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贵女的冲喜手札》 第1章 横祸 德源八年,冬。 金陵城下了大半个月的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煞是好看。这场雪覆盖了整个金陵,也掩盖了尚书府半月前发生的祸事,只偶尔能从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讨论中听到只言片语。 “我原以为宋清正是个好官,没想到竟是个黑心烂肠的,连赈灾款都贪,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金陵城热闹,各处都聚了人,提到半月前被抄家入狱的工部尚书宋清正,皆是一脸鄙夷,说到情动时还忍不住啐一口。 “可不是吗!还本朝第一位状元呢,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我呸!如今还留着他的命,已经是圣上仁慈了。” “倒是可惜了他那一双儿女,听说明家前几日已经找人和宋家退亲了,宋大姑娘那般模样,竟也会落得个退亲的下场,实在是……” 聚在街口的人说到此处忍不住摇了摇头,面上颇有些惋惜。另一位大娘瞧了笑得有些促狭,撞了撞那人的肩膀,阴阳怪气儿地说道:“你要是觉得可惜,不如去替你那跛脚的小叔子把宋大姑娘求回来,” “我家清清白白,可要不起宋家那般黑心的门户。清河街那屠户不还没婚配吗?你不如帮忙牵线搭桥,那屠户指不定怎么感谢你呢。” …… 众人的议论不休,宋觅娇摸出几枚铜钱递给小贩,拉了拉帷帽,充耳不闻地把馒头和药包塞进袖子,转身离开的时候视线落在尚书府已被贴了封条的大门上。石阶因为无人洒扫,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屋檐底下已经被胆大的乞丐占了去,往日煊赫热闹的尚书府,如今却处处都透露着破败。 宋觅娇不敢多做停留,半垂着头贴着墙根离了朱雀街。 待她回到甜水巷最里头那间阴冷逼仄的小院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但好在馒头被她放在袖子里,尚且温热着。 “姑娘您可回来了,快进屋子暖暖身。” 说是院子,其实还没当初宋家下人住的房间大,宋觅娇一回来,水冬便听到动静赶紧把人迎了进来,待摸到自家姑娘冰冷的手时,眼睛忍不住红了一圈。 这院子四处透风,如何暖得了身子? “阿寻如何了?” 宋觅娇把馒头递给水冬,取下帷帽后忍不住搓手跳了两下,往日红润的脸如今苍白得不像话,嘴唇青紫,显然被冻得不行。 水冬瞧见更心疼了,她家姑娘身子一向娇弱,夜里若是没有地龙根本睡不着觉。若是在以前,府里定然早早就给姑娘备好了过冬的行头,何至于叫姑娘寒冬腊月的都只能穿一件单衣在外头受冻。 水冬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只能把眼泪忍回去,捧着宋觅娇的双手搓揉,一边道:“少爷的烧是退了,可人还昏迷着,赵嬷嬷说去请郎中,但至今也没回来。” 宋觅娇蛾眉微蹙,“赵嬷嬷何时去的?” “两个时辰前,她还把家里的银子都带走了,说是担心请不来郎中……”水冬猛地抬头,“姑娘,赵嬷嬷她!” “怕是不会回来了。” 宋觅娇抿了抿唇,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眼底生出一簇怒火,但很快灭了。 宋府如今的光景,留下是情分,若真要走,她也没理由拦人。 “我、我这就找她去!银子是要留给少爷请郎中的!”水冬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怒冲冲地往外跑,却被宋觅娇拽了回来,“两个时辰便是出城都够了,你到何处去寻?” “都怪我,是我没照顾好少爷。” 宋觅娇只觉得身心俱疲,她拍了拍水冬的手,让她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如今再纠结这些事情已经没用了,现在要考虑的是往后的日子。家里米缸已经见底,阿寻还病着,她身上只有几十文钱…… 她捏了捏眉心,只觉得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水冬舍不得吃太多,只掰了一小块馒头慢吞吞地嚼,却越想越气,“若不是明家的人退亲,赵嬷嬷也不会这么着急跑。” 宋觅娇的身子一僵,并没搭腔,起身撩开帘子看宋寻风去了。水冬这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跟了上去。 水冬说得倒也没错。 赵嬷嬷是她和阿寻的奶嬷嬷,当初宋府获罪,只有她和水冬还愿意跟着他们姐弟照顾,除了有几分真情,赵嬷嬷兴许还对明家存了指望,毕竟圣上也念宋清正往日功劳没有迁怒他们姐弟,若是武阳侯府想庇护两个人到底不算什么难事。 只可惜没等来庇护,倒是在宋府出事的第二天等来了一封退婚书。 明家前脚退了和宋觅娇的婚事,后脚便重新给明阙定了太常寺卿家的嫡女,生怕宋觅娇赖上他们似的。 宋家没出事前,宋清正官居二品,既是本朝第一位状元郎,又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家中长女还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求娶宋觅娇的公子哥多如过江之鲫。 只宋清正一贯娇养女儿,生怕她嫁得不好,在她的婚事上谨慎又谨慎,最后择了武阳侯二房嫡子明阙,虽不袭爵,却也没有兄弟争斗的腌臜事,况且明阙模样周正,又素有才名,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好郎君。 当初两家定亲的消息一出来,不少人赞这婚事是门当户对,他们二人是金童玉女。 但一场祸事,金童还是那个金童,玉女却换了个人。 宋觅娇也不怪明阙,趋利避害本就是人性,他没必要为了一场亲事把自家搭进来。 “阿姐,我好冷……” 宋寻风的梦中呓语拉回了宋觅娇的思绪,她看着短短半月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弟弟心疼不已,一边吩咐水冬去灌个汤婆子,一边把能找到的衣裳棉被全盖在了他身上。 可这院子的门窗老旧,寒风裹着冰雪钻了进来,那两床薄被和几件衣衫根本抵不住严寒。宋寻风冷得牙齿哆嗦,脸也泛着不正常的红。 宋觅娇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又滚烫了起来。 去灌汤婆子的水冬也空手而回,眼睛因为哭了太多次已经肿了起来,“姑娘,家里……家里没炭火了。” 宋觅娇眼前发黑,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攥着双手,尖利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家里还有酒吗?” 水冬先是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身去了外头临时辟出来的一个小隔间,过了会儿便捧着一碗略有些刺鼻的酒水回来,“只有做菜用的料酒了,味道怕是……” 宋觅娇把宋寻风扶了起来,接过酒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被灌了酒的宋寻风终于没再喊冷,可依旧高烧不退。 她咬了咬牙,把宋寻风裹得严严实实,起身出了院子,“水冬,你守着少爷,我去请郎中。” “这么晚了您去哪儿请郎中啊姑娘!” 天色渐晚,大雪如期而至,寒意钻进骨缝,朱雀大街也不复往日的热闹,百姓们都窝在家里避寒。宋觅娇拖着一双冷到麻木的双腿站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巷里,长长的睫毛沾了雪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扑簌着往下掉。 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蹲下身子扒开杂草,露出一个并不大的狗洞来。 这还是阿寻小时候发现的,以前爹爹管得严,他们就偷偷钻狗洞出府,只是后来年岁渐长,便再也做不出这事了。 好在她的身形娇小,还是能钻进去的。 宋觅娇趴在地上的时候打了个寒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钻进狗洞,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她如今竟要从狗洞回自己的家。 尚书府也不复往日的繁华,院子里堆满了当时抄家时砸碎的玩意儿,正厅的门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官府的人抄家倒是抄得干净,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了,院子里种的树都被他们拔了出来,院子里坑坑洼洼,积了厚厚一层积雪。 宋觅娇忍下心中酸涩,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今日之所以回朱雀大街,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官兵把守,也好找个机会回府拿一点东西。虽说宋家的家产被抄得干干净净,但她一直有藏钱的习惯,位置十分隐蔽,除了她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如今阿寻生病要请郎中,他们往后还要过日子,手里若是没银子,只怕连这个冬日都熬不过去。 好在近日大雪,之前把守尚书府的官兵也都撤走了,她快些拿钱走人,不会被发现的。 宋觅娇心脏咚咚直跳,回了房间就立马关上门。她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深更半夜躲着官兵偷偷闯进已经被封的府邸,如何能不怕? 她重重喘了两口气,努力控制颤抖的双手,借着积雪上泛起的茫茫白光走到床边,又蹲下身子爬到了床底深处,借着微弱的光芒,用一双冷到僵硬的手在墙上慢慢摸索,总算找到了那个暗格。宋觅娇往下一摁,床底便弹出一个小盒子来,她紧紧咬着下唇,双手不收控制地颤抖,可刚要伸手拿钱的时候,却突然传来一阵“吱呀”轻响,门外竟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人一定在府里,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宋觅娇浑身僵硬,下意识把盒子摁回去,后背却突然冒出一层冷汗,耳边响起细微的布料摩擦声,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她梗着脖子扭头看向身侧,却在一片昏暗中看见一双幽深冰冷的眸子。 她下意识张嘴想尖叫,却被那人连鼻带嘴捂得严严实实。 男人的声音低哑,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冷:“若敢出声,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第2章 逃生 宋觅娇又冷又怕,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男人的手盖住她大半张脸,浓重的血腥味涌进她鼻宋觅娇几欲作呕,却因为一整日没进食,腹中空空,越发难受。 兴许是男人有所察觉,他手掌下滑,宋觅娇这才得以喘息,可气儿还没喘匀,男人就钳住了宋觅娇纤细的脖子,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我亲眼看他翻进来的,人一定就在这府里。还有什么地方没搜?”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这件事都做不好,你我都别想活命!”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火光照进屋内,宋觅娇却双眼紧闭,不敢往旁边看,生怕自己看清楚那人的脸后被灭口。 人处在黑暗中,感官会被无数倍地放大,宋觅娇听见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几乎就踩在耳边,似乎下一刻就会冲进来。 她双手颤抖得厉害,可为了活命,还是大着胆子去扒钳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府、府上有一条密道……就在这间房里。” 宋觅娇如同风中蒲柳,声音嘶哑颤抖,只有身旁那个浑身血腥气的男人才能听见:“只要你不伤害我,我就带你离开。” 宋觅娇敏感地感觉到男人的大拇指在自己的颈侧轻轻摩挲,这陌生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想往旁边躲,身子却被他紧紧箍住。 “在什么地方?” 男人突然靠近,在宋觅娇脖间呼出一片热气,她从未和男子如此亲密过,脑袋里“轰”的一声,昏昏沉沉十分难堪。 见她不说话,男人脸上划过一丝不耐,冷声重复道:“密道,在什么地方?” “只要你保证不伤害我……” 沈自熙冷笑一声,卡在宋觅娇脖子上的手收紧,“你认为自己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吗?”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性的人,更何况若不是他不慎中毒,外面那群乌合之众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窒息感扑面而来,宋觅娇脸涨得通红,身上也渐渐没了力气,可就在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沈自熙却突然松开手,语气不耐地道:“只要你乖乖闭嘴,我就能保你一条性命。” 