只要歼灭这十几万青壮,漠南漠北都会称臣,这可是实实在在为唐臣子,大唐可以驻军在在此,可保天下五十年太平!” “为何不能学汉代冠军侯引兵出塞,直取薛延陀王庭?” 房玄龄又问道。 “房相,打仗不是这么比的……” 侯君集无语了,房玄龄一直在说外行话,你说封狼居胥直取王庭,你怎么不去带人打呢? 仗要是这么好打,怎么几百年不见有人重建这份功业呢? “好了,玄龄你不懂军事,战场上的事,还是朕和将军们议论,军粮准备的如何,可足够这个冬天的消耗?” “足够,关内诸仓,洛阳诸仓已经在日以继夜的运输军粮,加上李将军在并州囤积的军粮,足够今冬的消耗了。”说到这里,房玄龄又要问了。 “陛下,如果薛延陀和咱们对峙一个冬天,咱们怎么办?” 李世民长叹一声,又是外行话,薛延陀人是傻了吗,寒冬腊月饿着肚子在敌人家门口堵着,不怕来年开春敌人反扑吗。 被房玄龄再一次打败的李世民亲自把房玄龄请到坐席上,道:“政事堂事务繁剧,这些打仗的事,玄龄就不要再问了……” 军议在一次次的吵架中缓缓进行到天亮,而此时的紫河畔,三千骑已经整理完毕,准备去砍更多的人头,凑够功勋,找李二要赏赐。 三军之前,李恪正在做着战场动员,鼓舞士气。 “昨日一战,斩获丁壮六百六十二人!” “每个人分不到一个斩首功!” “两个人分一个首级也不够!!” “三个人分呢?够吗?还是不够!!!” 李恪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材料是一颗颗面目狰狞的首级,被堆成平台,李恪站在上面,说起话来都杀气腾腾。 “带着如此功勋归乡,如何见妻儿?如何见父兄?如何见乡里?” 吼声在大喇叭外加五十个壮汉人肉扩音下传遍三军,士气顿时涌了上来,突厥人有什么怕的,一颗颗首级而已,那就是活着的功勋,是一亩亩勋田,是一阶阶勋官,是一个个奴婢,是…… 等到将士提起精神,李恪借势吼了起来。 “功勋不足怎么办?” “朔州正有几千突厥人埋伏在山林里,风餐露宿好几日,敢不敢随孤奔袭!” “杀他个措手不及!” “杀他个人仰马翻!” “杀他个尸横遍野!” 李恪的嘶吼声带着弄弄的杀气,将士们顿时沸腾了,士气本就高昂,稍稍一鼓就嗷嗷叫。 “杀贼!” “杀贼!!” “杀贼!!!” 三千人的齐呼镇落积雪,震得水面波涛四起,冰盖断裂,飞鸟惊恐跌落,不偏不倚落到李恪身前。 “杀贼!” 第33章 吴王到了! 骑兵行军速度可快可慢,如果计划到达目的地后起码作战,行军速度将会大打折扣,因为战马一路消耗,难以支撑骑士的驱使,所以远程奔袭一般只会针对可以一鼓而下的目标,或者拥有大量马匹可以随意换乘,再或者军事指挥能力举世无双,能带着这样疲惫的兵马,战胜敌人。 如果到达目的后要步行作战,则完全不需要节省马力,有多快跑多快。 兵贵神速嘛! 这个道理天下皆知,李恪自然心知肚明,虽然他不懂军事,也不会带兵,但他知道,拖延症是很可怕的。 拖延症是会耽误大事的! 比如耽误考试,耽误结婚,耽误去世……这个不太可能。 “大王,前面就是汉故关的山谷,偌大山谷,敌人在哪?” “……” 李恪看着茫茫大山,也傻了眼。 是啊,敌人在哪? 全都是松树,思结人躲在什么地方? 不会白跑一趟吧……千万不要白跑一趟。 为什么思结人会躲在这么冷的地方,快出来晒晒太阳吧。 “大王,要不要派斥候去搜山?”崔促跟在李恪身边,见李恪如此表情,也猜出他七七八八的心思,于是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长长叹息:“望山跑死马,这么大的山,怎么搜?” 山高林密,自古就是能够藏兵的地方,思结人藏在山里,怎么搜也搜不到。 “臣去问问孙都尉,他或许有办法。” “去吧。” 李恪叹了口气,搬了堆树枝搭在石头上,敲击燧石点着火,烤着冷冰冰的双手双脚。 看了一眼双手冻得发红的将士,李恪心中一惊,忙道:“让将士们点火取暖吧,一人点一个火堆,仔仔细细的取暖,手脚可不能冻坏了。” “毗邻关塞,咱们点火不太好吧……” “有身边不好的,冻坏了身子才不好呢,快点火吧!”李恪一脸不悦的催促,实则心里更是焦急。 看着满脸红扑扑的卫士,他有点后悔自己点火取暖。 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自己一个人点火取暖,将士们能没有怨气吗……要是夜半三更有人怀恨在心,进了孤的营帐,睡梦中悄没声砍下孤的人头,那就太惨了! “大王体恤将士。”卫文斌颇为动容,严肃的拜了一拜。 大王此举,深得军心,寒冬时节,谁不愿意烤一烤火,暖和一下身子呢? 说话间,崔促已经找到了孙昭德。 “孙都尉,依你看咱们该怎么办,山高林密,派遣斥候搜山肯定是来不及了,再有两三天,薛延陀的大军就该到塞下,到时间薛延陀和思结两面夹击,我们反倒危险了。” “天时地利具不在我,这仗又能怎么打,思结人选了个好地方啊,三面全是山岭,到处都是藏人的地方,只要思结人能守得住苦寒,躲个两三天不成问题。” 崔促又问道:“那马匹呢?人能藏起来,马匹总不能藏起来吧?” “多半是在塞内,思结人本就有异心,藏匿几千匹战马不成问题,并州山高林密,随便找一处山谷就能藏人藏马。” 这么说……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崔促不禁失望,天意如此,也怨不得别人,别说大王面对这种情况,就算是陛下亲临,又能怎么办呢? 自古林地便是兵家禁地,难以……等的,为什么林地是兵家禁地? 崔促猛然想到这一点,扭头看向孙昭德,却发现孙昭德也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得极为纠结。 “孙都尉?”崔促伸手拍了几下孙昭德,可孙昭德毫无反应。 一脸呆滞看着山涧树木,还有树上滴落凝固的松油。 崔促见他如此,便重重捶了他几下,孙昭德这才醒悟过来。 “怎么了?” “孙都尉有办法?”崔促焦急发问,拽住孙昭德的袖口,大声问道。 “是,我想……” 就在这时,传令兵沿着小道已经来到两人身前,同时念到:“大王有令,点火取暖!”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一阵惊讶,大王已经知道了? 肯定是知道了,否则也不可能下如此突兀的军令,山高林密小心火烛,眼下大肆点火取暖,目的不是放火烧山,又是什么? “烧山!” 这就是崔促和孙昭德不约而同想出的办法,实属无奈。 但不失为一个能用的办法,初冬时节,正是树木干燥的时候,松油香弥漫的整个林间,松枝干枯的一掰就碎。像这样的天时地利,不点一把火可惜了。 但是大王为什么不肯下令呢? 崔促犹豫片刻,找到了答案。 为了名声。 放火烧山就算是为了战争,也会大大折损贤明,倘若只是将士取暖的意外,那就无妨了。 难怪大王命令全军点火取暖,一人点起一个火堆,三千人总会有些意外,火堆引燃山林。 然后大王扑灭无果,为了不让将士被火所伤,率领将士退出山林,那些思结人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碰上了一场山火。 天下人都知道一到了冬天,山上就爱起火,山火一起,又能怎么办呢? 思结人只是倒霉而已。 “孙都尉,烦请都尉约束将士,万不可靠近树下,树下松脂浓厚,容易起火……” “崔司马亦是如此,某看那边颇有几颗松树干枯,想必是见火就着,千万不可让将士靠近取暖,倘若起了山火,那该如何是好?” “正是如此。” “那某便告辞了。” “崔司马先请。” “孙都尉请——” 三千将士不知道他们两个打的小九九,大王让取暖,就点起火堆取暖呗,反正天也快黑了,正好把羊肉靠一靠就着饼子吃掉……一天下来一口热食都没吃过,早就饿死了。 大王真是体恤将士,先让将士烤烤火歇脚,哪像有的将军,一点也不体恤将士……小心别挨了冷箭! “大王有令,诸军将士各自用餐。” 嗯,李恪又饿了。 虽然凉掉的羊肉不难吃——酱羊肉不就是凉的吗。 但是,冻成冰块的羊肉,没有一口好牙,是吃不下的。 李恪今天只有早上吃了两斤半肥半瘦,烤的胡一块焦一块的无味羊肉,除此以外,粒米未进。 实在忍不住吃了块胡饼,结果身边将士各个肚子叫唤起来,李恪顿时吓了一跳,可不能让将士们饿肚子。 饿肚子的军队最容易哗变了! “卫司马,咱们还有几天的存粮?”李恪赶紧拉着卫文斌的手问,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赶快让孤心安一下。 “十七日,比来时多了两日。”卫文斌恭敬回答。 第34章 烈火焚山 临出发前,李恪第二次整编了云中道行军。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只有三千人,比不得动辄一两万,多则十万的大总管麾下,但左右虞侯军、前后左右四军,以及中军一应俱全。 此番打头阵充前锋的就是以府兵为基础组建的右虞侯军,毕竟就在边镇,久历战阵,充当前锋正合适。 右虞侯军行军时在大军最前,驻扎自然也在的行军最前方。 散发着松香的松树下,一个卫士迷迷糊糊趴在树上睡着了。 浓烈的松脂香气催人入眠,就连崔促也忍不住打了个小盹,说到底他也是个官二代,还是文官子弟,能跟着大军转战几百里,上阵杀敌,百里奔袭,已经算得上勇武了。 不过崔促还没梦到吴王登基,自己位列公卿就被卫文斌叫醒:“别睡了,大王让你先去左虞侯军传令整理行囊,准备去云州休整。” 听到此言,崔促瞬间不困了,大王果然下定主意放火烧山了,这才传令左虞侯军做好开拔准备,否则一旦火起,左虞侯军堵在撤退的路上,大军肯定会堵死在山里。 崔促钦佩的看向李恪的背影,大王用兵精妙! 似乎过了三四刻,李恪饱饱的填满肚子,手脚也恢复了温度,不用担心冻坏截肢。 突然间,右虞侯军第二队传来嘈杂纷乱的叫喊声。 “糟了,起火了!” “愣着干什么,赶快扑火……说的就是你,灭火啊!” 三千多个火堆,难说什么时候就着了火,将士累了一整天,坐在火堆边上打个盹也是有的。 那卫士睡着了脚还不老实,迷迷瞪瞪一踢,正在燃烧的火堆瞬间被踢散,燃着火焰的木块滚到树下松针处,熊熊烈火瞬间引燃了松针,并迅速扩展到树干。 火苗舔舐着枯枝,沿着浸满松油的树干,一路烧上树冠。 “快砍树!把树砍到!” 队正反应迅速,战士还在愣神之际,队正便抽出对付重甲的斧头,往双手吐了口唾沫,一声声喊着号子,倾尽全力砍向一人合抱的大树。 可是大火一起,哪能说灭就灭。 朔州的山林更是几百年没人砍伐,个个根深叶密,盘根交错,枯枝连成一片,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 大火一起,将士哪有不乱的,水火无情,就算有军纪约束,将士不敢逃跑,但是纷纷远离火源。 想救火的上不去,想退却的逃不开,一时之间山谷哄乱起来。 这下,山火彻底无法阻拦。 “大王,将士取暖的时候失火了!” 传令兵一脸焦急的跑来传令,脸色全是汗珠。 “快扑火啊……” 李恪正在吃二次加热的羊肉,听到传令兵的奏报为之一怔,失火了就赶快扑火呀,荒郊野岭让孤打火警电话吗,就算打了也没人能来啊! “回大王,火势太猛,已经有时十几颗大树烧着了,扑灭不得!” 那你不早说! 李恪大惊失色,抬手唤来两个亲卫,站在他们肩上,远远眺望着火的地方。 此时此刻,已经有十几颗树的树冠燃起了熊熊烈火,干枯的树枝配上易燃的松脂,火一烧起来,浇水也灭不掉。 “传令,火场百步之外诸队,立刻砍树,砍出十步的隔离带!” 畏惧烈火,是写进基因的记忆,李恪看着一道道橘黄的火光,心中发虚,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孤烧了这么一大批山场……会不会一撸到底、废为庶人,去岭南吃香蕉啊! 听说隔离带可以防火……死马当活马医吧! 要不再试试反向点火法? 李恪面露思索之色,凝神专注,传令兵不敢打扰,行了一礼飞奔离去。 兵贵神速。 一支军队里跑得最快的未必是骑兵,也有可能是传令兵。 “末将遵令!” 打发走传令兵,李恪感觉越来越热,却不知是六百步意外火场,还是自己太过紧张。 李恪拿起遮雪的毡帽,朝着自己胡乱扇动,但没扇几下,风就吹拂到脸上,解了李恪的燥热。 “有风就是好啊……糟了,起风了!” 一听到风声,李恪顿时小脸苍白,二话不说站起身,两脚踢灭烤着羊肉的火堆,大声喊道:“传令三军,准备后撤!” “左虞侯军先行,余者后队改前队,一如来时!” 好在这是山谷,大军展不开队伍,只能排狭长的队列,像个三明治,前锋右虞侯军打头,左虞侯军殿中,中间则是大军主力。 左虞侯军中,思摩忠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率领三百骑飞驰远离山谷,直到抵达一处宽敞平地,才算结束。 “火越来越大了!” 中军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李恪登高而望,只见火焰的范围越来越广,好在风力没有改变,仍旧是向着李恪侧面而来,暂时威胁不到李恪。 “撤!加快速度……中军什么时候能轮到?”李恪一脸苍白的问道,他也怕风向突然改变,把自己一把火烧死。 卫文斌临危不乱,毕竟是亲临战阵,实实在在打过仗的人,沉声道:“还有半刻,右军已经走了一半。” 半刻……老天保佑,前往不要改变风向啊! 不知什么时候,李恪扶着松木站直,腿都僵硬的打不了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喊声,简直是天籁之音。 “大王,中军该撤了!” “快撤!”李恪抓着缰绳想要上马,膝盖却怎么也弯不了。 看着烧的滚滚浓烟的林木,李恪用骑枪当拐杖,牵着马一瘸一拐的默默前行。 李恪一动,属官们才敢动。 跟在李恪身后,他们纷纷报以钦佩的目光,心说大王好胆气,这等时候竟然牵马而行,乃怪天子委以重任,授之要职。 “前军呢,快跟上!” “右虞侯军,快!” “孙都尉人在哪里?” “什么,还在右虞侯军,让他率军快撤——” 大火烧到这个地步,就算再汉故关上也能看到滚滚烈火,随着时间慢慢推移,火场的范围越来越大,能见范围也越来越远。 在距离山谷二十里的高地上,李恪一脸生无可恋,一把大火烧了半个山,老李又该怎么降罪啊。 但崔促和孙昭德却显得异常兴奋,看着染红半边天的烈焰,两人颇为自得的相视而笑。 “那……那是烽燧!” 陡然间,孙昭德瞧见山头次第燃起的火光,虽然和漫山遍野的烈火相比,这样的点点火光只有米粒大小,但一颗颗米粒汇聚到晋阳…… 第35章 忧心忡忡的李世绩 深夜。 “长史,朔州点燃烽火了!” 并州大都督府中,长史李世绩刚刚睡下,亲卫接到警示,直接叫醒了他。 “朔州?”李世绩皱着眉,端起杯盏道:“给我打一盆冷水,把他们叫起来,打仗了!” 李世绩口中的“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并州左近各支军队的长官,例如州兵、折冲府、还有一些元从军,以及从并州大都督府下辖其他州县抽调的兵力,总计不到两万人。 身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绩可没有权力整编这么多军队,只能将就着用,虽然战力参差不齐,兵员各不相同,但基本都是本乡本土的子弟,保家守土不惜性命,河东道自古就是北戎入侵的前线,雁门关就在代州,与朔州毗邻。 换句话说,朔州就是雁门关前的广场,朔州告急,敌人大可强攻雁门关,直取晋阳,然后走一遍李家父子当年袭取长安的老路,沿着河东谷道南下,在龙门渡河,绕过层层防御,兵临观众。 甚至薛延陀可汗野心偌大,可以取河东为家,出井陉,取河北,黄河以北的土地,尽皆不保。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李世绩刚刚用凉水洗了把脸,扛着黑眼圈的军将们便走了进来。 “末将等见过长史。” “朔州有警,骆交你率折冲越骑三千,立刻去朔州。” “唐弘业!” “在。” 唐弘业抱拳听命。 “带都督府的兵去雁门,务必守二十天。” 十天,足够关内的兵马日夜兼程赶到并州,也足够李世绩做好决战的准备。 看着地图上朔州的位置,李世绩脸色愈发凝重,朔州的位置极为关键,沿着朔州南下,大河沿途尽是些内郡州县,承平日久,城池也是许久没有修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聚拢兵马,一旦薛延陀抢占所有的渡口,关内的援军就只能绕一个大圈,费时费力还会延期,后勤更是难题。 “末将遵命。” “云州的军队能不能撤下来一部分,这几日都没有接到云州的报警。” “不行。”李世绩摇了摇头,指了指草原道:“薛延陀攻打朔州的军队谁知道是主力还是偏师,如果撤下云州的兵马,难保薛延陀会从云州入寇。” “现在不是兵力够不够的问题,是薛延陀在暗我在明,实在不知道薛延陀会攻击哪处州县,避实击虚的兵法不只咱们会,薛延陀也不会一门心思往长城撞。” “此战打的匆忙,只能固守城池,实在无力反攻。” 并州大都督府兵曹忽然想起来前几天胜州发来的公文,道:“吴王不是领了三千人在塞外吗?” “三千人有什么用,没有十万大军出塞,三千骑去哪里避实击虚,当初生擒劼利靠的难道只是苏定方带二百骑连夜追击吗?” 李世绩不耐烦的说,他从来不参与大唐的最高权力斗争。 “军报已经飞马送去长安,希望陛下手里还有堪用的兵马,但凡有两万骑在塞上,薛延陀就别想攻破并州!” 李世绩一锤桌子,坚毅的目光直视长城外,他多么想主动发起进攻,直捣薛延陀王庭,把还没有完全成长的薛延陀扼杀的摇篮中。 但,天下生民未安,隋末的战乱遗祸至今。 百姓不安,就没有发动大军远征的实力,即便只是几万人的远征消耗也无比庞大,绝不是贞观中前期能够支撑下来的。 “陛下那边,多半也没有兵马闲置,关内也需要留兵镇守,焉知薛延陀打河东就是佯攻,实际想要直取关中,关中可比河东富庶。” 军议持续大半夜,李世绩直到天快亮才勉强睡着,然而天一亮他就要继续处理永远没有停歇的军务。 与此同时,李恪在塞外看着熊熊燃烧的山脉,一脸苦涩。 “大王,思结部定然葬身火中,只待火灭,几千首级唾手可得!” 崔促到显得很兴奋,从早到晚看着“火山”。 “灭?” “这要烧到猴年马月才能灭啊!” 李恪唉声叹气,一指眼前连绵不绝的青山,道:“河东道多少山脉,群山簇拥,这火谁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 啊? 崔促一怔,紧接着脸色大变,慌慌张张的向后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土上。 坏了,难道这火要烧十几年吗? 河东道这么多山,要是河东道全都起了大火…… 那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吧。 “崔卿,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要不咱们逃了吧……沿着西域一直往西打,打到葱岭以西,父皇应该追不上咱们了。” 被山顶的西北风猛一吹,李恪流鼻涕之余猛然冷静下来,也就是怂了。 “大王……臣以为,陛下宽仁,说不定会从轻发落呢?” 崔促刚说完,就看到李恪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瞪着他,自己没说错什么话吧? “不管怎么样,朔州不能待,休息两天,先回云中道,再作计较。” “臣……臣也没有办法。”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世绩苦思冥想哪里有更多的兵马可以调用,李恪一门心思逃出国境。 但是,还有一拨人,正在大火中煎熬。 承受烈焰灼烧,比起直接一刀砍死痛苦万倍。 滚烫的烟尘灼伤鼻腔、咽喉,气管,运气不好连肺也会被灼伤,漫山遍野的林梦疯狂燃烧,消耗的氧气可谓天文数字,两千人藏匿的山谷,正好是低洼地带。 身处谷底的思结人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氧气却越来越少,而且为了安全隐秘,思结人特意选择了林木茂盛的山谷,甚至还有一条小溪,从山谷中间潺潺流过。 “糟了!火烧过来了!” 思结斥候捂着口鼻,用被浓烟熏得刺痛的喉咙吼道。 谷底的思结人面面相觑,自己带着刀剑来打仗,可没有带灭火的东西呀。 大火足足了六天六夜,漫山遍野的松木成了木炭,要不是一场冬雪落下,大火怕是要烧到代州境内。 第36章 薛延陀,可算来了 即便如此,雁门关的守军也从早到晚满脸黑灰,整个河东道空气质量顿时下降,朔州恐怕成为大唐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州。 如此明显的熊熊烈火,隔着几十里看的一清二楚,薛延陀人哪还不清楚思结人已经被唐人歼灭,哪还敢从朔州入寇,当即转向备用作战方案,强攻云州,十几万大军就在塞下,李世绩也上了前线,带着紧急从关内支援的府兵,沿着边墙和薛延陀对峙,每天都发生战斗,战斗规模越来越大,参与战斗的人自然越来越多,于是,伤亡也来越大。 然而,看到伤亡人数的报告,李世绩紧绷的脸第一次有了笑容。 因为他彻底确定了薛延陀的主攻方向,就是河东道的云州! 能够将大唐精锐府兵打出如此伤亡,岂能是寻常土鸡瓦狗? 骑兵虽然善于机动,但是一旦陷入攻坚作战,想要再转移目标,还能轻而易举吗? 薛延陀的骑兵虽然多,但也做不到对战场的遮蔽,唐军探查战场情况,判断薛延陀的进攻意图,过程繁琐,但并不艰难。 “明日薛延陀就要攻城,城守的设施准备如何?” 李世绩亲自巡城,脚下是宽阔的城墙,城墙外是护城河,这个时候还没有结冻,但是再过几天就会陆续冻上。 城垣坚固,床弩摆置在突出城墙的平台上,弩手调整着床弩,最后保养一晚,火油密封在木桶里,这是对付云梯车的秘密武器。 “尽数准备周全明日背城而战,先破一破薛延陀的士气!” “只有如此了。” 此刻,李世绩的战场只有云州城,但李恪的战场,却纵横漠南草原。 三千骑风尘仆仆,李恪本人胡子拉碴,丝毫没有大唐亲王的贵重。 “前面十五里,就是薛延陀屯粮的营地,看守严密。” “突袭未必可行,薛延陀人日夜防守,周遭还有陷坑,难以强攻。” 李恪舍不得,这里可有几十万只牛羊啊! 就算一头牛只卖一贯钱,也有十几万贯呢。 其实崔促也舍不得,孙昭德也舍不得,就连卫文斌也绞尽脑汁,谋划攻破粮仓的计划。 自古粮仓就是防御的重中之重,薛延陀人只是没文化,并不傻。 保护粮仓的重要性,他们深深懂得。 前方已经下营,粮仓自然也扎起了营垒,四角竖起箭塔,外面挖了三丈宽一丈深的壕沟,沟底插着削尖的木桩,而在看似安全的地方,挖了陷坑,马蹄踩进去就会陷住,如果是疾驰的骏马,马腿十有八九会折断,骑士从马上摔下来,还有活路吗? 而且,薛延陀人的斥候探出了五十里,大军抵近肯定会被发现,李恪此番带着不到五十的骑兵,才能深入到十五里的地方,近距离观察那座木头城。 没错,就是一座城池。 木头修成的城池。 牛羊安置在最中央,外面是四座堡垒,最外层是一道木墙,防御坚固无比,偷袭此处,难如登天。 “看来不能偷袭粮营了,只能从牛羊下手。” “这也不易,现在是冬天,牛羊不无草可吃,只能吃些干草,无需放牧,也就没有机会半路邀击。” “这可难办了,孙都尉,你看有什么办法?” 孙昭德坐在马背上,咬着甜丝丝的草根,皱眉不易。 “臣确实没有办法。” 虽然不远处承认,但孙昭德真的黔驴技穷,面对这么一座坚城,孙昭德毫无办法,在没有大型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孙昭德心说,就算是天王老子到了,也得发愁。 李恪施施然把目光投向卫文斌,这里面数他作战经验最丰富,谁知道卫文斌看到三双眼睛一起看着自己,大感黄冈慌张,躬身道:“攻城非臣所长,没有器械,臣委实不知该如何施为,何况此地距离薛延陀大营不到二十里,旦夕即至,若是一时之间难以破城,薛延陀援军又至,前后夹击我等三千人岂不是统统折损于此?” 李恪点头称是。 “薛延陀大营据此太近,要想办法让薛延陀大营远离这里。” “这……这该怎么做?” 崔促闻言一怔,但孙昭德和卫文斌听懂了。 “大王,如此是不是太过危险,薛延陀大营十万余人,我等不过三千骑,倘若薛延陀出兵反击……” “薛延陀不敢出来,孤要袭击附从薛延陀的那些部族,薛延陀一定不会允许他们追击,一旦追击,回到营中的恐怕只有一半不到。”李恪笑道。 崔促仍是不解:“为何只有半数不到回营?” 李恪笑道:“当然是逃回漠北,趁机兼并其他部族的部众。” 游牧民族又不是同一个民族,谁会根据生产方式划分一个民族? 程序员族? 所以兼并部族的战争在草原上屡见不鲜,霸主薛延陀能够做的只是尽可能维持稳定罢了,他的实力也不足以完全禁止诸胡各相兼并。 “大王,天快亮了。” 崔促看了一眼渐渐发白的夜色,警告李恪,要是现在不溜,一会就会被发现了。 在涉及自己身家性命这件事上,李恪向来从谏如流。 “这就撤!” 十几骑消失在夜幕保护下的天边,在他们离开时许久,一队衣着厚重,战马健壮的骑士,飞驰而过,为首的是一个不满弱冠的薛延陀人。 “可汗的命令是让您袭取唐人在丰州的镇戍,您为何要到这里来?” 心腹骑士问道,表情疑惑而警惕。 “袭取丰州镇戍?” “丰州离云州多少里,怎么可能去到,就算到了丰州,唐人的镇戍个个是铁蒺藜,咬一口,满嘴是洞,何况唐人又不痴傻,难以固守的镇戍早就撤回战士,可看驻守的镇戍早已修葺完毕,加强武备,没有器械怎么可能攻破?” “父亲这是为了让大哥立功,所以让我远离前线,到底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讥讽,嘲笑之意毫不掩饰的写在脸上。 “可是主人,如果违背可汗的命令,可汗会惩罚您的。”卫士忧心忡忡的说。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道,指了指满地牛羊:“父汗是舍不得一头羊的人,如果我能带来更多财富,父汗绝对舍不得惩罚我。” “从这里向西,绕过大河,有着唐人的州县,现在唐人的兵力全部金钟在边境,那里一定会空虚。” “我打算袭击那里,但是距离太远,需要带上羊羔,在我们劫掠归来的时候,父汗的仗也快打完了,要么是父汗胜利,劫掠唐人。要么是唐人反攻,父汗落荒而逃,父汗怎么敢惩罚我?” 第37章 糟了……我成薛延陀人了 朔风呼啸而过,鹅毛大雪瞬间无孔不入,带着满满恶意沿衣袖缝隙,涌入衣裳。 李恪脖子一缩,毡帽的积雪落入颈后,瞬间融化,雪水沿着脖颈的弧度,流淌到后背。 好冷! 就像有人用冰水,掀开衣服灌进来,寒意从后背扩散,李恪脸色一僵,厚厚口罩下的表情变得狰狞,身子主动伏低,顺道借助风力,吹散毡帽上一层积雪。 “大王,距离还有灵州几十里,咱们已经到了云中都督府了!” 身后,瘦了一圈的崔促迎风吼道。 此时此刻,身宽体胖的优势全然体现,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几十个字清清楚楚送到李恪耳朵里,没被风吞掉任何一个字。 然而大草原上的暴风雪,所能够吞下的绝不止几句话,几百上千人的性命,也不过是大草原的饭后甜点。 就在前天半夜,风雪骤下,鹅毛冰片般的雪花落在百草川,三千骑临时扎营的地方,背风的小小谷底。 然而,谷底挡住了寒风,却没挡住寒意。 睡梦之中,一百多骑兵冻死在毡帐里,尸体嘴唇发青,表情微微带笑,似乎在美梦中丢掉了性命。 比起步兵的十人大帐,骑兵的毡帐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人,第二天风雪停息,拔营启程之际,便有一百多人的性命,永远留在了白草川。 虽然非战斗减员在古代战争中稀松平常,甚至在伤亡中占了很大一部分,三军将士对此毫无意外,该收尸的收尸,该记下姓名的记下姓名,只有李恪忧心忡忡,整天想着将士会不会因为太冷兵变。 饥寒交迫下,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于是,发财欲望彻底被怂意击败的李恪,立即下令全军拔营,即刻收拾兵马,带上将士的尸首,在黄河以北百里之地,一路西行,绕过黄河前往灵州休整。 虽然是李恪一拍脑袋想出的主意,但卫文斌和孙昭德都觉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此时此刻最好的去处。 黄河以北坚壁清野,半点补给也没有,东面云州,薛延陀十几万大军驻扎,区区不足三千骑,去找死吗? 只有西面灵州没有经历战事,补给充足。 而区区几百里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微不足道,只是一场短距离的转进罢了。 李恪看了看正在头顶的骄阳,扯着嗓子喊道: “全军止步!收拢将士,千万不要有掉队的!” 一声令下,传令兵像是天女散花般四散传令。 本来一天就能走完的路程,就这样被李恪硬生生拖成了三天。 因为李恪想起孙子兵法:百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 一想起这句话,李恪的冷汗直流,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香,简直要精神衰弱了。 谁是上将军? 答案只有一个:上将军,说的就是孤啊! 云中道行军大总管,可不就是一军主将吗? 大军长途跋涉几百里,小心行得万年船。出兵在外,事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千万不要走的太急,平白消耗体力马力,假如遇到突发情况,该怎么应对? 拿头撞吗? 而且,掉队的将士也要及时收拢,大雪天里,走在城里都能迷路,何况是茫茫无际的草原,掉队迷了路就麻烦了。 君不见雪天行军迷路掉队的士兵,通常都是按战损统计的,默认人已经死了! 所以李恪要尽可能收拢掉队将士,人多力量大嘛。 人多打人少,谁都知道人多能赢。 就在这时,卫文斌悄无声息的凑到李恪马侧。 “大王,还有不到三十里,一鼓作气赶过去吧。” 看传令兵还没走远,卫文斌犹豫片刻,上前劝道。 三十里,也就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何必要在塞外寒风大雪里冻一个时辰……有这功夫,大军都在灵州喝上暖身的姜汤了。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李恪连连摇头,在身家性命的方面,李恪毫无妥协的余地,别说一个时辰,就算是两个时辰,也得等。 右虞侯军中,孙昭德左右环顾,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啊? 孙昭德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突然,他在一阵恍惚中猛然发现,堂堂云中道行军,竟然一面旗帜都没有! “糟了!” 孙昭德心说不好,大军在外,恐怕只有旗号可以证明身份,三千骑上万匹马,没有旗号,被灵州刺史当薛延陀打了都没出喊冤。 一念至此,孙昭德不敢拖延,吩咐副手暂时管理,自己骑着快马,直奔中军。 “前面是镇堡,臣去看看有没有戍卒剩下的旗帜……大军出塞太急切,没有准备旗帜。”孙昭德像李恪解释,见李恪还有些不明白,便附耳言道:“臣担心灵州刺史误以为我等是薛延陀人,云中道行军大王也知道是个架子,若没有大王,此刻云中道行军哪有一兵一卒?” “可是灵州刺史怎会知道这些内情,末将担心……会有误伤!” 崔促不解问道:“我等审批大唐的铠甲,用的大唐兵器,灵州上下难不成都是瞎子,一个也看不到?” “崔司马有多不知,而今大雪突降,站在城头,只能看到一两百步,云中道行军三千骑,却有一万多匹马,实在不像唐军,若说灵州上下看错,灵州城头可有上百具八牛弩和抛石机,一旦发作,我云中道行军岂不是徒遭伤亡?”孙昭德解释道。 崔促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凉气道:“原来如此啊……险些被灵州刺史当薛延陀打了!” “不会的,崔司马多虑了。”孙昭德摇了摇头,小声道:“此事大王早就思虑到了,崔司马不懂战事……” 谁说我不懂战事,前几天我还领兵前锋破阵,大王亲自称赞呢! 崔促一脸不服气,不信的表情溢于言表,直接写在脸上了,也只有初出茅庐的新人,才能有如此丰富的表情,见他这幅表情,孙昭德干脆掰开了,把自己这几天的所思所想讲了出来。 孙昭德轻咳一身,拉着崔促到马侧面,拦住风雪,见左右无人,才摘下口罩,表情认真严肃的说: “崔司马,你以为大王每天停两个时辰,只是为了收拢掉队将士吗?” “这……难道不是吗?”崔促不解道,这种行为还能有第二种合理的解释吗? 崔促不是没有设想过其他可能,不是太牵强,就是可能性太低,个个都不如大王所给的理由。 收拢掉队将士——合情合理,广收军心,还能提振士气,休整部队。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但是,崔促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具体什么地方诡异,凭他拙劣的军事基础,什么也推断不出来,只能默认吴王李恪给的理由正确。 第38章 转进变奇袭 “自古用兵宜速不宜迟,这个道理崔司马知道吗?” 崔促点了点头,道:“知道。” “崔司马尚且知道这个道理,大王如何能不知道,孙子兵法有明言,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大军孤悬在外,岂可迁延日久,崔司马没有发现,每次扎营,大王总是选在烽燧周遭?” 一脸茫然的崔促摇了摇头。 “塞上各镇戍观察烽火,都是从镇堡中看,墙上开口,直朝烽燧所在方向,只有从孔洞中看到的烽烟算数,余者,一概不论。”孙昭德耐心解释,见崔促不信,便补充道:“这是从汉代就有的规制,崔司马读书时没有读过?” “没有。” 还不等崔促感到脸红,凄厉刺耳的金钲声不知从哪响起,两人不多说话,即刻打马各反军中。 听到金钲声的李恪一脸懵逼,这里都快到灵州了,怎么还会遇到敌人,是不是斥候看错了? 想到这里,李恪立即打发亲卫,四面搜索敌情,亲卫冒雪而行,敌人没找到,却把一脸惊喜的萧徇带了回来。 “是你敲钲?” “是。”萧徇开门见山,将自己在镇堡中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臣在镇堡里发现了这个。”萧徇从马鞍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透过纸包的边缘,隐隐约约看出是骨头。 “这是什么?”李恪瞧了一眼,不解的问。 “大王,这是羊骨头,整个镇堡附近,全是羊骨头!”萧徇解释道。 李恪皱起眉头,对着羊骨头凝视许久,放沉声道:“看得出来是什么人,有多少人吗?” 如果人数不多,可能是躲避风雪的部落,也有可能是出塞侦查的唐骏斥候,找个地方临时歇脚。 但是,人数多的话,情况就不妙了。 “大约三千人,镇堡屋中碳火还在烧,看起来离开不到两个时辰。” 绕道! 必须得绕道,薛延陀远道而来,就和封狼居胥一样,一定是全员精兵,百战老卒,必须要避其锋芒。 想到这里,李恪立刻飞马前往镇堡,手脚并用登上最高的瞭望塔,随他一起登上的还有孙昭德和萧徇。 卫文斌腿脚不便,登不上来,李恪当然不能强人所难。崔促不懂兵事,而且太沉,上来有可能把塔压塌 干脆不让他上来,就让他在下面等着。 “你看,那是灵州城!”李恪指着远处一个四四方方的城池道,又指了指黄河边的一片丘陵道:“那里一看就是骑兵不好走的地方,咱们绕路走山路,虽然麻烦了一点,但胜在稳妥。” “自古都说逢林莫入,那山一看就是有埋伏,薛延陀人再傻也不能走这条道,咱们反其道而行之,你们看怎么样?” 山路? 孙昭德细细一想,也是个办法,虽然路是难走了一些,可是毕竟稳妥,于是孙昭德拱手言道:“末将以为可行。” “萧徇,你呢?” 见孙昭德同意自己的主意,李恪便把目光投向了萧徇,外行可不能领导内行,这个道理李恪还是很清楚的。 萧徇没有很快下结论,而是站直身子,远远眺望,之间山中树木凋零,但是皑皑白雪覆盖,地势也平摊,前后都有些道路平底,行军不成问题。 “臣以为可以。” “好,那就传令吧,立刻启程,不等了!” 灵州城北二十里,大度设做着最后的休整,作为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为了突袭灵州的计划,他压上了全部实力。 此战的目的并不是打破灵州,而是诱敌出战,歼灭出击唐军后,在灵州城眼皮子底下,战胜归附大唐的部落,然后掳走他们,人马牲畜一起带回漠北! 一场大雪,漠北损失惨重,此战结束之后,薛延陀本部也会损失巨大,介时,实力最强的部族,将会是大度设的本部! 至于融合嘛? 并没有什么难的,把首领全家杀绝,然后分配草场,一切就像草原几百年以来一直发生的模样。 “主人,风雪停了。” 大度设穿上铠甲,手挽强弓,居于大军中央偏后的位置,指挥全军作战。 “唐人发现我们了……烽燧燃起来了,你带领二百人在城下游荡,如果唐军出城就把他们引到五百骑所在的地方,如果他们不进军,反而燃起烽火,就猛攻唐人,剩下的就交给我大度设。” “遵命。” 一个矮小的将领登上马匹,率领骑兵,执行大度设的计划。 城头上,刺史元玮极目远眺,拈弓搭箭四处张望。 “使君,小心薛延陀人有诈。”长史劝道。 “某还能不知道薛延陀有诈?从没听说过骑兵能攻城。烽燧上说,这只是一支不足千人的部落,多半是佯攻的偏师……耍诈无非是诱敌出城,某早有打算。” “鲁成仁!”元玮大声喊,身后站出一名军官,头顶铁胄,身披铁甲,弓刀齐备,威武不凡,画到画上,就是门神! “末将在!”鲁成仁大声应道,声震周遭,屋檐积雪为之震落,险些落到刺史肩上。 元玮笑着道:“将某方才嘱托你的话,说与长史听……某明年朝集的时候,长史也要知州事,不能一点兵事都不懂啊。” “你还去朝集?”长史扑哧一笑,拍着城墙笑道:“我怎么听说针管九年的时候,刺史去朝集,一个劲往兵部跑,有这回事吗?” “边州刺史去兵部有何不妥吗?”元玮撇嘴掩饰尴尬,上下活动半个月,还是没能转成武将,还是当刺史。 “鲁成仁,快说与长史听听,请长史指点指点你,想当年长史随李将军讨突厥,几十上百万匹牛羊战马,还有输不起的俘虏,一点都没算差。” “长史,末将得到的军令是这样,薛延陀如果来城下诱我出击或者乍败,必然是有所伏兵,末将率领十个骑兵队,攻击五百骑出城追击,视敌人伏兵人数多寡燃起烽火,刺史率领援兵,直取薛延陀伏兵,内外夹击,定能大获全胜。” “哈哈哈……大获全胜不敢当。”元玮满意的笑道,诱敌出城这样用烂的计策也敢现眼? 难怪突厥人比薛延陀强这么多! “刺史率领多少人?” “两千二百人,不能轻敌嘛,兵募未必堪用,留给长史守城,某只统领府兵就够了。” 元玮口中说不能轻敌,但一切举动,都是妥妥的轻敌冒进……兵部侍郎不肯让他做武将,多半也是因为他的性格如此。 颇有些自以为是,当一州刺史正好,若是领兵征战,难免不会贪功冒进,或者与将帅不和,连累三军。 “差不多……”长史微微点头,城下远处飞雪飘扬,看样子薛延陀人到了,两人对视一眼,表情严肃。 然而细看起来,长史是真的严肃,思忖城防还有什么隐患,还有哪里准备不周,预备队放在刺史府虽然距离四面城墙等距,但支援起来还是不灵活,要不要换个地方…… 而刺史元玮的眼中,充满得意,这仗还没开打,在他眼里,自己就已经得胜归来,声名传到皇帝陛下耳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八牛弩,准备放箭!” “弓一百二十步放箭!” “弩八十步放箭!” 城外一块块石碑,一颗颗树木,就是早已标定完毕的褚元,一步一步用尺子量出来的,用以告诉城头将士正确距离,确保弓箭弩矢不会射击太远的距离。 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这个道理,天下人都清楚,薛延陀人再穷,也是有皮甲的。 第39章 还真有伏兵啊 就在灵州城头放箭的时候,李恪也带人进了山。 说是山,其实不过高地起伏的丘陵罢了,谷底宽阔,并列几辆车都能走开,比起函谷天险之类的伏兵圣地,这里还差的太远。 “还有十多里就到灵州,总算能吃上热饭了!” 崔促一脸憔悴的说道,十几天草原生涯,给他减了个肥,原本胖乎乎圆嘟嘟的脸,此时满脸胡须,反倒显得威武。 走在街上,谁看了也认不出来,就算回家坐在厅堂之上,崔固看到第一个反应,恐怕也是这是某的哪位朋友……为何没了印象? 就连李恪也全然没了昔日亲王光彩熠熠的神采,灰头土脸的,洗脸能洗出两盆黑水,头发早就打了绺,十几天没有解开,就连睡觉也是如此。 到了此刻,想要打开,只能泡在温水里,慢慢溶解污渍,才能揉开。 但李世民还不至于认不出李恪,因为他二十年前,也是整天这个样子。 打仗一打就是几个月,不知不觉就成了大胡子。 “请大王当先而行。”崔促拱卫着穿着铠甲的李恪,来到全军最前。 班师之际,谁都想站在队伍最前面,享受瞩目与荣光,李恪坦然接受了崔促的恭维行为。 “这次没什么收获,简直白来了!” 李恪还是有些失望,因为这次出塞,大家都有点收获,唯独李恪自己,没有完成预定的计划,也就是发财计划。 王府财政依旧紧张,甚至还白白折损四万石粮食……这钱李世民可一文也不会给李恪。 保卫自家的江山,还敢要钱? 李恪早就想到李世民会用什么理由拒绝自己了。 “启程!班师!” 三军最前,李恪发令。 将士们虽然没有欢呼,但心里按耐不住的兴奋。 别管战绩怎么样,至少打了胜仗,而且活着回来了! 看在吴王的份上,天子应该能多赏赐一点吧! 大军启程,进入丘陵,南北宽中间窄,是个哑铃型的,进出都容易,就是不好走。 灵州就在眼前,将士们自然依从将令,全副披挂,把最好的面貌展露出来,甲胄鲜明,刀枪齐整,最前面的几队人,马鞍上还拴着几颗思结部的人头。 突然之间,李恪脸色一僵。 因为他看到面前有漫山遍野的敌人,自己还没处躲,后面就是全军将士,把山谷堵的严严实实,薛延陀人久在山谷的出口处,也不占据制高点,就是大剌剌牵着马站着,也不列阵也不张弓,和自己大眼对小眼,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自己才该说活见鬼呢! 怎么这种破地方都有人伏兵,一看就是有敌人的地方啊,而且四面八方全是道路,傻了才会走这里……额,好像把自己骂进去了。 “大、大王……有敌……” 崔促吓得话都说不利落,拉着李恪的缰绳,就想逃回去。 “闭嘴!”李恪一巴掌扇了回去,吼道:“孤看见了!” 怎么绕路还会遇到敌人! 老天爷特意和孤过不去吗? 孤到底哪里得罪了老天爷啊! 李恪怒气满腹,要不是头顶铁胄,那顶发冠就被蓄发上指的头发顶起来了。 “中军!”李恪放声大喊,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在!” 李恪来到三军最前方,中军自然随行。 “冲!” 满腹火气的李恪摘下马槊,斜向前指,带领中军四百人直直向前压去,气势一往无前,几百骑挤在狭小的谷道里,没有一寸翻转腾挪的余地,只能死死的只向前冲。 这反倒有利于李恪,云中道的中军,全部都是李恪的亲事帐内,训练不能说很充足,但甲杖绝对是大唐最高水平。 如此狭小的环境,训练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放平马槊,马不停蹄的向前冲,就一定会有收获。 更重要的是,这种环境直接断了逃亡的道路,后面是堵的密密麻麻的三军,前面是稀稀疏疏的敌人。 该怎么打,中军心里清楚。 无非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罢了,大王既然不惜性命,为三军先。 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死也是大王死在前面! 有个亲王陪葬,值了! “冲起来!全军压上去!” 不到五百步的距离,转瞬就到,薛延陀人还没掏出弓箭,李恪的战马就到了跟前。 长槊平放,平直锋利的钢槊刺穿慌忙指挥薛延陀人应战的千夫长,手腕一翻,锋利的槊刃被马力带动,毫不客气的割断千夫长的身体,被割断的动脉疯狂的喷涌鲜血,眼中色彩变得暗淡,胸腔破损,气胸形成,已然活不成了。 但李恪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另一个军官身上,擒贼先擒王,杀掉军官就能让薛延陀人失去指挥。 在李恪的身后,是如同高压水枪般飞驰而出,全速冲击的亲事帐内,虽然马没披甲,但人人都是一身明光重甲,晃得人眼难睁,等到再睁开眼,寒光凛凛的长槊,就到了眼前。 李恪带领自己的亲卫左突右支,长槊之下,已经攒了一个千夫长,三个百夫长的亡魂。 将士见李恪神勇,士气顿增。 “万岁!万岁!万岁!” 狭小山谷里,唐军的欢呼声震彻天地。 阵斩敌将,多么提振士气的事,被吴王接二连三的做,要不赶快冲上去,就连人头也找不到了! 冲出谷口后,李恪也不折返,而是尽可能远离这里,避免挡道后面大军冲锋的道路,他给大军下达的最后的命令是全军冲锋。 三千骑都要从这个谷口冲出来! 那是什么状况? 地面都得下陷三寸! 山谷里的薛延陀人已经魂飞胆丧,自己埋伏的好好的,身后突然来了一群唐军,也是误打误撞来的。 遇见唐军就打呗,反正来灵州就是打仗的。 可是……唐军主将太凶猛了! 一开打就是不要命的全军压上,还阵斩了千夫长,然后一个个百夫长挨着杀,这是杀人还是切瓜啊! 丧失掉士气的薛延陀,很快就崩溃了,想逃却没有地方,就连谷口外,也被冲出山谷的唐军堵死。 而唐军这边,却是士气高昂,高昂的可怕。 一个个豁出去了,战马也不在姑息,累死就累死了,什么马槊横刀,骨朵铁棒,有什么用什么,短兵相接,猛冲猛打。 大王这么勇武,再不拼命还有脸见人吗? 这些薛延陀人都是军功啊! 于是谷口的薛延陀人的脑袋上,顿时多了一堆标记,什么三亩地、一匹马、一个奴婢乱七八糟。 等到三千骑全部冲出来,谷口已经见不到一个站立的薛延陀人了! 不是死了,就是吓软了。 不过吓软了的也不用怕,一会儿就有人来补刀,绝对不会让你孤单害怕。 第40章 伏兵呢?都死了? “放!” 折冲都尉一声令下,旗手挥旗,鼓手击鼓。 基层军官队正、火长听到看到后,立刻传递命令到战士。 张三郎就是一个火长,灵武折冲府一个小小的火长,但他有一个特长,射箭特别准。 军令传下,早就拈弓在手的张三郎满拉强弓,瞄准城下敌骑为首之人,搭箭就放。 砰! 锋利的箭簇划破空气,在雪后初晴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寒光,凛冽如冰。 羽箭飞过短短的五十步,凿进百夫长的面门,坚硬的箭镞将强弓赋予的动能,尽可能的释放在百夫长身上。 粗短坚固的透甲箭包裹了一层钢,是以擅长穿过铠甲,面对人体最脆弱的面门,和最坚固的头骨,完美的找到展示自己能力的舞台。 羽箭先从眼窝射入,笔直的穿过大脑,然后凿破后脑的头骨,露出稍稍变型的箭簇。 “百夫长死了!” 死透的尸体在颠簸下马背上没坚持多久,就在战马越过杂物时从马背颠簸下来,脸朝下摔在石头上,羽箭直接从脑袋里穿出,绝对没气了。 城头上,元玮眉梢一挑,指着即将被马蹄踩烂的尸体问:“这是谁射的箭?” 自古英雄惜英雄,见到自己麾下有神射手,元玮打心眼里高兴。 “末将去问问。” 没过一会,鲁成仁转了回来,抱拳道:“是灵武折冲府火长,灵武人张宁。” “给他记一功。” “喏。” 死了百夫长,薛延陀人先是一乱,然后很快在另一个百夫长的约束下,重新归于秩序。 于是,元玮的神情不由得凝重的些许,能够在战死指挥官后迅速收拢继续作战,背后一定有严格的军法支撑。 府兵全员配备弓箭,所以唐军全员都是弓箭手,第二轮齐射很快来到。 临阵之下,指挥会随着时间推移和战斗发生开始下移,一开始折冲都尉可以指挥齐射,然后是专管几个队的别将,接着是队正、火长,乃至失去了齐射的意义,全员散射。 箭雨腾空而起。 但说不上多么壮观,毕竟灵州的兵力只有区区不足三千,齐射的兵力更是只有五百余人。 灵州防御空虚,毕竟灵州的兵力几乎全部放到前线丰州一带,用来抵御薛延陀,没想到薛延陀人居然偷袭灵州,打了个措手不及。 稀疏的箭雨像是初春贵如油的小雨,薛延陀人一个转弯,轻易的躲过箭雨的覆盖。 “鲁成仁,出击!” “喏。” 城门开起,早早就位的五百轻骑鱼贯而出,直奔正在城外烧杀归附部落的二百骑而去。 这些部落几乎都是老弱妇孺,男丁都被征发前往关内河东作战去了,以至于区区二百骑就能横行其间,杀了一个对穿,还能悠然自得的放火。 若不是鲁成仁赶到,这把火说不定真的烧起来了。 “走!” 见到唐军出城,百夫长大声吼道,拨转马头,立刻脱身而去。 鲁成仁哪能让他就这么逃了,紧随其后,可又不跟的太前,两支队伍维持着默契,各怀心思的追击逃窜。 “都尉,是不是放箭射一下?”别将伏在马背上扭头道:“不然追的也太假了!” 鲁成仁一想,当即同意,力挽强弓,瞄准一百多步以外的薛延陀人。 “放箭!” 五百骑尽数带着弓箭,一声令下就胡乱射箭,乱七八糟的羽箭毫无规律,但是由于没有命令反而连续不绝,没有一刻间断。 一百多步的距离,骑弓勉强够到。 几十根羽箭零零星星的射中薛延陀人,偏偏又是诱敌,不能拨转马头拔刀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羽箭射来,扭身放箭勉强抵抗。 可是人背后没长眼睛,谁知道下一刻有没有羽箭射过来? 士气于是愈发低迷。 “还有多远?” “百夫长,就在那座山!” “哪座?” “河边那座!” “加快速度!” 然而,百夫长所指望的伏兵,已经没了指望。 山谷口,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实在难以走人走马。 李恪一脸鲜血,喘着粗气,指挥将士把薛延陀人的脑袋割下来扔到路边堆成金字塔,还树了块碑,表明这些都是吴王李恪带人杀得,不许抢功劳。 “大王神勇,末将粗略点差了一下,大概有一千多颗首级,战马也只有不到两千匹,还有两千人不知道在哪……接下来如何行军,请大王下令。” 孙昭德一脸钦佩的问,如方才那样遇到敌情的当机立断,加上亲自带兵豁出性命的冲锋,他从来没见过那个主将有这样的决断。 “这……走大路!”李恪一脸凶相,随手捡起一块粗麻布,擦干净横刀上的鲜血,踩着满地尸体,煞气腾腾的说道:“孤就不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官道上还能遇敌!” 黄河西岸,百夫长看到山谷,顿时大松一口气,这下算是安全了。 “到了!” 鲁成仁一见薛延陀人散开阵列,减速缓行,当即明白自己怕是到了地方,放声大喊:“快燃烽烟,杀进去坚持两刻,刺史援兵就到!” “此战以上阵中获论!” 鲁成仁的心也放到肚子里,这次的战功,稳了! 将士们收起了弓箭,摘下骑枪,短兵相接的战场上,用不到弓箭发威。 浩浩荡荡的队伍迅速散成一片,围拢住纷乱的谷口,嘈杂的人马呼喊声成为了葫芦谷口的主旋律,然而鲁成仁还没布置好狼烟,刚刚冲入葫芦谷的薛延陀人,又重新冲了出来,不要命般直直冲击鲁成仁所在。 “冲!全军冲上去!” 鲁成仁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薛延陀人突然不要命了,但是战场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一定要拿出更加凶狠,更加不要命的姿态,把身家性命豁出去,什么也不要多想,眼里只有骑马杀来的敌人,紧握骑枪以命相搏,才能打出胜利,才能活下去。 “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喊杀声突然响起。 折冲府的骑兵从四面八方迎击,用战马的身躯直直撞向朝自己冲来的薛延陀人,骑枪来不及摘下,就拔刀迎战,横刀无暇出鞘,就纵马冲上去。 那一声声饱含战意的喊杀声,充斥着整个谷口。 覆碗状的谷口中,他们的声音回荡不止,盖过本该更为响亮的马蹄声,惊走林中飞鸟,震落山间断枝。 第41章 伏兵被伏击了 鲁成仁满心不解,为什么薛延陀人没头没尾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而伏兵却没有踪影,就像伏兵被人伏击了似的。 战斗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所谓指挥,突然发生的战斗,更考验基层军官的能力以及全军的训练与士气,幸运的是,贞观十一年的唐军府兵正是巅峰之际,开国三十年,兵强马壮,府兵制度欣欣向荣,一座座折冲府兵额充足,每一个府兵都能领到土地,每一场战斗都能获得相应的赏赐。 乱哄哄的战局随着时间推移发生了变化,唐军在突如其来的惊讶后,很快恢复了状态,而薛延陀人的体力与士气,却随着战斗的延续而降低,人数更是从始至终都处于劣势。 鲁成仁看准时机,弯弓搭箭,一箭射中百夫长胯下战马。 细长的遇见从战马侧面射入,直插胸腔,似乎命中了心肺,战马还想坚持,但迅速流逝的体力还是让它失去了力气,最终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战马痛苦的嘶鸣一声,然后前腿一趴,直接摔在地下,百夫长摔得七荤八素,手脚撞在石块上,咔嚓一声折断了。 “整队!”鲁成仁策马大喊,指挥起恢复秩序的唐军:“围起来放箭,不要白白伤亡!” 府兵战死,是大唐的损失。 大唐对待战死府兵的家眷还是不错的,不仅发放粮饷,而且在各种方面都有有待,如果府兵之子有意,还可以子承父业,顶替自己父亲,进去折冲府,成为一名大唐府兵。 战斗结束后,府兵们心有余悸,侦察的侦察,戒备的戒备,就算伤者也开始紧急处理伤口,以备薛延陀人再来突袭时,有一搏之力。 “都尉,薛延陀人疯了,怎么这个时候冲锋?”满脸是血、左臂耷拉着的别将郤文滨一瘸一拐走到河边,忍痛清洗伤口。 “谁知道,怕是有诈……第一到第四队,下马随某进去瞧瞧。” 鲁成仁一脸凝重,薛延陀人不会平白无故找死似的冲锋,其中必有缘故。 虽然像是废话,但鲁成仁却对此深以为然,领兵征战最忌讳自以为是,一件事倘若想当然,多半会事与愿违。 “都尉,烽火还烧不烧?” 鲁成仁想了想,道:“一刻之后,如果谷里没人出来,立刻撤回灵州,让刺史不要出兵,坚守城池。” 有着薛延陀人莫名其妙的冲锋在前,鲁成仁已经抱定必死的决心,亲自带人侦察,如果谷中有什么情况,他就埋骨在此。 “喏。” “第一队,第二队短兵相随,第三队,第四队持弓掩护。” 安排好一切,鲁成仁谨慎的迈动步子,左手举盾,右手握刀,身后两个队也是如此,呈现一个三角形的队伍,向谷口内部走去。 然而刚刚踏入内部,鲁成仁就脸色大变,脑袋左右摆动,看向高出的丘陵。 他看到了几百具尸体,还有更多的身体零件和内脏,胡乱堆积在地上,就像被上万匹马踏过一样,不成人形。 “咕咚。” 咽口水的生意和呕吐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难闻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味道,即便是打了半辈子仗的鲁成仁也有些受不了。 “都尉,那是什么?” 山谷中间,勉强可以称之为路的道路边上,一个两三人高的三角堆不知道什么人堆砌的,还盖着一层毡。 “放箭,三轮齐射!” 将士听令放箭,短短不到六十步,府兵没有失手的,一百根羽箭直直插上去,随后又是两轮齐射,三百根羽箭把三角堆扎的和刺猬似的。 “看样子不是活人。” 鲁成仁皱眉思索,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摆在路边上,难道是…… 鲁成仁脸色一白,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紧握刀牌,道:“第一队去掀开毡布,用枪挑开,合上眼!” 啥? 第一队的队正不禁一怔,这是什么军令? 什么叫做合上眼,为什么要合上眼? 战场上哪有合上眼的道理。 “第一队,随某上!” 队正从部下手里接过一根长枪,大大咧咧的走到三角堆边上,便猛然嗅到一股血腥气,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难闻之至。 卫士各就各位,问道: “队正,开吗?” “开!” 队正把枪尖刺入毡步,顿时感觉到了熟悉的反馈,像是……像是扎人脑袋? “掀!” 