宋觅娇在阎王殿外绕了一圈,哪儿还敢跟身边这个杀神谈条件,她忍着喉间的不适,伸长胳膊去按靠着床板里侧的砖。 只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里侧的墙面竟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大洞。 动静虽不大,却还是让外面的人察觉到了,“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快,进去看看!” 杂乱的脚步声越发靠近,宋觅娇正想扭头让那人跟上,可肩上却突然搭上一只滚烫的手,正视图把自己往里推,“你先下去。” 一个姑娘,三更半夜跑到这被官府查封的府邸里来,谁知道眼前这条路到底是密道还是陷阱。 宋觅娇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气红了双眼,竟陡然生出几分大胆,不仅拍开了沈自熙的手,还借着漆黑的夜色怒瞪了他一眼,拎着裙角便入了密道。 沈自熙没想到刚才还吓得直发抖的姑娘,竟敢打他,他扯了扯嘴角,在外面那群杀手冲进来的瞬间跟着进了这条漆黑的密道。 密道阴冷,积水从墙缝滴落,水滴声在逼仄的密道里显得格外的阴森。宋觅娇本就穿得单薄,加上受了凉,还被惊吓一通,抱着胳膊冷得直打颤。 金陵城中,但凡是有点脸面的人家,府上多少都有几条密道。宋府一共有两条密道和一个密室,但之前抄家的时候都被搜过了,只有这条在她闺房的卧室没被查到,这才给她留了条生路。 密道很窄,只够一人进出,宋觅娇头也不敢回地在前面带路。她心如擂鼓,生怕背后那人趁她不注意便拧了她的脖子。 沈自熙似是看透宋觅娇内心想法,他嗤笑了一声,放缓脚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密道通往何处?” 宋觅娇打了个寒颤,“金、金诚当铺后巷。” 尚书府和金诚当铺虽然在两条街,但尚书府后宅和当铺后巷却隔得很近,中间还没有街道,打通密道后便成了一条绝佳的逃命之路。 密道走到了底,前方却没了去路,宋觅娇身上冒出一层冷汗,生怕那人觉得上当了,急忙解释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走这密道,你……你等我找找机关,一定能出去的。” 她一边说一边在石壁上摸索,素来娇嫩的手还不小心被划出一道血口子来。即便是被抄家那日,宋觅娇都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她身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巴,脸上也东一块西一块的脏污,裙摆也不知道在哪儿勾烂了。 她越着急就越找不到,她又害怕又委屈,眼底很快就蓄满了泪。宋觅娇不愿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示弱,死死咬着下唇硬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机关到底在哪儿啊……” 沈自熙抱着双臂靠墙而站,他那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小姑娘的侧脸,他的视线在宋觅娇通红的眼睛上短暂停留,又滑到被她咬得泛出血色的嘴唇上。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仗着自个儿能夜视,粗略撒了一眼这简陋的密室,目光落在手边凸起的石块上,他纡尊降贵地抬手摁下,原本浑然一体的石墙突然裂开一道缝,裹着雪的寒风穿过缓缓打开的密室大门吹了进来,刀子似的割在宋觅娇脸上。 宋觅娇原本想问他为何会知道密道机关,可生怕多说多错,连忙闭嘴冲出密室。可就在她冲出去的瞬间,沈自熙突然发出一阵短促的哨声,宋觅娇眼前一花,几道黑影突然出现在金诚当铺的后巷。 “啊!” 她被吓得往后退,却撞上一个坚硬温热的东西,宋觅娇连忙捂住,却见那几个黑影突然跪了下来,“主子,属下来迟,求主子责罚。” 宋觅娇这辈子的勇气都在今天花光了,她头皮发麻,几乎是从沈自熙身前弹开的。宋觅娇紧紧贴着粗糙的墙面,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待察觉到沈自熙并不搭理在地上跪了一片的黑衣人,而是面无表情地抬眸看着自己,吓得双眼紧闭,颤声道:“我今夜什么都没看到,一个字也不会说!我家中还有个病重的胞弟等着我请郎中,还望公子……饶我一命。” 她虽然没睁眼,却仍旧感受到从沈自熙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她的声音渐弱,人也被逼到了墙角。 沈自熙借着茫茫白光看清了她的长相。 宋觅娇个子娇小,刚才与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抬了头,她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却不安地轻颤着,上面还挂了颗泪珠。宋觅娇皮肤白皙,鼻头上却又生了一颗红色的小痣,雪地红梅一般坠在上面。嘴唇因为紧张被她咬出几分血色,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是添了几分艳丽。 沈自熙的目光落在她欺霜赛雪的脖颈上,突然抬手钳住了她的脖子。他的声音比今夜的雪还要冷上几分,“我不信活人,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她睫毛上的泪珠在听到沈自熙的话后,终于颤巍巍地滴进了雪地。 宋觅娇张了张嘴,出声的时候多了几分哽咽,“若我今日回不去,只求公子看在我救您出来的份上,给甜水巷最里面那户人家请一个郎中,我阿弟还年幼,是我家最后的血脉……”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沈自熙手背上。他似是被这温度烫了一下,手指微动。再听清宋觅娇遗言似的话后,忍不住嗤笑出声:“宋清正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你怎么知道我是……”宋觅娇一顿,及时收声,可睫毛却抖得越发厉害,像是挣扎着想睁眼,但最后却把眼睛闭得更紧。 沈自熙松开她的脖子,懒洋洋地倚墙道:“看在宋清正的份上,我饶你一命,走吧。” 宋觅娇下意识咬唇,“多谢公子。”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走,虽然还惦记着床底的银票,可如今却是彻底没胆子再来了。 “站住。” 沈自熙突然开口把人叫住,宋觅娇浑身僵硬,生怕他后悔了,梗着脖子不敢回头,没听到似的加快步子往前走。 沈自熙的声音拖得虽然长,听起来懒洋洋的,却总是能让人背脊发凉,“我让你站住。” 宋觅娇只得停脚,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下意识攥拳,“我保证不会多嘴的,一个字也……” 她话还没说话,整个人就被一件温暖却又带着血腥味的披风兜头罩住。宋觅娇差点被这披风打个跟头,往前跌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宋觅娇好不容易从披风里钻出来,她握着手里柔软的披风,愣了好一会儿,再听见身后细微的声响后才大着胆子转身看向背对自己的男子:“敢问公子姓名,这披风……我洗好后会还给您的。” 沈自熙隐在黑暗中,那群黑衣人仍旧跪在地上,寒冬腊月的,竟冒了一头的汗。宋觅娇匆匆扫了一眼后便不敢再看,只听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小姑娘,若想知道我的名字,你今日可就走不了了。” “以后也不要再回来了,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家呢。” 宋觅娇闻言眉心一蹙,却不敢再逗留,告谢后便急忙离开,趁着夜色去了最近的医馆。 宋觅娇转身刚走,刚刚还懒洋洋倚墙而站的沈自熙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随即,鲜血染红了雪地。 地上的黑衣人心中一惊,如同坠入冰窖。 “今日随行的暗卫回去后自己领五十的鞭刑,若再有下次,你们也不必跟着我了。” 为首一人急忙应声。 今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五十的鞭刑已是主子开恩了。 沈自熙擦掉唇角的血,眸中一片寒意,“人还在宋清正府上,解决了吧。” “是!” 第3章 冲喜 “姑娘,这件披风要收起来吗?” 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水冬抱着一怀的衣裳进屋,见自家姑娘正伏案作画,便放轻了动作。 宋觅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让水冬把披风放在宋寻风的床上,“不用,夜里给阿寻搭在被子上会暖和些。” 她如今靠卖画为生,水冬得空的时候也会接一些浆洗缝补的活计,每日虽是累了些,却也能勉强维持他们三个人的生计。 只是不知道爹爹在牢中如何了。 宋府刚落难的时候,宋觅娇也曾四处托人帮忙,只可惜往日亲密的叔伯婶娘们不是病了就是去寺庙上香去了。她手上没银钱,又没人脉,想探听爹爹的消息也没门路。 即便闺中好友肯帮忙,可女儿家的门道到底有限,也是有心无力。 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圣上的旨意没下来,就还有回寰的余地。 “姑娘上次应该带上奴婢一起回府的,也能多拿些御寒的衣物和银钱,姑娘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宋觅娇蘸墨的手一顿,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上次我也是碰碰运气,能拿回来一些东西已经不错了。” “阿寻是不是快下学了?你去准备准备吧。” 宋觅娇生怕水冬追问,连忙把人打发了出去。 上次她为了回家拿钱遇险,那人嘴上虽说要她的命,最后不仅放了她,还给了她披风御寒。披风里还夹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宋觅娇正是用这个钱请了大夫,阿寻也才得以继续在学堂上课。 她也没心思继续画画了,起身走到床边收拾衣物,看到那件披风的时候,忍不住又想起那个人说的话。 什么叫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她家?宋府如今家破人亡,还有什么好盘算的? 他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 宋家一个月前出了祸事,镇国公府如今也不太平,明明是个艳阳天,可整个国公府却如同在冰窖里,伺候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刘御医,我家三郎没事吧?” 说话的夫人蹙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人,她是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晋氏。虽只是沈三郎的后母,却一贯是个温柔宽厚的性子,对这大逆不道的鬼见愁沈三郎视如己出,待他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好。 “夫人,三少爷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天生弱症,前儿又下了一整个月的大雪,三少爷寒邪侵体,这……”刘御医摇了摇头,“怕是熬不过冬日了!” 晋氏闻言如遭雷击,眼前发黑地往后跌了小半步,好在被二房的梁氏扶住。 满金陵都知道,镇国公府有个打小便汤药不离口的沈三郎。虽说他身子孱弱,却生了一张极好的面皮,但凡是瞧过他模样的人,无一不赞一句仙人之姿。 可这沈三郎虽生得好,身子也不如常人硬朗,可脾气却邪得很。对府中下人动辄打骂,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前几年还曾在当着满街的老百姓杀了个小官家的庶子,有些胆小的姑娘愣是被吓得一整年都不敢再出府。 所以即便他模样好家世好,却没有一户高门显贵敢把自家女儿许配给他。眼瞧着二十有二了,都还没成婚。 晋氏泣不成声,“刘御医,您一定得想想办法,我家三郎还如此年轻,怎么可能熬不过去!” “下官已经尽力了,三少爷这病本就应该静养,偏偏他性子暴躁刚烈,本就对养病无益,如今寒邪入体,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于事无补。” 刘御医收拾好药箱,看了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沈三郎,惋惜地叹了口气,“若夫人还是不肯放弃,就请神婆来跳一跳,看能不能把三少爷的魂儿给招回来。再不然……给三少爷办场喜事,权当冲喜了。” 刘御医说完这话便行礼告辞,竟是连药都没留下一副。 沈三郎这院子里高高低低的哭泣声没完没了,梁氏拧着眉毛搀着哭软了身子的晋氏坐下,滴溜溜转了两下眼睛,“嫂嫂可别哭了,如今该想想办法才对。” “三郎至今还没成亲,嫂嫂不如听刘御医的,给他娶个媳妇儿回来冲冲喜,说不定他的身子就好起来了呢。” 梁氏知道晋氏脾气软和,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便撺掇着道:“就算人没好起来,那他到了地府也算是成了家的,往后再从旁支给他过继一个子嗣,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晋氏擦了擦眼泪,像是被说动了似的,神情松动,“我家三郎身份尊贵,可、可如今这光景,谁愿意把姑娘嫁过来啊!” “嫂嫂可还记得宋家大姑娘?”梁氏见晋氏有意,不紧不慢地把自个儿的打算说了出来。 “宋家?可宋家不是……” “宋清正是下狱了,可宋大姑娘又没被牵连。她原是尚书府嫡长女,家世虽比不上咱们国公府,却也不差了。更何况我听说宋大姑娘是个天仙般的人物,与咱家三郎登对得很。” 梁氏之所以针对宋觅娇,都是因为她和明阙的婚事。 原本她也为自己的长女沈宝璎选了明阙为婿,而且这婚事她已经在私下和侯府二夫人商议好了,却没想到宋清正横插一脚,把她费尽心思为女儿选来的婚事抢走。 若只是这样,她倒也不至于记恨这么久。 可偏偏就是因为宋觅娇抢走了原本属于沈宝璎的婚事,沈宝璎在外被人嘲笑,她气不过与人起了争执,却不小心从凉台上摔了下来,还摔断了腿。 虽救治及时,可每每到了阴雨天,被摔断的地方就会又酸又疼,甚至走路的时候都会有一点跛脚。虽然不甚明显,可因着这场婚事,沈宝璎却把宋家和宋觅娇恨到了骨子里。 梁氏身为沈宝璎的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个报仇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沈三郎如今半条命都搭在鬼门关了,宋家倒台,宋觅娇没有娘家和夫家撑腰,沈宝璎自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晋氏愁眉不展,一方面觉得宋家这么个破落户配不上沈三郎,可满金陵有哪个高门贵女愿意嫁给他? “可即便咱们有这个心,宋大姑娘也未必答应啊!” 梁氏见有戏,越发来了精神,“宋家如今破败,更何况那宋觅娇又被明家退了婚,若咱们给够聘礼,她哪儿有不答应的理?” “可是……” “二夫人不好了,七少爷在学堂被人打了!” 晋氏正犹豫,门外突然闯进来个下人,嚷嚷着沈家小七在学堂挨了揍。 梁氏“噌”地起身上前,怒气冲冲地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七少爷动手!” 下人缩了缩脖子,“是……是前工部尚书之子宋寻风动的手。” 梁氏闻言怒火中烧,心想这宋家是不是与她八字不合,否则怎么偏偏就找她家的麻烦。梁氏原本还想说什么,可余光瞥见一脸担忧的晋氏,转身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嫂嫂,如今这宋觅娇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 “往日这个时辰阿寻已经下学了,怎么还没回来?” 宋觅娇都把剩下的半幅画画好了,还没等到宋寻风回来,不免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外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像是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水冬见状放下手里的活,理着袖子往外走,“不然奴婢去接少爷吧,顺便买一些针线回来。” 宋觅娇抿了抿嘴,犹豫了片刻戴上帷帽,准备跟水冬一块儿去接人。 可主仆俩刚走到门口,大门就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了。不多时,这院子就被人围了起来。 宋觅娇想到被抄家时的情景,有些后怕地攥了攥拳头,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来人倒是先问起话来:“你就是宋大姑娘吧。宋寻风打了我家少爷,我们今日是上门要个说法的。” 宋觅娇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显:“不知你们是否弄错了?我家阿寻一向守礼,怎会打人呢?” “宋大姑娘护短也不是这么个护法,我家七郎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整个学堂的人都看到是宋寻风动手伤人,你还想狡辩不成!” 梁氏原本只想折腾折腾宋觅娇,好给女儿出出气。可刚才她看到满脸血的沈七郎,连杀了宋家姐弟的心都有了! “沈二夫人?” 阿寻竟伤了沈府的人? 宋觅娇一看到怒气冲冲的梁氏就心道不好,当初宋家还没出事的时候,这位沈二夫人和沈宝璎就对她多有刁难,现在她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只有被随意拿捏的份。 宋觅娇咬了咬后槽牙,生怕她对宋寻风做什么,语气急切地问道:“我弟弟呢?!” 梁氏没忘了来这儿的目的,她调整好心情,仰着下巴道:“宋寻风恶意伤人,按我朝律法理应扭送至京兆府,可我念着与你家有那么点情分,只把人绑了还没移交官府。” 情分? 他们两家何时来的情分? 宋觅娇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浓重,她取下帷帽,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氏:“沈二夫人有话不如直说,你绑了我弟弟,到底想做什么!” 几个月不见,宋觅娇竟出落得更好看了。 兴许是横遭变故,宋觅娇比以前清瘦了些,越发显得腰肢纤细,眉间又多了股闺阁小姐没有的坚毅,当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梁氏在轻哼了一声,生得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只有嫁给沈三郎冲喜守寡的命。 思及此,梁氏看了看自个儿的指甲,过了好一会儿才假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你也不必这样瞧着我,我今日来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咱们镇国公府有意与你结亲,三郎也对你有意,若你……” “你说谁?!” “沈三郎。” 宋觅娇脸色一白,手脚发软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在被水冬扶住。 “你……你们欺人太甚!满金陵谁不知道沈三郎命不久矣性情残暴,我家姑娘才不会与你家结亲!” “好没规矩的丫头。” 梁氏话音刚落,站在她身边的嬷嬷就快步上前,抬手便打歪了水冬了脸。一个巴掌不够,竟还想要第二个巴掌。 可是第二个没能落下去,就被宋觅娇拉住手腕往外一推。 她把水冬护在自己身后,神色冰冷地与梁氏对视,“沈二夫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您一定比我这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懂。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梁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捂嘴笑得花枝乱颤,“你还不知道呢?你爹在大牢得了鼠疫,能不能活过这几日都成为问题。你们宋家,还能有什么以后?” “今儿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条路,你自己考虑好,若你嫁,宋寻风与我家七郎便是亲戚,我自然不会计较。若你不嫁,我便闹到京兆府尹那儿去,左右宋清正已经在牢里了,宋寻风也正好去陪陪。” “哦对了,宋寻风的身子刚好不久,若真下了狱,也不知能捱几天啊。啧啧啧,十多岁的少年郎,可惜咯。” 梁氏的话就像一把重锤,字字句句都砸在宋觅娇最痛的地方。她眼前发黑,在听到爹爹得了鼠疫后便开始天旋地转。水冬生怕她厥过去,嚎啕大哭地掐着她的人中,“姑娘,姑娘您喘口气,您喘口气啊!” 宋觅娇猛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烤着,疼得厉害。 梁氏见状笑得越发满意,还抬手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头发,“今儿个就是良辰吉日,嫁衣和轿子都备好了,至于聘礼嘛……你只要和三郎拜堂,我就让人把宋寻风放了,其他的,想来你也用不上了。” “宋大姑娘,好好考虑一下吧。” 宋觅娇喉咙干涩,她原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她的眼泪早就在抄家那日流干了。她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氏,她要把这张脸刻在心里,要把在这一个月欺她、辱她、伤她的所有人都记在心里! 所有人都说宋家不会有未来,她就偏偏要把宋家的未来摆给他们看! 宋觅娇声音嘶哑,嘴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把嫁衣给我。” 水冬瞪大了双眼,“姑娘!” “沈三郎,我嫁便是了!” 第4章 有命来,没命回 亥时三刻,天乌压压的,像是要下雨,气氛沉闷得厉害。 一支穿着喜服的队伍悄没声儿地从镇国公府侧门进去,不仅没有仪仗和鼓乐队,连迎亲和送亲的队伍都没有。水冬就跟在那小小的红轿旁边,听着轿夫低低的对话,分明是喜事,却哭丧着一张脸。 “真晦气,大半夜的接到这个差事。” “你可小声点吧,这可是给沈三公子冲喜的,若是红事变白事,咱们可就拿不了那么多赏钱了!” “啧,可怜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谁不知道沈三郎是个病秧子,若真嫁了,怕是没多久就要守寡咯。” 轿夫们的声音渐渐消散,水冬死死攥着拳头,眼里含了一汪泪,却也只能看着自家小姐被抬进镇国公府。 虽说是冲喜,但他们到底也是勋爵人家,这种冲喜的事说出去多少有损阴德,便悄悄的办了。整个国公府只有晋氏和梁氏母女站在院子里,见轿子落地,便随便使唤了个下人,权当替沈三郎迎亲了,踢了轿门便叫人出来。 梁氏母女看到盖着红盖头,穿着大红喜服的宋觅娇下轿,眼中闪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抢在晋氏跟前张罗着:“还不赶紧把少夫人搀进去,等下可别误了吉时。” 大半夜,自偏门入府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吉时。 盖头下的宋觅娇自嘲地笑了笑,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对梁氏的怨恨。可眼下阿寻还没平安,爹爹在狱中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她不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同梁氏起什么争执,便十分乖觉地在水冬的搀扶下进了婚房,等着那位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沈三郎来揭盖头。 “嫂嫂,三郎可还能起身?” 晋氏不住地捻着手中佛珠,眉心就没松开过,“刘御医走后,三郎倒是清醒了片刻,可眼下非要他起身……” 晋氏闭了闭眼,满脸慈悲和不忍,“可终究是我们对不住宋家那孩子,不能叫她新婚之夜都没有新郎来掀盖头。” “来人——” 晋氏唤来贴身婆子,又安排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去请三公子来揭盖头,若不能起身,便用担架抬来!” 梁氏本想笑,瞧见晋氏那张悲天悯人的脸,又活生生把笑给咽下去了,安慰似的拍了拍晋氏的手,“我的好嫂嫂,你便是太心善了。那宋觅娇无非是个冲喜的丫头,你这一来一去的折腾咱们家三郎,他那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 晋氏闻言又哭了起来,连拿帕子拭泪,“若三郎真有什么好歹,也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尽心……” 院子外面断断续续的哭声的说话声传到宋觅娇耳里,她便是再能硬撑,眼下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下聘纳吉就嫁作他人妇,夫君偏又是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的病秧子,也不免有些害怕。 水冬自小跟在她身边,哪里不知道自家小姐害怕,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悄声在她耳边低语,“小姐,不如……你逃了吧!我换上你的嫁衣,给你争取时间,少爷此刻应该也已经被放回来了。你带着少爷……” 宋觅娇眼底一热,摇了摇头,“逃能逃到何处去呢,好歹这里……还是镇国公府。” 自打爹爹下狱,宋觅娇心里就一直有个疑影儿。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贪污受贿的事他断不会做。况且家中富裕,根本不缺银钱。爹爹的罪名大有莫须有的嫌疑。 只是她不过一介女流,没门没路,眼下她虽是为了冲喜才嫁到镇国公府的,但日后说不定能靠国公府追查父亲那案子。 “小姐……” 水冬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见状也只能暗自垂泪。 