队正不待多想,鲁成仁便喊了一声,他和卫士合力掀开毡布。 顿时,呕吐声不绝于耳。 鲁成仁扯了扯嘴角,果然是京观。 “都尉,这里还有一块牌子。” 牌子?多半是造京观的人竖起的,不知道是哪个部族下手这么狠。 “念!” “是。”队正应了一声,强忍呕吐,屏住呼吸,用地上捡的破布擦了擦木牌的血迹,大声念道。 “大唐云中道行军斩首一千……” “都尉,下面还有一个印。” “念啊!”鲁成仁催促道,你不念还等着某念吗? 队正一脸尴尬,稍稍有些脸红,但颇有些理直气壮道:“末将不认识。” “拿过来,某瞧瞧。”鲁成仁放下盾牌,收刀入鞘,尽可能找完整的尸体充当落脚点,这是上个月刚从长安捎来的靴子,可不能弄脏了。 接过木牌,鲁成仁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 “这是……云中道行军大总管的印信,署名是吴王恪?” 自古用印,多半是改在署名之上,鲁成仁也到了有资格用印的官职,自然有些了解。 不过他不熟悉的确实这位吴将军。 吴王恪? 没听说灵州左近有位有名的吴将军啊,难道是河东调任的,还是从朝中选任的? 吴将军到底是谁呀? 鲁成仁满腹不解,不过这并不耽搁他对这位“吴将军”的敬意。 这仗打的真漂亮,一千薛延陀人全军覆没,帮了灵州大忙啊。 这位吴将军此时应该去灵州了吧? “回城吧……把牌子放回原位,盖上毡布。”鲁成仁快步离开京观,虽然见惯了尸体,但将近一千颗脑袋筑京观……没想到这么壮观啊。 “是。”队正苦着脸应命。 “等到……现在过了一刻是吧!” 左右部下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 第42章 吴王恪? “坏了,陈别将不会带兵回灵州了吧!” 鲁成仁一脸苦涩:“说不定,老陈从来都是听令行事。” “那马匹呢?” 队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连忙追问。 “刚才我听到马蹄声很密集……” 另一个队正接了话。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咱们要走回灵州了。” 这下傻眼了,鲁成仁也傻眼了,二十里要走大半天吧,而且还穿着铠甲拿着兵器,走到黑天才回得去吧。 至于丢盔卸甲? 大唐军法欢迎查阅。 丢盔弃甲是要论罪的。 与此同时,官道上。 李恪不知悔改的仍然位于全军最前方,穿着没工夫擦干净血渍的铠甲,朝着灵州行军,从这个距离,已经可以看到灵州城。 “灵州城也不算小啊,孤还以为边塞的城池都会像个要塞似的。” 卫文斌笑着解释,他曾经来过灵州,就在两年前。 “大王,灵州左近多是归附我唐的部落,几十上百部族,灵州便是来往交易之地,而且昔日前隋灵州乃是边防之重镇,屯兵甚重,开河西道时,灵州便是大城。” 李恪点头称是,既然灵州如此宽敞,三千人完全可以安置的下,自己也能休息一阵了。 “孤也有半个月没有沐浴了,听说灵州有温泉?” “温泉?”卫文斌面露思索,显然是没有听过灵州有温泉的消息。 李恪笑道:“孤请大军泡温泉,强身健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恪无心之语,崔促却记在心里。 陛下曾经和列位宰相一同泡温泉,大王今日做此语,难道是把我们当成肱骨之臣了吗? 想到这里,崔促面露笑意。 不过他的笑太明显了,萧徇在侧面看的一清二楚。 “崔司马笑什么?” 哎呀,我笑得这么明显吗? 崔促连忙胡编道:“某在笑灵州刺史见几千骑在城外,一不遣使,二不出兵,当真昏庸。” 然而,崔促话音刚落,灵州城中涌出几千步骑,直奔李恪而来。 “你个乌鸦嘴!”李恪出言埋怨,传令游奕赶紧上去解释,不要弄出伤亡 这嘴,和赤壁曹孟德有一拼。 “那是什么人?” 雪原上,不知从哪里蹦出一大片骑兵,像是一道锥子,直直刺入灵州刺史的队伍。 “不知道。” 崔促老老实实的回答,却引来大家的白眼,这个时候还管是什么人? 带兵去杀就是了。 他们对面就是大唐的官军呀,袖手旁观? 就算是李恪敢这么做,第二天也得被老李废为庶人。 “全军展开!” 从行军状态转变为战斗队形也是经常操练的内容,不过突厥人显然做不到,于是李恪直接把突厥人散出去警戒,以免被袭扰。 实际上,大度设现在已经分不出兵力袭扰,两千薛延陀打两千唐军,一点优势都没有,他还在苦苦等待自己的一千伏兵赶快加入战局。 这个时候,只要有一千骑兵就能彻底决定胜利的天平倒向哪一边。 骑兵对冲的战斗是纷乱的,纷乱嘈杂的战场上,连最基础的号令都无法保证,当然,刺史太过焦躁的缘故。 “大王,前军展开了!” “冲!” “左右军展开后一起冲,中军随孤来!” 李恪大呼一声,旗帜高高举起,中军拱卫着李恪超战场侧面转动。 李恪要逃跑吗? 当然不是,他要去抄后路。 灵州城外的战场上,刺史猛然听到如雷的马蹄声, 赫然是几百骑兵全速冲击而来,冲击的对象就是与自己交战的薛延陀人。 “是哪里的援军?” 他愣了一下,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还会有援军,明明府兵已经跟随自己出战,兵募紧守城池,哪里会有援兵呢? “不管是哪里的,知道是援军就好!” 副将张弓射翻一个敌人,大声吼道。 敌人就在跟前,确实无暇顾及。 随着冲锋的越来越近,唐军和薛延陀人都看到了冲锋的府兵。 唐军士气陡然拔高,而薛延陀的士气,却一直在跌落,难以阻挡的跌落,因为唐军援军抵达,就意味着自己将会葬身于此,自己的援兵也难以抵达。 “主人,唐人即将来到,撤吧!” “撤?” “冲过去,凿穿唐军!” 战斗到了如此地步,要怎么撤,拿什么撤? 就算撤下来,又要去哪里? 损兵折将回漠北吗? “已经冲不动了!” 薛延陀的骑兵陷入了僵局,退不下来,攻不上去。 而在此时,云中道行军已经冲上来了,从薛延陀人的后面,直插中军,凿穿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薛延陀人,距离大度设还有几步之遥。 多亏了大度设的亲卫死死拦住,否则用不着李恪阻拦,大度设就要葬身于此。 “大王,已经散开了。” 李恪身边只剩下萧徇一人,他在大军最中间的位置,想要打到他的位置,需要穿过三层拦截,然后越过一道壕沟,才能抵达他面前。 “不知道薛延陀人的主将是谁,怎么来到这里了?” “灵州与河东道距离百利,为何他会来到灵州,先前的伏兵恐怕是薛延陀人用以埋伏灵州守军的,可为何等灵州守军抵达,就发动了进攻?” “这个……臣也不知道,臣想或许这是两伙薛延陀人,相互之间并不统属。” 李恪摇了摇头,薛延陀好歹也是漠北大国,派人到几百里外打草谷? 这么荒唐的事,怎么看都带着诡异,谁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战场上,大度设已经坚持不住了。 云中道的左右军已经展开完毕,发动了冲锋,这个时候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撤!” 但是,此时能够撤下来的军队,肯定是在凤毛麟角,只有大度设的心腹能够有机会跟随他撤走,大多数的军队,还是被唐军牢牢黏住,无处撤走。 “向西走,绕个圈直接回漠北!” 大度设已经不敢回云州了,自己三千人本部薛延陀被唐军打的这副惨样,父汗那边还有一大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水的部族,能够胜利才怪。 听说父汗还派了使者去长安,向李世民索要钱财。 可是,父汗您老人家不想想,李世民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您连长安都没有打到,连长城都没有进入,还想索要钱财? 白日梦也没有您的梦美。 “前面有唐军拦截!” 卫士眼尖,大声喊道。 第43章 阵斩大度设 不过大度设一点也不意外,没有拦截的唐军才叫诡异,那样大度设还要仔细想想,是不是唐军有什么轨迹,在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容易被埋伏,唐军有没有可能在那里等着自己,等着自己筋疲力尽,来一个一网打尽。 “不要躲,从中间冲过去!” 大度设环视了一圈没有经过太大苦战,士气战力保存的比较完好的卫士,带头冲锋了。 既然是逃命,更要显示勇武,否则士气一刻不如一刻,这仗基于没得打了。 中军将士自然也看到了薛延陀人,纷纷张弓搭箭,也不射人,专门射马。 战马受伤,在草原上撑不过三天,尾随追击,只要舍得功夫,一定可以追上。 “不好!” 大度设也看到冲着自己战马而来的箭矢,心道不好,逃得匆忙,忘记了唐人弓箭极多。 可这个时候反倒不能露怯,他强催马力,挺枪冲杀,直奔距离自己最近的唐人,冲将过去,唐人总不能对着自己的军队放箭吧? 事实上,大度设的做法很正确,随着大度设靠近唐军,越来越多没有射界的唐军把目标转换为其他薛延陀人,箭矢腾空而起。 “不要放箭,拼了!”百夫长大声喊道,命令部下不要放箭,这个时候只有豁出性命才能冲出去,和敌人对射是找死的行为。 大度设的骑枪很准,双手控枪左右拼杀,马速丝毫不见,竟然冲唐军中穿了过去。 唐军的队列并不紧密,为了尽可能的覆盖战场,而在看到大度设来临后,虽然聚拢起来将士,但是薛延陀的马速更快,从缝隙中穿插过去,但是第一轮的防线,却削弱了薛延陀一半的兵力,战马更是匹匹挂彩,就连大度设的战马也中了一箭。 当然,人中箭的也有不少。 随着冲锋的开始,愈发有薛延陀人突然从马上跌落,摔得骨折筋断,不辨人形。 “还有第二道!?” 越过第一道防线后,百夫长绝望的喊道,在他面前的是由几百匹死马硬生生堵住的道路,几百匹刚刚杀死的战马,充当了麻袋,拦住了道路,两匹战马摞在一起的高度,绝对不是薛延陀的战马能够越过的,即便越过在马墙后面还有下马步战,手持长枪的战士。 李恪财大气粗,缴获了几千匹马。 反正到头来都是上交朝廷,还不如自己先利用一波。 “向左!” 马墙左边是壕沟,壕沟后面是短枪扎成的拒马。 “冲!” 薛延陀人都杀红了眼,下意识的听从大度设的命令,直奔左边杀去。 而在马墙右边的土坡后,藏着五十个战士,只要薛延陀人一上来,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而在左边反倒没有什么兵力,毕竟李恪的中军只有四百人,之前的战斗还折损的了一些,此时只有七个不满编的队,总计三百人出头。 大度设心一横,催马就跳。 他的马自然是好马,虽然还有有些勉强,但毫发无损的越过阻碍。 而他的亲卫,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若在平常,这样的宽度并不算难以跨越,然而在这个时候,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还在逃命之中,不惜马力,方才战马还中了箭,不知道套了几层debuff,大多设没有越过壕沟,直接摔在壕沟里面。 运气好的直接被马压死,也算死得痛快,不受煎熬,运气不好的被战马千斤的重量压在身上,呼吸不畅,内脏受损,只能在痛苦中静静等待死亡。 还有的战马力气稍稍足,越过壕沟,但是落在拒马上,短枪扎穿战马连同骑在战马身上的战士一起变成糖葫芦。 越过壕沟,大度设就看到偷偷吃饭的李恪。 啊? 这是逃兵? 大度设胡乱思索,却也无暇思索要不要杀掉这两个唐人,一踢马腹,催马狂奔。 然而大度设却忘了,自己的战马刚刚中箭,刚刚踢得位置,就是中箭的位置。 战马吃痛,慌不择路直接撞到路边竖起的骑枪上,本能的稍稍一躲,战马避过了骑枪,被战马颠簸的苦胆都要吐出来的大度设却没有力气了。 短短时间,容不得他思索,电光火石间,他的身体主动撞上了骑枪。 还在思索要不要跑路的李恪止住了步伐,一脸懵,这人是谁呀? 走路不看路吗? “大王,快斩贼首!”萧徇大声提醒。 “哦!” 李恪提刀,什么也不问,一刀砍了大度设的脑袋,嫌弃的把骑枪从无头尸体里拔出来,将刚刚砍下来的脑袋插在枪尖。 这时候,紧急赶来的崔促,看到枪尖上的人头,惊慌失措变为大吃一惊。 大王还有阵斩敌将的本事? 真是难以想象啊! 战斗随着大度设那颗死不瞑目发人头挂在高杆而结束。 而负隅顽抗的薛延陀人,也被乱箭射死。 战斗结束后,元玮跟随孙昭德前去拜见李恪,看到那颗高高悬挂的人头,惊讶不已。 “灵州刺史元玮拜见大王。” 不管如何惊讶,下拜的礼节还是没有改变的,同时元玮心里也纠结,为什么吴王会来灵州? “免礼。” 李恪摘下铁胄,饱经风霜的面容显露出来,元玮为之一怔,大王真的上阵打了仗? 这还是贞观以来第一位领兵上阵的皇子呢……难道说坊间关于天子属意吴王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元玮细细思量,发觉确实如此,吴王担任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的时机未免太巧合了吧,刚到胜州,就传来薛延陀大举南下的军报,没过几天就认命吴王担任云中都督,行军总管,都督六州诸军事,就像早就筹划好的那样。 看来天子果然有意吴王,这才让吴王建立一些军功,否则太子本就贤能,未有愆过,凭什么改立太子? 元玮忍不住的连连点头,看向李恪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虽说知道吴王只是来塞上混些功勋,不过元玮还是对李恪带兵杀入的时机叹为观止,趁着两军胶着之际,先派出铁骑打乱薛延陀人的部署,接着三面围堵,围三缺一,给薛延陀人一条逃生之路,随后亲率伏兵,埋伏在薛延陀的必经之路上,打他个措手不及。 第44章 快,露布报捷 阵斩薛延陀主将,好生勇武,几乎赶得上今上二十年前了。 “大王,请入城休整。” 元玮毕恭毕敬的说道,举止显得很是谦恭,李恪见惯了官员不以为意,卫文斌和崔促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的眼中发现异色。 大王之名已立! 难怪大王一定要来塞上,甚至不惜惹得天子大怒,原来是为了军功! 恍然大悟的卫文斌难掩心中惊诧,却是喜多于忧,既然有军功傍身,争夺储位便多了一分把握,比起昔日那虚无缥缈的贤名,还是一身金光灿灿的军功更为耀眼。 只要军功足够,血统又算的什么? 高祖神尧皇帝不和隋文帝沾亲吗。 今上不和隋炀帝沾亲吗,娶的嫔妃还有不少前隋宗室。 就算吴王是杨妃所出又能怎样? 什么时候皇位传承,要考虑这么多母族元素,岂不是荒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连天下间传承几百上千年的世家也知道,让他们传承下来的绝对不是什么高贵的血统。 只要军功盖世,开国的勋贵又能说什么? 何况大隋又不是大唐灭的,就算吴王当了皇帝,也是大唐神尧皇帝之后,还能改易国号为大隋不成。 思量许多,卫文斌看向李恪的目光,从平淡变得热切起来。 本官才四十岁啊! 大好前程在望,谁愿意就此赋闲。 “大王,灵州虽是边州,却是大城,大王不如进城歇息……” 进城? 还没打扫战场砍人头呢,一颗人头几十贯钱呢! “司马随元刺史入城吧,首级未割,孤稍后再去。” “臣遵命。” 卫文斌随即跟着元玮回城,途中出言试探:“元刺史,此战可算是大胜?” “大胜!当然是大胜!”一提起此战,元玮就喜笑颜开,三千颗人头摆在灵州,灵州出兵才两千上下,这要不是大胜,什么叫大胜? 就算去太极宫大朝会打官司,元玮也是分毫不怕。 “既然是大胜,元刺史以为是不是要露布报捷?” 闻言,元玮一怔,挽住缰绳的手一颤,马头扭转,险些和卫文斌撞上,卫文斌见他如此,心中已有七八分底,又道:“这可是此战第一捷,元刺史也是带兵的人,此战之重,下官无需赘述。” “额……卫司马所言甚是,某且思量一番。” 元玮心里痒痒,百爪挠心,开战第一捷的功勋谁不想要? 可是元玮颇感纠结……李将军还在河东鏖战,自己这个时候报捷,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这幅心思,毫无意外的体现在表情上,卫文斌是何等人也,三省六部轮着待,何等的人精,见元玮一脸纠结,想要却不敢要,就像稚童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件颇为贵重的万物,想要开口,却担心父亲责备,一副想开口却难以张嘴的神情,当即哈哈一笑。 “元刺史不必担忧,此战吴王也在,有吴王在前,百官哪个敢多嘴?” 卫文斌的话很洒脱,甚至颇为嚣张,话里话外全然不把满朝朱紫贵放在眼中,因为此时此刻要带给元玮信心,话自然要说的满一点! 何况,卫文斌的话也没错。 捷报送上去,谁能弹劾,谁敢弹劾? 虚报战功了吗? 没有啊,三千颗人头老老实实筑京观,不信派人来查。 杀良冒功了吗? 也没有啊,人头一看就是草原上的薛延陀人。 那还能弹劾什么? 就算弹状送到御前,猜一猜李世民会不会一气之下撕了弹状。 “是,司马所言甚善,某回去便请长史捉刀,请吴王署名用印,露布报捷!” “善哉。” 卫文斌笑了,笑得很灿烂,军功还是其次。 最为重要的是为李恪招揽到了第一位与吴王亲近的刺史,在高品官员中拥有了自己的派系。 自古争夺储位,哪有孤身一人的? 今上当初争夺储位,有上百州县拥护,几百名刺史、县令出自天策将军府,州县接到天子诏和秦王令,只能按照接收顺序处置。 整个函谷关以东,几乎都是秦王发天下,玄武门之变前,秦王还有备份计划:以洛阳为核心,和李渊打内战! 大不了,再打一遍江山! 天下刺史都是国家重臣,天子亲自选任,有得外州刺史作为支柱,迈向储位的步伐就更稳健一分。 “敢问吴王所率兵马有几何,某且准备粮草,今晚大宴三军。” 卫文斌略一思索道:“准备三千人的分量就够,不过马匹的草料可要多一点,大概一万多匹。” “啊?怎么这么多?” 元玮一惊,不敢置信的回头看。 这时,此前被哥舒部看顾的战马全部从后方送了上来,绵延十几里,无边无涯。 战马没有奔跑,就像一道黑线缓缓压来。 “这是……陛下降诏令大王在诸牧监带走的战马吗?”元玮不禁问卫文斌,同时感觉自己方才决定露布报捷的决定无比正确。 卫文斌笑道:“刺史想错了,这些战马都是大王此番出塞所获,大王出塞时只有六千匹战马。” 元玮有些错愕,大王来灵州之前打了一仗? 难怪大王面容如此憔悴,不修边幅,原来是连战数日,大唐的武勋看来不会落寞,皇家第三代也有善于征战的人了。 “大王从胜州出塞,转战河东,突袭突厥叛逆思结部,北上遇到大雪,这才来灵州休整。” 原来如此。 “某先去写捷报,先行一步。” 与卫文斌告别,元玮带着几名亲卫,疾驰回到刺史府,一回来就派人请长史代笔,写报捷的露布奏疏。 “报捷?”长史为之一怔,问道:“什么斩获?” 报捷当然不能随便报,假如一万人打赢一百人,就算全部歼灭,主将也没有脸面向朝廷报捷,顶多今晚赏赐将士酒肉,美餐一顿。 “斩首三千。” 这是大致点数的数目,具体算起来会有差异。 “勉强算够了露布报捷的资格了。”长史犹豫道。 身为长史佐贰,如果长史不点头,刺史的捷报送上去,兵部、政事堂都会怀疑。 “最重要的乃是此战有援兵!” “有援兵算什么好事,白白分了功勋。” 长史糊涂了,这叫什么胡话,援兵到了又能怎样? 第45章 捷报抵京 “援兵乃是吴王率领,功勋这便有了。” “长史要把吴王此战神勇写出来,露布报捷,还能多得些功勋。” 长史一怔,搁下兔毫笔,用狐疑的语气问道:“吴王?吴王来了灵州?” 元玮笑道:“吴王刚刚到,云中道三千骑,竟有万余战马,此战之前,吴王在河东转战,斩获不少啊!” “陛下前几日降诏,延边各州留心云中道行军,能援则援,不曾想云中道行军倒成了我灵州的援兵啊。”长史想起前几日的命令,有些哭笑不得。 “只怕再有几日,吴王就要回京了。” “回京?” “大王岂能久在边州,天子哪能放心啊。” “是啊,天子不放心。” 亲王典军在外,皇帝哪能放心,当初玄武门之变,不就是典军在外的秦王所为吗。 捷报写好,也不封装,派遣军使一路报捷前往长安。 从灵州到长安,快马一日就到。 飞马报捷更为迅速,中午发出捷报,驿站不惜马力,沿途换人换马,日暮时分就抵达了长安,也不入城,直接经由北门送入宫阙,奏报天子知晓。 “灵州大捷,薛延陀王子大度设身殁于阵!” 王德举着捷报,大声呼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德开始减肥了。 “报捷!” “灵州大捷,阵斩大度设,斩首三千!” 报捷的声音从北门一直持续到中书、门下内省,值守的官员面面相觑。 大度设? 那个素来被称为虎狼之资的薛延陀王子,就这么死了? 毫无声息的死了,一点也没有千兆,突袭灵州失败,就这么死了? 是不是认错人了,薛延陀的王子若是这么废物,大唐何必担心,直接拍几千骑兵突袭王庭就是了。 “哪里来的捷报?” 轮值的宰相房玄龄也看到了捷报,他年纪大了,在中书省里晚上歇息,倒也不算疲惫,不过有了急务,也要把他唤起来。 就算李世民在临幸嫔妃,也得把李世民喊出来处理急务。 他脸色阴沉,在心中已然认定这是胡说八道的捷报,明日派人去查,从严从重,以儆效尤。 “回相公,是灵州刺史元玮、长史长孙章联名送上。” 房玄龄接过捷报,看过开头,脸色一变,由阴沉变得惊讶,表情颇有些不敢置信。 还想继续看下去,可是蜡烛熏得眼睛痛,夜里看字恍惚难受,实在看不清楚。 “大度设的人头呢?” “已经送去大内,天子还没有歇息。”中书舍人陈节回答道。 “好。” 房玄龄点了点头,刚刚醒转感觉口干舌燥,道:“帮老夫端一盏温水。” “喏。” 陈节一边倒水一边问:“相公不入宫吗?” 房玄龄摇摇头,用饱经沧桑的手指了指一脸急相的陈节,深意十足道: “一会儿天子就该宣召老夫了,你们年轻人就算没有定力,稍有风吹草动就听风为雨,做人做官,尤其是御前的官,还是沉稳一些好。” 陈节低眉顺目的应道:“是,相公教训的是。” 他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房玄龄在教训提点自己,身在御前,不要听风就是雨,太早做决断。 中书舍人体现的是天子的意志,岂可胡为? “房相,内侍少监来了。” 屋外,小吏站在廊下,躬身禀报:“天子请房相入宫,步辇在外等候。” 听到声音,房玄龄点了点头,拄着手杖站起身。 他走出房间,看了一眼熟悉的步辇,自从几年前华发越来越多,天子每逢召见,都会派步辇来接。 一开始房玄龄还会推辞,因为他自认为身体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但是过了几年,天子的美意,房玄龄一次也没有拒绝过。 他知道,自己老了。 但是,天子还年轻,春秋鼎盛! 十几载君臣相伴,回想起来总是难以忘怀,上疏乞骸骨已有数次,请求卸任所兼任的职务也有数次,但天子没有一次允许的。 就算如此,房玄龄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现在还算可以勉力维持,只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但是再过几年,油尽灯枯,又该如何? 政事堂该由谁主持,魏玄成还是长孙辅机? 一个是外戚,一个太过刚直。 王珪身子还不如自己,高士廉年纪也不小,马周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缺少历练…… 看着步辇,房玄龄胸口一起一伏,怀念着,思索着,琢磨这个帝国将何去何从。 直到房玄龄举起捏在手心的捷报,上面屡次出现的一个名字映入眼眶里:吴王李恪。 天子既然有意重用宗室,拱卫社稷,近宗岂不比疏宗更为亲近? 他决定,今晚问一问天子的意思。 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家族。 为的只是君臣几十年来一手建立的大唐。 创业艰难,自己知道,天子知道,可满朝后人,谁知道? “房相?” 内侍少监轻声唤道,有些担心房玄龄是不是生了病症,突然中了风。 他心想,只要房相一有不对,就让后面的奉御上前,抢救房相,万万不能用一点差池,否则就是去献陵守陵都做不到了。 拴根绳子自我了断吧。 房玄龄摇了摇头,在陈节的搀扶下,坐上步辇,裹好厚重暖和的裘衣,闭目养神。 “老夫没事,且行。” 与此同时,灵州城内的军营。 这座前隋大业年间全新整修的军营,宽敞干净,容得下几万大军,仿佛还书写着远征突厥的辉煌。 “大王,大宴都整治完毕,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恪想了想,突然感到腹中一痛,随手抱起桌面上写奏疏的白纸,留给两人一个背影。 “多弄些蔬果,再泡上点茶,这些天在草原天天吃羊肉,都反胃了!” 元玮和宇文章对视一眼,有些不敢相信看着李恪的背影,这位吴王不会真的和士卒最下者同起卧吧,这还是大唐亲王吗,一点优待也没有? 当然没有了! 出塞本就仓促,李恪又没打过仗,哪能想到连着十几天吃羊肉,幸好缴获很多,吃的是鲜羊肉,要是吃羊肉干,用横刀砍都有可能崩刃的那种,才真要了李恪的命。 李恪走后,两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第46章 三军大宴 “你饮过茶吗?”元玮问道。 宇文章摇摇头,反问道:“你饮过吗?” 元玮一脸思索,想了许久才开口:“此前再洛阳的时候,在白马寺饮过一次……听说江东饮茶的比较多。” “刺史府还有一些,是我家娘子从洛阳带来,供奉佛前的。” 宇文章问道:“为何没有供奉?” “上次娘子供奉了一百匹布,我那四女还是一命呜呼,娘子就把家中所有佛像、佛经一把火烧了。” “茶有了,蔬果又该怎么办?” 宇文章一拍额头,用一种极为忧愁的语气说道。 灵州哪有蔬果啊……灵州土地贫瘠,如今又是隆冬,上哪里找蔬果啊! 正在捂着鼻子蹲坑的李恪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给刺史长史添了多大麻烦,在他记忆里,一年四季都是有蔬菜水果的。 更何况,不补充维生素,会得败血病的,牙龈溃烂,牙齿脱落。 所以李恪毫不客气的布置下来。 到了开宴的时候,元玮和宇文章好不容易凑齐蔬果,留下仓库一空的灵州大户们在风雪中懵逼,刺史和长史纵兵劫掠? 不对呀,金银细软不抢,只抢了些果脯蜜饯? 当跟随前往的大户来到军营,顿时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 云中道行军刚刚砍完人头,连同葫芦谷的京观、朔州思结部的首级,一股脑的运到灵州城里。 人头挂在军营的晾衣杆上,兵募用布掩住口鼻,往人头上涂石灰,以待能够等到朝廷派来验功的使者。 还没有来得及晾干的人头,就静静躺在马车里,和从大户们家中抢来的果脯蜜饯咫尺之遥,眼瞧着人头滚滚,哪还有人敢多言。 大宴开始,李恪仍旧是铠甲打扮。 高台之上,李恪按刀而立,露天之下,三千将士鸦雀无声。 “此战,结束了。” 李恪颇有些感触,亲自打仗才知道作战的艰难啊,最难的就是沿途的行军,上阵厮杀顶多是一两天的时,甚至一两个时辰就能结束。 然而行军却需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如若远征更是经年累月,何其艰难。 “孤说完了。” 李恪潇洒的走下高台,留下整理了一个下午文稿的卫文斌、崔促、萧徇等人手足无措。 按照历来的规矩,不可以超过大王所讲的时间。 可……大王这才讲了几个字,我们还要不要讲啊? 大王您就是不好意思夸赞自己英明神武,好歹提一下陛下明见万里吧。 于是,在全军将士威胁似的眼神中,几个人无可奈何的从高台上走下来,各自落座。 军中设宴是由规矩的,并不是主将高兴就可以请将士吃饭。 大宴中,要褒奖有功将士,赏赐财货。 云中道行军中,却没有一个主持过大宴,就连卫文斌也没有,那时他在养伤。 不过李恪不提,不代表将士们不议论。 第一件值得确认的事:仗打完了。 第二件:自己活下来了。 而第三件,就是自己的军功到底会得到什么赏赐。 “队正,报捷的文书怎么写的呀,大王有没有报上殊功、先锋、跳荡诸功的名册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队正咬下一根腌渍的蜜饯,细细品味甘甜与果香,边镇有的是牛羊,吃肉不算困难。 但是,水果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的。 尤其是蜜饯。 喜欢甜食是写进基因的记忆,谁又能违抗呢。 “不过此番大王领兵,想必朝廷不会吝啬勋赏,要是功劳不够,再跟着大王出塞一次,杀他几千颗脑袋,也就够了。”队正笑道。 众人纷纷惊讶,问道:“大王还要出塞吗?” 这同样是卫文斌等人关注的问题,在看到李恪衣不卸甲,一身戎装后,几人心里就有了思索。 “大王或许还会出塞,此战还没有结束,河东那边连一场像样的大战都没有打起来,几万口棺材至今只用上不到三千,薛延陀人不会因为一个大度设就撤军,如此薛延陀撤军,李将军尾随追到漠北,薛延陀就要亡国了。” “何况漠南温暖,人马牛羊过冬总比漠北苦寒之地强一些。” “若是如此,大王之后要打哪里?” 崔促好奇问道。 “此时,恐怕只有天子知道吧,毕竟大王云中道行军大总管,乃是天子下诏任命的。” 萧徇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压低声音道:“你们说,陛下会不然命大王改任其他道的行军大总管?” “大王自己也上了一道奏疏,不知道是不是于此有关。” “其他道?”孙昭德突觉头皮发麻,脸色大变,手指指了指背面,凛然道:“你是说……”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到底是哪啊?”崔促愈发懵,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没有军事背景,也没有上阵打过仗的纯粹文职,他感觉格格不入。 “崔参军,可读过史记?” 崔促颇为得意道:“当然读过,某七岁就读史记!” 似乎想想到了什么,崔促脸色突然一僵,猛然看向北方,自欺欺人似的连连摇头:“不能不能,那里也太远了吧,现在还是冬天,陛下不能让大王去的。” “薛延陀人年年在漠北过冬,薛延陀人待得,为何唐人待不得呢?” “可是……” ……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和李靖君臣二人正进行着一场争锋相对的讨论。 “……可是漠北太过苦寒,别说吴王,就算是边镇将士,又有多少受得了?” “朕记得,贞观初伐突厥,不少将士没有倒在突厥人的弓箭刀枪之下,却冻得断手断脚,有没有此事?” 刚刚从杨妃宫里出来的李世民一脸不悦,可是看到捷报后,瞬间由怒转喜,连步辇也不坐的,把捷报留在杨妃宫里,自己提着大度设的人头,走着前往甘露殿。 “朕戎马半生,征战无数,还能不知道此时薛延陀王庭空虚,可这个时候突袭薛延陀王庭又有什么用?”李世民驳斥道。 李靖一脸正色的摇头,深揖一礼道:“陛下,臣亦是领兵之人,朔漠虽然难度,但只要敢走,一定可以越过,薛延陀十余万大军可以南下,我唐家的兵马,如何不能北上?” 第47章 朕想让吴王代朕封禅 “难道说,薛延陀十几万就死在长城下,一辈子不回漠北了吗?” “臣以为,朔漠不过是沙漠,漠南漠北都是同一片草原,汉代与匈奴厮杀百年,国力难以支持,于是难以控制漠北,此番薛延陀倾国而来,正可遣兵度碛漠,直取薛延陀老巢!” “陛下分设州县,令都督以统之,必可有百载安宁。” 李世民还是不同意“草原诸部,如何能够统御?” “如何不能?”李靖反问:“昔日柔然、突厥,今之薛延陀,不就是会同诸部,所立之邦?” “那都是草原上的部族,引弓之民,朕乃中国天子,如何统御?” “陛下不还是天可汗吗?” “只有突厥人认朕是天可汗,还不是虚名……一介虚名,朕也后悔为何应了下来。” 李靖道:“陛下,战机就在眼前!” “薛延陀大军在长城,漠北空虚,陛下遣兵度碛漠,薛延陀无家可归,而陛下正可置有司,都督府也好,都护府也罢,先驻扎兵马,分设州县,如何不能统领?” “牧民随水草而居,陛下依据水草设立州县,如何不能统御?” 说完这些,李靖沉默不语,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大唐一劳永逸解决朔漠问题的机会已经到来,战机就在眼前,敢不敢干,就看陛下您的决断了,反正老夫已经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一样不缺,天下是你家的,该怎么做,您自己看着办。 沉吟许久,李世民缓缓踱步,焦急的心思从渐渐变快的步伐中可以看出。 出兵,成功的几率有五成。 不能说很多,但是不算少。 用兵之时,这样的比率已经可以拼命了。 消灭了突厥,薛延陀却崛起了,大唐不能一直做无用功啊。 当年薛延陀还是龟缩漠北的部族,到了现在,拥兵数十万,横渡朔漠,南下长城寇边,如不能尽快解决,后世子孙未必有能力灭亡薛延陀。 一旦让薛延陀乘势而起,又是一场百年厮杀! 汉匈打了百年战争,大唐难道也要和草原的引弓之国打一场耗时百年,天下生民肝脑涂地,海内户口减半的惨烈战争吗? “陛下,房相到了。” 房玄龄来了,步辇停在殿外,由内侍少监搀扶着走进甘露殿。 “臣……” 房玄龄还没拜下,李世民就连连阻止:“玄龄坐,军报看过了吗?” “臣看过了,臣……” 房玄龄又是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李世民打断,可怜如房玄龄,被人打断话还不能生气。 “朕是为了吴王的是找玄龄。” “臣亦是因吴王之事,来请陛下决断。” 李世民点点头,派王德把大度设的人头撤下去,因为要上宵夜了。 虽然吃宵夜容易长胖,但看今天这个架势,御前会议怕不是要开到第二天天明。 大唐的天子,大唐的宰相之首,大唐军方之首。 三方齐聚,闭门开会。 满朝文武甚至过上几天才知道开了会,至于会议内容,恐怕没有人敢于泄露。 “房龄以为,吴王胜任吗?” 李世民凝重的神色,述说着他内心的不敢轻易决断,治大国若烹小鲜,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吴王究竟能否胜任出征漠北,这是一个摆在李世民面前的问题,也是一个最为纠结的问题。 自古打到漠北的是什么人?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吴王……太稚嫩了。 “臣以为,吴王是最好的选择。”房玄龄正色直言,丝毫不回避这个问题,与平日里谨言慎行,一句话思考一刻的状态,大相径庭。 房玄龄老了,他已经在为自己挑选继任者了。 既然陛下想让宗室拱卫朝廷,何不学习汉朝旧例,让宗室当丞相呢? 吴王虽然刚刚开府,但初任御史大夫,就弹劾十几名贪官,还让李元昌被赐死,如此成绩,朝野人尽皆知,正好借此时机,让吴王出镇一方,再回朝历练几年,入政事堂,等到天子年迈,吴王也就能够撑起政事堂的架子了。 “臣以为,当任吴王。” 李靖同时附议:“臣也以为,吴王此时正在灵州,因地制宜,再无其他人可用。” “这……你们说马周怎么样?”李世民犹豫道。 马周? 绝对不行! 虽然两人想李世民进言的完全不是一件事,但设计马周,两人却意外的相同。 “吴王……” 想起李恪,李世民突然有些舍不得。 “定要让吴王去吗?” “陛下,此事定要身份贵重,可以代表陛下的人才行,若不是长孙辅机不会带兵,辅机行事也是可以的。”李靖正色作答,搁下碗筷,又在李世民的制止下重新吃了起来。 这宫里的宵夜,怎么和务本坊孙老头的一个味道? “这……”房玄龄忽然一愣,派吴王做什么? 自己好像还是一头雾水啊。 房玄龄不禁长叹,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了。 “玄龄不知道?”李世民扬了扬军报,指着文章末尾一段:“玄龄没看完吗?” “臣年迈,夜中辨不清字迹,请陛下示下。” “呃,是这样。”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 “朕想让吴王代朕去封禅!” “封禅?” 房玄龄一怔,颇感意外的看了一眼李世民,又和李靖交换了一番眼神。 封禅? 封泰山,禅梁父吗? 先前魏玄成已然进谏过,不赞同陛下封禅,只要有魏玄成在政事堂,封禅的大诏就出不了太极宫,陛下即便命吴王代为封禅,又有什么用,魏玄成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就算派遣皇子代为封禅,也应该是太子去啊。 “陛下,未降祥瑞,不可封禅。”房玄龄严肃的回绝,理由很是老套,用了大概两千多年,勉强算是自古以来了。 祥瑞? 李世民闻言一愣,当初霍去病封狼居胥禅姑衍山的时候,好像并没降下祥瑞吧。 “朕说的是,封狼居胥,玄龄是不是搞错了?” 看着房玄龄一脸严肃的表情,还有那宁折不弯的脊梁,李世民忽然明白了,这一切好像是误会。 “朕想遣吴王出塞,渡碛漠封狼居胥,固我唐社稷。” 第48章 御前会议 封狼居胥的意义无需多言,自从霍去病第一次在漠北封禅,这个举动就是巩固主权的最好途径,无论是激励大唐的民心士气,聚拢朝野人望,即便是草原上的各部族,都认可封禅祭天祭地这一行动。 封、封狼居胥!? 房玄龄还没从领会错误的羞惭中淡忘,就被封狼居胥这个词所震惊,自汉以来,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这比封禅泰山还让房玄龄震惊,他惊讶的张口结舌不知所言,捏着一纸捷报,努力琢磨该怎么回答,却无济于事。 “陛下要让吴王去漠北封禅?” “然。” 李世民点头,将他与李世绩商议的计划告知房玄龄 哪知道房玄龄面色诡异,像是想说又不敢说,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 “玄龄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吗?”李世民问道。、 房玄龄还是犹豫不已,使得李世民焦躁如焚:“玄龄究竟想说什么,只管直说就是,朕连魏玄成都容得下,玄龄与朕几十年故交,还有什么顾忌呢?” “那臣……”房玄龄颇感惶恐的犹豫一会,才顿首拜倒道:“臣以为,吴王未必会听奉陛下诏敕,领兵出塞。” “转战半月,将士多已疲惫不堪,大王未必愿意继续征战,即便陛下降诏,将在军,军令有所不受。” “吴王前番出塞,或许只是年少血气,不愿只做一个空头都督总管,倘若陛下此番再任命吴王,焉知吴王会作何想?” “朕是天子,他还敢不听父皇的诏令?”李世民笑道。 “臣以为,吴王向来有主见,如今又身在边塞,典兵日久,未必能听进去陛下的话。” 李世民坐回御座,似在追思往事,良久,喃喃自语道:“此儿久典兵在外,为书生所教,非复昔日子也。” “这是当初父亲评价朕的话,如今用来评价吴王,是不是也很合适?” 房玄龄摇头道:“臣以为不然,吴王平日在京时,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李世民无奈的掩住额头,虽然知道房玄龄这话是在维护吴王,但是……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就像有人举报你的儿子想要杀人,结果有人说,你的儿子平时就不是好东西,这次肯定又是胡闹,不用在意。 “玄龄啊,吴王虽然胡闹了一些,但国事在前,未必会如此吧?”李世民沉思道。 房玄龄摇摇头:“臣还是认为不行,陛下请听臣一言。” “臣跟从陛下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道创业之艰难,然而陛下诸子中,可有一人知道百战取天下的艰难?可有一人知道生民之苦难?又可曾有一人知道什么叫做骄奢生于富贵,陛下与臣等共天下,臣等不避直言。” “吴王生于深宫,张于妇人之手,所谓权谋手段,以术御人驾轻就熟,然统万军,远征敌国,臣担心吴王没有这个能力,也未必有此意愿。” “陛下不愿遗祸后世子孙,后世子孙未必能够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臣昧死直言,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先是摆了摆手,请房玄龄归坐:“玄龄能直言不避,朕喜不自胜,岂能怪罪,谋国之言虽然逆耳,总比魏玄成的话顺心。” “玄龄安坐就是,朕细细思量再做决断。” 说完之后,李世民自顾自的踱步转回后殿,过了片刻又转了回来,房玄龄和李靖以为李世民有了决断,赶忙参拜,结果李世民就像没看到似的,端着早已撒的一滴不剩的夜宵,从前殿绕回后殿,又从后殿绕回前殿,如此反复,几乎有两刻。 “来人!” 转回后殿,李世民喊了一声,王德瞬间赶到。 “奴婢在。” “什么时辰了?” 王德看了一眼漏刻,小声道:“还有两刻四更。” “今日玄武门外屯军,是谁在值守?” “奴婢不知道这些。” “是……朕糊涂了。”李世民一拍脑袋,写了一道手敕:“交给押屯营的主将,呆上一刻,朕要书面回报。” “写成文字,你不要看。”李世民将手敕折好,放进随手找到的匣子里,交给王德。 王德心中一凛,自己尚且不能看的东西,一定机密异常:“奴婢知道了。” “去吧,快去快回,朕就在这里等着。” “喏。” 王德跑着出了甘露殿,一路奔跑。 一边跑,王德一边想起李恪,要不是吴王整体惹祸,他自己哪能主动减肥? 身材壮硕才是唐人心中的美。 “何人!” 玄武门上,卫士张弓搭箭,厉声喝斥。 自从今上在这里兵变,玄武门的防御就是重中之重,毕竟这里是距离皇帝寝宫最为接近的城门,太极宫的宫墙又是坚固的离谱,火药都要用上不知多少才能炸开,所以最为关键的地方还是城门。 “内侍监王德!”王德站在玄武门下,脸不红气不喘,让城下卫士用火把照清楚自己的面孔:“看清楚了?” “内侍监来此,是公务,是私事?”城头上郎将大声以对。 “今晚是哪位将军值守?” “是程将军!” “请程将军来,陛下有物交与程将军。”王德扯着嗓子吼,一股凉风嗖的钻进腹中,打了个饱嗝。 “喏!” 片刻,程知节甲外披着皮裘,在城头上站了出来。 “陛下赏赐某什么东西啊,是不是还是冷掉的御膳,内侍监和陛下说一声,送点热乎的,而且一碗分量太少,某一口就没了。” “程将军,这次是要事,请程将军用吊篮接上去,某在城下等候,两刻之后,请程将军书面回复,不要告诉某,放在匣子内封好。”王德正色说道。 程知节立即明白这是要紧事,不再说笑,躬身一礼,让众人离去,自己丢下一只吊篮,空手拉了上来。 “天冷,给内侍监送点热汤,把火炉抬出来。” “是。” 回到房中,程知节拆开匣子,展开便笺。 上面写了一行字:可堪羽林之任否? 羽林骑,缘自汉代建章营骑,卫戍建章宫,是羽林骑的前身。 第49章 御前扩大会议 北门屯营在太极宫禁苑中屯驻,担负的责任就是汉代羽林、期门军的责任,在内则卫护天子,以身障锋刃,在外则伐敌国,披坚执锐为三军先。 李世民将这句话写在之上,便是询问程知节能不能承担众人,而不让王德知晓,就是给程知节留了体面,假如北门屯营还没有形成战斗力,只需要暗中告诉李世民,不需要受辱。 军事上的事,最怕一气之下,情急之下的决断。 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三军也是同样的道理,不仔细理会大军,大军就会让你理会一下! 凡事三思而行,思虑再三才是正道。 程知节合上双目,回想北门屯营的情况。 虽然玄武门外屯驻禁军是开国以来的传统,神尧皇帝的元从禁军就曾入卫禁中,今上即位之处,也在玄武门外安排心腹带兵驻守。 防备有人有样学样。 但是,随后李世民就发现,手中有一支直属自己,不需要宰相们同意才能调动的军队,是多么欢乐的事。 十二卫的府兵,是大唐的军队,调动需要经过兵部,而李世民的命令,不经过中书门下,就不能够成为敕令,法律效益大打折扣。 当然,凭借李世民开国之君的威望,别说宰相不同意,就是整个兵部都不签字,李世民一纸诏书,天下六百多折冲府都会听从命令。 但是,为了维护规矩,李世民也不能挖自己的墙角。 于是,他就在十二卫之外设立了直属自己的军队,一开始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跟随李世民出猎,随后人数越来越多,装备也越来越贴近正规化,即便是官爵也比十二卫要高一档。 这从屯营的主将就能看出来。 十二卫的大将军亲押屯营,一个卫下辖五十余座折冲府,五万多人,而北门屯营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千人。 而且李世民给北门屯营选择的战士都是精锐,从长上府兵中挑选,还有从现任军官中选任,也有死于王事的战士之后。 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天下最为精锐的军队。 马周带了两千人去胜州,还有两千人被派往河东,在李世绩麾下厮杀。 将留镇玄武门守卫天子的名额去掉,还能抽出不到两千人。 而且大多是新兵,老兵要么已经在前线厮杀,要么必须驻守长安,无法调动。 “陛下要亲征吗?”程知节狐疑的喃喃道。 “长史呢?” “长史刚刚歇下。” “叫长史起来,老夫要入宫,让长史替老夫顶一阵。” “喏。” 程知节收起匣子,最终没有落笔,而是选择跟随王德入宫。 大大咧咧的另一面,就是遇事谨慎,能够在押北门屯营,程知节岂能是鲁莽之人。 看到程知节亲自下来,王德不多问,程知节也不没话找话,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直奔甘露殿而来。 进到殿内,人还是那些人。 只是坐席换成更加舒适的胡床,不用正襟危坐,双腿麻的站不起来。 “陛下。” “义贞坐吧。”李世民一努嘴,内侍少监巴巴的抱着一尊胡床,放到李靖下首,请程知节落座,主动收拾他的铠甲。 程知节眉头不解,拱手言谢,披甲落座,甲叶铿锵。 “臣斗胆,请教陛下,是否是要亲征?”程知节站了起来,走到大殿中央,因为穿着铠甲,便军礼拜道:“薛延陀现下虽然猛攻河东,但十几万大军,李将军也不能全部牵制,战局一日三变,如今关内的兵马大多调往河东,堪称空虚,臣担心薛延陀人会趁机经由河北道入塞,幽州兵力空虚,更甚关内,尤其鞭长莫及,倘若失陷,须臾之间未必可以收复。” “而且高句丽近来颇有异动,营州有奏报,高句丽正在频繁调动兵马,似乎要突袭我辽西之地,新罗也遣使求援,河北道的情势实在不容轻视,臣请陛下三思。” 程知节把目光投向正在思索的李世民。 甘露殿中其他两人也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北地舆图跟前:“朕不想亲征,当初药师伐突厥,朕也没有亲征,区区薛延陀寇边,还不值得朕亲征。” “懋功在并州打的很好,并州经营数年,早就铁通一般,夷男不可能在河东待一个冬天的,若是如此,他就不配当薛延陀的可汗,朕想了许久,和将军们议论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薛延陀人想要从哪里下手。” “不过高句丽的异动倒是提醒朕,前隋伐高句丽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高句丽又要图谋辽东了……过几年要讨伐高句丽!” 响起前隋讨伐高句丽亡国的例子,李世民不禁紧握双拳,高句丽是心腹大患,不消灭高句丽的大唐寝食不安。 说回现在,李世民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的把李恪的奏疏给程知节,用颇为骄傲的语气道:“吴王出塞大胜,阵斩大度设,捷报中说有意封狼居胥,朕也有此意思。” “药师与朕意思相同,玄龄则与朕意思相左,朕想问义贞,北门屯营可堪一战吗?” 程知节神色愕然的看向李世民,不敢相信吴王居然阵斩大度设。 “人头就在后殿,三千颗首级在灵州,刺史、长史联名报捷,他们不敢作假。” “朕想趁此战机出兵漠北,彻底控制漠北!” “大唐开边的方向只有三面,西域没有战机,高句丽此时未必能打,只有薛延陀,可以趁此时机,一战而胜,把朕这个天可汗,变成实实在在的可汗!” “朕要让大唐的政令,通行漠南漠北!” 最终程知节投了反对票,站在反对李恪出塞作战的意思,但他的想法没有房玄龄想的那么多,纯粹是站在战争的角度上。 他不相信李恪能够取得胜利。 霍去病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又怎么样,人家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从小就和大将学兵法,从小就跟在汉武帝身后观摩决策。 更何况,千古有几冠军侯? 第50章 御前政事堂全体会议 于是,御前会议开到天亮,也没有结果。 第二天的朝会也被耽搁,李世民强打精神,幸好朝会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真正要紧的事也不可能放在朝会上讲。 结束朝会补了一觉,时间就到了午后,政事堂的宰相们用完赐食,一抹嘴准备开始办公,就接到李世民的诏书,请宰相们到两仪殿开会。 比起随意性较高的内朝召见,在两仪殿开会,就显得很是正式,即便李世民也要穿上落灰的朝服,主持会议,发表自己的看法,尽可能说服宰相们,最后宰相表决。 当然,李世民有威望强压朝廷办事,甚至可以罢免掉所有的宰相,亲自下旨,在圣旨得到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侍中等官职后面写上一个“缺”字。 开国之君的威望,自然不是后代子孙能够比拟的。 李世民权力的来源,是出百死得一生,尸枕如山的战场上打出来的天下,什么祖宗家法,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就是祖宗,祖宗家法就是他制定的! “这是灵州送来的捷报,朕有意让吴王带兵直取漠北,药师与朕意思相同,都同意吴王出塞。” “取漠北,可得百载太平,汉代没有直取漠北,拉锯百年,朕不能重蹈前人覆辙,西域、辽东祖宗所传之地尚未收复,朕不能和薛延陀在草原打一辈子。” “突厥人也不是南匈奴,连守家之犬都做不好,朕有意此战之后,把突厥人细分部族,分散安置,安置在淮南等地,北地边防就要变得主动,不能一味守城。” “天下休养生息十年,朕有意三四年后,向西域用兵,先在西域打下几处要冲,屯驻一些兵马,渐渐的迁徙一些百姓到西域。” “随后要腾出手来应对高句丽!” “如今我大唐的外患,最为紧要的不是薛延陀,薛延陀的实力比起匈奴差之十数倍,只要袭取漠北,掌控各部族,薛延陀便可化为乌有。” “我大唐的边患最为要紧的是高句丽,是什么原因朕不必赘述,前隋不惜一切要攻打高句丽,朕没有杨广那样疯狂,但是朕也要打高句丽,朕要拿出十几万的精兵,一路攻城拔寨,强攻坚城,伤亡一定很大,所以朕必须在此之前,肃清其他外患,比如薛延陀。” “朕本想扶持几个部族,让他们在草原上争夺……虽然朕不愿承认,但朕在此事上,确实没有识人之明,薛延陀崛起于漠北,是朕意料之外的,倘若不彻底灭亡薛延陀,朕就不能在河东、关内抽调精兵,久而久之,国力疲惫,疲于奔命,大唐危矣。” 李世民回到御座,房玄龄站起身环施一礼:“臣以为陛下的决断无误,但是让吴王出塞,实在不可。” “吴王不可丧身塞外,否则士气颓丧……” “玄龄所言不对,吴王倘若丧身疆场,将士还会畏惧吗,所谓哀兵必胜。”李靖反驳道。 “出兵漠北、统御诸部,必须要身份贵重的人去做,不让吴王去,让谁去?” “臣以为,可以让江夏郡王领兵,江夏郡王久历战阵,又是宗室,可堪此任。” 李世民摇头:“李道宗不行,朕这两年不会用他。” “那长孙辅机可以,外戚身份还不够贵重吗,辅机长袖善舞,抚慰诸夷还不是手到擒来?”魏征带着一分讥诮道,毕竟长袖善舞着实不算什么好词。 “不行,领兵去漠北是要打仗的,辅机不懂得用兵,带兵必败,若是打了败仗,还不如不去。”李世民还是不同意。 “那……可以让太子去,让一位大将随行,再从朝中选择一些年轻堪任的官员,充任东宫。” “不行!”房玄龄斩钉截铁的打断:“太子乃是国家储贰,玩不可以身临险地,断不可让太子出塞!” “那魏王呢?” “乘车去?”魏征依旧是毒舌,一句话瞬间断了李泰露脸的机会。 打仗哪能乘车去,这不是笑话吗,而且诸部见到大唐派来的人毫无英武之姿,还会臣服吗? 至于减肥? 哪里是说减就减的,战机就在眼前,不过十几天的功夫,还能减多少? “神尧皇帝诸子……”房玄龄一脸不情愿的搬出几个名字。 李世民当即打断道:“朕的兄弟年少,朕不忍心让他们受苦。” 受苦是朕的儿子才有的资格,你们乖乖荣华富贵好了,别想太多了,乖。 “诸位驸马可以吗,有几位本就是突厥人?” “不行!”李靖剑眉陡然竖起,一拍捷报,用不满的语气说道:“不能让突厥人去,难道要让戎狄嘲笑我大唐无人吗?”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除了吴王,还能任用什么人?” “难道要陛下亲征才行吗?” 咦………也不是不行啊! 李世民眼前一亮,颇为动心。 药师说的好,不愧是大将,与朕的心思一样。 这种乱局,也只有让朕来收拾才行吧。 不过李世民还算清醒,看了一圈,见没人支持这个决议,就连李靖也只是提了一句,顿时泄了气。 大唐太子都不能远征漠北,何况皇帝? 太子如果战死,伤心完了再培养一个就是。 皇帝春秋正盛,大臣们也正值壮年,教出来一个太子,有什么难的? 今上的儿子们,个个想当太子! 尤其是那个吴王,带兵出塞,生怕自己被人忘了。 这下名声大了,连政事堂都要为了吴王连开三次会。 夜幕降临,两仪殿里杯盘狼藉。 开会归开会,饭还是要吃的。 标准的政事堂赐食用餐标准。 “列位相公,还有什么想法?” “臣直言了,陛下恕罪。”魏征站出来,看着地图眉头紧缩:“臣以为,此战如果能打胜,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战败,万事皆休。” “即便只有吴王一人可以任用,陛下凭什么相信,吴王能打赢呢?” “朕相信吴王,而且打仗虽然需要想得多,但是想的太多反倒不好,即便败了,大唐还是有六百折冲府,几十万将士,几千万百姓。” 第51章 论功行赏 “那吴王……” “将士可以死王事,帝子不能死王事吗?” “朕决议吴王领兵出塞,封狼居胥,谁赞同?” “臣赞同。” “臣赞同。” “臣反对。” “臣也反对!” “…………” 最终统计结果,李世民勉强获胜,以一票的压倒性优势,吊打反对者。 “好了,既然已经有了结论,明日下诏,让吴王出击,北门屯营能抽调多少,全部派去灵州,听吴王节制。” 李世民接下来开始讨论第二个议题,如何论功,如何行赏。 论功行赏需要分开讨论,先议定是什么功勋,然后才能制定相应的赏赐,不能皇帝脑瓜一热,一拍脑袋就封了个万户侯。 “斩首三千,阵斩大度设,还有朔州思结部的叛逆也是吴王率军平定的,缴获战马五千多匹,牛羊无算。” 牛羊当然是从思结部缴获的,不过十几天没人喂养,这个时候都变成羊皮牛皮了吧。 “吴王所率云中道行军有接近三千人,来源参差不齐,亲事帐内、折冲越骑、还有三个部族的突厥人。” 咦——三个部族的突厥人? 房玄龄有些明悟,原来吴王部下还有三个部族的突厥人,难怪陛下属意吴王,抚慰控制诸夷,吴王应该熟悉了。 李世民读完捷报,众人把目光投向了李靖,作为军方第一人,该你说话了。 李靖也不负众望,神情平淡道:“中阵上获,记录功勋,依照旧例或增或减赏赐便是,此时兵部司勋郎中清楚。” “嗯。”李世民点了点头,又问:“那吴王该怎么赏赐?” “请陛下决断。” 李世民琢磨片刻,道:“增邑如何,增到一千五百户。” “臣以为妥当。” “臣附议。” “财货就不赏赐了,朕把渭水边几百顷田赏给他,兵部那边就不用拟定吴王的勋赏了。” “是。”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用拟定就好,要是放任兵部拟定,怕不是要搞出几十个方案! “吴地偏远,不宜王大国。”李世民忽然开口,众宰相吓了一跳。 吴地偏远? 不宜王大国? 这是要让吴王徙封吗,吴国不算是效果,至少比起谭国、腾国要大很多吧,必吴王还要尊贵的封号,只能从五霸七雄中挑选。 首先秦王的封号默认排除,假如吴王被封为秦王,第二天满朝文武就该上疏改立太子了。 晋王也要排除,因为已经有晋王了,燕王、魏王、齐王、韩王同理,都有人了。 楚王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和吴国都在南方,徙封起来也很合理,是个大国。 其次就是赵国,也是大国,但是地处北地,比起楚王可能性差了一层。 “陛下……”房玄龄犹豫片刻,还是出言问道,这是他身为宰相之首的责任,倘若他不开口,其他人谁敢开口? “没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兵部明日拿出勋赏,明日就要跟随诏书一起送去灵州。” “军赏不逾月,一定要快。” “臣知道了。” 离开之时,天色已然暗淡,但全体宰相在此,李世民也必须下令保留宫门。 出了承天门,魏征走到房玄龄身侧,小声问:“陛下属意吴王?” “是。”房玄龄顺口回答,他一天一夜没回家,在宫中起卧,颇有些憔悴。 魏征趁着夜色,暗中捏了捏房玄龄的胳膊,压低声音:“某问的是大位。” “不会。”房玄龄皱眉道,虽然吴王不错,但太子在位十一年,做事没有什么不妥的,天子也没有必要废黜,徒增变乱。 “那陛下怎么会让吴王典兵?” “前隋、北周覆灭之时,要是宇文氏、杨氏宗室典兵在外的将军多一些,国祚岂会几十年灭绝?”房玄龄充分理解李世民的想法,贞观年间天下初显安定,但谁也不能想到一百年后将会是绝无仅有的繁华盛世。 在此时,大唐的国祚还是一个未知数。 大隋当年开皇年间,府库粮食堆满都要溢出来了,钱财何等充裕,兵力何等强盛,然而十几年化为乌有! 李世民想要保持大唐国祚绵长,就要付出更多努力。 南北朝乱世几百年,大唐现在还没有安稳下来呢,不靠宗室拱卫,大唐倾覆谁来辅弼? “可是江夏郡王不也是宗室吗?” “玄成,一间屋子,支柱越多越稳固,对不对?” “嗯……对!”魏征琢磨了一会,点头确认。 “所以陛下想让梁柱多一点,陛下乃是开国之君,知道如何能让大唐稳固下来。” 魏征思量片刻,猛然摇头,愤然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七国之乱的前例,陛下难道忘了不成,八王之乱的先例,陛下难道也忘了,前隋汉王谋反的先例,这才几年,陛下难道也忘了?” “天下都是这些诸侯王扰乱的!典兵在外,心怀异志,扰乱天下,何言拱卫?” “汉代有七国之乱,但是也有光武中兴,宗室在外,拱卫朝廷,不也有效吗?” 房玄龄反驳魏征,世上很少有绝对失败的政策,诸侯王虽然有尾大不掉的危险,但是拱卫社稷却是做的不错。 “吴王……吴王未必有能力凿穿漠北,横扫薛延陀。” “自汉代以来,谁不想封狼居胥,可直到今日,又有几人?” 圆月当空,清冷的月光诱人思想,此前李恪完全不懂为什么看到月亮就想念故乡,在外地读大学的他,一年半载不回家,也没有一点想念。 但是,此时此刻,看到高高悬挂在夜幕的圆月,他动容了。 眼角不知何时留下两行清泪,思念的是家乡吗? 或许是吧,李恪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伤,细细思考,只感觉一阵恍惚,好像是无言强说愁,又像是孤身一人的凄冷。 圆月孤身一人,高悬夜幕,满天星斗消失在月光中。 天上如此,人间又当如何? 寒彻骨髓的寒意,不知何时何地开始,时时刻刻萦绕李恪, 让他陷入迷茫,陷入孤单。 “大王,喝些酒吧,暖暖身子。” “卫司马怎么来了?”李恪接过酒囊,坐在马背上自顾自饮起来。 卫文斌笑道:“大军少了主将,臣怎敢不出来寻?” 第52章 朝议 大唐贞观十一年,十一月朔朝。 宰相们早早来到宫门前,躲在小屋子里取暖,闭目各不交谈,只是静静等待即将开始的朝会。 该议论的,昨晚已经议论完毕。 不过出兵漠北如此重要的事,不管是真的集思广益还是走个形式,一定要拿到超会上讨论一下,最好讨论的热烈一些,然后满朝文武一致同意出兵。 在等待时,李承乾悄然来到了宫门前,身边自动聚拢起东宫的属官,以及一大帮附从太子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四、五品的中级官吏。 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即使站队也是李承乾持晚辈礼拜见,大家都是开国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老家伙,当初天策上将府里琢磨造反,一个都逃不了。 “殿下,臣听说魏王括地志已经开始编纂,东宫是不是也针锋相对编纂一部书籍,或者校正儒道典籍,天下纷乱数百载,典籍错有缺漏。” “不必。”李承乾摇摇头,一脸正色道: “就算魏王编纂成了括地志,孤还是太子,既然是太子就要做好太子该做的是,前几日营州上奏,高句丽有所异动,张俭请求增派兵马运输粮草,孤昨日和几位先生议论了一番,营州眼下确实有些空虚,如果高句丽和薛延陀合纵,河北道就危险了。” “如今关东兵马粮草大半在洛阳,从洛阳转输兵马粮草最好走运河,但自从大业战乱以来,运河多有荒废。” “身为太子就要做一些实务,朝廷有史馆、秘书省、弘文馆,何须东宫再立一馆?” 李承乾自信的笑着环视围拢在自己身边的属官,远远眺望李泰的目光充满胜利者特有的骄傲。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太子岂能张于深宫妇人之手,不出镇一方,如何知道稼穑之艰辛,生民之不易,如何能治理好天下?” 先前还只是和李泰分庭抗礼,如今却已然远超魏王的气势。 而在魏王这边,同样是人头攒动,几十人围拢在魏王身边。 “大王,括地志现在刚刚编纂好雍州部分。” 李泰笑呵呵道:“拿来孤看看。” “是。” 李泰向来是笑口常开,但是别看他身材胖了点,威严还是有的,披上铠甲遮住白白净净的脸,妥妥一个猛将胚子。 展开卷册,李泰慢慢阅读,直到鼓声从城楼上传来。 上朝了。 朔望朝是一个月中最为正式的两个朝会,顾名思义,就是朔日朝会,以及望日朝会。 人来的最多,也很正式,当然在朔望朝上也不会处理实务,只会进行一些仪式性的合议。 李世民身着冠冕,在群臣来到之后才进了大殿,在群臣山呼舞蹈中端端正正坐下。 虽然老李脾气暴躁,不拘小节,不喜欢繁文缛节,但老李真要是摆出公事公办的气势,满朝文武谁都提心吊胆,生怕叫到自己的名字。 却扇之后,群臣各自归位。 “前几日灵州露布报捷,捷书朕当晚收到,露布昨日刚到兵部。兵部尚书——”李世民意气风发道,自己的儿子打了胜仗,他这个当父亲的脸上有光。 侯君集当即站了出来,毕恭毕敬的肃立大殿中央:“臣兵部尚书侯君集在。” “军功验证的如何?” 前几日朝议过后,兵部立即派人到灵州,一刻不敢耽搁。 “计斩首三千四百六十一颗,战马八千六百九十三匹,牛羊无算,斩其主将大度设。” 按理说,这样的斩获完全没有必要拿到朝廷上议论,只是,这是与薛延陀开战以来第一次胜利,而且还有吴王牵扯其中,不能不重视起来。 兵部司勋司连夜派人调用沿途驿站最快的马匹,直抵灵州,送回长安的奏报,也是以最快的速度,不敢有丝毫懈怠。 “吴王增邑食实封至一千五百户,授左武卫大将军,转燕然道行军大总管。”李世民亲自解释,战后对漠北的建设,需要朝廷合力,和宰相们开个闭门会议,不能解决问题。 群臣们默默无言,等待着宰相们开口。 李靖先站了出来。 见到李靖首先出列,群臣顿时一怔,心底盘算李靖这个时候出来,究竟是拥护还是反对。 “陛下圣明。” 原来是拥护陛下的呀。 群臣继续等。 等呀等……等了许久,宰相们没有继续出列的。 群臣们又一次懂了,原来陛下早就和宰相们谈好了,宰相们默认陛下的决断。 于是,这条政令经过大唐朝廷全体表决——通过。 李世民满意的笑了。 这时,李承乾此时站了出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慢吞吞走到大殿中央,步伐虽然缓慢,但每走一步都气势十足。 毕竟这位太子前些年可是一直老老实实的学习,从来没有出过格,就算上朝也是看得多,说的少,满打满算主动站出来也不过十几次。 “高明欲奏何事?” 李世民是懵逼的,盘算最近东宫没有什么事情呀,有什么事何必在朝会上讲,坐着步辇来朕这里,又不用你多走一步路。 “臣此前看到营州都督张建上奏,言:高句丽迫近边境,修建长城,又有靺鞨数部背叛,归附高句丽。魏公,有此事吗?” “回殿下,有此事。” 门下省主掌递送奏报,当然李世民看过的奏报,批复后也会送到东宫,让李承乾学习。 “张俭请求增派兵马,补充粮草,修筑巩固镇戍堡垒,并且安抚契丹、奚等部族,魏公,有此事吗?” “此事也有,是第一封奏疏两日后送至长安。”魏征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群臣乃至李世民都狐疑起来,太子究竟要做什么,怎么突然扯到营州了? 在群臣的注视下,李承乾没有丝毫紧张,又唤出水部郎中沈越:“去岁,永济渠上奏河道淤积,自沧州到幽州数段不可通行大船,至于桑乾水一带,时常有船只淤塞,可有此事?” 水部当然是管水文的部门,运河虽然不由水部直接管辖,但水部多多少少管得到,运河的奏报也会给水部一份。 “回殿下,确实有此事,臣去岁十二月,今岁正月、九月、十月,农闲之际屡次上疏请求整修运河,皆不允。” “殿下,此事臣可以解释。”民部尚书唐俭出列,奏道:“去岁征讨吐谷浑所耗费财货甚多,而整修运河疏通河道靡费甚巨,民部一时捉襟见肘,故而难以修葺,臣已经……” “推诿!”李承乾毫不客气的当庭斥责,语气措辞之严厉,令满朝文武为之侧目,就连李世民也惊诧不已。 “民部有多少钱财,孤清楚。绝不是修一条运河就没有余财的地步。” 唐俭苦着脸狡辩:“可是……殿下,民部确实没钱呀。” “没钱?”李承乾冷笑道:“阁下是户部尚书,孤没有整修宫室,陛下也没有营建宫室,即便是大明宫也已经停建,为何民部没钱了呢?” 第53章 罢免唐俭 是啊,钱是民部管的,那现在钱呢? 李世民也琢磨过来,把目光投向了唐俭。 此时唐俭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为什么要在满朝文武,天子太子面前推脱,直接说自己忘了这回事,顶多挨一顿训斥也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要面对天子雷霆之怒了。 “茂约,民部是什么情形?” 李世民笑着问,可是笑容怎么看都没有和暖的意思,就像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就连语气也是强压愤怒,顾忌交情“貌似和煦”发问。 “臣……”唐俭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话,几乎要消磨干净李世民的耐心。 事实上,唐俭确实不知道民部具体情形,随着年纪变大,那个敢于去劼利可汗帐里犯险的天策长史,变得怠政,民部实务统统推给部下,侍郎忙不过来,就交给郎中,郎中无暇顾忌,就让员外郎处置。 此时此刻,唐俭竟诡异的回想起昔日民部有一名姓卫的员外郎做事很是得力…… “唐尚书,陛下在问您话。” 唐俭许久答不出话,甚至还走了神。 满朝文武算是开了眼界,专门盯着百官的殿中侍御史站了出来,警告唐俭。 “臣、臣年老昏聩,不堪担任民部之责,臣有罪。”唐俭苦涩地说,一张老脸被皱纹挤得变形。 见到唐俭失意的殿中侍御史见到机会来了,想起月前御史大夫吴王的丰功伟绩,就要弹劾唐俭。 “臣殿中侍御史杜逊弹劾民……” “退下!”李承乾和李世民齐声呵斥,吓得那殿中侍御史一下子跪倒,君前失仪。 唐俭好歹也是天策府的长史,与李世民常年故交,又有切实的功劳苦劳,李世民本就是护短的人,那容别人弹劾自己的心腹。 而李承乾只是生气那个御史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他想将永济渠的治理拿到手,身为太子,编书算什么功勋? 做点实务才至关紧要。 听得两声几乎同时的呵斥,唐俭忍不住感激的看了李世民一眼,又神色复杂暗淡恋恋不舍地瞧了瞧身上的紫袍。 陛下还给某留了最后一分体面……不能不知进退啊。 “臣请罪,臣近年来颇有怠政,臣乞骸骨……” 满朝文武的目光再一次凝聚在唐俭身上,就看李世民如何处置。 开国的功臣,天策府的旧臣,而且时正儿八经的有功勋的老臣,并非幸进之徒,就看陛下您怎么处置了。 李世民此时便把不善的目光投向李承乾,都怪你小子此前不和朕通气,惹出这么一个乱子,朕就是想让茂约体面,他也不能体面了。 何况近来正在遣使巡察天下,倘若朕这里松懈一丝,地方州县恨不能把贪官污吏无罪释放! 还是缺少历练啊…… 李世民叹了口气,惋惜地望向唐俭,唤出刚刚升官的守持书御史崔固:“御史台有何议?” 如果在私下,李世民大可暗示一下,从轻发落。 但如今是在朝会,李世民必须不偏不倚,恪守中正。 “臣以为,唐尚书坐渎职,可罢其职。”崔固举着玉笏高声回答。 “可,茂约既然年老,就先回家休养,赐宅第一座,爵散如旧。” 唐俭颇为落寞行了一礼,像是老了十岁,颤颤巍巍行完礼,在卫士的搀扶下,慢慢踱步离开太极宫。 在唐俭离开后,百官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发生了改变,敬畏之情取代了原来的陌生、轻视、怀疑、亲近等种种意味,就连位列最前的宰相们,也不禁各有所想。 房玄龄想的最为深刻。 太子和吴王都可担负方面之任,大唐开国二十年,再过十年就到了年轻人站在朝廷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们这小老头子就该退位让贤了。 李承乾用坚定无比的语气,第一次在朝廷上树立自己的政治目标,虽然并不深远,却很务实,实实在在是一桩实务、要务。 “永济渠淤塞,不可不未雨绸缪,臣请任督永济渠。” 但这话同样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其中就包括了李世民。 李世民不敢置信的盯着李承乾坚毅的面孔,但无论李世民的神情如何改变,李承乾依旧是那副古井不波的面容,不因李世民的作色而变色。 高明为何想去永济渠? 在寂静之中,李世民展开了思索。 虽然李世民此前想过李承乾可能会做一些事和李泰对抗,但是无论如何,这位天子没有想到堂堂太子愿意去地方做实务。 都是吴王的锅,要不是吴王出塞,太子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 李世民瞬间想到了正在灵州的李恪,把自己的黑锅丢给李恪。 接着,李世民默默颔首,心说:太子此时接触庶务确实不错,正是一个绝佳机会,在中枢学了十年,不去州县治理一番怎么行? 难道要靠即位之后微服私访不成吗? “永济渠……经年累月没有整修了,朕也有意修葺,既然太子想去,就替朕去吧,好好干。 李世民这话可不是抢李承乾的功劳,堂堂天子还需要功劳不成。他是在替李承乾背书,表示大唐天子就在太子背后,有意要作死的话,只管试一试朕的心胸就好。 李世民对蠹虫向来毫不手软。 “谢陛下。” 李承乾兴奋的难以自抑,这是他被立为太子以来,第一件独自处置的事务。 朝会结束后,李承乾在东宫接到了大诏,前来宣诏的是中书侍郎岑文本,从每天起,李承乾将会担任河北道行台尚书令,岑文本则担任河北道行台长史,兼任永济渠采访处置使。 “殿下,天子请您去一趟太液池。”王德恭敬道。 太液池? 怎么会选在这个地方? 李承乾稍有些愣神,就算是饯别也不会选在太液池吧,毕竟这个地方可有不少不好的回忆。 离玄武门可是很近的。 “孤知道了,内侍监且去,孤稍后就到。” “喏。” 虽然不解李世民的用意,但李承乾不做多想,将朝服换下,乘着步辇经由北门进到大内,来到太液池边紫云亭。 “儿臣李承乾拜见父皇。” 李承乾叩首拜倒,李世民挥了挥手,让他起身。 然而在他站起身的时候,忽然感到左脚猛然发痛,一时没控制住,直接摔倒在地,前额撞到石块上,鲜血顿时从额头迸溅而出。 “高明!!!” 第54章 马周飞马至灵州 李世民腾的一下跳起,卫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从亭子中翻身跃出,一把扶起李承乾,厉声喝道:“奉御快来!!” 奉御徐娄吓傻了,居然一动不动。 “快去!”王德在奉御徐娄背后一推,把惊慌失措的徐娄推了出去,徐娄强压心中惊慌,当即让人把李承乾抬到亭子里。 “殿下,殿下……能听到臣说话吗?” 奉御一脸苍白,好在几十年医术打底,虽然慌忙,好歹没有忘记治疗,他用清水擦洗干净李承乾脸上的血污,将伤口露出来。 看到伤口,徐娄勉强松了口气,虽然鲜血淋漓,但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外伤,李世民也是马上天子,细细端详一阵,也长舒一口气。 没事就好。 “孤没事,方才左脚突然疼痛。”李承乾左手抬起一指,徐娄赶忙让人脱下李承乾的靴袜,掩住口鼻上前,又按又捏。 “孤这是什么病症……” 李承乾强忍疼痛,皱着眉头问道。 李世民也关心的看着李承乾,分出目光督促徐娄诊治。 徐娄此刻大汗淋漓,足痛原因千奇百怪,一时半会哪能分析的出来,要不是足痛之人乃是太子,三天后再来诊治也不迟。 说不准就是一时之间痛了一下,然后十年八年也没有后话。 但是,脚痛的人乃是太子,谁也不敢下这样的决断,徐娄于是想起另一位专司外科的奉御,赶忙请示: “臣……臣不通此道,请宣刘奉御。” “快去!”李世民厉声道。 李承乾倚靠在软榻上,足痛难忍,远在灵州的李恪却在舒舒服服的泡脚。 “冬天就要多泡脚,多泡脚不得脚气。” “大王所言甚善,自从军中每日……泡脚以来,将士多感疲惫具除,时常感念大王恩德。”崔促笑道。 李恪保养着胡须,用几种原料调制好的膏脂涂在胡须上,保护着他男子气概的外在体现。 “昨日的敕令益之看了吗,孤实在不知道字里行间写的是什么意思,尚书省都在想什么,不让大军回胜州,就在灵州留守,以待后令……什么意思?” 李恪接到敕令直到现在,仍旧是满腹狐疑,全然不知道敕令说了什么所以然。 崔促犹豫道:“这个……臣也不是很明白,或许尚书省认为灵州还有可能遇到薛延陀偷袭,毕竟薛延陀十余万人,李将军难以全部牵制。” 李恪还是不认同,但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条没头没尾的敕令,而且还有一点李恪很是苦恼,勋赏之中独独漏下自己,堂堂大军主将,就像是被忘记了,没有一条命令提起。 就连李恪自己发去胜州给马周的公文,也像是泥牛入海,毫无踪迹。 “时候不早了,大王该去寻营了。”崔促看了一眼漏刻催促道。 李恪连忙擦干净脚,套上厚厚的戎装,裹上一件裘衣,点着灯笼和催促、孙昭德一同寻营,大唐行军规制完善,即便驻扎在后方,也要每日寻营,不过由一军主将主持的寻营,实在少见。 巡查一周,自然是一切如常,李恪睡眼惺忪回到主将的房中,却发现房中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马长史……你不是在胜州吗?” 来人正是马周,身披斗篷,一脸憔悴,双目满是血丝,围在火炉边上烤火,见李恪走进,有气无力的站起身,还不等行礼险些踉踉跄跄的摔倒。 李恪怕他一头扎进火炉,连忙扶他坐下:“马长史怎么来灵州了?” 还用半是讥诮半是玩笑的口气说:“孤这个大总管、都督可是虚的,您这个长史才是长官,不在胜州视事,到孤这里做什么?” 马周勉强笑了笑:“臣是从长安来的,臣本来以为臣这个文官,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日夜奔袭……臣带着陛下的手敕,就在书案上,请大王自己看吧,臣实在没了力气。” 听到马周从长安赶来,李恪就惊了。 长安距离灵州虽然不远,而且一路道路平整。但是马周正如他自己所说,当了一辈子文官,在中书省每日抄抄写写,身体素质别说和李恪相比,就是和胖胖的崔促相较,也是大为不如的。 别看崔促身宽体胖,但他可是马球场上一把好手,而且射的一手好箭,只要瘦下四十斤,就是骑将的底子,上阵就能杀敌的那种。 “长史好生歇息,孤自己看。”李恪拿起敕令,检查封泥完整,又想到房间里还有热水,便说:“孤这里还有热水,长史泡泡脚,多少舒缓疲惫。” 马周心里一暖,诸王之中礼遇大臣至此的,恐怕只有吴王一人了,马周想要站起来,可是全身一阵酸痛,双腿更是一步都走不得,看的李恪赶紧制止。 算了,就当是我助人为乐吧。 李恪当即从屋外抱来木桶,试好水温放到马周身前,马周此时早已感激涕零,涣足泡脚事小,但吴王尊敬大臣之意,却没有一分作伪……古之解衣推食也不过如此吧。 正合上双目强忍泪水,马周忽然感觉靴子有些摇晃,像是有人在脱下自己的靴子,睁开眼一看,却是吴王亲自把自己的靴子脱下,这下马周再也难以抑制,无言留了两行清泪。 “大王,使不得,臣何德何能至此啊。”马周勉强出言,声音有些哽咽。 李恪笑道:“没事……出兵在外,孤都习惯了。” 确实习惯了,为了不让大军发生哗变,李恪可谓绞尽脑汁,又是施恩又是立威,什么一天三顿和卫士一起吃,晚上亲自掖好卫士的被子,看到卫士鞋子破了,就把自己的鞋子换给卫士,给打了军棍的卫士亲自上药,为执勤卫士披上裘衣……种种从小学看到大的操作,李恪一样没落下,更别提亲自打洗脚水脱靴子。 他对自己的小命上心的很,当然他也知道,恩威兼济的道理。 而立威则体现在毫不容情的军法,十几天里,将近二百颗人头悬挂在营门,军棍更是打断一百多根,厨房都快堆不下了。 “父皇给孤写了什么?”李恪喃喃自语,推测李世民会给自己写什么信呢? 是用小钱钱安抚一下自己受惊的心灵,还是让他的宝贝儿子回长安享福? 第55章 勒石燕然 “燕然道行军大总管?” 李恪不禁一怔,双目失神的看完手敕,坐在胡床之上,糊涂极了。 “这……燕然道在哪里?” “大王,燕然道自然是在燕然山。”马周低声道。 燕然山?哪个燕然山? 李恪不解的翻出地图,脑中忽然想到一个词——勒石燕然,不禁问道:“是窦宪刻石勒功,纪汉威德的燕然山吗?” “然。” “那、那要出塞三千余里啊!”李恪惊了,这还是亲爹吗,居然把自己派去那么远的地方。 马周勉强摇头道:“没有那么远,从胜州出塞取道直北而行,大概是七八百里,若是真有三千里,窦宪也去不了那么远。” “来回两千里,算上绕路,差不多也有三千里了。” “孤、孤是第一次带兵啊,父皇听了哪个小人的话,居然让孤领兵直取燕然山?” 李恪浑身颤抖,是被吓的,吓得不得了。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转战三千里还行,百万师就算了。 “大王,可知道薛延陀的牙帐在何处吗?” 李恪茫然的摇头,他哪知道这个,马周一问,两眼一抹黑。 “在郁督军山,京师西北六千里。” “当初真珠毗可汗夷男树牙于此,这郁督军山就在古之燕然山处,陛下拜大王卫燕然道行军大总管,就是想让大王挥师直取薛延陀牙帐,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 李恪还是不明白这个任务怎么落到自己头上了,这可是贞观十一年呀,将星璀璨,李靖、李世绩、侯君集、程知节、李孝恭、尉迟恭……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几乎都还活着,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轮到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出征? “不干不干,孤做不了。” 李恪大倒苦水,但是在马周看来,这是吴王理所当然的自谦,当皇帝还要三辞三让,拜将岂能说当就当? 当然要谦虚辞让一番才符合礼法,岂有毫不谦让便应下的。 “父皇千里迢迢宣长史回京,难道就是为了给孤传旨吗。” 马周道:“陛下宣召臣,是为了其他的事,北伐燕然只是其一,北门屯营过两日便到,战机不可轻视,臣奉命转任燕然道行军司马。” “不是长史吗,那父皇派谁来做长史?”李恪不解的问。 马周摇头道:“没有长史……陛下令大王自专战事,远渡碛漠,政不能出二门,臣也只是助大王长官军需而已。” 李恪头疼了。 这叫什么事,人在灵州坐,祸从长安来。 好端端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远征燕然,居然还是在冬天! 冷啊! 想想西伯利亚有多么冷……那漠北就和西伯利亚紧紧挨着,过了北海(贝加尔湖)就是西伯利亚! 想到这里,李恪连忙问道:“漠北苦寒,冬日天寒地冻,恐怕去不了吧。” “臣来之前,陛下已经宣召旧日归附突厥首领,了解内情,还随着北门屯营派来几十名向导,为大王引路。”马周笑着解释了李恪的忧虑。 “那冬衣呢,漠北可比灵夏冷多了。” “已经启程,由屯营押送,一共五千五百件,都和臣穿着的这件一样,大王可以试试。” 李恪脸色一僵,老李居然一切都想好了:“那燕然道行军有多少人啊?” “云中道三千人,加上屯营一千五百人,一共四千五百人。” “这么少!?” 李恪愣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可是上万的兵力,怎么到自己这里只有四千五百人? 马周解释道:“不少了,薛延陀的主力都在河东,被李将军牵制,漠北牙帐空虚,没有多少兵力,而且战机稍纵即逝,实在无暇聚拢兵力,而且关内也没有兵力可以调动,薛延陀假如分兵强攻关内,陛下也要亲征的,灵州贫瘠,也供应不起再多军粮了。” “可四千多人也太少了吧!” 李恪不死心道,四千人……李世民怎么这么小气。 “大王的顾虑陛下想到了,陛下给了大王一道诏书,凡是归附大唐的四夷部族,大王都可以征发调用,河西一带的马场,战马大王也可以调用。” “四夷?”李恪一脸不信,现在是贞观十一年,不是开元十一年,大唐赫赫天威还没有开始展现,哪有那么多的部族敢跟着大唐冒险。 马周点了点头,向李恪解释:“是契苾部,陛下派遣统领屯营的是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他的弟弟在甘凉地界,与灵州咫尺之隔,而且契苾将军本是铁勒人,熟悉道路气候,忠诚不二,故而陛下派遣契苾将军来此辅佐大王。” “那直接让契苾何力领军不就好了,何必让孤跑一趟?” 李恪不满的嘟囔,马周笑道:“大王身份贵重,倘若没有大王前往,此战也没有什么意义,就算勒石记功又能如何。” “啊?”李恪懵了,难道自己不是只去打仗吗? “孤还要做什么?” “大王请看诏书。” 说话间,马周变魔术似的从袋子里摸出一份诏书,极为正式的大诏。 李恪深吸一口气展开,这样正式的诏书,很是罕见,即便李恪自己也没接过几次,比如受封吴王分茅裂土的时候,授予御史大夫的时候。 展开大诏,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官名映入眼帘。 “燕然大都护府?”李恪瞪大双眼,颇为不敢置信:“父皇要设立燕然大都护府,要在漠北驻兵吗?” “是,大王是首任大都护。”马周解释道。 李恪问道:“这是几品的官职呀?” 马周道:“从二品。” 嘶——还真舍得! 大唐总共也没有几个从二品的职事官,设立一个职事官可不是单单一个官职这么简单,还要有配套的官署。 比如大都护,就一定要有大都护府,都护府下辖的官员一个也不能少,还要有驻军,李恪惊叹李世民是拿出大本钱了,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薛延陀问题。 不知道职事官会不会多给一份俸禄呢? 想到俸禄,李恪忽然想起自己的勋赏,至今还没有消息呢! “长史,此战孤的勋赏,什么时候出来呀,孤的王府都快揭不开锅了!” “大王放心,陛下不会吝啬勋赏的。”马周笑了,既然有所欲就好,无欲则刚嘛。 “那父皇是如何赏赐孤的?” “臣没有问,应当也在敕书里。” 于是,马周从厚厚的衣裳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一股脑交给李恪:“臣临行前,陛下让臣将这些诏敕交与大王。” 第56章 不干,孤绝对. “这……这也太少了吧!” 李恪失望的回望马周,他从敕书堆里找到封赏自己的敕书,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失望透顶。 增邑到一千五百户? 还有左武卫大将军? 全都是虚的啊,左武卫大将军又怎么比得上吴王?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老李也太小气了吧! 李恪一撇嘴,把敕书丢回去。 “大王的功勋在燕然,陛下还有一封制书与大王。” 还有完没完。 李恪无奈的打开制书,透过骈四骊六的文字看懂内容,不禁瞠目结舌,惊道:“父皇让孤去封狼居胥?” “狼居胥山在哪,马长史知道吗?” 马周笑着摆摆手,表示狼居胥山究竟在哪并不重要:“大王只要诛灭薛延陀,汇聚诸戎,即便在郁督军山封禅也可以的,后世说不定要流传吴王封郁督军的典故呢。” 这么随意的吗? 李恪无奈了,十几封经过中书门下的敕书送到灵州,就代表大唐朝廷的集体意志,不得不接受。 当然,如果李恪死活不想接受,也可以学一学他的老爹,搞一场玄武门之变,自己升级成皇帝。 “大王有何所欲,可有飞马直送御前。” “孤能有什么想要的呢。” 听到马周的话,李恪瞬间变得虚伪起来,现在可是老李你求着孤打仗,孤要点好处不过分吧! 马周微微一笑道:“臣听说吴王府财用不甚宽裕,大王或许可以向陛下索要一些赏赐。” 嗯,果然是孤的好长史,知道孤最缺什么。 就是缺钱呀! 吴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还有成群的妻妾,数不清的歌姬舞姬,几十上百匹骏马,声色犬马的腐朽生活几乎要维持不起了! 看看人家魏王,钱财如流水,延康坊的魏王府里,入夜灯火没有一日断过,丝竹管弦之声日日不绝,花钱如流水一般,要不是李世民兜底,魏王也要坐吃山空了。 再看看其他诸王,个个奢靡难当,就孤摊上了这样的王妃和岳父,金山银山差点被半空。 楚娘带着侍妾们还有临时招募的账房,林林总总算了一个月,总算把账目理清,账目飞马送到灵州,李恪看到的时候,只觉气血上涌,脑子都快炸了。 账目中赫然写着,花销最多的时王妃一家人,其次是各种莫名其妙的营建,比如李恪从没见过的假山,因为刚刚造好就被凿碎,还有从来没有出现在王府后院的亭台楼阁,永远都在建设中;第三位才是李恪的侍妾团们的花销,几十人才勉强赶上第二名的三分之一,接下来则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消费,都是些李恪从没见过,就莫名其妙消失的东西,比如来自淮南的珍米,李恪从不记得自己吃过味道有什么不同的大米,他从来都是吃宫中赏赐下的御用进贡米。 随后则是王府的日常维持的流水开销,还有给仆役奴婢的月钱赏赐、出门的车马花销。 而李恪自己的花销,则排在第十名。 毕竟李恪常常住在宫中,在长安都没在王府呆过几天,能有什么花销? 可是,即便如此,李恪还在自己头上找到好几天莫名其妙的花销,明明那几天,李恪一直在宫里,陪李世民琢磨怎么把魏征远远的轰走。 “长史所言极是,孤的王府何止是不宽裕,简直要断炊了!” 李恪大倒苦水,马周静静听着。 “依长史看,孤向父皇要多少赏赐合适呢?” “这是大王的家事,臣不便多言。”马周干脆利落的不躺这趟浑水。 天子的家事,哪轮得到外人多嘴的份。 “既然如此……那孤就先要五……三千贯吧!” 李恪犹豫一番,还是把加码腰斩一半,生怕老李不给他。 听到李恪的喃喃自语,马周心中不禁暗叹,吴王果然清廉自守,偌大的吴王府,居然连三千贯都拿不出来了! 看看魏王整日和士人相聚,每日靡费不知有几百贯,是多少百姓的民脂民膏啊! 凡事就怕比较,李恪的花销绝不算少,但是和简直让人惊掉下巴的魏王李泰相比,李恪简直就是诸王之中最为清廉的! 甚至王府的围墙都没钱修。 吴王府就位于务本坊,朝中高官多在务本坊有宅邸,见到这破破烂烂的毛坯房,当然要派人去打听,知道这是吴王府之后,纷纷惊诧莫名,堂堂吴王竟然连王府都修不起了? 老狐狸们当然怀疑过这是吴王在作秀,可是作秀一天容易,常年作秀就难了,大家都是邻居,稍稍用心,吴王府究竟是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 甚至吴王亲自花费王府三分之二的钱财,提前购置粮草,运抵胜州充作军粮的壮举,朝中上下多多少少知道了,知道者无不心怀敬意,再一想想魏王的奢靡,顿时就有不少年轻士人自愿投吴王门下。 当他们来到吴王府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听说了吴王亲自招纳贤士的事,和之前吴王一日弹劾十几人,最终罢官去职,贬窜胜州一联系,妥妥是一个古今难得的贤王模板。 清廉自守,尊贤重士,毁家纾难,刚强直谏,一个个光环从此彻底和李恪绑定起来,在长安的士人圈中,李恪彻底成为了贤王的代表人物,而与之对应的则是日费千金,乐舞终日不止的魏王。 不用人出手,魏王李泰的贤名,一夜之间垮掉了。 参与编纂括地志的士人,一夜之间请辞的请辞,告假的告假,转眼不剩几个人了,而吴王府前却变得门庭若市,每日都有士人来此拜访。 吴王府的围墙,也成为了士人们打卡的必备地点,但凡有故交至京,或是家中亲族来此,一定要去吴王府瞻仰那段无钱修葺的围墙,而不知什么时候,围墙上多了一赞美吴王清白的诗,到了第二日,整个吴王府的围墙上,写满了诗! 吴王府的仆役看到这么多士人,个个傻了眼,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只能提着一桶白浆,等到士人写完,先奉上一盏吴王最喜欢的茶水,然后迅速涂抹掉。 此举更是在士人中成了吴王无意虚名的代表,前来吴王府写诗的士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整个务本坊的白浆都被买光了。 第57章 吴王贤名举世知 士人们一看,干脆自己拎着白浆前来。 一早起来,开门的仆役赫然发现,吴王府门前竟然堆了一座木桶山,木桶里装的全都是白浆。 再过几日,就连涂白浆也不行了,墙壁涂了几十层白浆,向外突出几乎有半尺。 士人们于是自带白绢,写完就贴在白浆壁上,仆役们只能故技重施,奉上清茶,将白绢请士人落款,然后收入仓库,不到一旬,吴王府就多了几十匹绢。 “玄龄啊,你的宅第就在务本坊吧?” “回陛下,正是。臣的赐第就在务本坊西南隅。” 内宫偏殿中,房玄龄刚刚结束奏对,坐在软榻上,和李世民交谈起来。 李世民笑道:“朕听说吴王近来贤名颇盛,果然如此吗?” 吴王名声好,李世民当然是很高兴的,谁希望皇族的名声个个臭不可闻呢? 此前刚刚处理了李元昌的谋反案,再靠前还有李孝恭、李道宗的贪墨事,简直给李家皇族一个沉重的名声打击,虽然皇族不靠名声活着。 但,谁不喜欢自己家的名声好一点呢? “确有此事,臣每日归家,旦见士人围拢白璧,各自题诗。” “白璧?”李世民一怔,他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白璧是哪里?” 房玄龄笑道:“‘白璧’就是吴王那段无钱修葺的围墙,后来士人在上面题诗,吴王之仆便以白浆覆盖其上,久而久之,居然多出墙壁半尺,士人名之曰:白璧,亦是赞颂吴王白璧无瑕之意。” “哼!”李世民冷冷一笑,但笑容中满是对亲子的宠溺:“他这个混账逆子,哪里算是白璧无瑕,整日给朕添乱,这些士人也是没见识,吴王如此,魏王岂不是要被他们夸上天?” 听到这话,房玄龄一脸尴尬,想说又不敢说。 “怎么了?”李世民不解的问,随机琢磨起来,朕……似乎没有说错话吧? 青雀近来编纂括地志,声明难道不是提升甚大吗? 房玄龄尴尬的笑了笑,忽然一拍额头:“尚书省还有一些政务没有处置好,臣先告退了。” “啊?”李世民懵了,这是什么情况啊? “王德!” 大喊一声,王德瞬间出现。 “奴婢在。” “去坊间查一查,魏王究竟是怎么了,玄龄提到魏王是支支吾吾不敢明言,你快去查清楚。” 李世民耳提面命做着指示,王德也躬身应命,他久在宫中侍奉,好久没有出过大内,究竟出了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 “奴婢知道了。” 换了一身便装,王德先来到金吾卫的衙署。 他哪会微服私访,常年跟随在李世民身旁,气势自然与众不同,若是微服私访,怕不是当场就被人认出来。 “内侍监请坐。”贞观年间的内侍地位不高,所以即便王德是李世民的身边人,阎关也并不紧张,分宾主落座后,阎关笑道:“敢问内侍监此来,是陛下有令宣下吗?” 金吾卫、监门卫,在十二卫之外,更与皇帝亲近,所以前来传令的,很有可能是内侍。 “是。”王德点点头,目视左右卫士,阎关随即会意,道:“退下吧,某和内侍监议事,十步之内不许进人,若有人来,高声回报。” “喏!” 金吾卫将军的命令就是军令,卫士自然应从。 待到左右卫士离去,王德才开了口:“陛下想知道魏王的近况,魏王声明有何不妥。” “啊?”阎关一听也懵了,虽然金吾卫日夜巡街,消息灵通,但阎关本是武将,让他留意这些细碎之事太过为难了。 “某且问一问去,内侍监少坐片刻。” “将军,此事密不可泄。”王德提醒道。 阎关点点头:“某晓得其中利害。” 泄露大事,绞。 王德坐了没一会,就见阎关一脸古怪的进来,神情脸色说不出的诡异,坐到自己身边,又是喝水又是擦汗,半天无话。 “阎将军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将军当初在洛阳先登,也是无所畏惧,为何如今……这副神情?” “唉,沙场厮杀与此不同啊,某倒是想去战场,可陛下不允啊。” “魏王事究竟是什么首尾,将军查清楚了吗,某稍后就要回奏天子。”王德问道。 阎关捋着胡须,为难的说:“此事吧……坊间常有长舌妇嚼舌头,古谚有云:流言止于智者,内侍监应当知道。” “某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形,阎将军直言就是。” “是,内侍监稍安勿躁。”阎关又说:“魏相公曾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内侍监也应该多从几处搜集消息传言,金吾卫之言未必都是实言,人人相传,难免有所讹误。” “阎将军快说吧。”王德听的一脸懵逼,满腔糊涂,都快不耐烦了。 “这是某收集来的,不敢多看,请内侍监呈报天子。” “好。”王德接过之后也不翻看,身在御前,还是少知道微妙。 禁中之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泄露出去,就是死罪。 离开金吾卫后,王德并没有直接回内宫,而是离开了皇城,去了长安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平康坊。 拿着经费上青楼,而且丝毫不用担心被人检举,因为王德自己清楚,自己纯粹就是来办公务的,毫无私心可言。 走进北里南曲第一间青楼,王德直直走入后院,在娘子们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进主事的房间。 “唤张三过来。”王德轻声道。 “喏。” 随后,屋中寂静一片。 既无人来侍奉,也没有糕点奉上,只有王德枯坐于此。 “见过王公。” “某要关于吴王、魏王、太子近来一切消息情报。” 来者为难道:“这……” “这是赏你的!” 说着,王德抛出一块美玉。 “验看过后,某再给你另一份。” “是,王公请稍后,容小人去去就来。”来人忙收起美玉,毕恭毕敬的退出小屋。 “吴王、魏王、太子,所有的情报,不论巨细轻重,全部拿来!” “是。” 平康坊,士人相聚之所。 美酒在杯,佳人在侧,难免多说几句不该说的。 何况吴王的贤德清白,大家看在眼里,魏王的奢靡无度,大家也是亲身拜访赴宴过的。 在没有见过吴王之前,大家都认为魏王是看重士人,但是得知吴王的一切后,士人们纷纷转变了看法。 魏王只不过有几个钱而已,他懂什么士人? 要看尊贤重士,还是务本坊的吴王。 第58章 恼怒的天子 入夜,灵州的李恪润色着请赏的奏疏,而将要阅读他奏疏的大唐皇帝,朕百无聊赖的等待王德的汇报,当然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不止一个人。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这话还是魏征对他说的。 “陛下,长安、万年两县的奏报到了。” 门下侍郎亲自将李世民指名道姓要的奏报送来。 “奴婢回来了,情报在后殿。”王德恭敬奏报。 过了一会,御史崔固也来了,他神情严肃捧着木盒,身后跟着四个抗箱子的卫士:“陛下,魏王、吴王近来之事,御史台一切存档,都在这里。” 木盒里面是目录,箱子里才是情报。 御史台弹劾百官,搜集百官的不法,是理所当然的,御史台可是天子手中一柄最为锋利的宝剑,震慑着文武百官。 当然,宝剑时不时就要出鞘历练。 否则宝剑蒙尘,御史台也就废了。 此前,李恪统率下的御史台,杀气腾腾,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难以安眠。 “善,崔御史近来可曾听过吴王贤能的消息?” 崔固正色以对:“臣子崔促,在吴王府任录事参军事,摄于亲子,臣当避险,臣不当言此事,请陛下另寻他人相询。” “崔卿刚直,朕信得过崔卿的话。” 崔固站直身子,像一根直直钉在大殿的钉子:“臣之刚直,不如吴王远矣。” “吴王身不在京,犹能得士人归心,此陛下所不能及也!” 此言一出,殿中为之一惊,崔固一脸决然,无喜无悲,坦然与李世民对视,毫无畏惧之意。 而王德心里大为震惊,同时为崔固捏了一把汗,心说别看陛下虚心纳谏,其实脾气很暴烈的。 崔御史今日怕是难逃贬窜之厄了。 唉,忠臣因此而去,可叹呀。 王德暗自神伤,太监不是人人都挂着奸恶的人设,能够走到内侍监这个位置的宦官,手段足够,但绝对不可能是奸恶的小人,否则皇帝也容不得自己身边有这样的宦官。 当然,晚唐那一堆被太监拥立的傀儡皇帝不算数。 “崔卿这是什么意思?”李世民问道。 “朕旧日为秦王时,不得士人归心吗?” “陛下旧日,兵威赫赫,四海难逢敌手,乃以兵戈取天下!”崔固毫不客气的回怼过去,一整朝服,免冠顿首道:“臣,今日昧死弹劾魏王,奢靡无度,多有僭越之举!” “魏王罪证,臣已取来,请陛下御览!”崔固铁骨铮铮的挺身肃立,俨然有比干之风。 李世民却是懵逼的,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朕随口问了个问题,怎么就被……被御史如此痛斥,朕近来什么也没做呀! 一没有兴建宫室,二没有外出行猎,三没有任用奸佞,朕怎么糊里糊涂被御史怼了呢? 魏王也被御史弹劾了,难道是朕在深宫太久,不知道坊间议论了? 李世民摸不到头脑,虽然一看崔固这张刚正不阿的面孔就头疼,但这柄利刃,他还是舍不得远远搁置的,更别提就此毁掉了。 “朕子有愆过,朕当素服斋戒避正殿。” 虽然到现在为止,李世民还是稀里糊涂的,但是十几年天子的演技,却是无可挑剔。 好不容易安抚好崔固,把他礼送出宫,李世民顿时又愁了起来。 李氏难不成天生招人弹劾? 十几年前朕还是秦王的时候,就被人弹劾,到现在朕的儿子还是整天被人弹劾,朕做了天子也没能幸免。 “魏王……青雀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崔固竟然要弹劾他?” 李世民有些烦躁,不悦的翻开奏报。 “魏王府宴饮日费百金,从魏王府中丢弃的食物,只因为略有瑕疵?” “歌姬舞姬日暮便起舞不断,直至深夜,犹数次通宵达旦?”李世民突然想到几天前的朝会,李泰一脸疲惫,连打哈欠,问及缘由,解释说读书到深夜。 难道说——? “魏王门下跋扈,常在西市强取和买,商人不敢与之相争,市吏稍稍劝解,竟遭拳脚相加?” “王德!”李世民当即喊道:“去西市,把所有市吏带去左领军府!” “奴婢遵命。” 王德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因为他感受得到,当今陛下的心情非常差,就像不久之前长孙皇后崩时,陛下也是这样沉默。 “魏王所派属官至州县,以编纂括地志为名,多有索要之举,县吏不敢言。” 李世民眼中带上三分火气,州县乃是临民之地,魏王如此举止,已然触犯了李世民的底线。 “裴辛!” 中书舍人裴辛当即站出来,躬身应命:“臣在。” “去京兆左近州县,探查一下,此事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裴辛恭敬接过奏报,拜了一拜转身出宫。 离开皇宫,他只觉一身冷汗。 皇族内斗的漩涡,又要开始了吗? 他喊来自己的长随:“你速速去十三叔家里,让十三叔把我河东裴氏在魏王府中的人,全部扯出来,就算是说丁忧,也必须三日之内离开!” “喏。” “复述一遍我的话。” 长随当即复述一遍,身为河东裴氏的仆从,自然是读过书识得字的。 裴辛严肃的按住长随的肩膀,声音略带一丝颤抖与恐惧:“一定要一字不差的带话给十三叔,所有人,一个不留,必须统统离开魏王府,就算是转投东宫,也必须离开!” “喏。” 担惊受怕的裴辛骑着快马,直奔长安县令家中。 “裴舍人?”县令此时正在用餐,听到仆人禀报有官人来访,还以为是哪位与自己相熟的同僚上门蹭饭,没想到竟然是仅有数面之缘的中书舍人裴辛。 “裴舍人请。”县令立即让仆人点亮书房的蜡烛。 “裴某冒昧登门,只为一件事,是陛下命裴某查询,请孙县令务必直言相告。”裴辛严肃的握住县令孙明德的手,语气不带一丝商量。 “臣谨奉命。”孙明德恭敬以对,因为裴辛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天子。 裴辛问道:“前日有报,魏王属官以编纂括地志为名,在州县多有挟势乞索之举,长安县可有此事?” 孙明德当即否认,言辞肯定,没有一丝犹豫:“长安县断无此事。” 然而,他话锋一转,又道:“在雍州其他县,某仿佛听说,似乎有这样的事也未必,裴舍人大概可以前往一观,或许会有所收获也说不定。” “谢孙兄。” 第59章 证据确凿 雍州,即为汉代三辅之地。 所辖郡县,多为赤、畿之望,户口充盈,天子脚下。 所谓赤、幾,乃是大唐州县等级之别,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差。 所关系到州县长官的品阶与赋税,自开国以来,多年未曾修改。 不过,大唐开国至今,不过二十年光景,倒也不算差的离谱。 次日清晨,裴辛冒着风雪,带领着几十北衙飞骑出城。 自金光门出城,取道咸阳原。 一则掩人耳目,吴王阵斩大度设的军报露布接连传来,朝廷赏功的使者前后车马相继,驿站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二则自长安向西,向来是朝廷不甚注重的州县,若是魏王门下之人有所索取,发生在西面的几率回更高。 三则咸阳县令乃是裴氏之人,不会过多遮掩,总能问到些真情实事。 几十匹骏马狂奔,扬起漫天飞雪。 然而在飞雪之中,眼尖的裴辛瞧见一连串的大车飞驰而来,丝毫不顾驿道之上的商旅与百姓。 而裴辛不得不避让道旁,眉头紧锁望着越来越近的车队,只因马车上高高插着魏王府的大旗。 一杆大旗随风飘洋,朔风猎猎,大旗裹风激荡,张牙舞爪,道旁之人敢怒而不敢言。 裴辛暗道不妙,天子的声威美誉,便是败坏于此。 “拦下他们。”裴辛下令道,临行之际,李世民赐予他兵符,可以调动京兆府兵与北衙飞骑,显然是动了真火。 “可以动兵刃吗?”校尉马福问道。 北衙飞骑向来是高配,挂着六品散官的马福,在飞骑中只能担任校尉,若实在普通折冲府,当一个别将都绰绰有余。 裴辛点了点头,从马鞍袋里取出骑弓。 二石战弓开满月,一轮明光耀寒芒。 拇指松动,雕翎箭离弦而出,在漫天飞雪中划过一道近乎平直的弧线,不偏不倚的射在掌旗之人的咽喉。 大唐百战乃有天下,李世民又是亲临战阵的开国天子,他身边知制诰的中书舍人,自然文武双全。 而在唐人的认知中,最为上乘的武艺便是射箭。 不仅有着君子六艺作为加持,而且也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技。 远隔百步,取人性命,难道不比生死相搏要上乘吗? 裴辛一箭取了其人性命,飞骑一看心中便有底气。 有上司撑腰,不过啥杀几个奴仆,算得了什么。 “张弓自射!”马福一声令下,率先取出战弓,手心抓了一把羽箭。 箭射连珠,箭箭封喉。 魏王府的车队瞬间乱了套,失去了掌控的马车,在驿道上打横,后续的马车接二连三的追尾。 “生擒几人!”裴辛大声喝道,久在天子身侧,裴辛自然不是冲动之人。 正如此番拦下魏王府的车队,亦不是出自义愤,而是出自为了维护天子声誉的考量。 世人都知道天子最宠爱信任的皇子有二,一位是立下战功,率兵出塞的吴王,另一位便是文采斐然,修著编定括地志的魏王。 而今打着魏王旗号的车队肆意妄为,天子的声威岂不是毁于一旦? 身为人臣,如果眼见此情而不制止,还算是忠臣贤臣吗? 维护天子声誉,几乎是身为政治生物裴辛的本能,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冒险而为,天子不仅不会责怪自己,反而会嘉奖自己。 “喏!”飞骑大声应答,随即收起战弓,拔刀出鞘,催马上前。 马蹄踏在厚厚的一层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马福瞅准机会,用刀背敲晕一人,伸手一捞将此人夹在腋下,用横刀驱散数人,从另一面冲了回来。 道旁还有围观的商旅,见到着新奇的一幕,纷纷惊骇不敢多言。 一队官兵,擒杀了魏王府的门人,这是什么情况?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前方的驿道被追尾的车队堵住,商旅不敢前行,生怕自己也遭了池鱼之殃。 裴辛站在马车上,那杆魏王府的大旗早被他斩断。 折冲府怎么还不到? 阻拦车队只是第一步,做不好善后一切都会付诸东流。 关中乃是天子的根本,居关中以临天下的国策,是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改变的根本国策。 而京兆,便是腹心的腹心,根本的根本。 一百余座折冲府矗立在京兆,拱卫着天子。 若是民心尽丧,大唐便到了无比危险的境地。 所以,当大唐的皇室与百姓发生矛盾冲突时,李世民的反应一定是惩戒皇室,安抚百姓。 踩踏农田,行围射猎尚且不可以被容忍,何况纵马于道,危害百姓?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裴辛定睛一看,正是急行军而来的府兵。 “窦泉折冲府六百人至,果毅都尉孙涛拜见舍人!” “把这些人通通押送去折冲府,非有陛下诏敕兵符齐至,不可释放!”裴辛指着被捆好,用破布堵嘴的魏王府奴仆们说道。 “这……”孙涛面色一难。 “自有军令与汝,吾受天子之命巡京兆不法,若有人强索此辈之人,一律擒拿,所有祸端,有我担着!” 一纸军书挥毫立就,上司只要敢承担责任,大唐文武官员的执行力绝对不打一点折扣。 几十个还活着的奴仆,被如狼似虎的府兵丢上马车,像是运送俘虏一样,死死的捆住手脚。 “此辈具是魏王府奴仆不法,冒用魏王之名!”裴辛站在马车上,大声喊到。 “吾乃中书舍人裴辛,奉诏巡察京兆,以捕不法!” 裴辛此言,担了极大风险,说是矫诏也不为过,自古死在矫诏这一条罪上的大臣不知几何。 即便裴辛心中清楚李世民的心思,但冒险而为,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 “此辈不法之徒,当赴京师,论以死罪!” “天子仁德,深知稼穑之艰,民生之不易,此辈奸邪诡盗之徒,假托魏王之名,以谋私利,悖行不法,天子甚患之,故出近臣以巡京兆,察不法,捕奸盗,以正纲纪!” 事到如今,裴辛也只有将一切推到魏王府的奴仆身上。 若是说这些人是假冒魏王府的奴仆,别说百姓不信,就是裴辛自己也没有脸面说出来。 “将此等罪脏封住,移送大理寺!” “喏!” 有着府兵协助,几十辆马车很快被清理到道旁,宽阔的京兆驿道,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排相向而行。 交通迅速恢复,善后工作算是顺利完成,而裴辛也好奇的走向马车。 “车里面是什么?” 第60章 限制 裴辛用短刀割断把黑布固定在马车上的绳索,奋力一掀。 顿时,浓重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熏的裴辛打了个踉跄,掩面皱眉,险些呕吐出来。 肉? 裴辛用短刀刺了刺车中红彤彤的肉块,不禁露出了疑问的目光。 “都掀开!” 裴辛心中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这么大块红润的肉,显然不可能是羊肉。 “喏!” 卫士听命,将黑布掀开,二十多辆车中,满满当当堆着全是肉。 而在最后几辆车上,裴辛发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一幕。 十几只牛头,整整齐齐摆在一起,牛尾巴杂七杂八堆在角落。 死不瞑目的黄牛,幽怨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仿佛在疑惑,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耕地,却要被杀死? “舍人,咱们还要去咸阳吗?”马福问道。 裴辛道:“去!一定要去!” 耕牛不明不白被杀,即便有了凶手,却不能没有苦主。 十几头耕牛被杀,对民心的损伤,绝不是魏王的括地志可以弥补的。 裴辛顿时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靠近,魏王很可能会彻底失去角逐皇位的机会。 吃牛肉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强索百姓耕牛,甚至堂而皇之在驿道飞驰,已然是目无王法。 王子带头破坏王法,天子若是不严加惩戒,大唐还能维系的下去吗? “马校尉,立刻把这些罪证押送入禁苑,奏报天子,吾先去咸阳,今日必归。” “这是我的奏疏,务必奏于陛下。” 此事紧迫,裴辛来不及多语,一切想说的都写在奏疏之中。 即便知道天子要惩戒魏王,但是裴辛还是搞不清楚天子是要严加惩戒,还是小惩大诫。 毕竟魏王是天子之爱子,此事也并非外臣可以忖度。 “喏。” 农为国之本,耕牛更是农业的根本,耕牛被杀,对于农人来说,无异于天塌一样的灾祸。 而且,天明不到一个时辰,魏王府的奴仆,是怎么出现在驿道上的? 私占驿站,又是一条大罪! 驿站,隶属兵部,首先是军事机构。 驿站的长官称为驿将,驿站的成员自然就是驿卒,没有驿券而占用驿站资源,无疑是大忌,尤其是前线还在开战的时候。 这就更是一条滔天大罪。 若是因此耽搁了军令传递,至少要十几颗人头落地,方才罢休。 带着两个飞骑,裴辛马不停蹄的向着咸阳方向挺进。 马鞭不住的抽打在马臀上,冒着严寒风雪,裴辛快马疾驰,路上的商旅纷纷避让,不敢与朝廷的使者争道。 一个时辰过后,裴辛终于抵达了咸阳。 与此同时,李世民也接到了裴辛写的奏疏与飞骑和折冲府送来的罪证与歹人。 李世民的脸黑的像涂了一层墨,王德站在李世民身旁,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瞧这李世民一口气摔了十几件物事,将桌案上所有东西都摔了个粉碎。 “民,国之基也。不知民之重,岂能君天下。”李世民幽幽说道,眼中满含失望。 身为天子之爱子,李泰做的一切,让李世民大失所望。 “身未修,家未齐,何以治国平天下!”李世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咬牙说道。 王德听在耳中,却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听到这句话,稍有不慎就是乱葬岗上苇席包的下场。 