宋觅娇枯等了两刻钟,听到院子里传来的低咳声时,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那声音几乎是飘在空中,说两个字便要重重喘一口气,似乎立马就能背过气去,哪里有半分活人气息。 “母、母亲这么晚了……叫我来做什么?咳、咳咳——!” 沈三郎身子虽然孱弱,可心性刚烈,哪里愿意像个废人一般被人抬着过来,他被下人搀扶着,走一步歇五步,这才走了这么久。 晋氏忙叫下人端椅子过来,扶着沈三郎坐下,又犹豫了许久,才轻言细语地缓缓道:“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正好有位适龄女子,家世好,模样也好,母亲便做主替你接了回来。眼下,她正等着你掀盖头——” “谁让你们给我娶亲的!” 晋氏话还没说完,沈三郎便“噌”地起身,怒叱一声,“滚!赶紧让她给我滚——!” “三郎!三郎你别动气,你可千万别动气啊!” 梁氏也被吓得不轻,可话还没说上几句,那性情暴戾的沈三郎便冲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婚房内。一进屋子就把桌上的龙凤烛和瓜果点心扫了一地。 龙凤烛摔断在地上,又骨碌碌地滚到宋觅娇脚边。 水冬险些被这杀神般冲进来的沈三郎吓得瘫坐在地,但还是赶紧护在宋觅娇面前,声音颤抖地让他别过来。 可怒气上头的沈三郎,便是母亲晋氏都不敢上前拉扯,更别说水冬一个草席丫头了。沈三郎一把推开水冬,身子支撑不住似的摇摇晃晃,他在床沿上撑了一把,双眼赤红,口中喘着粗气,狠狠盯着眼前这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女人,“我告诉你,你赶紧给我滚!我不需要冲喜!” “你若敢留在这里……”沈三郎的嗓子像一个破烂的风箱,声音粗噶,“我今夜就叫你有命来,没命回!” 在场众人都被沈三郎这话唬住了,晋氏和梁氏相护搀扶着站在门边,一个劲儿使唤下人。可府里的下人哪个不知道沈三郎的脾气,现在上去不就是送死吗!便磨磨蹭蹭你推我我推你,半晌了竟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眼看着沈三郎身子就要支撑不住,摇晃着往下倒的时候,宋觅娇竟伸手扶住了她。 但沈三郎偏偏不识好歹,愣是拼着自己摔倒在地,也要甩开宋觅娇的手。这一拉一甩间,宋觅娇的红盖头自二人中间缓缓飘落。 宋觅娇在电光石火间看到沈三郎的容貌,有些怔愣。 而沈三郎眉头一蹙,却又火速松开,随即便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血珠子溅在宋觅娇大红的喜服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三郎——!” 晋氏见状这才敢上前,下人们则手忙脚乱地把半昏死过去的沈三郎抬上床,鸡飞狗跳一般命人去请了大夫。越发显得宋觅娇这穿着喜服的人格格不入。 “晦气!”梁氏见缝插针,走到宋觅娇跟前“啐”了一口,“你个扫把星,若是我们家三郎有什么好歹,镇国公府唯你是问!” “你——!” 宋觅娇抬手打断水冬的愤愤不平,一脸恭顺地摇了摇头。旋即,还冲梁氏和晋氏行礼致歉,把罪名全认了下来,“都是觅娇的过失,还请二位尊长莫要怪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必须懂。 “新妇过来。” 晋氏还带着哭腔,她擦掉眼角眼泪,把沈三郎这个烫手山芋甩给了这位来冲喜的前工部尚书的嫡女大小姐,“三郎眼下身子不安定,你今夜便留在此处侍疾吧。” 宋觅娇低眉顺眼,说什么都应,“觅娇知道了。” 梁氏却不依不饶,非要在嘴上讨好处,“你爹娘没教过你怎么回话吗?你已经嫁入了镇国公府,便是国公府的媳妇儿!重新回话!” 宋觅娇顿了顿,“谢二婶婶教诲,媳妇知道了。” 送走了梁氏母女,她忍不住去看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沈三郎,心中那团疑影儿越来越大。 这位沈三公子是她那日在家中见到的人吗? 可那人身子骨硬朗,还有一番好武艺,眼前的沈三郎形销骨立,似乎来一阵儿风都能把他吹倒,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 但若说不是,这世上……有怎会有人如此相似? 第5章 娘子急什么 沈三郎身子孱弱,又怒火攻心,在床上躺了大半宿都不见好。晋氏到底不比年轻人,只陪到了丑时,便撑不住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只留下宋觅娇这个所谓的“新嫁娘”侍疾。水冬心疼自家小姐饿了一天,厚着脸皮同下人打听了厨房的位置,打算自己做点吃的送来。 眼下,这偌大个婚房,就只剩下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沈三郎和早已疲惫不堪的宋觅娇,还有洒了一地的瓜果点心和龙凤双烛。 宋觅娇看着地上的蜡烛,心中难免酸涩。 这蜡烛,原本该和心仪之人点的。 但现状不允许宋觅娇多愁善感,这场婚事来得又急又突然,宋觅娇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草草装扮好就被塞进了轿子。刚刚晋氏在的时候,她又不好坐下,顶着凤冠在旁边站了许久,几个时辰下来,腿脚疼得厉害,额头更是被压出一圈淤青,被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明显。 待送走晋氏,宋觅娇才得空取下凤冠,可她头一次成婚,这凤冠看着虽简单,却难拆的很,这屋里又没镜子,她自己拆了许久都没能把凤冠取下来。 就在宋觅娇跟凤冠搏斗之时,沈三郎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嘴里还呢喃着:“水——水——” 宋觅娇被吓了一跳,手一慌还扯下好几根头发,好在很快又冷静下来,连倒了杯水,送到沈三郎嘴边。 沈三郎久旱遇甘露一般,就这宋觅娇的手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她倒也没闲着,趁机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人的容貌。 浓眉挺鼻,眼皮上竟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若不是他闭着眼睛还看不见。脸色虽因病显得格外苍白,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遮掩他过人的容貌。 况且…… 沈三郎的长相与那夜她在家中看到的那人实在太相似了。 难不成,沈三郎还有个同胞兄弟? 宋觅娇正看得出神,谁知沈三郎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宋觅娇猝不及防,与他对视,却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松了杯子,杯子骨碌碌滚到了一旁。 “我、我是……” 宋觅娇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觉得脖子一紧,随即眼前一花,竟被沈三郎掐住脖子,死死摁在床上。 沈三郎一脸的病气,眼睛却红得吓人,要生吞活剥了宋觅娇一般,恶狠狠地问道:“你就是他们给我找来冲喜的新娘子?” 他病得形销骨立,衣裳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沈三郎如今躬着身子,大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宋觅娇慌乱中瞥了一眼,又连忙偏过头不敢再看,连忙去扯沈三郎的手,“三公子,你刚醒,不宜动气。” 好在他病得厉害,手上并没什么力气,宋觅娇轻易就从他掌中逃脱,又因他挡着床边,她只能缩在床角。 好好一个美人,眼下发髻凌乱,拆了一半的凤冠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颈间还有瘀伤,真是怎么看怎么狼狈。 “你图什么?”刚刚的一翻动作像是耗尽了沈三郎的气力,他重重靠在床头,喘着粗气问道:“若图权,嫁给我一个随时随地都会断气的病秧子,自是不能如意。若图钱,我给你黄金万两,你从哪儿来就给我滚回哪里去!” 宋觅娇闻言,倒冷静了下来,她扶正了头上的冠,微微摇了摇头,“都不是。” 不了沈三郎自嘲地冷笑一声,抬眼审视着宋觅娇,“难不成,你竟是图我这个人?” “家中幼弟被扣在二夫人手中,我不得不嫁来。” 沈三郎愣了愣,眼中快速闪过一丝厌恶,眉头更是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 他恶名在外,倒是方便了这镇国公府其他的恶人们行事。 “既然……” 沈三郎扯着嗓子咳嗽了好几声,刚开了个头就被宋觅娇淡淡打断了。 “即便三公子好心,愿意同二夫人说项,将我弟弟放回来。可二夫人能找由头扣押一次,就能扣押第二次,没有二夫人,也可能会有其他人。” “觅娇如今家道中落,身边只有幼弟和一婢女,实难自保。” 刚刚那几个时辰,宋觅娇倒也没白站。 她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就如她刚刚所言,她家道中落,家中除了她无人能顶事。可她只是一介女流,偏又是这样的容貌,迟早会惹来祸事。 如今虽是嫁给沈三郎冲喜,但有镇国公府的名头,外面那些拜高踩低之人也断不敢明着害他们。况且,她要调查爹爹的事,银两和关系,一个都少不得。 沈三郎不由得多看了宋觅娇几眼,脸上的嘲弄之色清晰可见,“听你这话,是打算赖在这儿了?” 宋觅娇到底也是名门闺秀,有此打算也是逼不得已。但如今被沈三郎这般直白地点破,不免有些难堪。她咬了咬唇,端正身子冲沈三郎行了个大礼,声音低低的,“求三公子庇佑,容小女子一个栖息之所。” 时间渐渐过去,凤冠因她的动作又歪了,宋觅娇许久没听见沈三郎的答复,心也逐渐冷了下来。 也是,沈三郎乃公府嫡子,即便重病缠身,也不是她这样家道中落的人能轻易攀附的。 可就在宋觅娇准备出去的时候,却突然感觉沈三郎靠了过来。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缩,可头上却轻了。 宋觅娇忍不住抬眼看向那人,只见沈三郎手里拿着她的凤冠,神色晦暗不明,“也好。” “你长得也算顺眼,若是把你赶走了,她们再给我塞个臭婆娘来冲喜,我只怕真要一命归西了。” 宋觅娇没想到这位素有“杀神”之称的沈三公子,竟这样轻易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大喜过望,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那、那我就不打扰三公子休息了,我去外面……” “等等。” 沈三郎慢条斯理地叫住她,又握住了宋觅娇的手腕。 他指尖冰凉,碰到宋觅娇皮肤时,冷得她打了个激灵。但沈三郎随后的话,更是吓得她血液倒流。 “既然穿了嫁衣,入了府门,成了我的夫人,那今夜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 “正事都还没做,娘子怎就急着走了?” 第6章 羞辱 宋觅娇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她浑身酸痛得厉害,额头的淤青倒是比前一日淡了许多。 她看了眼身下虽柔软却逼仄的贵妃椅,总之不大自在。 昨夜沈自熙说了那句话,吓得她险些从床上摔下去,苍白着一张脸,有些手足无措。 虽说这婚事不算正经,但她到底也是穿着嫁衣进了镇国公府,若沈自熙真想做什么,她如何能躲? 可真叫她……她又不甘心。 但就在宋觅娇支支吾吾地想着要怎么糊弄过去的时候,那人又笑了一声,随即自顾自地躺下,把被子一卷,背对着她睡下了。 “怎么,还真想跟我洞房不成?” 许是没听到宋觅娇离去的动静,沈三郎转过身子,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写满了促狭,“只可惜啊,我有心无力,不能如娘子所愿了。” 宋觅娇闹了个大红脸,赶紧从床上下去,又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径直往边上的贵妃榻走去。 虽说屋子里有地龙,但大冷天没被子,宋觅娇还是打了个冷颤。 不料床上的沈自熙神仙似的,开口道:“柜子里还有床被子。” 不等宋觅娇道谢,他又用那破风箱似的嗓子,慢悠悠地补了句,“若明日你冻死在我屋里,我这名声可就要更臭了。” 宋觅娇抿了抿嘴,把被子抱了出来,也不知是说给沈自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声音低低的,却很坚毅:“不会的。我现在不会死的。” 短短一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即便是在不熟悉的镇国公府,是在这并不舒适的贵妃榻上,即便屋子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宋觅娇还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黑夜中的沈自熙突然睁开眼睛,起身走到宋觅娇面前,仔细端量她。 半晌,才说了句,“生得貌美,胆子倒也大,就是不知道能在这镇国公府里待多久了。” 沈自熙正准备回去,却瞥见她额头上的淤青,他抬了抬眉,也不知为何,取出一个瓷瓶,竟多管闲事地帮她擦了药。 *** “小姐,您起了吗?” 水冬低低的呼唤声把宋觅娇的神志拉了回来,她起身要去开门,却突然想起沈自熙,转身看了眼床上。他还在睡,安静的模样比昨日凶狠刻薄的样子乖巧不少。 宋觅娇怕水冬吵到他,拉开门缝示意她安静,“低声些,沈三公子还在休息。” 水冬点点头,放低了声音,“国公夫人那边派人传了话来,要小姐您去请安……” 新妇入门第二日,是该去请安的。 