而起居舍人则忠实的记录下一切,不管李世民说了什么,起居舍人总是无悲无喜的记录下李世民的一言一行。 “裴辛的奏疏呢,给朕拿过来!”李世民扫了一眼被自己扔到地上的奏疏,愤懑不已。 “喏。” 王德忙不迭的捡起地上的奏疏,轻轻擦拭干净,毕恭毕敬的放回书案之上,自己退回一边。 接着给躲在殿后的内侍使眼色,命内侍赶快送上新的笔墨杯盏,供陛下砸……供陛下使用。 李世民翻开奏疏,漂亮的右军书跃然纸上。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正是李世民对自己亲信的培养方式,而就在天子身侧的中书舍人,更是毫无疑问的天子心腹。 看到漂亮的书法,李世民的心情稍稍平复些许。 可当他阅览内容时,刚刚舒展开的眉梢,再一次紧皱起来,牙关紧咬,怒气直直写在脸上,右手紧紧握着紫毫笔。 “咔嚓!” 落针可闻的殿内,毛笔折断的声音响起,王德眼角一抽,害怕的哆嗦了一下。 原先,李世民还仅仅愤怒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管不好王府,导致奴仆乱为,而裴辛一封奏疏,让怒火中烧的李世民,看到此事之后隐藏的更为关键的东西。 民心向背,天下易鼎。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以史为鉴,多少前朝都是上层腐朽,以至天下民不聊生。 那岂止是十几头耕牛,那是大唐的江山社稷啊! 万里江山,崩溃只在转瞬之间。 “命裴辛为监察御史,巡察京兆不法,赐节!” 虽然持节早已司空见惯,但外出的监察御史被赐予节杖,便意味着拥有几乎不受限制的处置权力,尤其是地处京兆,天子脚下,若是敢有谋叛之举,立时化为齑粉! 李世民奋笔疾书,殿外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陛下,灵州吴王加急军报至!” 李世民毫不犹豫道:“取来!” 万事再紧要,也比不上军报紧要。 薛延陀正在扣边,远出漠北不仅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还有实实在在的军事意图。 前后被包夹的薛延陀,真的有胆子在隆冬腊月,顶着唐军衔尾追击,翻越朔漠,进攻以逸待劳的唐军吗? 何况即便薛延陀本部有此决心和战意,其他的部族难道也要和薛延陀一起陪葬吗。 后路已断,强敌在前,投降才是这些部族最正确的选择。 军始快步走入殿内,将军报交给王德,由王德转呈给李世民。 军报封在一支竹筒里,封口封着封泥,在封泥之上,还盖着吴王的印绶,用以确保军报的保密性,不曾被人截获、修改。 李世民仔细的检查了封泥的完整,然后用小刀敲碎封泥,划开包裹其内的油纸,再用手指抹去用来防水的膏脂,这才打开竹筒。 倒置竹筒,一张叠成长条形的信笺从竹筒中滑落。 李世民展开信笺,深吸一口气准备阅读军报。 “老爹您老的赏赐太不公道,吴王府实在揭不开锅……” “砰!” 第61章 手套之用 “宣房玄龄。” 李世民的表情郁闷中夹杂着烦心,倚在软枕上,脑仁一阵阵发胀。 果然还是逆子! 连个‘臣恪言’都不会写吗? 王德马不停蹄的离开宫禁,前往政事堂,而在咸阳县廨中,满脸风雪的裴辛,正围坐再炭火边取暖。 幸好唐人有入室除靴的习惯,否则裴辛那冻到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暖和过来。 “叔父请饮茗,暖暖身子,明杰行县未归,还请叔父稍待。”县令夫人沈氏将烹好的茶放于案上,命奴婢呈给裴辛。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官家的女子,常常担负着来往应酬的责任,尤其是夫婿不在的时候。 “行县?”裴辛不解道。 “向来行县应是春日,为何隆冬时节,明杰要行县?” 行县乃是汉代以来的制度,县令刺史每逢春日便要行县,劝人农桑,振救乏绝。 此时入冬已久,若是为了赈济贫困,一个月前便该动身,此时冒着风雪行县,纵然裴辛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的侄儿打的是什么主意。 “妾妇人也,此诸事不当与闻。”沈氏致歉道。 “无妨,待明杰归来,吾自问他。” 窗外,雪一阵紧过一阵,漫天狂风席卷,虽然不如塞上积雪过膝,却也足以没过马蹄,路上早没了行人的踪影。 即便是逐利的商旅,也早早寻到客栈投宿,免得被这一场大雪,活活冻死在路上。 “明府回来了!” “快取姜汤!” “快为郎君更衣——” 显然,行县的咸阳裴县令终于回到了县廨。 “咕咚咕咚……”裴穆裴明杰大口大口饮着温热略烫的姜汤,切碎的姜末放在碳炉中熬煮了两个时辰,早已将浓郁的姜香释放出来。 一盏姜汤饮下,裴穆顿觉四肢发暖,一股热流从小腹上涌,四处流转,充满四肢百骇。 “裘衣呢,快为郎君更衣!” 奴仆大声喊道,转瞬之间便有人抱着一件裘衣走来,放在火炉边烤了一个时辰,温暖无比。 而裴穆身上的裘衣,早已被鹅毛大雪浸湿浸透,拿在手中只觉沉重无比,却原来是雪水融化渗入其中。 再看天色,一片黑压压阴沉沉,可此时不过才午时三刻,刚刚过了正午而已,正是一日之中日头最盛之时。 “吾行县之时,可有什么公务?”裴穆稍稍缓过这口气,忙不迭询问自己的亲从。 “回禀郎君,县中公务并无新奏之事,唯有一件私事,需郎君示下。” “何事?”裴穆一边烤火一边问道,双手在炭火边来回搓动,果然是冷到不行。 贞观十一年的冬日,格外难熬。 “有一位郎君的叔父自长安而来,已然等了郎君一个多时辰了,现由娘子作陪,定要等到郎君不可。” “叔父?”裴穆一愣,裴氏人丁兴旺,在朝为官者更是不计其数,一时之间,裴穆也不会把裴辛放在备选名单之中。 毕竟裴辛乃是中书舍人,日夜伴随天子,岂会离开天子身边,大雪天来到咸阳? 这样的天气,还是在小亭之中,二三知己,煮酒共饮为妙……只可惜,旧日知己,早已天各一方。 可悲可叹呐! “叔父在何处,速引吾去。” 不论叔父是哪位,长幼尊卑总要遵守,裴氏传家数百年,长幼尊卑从未有变化。 不似当今天家…… 裴穆默默的吐槽李家皇族,而当今的世家们,也如裴氏一样,极为看不上李氏,但李氏乃是皇家,即便看不上皇家,为了传家,也不得不效忠天子。 “喏。” 奴仆恭敬地引着裴穆前往书房,裴辛来时,要求保密,沈氏只能打开书房,毕竟这里是整个县廨,最为隐秘而且可以待客议事之地。 裴穆走在回廊中,雪花正如他的脚步,越来越急。 不多时,整个咸阳县都被这场大雪所覆盖,农田之上盖上了一层锦被,街巷之上,不见一个人影,即便是贪玩的孩童,也早已被父母带回家中。 街上乞索之人,也带着半日寥寥无几的收获,找一处避风的破庙,三五人点起火堆,随意烧些什么,聊以取暖罢了。 “裴穆见过叔父。” 书房门前,裴穆长揖一礼。 “进来吧。”书房内,裴辛标志性低沉的嗓音响起,裴穆听在耳中,稍显错愕。 十三叔不是在长安伴驾天子吗,为何会来到咸阳? 是有公务,还是私情? 裴穆一瞬间不由得想了许多,沉默数个呼吸之后,轻轻移开书房门,恭敬入内,顿首拜倒。 “侄裴穆拜见叔父,叔父安康。” “吾无事,此番来咸阳,所为公务。”裴辛扶起裴穆,轻声说道。 沈氏一听词语,立即敛袂而起,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做,失礼告退。 河东与江东的联姻,在天下一统之后,变得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裴氏这样在永嘉之时便有一支南渡的大家族,与江东诸姓的联系,更是非比寻常。 各姓世家之间的联系,纷繁复杂,而皇家也不是孤身一人作战,愿意登上皇家马车的世家,也不在少数,至少江南的萧氏向来与皇家联系紧密,联姻更是寻常事。 天子近来要纳妃,萧氏便有人选。 “此事甚重,明杰勿瞒吾。”裴辛将天子赐予的符节取出,一一摆在裴穆面前,借此表示自己肩负之事的重要性,让裴穆据实以告,不要打折扣。 裴穆看着裴辛一件件摆开符节,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出身河东裴氏,裴穆自然明白中书舍人是什么身份。 携带符节,调动兵马,定然有极为重要的事,多半是极为隐秘之事,泄露半个字便要抄家灭族,连岭南都去不了。 “臣,咸阳县令裴穆,谨听命。”裴穆站起身,重新施礼。 此时端坐书房的人,乃是持节的中书舍人,代表天子询问咸阳县令情况,若有丝毫隐瞒,便是不忠不孝。 “善。”沛县默默颔首,展开一册黄麻纸,写好抬头,开始发问:“近来魏王门人可有索取聚敛之事?” “有,今日便有。”裴穆恭敬答道。 “是何情?” “魏王门下仆,托魏王令修筑括地志,征发牛一十三头,以运书册。” 十三头? 裴辛双目一眯,暗道:对上了! 方才车中同样是十三个牛头。 “此前可有索取?” “亦有之,臣具表以闻,愿呈奏皇帝陛下。”裴穆二话不说,从书房一摞没有发出的奏疏中,取出一册,双手捧过头顶,呈给象征皇权的持节中书舍人裴辛。 第62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能在京兆地界当县令的,恨不得有七窍玲珑心,魏王府门人奴仆的诡计,什么时候能瞒得了整日临民治吏的县令? 早就拿小本本记下来了,平日只是收藏,若是魏王一朝事败,当即便要呈送天子,成为压垮魏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自己改弦易辙的证明。 只是,裴穆没想到,堂堂魏王倒台竟然如此之快。 编订括地志还没多久,便被天子彻查,命诸司无所隐,显然是要一查到底,罢黜魏王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裴穆百思不得其解。 但裴辛却心知肚明,但他不能泄露一句,身在天子身侧,一切机灵都不如守口如瓶能得天子信任。 魏王事败,与吴王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进表弹劾魏王的持书御史乃是吴王之人,这自不必多言。 吴王在士人之中的美誉,胜过魏王数倍,以至于如今提起魏王,坊间流传的多是魏王的奢靡,甚少提及魏王贤明。 而今提起贤王,吴王之名定然高居榜首。 但,最为重要的还是天子没有主动提起,但却一直记在心中的那一点——军功。 在吴王的赫赫军功面前,魏王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般的括地志,简直像是小儿把戏,不值一提。 天子虽然看重千秋之名,但却更加分得清何为轻,何为重。 括地志编的再精妙,也不如民部三年一统计的户册精准,把州县面积算的再准确,也不如吴王带兵出塞为大唐开疆拓土的功劳大。 就连太子殿下,都选择了更加务实的治河,魏王悄然之间变得不再是天子最为喜爱的皇子,此位置默默的被经常惹陛下生气,却总能给陛下带来惊喜的吴王取代。 “今日行县,难道也与魏王门人强索耕牛之事有关?”裴辛问道。 "然也,耕牛乃是农家之本,魏王门人强索耕牛,民怨不已,乡老里正亦颇怨魏王。" 此语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是为魏王定罪。 乡老里正,乃是大唐最为基层的官吏,甚至没有官身,但地位却不凡,年长的耆老甚至可以与县令对话。 魏王的门人成功同时开罪了县令、乡老、百姓。 把一县之中所有能够得罪的阶层,无一例外的得罪。 魏王门人每次索取财货,都是由县中所出,赋税减少,县令乃至县廨所有官吏的考课都会下降,裴穆也是怨恨魏王已久。 门人胡作非为,自然要追究主人的过错。 而羊毛出在羊身上,百姓自然对魏王更加怨恨,正如此番强索耕牛,百姓已然有抄起弓箭,准备路上伏击魏王府车队之人。 若不是大雪陡然而至,不需要裴辛出售,魏王的奴仆便要死于“山贼盗匪”之下。 大雪纷飞,裴辛显然无法离开。 即便是大军在外,这样大的风雪,也是要立即停止行军,暂避锋芒的。 茫茫风雪当中,看不清道路,摔个鼻青脸肿事小,衰落山崖粉身碎骨事大! 谁也不敢冒险,除了身负军报的驿卒,耽误了军报传递,死的就不是自己一个人了,能当上驿卒的没有孤身一人的汉子,必然有所牵挂。 驿道之上,三匹骏马以尽可能安全的速度快速行进,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只有微微的飒飒声。 数盏灯笼挂在马上,鸾铃声早已被风雪声掩盖,只能依稀辨别。 朔风裹着鹅毛大雪,迎面打在裸露在外的眉梢,不多时便结了霜。 如此恶劣的天气,即便是对驿道无比熟悉的驿卒也只能小心翼翼的前进,生怕马失前蹄,把自己掀翻在地。 寒冬腊月,从马背上跌下来,可不止伤筋动骨那么简单。 “前面是驿站!” 为首的驿卒惊喜的高呼道,根据路程推算,前面的驿站应该是马嵬驿。 熊熊烈火在驿站庭前燃烧,标记着驿站的具体方位,隔着一百多步,众人便能发现风雪中隐藏的驿站。 “减速!” “不要慌,慢着些!” 此刻,地面虽然还未结冰,但早已湿滑难行,马蹄踩在驿道之上的积雪层中,断然不能快速减速,否则便有倾覆之危。 正如大唐的国势一样,看起来烈火烹油,实则如履薄冰,治大国若烹小鲜,依靠前隋留下来的烂摊子,维持大唐的赫赫天威,本就是极大考验天子与宰执乃至整个官僚集团行政能力的事。 一旦有所更易,所造成的震荡,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到的。 自永嘉起,天下分崩离析,没有哪一朝有如汉代蔓延四百载的国祚。 为政最忌讳急躁,李世民自知性情暴烈,所以朝中尽是敢于犯颜直谏的官员,以此抑制住自己。 天下虽定,若是胡为,前隋之鉴不远。 “到了!” 战马缓缓减速,直至停在驿站门前。 “灵州万急军报!片刻不可耽搁!” 驿卒背着竹筒,大喊着闯进厅堂,将军报交到驿将手中,随即看着沙漏,记录下时间。 “张齐,快送军报!”驿将检查过封口完整,立刻对马嵬驿中最为身强力壮的驿卒吩咐道。 张齐呲牙咧嘴道:“老大……外面风雪连天,连马都骑不动,要不还是等风雪稍停再去?” “少给某废话,误了半刻,汝脑袋不保!”驿将抄起木棍,就要责打张齐。 张齐见状,忙不迭的把竹筒背在身上,套上两层保暖的冬衣,裹上厚厚的羊皮大氅,穿上至膝的长靴,戴好厚厚的毡帽才敢出门。 关内朔风如此,塞上简直就是冰封之国。 滴水成冰有些夸张,但一碗开水放在城头,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化为一坨冰块,城头上用来防止敌军攻城的开水火堆旁,总是围拢着众多将士。 披着铠甲寻城的李世勣伸出手摸在甲叶上,顿时感觉手指和铁甲仿佛粘在一起。 “向后方催补给,立刻运一千石木炭,就算放火烧山,三日内也要送到云州!” 隆冬之际,大军最大的敌人不是城下的胡骑,而是难以捉摸的天气。 “已经派人催了,只是大雪封山,雁门道狭通行不便,这才耽搁了数日。”长史解释道。 “下军令给沿途州县,前线将士拼死以战,难道还要冻死城头吗?” 唐军补给勉强称得上充足,冻死人的事短时间不至于发生,但是顿兵于坚城之下的薛延陀人,便没有河东关内几百万人的战争基础,一场大雪降下,只能在帐篷中勉强活着。 已然没有饮马黄河的雄心壮志。 第63章 屯营到 第63章 墙倒众人推 此刻,本当是出兵突袭的最佳时机。 敌人龟缩帐篷之中,须臾之间能够调用的兵力,满打满算不到万人。 倚仗唐军铁骑的精锐,冲破营垒,擒杀薛延陀可汗亦不是虚妄。 只是,塞下空旷。 薛延陀人在大雪来临之前,后撤了三十里。 虽然失去了一部分战场的主动权,但这当机立断的决定,还是让唐军失去了奔袭的机会。 轻骑在草原上游弋,若是发现唐军,至少有半个时辰可以预警。 薛延陀人再松懈,半个时辰也足够整军备战,披挂铠甲,点燃火焰,严阵以待等着远道而来的唐军。 以逸待劳的战法,并非只有唐人会用。 飞雪连天,大唐境内的驿道上,却总有使者飞马穿梭,或是万急的军报,或是崔促补给的大令,或是天子亲笔的敕令。 亦或是,吴王府一月一报的财报。 根据李恪北上胜州只是之事留下来的规矩,每个月末都要总结本月的开支进项,报与吴王驾前。 本来,这是由吴王府司马卫文斌负责审阅。 不过近来军需日渐增多,援兵连同补给星夜赶到灵州,李承乾只能借调吴王府司马为燕然道行军仓曹参军,主管后勤转运等事。 而崔促等一系列王府官,也毫不客气的被充任军官。 在得到如是任命的时候,崔促、萧徇等人无不是眉开眼笑,简直要载歌载舞,痛饮一场。 而最为欢悦的还要数孙昭德,他这个正派军官,终于捞到了子将的军职,统率飞骑一千,为大军前锋。 李恪愁眉苦脸的翻着财报,一连叹气数次,引得马周不由得瞩目。 如今,马周在中书舍人的本职以外,还兼任了吴王府的司马,正式管理吴王府上下事务。 就在中枢,参与议论决策帝国顶层政务已有数年,马周的眼光之长远,是如今李恪麾下任意一人都不曾拥有的。 “大王,京中究竟出了什么事?”马周问道。 李恪长叹一声道:“还不是没钱闹得,孤临行时留下些钱财,母亲又赐予了一些钱财,可不到两个月,竟然正剩下几十贯!” “几十贯?”马周不相信的问道:“大王莫不是看错了,如今王府属官在外,奴仆也并入宫中,无甚开销,如何会一个月花费上千贯?” 若说花费上千贯的是魏王乃至太子,马周不会有丝毫惊讶,因为魏王和太子向来奢靡无度,因此弹劾二人的奏疏,几乎月月都有。 天子见到之后,甚至不好批复,只能眼不见为净,假装看不到。 而吴王清廉的贤名,却是长安尽知,更何况如今吴王还不在长安,骏马良驹,歌姬舞姬尽在封地,长安的吴王府如何能够靡费如此之多? “长史自己看吧。” “喏。”马周接过财报,展开阅读 贞观十一年十月,一整个月的开销被整合进这份财报之中。 马周径直翻到最后,只见最后一栏写着开销与剩余。 开销计一千六百七十四贯,剩余三十三贯。 嘶—— 马周惊异的展开全文,从头到尾一条一条检索。 魏王府靡费如此之多,若说毫无缘由,肯定是痴人痴语,定然是王府之人揣着明白当糊涂,就与州县的诸曹小吏一样。 若是县令刺史精干,自然不敢有所违抗,唯命是从。 但是如果主官不懂此道,每年报上来的账目,便大有门道可循了。 贞观初,马周还在当御史的时候,便多次见识过此等伎俩,此时再见甚至有些喜悦。 人总是喜欢彰显其能的,再堂堂贤王面前彰显自己的能力,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 良久,马周从书案上抬起头。 窗外斜阳渐渐黯淡,屋中不知何时点上了拉住,而马周因为用心太专,竟然没有发现。 “大王,臣有所不知,敢问这位杨中郎将是何许人也,竟然有许多笔账目具是此人支用,林林总总几乎占去六七成。”马周皱眉问道。 李恪叹息道:“这是王妃之父。” 王妃之父? 马周顿感错愕,堂堂王妃之父,居然随意支用王府钱财,这也太荒唐了吧! “大王,便无人敢劝止吗?” “王府卫司马随孤征战,其余诸官谁还有胆量违抗他,况且如今孤不在长安,王府一切托付与母亲,他便更加得知,焉知会做出何等荒谬之事?”李恪颜面说道。 杨中郎将自然是杨氏族人,亲上做亲。 不过更为深层的原因,还是李恪身份尴尬。 若说母族卑贱倒也无妨,只要天子喜爱,皇家的血脉便是最为尊贵的血脉。 然而,李恪母族同样尊贵,隋唐两代皇族血脉汇聚于一人,身份何等尴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唐人从来不在意血脉血统的尊贵高低,李恪汇聚两朝血脉的身份,在此时此刻不仅没有优势可言,反而颇为尴尬。 李恪将王府只是托付给杨妃,但杨妃也没有许多闲暇管理吴王府,而且身在宫禁之内,处事多有不便。 无论如何,杨妃也会把王府托付给其他人。 而这个人选,在杨妃看来最为合适的就是王妃之父。 “那此前大王向陛下请求赏赐,岂不是会落入此人之手?”马周对杨中郎将的第一印象尤为糟糕。 贪墨、自私、毫无远见。 难怪至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 “这……”李恪脸色一变,近来军务倥偬,他为保自己的小命,从早忙到晚,没有闲心去管王府之事,今日马周突然提起,李恪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已然贪墨了一千多贯,而且此前的贪墨从来没有被发现,而且也没人敢于制止,再贪墨三千贯有何难度? 李恪仿佛见证了一个巨贪的成长史,而且是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成长起来的。 “糟了!快给父皇写信,让父皇别赏赐了!”李恪焦急道。 马周一脸犹豫:“此事……此时陛下恐怕已经颁下赏赐了。” “这么快?”李恪惊讶道。 “大王功勋卓著,阵斩大度设,乃开战以来第一场酣畅大胜,陛下喜悦,有司自然不敢千言,何况赏赐乃是出自内藏库,不会经过中书门下,陛下一道手谕即刻,半日功夫足矣。”马周解释道。 “这该怎么办啊?”李恪傻了眼,王府还等着米下锅呢,况且自己要钱是有正经事要做,被人贪墨可怎么行。 马周皱眉思索,长吸一口气道:“大王或许可以再请一次赏赐,陛下怜爱大王,多半会如前赏赐大王。” “善,善!”李恪李恪拿起毛笔,这次干脆要的多一点,求上的中,求中的下,要的多一点,也给老李一点讨价还价的空间,免得老李感觉太没面子。 那就……五千贯吧。 李恪咬着笔杆思索。 定了! 五千贯! 第64章 暂且隐瞒 “大王,陛下宣您入宫。” 延康坊,魏王赐第后园内,王德笑眯眯的将魏王请上马车,不露丝毫端倪,不管李泰如何套话,赏赐多少钱财,始终不为所动,默默无言站在马车边,微笑着跟随马车的步伐前进。 “这是要去哪里?” 李泰坐在马车中,发现马车竟然是在往西行走,颇有些惊讶,延康坊位于天街以西,属于长安县。 平素入宫,自然是从天街入宫,也就是先向东,登上朱雀大街之后,转道向北,进入太极宫。 车马仪仗享受着万众瞩目,李泰颇为喜欢这样的荣光。 “回禀大王,陛下在禁苑中射猎。”王德恭敬回答。 李泰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本就身重,纵然坐在马车之中,犹感逼仄。 马车外风雪依旧,只是比起昨日减弱了八九分,只有细如柳絮的雪花飘落,还不等落到地面,便融化为水。 李泰皱眉苦思,推测天子宣召他的缘由。 首先不可能是政务,倘若是因为政务,一定会在太极宫内召见,而且宣召之人一定不止自己。 如今在禁苑中宣召,几乎可以断定并非因为政务。 不过……现如今是冬日啊,漫天飞雪,陛下怎么可能在禁苑中射猎? 猎物也会冬眠呐,无论是熊罴猛兽还是松鼠飞雁,冬日难以寻觅踪迹,即便是面积赶得上长安城大小的禁苑,也没有多少猎物供天子射取。 所以,此番宣召肯定不是因为天子射猎缺少玩伴。 李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继续沉思。 但是,李泰却忘了,自从周公制礼做乐时,天子与射猎这两个词连在一起,通常表达的都不是字面意思。 禁苑之中,十二卫的府兵严阵以待,等待着天子的检阅。 大唐的江山社稷稳定,建立在大唐兵力强盛的基础上,只要府兵依旧善战,大唐的江山就依旧稳固,不会因此而崩解。 阅兵,提振士气,聚拢军心,尤其是在前线正在生死搏杀,天子犹有御驾亲征的危险之际,检阅三军便是上佳选择。 “万岁!” 李世民乘着战马,穿着他还是天策上将秦王时的铠甲,穿梭于万军之中,在他身后是几名大将军乘马随行,擎着旗帜。 十二卫分列作战的阵列,留守长安府兵两万多人,正好是一个标准道行军的规模。 府兵排成战斗队列,绵延十数里,纵深一眼望不到头,骑兵步兵排列有序,上百面旗帜随风飘扬,朔风席卷之下,更显威风凛凛。 作战的军阵是稀疏的,因为要流出翻转腾挪的空间,每个五十人队之间,都要留下足以容纳一整队进退的空间,以此保证前方的弓手可以迅速后撤,或者后方的生力军可以顶上去。 而在左右两掖,轻重骑兵各自列阵,或是遮蔽战场,充当斥候游骑,或是具装披甲,长槊长戟正面凿穿敌阵。 李世民纵马飞驰检阅诸军后,登上城头,而是直入中军所在的高台。 作为马上天子,李世民自然是会用兵的。 检验军队战斗力,只需要自己指挥便见分晓。 “前军前方五百步有贼趋近,命前军迎敌!” 军事指挥乃有等次之分,大将军指挥将军,将军指挥偏将,偏将指挥别将,别将指挥队头,队头则贯彻所有军令,亲率兵马浴血厮杀。 “旗手传令,前军前方五百步有贼,命前军迎敌!”中书舍人陈嘉良大声传令,中书舍人乃有定额,缺一名补一名。 李世民的中书舍人甚至还没有达到满额,长期只有引为心腹,培养数年的马周,与出身河东裴氏的裴辛两人。 陈嘉良此前在御史台担任御史,此番擢升中书侍郎,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御史台与中书省,具是清要之地,经由御史台转任中书省,与马周的经历相仿。 难道这是天子所青睐的官员晋升路线吗? 李世民乃是开国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变成祖宗成法,被后世子孙效法。 纵然更易,也要遭受极大的意见。 保守并不是政治正确,但却能让人毫无错误的完成每一道步骤,最终成败与此无关。 “旗手领命!” 掌旗的军官大声应命,然后用同样大的声音重复这道军令,以防止中途传输有所错误。 随后,接到军令的旗手开始有规律的挥动旗帜,每种颜色的大旗标志着每一军,而挥动方向的不同,则意味着不同的意思。 配合战鼓有次序的击打,足以传递并不复杂的军令。 临阵决断,掌管一道行军的大总管,与亲自统率诸军的将军一样重要,一个都督全局,调兵遣将,一个灵活变通,应对进退。 李世民麾下有着大量功勋卓著的将军,与他当年在关东浴血征战时分不开的。 旗帜挥舞,前军主将望着中军台的旗帜,默默倾听空气中传来的战鼓之声,已然了解到军令。 “军前五百步有贼,命马军先出,弩手张弩,一百步射。”侯君集大声传令,迅速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五百步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不过是转瞬,但是对于披甲的步兵,却有一段时间要走。 而派出骑兵便是为了迟滞敌人,为调动兵马准备时间。 接战之前,几轮的箭雨可以有效的杀伤敌人,并且使敌人的士气受损。 再坚固的铠甲,面对唐军的箭雨,也不可能尽数阻挡。 “喏!” 前军同样依靠大旗传令,军令传到偏将手中,则不再需要旗语传令。 派遣一个传令兵跑腿去,也比使用旗帜的速度快。 更何况,掌握旗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掌握的技能,成为军官除了作战勇猛之外,还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否则除非有项王之勇武,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名队头,带领五十个弟兄奋勇搏杀。 “马军,出战!” 别将高高举起长戟,大声喝道。 在他身边,乃是数队马军。 即便是偏将,也不可能为三军先,几百人的指挥同样复杂,亲卫队高高举着大旗与鼓角金钲,准备随时按照军令调整。 随后,军令传到别将手中。 别将统领二、三个五十人队,而五十人队则是作战的最基础单位,也是大唐军官的起点。 成为队副,就意味着有了九品的官职,猛将必发于卒伍,说不能哪一日就能成为十二卫的大将军,裂土分茅。 第65章 易守难攻 此番阅兵并非李世民一人独乐乐,向来对四夷采取攻势的李世民将所有在长安的外国四夷使者,统统带入禁苑,就在一边的故汉长安城头,远远眺望大唐的赫赫兵威。 舜执干戚舞而三苗服,此中用意,李世民此时已然深深明晰。 兵者,凶器也。 打仗,打的就是钱财,耗费民力国力。 即便是仅有数座城池的西域邦国,朝廷派兵征讨一次,都将花费一个道一年的赋税。 汉代经略西域,最为看重的便是不动中国,不烦戎士。 并非目光短浅,纯粹是因为花销太大,帝国实在供应不起。 天下不过十道而已,大唐的对外战争若是不能保证有所收益,就像汉武帝后期对匈奴无底洞般的投入,早晚也会得到和汉武帝一样的下场。 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天下流民四起,万里江山万里烽烟。 禁苑的面积极大,从长安北城墙开始,一直延续到渭水,囊括的汉代长安旧城,虽然比不上汉代上林苑的恢弘规模,但绝对足够李唐皇室使用。 足以满足游猎、宴饮乃至比赛讲武的需求。 屯驻的兵马,更是包围皇帝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 此刻,站在故汉长安城墙上的使者,数十人战战兢兢。 其中最为惶恐的就是正在与大唐交战的薛延陀的使者。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名义上大唐与薛延陀并没有进入战争状态,薛延陀打击的敌人乃是冒犯了天可汗天威的突厥逆贼,而大唐所诛杀的贼人则是趁着大雪袭扰边境的蟊贼。 只不过,薛延陀已经将所有能够激发的战争潜力摆上了桌面,而大唐却还有后手。 “使者,突厥乃我唐家藩臣,若有罪责,自有唐家王法惩处,不劳薛延陀可汗费心。”李承乾坐在软榻上,接见众多邦国部族的使者。 “喏。” 此时此刻,薛延陀的使者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战争的先机已经失去,大唐在关内北地的边防虽然失利,但浩荡黄河同样阻滞了薛延陀的步伐。 大军只能迎头装上被经营的铁桶一般的河东,在河东边墙面前撞了个头破血流。 胜负虽然未分,但是薛延陀在这场战斗中一点好处都没捞到,连最低的要求都没有完成。 可是,大唐却成功抵御了薛延陀的入侵。 西起灵武,东抵营辽。唐家北地已然全面动员,寻不到一丝机会深入便在。 即便在塞下,也早已完成了坚壁清野,一头牛、一只羊也没有给薛延陀留下,即便是草场,也被马周下令焚烧一空,不留一根草给薛延陀。 李承乾目光瞥了一眼使者,冷声道:大唐向来仁德,可若是有人不收藩臣之礼,大唐也只好六师移之,以正纲纪!” “与尔可汗,天子戎马起家,久居关中,愿与尔可汗会猎于塞上,各观儿郎!” 使者战战兢兢,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躬身道:“臣定将殿下之语,回报可汗。” 李承乾旋即不再理会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西域小国的使者们。 自从黄巾起义,凉州大军回援,雍凉之间与中原为之隔绝,纵然魏晋短暂联络,可终究在几百年的乱世中,彻底与中原失去了统属,化作纷纷零零的邦国,各自为政。 而今大唐一统天下,扫平突厥,西域诸国便遣使觐见天子,虽然目的各有不同,但来的却很整齐。 其中,站在最前方的是高昌的使者,作为西域诸国之雄,不仅地理位置关键,而且土地富饶,民生殷富,汉化程度极高。 当然,有西域的使者,自然少不了大唐在辽东的好邻居。 高句丽、百济、新罗的使者。 高句丽与百济皆是扶余种,从辽东一寸一寸打下了半岛的土地,而新罗则是半岛上土生土长的土著,控制区域与汉代的三韩部落相差仿佛,依旧是被吊打的角色。 只不过大唐为了牵制高句丽,新罗于是成为了大唐在半岛上最忠诚的藩臣。 甚至是普天之下大唐最为忠诚的藩臣。 城下,马军次第而出。 分开左右两张臂膀,轻骑张弓,阻滞步卒前进。 而步卒也趁此机会整理好阵列,弩手前出,张弓待射。 手握长戟的步卒凝视前方,折冲府每年的训练,已然让将士知晓了什么叫做军令如山,不可丝毫违抗。 “进!” 步卒的阵列向来整齐,而整齐的阵列,意味着训练有素,主动进攻的重步兵,向来是战场上的主力。 若有十万虎贲,足以纵横天下。 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战鼓的命令下,一个个五十人队的步卒在队头的带领下,缓缓前进,而队副则手握陌刀,以此督战。 临阵,无令而退者,斩无赦。 领兵征战,需要狠心。 对自己很,犹胜过敌人。 这样的道理何须后世之人总结,李靖早就在兵书中提出这样的观点,并且加以实践,由此打造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唐军儿郎。 死在军法之下的将士,每年何止成百上千? “贼至百二十步,张弓!” 偏将大声传令,而旗鼓将此转变成一道信号,别将看到信号之后,立刻举起旗帜,立在原地。 牢牢盯住旗帜的队头看到后,高声呼喊传递军令。 “张弓!” 步卒将长兵顿于地面,尾纂牢牢插入地面,固定着长戟。 长弓从腰间的弓囊中取出,搭上一根羽箭,瞄准一百多步外的草垛,侧耳倾听军令。 “叮——” 几十个金钲同时击响,凄厉的声音传遍战场每一个角落,张弓的将士下意识的松开拇指,长箭离弦而出,直直扑向一百二十步外的草垛。 “张弓!” 临阵不过三矢,对于进攻方来说,箭射的太多,也就没有力气挥动长戟短兵了,反倒不划算。 “射!” “张弓!” “射!” 三轮箭雨射下,一百二十步外的草垛早已变成刺猬,而在中军之上,李世民看着桌角刚刚漏过一半的沙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执行军令不仅需要准确,还需要足够的迅速。 “全军进发,转为行军队列,至渭北大营!” 李世民再发一道军令,行军同样能够考验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尤其是需要经过各种复杂地形的行军,更能凸显军队适应各种环境的能力,震慑四夷。 而在此时,一辆马车从小门进了禁苑,李泰从马车上爬下来,转而乘坐肩舆。 第66章 激动的楚娘 肩舆载着李泰来到了李世民驾前,望日看着胖胖身躯的李泰总会露出笑颜的李世民,今日却面沉似水,简短的话语之中蕴藏着无尽的怒气。 见到李泰前来,李世民脸色一沉,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气,冷言冷语的问道:“括地志编纂的如何了?” “回禀陛下,已然编纂完成一卷关内道,余者臣已经派遣门下之人前往四方州县……” 李泰话还没说完,就被李世民喝止打断:“住口!祸害关内还不够吗,汝要把大唐社稷祸害成什么样子,才肯甘心?” “这……这,臣惶恐。”李泰一下子懵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迷惘的看着怒发冲冠的天子,思索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惹得陛下如此恼怒。 似乎……似乎不曾有吧? 李泰跪在地上思索着,可绞尽脑汁也没能发现分毫端倪。 李世民看着李泰的动作,怒意更深。 连手下人作恶,都不曾发现,若是天下交到这个小子手中,大唐怕是要三世而亡! “汝,近来在做什么?”李世民问道。 李泰不明就里的答道:“臣近来奉诏编纂括地志,并没有做其他事。” “括地志?”李世民怒极反笑,“这件事是汝的司马主持?” “是。” “中书舍人。” “臣在。”陈嘉良躬身答道。 “草诏,魏王府司马苏勖,其行不端,不能佐以亲王,其下奸佞不法,残害生民,罪不容恕,迁为番禺县尉!” 李泰听到这一任命,不由得身子一颤。 贬黜王府司马,通常意味着皇帝对此亲王有着极大不满。 此时正是如此,李世民对李泰的不满,可谓溢于言表。 而对魏王府门下的处置,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命御史台、给事中、中书舍人同察魏王府上下,凡有虐民之举,命有司严惩!” “内侍省。” “奴婢在。”王德躬身上前。 “去查魏王府的奴婢,若有不法之举,杖杀!”李世民厉声道。 在位十一年,李世民自然是仁德天子,但是面对危害大唐设计的贼子,李世民绝没有大度之意。 “奴婢遵命。”王德躬身应命。 听到如此严厉的惩罚,李泰几乎傻了,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要被如此处置? “陛下,中书舍人裴辛带京兆诸县县尉、县丞至。” “宣。”李世民暗暗点头,心中对裴辛的办事能力于忠诚打了高分。 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雪,三日之内完成了人物,日后一定可以委以重任。 “再宣御史崔固、给事中赵庚哲。” “喏。” 裴辛赶回来的时机太巧,李世民决定立刻在御前审查清楚,免得出什么猫腻。 随着黄门奔跑传令,裴辛率领十几名绿袍小官来到禁苑,恭敬地拜倒在地。 “臣此前奉诏,巡察京兆诸州县,访魏王门下不法事,今有所获。”裴辛主动说道,不等李世民发问,将厚厚的一摞奏疏从怀中取出,高高举起。 “取来。” “喏。” 王德一见此景,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魏王,完了。 久在御前,李世民是什么性子,王德心知肚明。 魏王虽然不至于因此身死,但是再想获得优渥的圣眷,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结构厚厚一摞奏疏,王德只觉手心一沉,看分量怕是有一斤。 此刻,王德心中忽然想到一个词——罄竹难书。 既然王德能够想到,李世民同样也想到了这个典故,看到裴辛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摞奏疏,王德险些捧不住的一幕,李世民的眉头更加紧皱三分。 “陛下。”王德将奏疏交给李世民,自己识趣的退到一边,免得遭遇池鱼之殃。 翻开奏疏,李世民的脸色越来越差,李泰跪在地上脸色越来越白。 方才裴辛之语,他一个字不漏听在耳中,已然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责,引得天子如此愤怒。 民为水,君为舟。 此中道理李泰听过无数遍,自然知道天子有多么看重民心。 前隋民心尽丧的教训,至今还让李世民记忆犹新。 魏王门下的奴仆,动辄要求州县有所贡献,或者是钱财,或者是牛马。 州县不堪其扰,但是奴仆仗着编纂括地志的诏书,胡作非为。 “自今日起,罢黜括地志编纂等事,所成书册,一概焚毁!”李世民怒气冲冲的下令。 他本想让括地志成为自己政绩的象征,没想到最后却成为了自己的恶政。 “魏王府文学馆,即日废除!” “魏王立刻就国!” 李泰震惊的看着李世民,但是李世民看也不看他,继续翻着这册奏疏。 这时,御史崔固率先赶到。 “崔固,弹劾魏王的弹状呢?”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说道。 崔固躬身一礼,严肃的从怀中取出一份弹状,虽然此刻他没有带着法冠,但在场所有人都紧张的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臣御史崔固,弹劾魏王罪责一十三条!” “罪状尽在御史台,请陛下遣人索取。” 御史台中,盯着李泰一举一动的人不少,但是敢于弹劾的人却不多。 百官可以随意弹劾,因为百官并非御史,即便弹劾,皇帝也可以选择不听。 但是御史却是专司弹劾的官署,一旦弹劾某人,皇帝一定要有所态度,无论是命御史彻查,还是要维护此人,都要拿出明确的态度。 如果御史是在朝廷上弹劾某人,那么此人一定要做出回避。 御史之威,恐怖如斯。 “朕准此弹状,中书门下合议其罪。” 中书门下自然不是中书门下的长官,而是中书舍人于隶属门下省的给事中,三司鞠问的传统,向来是重臣犯罪之时的标配。 李泰虽然不算是重臣,但却格外的重。 地位格外的重。 身为帝子,李泰无疑有资格享受三司鞠问。 如果太子有罪,合议其罪的大臣,就不是区区中书舍人与给事中,而是帝国的核心成员。 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侍中,御史大夫乃至军方的代表,一起合议,方才可以定罪。 圣心独断载很多时候,都是一厢情愿。 即便如李世民这样的开国天子,也必须主动维护规矩,天子若是带头不遵守规矩,谁还会遵循大唐的规矩? “臣等奉诏。” 崔固和裴辛、陈嘉良一同下拜应命,只等给事中到场便要议定魏王的罪责。 第67章 又闯祸了 “臣咸阳县丞仁轨谨奏,自贞观十一年六月始,魏王门下客过咸阳所行聚敛、索取,计牛五十七头,羊二百三十一只,蜡百斗,樱桃百斗,稻、麦、麰、粟计数十石。” “所取财货,计钱五十千,绢二十三匹。” “所征徭役,计一千七百六十六口,具为二十日。” 咸阳县丞刘仁轨昂着头,严肃的面容泛着光芒朗声奏报,俨然正气慷慨,十足的忠臣义士。 李世民看着庄严奏报的刘仁轨,不禁点了点头。 他对此人颇有印象,此前此人在陈仓时杀了犯罪的都尉,天下扬名,李世民爱惜他的才华与刚直,特意将其调任咸阳担任县丞。 咸阳在关内的地位非同小可,即在长安以西第一县,西土门户。 诸多长安不便行事之事,尽数挪到咸阳县。 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有意恢复西域,届时来往之旅不计其数,咸阳拱卫京畿,口众繁盛,寻常县令也不如咸阳的县丞尊贵。 做过一任京兆的县丞,便可以转任京兆诸县的县令,亦或是一步登天,转入朝中。 显然,李世民有意擢升刘仁轨入朝为官。 不过,关于刘仁轨即将调任的官职,李世民还在做着考量。 首先御史台不能进,并非刘仁轨不够格,只是因为朝中官员不能一味出自御史台,否则御史台便成了利市,难以承担天子手中剑的职责。 其次,不能前去太清闲的官署,李世民调任刘仁轨入京,爱惜其才华,自然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去太仆寺养老。 所以,李世民决定暂时让刘仁轨前往门下省,一来熟悉中枢政务,而来在自己身边,也好加以讽谏,拱卫天子。 门下省虽然职责关键,但是,却不至于一开始就处置政务,不至于为政手足无措,最适合天子倾心培养的臣子入朝起家。 但在此刻,李世民的注意力丝毫没有放在刘仁轨身上,听着刘仁轨的奏报,李世民的怒意在胸膛逐渐积攒,双目简直要冒出火光,死死盯住李泰,百战沙场的煞气笼罩着中军高台,众人纷纷感觉后背发冷。 而近乎承受李世民全部压力的李泰,更是战栗的难以自持,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努力控制自己的姿态,却总是徒劳无功。 李世民失望的看着李泰,看着自己昔日爱子的丑态,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之情从心中生出。 古人云,虎父犬子。 难道朕堂堂天子,百战乃有天下,朕的子孙都是如此废物点心吗? 眼底冒火,火焰中隐隐含着失落。 李世民盯住李泰许久,直到雪花再一次落在李世民的肩头,再一次笼罩长安,再一次阻拦驿卒前进的步伐。 “青雀……长安不适合你,去魏地吧。”李世民摆了摆手,让内侍将李泰从地上扶起,用平淡如水的语气说道:“朕会嘱咐汝大兄,日后善待与汝,朕日后hi留下遗诏,保汝平安。” “去吧,无诏不要回来了。”李世民平静道。 李世民的语气极为平静,就像已然冰封的曲江池面,但时在场众人的心中,却扬起了轩然大波。 陛下此语……难道是彻底放弃魏王了? 裴辛的身子越躬越低,就连呼吸也尽可能减弱,只为不引起李世民的注意。 刘仁轨停下了念诵奏疏的动作,站在一旁,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久在州县,刘仁轨思索问题的角度,更加贴近基层,也更加务实。 裴辛想到了帝国顶层的权力更迭,而刘仁轨所思量的却是整个大唐的施政举措。 民为水,君为舟。 天子不仅常常念诵这句话,更是付诸实践,堂堂魏王,只因门下有人有虐民之举,便被敕令就国,彻底失去角逐皇位的机会。 其他的官员,若是敢效仿一二,是什么下场,还用多说吗? 想到这里,刘仁轨忽然感到一道目光向自己射来,循着目光射来的方向一看,竟然是天子。 “刘仁轨。”李世民见到刘仁轨转头来看,勉强挤出微笑,轻声唤道。 “臣在。”刘仁轨大声应道,双手叉手行礼,放在方寸之前,躬身参拜。 “汝有才华,为人素来刚正,目光长远,朕命汝做了两年县丞,有何收获?”李世民正色问道。 此言一出,包括刘仁轨在内,除了心如刀绞的李泰,其他人无不露出严肃的面容,脑筋飞速运转,思索天子问的问题。 做了两年县丞有何收获? 若是只问这一句,众人都有无数的想法能够奏报天子,即便是素来在中枢为官的裴辛,起家的官职也是龙门县丞。 宰相必起于州部,不掌握州县基层的情况,当了宰相岂不是“食羹相公”? 然而,天子此问之前,先是肯定了刘仁轨的才华,又说此人素来刚正,乃有远见,显然大倒苦水言说州县为官行政之艰难是说不过去的。 崔固绞尽脑汁,却最终一无所获。 毕竟,他担任县尉的时候,天下还挂着大隋的旗帜。 大唐建立之后,他便一直在中枢为官,能力虽然不错,但才华只能评价为中人之资,最受当时担任中书令的房玄龄青睐。 若说崔固刚正不阿,不附权贵,朝中没有人会反对。 但若是说大唐的持书侍御史崔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绝对被人冠以阿谀奉承的恶名。 因此,即便崔固绞尽脑汁,思索良久,也没能想到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天子考较臣子,并非罕见,然而考较一个区区县丞,却极为罕见。 这意味着这位县丞,一定入了陛下法眼,否则全国一千几百县丞,为何天子不去考较? 长安万年县丞近水楼台,天子为何不曾考较? 中军台上十几名京兆县丞,为何天子单独询问刘仁轨一人? 裴辛同样对其貌不扬的刘仁轨报以好奇的目光,这位县丞个子不高,面色黝黑,身形普普通通,既称不上健硕,也算不得瘦弱,相貌更是寻常,最合适的评价是:五官端正,无缺无损。 眼睛最为传神,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被众人凝视的刘仁轨,并没有感到太大压力,仿佛是天性使然,他向来胆大包天,否则也不会诛杀犯罪的都尉,成功引起李世民的注意,继而调任京畿。 第68章 左右为难 “回禀陛下,臣先于陈仓为尉,后在咸阳为丞,盘转州郡,方知为政之艰。” “朝中诸司百僚迁转,为政尚有前后可循,上下得依。或至州郡,前吏之所为,难寻其径,以至无典范可垂,各行其政,前后无所可依,纵一县之内,为政不同,放诸一州,其倍于此!” 刘仁轨举着手,朗声言道。 话中之意,不难理解。 归根到底,可以归到格令之上。 所谓格令,在某种程度上,乃是行政的规范。 大唐初建,律令沿袭隋代,有所增删,但是格令却仍旧是武德时期战时状态。 州县各行其是,中枢也没有完备的成文规范。 这种情况在关东的州县尤为严重,只要能完成朝廷颁下的任务,州县官吏用什么方法,根本没人在意。 这种情况,对于大唐尤为不利。 奏对之中,刘仁轨提出此语,李世民颇感惊喜。 自己又发现了一位贤才,为大唐留下的宰辅之才! “善哉,正则之言,朕已明晰。”李世民满意的露出笑容,似乎冲淡了因为李泰而引起的滔天怒火,随即对裴辛下令:“拟制,擢升咸阳县丞刘仁轨为门下省起居郎,赐绯,配银鱼袋。” “臣奉诏。”裴辛羡慕的记录下诏书。 从一个县丞,一跃成为起居郎,即便不提门下省是何等清要贵重的官衙,就算是品阶也差了十余级。 天子对刘仁轨的看重程度,不逊色于此前的中书舍人马周! 裴辛甚至敢肯定,如果不是因为刘仁轨的品阶实在太低,天子会授予他门下省给事中的官职。 起居郎,不仅清要,而且日日陪伴天子,比起中书舍人还要贴近天子。 毕竟中书舍人在宫内也有中书内省充当官署,是否常常在君前走动,纯粹看天子是否青睐。 “臣拜谢陛下天恩。”刘仁轨长揖拜道,颇为激动。 刚直不代表不食人间烟火,既然做了官,谁不想升官呢? 何况刘仁轨乃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早日步入中枢,便能早日实现一天。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这是所有入仕为官者的共同期盼,即便是吴王李恪门下的属官也不例外。 充任行军仓曹参军的卫文斌,仿佛找到了斗志,从早到晚一直在军营中呆着,日出忙到日落,不见一丝疲倦。 崔促更是自从到灵州,还不曾有过休沐,终日在军中忙碌,但他们二人还是比不上孙德昭,自从在担任军职以来,督军操练无比认真,军阵进退的旗鼓变化之声,终日不绝。 以至于李恪干脆偷了个小懒,一道盖着燕然道行军大总管的军令,把全军的操练都委任了他。 见到这一幕的马周,脑中猛然想到一个典故。 韩信拜将。 汉王刘邦将岌岌无名的小官韩信,拜为大将,从此成就了国士无双的韩大将军威名。 不过,马周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韩信身上,而是放在了刘邦身上。 有功辄赏,有才既任,天下士人由是归之。 悄然间,马周发现吴王于汉王,竟然颇有相似之处。 一样的知人善任,吴王府的几位属官,乃至孙昭德皆是人尽其才,而且唯才是举,让一个区区的折冲都尉督导全军操练,需要何等过人的魄力? 天子喜欢擢人于微末,吴王之英武,果然颇类天子呐! 马周回想起离京之际,李世民看着报功的露布,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的捋胡须,口中不住道:“此真吾子也!此真吾子也!” 而且,吴王与汉王一样,不吝啬官爵。 此番大胜,开战以来第一次大声,吴王自己不会是增邑几百户,把赏赐全部赐予了将士。 将士的人心也是肉长的,赏赐的诏书当众宣布,在听到堂堂吴王获得的赏赐只是增邑与毫无价值的大将军职后,军心日渐归附大王,每当大王巡察军营之时,将士总是恭敬为礼,不敢丝毫倨傲。 而跟随大王征战几位元从,无一例外都获得了升迁。 兵部的使者战战兢兢,依照最高录功的规格记录。 "大王,凉州契苾部的援军到了!"萧徇一脸喜色的冲进大帐,一边行礼一边报告这个喜讯。 “援军?”李恪一脸不解,契苾部的援军,怎么会来灵州,就算河东太远,也应该前往胜州才对,来灵州作甚? 援助谁? 灵州半个薛延陀活人都没有。 “是,有天子的诏令!”萧徇喜不自胜,比起援军的到来,他更加喜悦的还是这份盖着天子信玺的诏书。 天子为了吴王,以至于调动四夷兵马,可见大王在天子心中地位。 “拿来孤悄悄。”李恪眉头一皱,难道李世民又改主意了,还是说另有安排? 这么说……孤是不是就能回长安猫冬了。 想到这里,李恪眼前一亮,忙不迭的的接过诏书。 李恪的猜测没有错,李世民确实改了主意,不过与李恪的想象不太一样。 纯粹是因为战机迅速,战场之事极少能够说准,加之马周离去太早,许多事只是草创,马周便急匆匆赶到灵州。 那时,李世民的打算还是率兵去漠北勒石之地,耀武扬威。但是当御前数次军议结束,起居郎手腕酸胀无比记录的会议进程,足足又一尺高。 战役目的也从炫耀武力震慑四夷的封狼居胥,变成了长久控制郡县置之的都护燕然。 目的的变化,首当其冲的变化就是兵力的变化,有了亿点点的变化。 一千五百契苾部精骑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大菜是大唐的总预备队开始抽调兵力,组成漠北战役的第二梯队。 在李恪成功踹开门,并且率领大军占据漠北之后,大量精锐府兵将会沿着这条道路,涌入漠北,形成彻底控制。 没有人不想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但是大多数时间,敌人都不会给你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机会,退路永远是最为关键的。 所以,一切的希望都寄托于燕然道行军之上。 汉军几百年未曾深入草原,这场仗该怎么打,李世民、李靖等一众名将同样不知道,最终的决断权力,完全在李恪手中。 下到这道军令时,朝中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可是当天子询问,谁人愿意出征,可以代替吴王时,这些反对的声音,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毕竟,狄山居一鄣间的典故,大家都清楚。 汉代,儒生狄山劝说汉武帝和亲,汉武帝自然不能听信这样的鬼话,一怒之下问他能不能治理一郡,让匈奴不侵掠,狄山答曰不能,随后汉武帝油温,能否治理一县,同样让匈奴不侵掠,狄山还是说不能。 随后,汉武帝问,治理一座边塞险要的小城,能不能让匈奴不侵略,狄山这个时候怕了,怕自己再说不行,天子杀了自己,干脆一咬牙:“行!” 然而,一个多月之后,匈奴入寇,斩杀狄山而去。 大臣们虽然不认为自己是狄山那样的腐儒,但是自己有没有典兵作战的本领,自己心里清楚。 第69章 治国之策 接过诏书,映入眼帘一片不甚华丽的文章,中书舍人拟定初稿之后,在经过中书省的官员修饰之后,才送往门下省审核。 待到门下省审核完毕,再送回御前备案,经由天子用印,方才诏谕其人。 而诏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的日期,则让李恪哑然失笑。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壬午。 任命自己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之后的第二天,就下达了这道诏书。 战机,稍纵即逝。 用兵不可墨守成规。 百战乃取天下的贞观君臣,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薛延陀被牵制在塞下,主力无法回援,留守漠北的本部不过数万。 这便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李世民虽然没有疯狂到全盘压上,但已经在暗中做好了一切准备。 留守长安的两万府兵,此时已经渡过渭水,关内诸马坊的战马驮马也在集结前往渭水。 一日行军二百里,从胜州出塞,最长五六日便能抵达漠北。 “大王,此乃建功之机啊!”萧徇眼中流露出难掩的激动,心潮澎湃,天子属意大王,方才有此建功之机,历来皇子若有军功在身,何愁大位旁落? 便如今上,即便不是太子,自取又何妨? 从开皇元年至今不过百年,期间又经历了一次改朝换代,天下大乱,天下士人还在乱世之中,没有彻底走出乱世的思维。 不就是政变夺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马周略显惊讶的瞥了一眼萧徇,却是未曾料到,大王门下属官,竟然具与大王同心同德。 果然,贤王之誉,非是常人可及啊! 于是,马周低下头书写着奏疏,以此掩盖心中的惊讶。 同心同德,并不是普通的形容词。 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 周武王有治世能臣十人,与他同心同德,于是从纣王手中取得天下。 对于有志于大位的亲王,同心同德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 “莫说军功了,孤麾下连典兵之将都没有,大军出塞不出十日,便要分崩离析。”李恪愁眉苦脸的说道。 他格外抗拒出兵漠北,一则却是怕死,二则也是客观条件不充足。 燕然道行军,本就是一个临时拼凑的行军。 首先,人数不足,满打满算不到一万。 其次,军官不足。 以边塞折冲府越骑团与王府亲事帐内建立起的行军,天然缺乏有经验的中高层军官。 甚至连折冲都尉这一级别的军官,燕然道行军只有三人,其中两人还是李恪从灵州本地的折冲府抽调充任的。 一支没有足够军官的军队,承担不起远距离行军,迅速投入高烈度战场的任务。 李世民校阅三军,指挥若定,依靠的时关中百年府兵底子,与充足的军官指挥。若是给李世民一支纯粹的新兵,就算他硬着头皮率领,恐怕也要遭受屡战屡败的惨况。 远隔千里,李世民和李靖并不清楚李恪的情况,他们只能通过灵州的奏报,侧面了解前云中道行军的状况。 根据灵州刺史元玮奏报所陈,云中道行军士气高昂,军纪严明,吴王恩威并济,抚慰将士,甘与士卒同起卧,食不有异,与将士同。 寥寥几笔,李世民简直看到了当世吴起。 当然,带兵多年,李世民不会全然相信这些话,他也清楚此中一定有元玮看在李恪身份尊贵,进行的溢美之词。 然而,那三千颗首级,和大度设的人头,以及漫山遍野的牛羊却不是假的啊! 有此战机,即便奏报中颇有溢美,在李世民看来,李恪率领的云中道行军,也是一支强兵。 而自己的孽子,显然是有领兵用兵之才的,否则怎能够凭借三千新聚之师,战胜堂堂薛延陀王子的本部? 在李世民看来,大度设本部的实力,可以类比昔日天策上将麾下的秦王军。 纵然李恪所上奏疏中,多次强调自己是因为运气,但都被李世民当成“赖陛下洪福、赖陛下天威”一类的空话无视了。 戎马半生,李世民压根不信有什么意外。 战场之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赢了就是赢了,败了就是败了。 将胜败推脱天命,无非是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做作之举罢了。 这种事,李世民做过无数次,一看李恪的奏疏,就不由自主的归类了。 而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群臣,自然也是如此想法,丝毫没有怀疑过,李恪是不是真的遇到了意外,才有如此战绩。 在长安之时,马周甚至多次见到李世民把李恪的奏报拿出来,对着地图与沙盘,一次次揣摩研究,仿佛在复盘一样。 “大王,若是军中乏将,可以上奏天子,请求天子派遣。”马周言道。 “可以吗?”李恪犹豫道。 虽然他近来一直在边境辗转,但是整体战局他也稍有了解。 从营州都督府到云中都督府,几十个州全面进入战时状态,大军开拔前往边境,朝廷还有派的出来的军将吗? “成与不成,总要上奏一试。”马周揣摩着李世民的心理,心中推测李世民同意的几率很大,毕竟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天子不可能如此吝啬。 李恪道:“那便上奏吧,却不知几日能到长安。” “军书急报,日夜不停,三日一定能够到。” 马周心有余悸的说道,他从长安一路飞驰而来,简直去了半条命。 驿站三十里一次接力,正好可以保证速度,也不让驿卒驿马累死,还是成本最为合适的最佳考量。 “善。” “请长史代笔,请求天子调拨上下军将,以充燕然道行军。” “喏。” 代写奏疏,本应当是录事参军的职责,只不过如今的录事参军,统统派去军中主持庶务,李恪身边一个闲人都没有。 马周的字迹隽秀,毕竟当了许多年的中书舍人,字迹不好自然不行。 中书舍人在一定程度时,兼任了天子的秘书,毕竟在前朝,中书省就叫内史省。 担任过中书舍人,就意味着飞黄腾达,即便不能位居宰辅,也能高官厚禄,荫蔽子孙。 第70章 遇敌 整整三日后,来自灵州的奏疏,在马上一刻不停,终于抵达了阙下。 门下省黄门侍郎见到灵州的奏疏后,片刻不敢耽搁,放下一切政务,匆匆交代两句,带着尚未开封的奏疏,火急火燎前往立政殿奏报天子。 鱼袋递上去没多久,就获准入宫,一路小跑直奔立政殿而去。 天子与列位宰相和大将军,正在立政殿中议事。 殿外卫士肃立,肩头落满雪花。 激烈的争吵声从殿中传出,齐鲁燕赵吴越各色方音此起彼伏,最为响亮的晋地口音,慷慨激烈,言辞毫不客气。 仍旧是为了此次作战,李世民主张出塞主动作战,而尉迟敬德则坚决反对,甚至不惜请辞。 身为诸将之首,尉迟敬德如此反对,众将也不由得反对这次作战究竟有几成胜算,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陛下,臣垂垂老矣,难当陛下大任。昔日长平侯、冠军侯纵兵漠北,汉室筹谋数载,精兵锐卒尽赴二将,十万大军出塞,乃远涉碛漠,亦未曾长留。” “陛下以仓促拼凑之军,命年不及弱冠之吴王为将,与羊入虎口何异?” “况且,漠北地理情势如何,无人知晓,并无一份舆图,一名向导,契苾部久居西土,陛下即便征发契苾藩落之骑,也无济于事!” 尉迟敬德高声言道,声音响亮到急匆匆赶来的黄门侍郎都听的清清楚楚。 来在立政殿前,黄门侍郎孙瑾颇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现在就进去。 如今殿内正在激烈争吵,自己此时贸然闯入,或许还会被陛下迁怒斥责。 可是……孙瑾看了一眼怀抱的奏疏,一咬牙小声对内侍少监道:“禀报天子,门下省有灵州吴王的紧急奏疏,刻不容缓,黄门侍郎孙瑾求见。” “喏。”内侍少监恭敬地行礼,转身小心翼翼的进入殿内。 此刻,李世民坐在御座之上,满脸怒意,烦躁异常,房玄龄看着高高悬挂的地图,绞尽脑汁。 众位大臣各自有座位,端坐其中,唯有一位面色黝黑,身形粗壮的武将,站在大殿中央,挺着腰板和皇帝陛下对视。 内侍少监小心翼翼的从侧面接近李世民,尽量不引起众人的注意。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好几道目光接连投在自己身上。 “大家,吴王的奏疏到了。”内侍少监轻声奏报道,声音极小。 “让孙瑾进来。” 李世民不耐烦的说道,方才求见的银鱼送来,李世民便知道孙瑾将要入宫,恰巧有事要询问与他。 “奴婢遵命。” 内侍少监悄无声息的退下,临出门前,和王德交换了一下眼神。 两人各自点头,表示内外无恙。 很快,抱着奏疏的孙瑾快步走入殿内。 “黄门侍郎臣孙瑾,拜见陛下。” “坐吧,奏疏呈来。” 李世民随手给他指了个座,在一众宰相和大将军中,孙瑾小心翼翼的正襟危坐,上身挺直,生怕出一点错。 王德接过装着奏疏的木匣,用衣袖拭去顶部融化雪水与灰尘凝结形成的污垢,恭敬地放在李世民身前,然后退后三步,目视前方。 不该看的不要看,御前保命原则之一。 敲碎封泥,李世民打开木匣,里面是用油布包着的奏疏。 从灵州到长安,一行数百里,一半路途都在降雪。 油布包裹可以让奏疏不被雪水打湿。 在油布中取出奏疏,李世民立即翻开。 “缺人?” 李世民脸色突然一变,糟了,忘记这事了! 燕然道行军的底子,连营州都不如! 折冲府越骑、王府卫士还有塞下胡骑,根本没有几个受过训练的军将,难以约束大军。 “兵部尚书呢?” “陛下,侯将军在渭北大营。”房玄龄躬身道。 哦,对了。 侯君集在渭北统领府兵,军务太多,几乎忙糊涂了。 “兵部侍郎呢?” "在晋阳督运军资,此前李将军遣人告急,河东军资甚乏,陛下乃令郭侍郎去河东督运军粮军械。" 是了,郭福敬去了河东。 “罢了,宣中书舍人吧。” 李世民无奈一叹,暂时终止了这次御前会议,而刚刚走马上任,第一天当值的起居郎刘仁轨则忠实的记录下这一幕。 是日,上与房玄龄、李药师、尉迟敬德等议,忽吴王疏至,上问兵部尚书、侍郎所在,房玄龄答曰,具不在朝,上乃遽止其议,召中书舍人录诏,乃令吴王自行辟署,自朝中五品以下至白身,悉听其辟,吏部唯书录而已。 在中唐改制以前,起居郎向来可以如实记录天子与大臣议政之事。 而起居郎向来是脖子极硬的诤臣,宁可头断,也不能让天子看起居注。 裴辛毕恭毕敬的记录下天子的诏书,不用拿去政事堂,当场就获得了批准,随后中书门下两省走一遭,诏书立刻发往灵州。 随后,议政再一次继续。 李世民没有在意这道诏令,在场的宰相们也没有在意,不过是辟署一些五品以下的小官,不算什么。 “战机在此,敬德难道失了胆气吗?” “臣若失胆气,何敢从陛下讨平天下,立此殊功?”尉迟敬德分毫不让,他本就是刚强之人,此前为了座次,还把劝架的李道宗打伤。 而且又是大唐开国的功臣,玄武门之变的元勋,自然底气十足。 又有底气,又有胆气,尉迟敬德恨不得上朝横着走才能展现自己的功劳赫赫。 结果就是,被李世民吓唬一通,收敛锋芒。 “高明,汝观政许久,于军事之上,有何想法?” 李世民看到尉迟敬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模样,干脆不去理他,转而问李承乾有什么看法。 于是,众人的目光旋即投向了李承乾。 这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在军事方向发表意见,尤为重要。 此前出手罢黜唐俭,揽下修葺运河的大任,已然让众多士人刮目相看,每日往东宫投文书的士人,不计其数,几乎可以于吴王府前的“白璧”分庭抗礼。 李承乾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深吸口气,按捺住心中的紧张。 他缓缓起身,不紧不慢的走到殿中央,躬身先向天子参拜,随后站起身转向众人,来到高高悬挂起的舆图前,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第71章 李恪的想法 舆图之上,正是南起黄河,北至漠北的北地舆图,在舆图之上,三座格外标注城池,尤为引人注目。 在城池边,贴心的标注着城池的名字。 长安、洛阳、晋阳。 大唐的东西二都和起家之地,北地重镇。 许多面旗帜用针插在舆图上,随时摘取。 而旗帜最为密布之处,乃是河东塞外一线,在朔州马邑一线,北面是薛延陀南下的大军,南面是并州大都督府所统领的兵马。 由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勣统率,沿着此线东西分开,正是大唐北地边防布置。 东端营州都督府,张俭统之。 西端灵州都督府,吴王统之。 而这道防线,则与舆图上三座重镇紧密相连,朔州云州一线,经由雁门连接晋阳,灵州凉州一线,经由关陇驿道连接长安,而营州蓟州一线,则依靠运河沟通洛阳。 经过一个多月的布置,大唐在北地经营已然铁桶一般,薛延陀若是没有当年匈奴的兵威,连长城一线都突破不了。 但是,这样的布置在李世民以及此刻御前军议的文武重臣看来,都是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 动员整个北地三百万人,运送补给军粮,军械药材,沿途损耗便是天文数字。 河东一线,全是山地。 尤其是自晋阳向北,一路山山路崎岖,甚至只能容许两辆车并排同行。 雁门关天险,不仅阻碍着北贼南下,更是阻碍了向草原运送补给的步伐。 大规模征发民夫,消耗的民力难以计量。 前隋肆意妄为,消耗民力,以至于百姓不堪其扰,纷纷举兵。 大唐建立在隋亡的废墟上,自然吸取了民力不可以随意消耗的教训,自从贞观三年伐突厥开始,天子就一直秉承,尽可能少动用百姓,尽量用精锐的兵马,深入敌境,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然而,贞观十一年薛延陀入寇,却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意外。 本来天子对薛延陀早有安排,依靠和亲暂时稳住薛延陀吗,等到民力稍稍恢复,便征发兵马,一举深入漠北,平定薛延陀。 皆是无论是扶持诸部族分治草原,还是直接派遣官吏统治,都将无往而不立。 然而,薛延陀突然南下入侵,使得大唐陷入了慌乱。 边境大规模告急,朝廷反应也有些过激,一个劲的征发民夫,严冬之时运送粮草军械抵达前线。 此刻,大运河已然冰封了! 从洛阳开始,大运河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有人在冰面上破除冰层。 抛石车、八牛弩一起上阵,也无济于事。 幸好营州蓟州一直是抵御高句丽的前线,囤积的物资还算充足,缺乏的只是兵力。 倘若薛延陀和高句丽联手,高句丽突然兴兵进攻榆关,从卢龙塞入关,河北一线再无险阻可收,一个大大的口子出现在绵延千里的边境上。 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方略,也将就此失效。 而在军事上,李世民与将军的考量如出一辙。 久守必失。 被动应对不知道什么时候脑子一抽就会率兵入寇的敌人,总会出现失误。 与其被动应对,斩战略上陷入僵局,不如主动出击,将战火燃烧到敌人的统治范围之内,即便后方运输的损耗再多,也比敌人的损失要小。 最坏的接过,也不过汉武帝后期的局面。 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但是,匈奴人难道好过了吗? 漠南大片肥沃的草场丧失,西域的属国归附汉室,只能龟缩的漠北,依靠天险硬撑,阻拦汉军北伐的脚步。 望着高高悬挂的舆图沉默良久,李承乾似乎进入了状态。 随着他深吸一口气,登上高台,房玄龄知趣的让开了为之,包括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李承乾。 “孤以为,此战至今,我唐家已立于不败之地,而今需要思量之事,无外乎何以取胜,何以取得大胜。” “或是纵兵围歼,令薛延陀匹马不得北归。” “或是遣师渡漠,深入漠北,断绝薛延陀归路。” “或是一战大破薛延陀,趁此战机,转向四方讨伐。” “而今吐谷浑旧部,尚且不稳,吐蕃屡次袭扰边境,西土边防不稳,亟需征讨平定。” “辽东之地,兵乏城弱,不堪坚守,此番万幸薛延陀没有绕道幽州,否则河北一线,恐难坚守。” “战事至此,需要议论的已经不是如何击退薛延陀,而是战胜薛延陀之后,要如何为政。是要一战灭亡薛延陀,还是趁此机会用兵他处,以除四方之患。” 李承乾高声言道,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 众人不禁点头认同,神州有些惊讶太子殿下的高瞻远瞩与深谋远虑,不由得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李世民,陛下,是不是您提前教给太子,想让太子殿下显露威仪?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李世民笑容更甚。 善哉,此朕之冢子也,无负朕望! 李世民此刻心情颇佳,自从经历了魏王之事,李世民对自己的教育便开始了反思。 皇子之中,唯一还算成器的也就是吴王,敢于带兵征战,还取得了大胜。 到了如今,李承乾也开始展露峥嵘,李世民的喜悦之情更胜一份。 “高明啊,依汝之见,此战之后,应当秉持何策?”李世民笑着问道。 房玄龄的眼神一怔,眼底露出思索之色。 这是……奏对国策吗? 房玄龄心中凛然,天子看来要培养太子了。 若是询问此战之后,如何用兵,天子当直言相询,而今命太子自陈其策,多半询问的不是用兵方向,而是大唐接下来几年的走向。 想到这里,房玄龄不禁低下了头,思量着太子殿下会做出何等回答呢? 房玄龄心思细腻,谋划深重。 其他人难以企及,但李靖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不过早早为了避险而赋闲在家的他,对于皇族内部之事,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臣以为,此战之后,薛延陀士气大衰,正可乘胜而追击,一战定乾坤!” “随后,携大胜之威,效法汉武帝开辟西域,再定西土,河西与西域互为拱卫,成犄角之势,吐蕃再难入寇,而吐谷浑再难兴风作浪。” 说到这里,李承乾的心气忽然上来了,看着高高悬挂的舆图,生出万丈豪气,挥鞭指向辽东,大声道:“届时可命一大将,统三十万军,水陆合击,四路进军,破高句丽复辽东故土,扫荡朝鲜,犁平扶余!” 李承乾挺身而立,神采奕奕。 本想受到父皇以及群臣的赞誉,可等了许久,殿内还是落针一样安静。 此刻,李世民、房玄龄、李靖三人互相对视,交换着眼神。 三人各自读出了对方眼神之中的隐忧,以及一个熟悉的名字:隋炀帝杨广。 第72章 中间商 一样的好大喜功,一样的雄才大略,一样的聪明贤能。 在李承乾身上,李世民看到了隋炀帝的身影,甚至连李承乾对未来大唐用兵方向的规划,都与隋炀帝如出一辙。 先平北狄,再讨西羌,最后聚合天下之兵,合兵辽东,打破高句丽。 然而,若是这样的战略规划行之有效,大隋又岂会灭亡? 若是杨广的规划能够执行,此刻天下就该款步步入大业盛世,杨广甚至可以捞到一个庙号,和一个极佳的谥号。 岂会和如今一样,用上伤害性极强,侮辱性极大的“炀”这个谥号? 亡国的乃是大隋,而今天下四处飘扬的乃是大唐的旗帜,四海之内,天子的威仪人尽皆知。 而前隋,则变成暴虐无道的代名词。 看着意气风发的李承乾,李世民不禁有了一丝隐忧。 实话实说,李承乾的规划毫无问题,四方蛮夷却是需要征讨,先一鼓作气平定北狄,在攻灭实力尚且弱小的西羌,赢得安稳的后方,最后集合天下的力量,合兵辽东,进攻盘踞辽东故土数百年的强敌高句丽。 这一战略,就连李世民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然而,李世民却知道问题是什么。 民力! 征讨漠南漠北的戎狄,汉武帝穷尽一生,御极五十四年,从汉高帝平城之战之战算起,何止百年。 即便薛延陀的力量不能和匈奴相提并论,比起纵横草原数十年的突厥也相去甚远,但终究还是强敌,灭亡薛延陀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都是民力。 天心既民心,民力就是国力。 民力收到损失,却毫无顾忌,一味的对外用兵,这是取死之道。 此战,三百万百姓动员运送粮草军械,若是乘胜追击追亡逐北,杀入草原,势必会耽误来年的春耕。 一来一去,对民力的损失,绝不止两倍。 若是攻克薛延陀还好说,若是遭到惨败,精锐之师丧于漠北,大唐的江山还能安稳吗? 更何况,根据李承乾的规划,此战结束之后,立即转向西羌,先平吐谷浑,再定西域诸国。 连年征战,民力何其疲惫。 这与杨广十四个月修建东都何异?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埋下了大隋灭亡的祸根! 民力的损耗只需要一次大战,或者营建几个宫室,但是民力的恢复,却需要数代人的休养生息,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恢复的。 民力不是韭菜,不能一茬一茬的割,一味的消耗民力,迟早会产生后果。 天下义军四起,海内豪杰举兵,丝毫狼烟滚滚,天子龟缩江都。 这便是前隋枯耗压榨民力带来的恶果。 而今,经历了岁末战争,开国大战,大唐的民力比起昔日大业年间,相去甚远。 凭借相差如此之远的国力,走前隋的老路,岂不是重蹈前隋覆灭的覆辙? 大唐自从建国以来,一直以前隋为鉴,显然太子没有听进去。 李世民叹了口气,果然,年轻人总是喜欢隋炀帝似的天子,将其失败归结于偶然,却不仔细思量,,若是隋炀帝的政策完美无缺,天下岂会到如今的局面。 开国以来,历次出兵征讨,无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尽可能少动用大军,消耗民力,尽可能休养生息,不让百姓收到侵扰。 朝廷一道征发徭役的政令,下到乡里之间,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人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上下其手,从中鱼肉百姓。 经历过开过厮杀的李世民与群臣明白其中之意,但从小生在神宫,从没有治理过州郡地方的李承乾,却想不通其中关窍。 “公等以为,太子所谋如何?可畅所欲言,无需顾忌。”李世民道。 房玄龄随即站了出来,拱手道:“太子所谋甚佳,臣深以为然。” 听到房玄龄的赞誉,李承乾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笑容。 毕竟房玄龄的名声早已传遍大唐,善于谋略之名,几乎可以与昔日张良相提并论,受到房相公所赞誉,即便是堂堂太子殿下,也会感觉脸面有光。 “小子愧不敢当。”李承乾躬身客气道,表现得有礼有节。 “只是,太子殿下所谋甚急,未曾考虑到百姓民力之损耗,操之过急,难免有些欲速则不达。” 房玄龄的话很是委婉,说是欲速则不达,实际上甚至可以导致南辕北辙的后果。 “小子受教了。”李承乾再一次躬身行礼,礼节甚至面部表情,细微动作上毫无挑剔之处。 房玄龄看到李承乾的表现,欣慰的回礼。 善哉,太子殿下能够听进谏言便好! “玄龄所言甚是,高明为政甚急,民恐不堪其扰,子曰,苛政猛于虎,高明需谨记于心,不可忘怀。”李世民也说道。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李承乾顿首叩拜,面色严肃,显得颇为内疚,仿佛再内疚自己为政的不足之处,李世民看在眼中,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最终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便道:“免礼,且听列位相公与大将军所言,高明当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我师,此殿中具是国之栋梁,天下翘楚,皆可为高明之师。” “喏。”李承乾再一次站起身,恭敬下拜。 “药师,薛延陀若是退却,卿以为当在何时行动?”李世民把目光投向了李靖,虽然李靖许久没有过问政事,但是他在军事上的成就,仍旧让他成为李世民遇到问题的第一选择。 李靖站起身,扶着手杖,他的足疾还没有痊愈,如今进出宫禁,需要乘坐肩舆。 此乃莫大殊荣。 如今大臣之中,除了几位垂垂老矣的老夫子,唯有李靖才有如此殊荣。 “陛下,臣以为薛延陀退却,或在今岁冬日,或于来年初春。” 李靖给出了两个猜测,武将们或是点头,或是摇头,与自己的判断相互印证。 而李世民却毫无动作,只是侧耳倾听。 “臣以为,薛延陀顿兵长城已有月余,尚未退却,无非是担忧我军趁势追逐,亦或是无功而返,诸部震荡。” 李世民点了点头,这与他的想法如出一辙。 “为何薛延陀会于今冬退却?”李世民问道。 李靖躬身致礼,在众人瞩目之中,来到舆图边,用木杖指着舆图上河东一线的布置。 第73章 诛心 “陛下,王师在河东聚兵十余万,若要衔尾追击,薛延陀恐怕难以抵御,唯有在冬日冰封之际,趁着朔漠风雪,才有一线生机。” 李世民点头认同,他完全理解李靖的想法。 两军对峙,弱势方先行后撤,而占据优势的一方,怎么可能不趁机追击,以此扩大战果? 薛延陀顿兵塞下,唐军以逸待劳,想与唐军脱离接触,只能依靠自然环境,靠着漫天风雪,阻拦唐军追击的步伐,从而为薛延陀争取到撤退的时机。 必要之时还可以用一些部族牵制唐军的追兵,从而让大多数精锐的薛延陀本部,得以尽可能减少损失,返回漠北。 “那薛延陀为何会在来年春退却?”长孙无忌不明就里的问道。 长孙无忌虽然是天子的心腹,但是向来短于领军征战,对战争的理解,几乎是在场众人的垫底。 “薛延陀若是在来年春日退却,多半要设伏,伏击我追击之兵。”李靖沉声言道,目光直指舆图上的一条条水脉,那是薛延陀进兵退兵的最佳路线。 “药师此言何意?”长孙无忌还是不解。 “辅机可知河东大军,一日消耗几何?” “这……”长孙无忌露出了难色,犹豫道:“难道真如兵书所言,日费千金?” 李靖默默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何止是日费千金,从洛阳转运的粮草军资,运送到晋阳,损耗不可胜数,一日之间,人马所消耗的粮草就有数万,这还没算上民夫自身消耗。” “是啊,此战之后,河东、河北民力大损,应当由两三载不宜劳动百姓,使百姓休养生息方为上策。”房玄龄眼中流露着深切的忧思,此战被迫迎战,仓促之间,大唐只能料敌从宽。 “薛延陀便打如此主意,朝廷不能一直维持大军在边庭,何况是寒冬之际。冬日转运消耗数倍,粮仓启程一石军粮,运送到前线,或许只剩下一斗而已。” 李靖继续道:“薛延陀倾国而来,自是无需转运,而王师十数万汇聚塞上,岂可掉以轻心?” “薛延陀便是在赌,赌朝廷无法维持,以至冬日边庭告警,届时长驱直入,攻克晋阳,一路席卷,取黄河为险阻,出太行径扫荡河北,与高句丽内外相合,关东之地便不为朝廷所有。” 李靖严肃的说道,众人听的很认真,无论薛延陀的计划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大唐也不能对赌,必须顶着巨大的损耗,将无边海量的物资送往边境,供给大军。 若是朔州失陷,雁门关破,大唐在北地的边防,将会面临一个巨大的口子,雁门关外的纵深将不为大唐所有,大唐要么用几万儿郎的性命夺回朔州,要么只能龟缩长城,陷入无边的死循环。 边防投入越来越大,可主动权在敌人之手,届时花费再多,也无济于事。 言至于此,就连不懂战争的长孙无忌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但李靖的话还没有结束,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凝视在诺真水,“来年春,漠北到漠南之间可以调动大军,若是此时薛延陀撤军,王师是否要追击?” 长孙无忌不假思索道:“自然要追击,攻破薛延陀王庭!” 听了方才一席话,长孙无忌已经成为了一个坚定的主战派。 李靖却叹了口气,道:“若是追击,薛延陀一定会设伏,那时攻守相异,就变成薛延陀以逸待劳,在草原上伏击王师。” “为之奈何?” “那……”长孙无忌还要多言,却见李世民一脸沉思,望着舆图久久不语。 进可攻,退可守。 此番大战,看似是唐军大获全胜,实际上是薛延陀凭借极小的代价,拖垮了大唐北地的民力,至少几年之内,无法发动战争! 轻敌了……大意了。 李世民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做了许多年天子,小看天下豪杰了! 薛延陀从一个漠北小部落,发展至今,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过,李世民还是从中找到了关键——漠北! 一片朔漠,堪比长江。 漠北便是薛延陀的腹心,纵然漠北贫瘠,但也能养活十几万部族,在塞下受到重创,回到漠北舔舐伤口。 大唐家大业大,恢复民力需要十几年,而薛延陀船小好掉头,只需要一两年就可以恢复完毕,再一次挥师南下,扣问边庭。 久守必失,古人早已提出了理论。 再坚固的防线,也不可能永远的坚守下去,唯有进攻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不论这个期限是三十年还是五十年,至少天下能够安稳一代人。 中国既安,四夷自服。 用兵与不用兵,从来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帝国的顶层决策者,在立政殿议论了半个月,还在犹豫之中。 “说到底,还是漠北。”李世民沉默良久,最终叹息道。 听到此语,一向反对出兵的尉迟敬德也沉默了。 他没有李靖那样长远的眼光与可以看透几十年的大局观,但是作战孰轻孰重,他还是可以分清的。 比起几十万儿郎的性命,用不到一万将士去冒险,太划算了。 用兵之人,向来心狠。 李靖如此,李世民如此,尉迟敬德也不例外。 权衡利弊,无非是让一部人去死,还是让另一部分人去死。 “陛下所言,亦臣之所想。”李靖轻声道。 两句话说完,殿内依旧鸦雀无声。 长孙无忌垂首思索,不时抬起头看看舆图,想要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房玄龄一直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可耷拉的嘴角还是说明他一筹莫展。 战战兢兢的黄门侍郎大开眼界,对宰辅之位更加热切。 而雄心万丈的李承乾,乖巧的正襟危坐在李世民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在思索。 此刻,殿中最为响亮的声音,乃是兔毫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刘仁轨恪尽职守,将天子与宰辅议论的每一句话记录在起居注上,奋笔疾书抄录着,并且渐渐明白为什么起居郎这个职位尤为关键。 不仅仅是因为清要显赫,更是因为可以毫无距离的接触到大唐最顶层的设计决策。 门下省的起居郎、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之所以能成为宰相的摇篮,不仅仅因为时刻伴随天子,更因为可以常年居于中枢观政,是州县官吏望尘莫及的优势。 第74章 世家之祸 日暮时分,灵州城东,一队轻骑纵马飞驰。 只见雪花四起,隆隆的马蹄声此时也不见了踪影,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有马蹄踏在厚厚的雪中,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这是一队百人轻骑,为首者胡人面孔,脸上从上到下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显得杀气腾腾。 “城门休毕,天子有敕书至!” 眼瞧城门即将关闭,执失思力大吼一声,声音响彻百步,震落城头箭楼屋檐的积雪,城门都尉抬眼去看,连忙制止道:“且止,天子敕使至!” 宣令完毕,都尉还不忘派人去禀报吴王。 毕竟,能够让天子派遣三卫之首的亲卫担任扈从传诏之人,整个灵州也只有吴王有此资格。 “快去军中,请禀报吴王。” 执失思力看到城门关闭的步骤戛然而止,大松一口气,随即一夹马腹,催马疾行。 轻骑在执失思力的带领下,飞一般冲入城内,城门都尉眼馋的看着一匹匹飞驰的骏马,流下了羡慕的口水。 “这都是好马啊——” 进入城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条,边塞之地,更是战时,整条大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甚至连一棵树也没有。 据说是因为妨碍大军同行,被刺史下令砍伐了。 沿着大道,执失思力迅速来到了刺史府。 “天子敕书至,请吴王来接敕书。”执失思力对看守大门的卫士说道。 “吴王在军中,不在刺史府。” “不在刺史府?”执失思力闻言一怔,堂堂吴王,居然真的能日日与将士同起卧,没搞错吧? “军营在何处?” “城北十五里。” 卫士言简意赅,守门之时,不可以与人交谈,若不是此人是天子敕使,卫士早就扬起手中长槊,驱赶他们离开。 “多谢。”执失思力拱了拱手,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胯下战马的鬃毛,稍加抚慰。 “十五里,城北军营,走!”执失思力对亲卫大声喝道,随即一马当先催动骏马,直奔城北而去。 太阳愈发西垂,夕阳的余晖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昏暗。 骏马不愧是骏马,踏在城内的坚实道路之上,一溜烟似的飞驰着。 坚硬的马蹄敲击着石板,发出砰砰的响声。 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执失思力总算离开了灵州,一路向北而去。 “驾!”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从小长在草原的执失思力,自然向往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但他毕竟是突厥降人,即便立下战功,也颇为谨小慎微,不敢稍稍逾越。 即便天子射猎,执失思力也不敢展露自己的射雕箭术,甚至要充当诤臣的角色,劝天子不要射猎。 而今,远途奔驰,两日一夜从奔驰一千四百里,从长安到达灵州。 虽然筋疲力尽,但执失思力却感觉难以言说的满足。 “驾!” 连续奔驰两日,战马已然不堪重负,执失思力清楚,这匹马已然油尽灯枯了。 “将军,前面就是军营!” 亲卫中郎将看着不远处的营垒,大声喊道。 那是一座用汉魏旧城扩建的军营,夯土的营垒坚固无比,城内没有街巷,只有一条条可以容纳四匹马并行的道路。 军城的中央乃是武库,城池外道路宽阔,却暗藏杀机,陷马坑不计其数,铁蒺藜、木蒺藜遍布,壕沟深一丈,宽三丈,从距离城墙五百步,一直挖到羊马墙前。 而在城墙之上,甚至还有突出布置的八牛弩,用以提升射界。 这还不是这座军城防御的全部,在不高的丘陵上,几十座烽燧封锁着这片山区,所有的交通要道,山间小路,甚至山崖断层,都在大军的监视之中。 这一切严密的防御,自从前隋驻军于此便开始营建,不过修筑到这样密不透风的状态,还是胆小的李恪的手笔。 防备偷袭综合征。 陡然间,烽火燃起。 恰好是太阳降下最后一抹余晖之时,一道烽火燃起,随即是第二道、第三道,一直延续到军城所有的烽火台,统统燃起烽火。 相隔数里,执失思力听到了低沉绵长的号角声,在山谷中随风传来,灌入他的耳中。 好高的警觉。 执失思力不禁心中赞叹,拍了拍慌乱的战马,传令亲卫就地下马止步,高高举起大唐的旗帜,点燃火焰。 夜中,被误伤也无法责怪旁人,何况那人是吴王。 短短半刻,一队轻骑从山间两掖的隐蔽道路冲出,出现在执失思力所率领亲卫的后方。 “啊?”执失思力吃惊的转过身去,下意识握住腰间的横刀,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拔刀。 这时,一连串的羽箭不知道从哪里射了过来,射在执失思力脚边,吓得执失思力立刻放开刀柄,大声喊道:“休要放箭,吾乃执失思力,天子敕使,天子有敕书与吴王!” “勿动!”萧徇骑在马上,大声喊道。 “这……”执失思力竟无言以对,什么时候天子的使者遭遇过如此待遇? 片刻,一骑从军营中飞驰而出,直奔萧徇而来。 骑士来到萧徇身边,附耳言道:“大王偶感风寒,用了药方才睡下,马长史有令,先让敕使入营,不可怠慢。”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 李恪昨日洗了个澡,没想到突然下雪,早上起来浑身算账,鼻子不透气,脑袋犹昏又沉。 医官忙不迭的前来,立刻断定乃是风寒,开了几副药,李恪捏着鼻子喝下,裹着厚厚的被子,发汗睡了一觉。 “知道了。”萧徇点了点头,让众人收起兵器,来到执失思力身前。 “在下吴王府功曹参军、奉议郎、飞骑尉萧徇,现充燕然道行军录事参军。”萧徇躬身报上自己的官职与以此表示自己的敬意。 吴王府功曹参军乃是萧徇的本职,奉议郎是六品文散官,标明品阶,领取丰富,享受待遇都要按照散官计算,飞骑尉则是勋官,对于身为文官的萧徇而言,除了领取一点勋田和稍稍荣耀一些,并没有什么用处。 最后一个长长的官名,则是萧徇现在从事的职务。 以吴王属官的身份,充任燕然道行军的录事参军,掌管军法律令,铁面无私。 萧徇谦恭的报出自己的官职与姓名,执失思力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傲然。 这也难怪,三个月不到从白身一跃成为六品文官,谁能不傲然呢? 想到这里,执失思力不禁想起吴王在长安的贤明,心中好奇,吴王究竟是不是传言的那么贤明,那么礼贤下士,那么清白自守,还是仅仅是坊间虚言? “某是执失思力,烦劳萧参军引路,宣明诏敕。”执失思力道。 第75章 出击 将士披挂铠甲,登上营垒,长弓硬弩蓄势待发,藏兵洞中,隐隐传来兵器与铠甲碰撞摩擦的铿锵声。 执失思力骑在马上,看着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的将士,额头滴下几滴汗水。 好生精锐的兵马! 远远望着两掖山峦上,哪里火光闪烁间,执失思力仿佛看到了埋伏在林中的伏兵。 未料胜,先料败。 吴王果然是善于用兵之人,从细微之处可见端倪。 “执失将军,还请下马。” 降至营门,萧徇翻身下马,身后的将士也不约而同的下了马背,牵马而行。 “这……”执失思力一愣,自己前往四处军营,还没有遇到这种规矩。 “此乃军令,若是执失将军执意不从,还请在营外安歇,莫要入营乱军法。”萧徇严肃以对,一脸正色的面容,让执失思力相信他的话丝毫不虚。 倘若自己敢待人硬冲,这个姓萧的录事参军会毫不犹豫的命将士放箭。 萧徇又道:“营外尚有几处营房,若是将军不肯下马,可在此处过夜。” 执失思力按照萧徇手指方向看去,顿时呲牙咧嘴。 只见一座以箭楼为核心的要塞,横亘在山腰,阻拦着上山的必经之路,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是吴王命人修建的?”执失思力问道。 “正是。”萧徇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上个月刚刚抵达灵州,大王率兵巡山,至此而止,乃命人修筑壁垒,以备敌袭。” “原来如此。”执失思力面露思索之色,那座堡垒的选址极妙,恰好封锁住前往军营的唯一一条大道。 两侧的山路崎岖难行,更兼处处埋伏,望楼烽燧漫山遍野,整座军城十里方圆,都在吴王的控制之下。 见到横亘在山腰的要塞,执失思力只想到唐家蜀地的锁匙——剑门关。 执失思力凝视许久,最终下了马背,牵着骏马跟在萧徇身后。 土地虽然被平整过,但每日游骑出营,难免弄得坑坑洼洼。 缓缓向前行走,灯火越来越明亮。 行走到距离军城百步的时候,道旁出现大量的火堆,点燃照明之余,也为城头的将士标定距离。 军城外的道路宽阔,但是在被木栏隔离的道路之外,处处可见各种城防措施,和灵州城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前进一步,执失思力都感觉压力巨大,面前黑漆漆的军城,仿佛是黑夜中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来犯之敌。 “来者何人!”哨兵大声喝问。 “录事参军,萧徇!” 城头上的哨戒森严,得益于保小命防偷袭的李恪安排,进出军营不仅要堪合符信,还要验证口令。 口令一日一变,只有需要离开军城的人,才能知晓。 而在军城之中,如果没有意外,日暮便是宵禁之时,所有将士返回营房,军将待人巡营,军营之中也有驻守值夜的军官,日夜防备偷袭。 哨兵站在城头,用浓重的长安口音,大声喊出今日的口令: “氢氦锂铍硼!” 萧徇也用他标志性的江东口音对出回令:“碳氮氧氟氖!” 执失思力在一边听的糊涂,这是汉话,还是突厥话? 若是汉话,为何一个字都听不懂,可若是突厥话,执失思力眉皱更紧某便是突厥人,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呐。 看到执失思力诡异的面容,萧徇稍稍一笑,解释道:“这是大王每日传下的军令,前言不搭后语,方才让贼人无从思量。” 原来如此。 执失思力缓缓点头,这一条可以用在北门屯营之上。 北门屯营屯驻玄武门外,地位尤为紧要,只不过卫禁还是老一套,就连天子也曾蒙混过去。 “萧参军,昨日的口令是什么?”执失思力问道。 萧徇回想道:“是‘奇变偶不变’对‘符号看象限’。” “这是汉话?”执失思力不敢肯定,他在大唐多年,还娶了唐家的公主,自认与一般的唐人无异,可这句话,何止前言不搭后语,每个字之间都莫名其妙,令人摸不着头脑。 “是,每日的口令,大王皆书于文字,置于案头。” “萧参军可知此口令是何意?” “一筹莫展。”萧徇干笑两声,自从口令颁下第一天,萧徇就从来没有看懂过,就算每次都是汉字,他还是不解其中之意,只能生生背下。 “那前日呢?” “膜仁消失现两体。” “对什么?” “赤道版上点整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前言不搭后语,字字毫无关系,吴王是怎么想到的? 不过执失思力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上旬呢?” “一价氢氯钾钠银,对二价氧钙钡镁锌。”萧徇苦涩的笑着,这些口令他牢记于心,可就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执失思力彻底死心了。 干咳一声,执失思力不再纠结,跟在萧徇身后,进入军营。 吴王奇思妙想,天马行空,非是凡人可及。 “天子敕使至,大王怎么样了?”马周快步从营中走出,李恪病倒了,身为王府长史,兼任行军司马,马周自然而然的负担起如此职责。 “大王还在睡着,发了一通汗,已经好多了。”崔促从李恪的房中转出,轻声说道。 “善哉。”马周松了口气,死在伤寒病症之下的人,每年不计凡凡,就连天子的皇子公主,也在所难免。 身在灵州,那周不由得担心其李恪来。 而今知道李恪身子无恙,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敕书,要如何接下?”崔促皱眉问道。 马周不以为然道:“某去接便是,汝赶快去依照大王平日安排,巡营问药,大王尚且病倒了,军中不知多少将士儿郎也会病倒。” “下官遵命。” 执失思力已然踏入军营,累垮的骏马被拉到一边,带领亲卫直奔李恪所在的中军。 此次前来灵州,执失思力除了充当敕使,还被授予了中军偏将的职务,而那一百亲卫,也是天子赐予吴王的卫士。 紧急时刻,保证吴王可以“仅以身免”逃回长安,接受天子的惩戒,而不是横刀自刎,血洒漠北。 “见过马舍人。”执失思力率先施礼,不论他地位如何高,他终究记得自己的身份,突厥一降将。 不敢稍稍有无礼之举。 “执失将军多礼了,马周不敢当。”马周立即还礼,随即上前拉着执失思力的手,表示亲近之余,更是为执失思力介绍吴王的情况。 第76章 妙策 “什么,吴王伤寒病倒了!?” 执失思力大惊失色,临行之时,天子私下耳提面命,面授机宜,乃是明言要将吴王活着带回长安。 自己与其说是来担任燕然道行军的军官,不如说是担任吴王的亲卫队长,负责中军的安全。 “是。”马周点了点头,按了按执失思力的手,示意他压低声音:“大王前日巡营,受了风寒,而今用了两副药,发了汗,已经没有大碍了。” “吴王无恙?”执失思力的嘴唇有些发白,显得很是担心,脸色极不好看。 “无恙,待到明日醒转,便能接见将军。” “善哉。”执失思力长舒一口气,声音减弱了一个八度,低声道:“天子有令,吴王若有病疾,皆需以始末奏报,此中事之始末,还请长史告知。” “这是自然。” 马周又问:“敕书何在,要吴王亲自阅览吗?” “非也,乃是命吴王自行辟署燕然道行军之令。”执失思力解释道。 "原来如此。" 军营类灯火通明,李恪被执失思力前来的响动扰醒。 “来人……”李恪声音沙哑的呼道。 “大王,您终于醒了。”卫文斌健步走入内室,见到李恪安然无恙,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李恪强自点头,挣扎着坐起身,依着软垫问道:“外面在吵什么,有人偷袭吗?” “大王误会了,并非有贼偷袭,乃是长安来了敕使,有敕书颁下。” 卫文斌解释道,听到李恪声音沙哑,连忙捧了一盏温水,交到李恪手中继续解释:“乃是执失思力将军传令,而且陛下有令,若是大王有伤疾在身,当派遣使者奏报。” “这……有必要吗?”李恪脸色一苦,感觉异常麻烦,不就是伤寒生病一场有必要如此费劲吗? 卫文斌严肃的说道:“大王乃是三军诸将,身具大军之望,若是大王病倒燕然道行军便垮了!” 李恪乃是燕然道行军的创始人,而且地位尊贵,还统领大军连战连捷,士气大振。 故而,认为李恪是燕然道行军的核心人物丝毫没问问题,甚至可以说,没有李恪就没有什么燕然道行军。 “此为天子之诏,大王还是遵奉吧,否则将在军,若是事事与天子相违,恐怕会引起非议。”慰问并低声劝谏道,李恪手掌兵马在外,不论是统率五千人,还是统率十万大军,屡次违反天子的诏令,毫无疑问会让天子生出猜忌之心。 “是是是……”李恪忙不迭地答应。 “大王,天子的敕书颁下,允许大王自行辟署其官,自五品以下至白身,悉听大王辟署。” 卫文斌送上一条好消息,让李恪喜出望外。 “快去请敕使来,孤要见天子的敕使!”李恪欢喜道。 微弱的灯烛发出昏暗的烛光,照耀在李恪的脸上,从卫文斌的角度看来,却像是为李恪蒙上一层神圣的外衣。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蓦然间,卫文斌想到了这句诗。 此时此刻,李恪就像传说中的周公,勤政贤能。 “大王,您还在病中,不如来日再见敕使吧。”卫文斌劝道。 “不行不行,孤就要现在见!” 李恪坚持立刻接见执失思力,卫文斌也没有法子,只能请执失思力前来,宣读天子的敕令。 自行辟署啊,那孤就把贤臣猛将都辟署了,起码能保证安全。 安全第一,面子第二。 “什么?”马周惊讶的看向中军,压低声音道:“大王要立刻见敕使?” “是,大王刚刚醒转,一醒转便要见敕使。” 卫文斌眼带泪光说道,何其贤明的大王啊,纵然身在病中,也不忘为大唐谋划! “某知道了。”马周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了。 王府长史拥有极大的权力,其中不乏能够限制亲王的权力,否则权万纪也不会如此遭人痛恨,以天子授予的权力谋图私利,乃是始作俑者! 李世民一怒之下,将权万纪除名,流放岭南。 执失思力刚刚来到下榻之处,一座普通的营房。 军中十人居住一座营房,因为十人乃是一个基础的编制“火”的人数。 比起行军在外的帐篷,拥有木制房屋,是极为奢侈的享受。 从小长在草原,打了半辈子仗的执失思力自然不是挑剔之人,出兵打仗还能住木屋,显然是极好的享受。 一连奔驰两日,执失思力已然累的筋疲力尽,腰背酸痛,倦意非常。 脱下厚厚的裘衣,再熊熊燃烧的炭盆炙烤之下,执失思力额头已然蒙了一层汗珠。 是值冬日,卫文斌为了凑够大军所用的木炭,着实废了好大的劲,而具体负责这项军令的灵州长史,更是从早忙到晚,日日夜夜盯着匠人烧制。 毕竟这是军令,时处战时,违背了军令,就算吴王挥刀杀了自己,也是自己有罪。 为了稳定军心,杀一两个没有完成军令的官员,不会有人为之鸣冤,设置还会赞扬吴王当机立断,处置果断,才没让大军哗变。 执失思力眼皮发酸,打着哈欠躺在木床上,硬硬的床板上铺着一层羊毛垫,羊毛垫上还有一层细麻布的床单。 这并非为执失思力特意的优待,毕竟战胜薛延陀大度设以及突厥的思结部后,缴获的牛羊不计其数。 李世民自然看不上这些牛羊,一道命令直接赐予了李恪分配的权力。 李恪二话不说,命人烹羊宰牛,犒劳将士,而羊皮则做成垫子,无论是垫在床上,还是披挂铠甲时垫在身上,都是绝佳的选择。 而珍贵的牛皮则被李恪命人制成皮靴,行军在外,就算每天乘马行军,没有一双保暖干燥的鞋子,也会让人感到难受与疲惫。 在保护自己小命方面,李恪从来不吝啬。 “执失将军睡下了吗?” 看到房中灯烛还没有熄灭,马周敲着门大声问道。 “未曾未曾,是马长史吗?”执失思力连忙应声,用凉水拍击了一下面部,稍稍令自己清醒。 打开房门,之间马周穿着极为正式的朝服,站在门外。 “请敕使至吴王处宣敕。”马周正色道,旋即站到一边,等待执失思力取到敕书。 这么晚还要接敕书? 执失思力吃惊不已,没想到吴王竟然如此的勤奋,快到三更天,还要接敕书? 虽然心中惊讶,但执失思力的速度却很快,片刻功夫便取了敕书,跟在马周身后,准备前往中军,宣读敕令。 第77章 屠戮 “见过吴王。”执失思力躬身一礼,虽然他是敕使,但他却也是臣子。 “将军免礼。”李恪笑着挥了挥手,勉强站起身。 在床上躺了一天,李恪感觉浑身都不舒服,猛然一站,竟然有些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请将军宣读敕书吧。” 接敕书斌没有很严格的规矩,也不需要拜香案,甚至连跪拜也不需要,如果是在站不起来,坐着听也没问题,甚至连宣读也不必,直接将敕书交给其人也无妨。 “喏。”执失思力从木匣中取出敕书,抱在手心,展开大声朗读。 这道文辞华丽的敕书出自裴辛之手,此刻他正在怀远坊的宅子中,接见来自河东的子侄。 年不及而立,已然位居中书舍人之位,深受天子信重,前程似锦。 裴辛算是当代河东裴氏之中,最为成器之人。 今日,他接见的子侄辈,乃是他无比看重的后辈,甚至可以成为裴氏的下一代支柱,承继家业。 少年丧父丧兄,没有见过父亲几面,堪称年少孤苦,若不是裴氏家大业大,恐怕早已成为乱世之中的饿殍孤魂。 而在族学之中,此人亦毫无近来子弟的浮华之气,从不走马斗犬,玩物丧志,甘愿苦读诗书,习练武艺,如今经史具通,文武双全。 “行俭啊,此番至京,便不要回去了,天子近来乃有开科取士之意,或许来年便有,行俭可持吾书信,拜谒宰辅门庭。”裴辛严肃的说道,唐代科举没有后世的完善,甚至说场外援助是堂而皇之,引为美谈之事。 “谢叔父。”裴行俭起身恭敬施礼,挺立的身姿,青涩中掩盖不去自信昂藏。 “且坐,天子近来颇感叹朝中青黄不接,堪为将者,一时间竟寥寥无人。”裴辛叹息道,朝廷缺乏后继的将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开国二十年,可是对外征战,还是依靠开国的老将,乃是昔日太子建成门下的将军。 如今,堪称骁将的年轻一辈,从朝中转一圈,也只能找到吴王一人。 可……吴王毕竟是亲王,天子之子,总不能一直在外典兵。 毕竟,天子如何取得天下,如何拥有分庭抗礼政治势力,天子心里最为清楚。 “叔父,行俭来时,多闻吴王之贤明,不仅远胜魏王,就连太子殿下,也大为不如,请教叔父,此事为实乎?”裴行俭用近乎标准的切韵口音问道。 唐代的标准官话,并非是以长安口音制定,也不是晋阳或是关中,而是沿袭自隋代,采用切韵,这种人工复合的汉语。 除了为官入仕之人,几乎没人会使用,毕竟贩夫走卒,也听不懂这样古怪的口音。 裴辛沉思半晌,亲手点起两盏灯烛。 “吴王之贤名,确实是士人自发传播,吴王远在灵州,领兵在外,无暇顾及。” “吴王之事迹,吾略知一二,为御史大夫弹劾亲王以及本府长史之事为实,输运四万石粮至边塞之事亦为实事。” 裴行俭问道:“那命宰执分寻天下诸道之事,也是出自吴王手笔吗?” 裴辛点点头,饮了一杯清茶,自从天子不知何时喜欢上这南朝之物起,朝中便盛行饮茶品茗之风,江东籍贯的大臣,风头一时无两。 毕竟天子的每一个举动,都有着深切的含义。 饮江东茶,或许就是天子有意重用江东氏族的先兆,毕竟前隋一直以战胜者的态度面对江东,以至于天下大乱,江东整体割据。 大唐向来以前隋亡国为鉴,前隋做的事,大唐有些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但有些一定会改弦易辙,不走大隋覆亡的老路。 “然也。” 关于此事,裴辛无比清楚,当日吴王与天子研讨之时,便是裴辛书录于文字。 裴行俭忍不住露出钦慕的目光,在河东时,他就常常听说吴王的贤明,无论是来往于长安晋阳的商旅和游学的士子,还是返回家乡过年祭祖的士人,都曾经不止一次提起吴王的贤德清廉。 比起吴王的才能,裴行俭更加敬佩吴王的清白自守。 “敢问吴王门下,可还招纳士人吗?”裴行俭期待的问道。 “这个……”裴辛犹豫不已,捋着长须:“吴王现居灵州,等到吴王征战而归,或许会有所招纳。” “吴王与魏王不同,魏王门下士人虽众,却与魏王具不同心,不过是徒有其表,两相敷衍罢了。” “前几日魏王被陛下痛斥,下诏就国,魏王文学馆之中,上千士人竟然无一人敢直言上书!”裴辛叹气道。 “而吴王门下士人虽寡,却皆是吴王亲自挑选的忠诚贤良之士,与吴王同心同德,虽万军中,可同生死尔!” 言及此处,裴辛和裴行俭叔侄不约而同的露出羡慕之色,羡慕崔固萧徇等吴王府的属官。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死对于士人而言,并不值得畏惧,太史公不畏死,苏武不畏死,张骞不畏死,前人不畏死,后人难道要逊色于前人吗? 仗义死节,名传千载,是所有士人的理想。 千载万载后,天下人或许不记得颜异、张汤、李广、主父偃这一个个风头一时无两的风云人物,但一定会记得,茹冰饮雪持节不失的苏武。 能找到知己,是士人莫大的荣幸。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侄愿投吴王门下。” 沉寂良久,裴行俭突然道。 裴辛默默点头,俨然同意了裴行俭的决定。 自幼丧父,裴行俭视裴辛为父亲,虽然只是叔父,但对于一个根本没有见过父亲几面,襁褓之中便丧父丧兄的孩子来说,将自己抚养长大,教导自己读书识字的叔父,就是自己的父亲。 “吴王此时在灵州,天子方才赐予吴王自行辟署之权,吾在吴王面前尚有几分薄面,行俭持吾之荐书,可见吴王。” “喏。” 裴行俭明白裴辛言外之意,只能写一封荐书,使得吴王接见,具体成与不成,还要看奏对能否打动吴王。 亦或是,吴王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贤明,裴行俭能否看上吴王。 毕竟吴王如今只是一位亲王,既不是天子也不是太子,即便入仕也无需一根树上吊死。 第78章 稳妥 想到这里,执失思力不禁想起吴王在长安的贤明,心中好奇,吴王究竟是不是传言的那么贤明,那么礼贤下士,那么清白自守,还是仅仅是坊间虚言? “某是执失思力,烦劳萧参军引路,宣明诏敕。”执失思力道。 …… 风雪漫天,大地白茫茫一片。 田野被雪衣笼罩,一片祥和之色。 河东之地,被贯穿南北的山脉分割成数个地区,并州大都督府正在作战,而靠近关内的绛州,正在转运粮草。 黄河虽然绵延数千里,却没有几个像样的渡口。 黄河水流湍急,黄河中心不知道多少涡流,毁人性命,两岸山峦数千年冲刷,早就如同峭壁,难以通行。 从关内道前往河东道,最迅速最直接的途径,乃是从今上率兵入关内的道路,反过来行进。 车队从蒲州渡河,经由蒲谨龙门津渡河,抵达河东绛州龙门。 此刻,蒲津早已汇聚了上百艘大船,来自各方,其中不乏天子的船驾。 而在码头之上,一队轻骑策马而立,骏马打着响鼻,一股白气冒出,渲染着冬日的寒冷。 骑手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御寒的裘衣,虽然看上去活像一只熊,可确实能够抵御黄河边的严寒。 一行骑手没有打出旗号,但周围之人还是根据骑手们全副武装的装扮,判断出这是从前线返回的战士。 事实也恰是如此。 陈素乘着骏马,焦急的等在码头,等待下一队船队返回。 从灵州至此,一路上需要四天。 陈素奉吴王之命,前往绛州征辟一名白身,与他一同离开灵州的,还有十几队轻骑,分散前往天下各处。 “船来了!”副手高声喊道,把陈素从思索中唤醒。 方才,他在思索,究竟是何人竟然要大王指名道姓的征辟,而且还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身。 “下马,登船!” 陈素下令的同时翻身下马,从马鞍袋中取出自己的军令,以备登船之时使用。 战时之令,凡是由大河诸津渡河,必须要有军令过所符节。 一则运力紧张,肯定不能让商贾占据前线宝贵的运力。 二则防备奸细,大战开启,薛延陀难保不会再中原埋下钉子。 “喏。”众人一起答应,声势浩大,即便在浩荡汹涌的黄河岸边,也让众人侧目相看,纷纷好奇这是哪里的雄兵锐卒。 大河之上,不敢张帆,来往两岸的船只全靠划桨。 随着号子声愈发靠近,陈素带着众人牵马靠近码头。 码头之上,自有府兵驻守,两个五十人队扼守着码头,而在不远处则是五个全员满装的折冲府,屯驻在大河西岸,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战局有利,但是朝廷一直做着最坏的准备,在黄河沿线的堡垒,驻扎了许多府兵,而在晋阳以南的诸多州县,同样征募的许多兵募,以此在雁门关破之后,层层抵抗,以待朝廷聚拢兵马,反击收复。 “来者止步,无令不可渡津!”校尉大声喝令,向陈素索要军令。 “奉燕然道行军大总管令,军书令符具在。”陈素将军书交给校尉,握着刀柄,已成习惯。 陈素乃是飞骑出身,云中道的两千飞骑,同样调拨吴王麾下,马周还没有抵达灵州,飞骑已然抵达了黄河西岸。 “燕然道行军一十三骑,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巳时末自蒲坂津渡河,人各携弓刀甲仗,有马一十三匹。”校尉在长卷上记下,陈素瞥了一眼长卷的厚度,显然近来渡河者有许多。 想想也在预料之中, 无论是沟通前线与朝廷的使者,还是转运军资军器的队伍,每日从早到晚,日夜不息。 天色稍暗,便点起几百根火把,将黄河两岸照的亮如白昼,来往其上的船只,也纷纷燃起火炬。 “通行!”校尉在过所之上盖上大印,高声喊道。 “乘北起第二座码头的快船。” “多谢。” 