可宋觅娇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嫁衣,又想到根本没带换洗衣裳来,不免有些尴尬。 她总不能这样去请安吧?就算晋氏好脾气不计较,梁氏一贯刁难她,届时肯定又是一番羞辱。 好在宋觅娇脑子转得快,很快就想到了牧云稚。 牧云稚是她的闺中好友,乃定西将军府家的嫡长女,但生母早亡,父亲续弦后又生下一男二女,她在府中地位尴尬,但与宋觅娇交好,比自家那些亲姐妹还要亲近。 宋家刚出事那会儿,牧云稚几乎是掏空了自己这多年来攒下的银子来帮忙,但她后母不算宽厚,爹爹又偏心,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因着偷偷从家里拿银子去帮忙,还被狠狠责罚了一通,前几日才被解了禁足。 银钱的事可能困难,但借一件衣裳倒是不难,她俩身形相似,也能穿得。 定西将军府离镇国公府不远,若脚程快,倒是能赶上,她梳洗完换个衣裳立马就能去请安。 宋觅娇想定后,便把身上仅有的那些银钱都给了水冬,吩咐道:“这些银子你拿去打点下人,从角门走,去云稚那替我借一套衣裳来。” 水冬也顾不得替自家小姐委屈了,接过银子赶紧办事去了,“奴婢这就去。” 宋觅娇则是转身回了屋子,将就昨夜的凉水洗漱了一下。这屋子里也没什么脂粉可以给她打扮,但好在她天生一副好面皮,也用不着这些。 水冬脚程快,不到两刻钟就背着一个包袱回来了,主仆二人也没多交谈,紧着就在屏风后面把那嫁衣换了,急急忙忙赶去前厅。 可二人刚走,“熟睡”的沈自熙就睁开了眼睛,看了眼搭在屏风上的嫁衣和边上的包袱,思索地摸了摸下巴,随即懒洋洋地拽了拽床角的绳子。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群下人。 “去,找人置办胭脂水粉和衣裙首饰。” 宋觅娇不熟悉镇国公府的构造,好在半道找了个下人带路,可她人还没进前厅,就听见梁氏的声音。 “嫂嫂,你待会儿可千万别心软,虽说只是个冲喜的,但怎么也是咱们公府的媳妇儿,你今日不狠狠打压打压她,她往后哪里会对你和三郎尽心。” “可……可她往日到底也是官家小姐,这消息若是传出去……” “嫂嫂也知道是往日,宋清正眼下还在大牢里关着,指不定哪日陛下就下旨把人斩了。她一个罪臣之女,我就是接她十个八个胆子她都不敢胡乱往外说什么。我就不信她敢翻出什么风浪来。” 宋觅娇忍不住攥了攥拳头,但很快又调整好情绪,低眉顺眼地跟着下人进了前厅,冲厅上的晋氏、梁氏还有一位她未曾见过的妇人行了礼。 沈宝璎也在座上,她跟宋觅娇原是同辈,如今宋觅娇又成了她名义上的嫂嫂,宋觅娇行礼的时候,她竟连站都没站起来,心安理得地一同受了这礼。 “媳妇给各位长辈请安。” 梁氏正撺掇得起劲,见宋觅娇进来也没收敛,反倒一个劲儿地冲晋氏打眼色,还抢在前头苛责起来,“你这新妇好大的款儿,你可知道我们在这儿等多久了吗?” 宋觅娇一早就想好了说辞,身子往下低了低,谦卑地解释道:“三公子……三郎身子不好,早起服侍他洗漱用药耽误了些时辰,还请婆母和婶婶责罚。” 她这话一出,梁氏倒不好说什么了。 总不能说她不该伺候沈三郎吧? 梁氏在宋觅娇那儿碰了个软钉子,心里不大舒坦。但晋氏却笑着打了圆场,“三郎身子骨不好,辛苦你了。” 宋觅娇从善如流地坐下,“不辛苦,这些都是媳妇应当的。” 梁氏母女原还以为宋觅娇性子软弱,是个好拿捏的。却不想不管她们明里暗里嘲讽她,她都没事人一般,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 原是打算在人前好好羞辱她一番的,如今竟有些吃力。 沈宝璎心中不甘,狠狠剜了正和晋氏说话的宋觅娇一眼,却不想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面色一喜,捂着嘴巴,模样做作地高声问道:“这衣裳,我前不久才见牧家大小姐穿过,这样式花纹都和她那件一样,怎么今日倒穿在你身上了?” “难不成,你家家道中落后,竟要去捡旁人不要的衣裳来穿?” 第7章 我的人 堂上还站着不少伺候的丫鬟,听见沈宝璎这话后都忍不住朝宋觅娇送去探视的目光。 这位三少夫人进门突然,不想竟是这样的做派,便是她们这种高门大户的丫鬟,都不屑于去捡旁人不要的衣服来穿。 沈宝璎更是做出一副惊讶模样,嘲讽道:“我知你家落魄,但也没有去捡别人衣裳的道理啊。” “况且你如今已经是咱们镇国公府的人,此等行径也太给我们丢人了。” 梁氏也帮腔,母女俩唱戏似的,一个劲儿用言语奚落宋觅娇。晋氏在位子上坐立难安的,她本就是个软脾气,管束下人倒还好,可一遇到这种事就有些没主意。 这事儿她若是帮宋觅娇说话,便是下了梁氏的面子,妯娌之间平白多个疙瘩。若由着不管,她心中又过意不去。 见满屋子长辈,竟没一个出来帮宋觅娇说话的,水冬实在心疼自家姑娘,正耐不住要出头,就被宋觅娇拦了下来。 只见宋觅娇不急不缓地看向沈宝璎,面色坦荡,“这衣裳,云稚的确有一件。” 沈宝璎不等宋觅娇说完,便像是抓到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一般,急不可耐地给宋觅娇扣罪名,“什么叫她有一件,你一大早不来拜见长辈,竟跑去牧云稚那边借衣裳穿,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叫外人怎么想我们?” 晋氏原本还心怀不忍,被沈宝璎这般一说,脸色顿时变了。 宋觅娇抿了抿嘴,交握在小腹的手不断收紧,也没多做辩解,当下就跪在厅内,“妹妹扣的罪名,我实在担不起。” “我入府匆忙,来不及置办衣裳钗环,又不好穿着昨日的嫁衣来拜见各位长辈……我一个落魄孤女,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自幼便与云稚交好,水冬是我的贴身婢女,以前是常带着去牧府拜访的,牧府的门房小厮们也都认识。且我嫁入镇国公府的事又未曾宣扬开,即便是我派人去牧府的事被外人知道,众人也只会说是云稚接济我,是万万怪责不到镇国公府上的。” 宋觅娇以退为进,三言两语便摆脱了沈宝璎扣在她头上的罪名,又做出一副娇柔模样,“但说来说去,都是儿媳不知变通,便是穿着嫁衣也是可以来请安的,还请婆母责罚。” 她言语虽软,但说出来的话却尖锐得很,偏偏又是一副认罚的模样,梁氏母女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憋闷得很。 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妇人也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收回视线,继续当这前厅的空气人。 那沈宝璎一直记恨着宋觅娇,见她落魄自然是要狠狠踩上几脚的,见晋氏又心软,连忙上前撺掇,“大伯母,您瞧她说的什么话?自个儿破落户,还怪咱们家没给她备衣裳,脸都丢到牧府去了,宝璎往后可还怎么见人呀!您一定要好好责罚她,叫她……” “咳!咳咳!” 沈宝璎正扯着晋氏的袖子要她狠狠责罚,却不想门外竟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心里一紧,连忙往外瞧,竟看见沈自熙病病歪歪的,自个儿进了前厅! “三郎怎么来了?”晋氏也没想到,赶紧吩咐道:“快快,还不赶紧扶三少爷坐下!把暖炉移到少爷那边去,手炉呢?” 沈自熙靠着椅背,抵唇轻咳,视线落在厅中正跪得笔直的宋觅娇身上。 这才头一天,竟就跪下了? 晋氏的视线移到沈三郎空落落的手上,面色一怒,“我看伺候你的那些人是越来越不尽心了,怎么连手炉都不给你拿!明儿就把这些人发卖了,我再给你挑些好的去。” 沈自熙闻言睫毛轻颤,收回视线,随即摆了摆手,“无碍,是我起身后见身旁空了,自个儿过来的。” 堂上众人的脸色微变,尤其是梁氏。 梁氏母女本以为,沈自熙这脾气性子,即便不把宋觅娇这冲喜的新娘赶走,也会想方设法地折磨她。可如今看来,他们昨晚竟真的同床共枕了? 沈自熙不顾病体,寒冬腊月来前厅请安,竟是为了宋觅娇? 晋氏也有些惊讶,稍稍想了想,竟亲自起身把正低眉顺眼跪在地上的宋觅娇扶了起来,“嫁到我们家,是辛苦你了。” 宋觅娇低眉顺眼,由着晋氏拉着她的手,“婚事也的确仓促了些,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考虑妥当。” “沅安,”晋氏唤来身后的老嬷嬷,“待会儿给三少夫人量身,把春夏秋冬的衣裳都置办了。” “是。” 沈自熙又咳了咳,“成婚第二日要给长辈们请安听训,怎么没人叫我?” 晋氏垂眸蹙眉,一副悲悯的模样,“什么请安规矩都没你的身子重要。” “我还以为是故意避开我,好羞辱欺负我的新娘子。”沈自熙抬眸看向沈宝璎,“是吗,宝璎妹妹。” 沈宝璎被沈自熙指名道姓的一喊,当即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抬眼去看,却好死不死地跟这杀神的眼神对上了。她当下便如置冰窖,吓得腿都软了,死撑着桌角没敢动弹。 镇国公府共三房,长房晋氏膝下有大少爷沈自棠和三少爷沈自熙,二房除了一个二少爷,一个七少爷,还有沈宝璎一个女儿,三房的周氏多年无所出,只有两个庶子和一个庶女。 算来算去,整个国公府只有她一个嫡出小姐,自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谁都会让一让她——除了沈自熙。 虽说他身子骨不好,但沈宝璎总觉得这人阴森森的一股鬼气儿,加上沈自熙凶狠之名在外,沈宝璎打小就怕他。 梁氏心疼女儿,强撑出一抹笑意,想着自己是长辈,沈自熙多少得给自己点面子,便笑着为自己的女儿开脱,“三郎,你这是什么话?不过是叫她来拜见婆母罢了,怎么就算是欺负了。” 沈自熙却一点不买账,冷笑着扫了沈宝璎一眼,“拜见?谁家新妇头一天拜见就跪下请罪的?按理说,我的新娘子,沈宝璎也该叫一声嫂嫂,怎么不跪下来请安?” 他越说声音越大,声音也越发嘶哑,脸不只是生气还是恼怒,红得不正常,佝偻着身子喘粗气。 宋觅娇反应也快,连忙上前轻抚沈自熙的后背。见梁氏母女被沈自熙狠狠下了面子,也知道见好就收,一边替他顺气,一边低声道:“拜见长辈是应有的礼数,觅娇不敢不悦。” 沈自熙缓了好一阵儿,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宋觅娇一眼,说的是不敢,那就确实是不大高兴了。 年岁不算大,脾气藏得倒是好,之前倒是不知道宋清正把女儿养得这么好。 “好了好了,一大清早的都少说几句。”晋氏及时出来打圆场,又连忙招呼下人传膳,却被沈自熙叫住了。 “不必了。” 沈自熙撑着椅子扶手起身,抬眼瞥了宋觅娇一眼,宋觅娇很快反应过来,主动上前搀着他。 “有人在这儿,倒我的胃口,我吃不下,叫人把早膳送我房里。” 虽没直言,但梁氏却一个劲儿地对号入座,她到底也是长辈,被一个小辈三番两次地嘲讽,脸面上自然难看,指着沈三郎的背影气得没个好歹,“沈自熙,你——!” 宋觅娇则是一个字都没说,老老实实地搀着沈自熙出了前厅。 待远了众人后,宋觅娇才压低了声音向他道谢,“多谢你。” 虽说也有法子脱身,但少不得要被梁氏母女冷嘲热讽,沈自熙一来,不仅替她出了头,还狠狠打了梁氏的脸……况且,他还给了自己一个栖身之所。 自从爹爹下狱,宋家被抄家后,就再没有人不计得失地对她这般好过了。 思及此,宋觅娇不免有些眼热,偷偷吸了吸鼻子,把眼泪藏回去了。 “你眼下已经嫁给了我,便是我的人。” 沈自熙的声音虽嘶哑,但还坚定,“我沈自熙最是护短,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叫你憋屈着过。” 二人的脚步停下,宋觅娇忍不住去看他,却正好对上沈自熙黢黑却晶亮的眼睛,“但相应的,这得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才算话。” 第8章 喂我喝药 沈自熙的话落在耳朵里,虽不大好听,却也叫宋觅娇的心安定了许多。 至少她知道,以后如果想有好日子过,想办法让沈自熙开心就行了。 宋觅娇她搀着沈自熙,本想原路返回,却被他带到了另一条路。 他们俩靠得近,宋觅娇都能闻到沈自熙身上的药味,也不知喝了多少,苦得叫人鼻酸。 她拱了拱鼻子,见走的路不同,忍不住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开口问道:“不是走那条路吗?” “咳咳!”一阵冷风吹了过来,沈自熙咳得难受,脸色越发苍白,“那边太冷太小,我住不惯。” 他说话的时候呛了一口冷风,扯着嗓子咳得惊天动地。沈自熙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往旁边跌,宋觅娇一惊,下意识去接,却正好握住了沈自熙的手。 好冰。 宋觅娇倒吸一口凉气,用了更多的力气才把人扶住。 沈自熙的身子虽然单薄,但到底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儿郎,宋觅娇身子娇小,从后往前看,倒像是宋觅娇被他揽在怀里。 “水冬,去叫下人来。” 宋觅娇见沈自熙精神不佳,生怕自己支应不住,连忙纷纷水冬叫人,却被沈自熙反握住手,“不要下人,你扶我回去。” 宋觅娇愣了愣,忍不住看了眼二人交握的手。 沈自熙却没什么耐心,蹙眉呵斥,“愣着做什么?送我回去!” 宋觅娇有些不自在地挣脱开沈自熙的手,扶着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往他院子里挪。 一路上二人都没再说什么话,宋觅娇却抿着嘴,心中疑窦丛生,他的手……有一层茧?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手上怎会起茧子? 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向沈自熙,他那张清瘦病弱的脸,却没来由地和脑海中的脸重叠。 分明不该有这个念头,可宋觅娇却总是忍不住把沈自熙和那天晚上的人联系在一起。 