陈素拱手致谢,不再多言,牵着骏马,甩开大步带领众人前往码头。 日头高悬,陈素却感觉双手发寒,登上快船,只见其中空空荡荡,不仅没有火炉,甚至连能够坐人的地方也没有。 快船长三四丈,不分前后,登船之处开在侧面,此刻正和码头拴在一起。 “快上来,马放在后船上!” 操船的桨手大声喊道,陈素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跳上船。 众人尽数上船,快船便开始了航行,三十多名桨手全力划水,在不时有冰块顺流而下的黄河上,艰难航行。 严冬之际,黄河本该冰封,可是为了转运军需,就算耗费再多,也要让黄河能够航行。 “嘿呀!” “划!” 听着桨手铿锵有力的号子,陈素从怀中取出军令,再一次从头到尾的阅读。 绛州龙门县,征辟薛仁贵。 向来简短明晰的军令,此次甚至只有两行十个字。 陈素极为不解,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堂堂吴王记在心上。 “薛仁贵……” 陈素皱着眉头,瞧着越来越近的黄河东岸,将军令收入怀中。 下船的第一件事,陈素便找人询问龙门县廨在何处,毕竟一个县几千上万户,从中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去县廨,从调阅户籍鱼鳞册,从中搜索薛仁贵这个名字。 毕竟此番征辟薛仁贵,并非隐秘任务,需要暗中行事。 有着吴王军令在手,州县何敢不从? 沿着平整的官道,陈素毫不迟疑的带队急行,道路两侧每隔几里就有一座烽燧,用来传递平安火,而在山峦起伏之处,陈素似乎听到了修筑营垒的声音。 “驾!” 急催骏马,从龙门津道龙门县城,只用了半日不到。 来到县廨,县令正焦头烂额的处理征发徭役以及转运粮草的任务,从战事开启,便没有正经睡过几回觉。 知晓陈素来意之后,将主管户籍的县尉唤来,命他协助陈素等人,自己仍旧投入到无尽的事务当中。 “高县尉,龙门县薛仁贵,高县尉可曾认得?”陈素开门见山便闻,丝毫寒暄的机会不给这位姓高的县尉。 军令在身,他没有时间耽搁,若是二十日之内不回去,便要按照失期处置,若是四十日之内不回去,陈素便成了逃兵,妻儿老小一起遭殃。 “薛仁贵?”县尉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自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才能,在确定自己不认得薛仁贵之后,立即前往存放户册的仓房中,一册册寻找着这个名字。 第79章 崔促归京 “找到了!” 半个时辰后,在满是灰尘的鱼鳞册中寻觅的县尉终于欣喜的高呼,一边咳嗽一边快步走出来,把鱼鳞册交到陈素手中,将薛仁贵所在的一页,指给陈素看。 “在龙门县修仁乡明德里!” 县尉见陈素没看懂,解释道。 大唐州县向下,还有乡里,五里置一乡,里有里正,乡有乡老,虽然不算官身,但承担着沟通基层与朝廷的职责,乃是大唐基层官员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任命基本依靠乡里百姓自发推举,担任里正的人,多半是退役的唐军,或者是年老归家的小官。 “多谢高县尉。”陈素拱手致谢,举目一看天色,已然到了正午。 腹中饥肠辘辘,再看一众弟兄,同样捂着肚子,四处寻觅用餐之所。 将此景收入眼中,高县尉不由得也感觉腹中饥饿。 高县尉道:“近来县廨公务繁忙,绛州拨下二百贯的食料钱,诸位校尉不妨在县廨中用餐。” 转运粮草军资之事,向来需要上下同心,从朝廷开始,每一州每一县,都需要全力以赴。 想要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多吃草。 所以,绛州拨下了二百贯的食料钱给绛州。 用来改善伙食绰绰有余,剩下的食料钱,便由龙门县上下分掉。 陈素闻言稍稍一愣,犹豫不已。 这……不太好吧。 陈素刚想拒绝,可是一看骑士们期盼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叨饶了。” “校尉这是说哪里话,大军在前线厮杀,我等刀笔之吏舞文弄墨,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过是一顿饭,有什么叨扰不叨扰。”高县尉笑着道。 不管此语是真心直言还是刻意奉承,陈素一行人只觉心中欢喜,跟在高县尉身后,饥肠辘辘之下,几人健步如飞,即便是高县尉,速度也出奇的快。 龙门县廨不小,毕竟是联通大河两岸的要地,日理万机是夸张之言,但每日的事务综合起来,至少有数百件,忙碌起来,整个县廨之内,自县令以下至流外小吏,足有上百人。 “到了。” 走了不到半刻,高县尉在一处宽敞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 “见过县尉。”主持食堂事务的小吏见到高县尉前来,忙不迭的上前迎接。 毕竟高县尉分管的就是钱粮,乃是小吏的顶头上司。 “净室还有几间?”高县尉也不客气,径直问道。 “回禀县尉,净室尚有三间,可容纳二十人宴饮,还有两间侧厅,两件小室。” “打开一间净室,好生洒扫,余者一如旧例。”高县尉吩咐道。 随后,高县尉转过头询问陈素:“陈校尉可能饮酒?” “军令在身,不便饮酒。”陈素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是喜欢饮酒之人,对待军中饮酒更是深恶痛绝。 “诸位校尉请随下官来,菜肴稍后便至。”小吏躬身道。 高县尉稍一摆手,小吏识趣的退下,立刻带人打开净室,略加洒扫之后,点燃熏香。 与此同时,长安城西的便桥上,一队五十多人的骑兵,护送吴王府录事参军崔促,前往长安。 胯下骏马,每一匹都是一水的墨染,马尾编成辫子,锦绣的鞍鞯搭在马背之上。 骑士气宇轩昂,气势颇为不凡。 “参军,快回来了!”亲事府典军宇文邦看着巍峨的长安,忍不住双目湿润。 他是世代的长安人,自从北周定都关内起,举家便在长安生活,至今已近百年。 “是啊,在边庭不过一个多月,却像是过了好几年一样,令人唏嘘啊!”崔促看着熟悉的城郭,回想起昔日走马击球的岁月,不禁恍如隔世,仿佛乃是前世一般。 如今让他握住击打马球的月杖,恐怕只会当成兵器,一个劲往对手的脑袋上挥击。 “奉大王令,出塞有功者,自即日起,休沐十五日,十二月初五日,于吴王府毕集。”崔促从马鞍袋中取出李恪的手令,大声宣读。 “喏。” 将士思乡,似乎是经久不变的悲歌。 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的战场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战士渴望见到家中夫老妻儿的心情。 战事一起,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倘若能够见到亲人,与亲人诀别,说上几句话,也就死而无憾了。 护送崔促来长安的卫士,尽是长安本地人氏,或者父母家眷在长安为官。 这是马周为李恪谋划的,李恪此时还在病榻之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伤寒虽然算不得大病,但是痊愈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因此,在亲王无暇视事之时,长史是否贤能,乃是重中之重。 天边乌云密布,隐隐由雷声传来。 崔促望了一眼天色,率领卫士迅速入城,直奔王府。 “崔兄!”留守王府的参军突然看到风尘仆仆的众人,不敢置信的轻声叫道。 “是我。” 崔促翻身下马,一个多月马上奔驰,没有正经吃过几顿东西,塞外风雪严寒,更是摧残。 原本胖胖的崔促,此刻已然瘦了二十斤,体现在动作上尤为明显。 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 “崔兄怎么回来了,大王在灵州还好吗?”魏美关切的问道。 “奉大王令,调任诸司官吏,充任燕然道行军。” 崔促笑着道,一说到此处,他心中的雄才伟略越燃越旺。 那日,他曾亲眼目睹李恪当他之面,一刻不停的默写出十几个名字。 若不是有意于大位,何须对诸司能吏如此上心? “今日先去门下省、秘书省、中书省,只盼不要休沐。”崔促笑道。 “多半不会。”魏美表情有些幸灾乐祸道,引得崔促兴趣,忙追问道:“为何?” 魏美解释道:“魏王将要就国,朝中乃在为魏王挑选就国之州,已经议了三日,还是毫无进展,只怕还要天子圣裁。” 李恪与李泰虽然没有直接冲突,但间接的矛盾着实不少。 若不是长安士人纷纷转投李恪门下,李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光景,凄凄惨惨。 “就国?”崔促惊愕的叫出声,心里像是掀起了巨浪,久久不能平复。 就国了? 为何如此突兀,短短月余,魏王竟然被天子所厌恶了吗? 果然是天威难测啊,就算是陛下亲子,也难逃天威啊! “魏王为何要就国,致美可知晓?”崔促颇为好奇的问道。 虽然幸灾乐祸不道德,但真的很快乐。 第80章 朕的起居郎呢? 清冷色月色笼罩着巍峨的宫阙,步辇载着文武重臣从长乐门入宫议事。 自从战事僵持,天子召见大臣合议的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一日之内便有两三次,更是几乎每日都要在日暮之后,宣召宰执入宫,商讨国政。 天上下着细蒙蒙的小雨,落在步辇之上,临时撑起的伞盖,象征着天子的信重与恩赐。 “药师,今日可有军报从前线传来?”房玄龄轻声问道。 “没有军报,前线与往常一样,薛延陀顿兵塞下,官军也找不到战机偷袭。”李靖摇头道。 房玄龄又问:“河东转运的粮草,已经足够大军三个月所需,还需要再转运吗?” 军需粮草,并非越多越好。 毕竟从后方运抵前线,一路上的损耗,乃是天文数字。 如果无休止的向前线运输物资,恐怕掏空大唐的国库,也不够消耗。 李靖自然懂得房玄龄话中之意,点头同意房玄龄的看法,敲了敲肩舆道:“三个月足够大军使用,应当无需再为大军转运粮草。” “不过军需和药品还差一些,尤其是医者,前线大为缺乏,并州大都督府已经把并把所有的医者尽数征发,还是不足敷用。”李靖补充道。 房玄龄点头称是:“此事并州已然奏报天子,确实需要催促一番。” 战争开打,最需要的物资除了兵器就是药品,缺医少药对士气的打击难以估量,前线争执严冬,每日因为冻伤而失去战斗力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后方转运的运力,则被粮草占据,没有余力运输药品。 至于医者更是稀缺,并州本就不是发达兴旺之地,医者素来稀少,大都督府即便按照户籍征发,也仅仅找到五百多名医者,缺口极大。 “善。”李靖点了点头,还不等他说话,步辇已经来到了立政殿外。 王德站在立政殿外,翘首以盼。 现如今,天子正在为两件事烦心,两件事都涉及自己的儿子。 以至于天子茶饭不思,从早到晚只吃了一碗饭。 第一件是吴王突发伤寒,无法视事,只能躺在中军,卧病修养。 第二件是魏王就国之事,有司商议三日,还是没有议论出所以然,四处推诿,没人愿意担负责任。 李世民心烦意乱的坐在御座上,见到群臣入内,饮下一盏清茶。 清茶苦涩的味道让李世民稍稍清醒,将玉盏放下,李世民目光如炬的看向舆图,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圣明天子。 战争僵持至今,接近一个月。 已然没有什么紧要之务需要议论,而李世民日日宣召大臣开会,无非是过一把典兵征战的瘾。 “陛下,晋阳一线军粮囤积已有三月,臣请罢诸州转运军粮之役。” “可。” “并州大都督府奏,前线缺少医者、药物,请求朝廷增派转运。” 李世民道:“朕已经命人搜罗药物,征发医者,尚需时日转运。” 李靖也站了出来,躬身奏报:“陛下,营州一线,兵力实在太多,营州贫瘠,供养不起,臣以为应当分散兵力至幽州、平州。” “高句丽虎视眈眈,不可以撤兵。”李世民摇头不同意。 “陛下,辽泽三百里,人马难渡,高句丽纵然要偷袭我边境,也后继无力,只凭营州之兵,已然足矣。”见李世民还有些疑虑,李靖接着道:“契丹便在幽州左近,陛下可征发一支契丹藩落之骑,以备非常。” 给大唐做狗,可不止需要汪汪叫几声,还需要为大唐死心塌地的卖命。 李世民凝视舆图良久,还是点头同意:“营州太过突出,若是遭遇突袭,兵力太多也有不便之处。” 说话间,李世民四处寻觅,总感觉今晚的奏对哪里不对,仿佛有什么特别熟悉的东西,今晚没有出现。 令人难以言说的不适,就像喝粥的时候,没有咸菜榨菜一样,虽然还能入口,但总觉欠缺了什么。 李世民目光流转,看到大殿梁柱之旁空空荡荡的坐席,恍然大悟。 起居郎去哪里了? 每次重要的会议,都有起居郎从旁记录,将每一句话书录与书。 可是今日,起居郎竟然失去了踪迹,着实诡异。 起居郎又不是只有一名,虽然暂时还不满编,但已经有两人在任,即便一人休沐,另外一人也能暂时顶替。 可是如今,顶替的起居郎也不见踪影,何其诡异! “起居郎何在?”李世民皱着眉问道。 啊? 众人闻言一愣,随即按照李世民目光所视方向,看向本该存在与那里的起居郎。 是啊,起居郎去哪里了? 房玄龄眉头微皱,将目光投向门下省的侍中魏征,身为门下省的长官,此事理当有魏征回答。 “或许是家中有事,临时告假了。”长孙无忌猜测道。 “或许有此可能,亦或是染病在家,不能当值了。” 人生在世,难免生病。 生病之人,自然不能来御前侍奉,否则疾病让天子感染…… “此言有理,或许冬日严寒难耐,殿内炉火又旺,起居郎仗着年轻气壮,被风一打,便感染了风寒。”于志宁猜测道。 一时之间,猜测起居郎去向的议题,竟然盖过了边庭流血成海水的大战,群臣各抒己见,就连尉迟敬德也说了几个想法。 “玄成来说。”李世民看着魏征,头疼不已道:“起居郎究竟去了何处,即便告假,也不能一起告假,纵然是生了疾病,岂有同一日共同生病。” 朕的起居郎去哪了? “陛下,已然没了起居郎了。”魏征躬身答道。 没了? 何谓‘没了起居郎’? 起居郎乃是朝廷六品官员,其能说没就没? “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眉头一皱,下意识感觉这事似乎与自己某个远在灵州的儿子有关,此前每次李恪犯事,李世民都会感觉心里发堵。 “陛下,朝廷的起居郎已经转任他司,朝廷再无起居郎了。”魏征大声道,仿佛在表达对李恪的不满。 “转任他司?”李世民眉头一皱,显得很是不悦:“起居郎乃是近侍之从,若要转任,朕为何不知晓?” 魏征答道:“陛下此前乃有诏敕,有司见诏敕,不敢丝毫阻拦,因此陛下不知其祥。” “诏敕?”李世民信了咯噔一下,该不会真和李恪这个孽子有关吧! 第81章 痛哉,朕的英杰! “陛下此前有过敕令,朝中五品以下,听凭吴王辟署,有司不得阻拦。”魏征解释道,此刻魏征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吴王此举。 若说吴王诚心添乱,显然是冤枉吴王,毕竟担任起居郎者,天下人都知道是贤才,而且品阶合适,正可利用敕令,收入自己门下。 但是,不到一个下午,吴王府的录事参军,就从门下省挖走了七个人! 魏征恨得牙根痒痒,若是李恪在这里,他就要挽起袖子和李恪理论理论。 我门下省费尽心思培养的人才,竟然被你轻而易举收入门下,何其可恶! 如此感觉,不啻于养了许久的女儿,被人娶走……而且是被同一人娶走。 心中憋闷,无以复加。 “陛下,门下省自起居郎以下七人,而今皆充燕然道行军及燕然道都护府。”魏征哭诉道。 忠诚正直不代表魏征没有利益纠葛,与之相反,魏征在朝中的利益纠葛万分复杂。 身为侍中,代表门下省的利益,身为关东之人,还代表自己家族的利益。 “七人?”李世民一愣,从门下省便抽调了七人,若是去尚书省,难道要抽调一个部出来? 李世民大感紧张,将目光投向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和吏部尚书高士廉。 “陛下,吴王使者尚未前来尚书省。”房玄龄答道。 可还没等李世民松懈,他又补充道:“吴王使者已去了中书省和弘文馆。” 弘文馆! 听到这个名字,李世民紧张的身子挺直。 红翁乃是大唐高级官员的培养基地,若是年少得如弘文馆学习,基本上意味着高官得望。 当然,弘文馆的进入条件尤为苛刻。 要么父祖身居高位,凭借门荫,要么被人举荐,试以才华,要么父兄殁于王事,如同裴行俭那样,方才有资格就读弘文馆。 所以,一听到房玄龄口中说出弘文馆三个字,李世民便意识到不好。 这个臭小子不会把弘文馆挪到灵州去吧!? “陛下,吴王使者征辟弘文馆、太学、国子监学生七人,具是旧日与吴王亲近之人。”高士廉奏道。 “有谁?”李世民警惕的问道。 “李义府、裴行俭……”高士廉将七人名字逐次奏出,李世民听在耳中,一阵心痛。 这都是朕的英杰啊! 想到还有中书省遭到此劫,李世民忙把目光投向中书侍郎:“中书省如何?” “中书通事舍人来济以下七人,皆调任燕然道,任职各有差。”中书侍郎奏道。 李世民脸色一黑,又是七个人! 朕在位十年,好不容易聚拢的底子,都被这个孽子收走了! “朕的英杰啊!”李世民长叹道,此间没有起居郎,李世民也无需故意作态。 身为明君,李世民所在意的自然不可能是金银珠宝,甚至广袤的国土与天可汗的尊号,也仅仅只能让李世民欢喜一时。 李世民真正在意的乃是贤才,国之贤才。 自从即位以来,一直搜寻贤才,在中枢培养,无论是三省还是御史台,都有李世民亲自安排之人。 如今被李恪挖了墙角,简直像是被ntr了,郁闷之情溢于言表,而且这道诏令还是出自自己为图省事的偷懒之举,到如今反遭其祸,引火上身。 李世民的叹息,也让群臣忍不住感叹,好一个吴王啊! “陛下,还有十二卫。”李靖提醒道。 对了,还有十二卫! 李世民顿时警惕起来,不过紧紧短暂的警惕,李世民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十二卫府便由他去吧,典兵在外,不从十二卫调将,又能从何处调任将军呢?” “臣知道了。”李靖躬身答道,他虽然已经不再管理军务,可毕竟战功赫赫,在军方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陛下,吴王在灵州已有半月,是否要催一催吴王出兵?”李靖出言询问,李恪在灵州休养了半个月,总该到了出兵的时候吧。 孰料李世民练练摇头:“吴王尚在风寒之中,军中染疾者众,朕已经派遣了尚药局的医师前去灵州,再急也不是这几日。” 李靖愣了。 房玄龄傻了。 长孙无忌无言以对的站在原位,惊诧的看着自家妹夫。 您也太偏心了吧,并州大都督府催了三次,才凑够药材送往前线。 吴王不过是感染风寒,陛下您就从宫中尚药局派遣医师远赴灵州?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李世民有些脸红,“吴王乃是功臣,燕然道行军远出塞外,岂可以常度之。” “立殊功者,不以常赏。”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的温度却越来越高。 李世民疯狂解释,却越抹越黑,最终干脆咳嗽两声,大声呼喊王德。 “奴婢在。”王德忙不迭的凑上前。 李世民饮了杯清茶,尴尬的笑道:“朕与诸公腹饥,命尚食局上膳。” “喏。” 尚食局隶属殿中省,乃是侍奉天子的六局之一。 “谢陛下。”群臣起身致谢,虽然知道这是天子堵自己的嘴,但毕竟天子之事命内局关照帝子,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就连魏征也没有可以劝谏的地方。 他虽然与李恪不睦,但相忍为国之语,时时刻刻记在心上,不曾忘怀。 唐代的政治体制,容不下独相,除非天子有意为之。 尚食局日日夜夜备着膳食,以备天子所需,而每当天子召见大臣之际,总是会多准备一份。 当然,若是天子不赐膳,这些食物也不能浪费,都归了宫中的宦官宫女。 不多时,婢女捧着夜宵入殿。 将食案摆在群臣面前,随后退下。 毕竟只是夜宵,无需旁人侍奉。 天子的夜宵很是简单,一碗汤羹,几牒小菜而已。 毕竟谁也不敢让天子夜中吃得太多,否则天子有所不适,整个尚食局都要遭殃。 “陛下,方才并州奏报至,薛延陀游骑趁着风雪稍停,四下出动,尤其是向西而行,几乎抵达胜州,似乎有移师关内之意。”黄门侍郎快步走入立政殿,当着吃宵夜的天子和诸位宰相,毫不怯场的大声禀报。 一回生,二回熟。 经历的多了,就算在天子和群臣一同泡温泉时奏报,孙瑾也不会畏首畏尾。 或许,这就是一位黄门侍郎迈向政事堂的第一步。 “军报在哪里?”李世民不慌不忙的问道,一口气把碗里剩余的汤羹吞下。 “在此。”孙瑾躬身将军报捧起,王德立即接过,奉与李世民案头。 接过奏报,却是已然破开,毕竟已是夜中,门下省当值的官员,不可能不打开前线的军报。 “向西?”李世民的目光如同一柄利刃,锋芒毕露。 不怕薛延陀转进,就怕薛延陀龟缩不动! 只要薛延陀敢动,一定会露出破绽,官军在关内河东布置十余万大军,难道还吞不下区区薛延陀吗? 便是当年的匈奴,也不敢冒着汉军十几万人的埋伏,袭取河南地。 “陛下,臣以为薛延陀或许有声东击西之意。”李靖突然说道,瞬间惊醒了志得意满的李世民。 他猛然想起此前轻敌,以至局势僵持至此的教训,起身向李靖致谢。 “若非药师之言,朕几乎为之所勿,卿勿避,当受吾拜。”李世民严肃道。 第82章 欲往何处去? “陛下,腊月降至,大河冰封,薛延陀或许正是打的从胜州一举攻入关内的打算。”侯君集道。 李世民点点头,黄河一道冬日就冰封,胜州一线的黄河更是冰封数尺,莫说战马,便是牛车马车也能通行其间。 “命胜州做好准备,云中都督府负责关内道延边各州防御。”李世民吩咐道,此乃题中应有之义。 “程知节。” “臣在。”程知节立即站了出来。 战争到了此时此刻,前线僵持,后方也到了极限,正是趁机加码的时候。 “云中都督府,朕交给义贞了。” 云中都督府,便是此前李恪担任职务。 时至今日,云中都督府已然今非昔比,辖区更进一步扩大,战事千变万化,前线的军报一封封送到长安,李世民也没有精力逐州安排防务。 何况前线本就是一体,岂能不设立一都督主持诸州防务。 “臣在一日,不令胡骑渡河一步。”程知节正色道,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胜州一线失守,首当其冲的就是关内北部的州县,暴露在薛延陀的胡骑之下,虽然百姓已然入城防御,但田地房屋都会化为乌有,一年辛苦劳作,最终颗粒无存。 军议至此结束。 李世民略显疲惫的转回后殿,群臣也离开了内宫,返回家中。 延康坊的魏王府中,李泰神情萎靡,酒气浓重,脸上胡须杂乱,显然数日未曾打理。 “接着舞,不要停!”李泰举着酒杯,大声喝令舞姬起舞。 虽然他喝了整整一夜,却越来越清醒,那些悲伤的往事,总是浮上心头。 望着空落落的舞榭歌台,李泰自斟自饮喝着闷酒。 突然,身边一道幽香袭来,李泰头也不抬,落寞笑道:“孤还以为婉儿也要弃孤而去了。” 李泰的笑容就像明日黄花,凄凉而又宁静,仿佛一切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希望可言。 “妾乃是魏王妃,魏王有难,妾身若是归家,岂不是无义之徒?”阎婉的嗓音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婉转动听,李泰烦闷的心情,稍稍得到舒缓。 看着自家夫君颓废的状态,阎婉心中一阵发痛。 “不过是就国而已,郎君难道没有太子之位,便活不下去吗?”阎婉道。 李泰缓缓摇头,他与李世民不一样,当年的李世民若是不当皇帝,恐怕性命难保,而如今的李泰,若是放弃储位争夺,做一个富贵亲王,至少有数代的荣华富贵。 即便自己无缘高位,但是子孙后代,未尝没有机会担任要职。 “郎君想去哪里?”阎婉轻声问道。 虽然就国是天子决定,但亲王通常可以自行选择。 李泰呵呵一笑,“自然想去洛阳,只怕天子不会如孤所愿。” 洛阳乃是东都,若是李泰没有失宠之时,李世民或许会稍稍考虑,可是如今李泰已然在李世民心中地位大大降低,能够选择的州郡,显然不包括洛阳。 “魏国都大梁,孤便去汴州吧!” 李泰回想着尚未成书便被焚毁的括地志,上面有着大唐全国的舆图,乃是宫中所出,只是如今尽数收入宫中,一片纸也没有留在魏王府。 阎婉点了点头,汴州却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比起李恪的安州繁华多了。 不过听闻陛下有意更易吴王的封地与封号,却不知是真是假。 不久前,大唐诸王已然更易过以此封地与封号,若是再与吴王更易,无疑是天大的荣幸与恩宠。 以此酬军功,至少比增邑和左武卫大将军合理的多。 猛然间,阎婉像是想到了什么,掩口笑道:“汴州繁华,大王到了汴州,还是多多走马击球吧。” “是要孤藏拙吗?”李泰不由得笑道。 “非也。”阎婉用手指戳了戳李泰的大肚子,颇为嫌弃道:“大王该减肥了。” “啊!”李泰诧异的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不禁犹豫起来:“这……” “大王若是到了汴州,还是如此肥胖,恐怕会遭人耻笑。”阎婉分析道:“大王居长安,有望于储贰,自是无人敢言及大王之短。” “汴州之人见大王身姿,恐怕第二日便有童谣言及大王了。” 李泰捏了捏肚皮的肥肉,不满的叹了口气:“罢了,孤明日便习武吧,落下数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捡起来。” “便是不知道,孤去了汴州,还有没有回长安的机会。” 李泰颇感落寞的叹息了一声,在长安住了二十年,李泰早已习惯了长安的一草一木,长安的风土人情。 甚至是长安的繁华,已经刻入了李泰的内心。 从长安来到汴州,落寞是难以避免的。 “大王还想回长安吗?” “此间乐,何以思长安?” 阎婉一语双关的提醒李泰,他是一个政治斗争失败,被贬谪出京就国的亲王,若是每日想着回长安,要遭到天子忌讳。 倒不如学刘禅,乐不思蜀。 保全性命,富贵终老。 汴州繁华,不思长安矣。 “罢了罢了……”李泰倒出酒壶中最后一杯酒,递给阎婉:“吾与婉儿同饮。” 阎婉接过玉杯,掩住檀口,一饮而尽。 “水?”阎婉惊道,难道大王喝了一晚的水? “若是心中悲愁,饮酒饮水又有何妨?何况饮酒伤身,孤还有几十载富贵,岂可作践自己?” 李泰哈哈大笑站起身,抱着阎婉前往寝殿。 起舞整整一夜的舞姬,终于得以歇息,疲惫不堪舞姬瘫坐在舞台上,地下火龙烘的极热,不多时舞姬便睡去了。 满天星斗一寸一寸的旋转,北极星巍然不动。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众星拱之。 望着满天星斗,孔夫子总结出为政的精髓,石申绘出满天星图,而苏定方却壮志难酬,在平康坊望着漫天星宿,不知自己是哪一颗。 “何日风云际会山河动,鲲鹏振翅上九重呐……”苏定方饮下一杯兰陵美酒,女子立刻倒上第二杯。 淡淡琥珀之色的酒液倒在青绿的玉碗之中,正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 “好酒呐!”苏定方哈哈大笑,又饮一杯。 “将军,还要喝吗?”女子看苏定方俨然醉了的样子,不禁出言询问。 “倒酒。”苏定方指了指空了的酒杯,头也不抬的说道。 酒入愁肠,难以化作相思泪,唯有两行壮志难酬的英雄血泪,缓缓流淌。 第83章 鏖战马邑 隆冬三九,滴水成冰。 漫天雾气,寒彻筋骨。 薛延陀游骑四出,唐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若是薛延陀成功遮蔽住战场,隔断唐军两千里战线的东西联系,这场仗唐军就输一半了。 “将军,两个营,共两千骑整装待发。” 马邑城中,薛万彻正在披挂铠甲,身前的校场上,两千骑兵聚拢。 民夫烧水做饭,战士们最后做着准备,整理身上的铠甲,将此前没来得及拿出来的家书交给参军。 临战之前的家书,几乎与遗书相同。 薛万彻擦拭着兵器,此战即便是他也要为三军先,领军冲锋。 “军令已经宣发下去了吗?”薛万彻问道。 都尉道:“已经再三宣明军令,破袭薛延陀左掖大营。” “善。” 僵持的战争对交战双方都是不利的,即便大唐的损耗更多,但是大堂的国力也更雄厚,薛延陀拼不起。 所以,不论薛延陀在塞下多么安稳,以一副持久为战的状态和唐军对峙,李世??心中无比清楚,如果继续拖下去,先败亡的一定是薛延陀。 君不见,当年匈奴偌大游牧骑国,纵横万里,疆域比起大汉丝毫不逊色,属国不知凡凡,最终还是无法与农耕立国的大汉僵持下去,伴随着一次次大战带来的打击,匈奴最终走向了分崩离析。 匈奴拥有分崩离析的资本,薛延陀却毫无资本可言。 若是与大唐的对峙失败,等待薛延陀的只有灭亡。 再一次漠北的大洗牌中,彻底覆灭。 “子时二刻发兵,出城之手,马邑紧闭城池,固城坚守。”薛万彻吩咐道。 “末将遵令。” 风雪稍稍停歇,带给双方战机。 在大唐酝酿出兵袭击薛延陀的时候,薛延陀人也在准备连夜奔袭,两千里的防线,只有不足二十万人防守,虽然大方向固若金汤,但是在边境之上,许多地方还是如同筛子一样,拦不住来去如风的薛延陀轻骑。 “勇士们,唐人在边境已经驻守了一个月!”薛延陀的将领站在马车牛车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扯着嗓子吼道:“唐人生在富饶的中原,没有经历过塞外的苦寒,他们已经不能打仗了!” “前面就是唐人的州郡,布匹奴婢近在眼前!” “勇士们,可敢与我一起杀入唐人的州县,劫掠唐人的懦夫,掳走唐人的女子,焚烧唐人的田野!” “愿!愿!愿!”猛烈的呼声从台下传来,薛延陀的将士眼中冒着火焰,自从来在塞下一月,终日在帐篷之内肯干粮,终于有劫掠的机会,如何不敢去? 而在马邑城内,薛万彻也在做着战前动员。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胡儿入塞,生灵涂炭,进可的富贵,退则妻儿不存!” “天子已颁格令,此战皆以上阵为论,凡有斩获,赏赐倍于平日!” 薛万彻大声喊道,手中拿着李世民的诏书。 战争并非由天子遥控,但一切都离不开天子的诏令。 大唐建国二十年,不少将士初一识字,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唐”字。 “杀贼!” “杀贼!” “杀贼!” 全体将士高声呼喊,士气如虹。 薛延陀顿兵塞下一月,渴望劫掠唐人。 而唐家的将士更是渴望着天子的赏赐,府兵作战,图的可不是一点粮草钱财,而是战胜之后,天子的赏赐以及战利品的分配。 别看薛延陀穷横,但是在唐军看来,却很值得征讨。 至少……十万部族,至少能够生擒一半吧? 五万口奴婢,即便按照均价五十贯,那也是二百五十万贯的财富! 几面是平均分配,也足以让将士眼红。 何况,天子也会拿出国库的布帛钱财,赏赐有功将士,还有最为珍贵田地,以及入仕的门庭,提升勋官。 无数的赏赐等着将士,岂有不用命效死征战的道理? 贞观年间,唐军的赏赐公平,即便是普通氏族也能领到足额的赏赐,这也是唐军战斗的保证。 “出击!”薛万彻大呼道,翻身上马,带好面罩与裹头,防止寒风吹晕自己。 身后两千骑兵,同样如此。 “杀贼!” 厉声齐喝,声震霄汉。 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北地沿线的许多城池之中,大唐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反攻,为随后的兵力调动做出掩护。 从前线调兵,最为担心的便是敌人发现,随后猛攻这一点。 骑兵从北门迅速出击,随后城门被封死,从里面用厚厚的青石条石封住,四面的城墙加固,守城的将士开始了一日十二时辰的轮替,防备这薛延陀的袭击。 战马踏在积累了数月大雪的草原上,马蹄一起一落之间,消耗了战马巨大的体力。 尤其是薛延陀的骑兵,战马已经由许多天吃的半饱,力气更加不足。 “将军,在西北方向三十里!” 副将看着星斗,辨别这方位与距离。 “三十里……”薛万彻点点头,这点距离在平时不算什么,骑兵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赶到。 而在此时此刻,薛万彻也不知道究竟要多长时间才能赶到,会不会还没赶到,天就亮了,失去了战机。 “加速行军!”薛万彻大声吼道。 朔风席卷,虽然天空未曾降雪,但是草原的积雪被风卷起,吹入将士衣服的缝隙之中。 “怎么回事,怎么雪这么深?”薛延陀将军眉头紧缩,看到战马在深深的雪地中艰难行进的镜像,不由得眉头紧缩,烦躁异常。 “这……” “恐怕是大雪连下了一个月,无人打扫,便冻成了这个样子。”身后有人答道,正是薛延陀可汗的小儿子。 两军相向而行,虽然只是意外,但遭遇之战,往往是最为激烈的。 “将军,前面似乎是薛延陀人!”副将看着远远的旗帜,不禁眯起眼睛。 “全军警戒,准备冲锋!” 薛万彻冷静的下了命令,打了一辈子仗,碰见薛延陀人算什么。 “不行啊将军,雪太厚,战马充不动!”副将大声喊道。 薛万彻脸色一变,战马冲不动,岂不是成了摆设? 第84章 下马步战 “还有千步!”副将看着越来越近的薛延陀人,大声喊道。 薛延陀人的运动同样缓慢,毕竟厚度过膝的积雪,阻碍的不只是唐军,薛延陀一样会被阻碍。 “下马!”薛万彻看着越来越近的薛延陀人,一咬牙下了决定。 不就是不能马战了吗,老子跟你打步战! “全军持长槊弓刀,列阵!” 薛万彻骑在马上,指挥若定。 毕竟是经年老将,即便情况不利,也不会因此而颓废。 唐军在薛万彻的命令下,迅速下马,展开作战队形。 “进!” 两个千人的马军营,正好四十个五十人队,列成纵深两行,横面二十列的步兵阵列。 “唐人怎么下马了?”小王子问道。 “不知道。”薛延陀主将如是答道。 薛延陀主将喊道:“准备放箭!” 一场战役,通常是通过一场箭雨开始,然后在一场箭雨之中结束。 “准备张弓!”薛万彻下了军令。 黑夜之中不辨旗帜,唯有那一声声凄厉的金钲声,能够突破风雪的阻碍,传递到每名将士的耳中。 “准备张弓——”对正大声吼道,从鞬中取出战弓,听候命令准备张弓放箭. 两支军队缓缓靠近,一支在马上,一支靠步行。 “不要乱!” “稳住!” “前方慢一点,后面跟上!” 阵列的维持颇为耗费功夫,甚至走一定步伐就要停下来整理。 但是大敌当前,又是遭遇战,薛万彻干脆用略显散乱的阵列迎敌。 深夜之中,判断距离的仿佛不多,但薛万彻判断的依然精准。 他依靠的方法极为简单,每走十步便射一支羽箭。 依靠半力射出的羽箭,可以飞行七十步。 而唐军破甲箭的释放距离,则正好是七十步。 薛延陀将军冷眼观瞧,看着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唐军,突然张弓,搭上了一根鸣镝箭。 “嗖——” 凄厉的尖啸声随着鸣镝箭奔向唐军,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三千根羽箭。 按照草原的规矩,主将的鸣镝箭射向哪里,部下的箭便要射向哪里。 一百二十步。 是骑弓抛射具有杀伤力的极限,不过这个杀伤力指的是没有披甲的牧民,面对唐军的铁甲,毫无用处。 “不要乱!” “中箭者呆在原地,不要乱!” “无令不许张弓!” 无数道命令从各个军官口中传出,正是唐军日常训练的结果。 虽然这一轮箭雨没有对唐军造成致命杀伤,但是仍旧有人四肢中箭,失去了战斗力。 “一百步!” “九十步!” “八十步!” 副将站在马鞍上,大声喊道,为薛万彻提供距离的参考。 “七十步!” “全军,张弓放箭!”薛万彻大声吼道。 射箭讲究急张弓,轻放箭。 张弓越快越好,放箭越轻松越好。 张弓的时间太长,对将士的体力是极大的消耗。 临阵不过三矢,射的多了,将士就累了。 唐军作为一只重步兵,还是以短兵相接为主要的作战手段。 “嗡——” 金钲猛然重重敲击,随后戛然而止。 一轮箭雨猛然升空,随即划过一道曲线,落在薛延陀骑兵的脑袋顶上。 “张弓放箭!” 临阵之际,射箭是不可或缺的,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需要一场场箭雨,来为自己助力。 人类的战争持续了几千,还是没逃脱火力准备。 “嗖!” 羽箭再一次腾空而起,弓弦崩张声明显比薛延陀骑弓的弓弦崩张要清脆。 精锐之骑,腰带双鞬,左为骑弓,右为步弓。 “张弓放箭!”薛万彻再一次喊道。 此次,距离薛延陀的队伍仅仅只剩下不到四十步。 最前排的军官,已经可以看到对面薛延陀战马的雾气。 “弃弓,持戟,准备冲锋!” 四十步,已然没有再射出一箭的机会。 薛万彻命令全军放下弓箭,用长戟迎敌。 戟,作为应用了上千年的兵器,即便在大唐仍旧有很高的保有量。 因为确实好用,而且制造低廉,在热兵器出现之前,长戟几乎没有被取代的必要。 “杀!” 怒喝之声响起,唐军的阵列最后一次开始了整理。 五十人队化作更加密集的队形,对正在前,队副在后。 “杀贼!” “快撤!”薛延陀的主将看到冲上来的唐军,顿时大叫不好。 战马陷入雪中,机动性还不如轻便灵活的步兵,此时即便下马应对,也来不及了。 金钲声再一次响起,下了马的骑兵依然是大唐的精锐。 “杀!” 两军撞在一起,唐军紧密的队形,撞上薛延陀为了后撤而松散的队列,顿时将薛延陀的队列撞得散开,难以凝聚。 手持长槊的唐军挥舞着兵器,而骑在马上的骑兵,毫无用力之处,只能眼睁睁瞧着一根根长槊朝自己袭来,却无能为力。 “放箭!”小王子慌乱的喊道,他本是前来学习如何作战,却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唐军的薛万彻。 紧密的唐军将薛延陀的阵列分开,如同一柄钢刀,斩断铜钱。 此战,全力以赴。 完全没有预备队,战场的双方,只能有一方活下来。 “不要散开,密集一些!” “长戟举起来,杀人不要杀马!” 如此种种的呼喊,在阵列之中时时刻刻的响起,薛万彻站在马背上,欣慰的擦了把额头的汗水。 却不料,此刻的汗水,已然化作冰晶,凝结在薛万彻的眉毛之上。 被唐军冲击打乱步伐的薛延陀人士气大损,加上接战之前主将的撤军命令,薛延陀更是乱成一团。 奋勇厮杀者向前去挤,寻求活命者四处奔逃,而唐军又在挥击而进,收割者薛延陀人的性命。 “将军,要不要招降?”副将出言询问道。 薛万彻摇了摇头:“招降了还是要杀俘,某可不想听御史台的人装蒜!” 骑兵偷袭,哪里能带着降兵? 就算招降薛延陀人,战斗结束之后,还是要屠戮俘虏。 此举一定会被天子下诏训斥,虽然不会影响什么,但薛万彻却不想自己莫名其妙被训斥一顿。 “杀贼务尽,一个不留!” “薛延陀叛逆天子,若不加以惩戒,如何能够宣扬天威?” 薛万彻冷眼瞧着正在被唐军屠戮的薛延陀人,而副将则在粗鲁哦算着此战能够斩获多少颗首级,立下多少军功,受到何等的勋赏。 有没有可能升官呢? 第85章 捷报频传 “捷报!” “薛万彻将军大破薛延陀三千骑,斩杀薛延陀王子拔灼!” 李世勣看着军报隐隐感觉差异,又死了一个王子? 薛延陀难道要绝后了吗? “军报呢?” 李世勣问道,随手把两块饼塞进嘴里,喝了两杯热水,算是对付了一顿早餐。 “在这里。”司马将军报交给李世勣,脸上喜气洋洋。 并州大都督府取得了大胜,值得喜悦。 “临阵下马,持长戟冲之,薛延陀大乱,遂生得其王子拔灼,顾其或反,斩之。” “战果是什么?” 李世勣从头到尾没看到战果,颇有些疑惑,既然斩杀了王子,又岂会没有战果,难道是薛万彻粗心忘记谢了? “战果是斩首三千级。”司马道。 “三千级?”李世勣重新翻开军报,果然看到了三千的人数:“一个俘虏也没有?” “没有,兵曹参军亲自去点算过,确实是三千多颗首级,都是刚刚斩下来的,有的脑袋上还有伤,都是长戟的伤,应当是薛将军战果无误。”司马道。 李世勣合上军报,打了个哈欠,从昨晚开始他就一夜没睡,坐在书房推演战局。 刚刚日出,便收到了一份捷报,真是难得。 “向天子奏报吧。” 既然军报没有虚报军功,那就赶快向天子奏报。 前线的将士需要军功激励,后方也需要一次胜利提振士气。 司马躬身应命,保证军报离开,前往自己的视事之厅拟定奏疏。 李世勣每日军务繁忙,着实没有时间写骈四俪六的华丽文章。 将军报之事安排妥当,李世勣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不过,他的忙碌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前线的战斗不止发生在马邑,整个并州大都督府辖区,都在发动反击。 “捷报!” 一道道捷报传来,李世勣悄然来到了大堂,一副巨大的沙盘摆在正中,十几名军官文官打着盹,依着梁柱便睡着了。 为了昨夜的全线反击,并州都督府已经忙碌了三日三夜。 虽然不至于不眠不休,但所有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来到了极限。 一旦落子,大家都没了精力。 昨夜四更,不知道谁第一个打了哈欠,随后哈欠连天,此起彼伏。 “将、将军。”一名睡得比较浅的参军勉强睁开眼睛,嗓音沙哑道的说道,挣扎着站起身。 李世勣忙掺住他,将他缓缓扶住,轻声细语道:“吾只是来看看,继续歇息便是,前线没什么事。” “将军,胜了吗?”参军用沙哑异常的声音问道,似乎是疲惫过度,风寒感冒了。 李世勣轻声道:“胜了,大胜。” 听到李世勣的话,参军咧嘴一笑,依着柱子,再次睡了过去。 看着手中汇集的军报,李世勣心中百转千回。 胜了! 酣畅大胜,昨夜之战,阵斩薛延陀收集八千余级,杀伤无算,焚烧营寨六座,牛羊死者不计,战马四处逃奔,附从大军而还者上万匹! 这样的战绩,足以露布报捷,名扬天下。 然而,这样的战绩对于李世勣而言,还是不足为道。 毕竟他乃是一战破突厥的大将,名震天下,海内皆知。 “薛延陀受到如此损失,会不会撤兵?”李世勣自言自语道,而关于此问题,远在长安的另一位大将,正在与天子深入讨论。 玄武门外禁苑的离宫中,君臣三人在殿中,殿外三十步清空,一只飞鸟也没有。 这里本是李世民还是秦王之时的居所,如今已经成为他在禁苑时代行宫,稍稍修葺,摆设装饰一如旧时。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 寥寥数人参与的闭门会议,通常会决定整个天下的命运。 一则站在帝国顶峰权力,拥有足够视野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即便才华横溢,站的不够高,也难以成事。 二则天子信任的人总是有数的,不可能人人都是天子的心腹大臣。 “陛下,薛延陀应当会退却。” “为何?”李世民问道。 突然,殿外响起王德远远的喊声,天子不允许三十步内有人,就连王德也不能入内。 否则那些十几岁的千牛卫,真敢拔刀杀人。 看着千牛卫中郎将冰冷胜冰的眼神,王德还是选择了大声呼喊:“陛下,左武卫有紧急奏报。” 左武卫? 李世民看了眼李靖,李靖也一脸茫然,左武卫为何会有紧急军报? 若是前线有急,应当是都督府上奏,再不济也是前线驻军上奏。 左武卫屯驻长安,何来紧急奏报? 李世民站起身,打开殿门:“呈上来。” 王德忙不迭的小步快跑,将左武卫的奏疏呈送到李世民手中。 翻开奏疏,李世民一目十行,迅速浏览。 “左武卫中郎将苏烈被吴王征调?”李世民从头到尾翻阅完毕,又转回头翻阅第二遍。 “只有苏烈一个人?” 李世民自言自语的走回殿内,见李靖和房玄龄露出不解的表情, 便把奏疏交给两人传阅。 “李恪征调左武卫中郎将苏烈去燕然道行军。” “朕不明白,诸将在京者不少,尉迟敬德便在长安,李恪为何只征调了一个中郎将?” 李世民疑惑的问道,似乎是在询问自己,也好像是在问两位大臣。 “这……”房玄龄茫然的摇了摇头,他虽然是文臣之首,但涉及军务,毕竟术业有专攻。 “药师,你怎么看?” “臣以为,吴王此举甚为聪慧。”李靖半点犹豫也没有,拱手答道。 “聪慧?”李世民错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朝廷有大将不用,反而去征调一个小小的中郎将,这与聪慧有什么关系? 定然是吴王府的官吏懒惰,不肯多跑几趟,这才在左武卫找了个中郎将凑数。 “陛下,臣请问陛下,吴王可有陛下总兵征战之威望?”李靖正色问道。 李世民摇了摇头。 “那吴王如何能让大将归心,如何能够任用大将?”李靖此言一出,房玄龄顿时明白其中之一,补充道:“政令不出二门,军令亦然,若是请尉迟敬德去灵州,吴王还能担任燕然道行军总管吗?” 李世民点点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定然不能。 尉迟敬德就是一个不肯屈居于人下的人,从前设宴,为了争座次竟然把劝架的李道宗打了,弱筋领兵征战,难道要把朕的儿子行军法吗? “李恪他……有此聪慧?”李世民狐疑的问道,这种小伎俩,此前还没见李恪用过,知子莫若父的李世民表示深深怀疑。 “陛下,虎父无犬子呐。” 第86章 战机已至 “吴王久受陛下教诲,虽未曾执掌州郡,耳濡目染之下,并不稀奇。”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吴王常居陛下左右,自然是近朱者赤,近贤者明。” 房玄龄笑着说道,李世民听在耳中,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 这可不是佞臣的阿谀奉承,而是宰相的坦诚之语。 “李恪向来聪慧,朕早已知晓。” 李世民满意的笑道。 不过想到李恪只挑选了苏定方,李世民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堂堂吴王,皇帝之子,竟然只能让一个中郎将效力。 李世民感觉自己的威严有些受损。 “西北军务犹重,李恪资历尚浅,朕恐州县不肯用命,卿有何议?”李世民问道。 李恪此前呆在封地,近来又在长安,并没有太多的威望于州县。 那些做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难免会阳奉阴违,这正是李世民所担心的。 吴王虽然聪慧,更兼骁勇善战,毕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难以让那些经年老吏俯首帖耳。 房玄龄闻言,默默沉思。 天子之意,他心中已然明晰,否则也不配被人赞誉多谋。 几乎是在李世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房玄龄已有腹稿。 置西北道大行台,以吴王为西北道大行台尚书令,节制西北州郡诸府。 可是,房玄龄却在犹豫,给予吴王节制西北的权利,真的合适吗? 西北道大行台一旦设立,再想毫无声息的撤销,便不是简简单单能够完成的事。 更何况,自从天子登基以来,再也没有设置过大行台。 前隋汉王之乱的教训,房玄龄时刻记在心上。 以前隋为鉴,可不单单指隋亡的教训,还有大隋立国以来的诸多行政举措,其中不乏谬误之处。 房玄龄沉默了,李世民却开了口。 “朕想让李恪恢复御史大夫之职,担任陇右道采访黜置使。”李世民道。 对了! 采访处置使……吾险些忘记了,这个官职便是由吴王首创,而且此刻吴王身上还挂着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的使职。 “陛下圣明。”房玄龄躬身道。 李恪本就担任过御史大夫,虽然只是一日,但是恢复他御史大夫的职务,却显得名正言顺。 毕竟第一次才是最大额阻碍,而阻碍已经被弹劾诛杀汉王的声望所消弭的无影无踪。 “臣亦以为善。”李靖也这样说,不过和房玄龄相较,李靖几乎没有深入思索。 他深谙避祸之道,事情涉及皇家,最好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要多说,尤其是自己还曾经典兵在外,领军征战。 涉及皇室内斗,最好的办法还是作壁上观。 哪边也不站队,一心效忠天子。 谁是天子便效忠于谁。 “善。”李世民点点头,既然文官和军方都没有反对意见,任命李恪的决定,应当可以顺利通过。 毕竟政事堂中,也没有谁与李恪有过私怨。 任命李恪不过是插曲而已,讲左武卫的奏疏放下,李世民和两位文武大臣,重新回到了关于薛延陀战争的军议之上 。 “陛下,此战迁延日久,对百姓不利,冬日本当与民休息,修葺水利,而今百姓疲惫,若是此战拖延到来年春天,恐怕春耕也会收到影响。” “而且几十万大军征发,每日消耗数千金,朝廷难以供给,此战还是尽快结束为妙。” 房玄龄陈奏利弊,虽然还是老生常谈,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打仗就要花钱,将士多了花的钱就多了。 而且征发北地民夫转运粮草,更是损耗民力的举动。 转运粮草,乃是整个北地一同发力,从陇右道直河北道,北地几百万人一起征发,来年的赋税又要少上很多。 让将士打仗需要花钱,让民夫转运粮草也不是免费的。 偷懒这种事,无师自通。 若是不给予百姓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好处,谁会与朝廷同心同德? 大唐建立才二十载,在百姓心目之中,并没有威望可言。 “这……”李世民也在犹豫,像是这样窝囊的仗,他丝毫没有兴趣,但是开战容易,结束战争就难了。 前线一直在交锋,并非唐军单方面后撤,薛延陀就会退回漠北。 只要大学稍稍停止,两军的战斗就会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展开。 奋勇厮杀的唐军会带回一颗颗首级报功,而薛延陀人也不是软柿子,几场大战下来,虽然唐军整体上占尽优势。 但是论起伤亡,优势却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大。 河东道的医药再一次告急,并州大都督府已经把辖区内所有能够征发的药材和医者全部征发,即便是学徒也不例外。 “陛下,此战僵持至此,取胜之机已经不在河东。” 李靖的目光投在墙壁上悬挂的舆图,沉吟道:“河东屯兵十余万,已至极限,若是再行增兵,粮草一定会匮乏。” “臣窃以为,此战取胜之机,应该当吴王。” 李世民一愣。 “吴王?” “为何?” “战至今日,诸军皆疲,薛延陀又与官军绞杀一团,无力撤退,正是战机!” “前线之上,唯有吴王所统帅的燕然道行军,修整半月,粮草军资充裕,正可出征。” 李靖逐条分析,解释着原因。 自从开战以来,虽然李恪带兵最先与敌人接触,但也是最先脱离接触的那一支军队,修养了半个多月,士气恢复。 又到了可以作战的时候,而且此刻前线,也只有这一支全员骑兵的军队。 以云中道行军为基础建立起的燕然道行军,底子便是大量的骑兵,加之补充的兵马,全是骑兵。 包括北衙禁军飞骑,凉州的胡骑,以及灵州本地折冲府的骑兵,构成了一支纯骑兵的配置。 这样的编制在中原作战未必有利,但是远出塞外,追亡逐北,却是难得无比。 “善。”李世民点了点头,想要催促李恪出兵,却又想到史书之中的教训。 君王强令大将出兵,已至大败,功败垂成。 前线的战和,李世民向来不直接插手,甚至连建议也不肯多说,生怕影响主将的判断。 可是……战机到了,似乎没什么问题吧? 李世民犹豫着,而李靖和房玄龄也在沉默。 是否要催促吴王出兵,摆在三人面前,成了一个无解的问题。 良久,李世民打破了沉默。 “罢了,是成是败,自有春秋褒贬!” “下诏,命吴王自寻战机,袭取漠北薛延陀本部牙帐!” “喏。” 第87章 君臣围池论 午后,李靖率先返回家中。 他为了避嫌避祸,不愿意太多参与到朝政之中。 如今战事如此,每日入宫议政,依然是战战兢兢。 若是长久的留在宫中,恐怕又会被天子猜疑。 虽然天子乃是宽宏之人,但天威难测,谁知道天子日辉会有何心思呢? 喝着暖暖的羹汤,李靖感觉身上的寒意彻底被祛除,一切都暖洋洋的。 而在太液池边,李世民和房玄龄裹在厚厚的裘衣当中,亭子里也燃烧着炭火,却总是温暖不了湖畔的小亭。 最终由王德命人将亭子三面用屏风挡住,只留下冰面的视野。 穿堂风消失,小亭才温暖起来。 望着冰封的太液池,房玄龄手脚发冷,在熊熊燃烧的炭火边烤着,许久才缓和过来。 房玄龄心中腹诽,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来到这里商谈,寒冬腊月,毫无景致,除了空旷一点,还有什么好处? “玄龄啊,可还记得那是何处吗?”李世民指着太液池旁的一座殿宇。 看起来富丽堂皇,可细细看去,却毫无人气,似乎许久没有人住过。 “臣目力不及,不能远望。”房玄龄艰难看去,勉强看了一会,还是为难的摇头。 读书半辈子,早就近视了。 能看清百步之外的建筑,除非戴眼镜。 可是……贞观十一年哪来的眼镜? 所以房玄龄注定无法欣赏远距离的美景。 以至于天子每次设宴,堂下舞姬起舞,房玄龄总是能做到面色如常的饮酒。 旁人都道宰相雅量,腹内有乾坤,不因小节而动。 唯有与他亲近之人才知道,这位宰相是真的看不到,不是装作看不到。 李世民一拍额头,笑道:“朕糊涂了,玄龄看不清远景……却不知朕年老之后,还能不能看清奏疏?” “陛下春秋鼎盛,何必想几十年之后的事?” “乡间农人,一字不识,年老也有目不能视者,若饱学之士,日诵万言,年逾花甲,尚且耳聪目明,可辨百步之相,陛下何以思之过远。”房玄龄劝道。 近视与否,看基因。 用眼过度是诱因,并非根本原因。 “朕知道……玄龄看这冰面,光洁如镜,水下犹得望见水草鱼虾。” 李世民看着水下的世界,发出了属于自己的感慨:“水至清则无鱼,诸王各有所求,玄龄知道吗?” 似乎是牢骚之言,又似乎是可以选择了一个隐秘而又随意的场合,和帝国的宰相谈论帝国最为严肃的问题。 继承。 房玄龄闻言,沉默不言。 此中事,尚且为时过早。 等到贞观二十年,乃至贞观三十年以后在说也不迟。 “魏王欲为太子,名不副实,朕已经命他就国,可是其他诸王,却各有心意,阴私之言,不可胜数。”李世民望着一览无余的太液池,颇为感慨的说道。 自从诸王日渐年长以来,对皇位的角逐,日渐激烈。 尤其是太子与魏王之间,明枪暗箭,杀气腾腾。 皇位之争,向来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即便李世民毫无办法。 “魏王之事暂且不论,吴王却颇有贤名,总兵征战亦有所长,于军略之上,颇与朕相类。”李世民轻声道,身边没有起居郎,他可以说一些平日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话。 “吴王若为天子,或许是英武之君,若是朕打的底子够好,四夷宾服,指日可待。” “可是太子也没有过错,高明向来聪慧,而今整饬河道也算是果敢有为,无罪而废黜,朕亦不忍。” 房玄龄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他的脑中百转千回,判断着天子究竟作何谋划。 是因为魏王之事有感而发,还是怎样? “陛下,大唐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若是守成之主,中人之姿,恐怕难以维持。”房玄龄道。 李世民叹息一声,将一封奏疏取出,交到房玄龄手中,同时道:“帝子有意于大位,本不是稀奇事,只是朕未曾料到,朕的诸子,竟然人人都想坐这个位子。” “旁人且不论,吴王有意大位,乃是板上钉钉之事。” “朕办科举,他也办科举,朕纳贤才,他也纳贤才,朕有军功,他也要礼军功,处处与朕相较,其心思如何,不言自明。” 李世民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还算平和,只是稍显无奈,毕竟如同吴王这样优秀的亲王,不向往皇位是不可能的。 李世民也不相信吴王对这个位子没有什么想法。 小亭之中突然静下来,李世民不再开口,房玄龄也垂首思索,唯有木炭爆开的声音,不时响起。 不远处的冰面下,金鱼四处游动,午后骄阳的照耀其上,金光灿灿。 突然,房玄龄开了口。 “陛下,吴王要争,便由吴王去争,大唐的情势,非明君贤才不能治之,若吴王真有尧舜之姿,可堪天下之重,陛下以天下传之,对天下苍生,也是一件好事。” “即便吴王无此才华,也可激励太子殿下,前隋杨勇,也是少年英武聪慧,长大愈发荒唐,臣恐太子殿下重蹈覆辙。” 房玄龄一片肺腑之言,大唐如今的局势虽然日渐恢复,但还是需要明君治之,平常的守成之君,保不住大唐的江山。 “朕知道了。”李世民沉默半晌,突然道:“若是立吴王,太子当如何?” 房玄龄正色以对:“陛下,天下为重。” “陛下是天子,天子无私,万民皆是陛下赤子,岂可因太子一人,以废天下。” “同样,若是太子贤能,陛下也需舍得吴王,万不可以一己之私,以废天下苍生之福。” 李世民缓缓点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反射着刺眼阳光的冰面,陷入了沉思当中。 李世民自然不会说“杀得不是你儿子”这样的混账话,区区一个儿子,对于天子完全在舍弃的范围之内。 江山社稷和一个儿子相比,孰重孰轻,李世民分得清楚。 而千秋之评,对李世民而言固然重要,但细细思量,还是天下更为重要一些。 大唐的社稷,不能三世而亡。 第88章 全线反攻 皇城,门下省。 腊月将至,门下省的官吏都在准备放假,甚至讨论冬日去何处游玩的声音,占到了门下省官吏交谈的半数以上。 “天子有诏!”中书舍人裴辛笑眯眯走进门下省,手中拿着你定的诏书。 “诏书?”给事中接过诏书,展开一看,顿时双目瞪大。 “要反攻了?” “是。”裴辛点点头。 这是一份下到缘边各州的诏书,命令诸将各寻战机,出塞击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份诏书乃是专门下给吴王的。 毕竟大唐在北地边防一线,三座重镇之中,唯有灵州的吴王才有出塞远征之力。 河东的并州大都督府前有强敌,想要出塞击胡,就要强攻十万薛延陀的大营。 在冬天,雪原之上强攻坚城。 隋炀帝会告诉有这样想法的人,后果是多么的惨烈。 而在幽燕营平一代,薛延陀只有一支偏师,根本不用唐军出塞,契丹的胡骑就能收拾这支几千人的偏师弱旅。 况且幽燕之地本就苦寒,大军坚守之时,补给就很紧张,若是出塞击胡,恐怕用不到一个月,就会断粮。 如此,唯有修整半月,士气高昂的燕然道行军,才是这道诏书的真正目标。 而天子不下明诏给吴王,多半也是怕影响了前线的判断。 身在长安,虽然有着最为完整的战局把控,但是对于前线稍纵即逝的战机,总是难以把握精准。 "裴舍人请稍作歇息,某这就去请侍郎审议。"给事中客气的将裴辛请到待客之地,命令仆役奉上糕点,自己则拿着诏书原件,前往黄门侍郎孙瑾处上报。 “侍郎,陛下有诏书。” “知道了。”孙瑾点点头,指了指桌面,让给事中把诏书原稿放在上面,自己低下头处理事务。 门下省负责的事务不止对天子诏书的封驳审议,还要对天下的奏疏进行审阅,然后送往政事堂,或者直接发往六部九寺,甚至是直接送到天子驾前。 “侍郎,这份诏书很要紧。”给事中没有离去,轻声言道。 要紧? 孙瑾接过诏书,一目十行的浏览一遍,脸色为止肃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军事向来是头等大事,而且此时又是占时,一切与军事有关的事务,都要排到最前列。 孙瑾立即起身,将诏书收在怀中,快步前往魏征所在的正堂。 可是当他来到之时,却见到大门紧闭的正堂,唯有持戟的卫士肃立两旁。 “侍官请了,敢问魏侍中在何处?” “魏侍中今日没有来过门下省。” “没来门下省?”孙瑾眼睛往斜上方瞟,思索着魏征究竟能去哪里。 如此要紧的诏书,可不是黄门侍郎可以独自审阅的,何况所有从门下省通过的诏书,都需要侍中用印才行。 “魏公今日告假了吗?”孙瑾扭头问一直跟随而来的给事中。 “不曾,今日朝会魏公便不在朝中。” 给事中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似乎魏公一整日没来门下省,究竟去哪了呢? 孙瑾低头沉思,魏征不在,门下省便由黄门侍郎主掌。 “派人去问,诸司统统派人去问,一个时辰之后没有消息,某去面圣!” 孙瑾一咬牙,把门下省所有的仆役全部派了出去。 侍中作为门下省的长官,与黄门侍郎之间地位的差距,绝不是中书令与中书侍郎之间的差距那么简单。 如坐针毡的等了一个时辰,裴辛也看着门下省忙碌了一个时辰。 孙瑾询问过裴辛,但是裴辛也不知道魏征去了哪里,至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见过魏征的踪迹。 “罢了!”看着沙漏终于漏尽,孙瑾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银鱼袋。 魏公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一整日毫无踪影,难道离开了长安? 走在前往内宫的路上,孙瑾内心胡思乱想着. 不过孙瑾却是猜错了,魏征不仅没有离开长安,甚至就在太极宫内。 不过并非在外廷,而是在内宫,与孔颖达等人一起为太子李承乾讲授历代兴亡之政,尤其是隋代的政令,被批判的千疮百孔,令人不禁怀疑,隋代的政令如此废物,大隋是如何一统天下的呢? 此前,李承乾在军议之上的发言,让李世民产生了一些想法,但是他不愿意选择那个对国家产生动荡最大的办法,还是决定尽可能补救,总归是有办法的。 煌煌大唐,贤臣良将,难道还不能让太子走上正道吗? 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殿下,前隋之亡,在于为政太苛,索求太重,民不堪索,虽府库充裕,民生却艰难困苦。 及至隋炀帝,不恤民力,不知疾苦,天子有虐民之举,民岂可坦而受之,自是揭竿而起,海内义旗尽起,隋炀帝躲避江都,终无所用,丧于乱臣之手,社稷为之倾颓。”魏征拿着刚刚编纂完毕的隋书,为李承乾讲解国家兴衰的道理。 面对几乎没有接触过的李承乾,魏征从最为浅显的地方入手,即便都是些老生常谈,但是魏征自己讲起来,却格外带劲。 毕竟,这本隋书是他代人编纂出来的,倾注了自己的心血。 “魏公,陛下请您过去。” 正在魏征起劲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内侍少监宇文枢的声音。 “陛下有诏,臣暂退,请殿下细读此书。”魏征躬身退下,孔颖达也跟着离开。 比起叫小孩子读书和听宰相讲古,孔颖达更喜欢继续编自己的书。 五经正义刚刚编纂出一些眉目,不能就此耽搁。 “魏公请。”李承乾毕恭毕敬的站起身,躬身送魏征离开殿内。 “谢殿下。” 看着礼仪完备的李承乾,魏征颇有一种收到礼遇的满足感,郑重其事的还礼,离开宫殿。 “陛下何事宣吾?”魏征目不斜视的问道,什么事比教导太子殿下还要紧要呢? “是门下省的事。”内侍少监轻声回答,至于更加详细的内容,就不是他能够知道的。 门下省? 魏征眉头一皱,难道陛下没有安排人暂时代替自己的工作吗? 一边快步行走着,魏征一边看向越来越远的东宫。 对于聪慧有礼,态度端正的太子李承乾,魏征的观感极佳。 至少比整日胡作非为,甚至闹出出丧丑事的吴王,给魏征带来的观感好多了。 第89章 此去万里觅封侯 朔风骤起,寒彻筋骨。 积雪三尺,车马难行。 可即便如此恶劣的道路,也阻拦不了诏书传递的步伐。 几乎是和征辟队伍前后脚,诏书抵达了灵州。 李恪看着诏书,一阵头痛。 这么快又要打仗了……怎么感觉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总是放假不够。 “大王,天子下诏命诸将击胡,燕然道行军何日出兵?”赶路回来又瘦了一圈的催促,用无比期盼的语气问道。 此番回京,面对父母兄弟,催促的腰杆挺得倍直。 孙昭德也充满热切的问道,朝日立下功勋,早日返回京中。 虽说英雄不念妻儿,可孙昭德每每想起新婚燕尔的娇妻,总是泪落两行。 “大王,战机已至。”孙昭德说道。 “孤知道了。”李恪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对这场会议毫无兴趣。 最终,站前例会在李恪的沉默与其他人的热烈讨论中结束。 看着喜笑颜开,仿佛出兵就是大胜的众人,李恪叹了口气,命人请苏烈苏定方来。 得到李世民的授权,李恪几乎把自己印象中贞观后期到高宗前期的名臣名将,能找到的都找到了。 在这些人当中,最为激动的要数苏定方。 蹉跎岁月,让苏定方无比渴望当年征战的日子。 “末将拜见吴王。” 苏定方大步流星迈入中军,抱拳行军礼。 “坐吧,孤有些事想要问问你。”李恪笑着说道。 “谢大王。” 寒冬腊月出兵,兵家大忌,李恪实在没办法,所以才想问问苏定方有什么好办法吗。 “须臾之间便要出兵,严寒三九,塞外冰封万里,战机何在?”李恪问道。 他实在看不出来战机在哪里,冬天打仗,向来是兵家大忌。 李世民就算犯了糊涂,满朝文武难道都跟着他一起犯糊涂吗? “善攻者,攻于九天之上。” 苏定方引用了一句兵法的话,想要告诉李恪,虽然是冬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捣薛延陀腹心,定能一战而定乾坤。 这正是朝廷的打算。 “战机,便在此时,薛延陀大军难以回撤,若是王庭牙帐造袭,腹背受敌,败亡指日可待。” “偷……偷水晶?”李恪脱口而出,实在是苏定方的描述太过生动,勾起李恪的回忆。 不过这话也只有李恪自己听得懂,苏定方挺听得糊涂,一筹莫展。 “大王,何为偷水晶?” 苏定方实在没法把堂堂吴王和区区窃贼联系到一起,而且盗窃的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水晶而已。 “这个……”李恪难以解释之下,干脆不解释了。 他单独召见苏定方,正是拥有更加重要的任务。 “定方,孤已经上表天子,命汝为燕然道行军副大总管,军中事都托苏将军了。” 什么? 副大总管? 看着桌案上盖着大印的军令,苏定方错愕的站起身,惊讶不已。 李恪确实有此权力,这是在敕书中授予李恪的权力。 天子的敕书已然授予李恪自行辟署的权力,意味着双向授予的权力,既可以从诸司调任文武,也可以任命自己麾下的官员。 比如,苏定方。 “孤点兵之时尚短,不过一稚童,燕然道军中事务,一稿托付苏将军,军中若有不法之徒,当以军令诛杀之!”李恪杀气腾腾的说道。 此语并非谦虚,实在是因为李恪完全不会指挥如此之多的军队作战。 指挥三千人与指挥九千人,所相差的并非简简单单累三倍。 没有足够的军事素养与积累,想要指挥大部队远程行军作战,无异于痴人说梦。 几千人的组织协调,可不是学校里的课程会教授的;即便李恪接受过现代的教育,还有一点军事常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选择了认怂。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那么,自己麾下谁最为专业呢? 毋庸置疑,一定是苏定方。 前后灭三国,生擒其主的战绩暂且不论,雪夜奔袭擒阿史那咄苾的功勋,却是老老实实写在史书之中的, 苏定方看到这份命令,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目瞪了好一阵,没有眨眼,就连双拳也忍不住张握不定,激动的状态溢于言表。 明君呐! 苏定方心中一个声音高声呼喊,这才是自己的明君呐!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初次相见,便将自己一个小小的中郎将擢升为行军副大总管,执掌九千骁骑。 如此礼遇,如此信重。 比之吴王任用孙子如何,比之齐王任用孙膑如何,比之汉王拜韩信为大将又如何? 苏定方从来不怀疑的自己的才能,唯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能够描述他如今的状态。 自从贞观四年一场大战之后,就一直在朝中担任中郎将,虽然算不得贬谪,甚至算不得闲置,毕竟一卫之中郎将,执掌一卫上下事务,尤其是大将军并不实际管理十二卫府事务的时候。 中郎将更是卫府实际上的长官,在长安城中也算有一号的人物,走在大街上,可以挺直腰杆,仰头挺胸走。 “臣愿效死力,以报大王鸿恩!”苏定方躬身下拜,单膝跪地郑重其事的说道。 掷地有声之语,其若惊雷。 “定方请起。”李恪将苏定方扶起,拿出一份舆图摆在桌上。 舆图的四角写着制作时间、存放地点、序列编号以及防伪的骑墙印。 这是执失思力从长安赶来时,李世民命他交给李恪的。 出兵在外,没有地图怎么行? 不过李恪看着这张地图,却根本看不明白。 不仅没有比例尺,甚至山峦城池也很抽象。 不过苏定方显然是看懂了,他指着舆图上一座城池道:“这里是灵州,向西以此是会州、秦州、渭州、凉州。” 啊……原来凉州和灵州相距这么近,难怪老李会让契苾部的骑兵来灵州充行军。 等等,这图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抽象嘛。 李恪抿着嘴唇看着舆图,脑中百转千回,却是有个主意浮上心头。 “大王,此战如何行军,还请大王示下。”苏定方见李恪看着地图沉思,正色询问。 他不相信堂堂吴王不会打仗,根据他在长安数年以来的经验,吴王此举一定是在藏拙,避免被天子猜忌。 实际上,吴王心中一定早有打算,否则这一个多月在灵州,难道每天睡大觉吗? 第90章 家书抵万金 “向西,一路向西!”李恪胸有成竹道。 为了防止苏定方多问,李恪笑着道:“定方初来燕然道,与诸军将士尚不熟悉,出兵在即,定方不若与诸将相会,认一认人头。” “喏。”苏定方躬身答道。 转身离开中军大帐,寒风一吹,竟有些眼圈发酸。 英雄泪,价万金。 苏定方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快步转去自己的军帐,就在中军大帐旁不远处。 就在这时,中军大帐外传来卫文斌的声音。 “大王,臣有要事请见。” 李恪点点头,披甲侍卫一旁的薛仁贵会意,立即将卫文斌请进来。 “有什么事?”李恪问道,大军将要开拔,此时此刻能有什么事? 总不能又收到天子的诏书,暂缓发兵吧? “大王,旧例出征前,诸军将士如有家眷在世,或与家中有事嘱托者,皆许书录家书,有行军上呈兵部,驿传其家。” 卫文斌解释道,自古出兵打仗,生死难料。 临出征之前的家书,或许就是遗书。 出征在外,运力有限,优先运输的一定是粮草药品以及军械,书信等物的优先等级极低。 所以,经过南北朝几百年的战争,总结出的最优解就是在出征之前,将所有的书信收集起。 然后送往兵部,依靠兵部的驿站传递体系,将一封封倾注了将士离别哀思的家书,送到家人手中。 不过,出兵日期向来是兵家之密,每次出征之前,留给将士的时间总会不足,以至于虽然有此旧例,但是能够写好家书的,也只有识字的将士。 “此事孤知道。”李恪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说过这个传统。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在前线厮杀的将士,更是没有机会出传递家书。 谁知道下一次亲人在见到自己,自己会不会躺在棺材里? “出征在即,军中那些笔墨纸砚留之无益,赐予诸军将士。” “大王宽仁。”卫文斌躬身道。 就算是昔日跟随李靖将军出兵,李靖将军也没有如此体恤士卒。 李恪又想到了一件事,不等卫文斌说出更多恭维之语,便开口询问道:“诸军将士当中,识字可自书家书之人有多少?” “这……”卫文斌眉头一皱,此事他也不知道。 毕竟他现如今只是仓曹参军,此事并不由他主掌。 “请马长史来。”李恪对薛仁贵道。 薛仁贵虽然勇武,而且颇有典兵征战的天赋,但毕竟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雏鸟,需要更多的历练与学习。 历史上,李世民在辽东得到薛仁贵之后,虽然喜不自胜,但也没有一下子授予薛仁贵十二卫将军的要职,而是让他在北门负责卫禁。 让薛仁贵学习更多的军事知识,并且一步步让他实践,提高自己的军事素养与指挥能力。 最终才塑造了纵横辽东,攻灭高丽的大将。 “喏。”薛仁贵躬身硬命。 不过在贞观十一年,薛仁贵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勇武之士,和大唐几十万府兵中挑选出的勇士别无二致。 就连前往河东征辟薛仁贵的使者,也颇为诧异,为何大王要征辟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不多时,马周来到了中军,伴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崔促。 作为第一位拜入李恪门下的属官,不管李恪有没有意识,崔促自己以及其他人都把崔促当成李恪的心腹,对待崔促的态度格外不同。 “拜见大王。” “免礼。”李恪摆了摆手,军中没有那么多繁复冗余的礼节。 李恪问道:“军中将士识字者有多少?” “此事颇为复杂,崔兵曹比吾清楚。”马周将崔促推上了前台。 一则卖个顺水人情,毕竟人尽皆知,崔促乃是大王的心腹之士。 二则此事马周却是不甚熟悉,毕竟一道行军,每日的事务比起中书省丝毫不少。 马周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哪有时间去管将士们有多少识字的? "崔促,你来说。"李恪把目光投向了崔促。 “喏。”崔促走到大帐中央,不疾不徐的拜了一拜。 显然,几个月的征战,已经将崔促历练出几分模样。 “行军来源驳杂,识字与否,各有不同。”崔促首先下了结论,在李恪询问的目光中,娓娓道来:“如王府亲事账内,皆识字能书写,边郡越骑,校尉以上,皆可书写,飞骑自队正以上,皆可书写。” “而突厥及契苾部胡骑,皆不能书写,乃至不识汉字者甚多。” 燕然道行军的兵源复杂,文化程度最高的毫无疑问,乃是李恪的亲事帐内。 毕竟都是官员子弟,而且身居官品,就算不喜欢读书,对儒家经典一点兴趣也没有,识字也是必备技能。 从来只听过纨绔子弟不喜读书,却没听过哪家子弟连字也不认识的。 而李世民调拨而来的飞骑,文化程度则要差一层,队正以上级别的军官,才识字能够书写。 边郡的越骑选自折冲府,兵员素质又差一层,识字率更是低。 不过识字率最低的,还是李恪征发的突厥三部胡骑,以及李世民下诏调拨的契苾部胡骑。 他们之中,仅有首领懂得汉话,能看懂几个汉字罢了。 “若是如此……就让亲事帐内写完书信之后,去替诸军将士写一写,笔墨若是不足,便让灵州刺史送来。”李恪下令道。 左右不过是一些书信罢了,时间紧迫,就让亲事帐内代劳,一举两得。 “对了,孤从诸司调任的官员,若是无事,也让他们替将士们写书信。” 助人为乐,传统美德。 李恪随手下了军令,一手飞白书,愈发流畅,竟然有些草书的神韵。 “大王怜爱将士,将士必感激大王。”马周道。 善哉! 有此顾念将士的大王,此战多半能取得大胜。 得军心易,将心比心,将士所欲者与之,将士所厌者去之。 得军心难,表面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空口白牙许诺不执行,将士都不是傻子,谁愿意为这样的主将效命? 第91章 出兵! 严冬之日,难得的艳阳高照。 燕然道行军就此开拔。 “出兵了!”裴行俭骑在马上,在中军望着缓缓前进的行军,不禁感慨良多。 此战,乃是裴行俭第一次上战场。 此刻的裴行俭还没有日后纵横西域,戎狄丧胆的赫赫威名,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威严,有的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羞涩,与指点江山的豪气干云。 两种矛盾的气质在裴行俭身上融合的恰到好处,谦虚中带着自信,宛若一颗挺拔的青松,却张开伞盖,请人落座。 “是啊,出兵了!”李义府轻声道。 他与裴行俭同为弘文馆学生,素来相识。 这位李同学相貌堂堂,更兼文质彬彬,即便披着一身铁甲,也掩盖不住那浓浓的书卷气,在吴王的中军之内,格外显眼。 弘文馆中多是豪门贵胄子弟,李义府的出身不过是县令之子,而裴行俭虽然出身高门,河东裴氏,但自幼父兄早丧,在弘文馆中,与那些膏梁纨袴子弟没有话题。 反倒是与李义府,颇为相交,素来相识。 "却不知此战,能否封狼居胥?"裴行俭的眼中充满理想的光芒。 他渴望着军功,亦渴望着封狼居胥。 军功,何其宝贵? 裴行俭对此有着深切的认识。 毕竟当今天子,军功盖世,纵然先帝不允皇位,犹可自取之! 竟不知今日之吴王,是何心思,是否要效法天子,自取大位? 几百年的乱世,将皇位的神圣性彻底打入谷底,修说世家子弟,便是贩夫走卒,也不相信天子就比他们多的老天青睐。 几百年间,弑君之事,屡见不鲜,逼父禅位,虽然千秋之名不佳,但在当代,却不会引起太大动荡。 因为,大家都习惯了,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习惯,虽然不一定对,但是有前例可依,总会下意识去做。 就像抄作业,并不算一件正确的事,可如果有了第一次,总是会习惯这样做下去。 “若得封狼居胥,吴王之望,当为诸将之冠!”李义府道。 冠军侯,勇冠三军! 倘若吴王建立昔日冠军侯般的功勋,毫无疑问,应成为诸将之魁首. 毕竟自从汉代以来,汉家再也没有兵马能够攻入漠北。 吴王的功勋,足以进入武庙,受到万代景仰。 如同卫霍一样,千古留名。 甚至可以冲击皇位! 李义府的野心,远比裴行俭要大,裴行俭乃是忠良死王事大臣之后,而李义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纵然被人举荐,也没有裴氏如此之高的门庭。 所以,李义府决心努力抓住一切机会。 让自己拥有更多改变自己的机遇。 在弘文馆中,一份馅饼从天而降,指名道姓砸到自己脸上。 李恪的征辟,对于李义府而言,正是天上砸下来的机遇,需要牢牢抓住! 并且以此为阶梯,努力爬到自己能够登上的最高峰。 久违的晴日,在冬日里最难寻觅。 营门大开,虞侯军先行出营,随后是前军、左军,然后就到李恪所在的中军。 “大王,中军该开拔了。”马周乘马紧紧跟随李恪左右。 身为吴王长史,并且兼任燕然道行军的长史,马周时时刻刻和李恪在一起。 “此一去,不知何日可归呐!”李恪叹息道:“将士们的家书都收上来了吗” 此去漠北,难料何日当归。 不过李恪心中,已有自己的小算盘。 “中军开拔。”李恪传令道。 在他身侧,乃是执失思力与薛仁贵。 一左一右,卫护李恪的生死安危。 “喏。” 亲卫传令,旗手高高挥动大旗。 即便在军营当中,旗鼓依旧是传令的不二选择。 前军中,苏定方与卫文斌乘马并行。 “苏将军,此战如何,将军可有打算?”卫文斌问道。 大军出塞,袭取薛延陀,乃是朝廷拟定的战略。 “大王已有谋划,只是尚未宣之于众。”苏定方回答道。 说完,他看着缓缓前行的大军,看着那紧密有序的队列,满意的点乱点头。 与普通行军不同,燕然道行军极为特殊。 其特殊之处在于全员骑兵,没有一名步卒。 组织步兵行军,已然不算轻易,而组织骑兵行军,则更为艰难。 行军排列着整齐的步伐,来自帝国各处的骑手,显然是大唐最为顶尖的骑兵力量。 边郡屯骑,归义胡骑,王府侍从,天子飞骑。 虽然燕然道行军的兵源东拼西凑,但是组成燕然道行军的每一支力量,都是大唐最为精锐的队伍。 一个时辰后,全军终于离开了大营。 马蹄踏在或深或浅的雪层上,留下一道行军的痕迹。 战士裹在厚厚的裘衣当中,隔断了严寒的侵扰。 四名骑士并排而行,长长的队伍绵延十余里,头尾难以相顾。 这便是行军队列的劣势,若是有人袭击,一时之间,难以应对,必须要将斥候远远放出数十里。 若是步兵行军,还要有骑兵掩护,否则进退失据,被歼灭在行军路上的步卒,不在少数。 如此情景,即便在大唐也颇为罕见,唐军的骑兵虽然充裕,但集中万骑使用,却没有此先例。 即便是今上,当年征战之际,也不过数千骑披甲,挺入敌军阵内。 总是如此,数千骑凭借机动性与冲击力,也将诸侯的兵马冲的七零八乱。 望着舆图,李世民一阵发呆。 战争至此,早已不是长安方面可以决定的。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李世民命人将奏疏抱来,亲自教导李承乾如何透过奏疏看本质。 不过,第一份奏疏便让李世民沉思起来。 “青雀自请就国?”李世民轻声言道。 奏疏中,书录的乃是魏王李泰自请就国的内容。 这大大出乎李世民的意料,毕竟他已经有几乎半个月没有催促李泰就国。 他还以为李泰要继续拖下去,不曾想今日便上了自请就国的奏疏。 更令李世民感到意外的是,李泰为自己选的封地,竟然是汴州。 虽然也是关东富庶之州,但是比起同在河南道的洛阳,还是相去甚远。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 上奏请求就国洛阳,没准会成功呢? “高明,这份奏疏你看一看。”李世民一抬手,王德立即上前,将奏疏拿到太子李承乾的身前。 “殿下。” 王德躬身将奏疏放在李承乾的手中,随即倒退着退下,回到李世民身侧。 火炉渐渐燃熄,王德悄无声息上前,填入新木炭。 偌大的甘露殿自然不能靠一盏火炉取暖,不过天子却习惯不管在哪里,都要点燃一盏火炉。 就像夏日酷暑,听到扇风的声音,即便没有风吹,也会感到心平气和的凉爽。 李承乾翻开奏疏,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然是李泰的奏疏。 “高明啊,若是由你执笔,这份奏疏,应当如何批复?” 李世民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考较李承乾对于手足兄弟关系的处理,又似乎是在考验李承乾为政能力。 闻听此言,李承乾的眉头紧皱起来。 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而李世民似乎也预判了李承乾的状态,轻声道:“莫要着急,高明且坐。” “谢陛下。”李承乾抱着奏疏躬身一礼,回到自己的书案之前。 比起李世民宽阔的足以摆下整整三日,朝廷所有官衙一切奏疏的长案,李承乾身前不到三尺长,两尺宽的书案显得颇为寒酸。 不过,李承乾却丝毫不感到寒酸。 能够在御前拥有一张书案,已经是莫大荣幸,再纠结大小,岂不是舍本逐末? 第92章 魏王离京 “臣以为,青雀乃陛下亲子,纵有愆过,何以贬至恶处,陛下可命王傅教诲,青雀向来聪颖,必知错能改。”李承乾斟酌说道。 他站在兄友弟恭的角度,陈述不应当将李泰贬谪出京,显现出自己身为大兄的气度。 说完之后,抬头看李世民的脸色,本想从李世民的眼中赞誉与嘉奖,却对上李世民略显失望的眼神。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以李世民的缓缓摇头作为结束的标志。 李世民对李承乾的回答很不满意,不仅不符合他的心意,还让他感到失望。 “不可。”李世民一边命王德将奏疏拿回来,一边对李承乾解释道:“朕为天子,乃为万民父母,岂青雀一人之父母?” “朕若是包庇青雀,大唐社稷,却不肯包庇朕之过错。” “汝是太子,眼中要有天下,不要做这些小儿女之态。朕不以一人以废天下,亦不以一子,以弃万民,汝当记之。” 李世民望着一脸严肃恭敬之色的李承乾,谆谆教导着。 李世民向来不是一个顾念私情的人,毕竟相处十几年的兄弟,说杀就杀,还杀了兄弟全家,子嗣一个不留,统统诛灭。 面对自己的儿子,李世民也没有太多的私情。 大唐天下与子嗣孰重,对于李世民而言,是一个无需思量的问题。 社稷为重。 故剑情深,颇有些儿女情长之意,但却不适合天子。 剑,就是剑。 堪用则用,不堪用便收入鞘中。 若是强行使用,损人损己,两败俱伤。 “臣受教。”李承乾一板一眼的下拜,心中却乐开了花。 李泰被贬谪去了汴州,再也没有机会和自己争夺太子之位,孤的储位坐稳了! 不过……吴王。 李恪的身影在李承乾脑海中晃了一圈,随后便被抛之脑后。 前隋之后,陛下怎么可能让他让皇帝,若是让他当了天子,大唐起兵岂不是成了叛逆? “对了,还有这封奏疏,高明看一看该如何批复。”李世民又拿出一份奏疏,让李承乾批复。 与李泰那封凑巧的奏疏不同,这一封奏疏乃是李世民从海一样的奏疏中挑选出来,特意留给李承乾的。 “喏。”李承乾躬身接过奏疏,回到自己的书案后,展开阅览。 新罗请援? 李承乾细细阅读,李世民也不去催他,低下头处理积压许久的政务。 来自鸿胪寺的奏疏,内容并不复杂。 高丽、百济猛攻新罗,新罗王遣使求援。 三国世代相攻,最为弱小的新罗,为了图存主动向大唐称臣,获得大唐的支持。 不过,鞭长莫及。 尤其是建立在隋亡废墟上的大唐,对远在半岛三千里河山的三国,并没有威慑力。 新罗依旧遭到高丽与百济的攻打,连年不止。 “自贞观六年,百济屡次连年攻打新罗,至去岁高丽亦兴兵,攻打新罗。”李世民解释道。 李承乾皱眉思索,新罗屡次求援,为何此次要给孤看? 难道……陛下要用兵辽东吗? 天下大定十年,也是到了用兵之际。 那这份新罗请援的奏疏,又该如何处置呢? 李承乾不禁陷入了沉思,即便身为太子数年,建国也有数次,但是自己独立处置过的政务依旧是屈指可数。 “臣以为,应当派兵陈于辽东,并且营建海舟,渡海攻之……” 李承乾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李世民一阵摇头。 “高明心中只有用兵这一条路吗?”李世民问道,显然对李承乾的回答很不满意。 “戎狄豺狼之心,何有满足之日,赏赐万端,不若将兵临之,问罪其王。”李承乾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伐兵,最下攻城。”李世民脸色一沉,用颇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朕戎马半生,做了十年天子,难道朕的儿子,居然没有一人懂得用兵之道吗? 战争是政治的延伸,但未必一定要先考虑外交手段,如果战争的成本相较更低,李世民还是很乐意发动战争的。 何况,每一次打仗都是消耗国力民力。 大唐如今的国力,难道可以同时支撑两场大规模的战争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动员北地百万民夫,已然让大唐失去了进一步发动战争的潜力。 “魏征交给你的话,你都忘了不成?”李世民问道。 “臣谨记于心。” “新罗遣使求援,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今营州屯兵万人,高丽之军,半在辽东,此战恐怕不是高丽率先挑起,多半是新罗兴兵拓土!”李世民训诫道。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汝既然知道戎狄之言不可信,为何信了新罗之言,难道新罗不是戎狄吗?” “这……”李承乾脸色一变,此前只是他的敷衍之语,并没有真真切切放在心上,现在却是认真听从李世民的教训。 "国政不可委于一人,再圣明的君王,也会有纰漏,朝廷数千臣僚,并不吃白吃俸禄,尸位素餐之辈。" 李世民让李承乾重新看一遍鸿胪寺的奏疏。 鸿胪寺的奏疏之上,已经表示了鸿胪寺卿的怀疑,因为鸿胪寺在百济与高丽的线人,都没有探查到用兵的先兆,反而仓促之间,丢失了十几座城池。 唯有新罗的线人,早在半年之前,便向鸿胪寺传报,新罗急需兵器粮草药品,有用兵的迹象,不知道要往何方用兵。 李承乾战战兢兢的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而刚刚离开长安的李泰,却不再如履薄冰。 反而有些轻松惬意。 毕竟远离了长安,同时也意味着远离了危险,至少不需要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呜呼。 毕竟这里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大唐呀。 “大王,此去汴州,数年之内恐怕回不了长安,大王不四处游览一番吗?”魏王妃阎婉与李泰并驾齐驱,望着落满白雪的渭水,嫣然一笑道。 李泰摇了摇头,身材俨然瘦了许多。 至少能够骑马出行,无需被肩舆抬着。 “长安之景,孤这个落寞之人,还是不去看了,免得触景生情。”李泰微笑道,把玩着手中李世民很久以前赐予的马鞭。 文青的脑回路,总是和常人不一样。 李泰望着难得晴朗的天,挥了挥马鞭,示意继续前行。 从长安到汴州的道路,乃是大唐疆土内部最为繁华的一条道路,联通关东关西,淮南淮北。 第93章 吴王用兵,难以捉摸 凉州城西三十里,大军营地。 从灵州出兵的燕然道行军,开拔刚刚一日。 得益于数量众多的战马与乘马,燕然道行军的行进速度,远超普通唐军数倍。 毕竟,多出来几千匹战马,除了消耗更多粮草,还能让战士有更多的战马可以换乘,战马可以休息,而战士也无需为了顾忌战马的体力,并行进军。 在中军处,李恪与其他人一样,骑乘战马。 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上,乘车极其危险。 刚刚离开不到二百里,李恪已经亲眼目睹了十几次,马车因为驶进路边沟渠,亦或是轮子被卡住,导致车辆倾覆的惨剧。 好在,车上运输的全是粮草与兵器。 拾起来还能接着用。 可若是车中坐了人……李恪眼角一抽,彻底失去了坐入马车的愿望。 他就是一普普通通的理科生,对工科的事一窍不通,让他改造马车,实在是难为人。 大军一路西行,在疆域之内还可以依靠驿道行进,而出了边境,将要面对的就是一片片白茫茫的草原。 一不小心就会迷路。 迷路。 在战争中丝毫不稀奇,甚至颇为常见。 尤其是在外线作战时,若是没人迷路,简直不可思议。 出了凉州,向西全是草原,不过在此时此刻,这些草原应该被冠以雪原的名称。 贞观十一年的大雪,西至凉州,冬至营州,即便和淮南一代,也难得的下了一场大雪。 连续行军对体力和士气的消耗不言而喻,李恪自然不敢把自己的性命置于危险之中。 因此,996是不存在的。 每日日出行军,日落前两个时辰寻找扎营之地,结结实实扎营盘,防备或许会出现的薛延陀人。 "褚公,大王为何一直向西行军,薛延陀牙帐不是在背面面?" 军帐中,李义府恭敬地向褚遂良请教问题,身为后辈,而且官职比褚遂良低了许多,李义府的态度极为恭敬,就像学生请教老师一样。 实际上,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褚遂良都够资格做李义府的老师。 “薛延陀牙帐在漠北,可是严冬之际,碛漠难行,若是直向北行,虽然看似直取要害,实则为取死之道。” “吴王乃是用兵之人,陛下责之深切,授以军争之要,固有此举,义府无需忧虑。”褚遂良捋着胡须解释道。 原来如此啊! 李义府恍然大悟,原来吴王曾经被陛下亲授机宜,难怪会突然前往胜州,骤然间领兵便能取胜,原来是得到了陛下的真传啊! “呼——” 军帐的帘子被人掀开,风雪吹了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满头雪花,满脸结霜的行军副大总管苏定方。 “登善所言极是。”苏定方走进军帐,接过了话题。 身为行军副大总管,苏定方的责任很大。 在李恪偷懒睡大觉的时候,他就是燕然道行军实际上的长官。 比如,营寨扎的是否合格,苏定方要亲自检验。 巡营一遍后,苏定方意气风发的回到了中军议事的大帐。 "大王临行之际,已然耳提面命于某,大军西行,绕过碛漠,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直捣薛延陀牙帐!"苏定方笑着说道。 严寒之际出兵,从来都是向死而生的打法。 无论再不可思议的战法,都有其内在根源,想必吴王已经思虑清楚,只等大军绕过碛漠,便能打薛延陀一个措手不及。 吴王用兵,果然难以捉摸,善攻者攻于九天之上,只看吴王之谋划,竟不知吴王欲攻何处。 可是,自己人都不知道吴王想要打哪里,薛延陀人还能睡得着觉吗? 就算是睡觉,恐怕也得睁着一只眼睛,哪里有风吹草动,今夜别想安眠。 苏定方看向舆图上那一道向西的箭头,忍不住赞叹道。 不过李恪显然还不知道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已经如此高大。 他还在自己的营帐中睡大觉。 临行那一日,他亲自下场,代写家书。 不患寡而患不均,为了不让将士们新生怨怼,李恪从早到晚,一连写了七八个时辰,用干了五六斗水,就连毛笔前后也换了四根。 早上一觉起来,手腕酸胀,腰背僵硬,就连双腿也因为久坐而难受起来。 因此,一到了扎营的机会,李恪总是早早歇息,让薛仁贵在外面站岗,谁也不许进来。 他的主意是带着大军一直向西走,假装迷路,在草原上溜一圈,然后等到来年开春,平平安安的回京。 李恪对自己本事很清楚,之前的胜仗,都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以至于李恪想要总结战斗经过写给李世民,也只有一句“赖天子圣德,臣侥幸取胜”而已。 此战,如果不是李世民下诏,李恪绝对会拖延症晚期,一直拖到来年开春,薛延陀自己返回漠北,自己就能回到长安,继续过悠闲王爷的幸福生活。 可是,诏书特下,还派了执失思力前来,寸步不离跟着自己,一看就是怕自己当逃兵啊! 要不是孤从河东找来了勇冠三军的薛仁贵,恐怕每天还睡不踏实呢。 逃避,虽然可耻。 但是,确实有用。 李恪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封狼居胥? 那是冠军侯才能做得到壮举,在霍去病出征之前,从小在皇宫里接受一大堆军事家的当面传授,还有皇帝亲戚大力支持,数次实践自己的作战理念之后,才一举封狼居胥,大破匈奴。 薛延陀在漠北即便空虚,也有几万精兵。 就如关内虽然从开战以来,一直号称空虚、兵力不足,实际上关内道足有几十万的丁壮接受过军事训练。 李恪相信薛延陀腹心之地,也一定是如此情景。 自己带着不到一万的疲惫之师,鞍马劳顿来到薛延陀的腹地杀人放火,还不得陷入薛延陀的人民战争的海洋当中? 直捣黄龙和千里送人头,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所以,李恪把自己关在军帐中,望着舆图思索了好几日,终于找到了一条平安的道路。 那就是一路向西。 薛延陀的大军都在河东道的边塞和唐军死磕,自己只要不去漠北找薛延陀的麻烦,难道薛延陀人还会千里奔袭,非要至自己与死地吗? 李恪自认,他与薛延陀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最终,用兵如神的吴王,做出了大军西进的决定! 第94章 万籁俱寂 门下省,万方的奏疏会与此处,李恪所上出兵的奏疏不出意料,也在此汇聚。 出兵之日,所上奏疏,在路上经历了三天,终于赶在冬至前抵达了长安。 长安再一次笼罩在落雪当中,钟南山里雪景甚美。渭水两岸,也多了许多赏景作诗的士人。 午后时分,孙瑾凭栏而立,望着门下省庭中的落雪,不禁诗兴大发。 “来人!”孙瑾一声令下,便有人送来笔墨纸砚,供这位文采奕奕的黄门侍郎作诗作赋。 孙瑾出身江东孙氏,南朝风光无限,传至今日,屹立数百年。 自然豪杰辈出,风头一时无两。 不过在南朝整体成为失败者时代,孙瑾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他本人的才华以及从龙甚早的优势。 “这雪下了恐怕有三日了吧?” 孙瑾问向自己的随从,自江东一路跟随自己升迁的家仆。 “已有五日,断断续续,或白日或夜晚,未曾停歇。”孙聪躬身说道。 孙聪手中捧着笔墨,等着孙瑾落笔。 “五日啊……却不知今岁长安会不会冻死人!”孙瑾叹了口气。 他虽是江南人士,但是在前隋年间便北上长安,入仕为官。 前隋之际,官吏索求甚重,朝廷为政苛刻,一到冬日,冻死百姓丝毫不足为奇。 “长安、万年两县已经开始赈济,发放米粮柴薪,至今已经散出去几千石了。”孙聪解释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黄门侍郎门下的亲随怎么也有九品。 孙聪的消息很是灵通,这同时也是孙瑾的消息。 “天子早有谋划,却是吾杞人忧天了。”孙瑾笑了笑,拿起兔毫笔,提笔欲写。 可还没等他落笔,便被一道呼喊惊到,雅兴尽失。 “吴王出兵了!”给事中高声呼喊道。 出兵了? 听到这个消息,孙瑾再也没心思作诗。 门下省整日都在等前线的奏报,这场战争,俨然已经成为朝廷上下的头等大事。 孙瑾神情一振,对大声呼喊的给事中下令:“奏疏在哪里,拿过来!” 战争打到这个地步,朝廷中与国共富贵的大臣们,早就心急如焚。 如果大唐不能彻底消灭薛延陀,动员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都将做了无用功。 没有一场酣畅的胜利,天下的民心恐怕不会轻易安定下来,就连前线将士的赏赐,也发不下来。 “喏!”给事中脚步如飞,急匆匆跑过雪地来到孙瑾身前。 孙瑾接过奏疏,不顾其他,打开奏疏,一目十行的浏览起来。 奏疏的篇幅有限,但一看就是吴王的亲手笔迹,与天子的御笔颇为相似。 “吴王终于出兵了!”孙瑾呼吸缓缓平静,毫无自觉的踱着步子,口中喃喃自语。 “某要入宫,奏报天子!” 孙瑾当机立断下了决定,如此紧要的奏疏,自然要第一时间让天子知晓才行。 天上雪花飘荡,前往内宫的道路却不见一片雪花。 孙瑾快步走在路上,怀中揣着这份至关紧要的奏疏。 由于是在战时,孙瑾拥有了无需请见就能够入宫奏事的权力。 天子此时此刻还在立政殿,身边却不见众多大臣,只是天子独自一人望着舆图出神。 战争打到如此地步,一切都在前线大将的张握之中。 长安方面除了运输粮草,再也没有能够对此站做出更大贡献的举动。 “陛下,黄门侍郎孙瑾请见。” 王德悄悄走到李世民身侧,用尽量不打搅李世民的声音,恭敬禀报道。 “见。”李世民斩钉截铁道。 即便不提军事,黄门侍郎也是朝廷数得着的大臣。 冒着满天飞雪前来,一定有要事上奏。 “喏。”王德躬身退下,见孙瑾浑身湿漉漉的,立即让人奉上崭新的袍服请孙瑾换上。 熟料,孙瑾笑着摇了摇头,脱下湿漉漉的靴子,快步往殿内走去。 “黄门侍郎臣孙瑾拜见陛下。”孙瑾折腰拜道。 萧何有着入朝不趋,赞表不名,剑履上殿的特权,孙瑾却一样也没有。 “免礼。”李世民挥了挥手,把目光看向孙瑾。 朝中事务愈发繁忙,李世民有意扩充政事堂成员的数量,孙瑾便在他的考察名单之内。 “陛下,吴王出兵了!”孙瑾开门见山的说道。 李世民立即看向舆图,问道:“什么时候的消息?” “回陛下,三日前。” 三日前……骑兵若是日常行军,三日之后应当能够抵达碛口吧? 李世民默默点头,对自己的判断很满意。 “吴王还说了什么?”李世民问道。 奏疏之中,若是仅有出兵,也太少了吧? 起码要问一问父亲母亲大人安好才对吧? “陛下,吴王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请陛下不要发敕书。”孙瑾轻声道,仿佛已经预感到天子的怒意。 “什么?”李世民眉头一皱,却没有孙瑾料想的勃然大怒。 毕竟李世民也是典军征战之人,同样不喜欢自己打仗的时候,朝廷一道道命令催促。 “吴王请求陛下不要下敕书,以免令出二门,手足无措。”孙瑾继续说道。 李恪担心自己的溜号大计被李世民发现,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大军在外,判断错方向,一点也不奇怪。 “好,朕知道了。”李世民点点头。 孙瑾惊讶的抬起头,不敢相信素来脾气暴烈的天子, 这次竟然容忍了吴王。 难道真如坊间传闻,天子有意于吴王不成? 一念至此,孙瑾脑中不禁想起坊间的传闻。 天子厌恶魏王,却喜爱吴王,有心让吴王担任太子。 突然间,一个小黄门从侧门进入殿内,来到王德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就见王德脸色一僵,快步走到李世民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世民脸色一沉,变得异常难看,喝上严禁深吸几口气,紧紧握住毛笔的笔杆喊道:“兵部的人呢,快来!” 兵部? 兵部出了什么事? 孙瑾忍不住就此思索,可还没等他琢磨清楚,王德便带着兵部侍郎,迅速走入殿内。 兵部侍郎郭福敬手中抱着一份奏疏,脸色严肃,不见一丝笑容。 孙瑾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前线打了败仗吧! 此战十几万精锐云集,又动员了几百万民夫,全靠天子十年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维持。 若是此战打了败仗,十几万大军尽丧……大唐难道也要二世而亡吗? 第95章 御驾亲征?不可! “陛下,薛万彻将军两日前殁于阵,一万两千军,归者不足五百。”郭福敬面沉似水的奏报着,看着手中的军报,心中茫然无措。 “殁、殁于阵?”孙瑾吃惊的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重复着兵部侍郎的话, “薛万彻将军同一万两千兵出塞,欲击薛延陀可汗,在金河遇伏,全军覆没,仅有副将裴行方率三百轻骑突出敌围,薛延陀逐北百里,至白登遇李将军勒兵而止。” “诸军将士,至军报发出之日,生还者四百二十六人,人人带伤,裴行方受十余创,流血凝冰,至白登时,已无下马之力。” “并州大都督府遣使告急,请求增派援军,或屯胜州,或援并州,以备不测。” 郭福敬一脸苍白的奏报着军报中的消息,孙瑾听在耳中,顿时感觉浑身麻木。 用力一咬嘴唇,竟然没有感觉到痛意。 "这……" 孙瑾已经慌了手脚,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郭福敬,默然不语。 败了! 竟然败了? 孙瑾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大唐王师竟然败在薛延陀人手中。 慌忙间,孙瑾一连数次站起坐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乱什么!”李世民呵斥道。 呵斥声瞬间让孙瑾找到了主心骨。 天塌了,自有天子撑着。 希望天子不会说出“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之语,莫要重蹈隋炀帝覆辙。 “乱什么,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战死一万余将士,折损一将军,大唐还倒不了!”李世民大声说道。 此语明显是说给兵部侍郎与黄门侍郎两人听。 大唐还乱不了,不过是区区败仗。 大唐开国之际,难道没有打过败仗吗? 河北降而复叛,河东晋阳陷落敌手,就连江南也是历经数次征讨,才宣告平定。 “好了,汝等回去吧。”李世民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去,可是又在两人起身之际说道:“不该说的不要说。” 两人心中一凛,不约而同的躬身下拜,无言之间,已然明晰此事并不简单。 冒着风雪,两人一路无言赶回尚书省与门下省。 刚一回来还没喝杯热水,就听到天子宣召诸位宰相的口谕传来。 郭福敬默默无言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颤巍巍的坐下。 孙瑾江南文官出身,不晓得战争厉害。 而郭福敬却上过战场,手刃过贼人。 此战到了如今的境地,已然大为不利。 虽然折损的将士不多,仅有一万两千人,对大唐而言微不足道。 但是,这意味着大唐在河东方面的战略反攻失败了,好不容易获得的先手和优势主动权,又因为一次败仗,导致收缩防线,重新交到薛延陀手中。 甚至为了补充损失和加强边州防卫,又要征发更多的民夫,导致民生凋敝,苦不堪言。 “陛下,出了什么事?”房玄龄问道。 李世民急匆匆的命人宣召宰相们,房玄龄顿时意识到不简单,一定是有要事发生。 “前线打了败仗,薛万彻战死,一万两千精兵尽丧,朔州、云州收缩防线,李世勣率兵驻守雁门,以备非常。”李世民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众人闻言反应各不相同,唯有李靖沉着不变,向李世民索要军报原文。 身为大将,李靖更习惯自己了解第一手的资料。 何况,他更想知道前线究竟是怎么打了败仗。 薛万彻身死,前线只有李世勣一人苦苦支撑,自己就算足疾未愈,就算乘着马车也要上战场。 “陛下,臣请阅军报。” “王德!”李世民呼喊着王德的名字,正在命人准备热汤的王德立即转入前殿,拿起桌案上的军报,以及李恪的奏疏,一齐交到李靖手中。 李靖翻开军报,由于副将裴行方一到白登便昏迷,河东方面的军报仅仅述说了简略的战况,统计伤亡。 战斗如何失败,只字未提。 毕竟残兵虽有四百,败将却只有一人。 能够站在全军最高峰俯瞰战局的,除了薛万彻便只有他的副将裴行方了。 李靖默默叹息,又翻开吴王李恪的奏疏。 出兵了? 这个时机真是……难以言说。 李靖看奏疏发出的日期,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竟然在薛万彻大军出征的前一日,吴王便统率燕然道行军出征? 燕然道近万骑精锐,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成为大唐最为深入薛延陀的军事力量。 却不知是天意否。 李靖默默读着军报,同时脑中浮现出河东一带的地理地貌。 七年前,他在这里领兵征战。 “朕要亲征!”李世民突然抛出一个大雷,还不等众人开口阻拦,李世民便做起了人事调动。 “太子监国,房玄龄加太子太师,魏玄成加太子太傅,中书侍郎岑文本行中书令,张士贵押北门屯军,尉迟敬德知太子左卫率,程义贞知太子右卫率。” “京畿府兵皆发,有疾不能从者,许以子弟代之,五日内毕集京师,迟至者以失期论!”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把说话的机会留给了房玄龄与魏征。 "陛下,天子为国之重,不可轻动。"房玄龄委婉劝说道。 前线战况如此,即便天子亲征,又能挽回多少败局呢? 无从而知。 但天子亲征的危险却会时时刻刻笼罩在朝廷头上。 “朕用兵多年,戎马半生,战至此时,非朕亲征不能定人心!”李世民坚决道。 客观而言,李世民的想法很合理。 前线打了大败仗,人心惶惶。 这时候代表大唐支柱的天子亲自上前线,岂能不振奋人心? 但是,李世民的想法终究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大臣之中持反对意见者不计其数。 或者说支持李世民亲征的大臣,才是朝中的少数派。 “陛下亲征,若有不忍言之事,缓急之间,主少国疑,强敌寇边,陛下置天下生民于何地?” 魏征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天子亲临前线固然可以振奋士气,可若是天子也想薛万彻一样战死在战场上,又该怎么办? 难道让太子殿下带兵上前线吗? “朕只是居于城中,并不统军冒进,玄成无需担心。”李世民笑道。 魏征正色道:“臣昔年从征,略知行伍之事,战事瞬息万变,陛下纵然居于坚城之中,倘若贼子围城,陛下当何处之?” 李世民脸色一沉,不满道:“战况至此,朕若是不典兵北上,如何挽救困局?” 第96章 马邑血战 御前会议,一时陷入僵持。 天子决议御驾亲征,挽救败局,而大臣们却极力劝阻,不肯让天子冒险。 有人错了吗? 仔细想想,两者都没有错误。 身为天子,前线战败,李世民敢于带兵顶上去,已然胜过遇到困难就去江都玩的杨广万倍。 薛延陀若是入塞,北地生民便要肝脑涂地,民不聊生! 而房玄龄等人却不愿意让李世民出马,他们站在最坏的角度,如果天子战死在前线,大唐是否还能保持一个整体,而不是分崩离析?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头亡。 薛万彻都战死沙场,天子难道就能够幸免吗? 战场之上,流矢如飞,谁知道哪一根流矢就能要了天子的性命。 主少国疑,太子殿下甚至连国政也没有彻底张握。 皇后早早薨逝,连个足有足够威望,可以临朝称制监国的太后都没有。 魏征担心大唐重蹈南北朝那些短命王朝的覆辙,一代明君战死沙场,后世子孙争权夺位,天下分崩离析。 好不容易安定的天下,再一次陷入到内忧外患当中。 若是如此,今日立政殿中的人,都是千古之罪人。 “药师,朕要御驾亲征,此事药师以为如何?” 最终,李世民将目光投向了李靖。 自从大唐建立开始,李靖一直保持着忠诚的人设,未曾有所改变。 天子的意愿,从未有过驳斥。 不过这次李靖却让李世民失望了,“陛下,臣反对陛下亲征。” “为何?”李世民问道。 李靖答道:“陛下在前线,将士难以知晓,纵然陛下相距百里,与身居前线,并无二致,若陛下典军,朝廷精力尽在陛下一人,军粮转运,臣恐怕难以为继。” “战况至此,朕难以安眠呐!”李世民叹了口气,前线一场大败,薛万彻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时再追究他的责任于事无补。 但是,这场大败,着实让大唐丧失了战机,同时也让薛延陀人抓住了战机,若是薛延陀的可汗不傻,此时应该已经在强攻大唐边塞的城池了。 "放箭!床弩!全给某放箭!"马邑城头,军官的喝令声此起彼伏。 随着一阵箭雨腾空而起,城下的喧嚷猛然减弱了三分。 “薛延陀长梯靠城了!”瞭望手站在瞭望塔上,高声呼喊着。 仓促而来的薛延陀人没有太多准备的时间,战机转瞬即逝,为了快速攻克马邑这座雁门关外的坚城,薛延陀从一开始便倾尽了全力。 拆除马车临时搭建的长梯,虽然丑陋笨重,但却有意外的优势——坚固。 唐军的刀斧砍上去,丝毫不能动摇。 “金汁!”校尉大声吼道,胶着的战场上,唯有倾尽全力扯着嗓子吼,才能让自己的战友袍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来了!” 两个军士用麻布捂住口鼻,像是带了个面罩,用扁担抬着一个双耳的陶瓮,口阔肚广,能容下很多东西。 比如烧的滚烫的金汁。 所谓金汁,便是将粪便收集起来,烧的滚烫,敌人攀城而上,劈头盖脸的浇下去,保准要了半条命。 “金汁来了!”军士扯下掩住口鼻的麻布,扭过头深深喘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登城了!” 瞭望手吼道,校尉二话不说,用铁勺舀起一勺金汁,躲在垛口之后,向长梯之上的薛延陀人撒去。 “哗!”金汁划过半空,冒着热气不等凉透便浇道先登之士身上。 “啊——!”那人双手被烫到,下意识的一松手,跌下长梯,脑袋朝地摔了下去。 “再来!”校尉大胜吼道,军士当即抄起另一只铁勺,毫不客气的向城下泼洒着金汁。 “不要停!” “再来一瓮!” “快些!” 莫啜口中衔刀,双手交替攀爬着长梯,看着相邻长梯上战友被金汁劈头盖脸浇下的场面,莫啜咬牙切实,发誓要登上城头,斩杀唐人为自己的兄弟报仇。 “杀!” 千夫长站在百步外,冷冷看着正在攀城而上的将士,见将要消耗干净,一挥手便是一个百人队扛着各种兵器上前。 不大的马邑城四面被围攻,战况最为胶着的地方无疑是攻城的厮杀场,而最适合磨洋工的地方,则是攻击城门的大车。 悬挂着一根大木,缓缓推到城门处,用力撞击,却纹丝不动。 因为城中早就用巨石封死,绝非人力可以搬运的动,当初封闭城门之时,便废了好大的劲。 “撞!” 督战的百夫长大声吼道,战场四处都在厮杀,独独租户这里毫无进展,颇为说不过去。 “西门有冲车!” “快去,用火油烧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虽然冲车无力威胁城门,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灾祸? 城头上的战事,随着各种兵器轮番上阵,一时之间来到了最为激烈的状态。 兵法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薛延陀的人力不足,能够做的只有强攻。 可是面对唐军的坚城,薛延陀只能全力拼尽,用人力堆出一座胜利。 攻城战是消耗最大,也是战况最为惨烈的战争。 攻守双方都无路可退,必须死扛到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城下箭雨一轮轮向城头攒射,城头的垛口中,如同毒蜂的箭矢,每每射出便会取人性命。 