但沈三郎病弱这事儿,京城人人都知,又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若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这病症怎么可能演个二十多年。况且……就算她来镇国公府只有短短两日,沈自熙的病症和虚弱的身体,可都不是能装出来的。 “宋觅娇,你想冻死我不成?” 她想的出神,被沈自熙不悦的声音一惊,回神才发现已经到了沈自熙住的院子。下人们见他被宋觅娇搀扶着,也不敢贸然上前搭手,就都垂着脑袋在一旁候着。 “抱歉抱歉。” 宋觅娇一脸愧疚,连忙把人扶进房间。 沈三郎是镇国公府的长房嫡子,身子骨又不好,自然有什么好的都往他屋子里送。虽说是寒冬腊月的,他的屋子却温暖如春,刚踏进去,一股子热气就扑面而来,竟比宋觅娇之前在宋府的房间还要暖和舒适。 宋觅娇扶着沈三郎在软榻上坐下,想到他冰冷的双手,忙叫下人送来手炉放他怀里。又担心屋里太闷,便给窗开了条缝。 她正忙活着这些,一个下人便端着碗黑黢黢的药站在屋外,小声禀报道:“三少爷,该用药了。” 沈自熙眉心一蹙,满脸厌恶地摆摆手,“我一早便说了不喝,赶紧给我端出去!” “可……可夫人说了,您的身体必须喝药才行啊。” 沈自熙眼里划过一丝戾气,吓得那下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扔高举着那碗汤药,声音颤抖:“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宋觅娇听见动静走了过来,虽不知道为什么沈自熙不愿意喝药,但也不忍心下人被这般苛责,便上前接过那碗药,“好了,你先出去吧。这药我会看着三公……会看着三少爷喝下的。” 下人如释重负,谢恩后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你倒是做起我的主来了。” 沈自熙变脸比翻书还快,看着宋觅娇手上端着的药,之前对她还算和善,如今脸黑得堪比关公。 宋觅娇当主子的时候就不是个会苛责下人的,况且遭难以后,自个儿也体验了不少底下人的辛苦,将心比心起来,到底心软,“下人们也都是听命行事,你不喝,国公夫人便不会放过他,可他又不敢真的把药灌你嘴里,没必要为难人。” 宋觅娇端着药走到沈自熙面前,“况且,你本就生着病,不喝药又怎么能好?” “我喝不喝都活不长久,何必辛苦我的唇舌。” 宋觅娇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倒是比先前还要柔软一些,“阿寻乖,阿姐……”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安静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呵——”沈自熙嗤笑一声,“怎么,你是把我当成你弟弟了?” 他本想在言语上占占便宜,却不料宋觅娇的情绪竟肉眼可见地低落了,她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药,垂眸的时候能从面儿上看到自己的神色,“弟弟年幼,我不知他是否平安归家,若回了家,又担心他只身一人住在甜水巷那漏风的屋子里照顾不了自己……” “刚刚是我口误,还望三公子莫要计较。” 沈自熙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偏头不去看宋觅娇的脸,良久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想要我帮你接人,直说便是。” 宋觅娇闻言猛地抬头,“三公子——” 人的脸皮总是越来越厚的,她虽然已经劳烦了沈自熙不少事情,但阿寻眼下是否被梁氏放回家,回家后有没有看到她留的书信,这些事情都压在她心里,总得想办法解决。若沈自熙愿意帮忙,便再好不过了。 “不知三公子,要如何才愿意帮觅娇把弟弟接来。” “喂我用药。” 宋觅娇没听清楚,“什么?” 沈自熙的眉头就又蹙了起来,一字一句,语气不算和善,“我说,喂我用药。” 宋觅娇还以为他会为难自己,不想只是喂他喝药,当即就松了口气,一句多的话都没说,端着那碗苦药,一勺一勺地喂给了沈自熙,末了还不忘给他倒杯茶水漱漱口。 总之,是处处都很妥当。 “不知三公子,什么时候派人……” 宋觅娇正要问个确切时间,屋外便又来了个下人。 宋觅娇闻声看去,这次来的人比刚刚送药的小厮要精神许多,一身精干黑衣,像是会几分拳脚功夫,在门外冲沈自熙行礼时,也不忘往她所在的方向拜了拜。 “三爷,给夫人置办的东西都让迟刃放到房间里了,还有……” 那人往旁边一挪,露出身后哭红了双眼,表情倔强的宋寻风。 “宋小公子也带来了。” 第9章 护住性命 “阿姐!” 刚刚还一脸防备的宋寻风一看见宋觅娇,便倦鸟归林似的扑了过去。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在看到姐姐那一刻便红了眼睛,瓮声瓮气地道:“阿姐你没事吧,沈家的这群混蛋有没有怎么你?!” 宋觅娇急忙捂住宋寻风的嘴,生怕他惹怒软塌上那位杀神,又把人往外带了带才摇摇头,一边检查宋寻风有没有受伤,一边答道:“我没事,我都好。倒是你,沈二夫人几时放你回来的,你这两天吃饭没?有看到我在家里给你留的书信吗?” “什么都没有,”宋寻风虽然一脸不痛快,但还是指了指刚刚把他带来的那人,声音闷闷的,“是他把我从牢里带出来的。” 宋觅娇闻言忙冲他行礼道谢,“多谢先生!” 应崇哪里敢受,连忙侧身让开,磕磕巴巴地说:“小姐折煞属下了,都是三爷安排的。” 不等宋觅娇冲里头那人道谢,宋寻风便眼泪巴巴地扯着宋觅娇的袖子,“阿姐,你怎么会到镇国公府来?反正现在我没事了,咱们回家吧……我饿,牢里又冷又臭,我害怕,一整晚都不敢睡觉……” 宋觅娇心疼地摸了摸宋寻风的头,动作温柔地帮宋寻风把落在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听到他说想回家,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嘴,柔声道:“等下让水冬送你回去,水冬会留下来照顾你的。阿姐……阿姐已经嫁人了,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什么?!” 宋寻风两眼一摸黑,但很快就想到软塌上那个病秧子,宋觅娇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气势汹汹地冲进屋子,跑到沈自熙面前,表情凶恶地拽着沈自熙的衣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逼我阿姐嫁人的!” 沈自熙被他晃得头晕,眼中划过一丝戾气,冷冰冰的手指搭在宋寻风的手背上,声音虽轻缓,却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冷,“你若再不松手,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泡酒。” “阿寻!”宋觅娇大惊失色,连忙拽开宋寻风,生怕沈自熙脾气上来真把宋寻风的手给砍了,“抱歉,阿寻年纪还好,着急了才会如此。” 宋寻风见自己金尊玉贵的姐姐竟一个劲儿地冲沈自熙赔礼道歉,心里难受得就跟针扎似的。可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又被宋觅娇硬生生地推到水冬面前,“水冬,你先带少爷下去。” 水冬却有些为难。 下去,能去哪里? 沈自熙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虽神色不虞,但还是抬眸看了眼一身黑衣的侍卫应崇,应崇会意,引着水冬便往厢房去了。 偏偏宋寻风赖着不走,还吵嚷着要带宋觅娇回家,应崇生怕自家三爷听见这聒噪声音发脾气,一手捂了宋寻风的嘴,把人夹在腋下,迅速离开了。 宋觅娇表情尴尬,又担心他记恨宋寻风,好言好语说了好几声抱歉,想到他帮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十分感激地道谢:“三公子,多谢你做的这些,你的恩情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但眼下……我能不能再劳烦你一件事……”宋觅娇见沈自熙蹙眉,生怕他不悦,连忙解释道:“我只想借三公子身边的护卫一用。” 沈自熙表情不耐烦,“你要做什么。” 宋觅娇不大好意思地抠着手指甲,虽知道自己得寸进尺,但还是只能求沈自熙帮忙,“甜水巷那边实在偏僻了些,若只有阿寻和水冬二人,我不放心……我想让您的护卫帮我置办一个院子,不用太大,离国公府近一些就好。三少爷的护卫去做这事,想必也能唬一唬那些地痞流氓……” 沈自熙抬眸扫了宋觅娇一眼。 宋家没出事之前,她也只是个被爹爹捧在手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这才半个多月,便要考虑这些了。看来宋清正刚落难那会儿,这姐弟俩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沈自熙耐着性子,多嘴问了句:“你有银子?” 宋觅娇乖乖回答:“虽不多,但置办个小院子也足够了。” “嗯,等下我会吩咐应崇去办。” “我累了。” 沈自熙从善如流地抬起手,宋觅娇也乖觉,搀着沈自熙躺下,等他入睡后才小心翼翼地出门,正好碰见把人安置好来回话的应崇,宋觅娇从他那儿打听到路线,告谢后便去找宋寻风去了。 她嫁给沈自熙这件事情复杂,水冬三言两语怕也解释不清楚。宋寻风年纪小,还没懂事,只怕还有得闹。 宋觅娇一走远,沈自熙就传了应崇,“进来。” “三爷。” 沈自熙靠坐在床头,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虚弱之色,连说话声也底气十足,“命人把丹阳街那边的院子收拾出来,找个由头低价租给宋大小姐。” 应崇抱拳应下,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宋大小姐同您成婚这事儿,可要想办法告诉宋大人一声?” 沈自熙默了默,随即摆摆手,“不必,反正也是逢场作戏,算不得成婚。她如今在镇国公府上,我也方便照看。” “我既答应了贵人要照顾宋清正的一双儿女,就不能食言。” “不过……”沈自熙勾了勾唇,笑容晦暗不明,“我倒是没想到,梁氏倒是雷霆手段,竟敢插手我的事了。” 应崇没敢接话,过了许久,才听见沈自熙不紧不慢地道:“宋清正的事有些棘手,动手那位一心要他的命,我还得再想想办法,让淮齐上点心,千万要护住他的性命。” “是,属下知道。” 第10章 管教 “我才不能让阿姐嫁给那个病秧子,你松开我!我要带阿姐离开这儿!” 宋寻风一心记挂着自家阿姐,吵着闹着要去问个清楚,水冬一个小丫鬟又不敢力气大了,生怕伤着碰着他。却也担心宋寻风这般吵嚷会把事情闹大,拽着他的袖子死活不让他出去,“少、少爷!您这样出去只会惹麻烦,若是被沈家的人听到了,会怪罪姑娘的!” “阿姐分明不是自愿嫁来的,就刚刚那个病秧子,怎么配得上我阿姐!” 宋寻风少年心性,在牢里关了一天,又被个陌生大汉带到这人不生地不熟的镇国公府来,心中本就害怕,只好装出一副凶狠模样做伪装。加上他还没和姐姐说上几句话,就得知自家阿姐已经嫁人的事儿,偏对方还是个臭名昭著的病秧子……他哪里想得通,只想快快离开这个地方,即便是回甜水巷那逼仄寒冷的地方,也比这里好。 “我定要把阿姐从那病秧子手里救出来!” 宋寻风气得口不择言,推开水冬就往外冲,不想竟当头遇见了这镇国公府的七少爷沈自扬。 沈自扬昨儿才被宋寻风打破了头,脑袋上还缠着绷带,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顾不上养伤,带着十来个小厮侍卫就杀了过来,还正好听见宋寻风张口闭口的“病秧子”。 他就像是抓到什么天大的把柄似的,先是命人抓住宋寻风,随即扬声道:“好啊,我就说什么人这么大胆,张口闭口就说我三哥是病秧子,原来是你!” 宋寻风本就虚弱,被两个下人一左一右地摁住胳膊,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嘴巴上逞强,“沈自扬,你有本事同我痛痛快快打一架,使唤下人算什么本事!”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我家大放厥词。” 沈自扬昨儿在下学的路上碰到宋寻风,想到他家如今败落,便出言讥讽了几句,不想那宋寻风竟冲上来就给了他一拳,他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个人。虽说后头梁氏找人把宋寻风送去了大牢里,但他心里始终憋了一口气,见他竟来了自个儿家里,可不得狠狠报复报复。 沈自扬心中畅快,一把抓住宋寻风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笑容讥讽道:“我就是仗着家里有人要欺负你,怎么着?你个破落门户的小杂种,你有下人可以使唤吗?” 水冬慌得不行,连忙上前替宋寻风求情,不料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被沈自扬命人拽到一旁。 宋寻风也不是轻易服输的性子,竟狠狠啐了沈自扬一口,“我呸!你个手下败将!” 沈自扬被啐了满脸,抬手便是一耳光,宋寻风的脸当即肿了起来。 “来人啊,拿我的马鞭来!”沈自扬冲下人一摊手,竟是要在府里动私刑! “少爷!” 水冬生怕那鞭子落在宋寻风身上,竟挣扎着扑过去替他挡了下来。沈自扬又气又怒,攒足了劲儿打下来,落在水冬身上发出一阵闷响。 “水冬姐姐!”宋寻风见状瞪大了眼睛,却被水冬死死抱在怀里不能动弹。 沈自扬的马鞭一下接一下地打在水冬身上,宋寻风都急出了哭腔,让沈自扬住手,却根本没人搭理他。 “沈自扬,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打就打我啊!” 