最为恐怖的还是床弩,一次发射十几根大箭,一串就是一排。 雪地之上,已经有几十串死在唐军床弩之下的薛延陀人,个个死不瞑目。 当然,死在战场上的人,很少有瞑目的。 “北城告急!” “薛延陀从北城攀城了!” 消息传到坐镇城中的偏将耳中,偏将当机立断下了军令。 “左军第三营,援北城!” “喏!” 城中的守军仅有八千多人,是薛万彻出兵之前留下的辎重兵以及少量步兵。 虽然是运输辎重的老弱,但这是与精锐相对的。 至少辎重队都是年轻力壮,四肢健全的儿郎,没有白发苍苍的老卒,也没有断胳膊断腿的伤兵。 “北城是谁在守?” “都尉刘鑫,现已战死!” “命其副充任!” 偏将本想追究责任,没想到刘鑫已然战死,叹了口气,让副将充任署理。 随着军令下达,第三营一千整备之军立刻出发。 比起城头厮杀了半日的将士,作为预备的第三营,已然吃了两顿饭,坐在城中一动不动。 第97章 唐旗依旧在 “上!”校尉大胜呼喊着,同时抄起腰间悬挂的飞斧,砸向正在攀登城头的薛延陀人。 全身披甲的府兵扛着长柯斧、擎着陌刀,从城头两面,围攻登城的薛延陀人。 如此坚固的铠甲,靠薛延陀人的短兵,无论如何也破不了甲,只能眼睁睁瞧着兵器向自己砍来。 不过还没等到他们接敌,率先迎接薛延陀人的是一轮攒射的弩箭。 强弩发射的弩箭足以射穿唐军自己的铠甲,薛延陀人粗制滥造的皮甲,自然无法抵挡唐军弩箭的锐利。 “抛!” 校尉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甲士抄起飞斧,毫不客气的砸向城下和长梯之上的薛延陀人。 为了阻拦薛延陀的后续部队,唐军倾尽全力。 弩箭在一旁射向准备反击的薛延陀人,每一根羽箭都毫不留情,人密集扎堆的薛延陀人,根本不用瞄准,只需要将弓拉满,就可以释放。 总能蒙上一个敌人的。 突出的马面上的守军,将箭矢毫不留情的射向正在登城的薛延陀人,长长的羽箭与短小的弩矢在空中废物,弓弦蹦张之声,悦耳动听。 “杀!”别将手提长刀,仗着铠甲坚固,直直冲向薛延陀人。 大刀挥舞,一颗人头落地,鲜血从空荡荡的脖颈里涌溅而出,撒到在场所有将士的身上。 城头上,顿时化作一片血流成河的阎罗殿,残肢断臂上下飞舞,一颗颗人头滚落城下,就像从城头掉下的蹴鞠球一样。 只不过今日没有顽童捡起蹴鞠球玩耍,只有如注的鲜血从城墙的缝隙向下流淌。 涓涓细流,不知道何时化作一道赤红的江水。 刚刚从城头败退的唐军,再一次卷土重来,夺回了这一段城头的控制权,而这样的代价则是上百名袍泽战死。 战斗在双方一寸一寸的城头争夺战中持续着,从日中开战,直到日头渐西。 “砍掉长梯!” “喏!”两名披甲的卫士,冒着长箭,高高举起长柯斧,势大力沉劈向木梯。 只听“咔嚓”声响起,木梯受力不住,顿时折断,向后倒去。 莫啜在长梯之上,听到头顶大斧劈砍之声,心道不好,在长梯折断之前,分离一跃,跳下长梯。 “北城守住了!” 城头上欢呼之声不绝于耳,但薛延陀的万夫长却一脸一沉,挥了挥手,便决定了督战千夫长的性命。 “攻城不利,杀!”万夫长挥了挥手,卫士出去将千夫长一刀斩了,首级挂在高杆之上,警告着所有不肯用命的人。 “再攻一次,若是不克,就只能绕城而过了。”万夫长叹息道。 薛延陀南下的目的不是啃一座没有油水的马邑,而是塞内大量富庶的城池,只要打破河东前线,中原腹地,还不是什么都有吗? 金银财宝,男女奴婢。 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是,马邑坚城横亘在雁门关外,以至于薛延陀强攻雁门关时,总要担心自己背后会不会有人刺来一刀。 “把唐人带出来,押着他们去城下。”万夫长牙一咬,这些唐军的俘虏,本是他打算与唐军谈条件用的。 此时用以胁迫唐军,着实可惜。 "是。"卫士传令下去。 随军的马棚中,被绳索捆在一起的唐军将士相偎在一起取暖,冬衣和铠甲早被薛延陀人夺走,就连皮靴也没有留给唐军将士。 很快,一群衣衫褴褛,冬日里只穿着单薄衣衫,嘴唇冻得发紫的唐军,出现在战场上。 他们是前几日战斗中,幸存的唐军,或是受伤无力撤退,或是被薛延陀俘虏,林林总总,将近千人。 而更多的唐军,还是在薛万彻的指挥下,决战到最后一刻。 箭矢射尽,便短兵相接。 长枪折断,便抽刀厮杀。 从日中时分杀到日暮,在金河战场边上,至今还有被冰封的唐军将士尸骸。 “将军,薛延陀人以我军儿郎为先驱……放不放箭?” 偏见稍一犹豫,重重点头:“放箭!” “有事某顶着!”偏将咬牙说道。 战争打到如此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战死沙场,实在顾不得其他袍泽了。 “喏!” 校尉同样一脸悲愤的离去,双拳紧紧攥着,愤恨的看着城外。 那一片血红,是唐军的光荣。 如今却也要染上唐家儿郎的鲜血。 “传令,放箭!”校尉大声吼道,自己张开长弓,双目眦裂,射向压阵的千夫长。 “嗖——” 细长的透甲箭划过长空,在日暮西山的夕阳中,宛若一道白蛇,刺中千夫长的面门。 薄薄的面甲面对透甲箭毫无抵抗能力,长钉一般的箭镞从眼窝射入,刺破眼珠,在后脑壳射出。 “放箭!!” 城头上,箭雨飞腾而起。 全员配备弓箭的唐军,面对薛延陀人,在远程火力的投送上,丝毫不占劣势。 就在这时,一阵欢呼雀跃之声从城南传来。 瞭望塔上,瞭望手用沙哑的嗓音吼道:“援军到了!” “大唐万岁!!!” “万岁!!!” “唐军威武!!!” “威武!!!” 城头上唐军不约而同的欢呼着,吼声震天,唐军士气为之一振。 援军,终于到了! 姗姗来迟的援军对马邑城中的唐军而言,是生的希望, 李世勣不可能任由马邑城坚守,马邑城虽然坚固,但毕竟只是一座小城,守备虽然严密,但并不算险要,久守必失。 倘若马邑失手,雁门关就会直接暴露在薛延陀的大军之下,更为烦恼的是,薛延陀占据了一座城池。 “围攻两掖,不要强攻!”李世勣传令道。 他率领着驻守雁门关的骑兵驰援,好在大唐并不缺乏战马,否则李世勣只能眼睁睁看着马邑失手。 “喏!” 战斗争分夺秒,薛延陀已然知道了今日再也没有机会攻克马邑。 而李世勣却也没有一战歼灭上万薛延陀胡骑的决心。 自从薛万彻一场大败,对唐军士气造成的影响极大,而且李世勣等主将,重新评估了薛延陀人的战斗力。 即便唐军遇伏,能够将唐军打到全军覆没,一万两千多人,仅有不到五百人活着回到唐土,绝不可小觑。 人数相当的唐军在城池两掖,压迫着薛延陀后撤。 而薛延陀人在城头和骑兵的双重压力下,不得不选择撤兵。 万夫长站在马鞍上,含恨望着城头。 那里,仍旧唐旗飘扬。 第98章 裴行方苏醒 雁门关上,寂静无声。 若非旌旗猎猎,李世勣甚至要怀疑雁门关已然失手。 看着沉寂的雁门关城,李世勣心中暗自叹息,经此一战,唐军士气低落,若是没有一场大胜,恐怕难以挽回。 “将军,云州驻军已经撤回长城一线,幽州驰援的兵马,现在已经到了晋阳,再有三日就能抵达雁门。”司马袁斌禀报道。 为了收缩防线,让士气衰落的唐军守卫城池,李世勣不得不放弃一些难以坚守的城池,以此尽力减少损失。 塞外的城池是一座座坚固的钉子,若是唐军依旧士气高昂,驻扎在这些城池堡垒当中,将会让薛延陀举步维艰。 即便薛延陀大举来攻,雁门关的大军也可以迅速出兵援救,绝不让薛延陀有机可乘。 然而在此时此刻,士气低落的唐军,固然在守城之战中拼死搏杀,但是在野战交锋对垒当中,面对刚刚战胜自己袍泽的薛延陀人,总会失去一往无前的气魄。 那是大唐开国以来,面对四夷一战战杀出来的胆魄。 “知道了。”李世勣点了点头。 雁门关的防务无需他操心,作为扼守河东的咽喉雄关,雁门关乃至其内外的防御,早就修筑的铁桶一般。 一道道城墙高耸,一座座碉堡无懈可击。 即便是唐军自己强攻雁门关,也要攻上几个月乃是几年。 只要后方的补给不断绝,仰仗地利的雁门关就可以一直坚守。 然而,本就处在山区的雁门关,显然不是转运补给的好地方。 尤其是雁门关的后方,还是河东的山峦起伏,这样一个大坑连大坑的地形,运输补给的压力,足以让李世勣焦头烂额。 几日不见,胡须零零落落不剩几根。 而河东的山地虽然可以让轻骑翻越,但薛延陀显然不会做这样的打算。 上奏天子的军报中,有一条要事隐藏其中。 一万两千人全军覆没,是不是意味着薛延陀成功缴获了上万副铠甲? 虽然唐军的披甲率并非十成,但薛万彻率领的精锐,却是从诸军当中抽调出来的,甲胄充足。 薛延陀歼灭了一整支唐军,缴获的坚固铠甲,将会成为战场上的变数。 一万甲士拼死奋战,未必不能在雁门关打开一个口子。 只要薛延陀豁出去消耗,长城一线的防御,就不可能固若金汤。 兵力本就不足,士气低下更是雪上加霜。 城池虽然险要,但是守城之人没有士气,再险要的城池,却也无能为力。 “诸军入城,杀牛羊,飨士卒!”李世勣下令道。 大军出征,虽然没有战果,但是吃顿好的还是应该的。 士气宜鼓不宜泄。 李世勣率领出塞的唐军是河东战线最后一支精锐的机动兵力,若是这一支精兵士气再有所衰落,这一仗就只有固守雁门一条老路。 薛延陀经此一战之后,很有可能成为今日的匈奴。 当年匈奴被蒙恬打的不敢南下牧马,可中原混战十几年,匈奴竟然可以围攻汉高帝于白登。 今日之薛延陀,也是一代雄主,未必不会建立匈奴一样的事业。 而经历此战,唐军士气大损,大唐国力大衰,几年之内再也无暇北顾,只能任由薛延陀做大。 倘若薛延陀成为了今日的匈奴……李世勣不禁叹了口气。 天下生民,肝脑涂地。 海内凋敝,户口减半。 几行留在史书上的小字,成为了汉匈战争的注解,也是百姓生活的写照。 大军经由关门入城,李世勣望着山崖之上的烽燧依旧燃烧着平安火,微微松了一口气。 雁门防线,不只是雁门关一道关城,包括了整个山脉,以及南北纵深的防御体系,步步为营,环环相扣,阻遏着胡骑南下的步伐。 大军各自归营,战马也交由马夫喂养。 随着火炉燃起,雁门关内总算有了些许温度。 乘马来到校场当中,李世勣自己的的长史府便设立于此。 用帐篷临时拼凑的长史府外,卫士站岗巡逻,保卫着中枢的安全,防备时刻有可能到来的偷袭。 医官焦急的站在大帐外面,等候着李世勣回来。 见到李世勣回来,医官忙不迭上前,在卫士的带领下来到李世勣身旁,小声言道:“裴将军醒了,伤势很重,还在修养,今日能说几句话,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尽快去问。” 医官乃是李世民从尚药局中派出的药师,官职虽然不高,但是一则是天子身侧的人,大家都有所尊敬。 二则精通医术,临阵厮杀,难免有所受伤,最忌讳与医师闹僵。 “醒了?”李世勣惊喜道,他本以为裴行方那么重的伤势,将会挺不过去,没想到竟然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间了。 “刘医师医术高超,堪为当今之扁鹊!”李世勣喜不自胜,立即翻身下马,小跑的靠近大帐。 裴行方一醒,自己就能知道唐军是怎么败的。 李世勣小心翼翼的掀开帘子,缓缓步入其中。 温暖的大帐中,躺着一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 脸上数道伤痕,身上到处都是白布缠绕,左臂更是牢牢裹住,俨然是骨折无法动弹了。 躺在床上的裴行方听到脚步声,侧目一看,见是李世勣前来,忙挣扎着起身。 “快躺下,不要起身。”李世勣快走两步上前,把裴行方轻轻按在床上。 裴行方点了点头,无力的张了张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可裴行方只是副将,主将已然身死,副将又有何辜? 可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又有何辜呢? 裴行方想到那一战,眼角不禁留下一行清泪,有些抽泣呜咽,胸膛一起一伏。 “那一战……”裴行方轻声道,李世勣立刻拿出纸笔记录。 李世勣饱蘸浓墨,奋笔疾书的记录裴行方的话。 刚刚苏醒,加之失血过多,裴行方每句话都说的格外的慢,给了李世勣足够的时间记录下来。 “那一战,薛延陀可汗以身诱我,薛将军先击破薛延陀本部数千人,斩首上千,知其真败,乃挥师远逐可汗,欲斩杀可汗。” 李世勣将裴行方的话记录在纸上,同时也在思考、分析此战大败的缘由。 败,固然是败了。 但如何败的,为何而败,败在何处,总要搞明白才行。 不能糊里糊涂打了败仗,还一无所知,惹人笑话。 第99章 大军毕集 半月日时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河东的军报如同雪片,一片片落到李世民的案头。 京畿腹地,一片肃杀之相。 长安城西,渭水南岸。 宽阔平整的驿道上,飞驰而过的驿卒前后相继。 “让开!” “军报,阻拦者死!!!” 驿卒挥舞着马鞭,驱赶着道路之上的商旅与百姓。 年关将至,贩卖年货的商旅四处出行,企盼着今年能有个好收。 但是在京畿左近,商旅们的愿望却一定会落空。 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烽烟在边庭燃烧。 乡间的老卒已然联想到天子即位之初的那一战,突厥兵临渭水,倾尽国库才送走突厥人。 京畿的折冲府,全部收到了兵部的军书与天子的诏令。 宁远折冲府中,枕戈待旦的氛围极为浓郁,府兵全数集结,等待着开拔的军令。 精壮战士一个不留,全部奔赴京师。 在京师长安短暂集结整编过后,北上御敌。 虽然天子不会御驾亲征,但援军总归要派往前线。 前线的兵力本就紧张,一下子损失一万多精兵,让河东道的防备伤筋动骨。 “发兵了!” 折冲都尉邓浮骑在马上,耳畔回响着留守在折冲府老兵的秦腔,厚重凄凉,不由得眼角湿润。 大丈夫战死沙场寻常事尔,无甚可悲。 唯父母年高,子女年幼,弟兄数人,具殁于阵,难以供养。 “陛下有诏,雍州京畿诸折冲府,限五日内毕集京师!迟至者以失期亡道论,斩!” 驿卒骑在快马上,来往飞驰。 一封封军报从前线送回长安,而天子的诏书,也经由驿站传递到每一座城池当中。 “队正,咱们这是要去哪里打仗啊?”刚刚点选入折冲府的新兵,兴致勃勃的询问自家队正。 折冲府的兵源都在一处,难免沾亲带故。 这位队正便是这新兵的舅父,年四十一,武德年间点入军府,征战二十年,无病无伤,还挣下了队正的官职。 “怕是要去塞上了——”队正扛着长枪,目光望向北面的渭水。 渭水早已封冻,冰面上又落了一层雪花,远远看去,难以辨清哪里是河,哪里是路。 作为距离长安城最远的一批折冲府,宁远折冲府距离长安的路程接近四日。 在路上连续行军四日,方才能够抵达长安。 若是有所迁延,折冲都尉的人头便不保了。 六百人踏在平整宽阔的官道上,来往的商旅纷纷避让,不敢冲撞行军的队伍。 六百杆长枪闪着寒芒,斜指苍天,这是李世民至今仍旧不慌不忙的胆气所在。 唐家天下,是靠唐军的枪杆子打出来的! “快些行军,天子就在长安!”果毅都尉步行走在队伍末尾,率领着十几名抽调的军官,担任军法队。 逃兵,不论什么军队都会存在。 折冲府本有千人,但是番上宿卫二百人,十月启程,增援胜州二百人,十一月启程。 如今折冲府仅剩的六百人,毫不保留,全员番上京师,以备征战。 为了此番征发,能够保住自己的脑袋。 折冲都尉邓浮在出行之前,仔仔细细的阅了一次兵,将无力征战的老卒换下,让他们家中子弟替换。 邓浮心里清楚,前线打了败仗,士气有些衰退,为了凝聚军心,这次大军点集,少不得有几颗人头落下。 适当的军法,可以让低落的士气为之紧张,可若是想让士气重新振奋,非要一场大战的胜利不可。 一场酣畅大胜,让全军将士感同身受。 就像当年,生擒阿史那咄苾。 整个大唐为之沸腾,本来因为旱灾、蝗灾接连爆发而动荡的天下,瞬间安定下来。 四夷入朝的人数越来越多,言辞越来越恭敬,身姿越来越卑微。 随着宁远折冲府的队伍越来越靠近长安,官道上的兵马越来越多,道路也越来越宽阔。 京畿之地,一百余折冲府。 李世民此番征发全部京畿折冲府,算是将老底子豁出去。 薛延陀如果做大,此时顾惜几万将士的性命,来日就要消耗更多将士的性命,才能挽回。 八水绕长安,为长安坐落的关中平原带来了丰富的水源灌溉,同时也让关中的运输变得便捷许多。 大军开拔,经由渭水抵达黄河,随后分成两路。 半数渡河,前往并州驰援;半数北上,直奔胜州一线,侧翼威胁薛延陀。 “避让!闲人避让!” 大军身后,銮铃声大作,马蹄哒哒敲击在官道上,起落之间,竟听不出一丝间隔。 邓浮不禁看了一眼驿卒,身材雄壮,双臂甚长,俨然是个骑将的好苗子。 不等邓浮想更多,驿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满天飞雪中。 “驾!” “闲人闪避!” 驿卒大声吼着,驱赶着道路上的商旅与行人。 但是面对正在行军的府兵,驿卒也只好绕道而行。 “闪避!” 随着驿卒飞驰而去,邓浮也不再理会闲杂之事,催促大军加快速度,早早赶到长安。 而在长安城中,李世民与李靖,君臣两人独自望着舆图做着最后的讨论。 整个立政殿内空空荡荡,再无旁人。 几十盏明灯照亮宽阔的殿宇,也映照出李世民略显阴沉的面容。 出征在即,大将出征之后,李世民再也不能干涉李靖的指挥。 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 出征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切都要李靖自己把握战局,而李世民仍旧放心不下。 “药师,薛延陀若是不惜一切,打进河东,当如何抵挡?”李世民沉声道。 战至今日,河东已经承担不起更大的战争负担,倘若薛延陀攻破雁门关,整个河东都要陷入危险当中。 李靖沉着答道:“若是攻破雁门,薛延陀必定长驱直入,可以坚壁清野,薛延陀后继无力,可趁势歼灭入塞之敌。” 河东乃是天下之脊,连接着大唐腹地,万万不可以有失。 此时的战局,已然笼罩了一层迷雾。 无论是李世民还学薛延陀的真珠毗伽可汗夷男,都不知道这场仗将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 同样不知道这场战究竟要打多久,更加不知道这场仗谁能取胜。 “朕关心则乱,不再多问了。”李世民叹了口气,拍了拍李靖的手背。 “朕既拜药师为大将,上至于天,下至于渊,皆由药师治之,诸州府中,将令先行。朕会赐予药师斧钺节杖,凡在前线,上下赏罚皆由药师决之。”李世民紧紧握住李靖的双手,语气凝重的说道。 第100章 军书自西来 巨大的权力意味着同样巨大的责任。 李靖拥有对前线一切军民人等的生杀予夺的权力,乃是建立在他必须受好北地,战胜薛延陀的基础之上。 倘若北地边庭告破,李靖自己也没有脸面存留于世,受到世人非议。 李世民拜将的大诏已经送到门下省,而拜将的高台也已经在太极宫中搭建完成。 登台拜将。 乃是所有武人的期盼,正如文人期盼入政事堂,担任宰相一样,全天下的将军,都盼着自己有一天可以登台受拜为大将。 门下省中,魏征已有一日一夜未眠,好在精力尚足,没有像房玄龄那样撑不住。 “诏书看完了吗?”魏征一脸严肃的问道,说话的语气比他脸上的表情还要严肃数倍。 门下省中不苟言笑的氛围,更加肃穆。 孙瑾看了看左右的官吏,悄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门下省的实权二号人物,于是上前答道:“已看完了。” “善。”魏征点了点头。 刚想继续说话,只听到书吏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而且还伴随着书吏的喊声,在寂静严肃的门下省里,显得格外突兀。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的奏疏到了!”书吏站在门外,大声喊道。 他还没有资格进入其中,只能站在门外大声呼喊着,让里面的大臣们出来拿取。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魏征眉梢一紧,心道为何这四州的奏疏会赶在一起? 若是没有延误,四州之间应当有一日的时间间隔,如今没有间隔,只能说明路上遭到了延误。 “取来。”魏征轻声道,一名给事中立即出去,从书吏手中接过四份刺史的奏疏,同时将书吏远远打发走。 “汝等在外面看守,千万不能让人进去,若是有人强闯,就地拿下!” 给事中对门下省中的卫士说道,卫士们点头致意,表示自己清楚。 回到房中,给事中将奏疏交给魏征。 四封奏疏无一例外封在竹筒中,并没有强行打开的痕迹。 “打开看看,究竟是什么事。”魏征将奏疏交给孙瑾,又对刚才那名给事中说道:“汝去问问有司,为何会四封奏疏一齐抵达。” “喏。” 给事中忙不迭的离开房中,快步前往隔壁的兵部询问缘由。 而孙瑾则用小刀快速敲打着封印,打开竹筒。 竹筒被打开,孙瑾打开其中的奏疏,快速浏览起来,一目十行之下,毫无遗漏。 “吴王大军西行,刚刚离开凉州。”孙瑾说道。 给事中鲁仁皱着眉头,显得有些意外,但还是大声说道:“吴王大军抵达甘州,腊月七日离开甘州。” “我这封是吴王九日抵达肃州,十一日离开。” “这封写的是吴王十二日傍晚抵达瓜州,十四日离开。依旧西行。” 什么意思? 就是吴王行军路线? 孙瑾茫然的和同僚对视,从他们的眼中,孙瑾看出了同样的迷茫。 “取舆图来,河西陇右的舆图!”魏征眉毛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向孙瑾下令道。 “喏。”孙瑾躬身退下。 不多时,一副舆图便被取来。 地图对于朝廷而言是秘密,但是对于门下省的官员们来说,却早已熟稔于心。 毕竟门下省汇集全国各地的奏疏,若是不知道州县方位怎么可以? 包括魏征在内,所有门下省身居要职的大臣们,都对大唐的地理心知肚明。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吴王一直在西行?”魏征蹙眉说道,看向众人,众人也是一样的反应。 吴王为何一直向西行军? 薛延陀的牙帐,难道不是在背面吗? 魏征眉头紧锁,盯住舆图思索了好一阵,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孙瑾!”魏征突然道,吓了孙瑾一跳,不过还是下意识的应了声:“在。” “吾要去面圣,看顾好门下省,若有紧急的奏报,立即送入宫中。”魏征将四份奏疏收起来,嘱托孙瑾道。 “喏。”孙瑾躬身避向一边。 简略的吩咐好门下省的事务,魏征满怀不解的快步朝着内宫而去。 脚步如飞,白茫茫一片中,像是一只紫色的落叶。 “魏相?”亲卫中郎君李硕诧异的看到魏征在雪地中艰难行走的步伐,连忙吩咐麾下将士。 “快去将魏相接过来,快些!” “把毯子取来,让魏相避一避寒,火炉烧的旺一些。” 很快,魏征在李硕的帮助下,来到了承天门下。 “吾要入宫觐见天子。”魏征脸色严肃的说道,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冻僵了。 今年长安本就严寒,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下,三五日便来一场,总没有一连十日放晴的时候。 原本打算去曲江池赏景的贵室男女,感受到如此寒彻心扉的天气,顿时失去了出门的欲望。 “喏。”李硕恭敬地接过了金鱼袋,递给身后的亲随,让他快快前往内宫求见。 “魏公饮些暖茶,且暖暖身子。”李硕奉承的奉上一盏茶水,温润略烫。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李世民喜欢喝茶,全长安东西两市顿时多了几十家茶铺。 而在平康坊,若是不懂得品茗,就像不懂得作诗一样,终究得不得小娘子青睐。 与之同理,懂得品茗的小娘子,身价倍增。 有一位刚从江南而来的女子,隐隐可与当红的郑都知相提并论。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 魏征慢慢饮着茶水,静静等待内侍前来带自己入宫,心中仍旧在思索吴王为何会一路西行。 难道此中有什么兵家之密自己不懂,还是天子有何密敕,未曾与人言说? 片刻后,冒着风雪而来的王德,带着一座肩舆,快步来到承天门下。 “魏公请。” “陛下在何处?”魏征轻声问道。 毕竟直接询问天子在做什么,太没有人臣之理。魏征询问李世民在何处,也是旁敲侧击询问天子在做什么。 “陛下在内宫武德殿,设宴饯别李大将军。”王德如是说道。 这些并不算是秘密,毕竟魏征马上就要被抬去武德殿,参加此次的赐宴。 “赐宴饯别……是了,诸军毕集,是该出征了。” 魏征点了点头,他在门下省消息很是灵通。 甚至拜将的大诏此刻正在门下省躺着,等着魏征回去盖大印。 三省的大印,只有三省的长官才有资格盖。 第101章 吴王之谋 “陛下,魏相到了。”王德悄悄走到李世民身边,小声说道。 “请玄成进来,玄成喜食醋芹,备好了吗?”李世民一边饮酒一边说道。 酒是珍藏的美酒,开皇元年的美酒。 窖藏五十载,清冽甘甜,宛若泉水。 引入喉中,不骄不躁,沉稳内敛。 如此美酒,李世民也并不常饮。 毕竟当初埋下这下酒的隋人恐怕也没有想过,日后开封饮下的天子,竟然是大唐天子。 “已经备好了,整整两斛,足够魏相所食。”王德答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摆手让王德下去。 他虽然对魏征颇触霉头,但绝不是畏惧魏征,毕竟他才是天子,开国的天子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怕,区区一个魏征,怎么可能让李世民感到害怕? 魏征的席位迅速摆上,而魏征也进入了武德殿。 “玄成来的巧,醋芹足有两斛,足够玄成所食了吧?”李世民呵呵笑道。 这场赐宴并不很是正式,却更显亲近,俨然是李世民借此机会向李靖表示自己的信任。 到了北地之后,不要有所顾忌,只要能够取胜,就算把北地州县的官吏杀个干净,朕也没有二话。 魏征挺直腰板,大声喊道:“陛下,臣有急奏!” “什么急奏?”李世民放下食箸,正色问道。 君臣之间可以开玩笑,但是面对正事,一定要迅速转换。 显然,李世民变脸的技术很高,足够去天桥卖艺了。 “吴王行军,直往西行,此事是否是陛下授意,臣百思不得其解,请陛下解惑。”魏征顿首言道。 他的话相当不客气,简直是在质问李世民,是不是有什么军令没有通过门下省,便对吴王宣下。 否则吴王怎么一个劲往西走,薛延陀的牙帐又不在西面。 “西行?”李世民也是一愣,让王德将魏征扶起的同时问道:“玄成怎知李恪率军西行?” 是啊,门下省又不是兵部,军报就算送到长安,也该有兵部奏报,怎么会门下省先知道消息?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四州的奏疏今日齐至,吴王依次经行四州,若臣所猜不错,吴王此事应该到了沙州!”魏征奏报道。 沙州? 李恪去哪里做什么? 李世民脑中瞬间浮现出大唐的舆图全貌,不需要调来舆图,他就知道李恪到了何处,甚至可以推断出李恪的行军速度与补给消耗。 打仗,首先要会数学。 礼乐射御书数,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难道是朕的诏书拟错了? 李世民首先怀疑起自己的诏书,是不是哪里遣词造句有疑义,导致李恪领会错诏书的意思。 但是很快,李世民在脑中默默回忆了一边诏书全文,将这个可能排除脑后。 于是,另一个可能性进入李世民的怀疑当中。 是不是灵州战况有什么变化,所以李恪要向西进军? 还是不对。 灵州若是有变化,为何灵州都督府没有奏报? 临近的其他州县没有奏报,胜州的诸军没有奏报, 可见并非是灵州出现了变化。 面对四份奏疏,李世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无奈之下,李世民把曙光投向李靖。 “药师,此事你怎么看?” 李靖抿了抿嘴唇,先是接过四份奏疏,逐一阅读之后,又重新阅读一边,颇为认真,让李世民和魏征都颇为期待。 终于,李靖一脸严肃的开了口。 “臣请调阅舆图,自西域至辽东的北地舆图。”。 “裴辛,快去秘书省调,乘马去!” “喏。”裴辛躬身应命。 现如今他可谓节节高升,不仅是中书舍人,更兼任了起居郎。 前途别提多远大了。 要事不当个宰相,简直是可惜。 河东家中,有人已经准备将子弟送往长安,托付裴辛照顾。 乘着快马,裴辛迅速将舆图打包调来,与王德一起,将舆图挂在大殿中央,随后退回到李世民身侧。 “陛下,吴王西行,依臣之见,应是吴王之谋,所谋甚深,一时难以察觉,故而难以明白其中缘由。” “那玄成为何看不出来,朕为何看不出来?”李世民不解的问。 就算魏征是文官,自己好歹也是开国天子,多少懂些兵法,打过几十场胜仗。 旋即,李靖给出了合理的解释:“玄成不通兵法,陛下关心则乱。” 魏征确实不懂兵法,纵然从军征战,军事指挥也没有魏征的份。 而陛下您则是因为关心则乱,因为吴王是陛下亲子,陛下太过关心吴王,所以一时之间没能够想清楚。 “药师且言,李恪此举何意,有何深谋?”李世民将信将疑接受了李靖的解释,旋即问道。 “雪原难行,大军穿行其间,迷途失道,寻常事耳,臣昔年领兵定襄,大军出塞,又逢冬日,四顾茫茫,白日黑夜,难辨方向。” “故而吴王所谋,其浅者乃是顾忌雪原行军不易,稍有差池,便全军覆没,从稳妥计,选择西行。” 噢……原来如此。 李世民点头同意,雪中难以辨别方向,此事他少年冬日出猎,便在雁门关外的雪原上迷路失道。 幸好出塞不远,找不准精确的方位,就冲着大致南面奔驰,日暮时分才见到雁门关。 “那再深一层呢?”李世民追问道。 其实只此一条原因,李世民就完全能够理解李恪为什么要带兵西进。 突袭薛延陀,需要找到准确的方位,漠南漠北,纵横万里,白茫茫一片,几十万人撒进去,丝毫踪影不见。 为了稳妥,选在向西,依靠明确的山峦定位,在择机北上,很合理。 “引而不发之箭,最令人畏。”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隐匿天地之间,使敌无处防备,乃是用兵上乘之道,所谓袭取者,皆出于此。” 李世民缓缓点头,目光一直放在舆图之上,伴随着李靖每一句话,李世民都在点头思索。 引而不发的箭最令人畏惧,吴王的大军藏匿在天地之间,对薛延陀人带来的压力,绝不是突然袭击能够带来的。 让薛延陀人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寝食难安,经此以往,等到吴王大军到达之时,面对的都是疲惫之师。 “此事何以为证?”李世民有些不信,他不相信自己初出茅庐的儿子能够懂这么精妙的道理,这分明是打了一辈子仗的宿将,才能懂得的兵家之密。 “吴王每次扎营,声威甚大,营寨坚固,沟壑极深,常有人窥伺,吴王每每驱赶,追逐不过数里而止。”李靖复述着奏疏的内容,解释道:“这便是证据,吴王以此令胡骑知晓大军在外,引而不发,令薛延陀人恐惧难安。” “竟是如此?”李世民眉梢一挑,虽然很不相信,但证据充足,怀疑成立。 李世民不得不承认了。 “还有更深一层吗?”李世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问道。 却见李靖一脸严肃的答道:“有。” 第102章 奇袭 还有? 李世民一脸意外之色,甚至怀疑李靖乃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可是见李靖一脸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李世民不禁垂首思索。 可李世民无论怎么思索,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药师为朕解惑。” “喏。”李靖站起身,久违的拿起那根木棒,来到舆图边上。 李靖的目光投向李恪现在所在的沙州,同时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不论是李世民还是魏征,亦或是兼任中书舍人以及起居郎,前程远大的预备中书侍郎裴辛,都把怀疑与期盼的目光投在李靖身上。 “陛下请看。”李靖举起木棒,细长的木棒点在沙州,向西便是伊州,而西北方向则是一直臣服态度不明确,终日里游荡在大唐与西突厥之间的高昌国。 “吴王现在已经行至沙州,不日便可度玉门关西行。” “出玉门关,旦夕及至高昌,吴王大军将至,高昌仓促之间,难以提防。若高昌告破,西域万里之土,皆在吴王纵横之间。”李靖在舆图上述说着美好的未来。 “这……”魏征狐疑的起身,来到舆图边上。 “吴王怎么敢西行去打高昌?”魏征摇头表示怀疑。 征战之事,自古都是天子的权力。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陛下此前已有明诏,命诸军自寻战机击胡,吴王从诏令而行,如何不敢打高昌?”李靖沉声说道。 此前李世民的诏书,虽然没有漏洞,但是给予李恪的权力近乎无限。 只要是塞外的胡人,都在李恪的进攻范围之内,只要李恪愿意,就算远征万里,兵临波斯。 李世民也不能以擅自开战的理由撤换李恪。 “嘶……”李世民倒吸一口凉气。 他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李恪要在灵州迁延那么久,原来是在搜寻道路军情。 难怪难怪……出兵以来,一日不曾懈怠,每次驻足,皆有一日光景,原来是派人前出搜寻情报啊! 李世民恍然大悟,又看向舆图,聆听李靖的讲解。 “药师继续。”李世民笑了笑。 “喏。” “吴王今日在沙州,不日便出玉门关,直捣高昌,高昌王定然不知王师将至,覆亡旦夕之间。”李靖颇为乐观的说道。 “那……吴王为何要在此时出兵,冬日天寒,吴王难道不惧怕寒冬吗?”魏征又问。 裴辛也附和似的连连点头,他也想不明白,是什么让吴王拥有攻打高昌的勇气。 虽然诏书中没有明确说要打薛延陀,但天下人都知道,此时此刻大唐的主要敌人乃是薛延陀,吴王出兵高昌,难道是疯了吗? “冬日虽然寒冷,可夏日炎炎,大军更难忍受。”李靖解释道,见众人还不清楚,便继续说道:“大军在外,若逢夏日,缺水中暑,全军覆亡犹未可知。若是在冬日行军,纵然天寒,只要冬衣不缺,柴薪充足,总能安全。” “是这样吗?”魏征还是不信。 李世民却已经懂了,毕竟他也是带兵之人,带兵在外征战多年,冬日与夏日之间的差别,他心知肚明。 夏日炎炎似火烧,浑身是汗,焦躁难耐,恨不得跳入深井当中避暑,当此之时,就算是百万大军,也毫无战斗力可言。 若是在冬日作战,纵然严寒难耐,可只要有充足厚重的衣物,丰富的食物和密不透风的帐篷,再烧起滚烫的火炉,度过冬日总不会太困难的。 升温,远远比降温来的容易。 “玄成啊,汝以为是夏日难耐,还是冬日难耐?”李世民笑着问道。 魏征低下头,细细思索,良久正色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臣以为,夏日难耐。” “正是如此。”李靖点头继续说道:“玄成以为夏日难耐,诸军将士自然也是同感。”、 “隆冬虽寒,若是燃起柴薪,住进帐篷,总归可以保暖御寒。” “炎炎夏日,大军在外,还有什么解暑的手段吗?” 听到李世民的认同之语,李靖继续了自己的解答。 “故而,臣以为吴王此番西行,乃是借天时之利,直驱高昌!” 李靖斩钉截铁的下列结论,在心中暗自估量着此战的胜负,推测吴王究竟有几分胜算。 “是这样吗?”李世民将信将疑的深深皱眉,根据多年以来对李恪的了解,李世民认为李恪应该不会做如此冒险的举动。 他已经身为吴王,冒如此风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偷袭高昌,究竟为的是什么? 难道……为的是储位? 李世民紧皱的眉头猛然舒展,看向一直推演战局的李靖,询问道:“药师以为,此战有几分胜算?” 李靖摇头道:“臣不知道。” “不知道?”李世民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从李靖的语气中听出来,这并不是谦虚之语,而是确确实实不知道。 “药师不能推断吗?”李世民不解的问。 李靖继续摇头,沉吟许久才说:“远隔万里,臣对吴王用兵之道一无所知,臣实在不敢乱说。” 李靖本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可是看到李世民的眼神,李靖顿时意识到,自己还是要做出一些判断。 于是,李靖斟酌道:“臣惶恐。若是陛下执意要问,臣只能以臣自己用兵之法推断,若有纰漏,请陛下赎臣妄言之罪。” “药师但讲无妨。”李世民抬了抬手,笑着对李靖说道。 “喏。”李靖躬身施礼。 “若由臣领兵,此战之要,乃在速战速决,兵闻拙速,未睹巧久。奔袭千里,宜在速决,若是迁延日久,高昌便由准备。” “冬日攻城,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臣当在兵临城下之日,便准备攻城,宜先出使者,麻痹高昌君臣,待到器械完备,即刻攻城,万万不可给高昌喘息之机。 “而且冬日攻城,西突厥的援军难以驰援,若是高昌没有防备,十日之内便可攻破城池,届时汉军四出,抚宁诸邦,令其入朝,食高昌之粟,可缓转运之急。” 李靖指着西域广袤一片说道,大唐虽然还没有收复西域,但是对这片汉代故土的准备,早已开始。 前王所辟之土,若不能恢复,岂有颜面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李恪……他能想到这么多?”李世民还是不信,一边摇头一边说:“他今年第一次领兵,恐怕想不到这么多。” “虎父无犬子,陛下戎马半生,马上取天下,吴王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有类陛下。”李靖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希望如此吧。”李世民摇了摇头。 第103章 唐军的消息 此刻,瓜州城外。 来自回纥部族的骑手在城外驰骋,却不敢靠近城池三十里。 唐军的赫赫兵威,对于四夷而言,仍旧是不可以挑战的强大。 队伍中,一名年轻的骑手眉头紧锁的说道:“阿兄,再不找到可以扎营的地方,部族就要冻死人了。” “哎,可以扎营的地方,都被唐人筑了要塞,再往东行吧。”为首的骑手叹了口气,从西域一路迁徙而来,不是遭到突厥的驱逐,就是被西域的邦国所攻击,即便是迁居至此,也被唐军牢牢监视着。 不远处的两队唐骑,与生起的袅袅炊烟,印证着首领的猜测。 “若是再迁徙,就要到达唐人的土地了。”副手指着东面绵延的烽燧,无奈的说道。 “实在不行,便臣服大唐吧。” “日后再说此事。”首领不置可否。 臣服大唐,并不意味着可以在大唐的土地上停留,唯有真正交出部族的控制权,才能够在大唐的土地上放牧,受到大唐天可汗的庇护。 突然,天降大雪。 “糟了,再不找到避风之处,恐怕部族的牛羊就要冻死了。”副手脸色一变,焦急的说道。 “罢了!”首领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的唐军营垒,无奈的做出了抉择:“去唐人的营寨吧,拿出宝物。” 首领决定了臣服,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的大雪,还是生存更为重要。 "某先去唐人营中,让部族暂时不要移动。"首领下令道。 “遵命。” 催马而行,来到军营前,看着深深的壕沟,以及坚固的营寨,首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唐军还是那么强大。 “怎么……没有烟?”咄莫惊诧的发现,营中竟然一道炊烟也没有。 如此严冬,若是不点燃火炉,是无法生存的。 “这……”首领眼前一亮,挥了挥手道:“莫不是废弃的营寨?” “你们两个,快去看看!” 首领点了两个卫士的名。 “遵命!” 卫士立即打马前行,小心翼翼避开路障与壕沟。 然后顺利来到营寨门前,听不到一丝人声,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放松下来。 翻身下马,拔刀出鞘,牵着马进入营中。 大门大开,四处无人看守,到处都是灶眼留下的痕迹。 “没人?”首领坐在马背上,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没人。 “唐人去哪里了?”咄莫不解的问道。 “天知道……应该是去打仗了。”首领喃喃自语的说,似乎是在对自己解释,又像是对咄莫说道:“唐人在东面和薛延陀人打了几个月,这些唐人多半是去增援了。” “原来如此。”咄莫点头称是。 “进去吗?” “进!” 首领毫不犹豫的下了决定,如此严寒之日,遇到这样背风合适的扎营地,再不进去便说不过去了。 “遵命。” 随着风雪渐渐增大,雪原的积雪越来越厚,天空中飘荡的雪花,阻拦着人马的视线。 可以透过雪花看到的距离不超过百步。 唐人的骑兵被迫撤回城中,以防在大雪之中被冻死。 而回纥的部族,也尽快进入了营寨,在营寨的庇护下,迅速撑起了帐篷,用牛粪点燃了火堆,在唐人留下的灶眼上,烘烤着早早制作完毕的干粮。 “唐人究竟去哪了?”首领盘腿坐在最大的一座帐篷里,烤着木柴燃烧发出的火焰,享用着鲜美的羊羔肉,心中暗暗思索这个问题。 唐人究竟去哪了? 为何留下这座崭新的营寨,从使用的痕迹来看,唐人离开这里甚至还不到五天。 那么唐人究竟是去了哪里? 他推翻了此前唐人驰援战场的推测,因为他发现,在营寨的西面,有唐人离开的痕迹。 “唐人向西做什么?”咄莫皱着眉头,琢磨着这个让他不得而知的问题。 “不知道……”首领摇头叹了口气。 度过了这次的难关,之后要怎么办呢? 今年的大雪,就连西域也被波及,大片的地区不再适合过冬,而突厥人所要的供奉丝毫不少。 面对如此情景,这一支回纥种的小部族,只好选择东迁,尽可能远离突厥。 无论是面对唐人,还是臣服薛延陀。 都比那些贪得无厌的突厥人好打交道。 “不管唐人西行做什么,这场雪停了之后,便去朝觐天可汗吧。”首领最终还是选择了向李世民称臣,归附大唐。 与此同时,李恪的行军路线,悄然间传遍了长安。 坊间多是讨论吴王之事的人,但是朝廷之中,大多是官员还是三缄其口,不肯多说一个字。 兵部大食堂,兵部上上下下的午食都要在此享用。 用餐期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说话声。 食不言,寝不语。 从来不适合兵部这样事务繁琐的官署,每日的午食,都是商议政务的绝佳场所。 同时也是帝国中高级官员就朝廷关键问题,发表私下看法的绝佳时机。 “赵兄,吴王此刻应该出了玉门关吧?”兵部本司郎中吴昆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吴昆的神情严肃,语气坦然,紧皱的眉头也表明了此刻他的想法。 吴王为何要西行? 李世民虽然授意,将吴王的行军路线公布,但武德殿内李靖的推测,却一个字也没有往外说。 “不清楚,恐怕是陛下另有安排吧。”司勋郎中摇头说道,心中想的却是,陛下怜爱吴王,不忍让他以身犯险,所以就让吴王向西行军,避开战场。 战争结束之后,论功行赏之际,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吗? “依某看,吴王这是畏战!”刘猛胡须一翘,一脸不屑的说道:“畏战避战,就应该行军法,以正三军!” 刘猛出身行伍,转入文职不到半年,故而脾气还会很暴烈,他的书案几乎半个月换一次,让负责此事的小吏颇为头痛。 “刘兄慎言,这可是吴王。”司勋郎中连忙和左右环顾一圈,见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数落道:“吴王乃是陛下爱子,刘兄怎么敢当众说这些话,不要命了!” “哼!”刘猛冷哼一声,不满的咬了一大口面饼:“就算是见了陛下,某也是这句话,一个字也不改!” “军法就是军法,就算是帝子,当了逃兵也得斩!” 说完,刘猛眼一瞪,手中的食箸咔嚓一声,被捏成两段。 第104章 深谋远虑?逃兵罢了 “吴王?”侯君集撇了撇嘴,仿佛很是不屑。 “吴王西行,坊间议论各不相同,侯兄怎么看?”张亮问道。 吴王率军西行,在坊间引起了热议。 吴王府的白壁上,到处都贴满了纸业。 更有好事之人,在吴王府门前售卖印泥,士人若是见到与自己观点相符的文章,便当场盖上自己的私印。 他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朝会入朝参加朝集,正好前往兵部议定相州折冲府事,便在兵部用餐。 “哼!”侯君集不屑的冷哼一声:“黄口小儿,以为打了几场胜仗,斩了个可汗之子,就以为自己是卫霍在世,狂言封狼居胥。” “到了出兵的时候,吴王没了胆气,却又不敢违抗陛下诏书,只能灰溜溜向西。”侯君集冷笑不以。 张亮一脸不信,颇为认真的说:“坊间都议论,陛下乃是又另外的密敕交给吴王,让吴王西行征讨诸胡。” 侯君集冷笑一声,看向张亮,“那都是些书生的狂言,恐怕连凉州和灵州谁更靠近长安都搞不清楚。” “灵州以西哪有诸胡可以征讨,吴王带着九千骑兵,两万匹马出征,难道要攻城吗?” “这……”张亮顿时哑口无言,他也觉得坊间的传言不可信,但是侯君集的话让他更加不敢相信。 此前魏王弄巧成拙,已经让陛下颜面大失,此番吴王若是畏缩畏战,天子该气成什么样? “吴王多半是迷路了吧,雪天行军,不辩道路也是有的。”张亮找到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不过,侯君集立即表示了反对。 “雪天迷路,为何沿着驿道西行?” “州县能够发现吴王的行军,吴王难道发现不了州县不成?” “依某看,吴王定是畏战,胆怯如鼠!” “逃兵一个!” 侯君集不屑一顾的说道,言辞之中充满了轻蔑。 他本是游侠出身,对李恪并不感冒,所谓贤名在他眼里不值一文。 “可是……对了,取舆图来!”张亮大声喊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兵部的仆役闻声迅速进入静室,在得到侯君集的允许后,立即去取舆图。 兵部自然不会缺少舆图,大唐乃至四方邦国的舆图,兵部都有收录。 不多时,舆图被取了过来,悬挂在静室正中央。 “侯兄,草原降雪,吴王率领大军,难道有穿越雪原前行?”张亮胸有成竹的说道。 “所以吴王一定是想绕过草原,纵然多耗费了时间,却胜在稳妥。这一定是陛下暗中命人下令,让吴王如此行军。” 侯君集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知道要绕多久的路吗?” “不知道。”张亮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过他接着说:“军争之际,绕些路又有何妨,仗都打到这个地步,就算是绕半个月的路,又算什么?” 张亮满以为自己能够说服侯君集,却不想侯君集轻轻一笑,“何止是半个月,若是走这条路,起码要走半年,翻阅葱岭,说不定要借道波斯!” “侯兄莫要说笑。” “某没有说笑,当初汉击匈奴,鏖战百年,若是陇右河西有便宜之路,为何不走?”侯君集指着舆图上的一片空白说道。 汉代与匈奴的百年战争,从辽东打到西域,若是河西可以直驱王庭,汉军早就出动了,何须让吴王绕道? 何况再怎么绕道,草原在冬季,终究都是雪原,难以行军。 张亮默默思索,缓缓点头,却是认同了侯君集的想法。 毕竟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能性,来证明吴王西行乃是有深谋远虑。 侯君集见张亮信服,继续说道:“陛下当初命吴王出塞,本就是昏招。当初突厥牙帐在漠南,又逢诸部叛乱,天降大雪,天时地利人和齐至,这才兴师十万,攻灭突厥。” “而今薛延陀本部在漠北,官军若是远征,恐怕会重蹈李广利当年之覆辙。” “不知我汉家儿郎,有多少能从漠北回来?” 侯君集叹了口气,从一开始他就反对这样无谓的冒险。 可是天子一直与李靖商议,将自己远远打发去渭水带兵。 此番前线出了变故,统领大军出征救援的竟然不是自己这个从开战依始便带兵的人,而是那个垂垂老矣的李靖。 唉! 可惜啊! 侯君集为着自己怀才不遇而叹息,忍不住多发了几句牢骚。 与此同时,鸿胪寺中却哭嚎之声不断。 “嚷什么!再吵本官将汝等轰出鸿胪寺,奏请天子,绝尔之供!”鸿胪寺卿萧翰池作色怒喝,手持玉笏,须发上指,俨然被新罗的使者气个不停。 在李世民时代,给大唐当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所有国家都有资格给大唐称臣纳贡。 作为大唐藩臣当中最为恭顺的一国,新罗今日如此吵嚷,显然是遇到了天大的危机。 亡国灭种之危。 高丽大军南下,兵临新罗都城。 高丽是扶余种,新罗是三韩之后,若是新罗覆灭,依照扶余人的凶狠,恐怕三韩种剩不下几人。 “臣只求见天子一面,陈下邦之情!”金义正拜倒在地,哭诉着祈求。 战争局势在今年冬天急转直下,虽然战争的进攻方是新罗,但是由于唐军主力被薛延陀牵制,高丽终于可以把屯兵辽东的最为精锐的兵马南下,于是新罗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军队,几乎一触即溃。 大小十几场战役过后,新罗彻底失去了希望,大军溃散于山野,城池望风而降。 除了都城以外的几座坚城,其他的城池几乎都落入百济与高丽的手中。 而都城也被高丽团团围住,日夜打造攻城器械,眼瞧着守不了几个月了。 新罗马上就要亡国了。 “吾已经奏报天子了,天子今日要拜将出征,哪有功夫见你?”萧翰池一脸不满的说道,这些使者太不知道轻重了,李大将军今日要登台受拜,领军出征。 天子斋戒三日,诸事不问,哪有功夫搭理新罗人? “可是……我新罗就要亡国了!”金义正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心中一片悲凉。 萧翰池道:“不就是亡国吗,天子一封诏书,便能复汝之邦!” 存亡续绝,乃是大唐经常做的事。 新罗亡国又能怎样,大唐一封诏书,难道高丽和百济人胆敢不乖乖把占据的新罗土地吐出来? 倘若如此,便等着大唐的王师发兵征讨吧! 第105章 紧急扎营 风雪连天,道路难辨。 漫天飞舞着冰晶,已然不再是柔软的雪花,打在行军将士的脸上,格外发痛。 伊州以北二百里,大军终于不得不扎营。 日中时分,虽然日头高照,却望不见几百步外的景象,俨然是一片茫茫之色。 四顾之下,一片白茫茫之景。 “大王!营寨快扎好了!”卫文斌冒着大风,浑身裹在厚重的裘衣大氅里,挣扎着来到李恪身边。 原本深棕色的大氅,此时俨然变成纯白之色。 “点火,燃起旺火,千万不要让将士受寒!”李恪大声喊道,简直是扯着嗓子在吼。 风雪漫天,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只有扯着嗓子吼,才能让自己的话被比尔听到。 “喏!” 卫文斌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去,雪地之中,积雪足以过膝,若不是一路上骑乘战马,此时已然有不少将士将要截肢了。 扎营的速度逐渐加快,一路之上,燕然道行军已然学会了扎营作业,没有足够的树木,就用大车临时扎营,防备风雪。 野地之中,营地若是扎不好,第二日便会被大雪掩埋,活不下几个人。 “快些!动作快些!”苏定方一脸焦急的看向背面的天色,根据他的判断,再过不久,更为猛烈的一场大雪便要降下,如果不趁着此时风雪仍未达到顶峰的时候扎好营寨,等到风雪变大,大军恐怕会葬身雪中。 “木板车!推过来!” “快!不要乱,不要乱!” “快扎帐篷,扎大帐!” 骑兵的帐篷普遍是单人的帐篷,这与骑兵担负的作战任务有关。 作为拥有极大机动性的兵种,骑兵通常会被撒出去,覆盖大片区域。 这个时候强迫骑兵使用十人大帐,无疑会迫使骑兵只能以十人的单位集体出动。 所以,骑兵配备的帐篷都是单人的小帐篷。 不过这些帐篷也是可以连接成一顶大帐,用来容纳众多的骑兵。 “快!风雪快来了!” 天色越来越沉,气温越来越低。 苏定方站在运输粮草的马车之上,眺望着苍天。 乌云滚滚,白雪茫茫。 苏定方紧张不已,看着热火朝天的扎营之地,心中不断地计算着,还有多久能够扎好营寨。 “快,快点火!”刚刚撑起的帐篷里,火长哆哆嗦嗦的喊道,他的双手冻得发颤,甚至敲击不动燧石。 好在已经撑起了帐篷,风雪吹不进来,十人躲在帐篷之内稍稍取暖,便能缓解些许。 过了一会,众人哆哆嗦嗦之下,终于敲击起燧石。 “咔嚓!咔嚓!” 燧石与火镰相互撞击,一颗颗火星迸溅而出,有的湮灭在空中,有的却成功落到干燥的干草之上,晕染出一片黑黄。 “一块敲,赶快点火……”火长搓着自己的手,感受到稍稍灵活,立即加入了点火的行列。 燧石点火,主要的难度便在引燃取火之物上。 “喂!点着火了吗?”帐篷外,突然传来队正的喊声。 火长苦恼的答道:“没有啊,天太冷,干草引不着!” 天气太过寒冷,干草不知道是受潮了还是怎地,就是阴燃不着。 队正浑身裹在厚厚的裘衣当中,大声吼道:“那就去辎重营,领一升火油!” “奉吴王令,诸军各取火油,每火一升,各自携带,用以引火!” “快去,找个会写字的去!”队正站在帐篷外嘱咐道,也不进去。 风雪漫天,若是掀开帐篷,寒气灌入,好不容易积攒的热气就要付诸东流。 “喏!”火长大声应道,看了一眼怎么也烧不着的干草,重重的跺脚骂道:“伊州那该死的胡儿,给乃公送的是什么干草,干脆叫湿草好了!” 看着全队奋力敲击燧石的将士,火长一咬牙披上三层裘衣,用蹀躞带紧紧捆好,扎好每一个缝隙,裹得像一头棕熊似的,步履蹒跚的出了帐篷。 虽然相貌丑陋了一些,而且行动很是笨拙,但这样的装束带来的保暖能力不言而喻。 若不是不利于打仗,火长恨不得上战场的时候也穿三层裘衣。 “辎重营……有了!”火长四顾一圈,本想找人询问辎重营在何方,却见营中各处显眼之处,都插着路标,斗大的朱砂字,写着辎重营的方向。 火长快步按照路标的方向行走,心中明白这定然是吴王的想法。 辎重营和将士的帐篷还是相隔了一段区域的,乃是为了防止有人偷袭。 若是按照大军在外扎营的规范,诸军内部还要各自立起屏障,道路还要更加宽阔,帐篷布置的要更加稀疏,用来防止火灾燃起,一烧一大片。 火长沿着逐渐被大雪遮蔽的道路吗,循着众人来到了辎重营。 只见辎重营前,热火朝天。 领取火油的将士排成数队,分别从数个队伍,领完一升火油,署名完毕,立即砖头就走,绝不迁延片刻。 “快快快!”苏定方大声喊道,而他身边的李恪,同样焦急不已。 大雪就要来了,若是在不点起火炉,谁知道明日能活下多少将士? 突然,风雪为之一紧,一股狂风卷着大雪,吹到李恪身上,从脖颈的缝隙吹了进去,风力之大,险些把李恪吹到在地。 不过在此时此刻,李恪已经没有心思在意这些,他眉头一皱,断然下令道:“快,不要署名了,领完就走!” “听吴王令!不要署名,领完就走!”薛仁贵在一边扯着嗓子吼道,没有扩音器,李恪就找了个土办法。 土法上马,能成就是好办法。 “快!”苏定方也在催促将士,如此风雪之中,火炉就是一火将士性命所在。 能否燃起火炉,意味着这一火的将士,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 “大王,您帐里的火炉点燃了吗?”卫文斌颤颤巍巍的来到李恪身边,浑身哆哆嗦嗦,脸色发青,嘴唇一上一下的颤动。 军中许多事需要卫文斌亲自去巡查,即便是大雪也不例外。 “一会再说,孤的火炉就算点不燃,去别的帐中歇息便是。”李恪快速说道,目光仍旧放在队伍越排越短的将士身上。 李恪清楚自己的帐篷就算不点火,身为大军主将,自己随便找一个帐篷安歇便是,放在大帐中的军书舆图难道怕冻吗? 此时此刻,还是诸军将士的帐篷更为重要, 离开伊州,再向西而行便不是大唐的土地,若是碰上歹人,自己还要靠将士保护。 若是将士们都冻死了,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终于,火油发放完毕了。 出了伊州,最后的补给机会便宣告结束。 所以李恪尽可能把所有能够携带的东西都带走,没想到今日便排上了用场。 “大王,风雪快来了,回帐中吧!” 薛仁贵看着越来越近的乌云,大声说道。 “好!”李恪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走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