宋觅娇刚找过来,人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宋寻风的声音。她心中大叫“不好”,连忙跑进去,竟正好看到水冬被打得鲜血直流,宋寻风也接连挨了好几鞭!左脸更是肿得老高! “住手!”她心底“噌”地起了火,快步上前夺了沈自扬手里的马鞭,“你给我住手!” 沈自扬正打得起劲,不料被人夺了鞭子,他一个趔趄差点摔跤,正要破口大骂,结果扭头一看,发现竟是姐姐口中给三哥冲喜的破落户小姐,也正是这宋寻风的亲姐姐。 宋觅娇气得直喘粗气,看见抱在一团浑身是伤的水冬和宋寻风,浑身颤抖,把手里那马鞭扔得远远的,连忙上前查看:“水冬,水冬你醒醒!我这就给你找大夫。” 她摸了摸弟弟红肿的脸,险些落下泪来,“阿寻呢,伤得重不重!” 宋寻风一直在忍耐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水冬哭喊着,“姐、姐姐!沈自扬在府中用私刑,水冬姐姐为了保护我,扑上来挡了好多好多棍……姐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受这样的罪?!” “我想回家,姐,你带我回家。” 宋寻风的哭声和水冬浑身的伤口就像刀子一般扎在宋觅娇心里,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痛。 宋觅娇攥紧的手,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可她的声音却出奇平静,“不怕,阿姐等下就带你回家。” 沈自扬看够了姐弟情深的戏码,双手抱胸,一脸纨绔模样地吩咐下人,“你们眼睛瞎了不成!把这个女的也一起给我绑了!” 下人们应声而上,宋觅娇却猛地一甩袖,高声呵斥道:“我看谁敢!” 宋觅娇之前一直柔柔弱弱,即便被梁氏母女轮番刁难折辱,也没发过这样大的火。如今骤然发怒,气势逼人,那些个下人哪里还敢上前。 “没用的东西,这种破落户都制不住!”沈自扬见下人不中用,抬手就给了近处两人一个耳光,随即走到宋觅娇面前,一脸讥讽,语气跟他的母亲姐姐如出一辙的刻薄,“原来你就是这小杂种的姐姐?” “呵,你一个给我三哥冲喜的贱丫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若不是你,就你们这破落门户,只怕早就被人卖到窑子去了!” “沈自扬,我撕了你的嘴巴!” 宋寻风险些被气疯,小兽似的冲上来就要跟沈自扬厮打,却被宋觅娇死死箍着肩膀,“看好你水冬姐姐。” 语罢,宋觅娇这才扭头看向还在不断羞辱他们的沈自扬。 “你不服气?你们这些低贱门户,能——” 啪! 一声脆响,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沈自扬后面的话。 沈自扬被打歪了脸,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白白嫩嫩的脸上赫然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宋觅娇缓缓收手,表情冷漠地睨着一脸错愕的沈自扬,“我是国公夫人亲口承认的儿媳,是你母亲做的大媒,抬着花轿进的镇国公府,是你名正言顺的三嫂嫂!你这般教养,开口闭口污我名声,辱我家门,在府中动用私刑伤我弟弟妹妹,今日,我就替你母亲好好教教你!” 第11章 妹妹,是要杀了我吗? 宋觅娇到底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出身,家族还未败落的时候已经在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了,如今气上心头,更是气势逼人,在场的下人一是顾忌她话里抬出来的那些主子,二也是被她吓到了,竟没一个敢上前拉扯的。 沈自扬自小被家里娇惯,从来只有他欺行霸市的份儿,可从来没像这几日这般憋屈过。先是和宋寻风在路上厮打,结果自个儿被打破了头,打算报仇却没想到在自己家里都能被人打耳光。 沈自扬先是被吓得愣了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捂着脸哇哇大哭,一脸恨恨地指着宋觅娇,“我要告诉我爹娘,我定要他们杀了你!” 宋觅娇揉了揉发麻的手掌,对无能狂怒的沈自扬充耳不闻,转身扶起水冬就打算带着宋寻风出去。 这镇国公府容不下阿寻,她只能先把人送回甜水巷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竟由着宋觅娇和宋寻风扶着重伤的水冬一步一步离开。 沈自扬使唤不动人,见宋觅娇堂而皇之地离开,他又气又怒,对身边的下人一阵拳打脚踢,撒泼打滚地狂怒道:“还不快把这三个贱人绑了!把他们绑去我娘那儿!” 沈宝璎原本打算去探望自家受伤的弟弟,结果半道就听见下人传话,说三少夫人和七少爷吵起来了。 宋觅娇算哪档子的三少夫人,加上她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撒起泼来,可是爹娘都制不住的主,在这镇国公府里,宋觅娇难不成还能讨到好? 况且……沈自熙这会儿已经休息了,谁敢为了一个冲喜的女人打扰那尊杀神。 在他睡觉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姐弟做很多事情了。 “等下若是七少爷下手太狠,伤着了宋觅娇,你记得吩咐下人不要多嘴。” “是小姐,奴婢知道该怎么做的。” 沈宝璎这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眼瞧着要到了,还不忘吩咐贴身丫鬟帮沈自扬遮掩。 原本沈宝璎在看到宋觅娇搂着一个吐血昏迷的丫鬟,身边还跟着个脸肿得得有馒头大小的宋寻风时,差点都要笑出声了,却不想突然扫到正嗷嗷大哭的沈自扬。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让人拦住宋家姐弟的去路,质问起这群下人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自扬听到声音连忙扑到沈宝璎怀里,抽抽搭搭地指着宋觅娇,“姐姐!你快叫人把她给我绑起来,她刚刚狠狠打了我一个巴掌,我好痛……” 沈宝璎这才看见谁沈自扬的脸,竟比宋寻风的还要严重些,她当即大怒,“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来人,把这几个宋家的给我绑起来!” 宋觅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自己虽被拦住了去路,可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水冬和阿寻被人绑起来,她连忙把二人护在身后,双眼赤红地看着沈宝璎,“沈宝璎,我是你三嫂,你岂敢动手!” 沈宝璎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搂着沈自扬笑得前仰后合,“你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三嫂,你也配当我的嫂嫂?” 她好半晌才止住笑,语气尖酸,“不过是我那三哥哥废人一个,坏了身子才勉强娶回你这个罪臣之女来冲喜,你还真当自己是我镇国公府的人了?” 沈宝璎笑着靠近宋觅娇,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待看见宋觅娇那娇艳的脸后,妒火烧得她面目全非,压低了声音在宋觅娇耳边道:“你以为我娘为什么放着旁的人不要,偏点明要你。” “等着我那短命的三哥咽气后,你啊,就落到了我手里,到时候我要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沈宝璎抚摸着宋觅娇的脸,尖利的指甲却在她细嫩的脸上刮来刮去,留下一道道明显的红痕,“名动金陵城的宋大小姐,你就在我手里慢慢磨吧。” 语毕,沈宝璎猛地松开宋觅娇的下巴,她刚刚捏得用力,下巴上已经红了一片。 “来人,”沈宝璎动作骄矜地用丝帕擦了擦刚刚碰过宋觅娇脸的手,眼睛落到了被宋寻风扶着的水冬身上,“这个贱婢以下犯上,冒犯主子,给我扔出去,不许人救治!” 眼下这天气,即便没受伤都待不住,水冬伤得这样重,若真被扔到街上,等着她的就只有死了! “至于宋觅娇这不知死活,敢动手伤人的姐弟俩……” 沈宝璎把丝帕一扔,又抬脚把那丝帕狠狠踩在脚下,“既然不好报官处置,那就让七少爷自行处置好了。” 沈宝璎歪头看向沈自扬,“弟弟,你想怎么办?” 沈自扬咬牙切齿,让下人把刚刚被宋觅娇夺走的马鞭捡了回来,他凌空挥了几下,风声烈烈,“敢对我动手,我非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沈宝璎撩了撩头发,一左一右点了四个精壮下人,叫他们拽住宋觅娇姐弟,还有两个人拖着水冬便往外走,当真要把人往死里逼! 宋觅娇从来没有这么恨过,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权无势,自己在意的人她竟一个也护不住! 沈自扬扬鞭便打了下来,第一鞭落在宋觅娇肩膀上。她痛得浑身一颤,额头冒出豆大冷汗,却强忍着额没有叫出声,可宋寻风却惊叫了一声“阿姐!” “沈自扬!是我打的你,是我与你有过节!你有什么仇怨冲我来,你不要动我阿姐!” 沈自扬却像是找到什么好法子似的,故意鞭打宋觅娇,“怎么?心疼啦?你越不想我打你姐姐,我就偏要打。这就是你同为作对的下场!” 宋觅娇的眼睛被汗水糊住,嘴里依稀能尝到血腥味,她看着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沈宝璎,忍不住高声质问,“我与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般磋磨我!” 沈宝璎脸色一变,她叫停了沈自扬的动作,看见血淋淋的宋觅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可提到原因的时候,言语里满是藏不住的恨意,“若不是你,我这条腿又怎会跛!” 沈宝璎比宋觅娇还要大一岁,即便没有嫁人,也该许亲了,可就是因为这条微跛的腿,家世相当的门户看不上她,可若叫沈宝璎低就,还不如杀了她。所以才耽误到现在。 京中知晓此事的夫人小姐们,也总是在背地笑话她。 叫沈宝璎如何不恨! “你毁了我一辈子,我就不可能让你好过!” 她越说越恨,竟抢过马鞭高高扬起,“既然我嫁不出去,你就在镇国公府里当着寡妇陪我吧!” “寡妇?” 沈宝璎骤然听见沈自熙声音,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根本不敢回头看。宋觅娇却忍住剧痛抬头看向前方。 沈自熙拥着狐裘,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如同天神一般。 “四妹妹是真疼我这个哥哥啊,我人还没死呢,就指着我新娘子说是寡妇了。” 他的声音阴沉,这大白天的都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就寒冷的天气愈发严寒,“妹妹,是要杀了我吗?” 第12章 缝嘴 沈宝璎吓得腿都软了,浑身僵硬不敢回头。 这个时辰,沈自熙明明该在休息的,他怎么过来了! 沈自扬更是没了刚才耀武扬威的模样,吓得直往沈宝璎身后躲,“姐!三哥!三哥怎么来了……” 下人们一见沈自熙竟过来了,更是当场就放了宋觅娇兄妹俩,杵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喘。 宋觅娇担心水冬的安危,一被人松开就直往大门冲,跑到沈自熙身边时,被他身边的应崇拦住。 沈自熙见宋觅娇浑身血淋淋的,蹙眉,语气不佳,“你做什么?” 宋觅娇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神色慌乱地道:“水冬,水冬被他们拖出去了!” 她应该是很慌张了,手上也失了分寸,捏得沈自熙有些痛。他垂眸看了眼宋觅娇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吩咐应崇,“让人去拦下来。” “是。” 宋觅娇闻言,提起来的那口气才放下,她身子发麻,原本就一身伤了,眼下更是站都站不稳,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好在宋寻风上前扶了一把,又担心地低唤一声“阿姐”。 “阿姐没事。” 宋寻风看着浑身都是伤,却强忍疼痛宽慰自己的姐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他是宋觅娇的亲弟弟,最是知道宋觅娇是怎么被家里人从小宠到大的。不要说被鞭打,便是做女红时被针扎了,爹爹都会心疼上好一阵儿。可眼下…… 宋寻风双眼模糊,但很快,他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胡乱擦了擦脸,再抬头是不见先前的莽撞和稚嫩。他扶着宋觅娇在一旁站在,眼睛却忍不住打量前来为他们解围的沈自熙。 他身形单薄,脸埋在厚厚的狐皮领子里,看着只是个身体不大好的富家公子,可身上却总有一股子阴郁的气息。他虽然觉得不大好亲近,但在这种时候,却格外的靠谱。 若他有本事,即便爹爹下狱,家族遭难,也是能护住姐姐和自己的。 宋寻风垂在腿侧的手收紧,暗中做了决定。 “是谁动的手。” 沈自熙垂眸,理了理宽大的袖子,等了半晌没等来应答,他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对应崇说道:“既然没人认,那就把这些下人都拉下去吧,全交给你处理了。该砍手砍手,该割舌割舍,你看着办吧。” 应崇是沈自熙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不仅武功高,投身沈自熙门下之前还是牢狱里的好手,自是学了一身折磨人的好本事。 五年前有个丫鬟,伺候得不尽心,还妄图踩着沈自熙攀附大少爷。结果落到应崇手里后,脸上硬生生被剥了半张皮,不出半日就疯了。 从此以后,镇国公上下没有一个敢对沈自熙不尽心的。 沈自扬只有十二岁,虽一直知道自家三哥性子古怪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到底没亲眼见他杀过人,如今见他薄唇轻启就定了这些人的生死,吓得瘫软在地。 他就是再霸道,至多就是鞭打罢了,什么砍手割舌的,他便是想都不敢想! 好可怕,这个人怎么可能是他的三哥,明明就是个活阎王! 应崇扫了这群下人一眼,咧嘴一笑,“属下知道了,那就……” “饶命,三少爷饶命啊!都是七少爷吩咐我们这样做的,不然……不然奴才们也不敢啊!” 有人起了头,周围很快就跪了一片,指着沈宝璎和沈自扬姐弟俩,“三少夫人身上的伤,都是七少爷用马鞭打的,跟奴才们无关,三少爷明鉴!” 沈自扬只有十二岁,被沈自熙扫了一眼就被吓得嗷嗷直哭,倒是沈宝璎还撑着口气,当即垮了脸色,怒叱刚刚指证的下人,“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攀诬主子!” “三哥哥别被这些下人诓了,分明……分明是他们瞧不上宋觅娇的身份,又知道小七被宋寻风给打了,想讨好主子,这才撺掇着小七来的。” 沈宝璎开口就把罪责全推到了下人身上,眼瞧着有谁敢开口,上前便是一巴掌,打得那人不敢再做声。 沈自熙身子不好,早就有乖觉的下人搬来软凳和暖炉,他听了沈宝璎的话,倒也没说什么,还赞同着点了点头,“啊,原来是这样。” “分明——” 宋寻风生怕沈自熙当真信了沈宝璎的话,刚开头,就被宋觅娇拽了回去。 不等沈宝璎松口气,沈自熙便抬眸看了过去,他人虽病得厉害,可一双眼睛却漆黑晶亮,死死盯着人看时,莫名给人一种被野兽盯上的危险感,“那刚才……是谁说的‘寡妇’?” 沈宝璎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后背涌了出来,她被沈自熙盯着,竟连动弹的勇气都没有。 “既然四妹妹不会说话,那我这个做兄长的就教教你吧。”他垂眸,动作温柔得捻走身上不知何时沾染的枯叶,“应崇啊。” “属下在。” 沈自熙解开暖炉的盖子,把枯叶扔了进去,顿时被火舌吞噬,“把她嘴缝了吧。” 在场众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宋觅娇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 她多年前就听过沈三郎的名号,都说他脾气古怪,杀人不眨眼,这身病就是因为杀孽太重所以一直好不了。可那到底是传言,她嫁进镇国公府虽只有一天,可沈自熙愿意帮她,她自然觉得外界传言不可信,可如今…… 他竟这般轻描淡写,就要缝了自个儿妹妹的嘴! 沈宝璎直接瘫软在地,伸长了手去拽沈自熙的衣角,她满脸惊恐,一味地说自己知错了,“三哥哥!三哥哥我错了,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沈自熙却觉得脏污,一脸厌恶地往后挪了挪,语气起伏不大,“错?你做错的事,可不止这一桩。” 人在绝境的时候脑子总能清明几分,她当即就明白了沈自熙话里的意思,调转方向去求宋觅娇,“宋——娇娇,三嫂嫂,是我错,是我不该,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无礼了。” “我已经跛了一条腿了,若再伤了脸,那我这辈子就毁了啊!” 宋觅娇被宋寻风扶着,她看着涕泗横流的沈宝璎,心里却生不出半分同情来,她摸着肩膀的伤口,语气淡淡,“刀子落到你身上的时候,你也知道疼了吗。” “我和阿寻到底又做错了什么呢,要被你们姐弟俩这般折磨。” 沈宝璎不可置信地看着表情淡漠的宋觅娇,“你……你不肯原谅我?!你凭什么不原谅我,我——” “谁说了你道了歉我就必须原谅,水冬现在生死未卜,我和阿寻浑身是伤,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要原谅你?!” 沈自熙被她的话吸引,忍不住抬眸看了宋觅娇一眼,极轻地从鼻尖嗤出一声笑来。 还算懂事,没胡乱求情给他找不痛快。 宋觅娇深吸一口气,不愿再看沈宝璎满是恨意的脸,她动作艰难地冲沈自熙行了个礼,“三爷,您做主吧。” 沈自熙勾勾唇,抬手轻轻一挥,“动手吧。” 沈自扬在吓得哭闹不休,沈宝璎见应崇竟真的朝自己走来,竟吓得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第13章 诡计 沈宝璎今天吃了好大一个亏,沈自扬又受了惊吓,梁氏特意遣散了满屋的下人,一脸心疼地守在沈宝璎床边。 床上的人睡得很不安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挥舞着双臂,一脸惊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嘴里还大喊着:“不要缝我的嘴!” 梁氏被吓了一跳,连上前抱住她,“璎儿!” “娘……娘!”沈宝璎这才如梦方醒,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并无伤痕,这才抱着梁氏失声痛哭,期间还不忘告状,“沈自熙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他竟然让人缝我的嘴巴!” “娘,我好害怕……” 梁氏心疼不已,安抚着沈宝璎的情绪,“不怕啊不怕,娘在这里。” 心中却恨不得把沈自熙这个病秧子嚼碎来吃了! 若不是她及时赶到,恐怕璎儿真得落得个缝嘴破相的下场!她的女儿可是这镇国公府里嫡出的四小姐,沈自熙前不顾兄妹情谊,后不惧流言非议,为了一个宋觅娇,竟嚣张跋扈至此! “我问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沈宝璎情绪好转,听母亲这么问,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说了,自然也不忘在宋觅娇姐弟俩的行事上添油加醋。 “……沈自熙便说我不敬兄长,口出恶言,让他身边那个应崇缝我的嘴!那宋觅娇也好可恨,沈自熙明明说了,如果宋觅娇肯帮我说一句好话,他就饶了我这一次,可她偏偏不!还说了好多冷言冷语!” 梁氏听下来脸色已经不好,又反复思索了片刻,像是抓到什么漏洞似的,一把握住沈宝璎的手,追问道:“沈自熙是拿什么为由头发难的?” “他……他说我不敬兄长,诅咒他早死……” “呵——”梁氏闻言嘲讽地呵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沈宝璎却还没回过味儿来,“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屋里的烛火映在梁氏脸上,照出她的邪恶面容,“原本想着把宋觅娇弄进府里可以随便拿捏,加上沈自熙那性子,就算宋觅娇不栽在我们手里,也会被他折磨死。” “却不想,你我费尽心思,竟差点为他人做了嫁衣!” 沈宝璎到底年轻,心机手段都比不上梁氏,她听得稀里糊涂的,拉着梁氏的手不住地追问道道:“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梁氏起身,屋里的烛火跳动,随着梁氏的话几番明灭。 “沈自熙这人,虽说是镇国公府的长房嫡子,却没有半分高门贵少的磊落坦荡,脾气诡异不说,整个人都邪性儿得很。可他偏偏是个十足护短的人。” “几年前他当街杀了太中大夫家那庶子,不就是因为那人调戏他身边伺候的丫鬟吗?” “想来沈自熙今日对付你,除了你言语不当之外,还因为沈觅娇是他名义上的娘子,你欺负她,便是在甩沈自熙的耳光。你让他脸面上过不去,他自然要找你麻烦。” 沈宝璎不可置信道,“可……可宋觅娇入府才一日!” 梁氏恨恨道:“便只有半日!那沈自熙也当回事了!” 沈宝璎心里嫉妒得发狂,即便她家世高贵,可论容貌她不及宋觅娇明艳,从小就被她压了一头。好不容易等到宋家倒台,她这朵高高在上的美人花被人折枝摧残,却不想她竟这般有本事,能让沈自熙这么一个邪气古怪的人出手相助! 沈宝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满脸的不甘心,“那怎么办,难不成真就让她舒舒坦坦的当这个三少夫人?!我不甘心!她先是害我丢了婚事成了众人的笑柄,害我跛了脚,又险些害我破相……” “娘,我要她死,我要她一家人都死!你替我想想办法!” 梁氏怎能不知沈宝璎心中的盘算,她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计上心头,“为今之计,便只有让沈自熙厌弃她,没了沈自熙的庇护,你我要拿捏一个宋觅娇,就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沈宝璎也听出梁氏的言外之意,“娘的意思是,明阙?” 梁氏轻笑一声,“这明家和宋家到底是定了亲事的,虽说明阙退亲,宋觅娇也嫁进了咱们国公府,是可传出点流言,也是正常。” “没了沈自熙护着,我就不信宋觅娇还不死!” 房内烛火摇曳,墙上映着母女两人的影子,在这寒冷冬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凌雪轩,住所的名字和主子性格一样冷。 宋觅娇和水冬都伤得不轻,倒是宋寻风被护得好好的,身上除了去扶宋觅娇沾上的血迹,便只有脸上的巴掌印,其他连油皮都没破点。 沈自熙让人带他下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沈自熙在喝药,便忍不住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恶名满金陵的沈家三郎。 孱弱和狠辣这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词,却都体现在了他身上。 宋清正脾气好,家中下人也多数感念主家恩德,他们的生母去世后,宋清正也并未续弦再娶,后宅空置,家里也没发生过什么污糟事。是以,沈自熙惩治下人和亲弟妹的雷霆手段,宋寻风还是第一次见。 他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应崇上前叫他过去。 “宋公子,三爷叫您。” 宋寻风走到沈自熙跟前,暖炉的温度叫他身上好受了些。 沈自熙并不爱喝那苦药,抿了两口只当交差,一脸嫌恶地放回托盘上,挥手示意下人赶紧拿远些。下人虽然还想劝两句,但一扫沈自熙不大好看的脸色,也只能作罢,连忙就退下了。 宋寻风枯站了许久,见沈自熙漱了口,又吃了不少点心蜜饯去压嘴里的苦味,但就是不说话晾着自己,他也没恼,就这么站着。 沈自熙吐了果核,又动作矜贵地擦了擦嘴,见宋寻风竟还在跟前站着,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几日,我允你住在我这儿。” “一旦置办好住处,你就自己收拾东西滚出去。” 宋寻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了好半晌才低声道:“那我姐姐……” 沈自熙嗤笑一声,他窝在狐皮靠椅上,表情嘲弄,视线如小刀一般,剜着宋寻风的皮肉,“还想着带你姐姐走呢。” “咳、咳咳——”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咳得脸色红润,倒比刚才多了几分人气儿,“宋公子娇生惯养着长大,带着你姐姐一起在甜水巷那漏风的屋子里,是要叫她们两个女人家支应着,还要自己赶走那些不怀好意,夜夜攀墙头的地痞流氓?” “家里都破落成这样了,宋公子还一副少爷做派,算得上是荣辱不惊了。” 沈自熙先是狠狠嘲讽了宋寻风一番,随后又无所谓地道:“左右这婚事也是我们家的长辈做主的,宋小少爷想把人带走,我是没什么意见。” 宋寻风半低着头,垂在腿侧的手不断收紧,攥成了拳头。 他心中有恨,可也无能为力。沈自熙的话虽然难听,却不无道理。眼下他们与国公府二房结怨,只怕他前脚把姐姐带走,后脚就会有不断的祸事。 他一没有功名,二不会武功,凭着莽撞性子又能做什么事! 即便他再想带走姐姐,此刻也不得不忍。 沈自熙见他不说话,耐心也消磨殆尽,起身便往自己的院子走。不料刚走出去两步,负责照顾宋觅娇的婢女迟刃就推门出来,冲沈自熙的背影行礼,说道:“三爷,人醒了。” 第14章 三郎,喝药了 沈自熙却没这么多功夫去看望宋觅娇,他拢了拢披风,随口应了句“知道了”,便带着应崇回了院子。 倒是宋寻风听见消息后冲了进去,待看见脸色苍白的宋觅娇后,眼睛一热,差点哭出声来。 宋觅娇面无血色地靠着床头,看到宋寻风后先是一喜,见他眼角红红,忍不住蹙眉,声音虽虚弱,却格外严肃,“阿寻,男儿有泪不轻弹。爹爹获罪,生死未卜,你是宋家的男儿,不可轻易落泪!” 宋寻风这才把眼泪憋回去,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只反复问着:“阿姐你还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哪儿能不疼? 她到底也是被宋清正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什么时候被人用马鞭抽打过。 宋觅娇没答话,只摇摇头,问道:“水冬怎么样了?” 宋寻风对沈自熙已没了最初的敌意,他声音闷闷的,“三公子安排了大夫医治,刚刚人已经醒过来了,好在只是皮外伤,阿姐不用担心。”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宋寻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道:“阿姐,我们家与镇国公府从来都是没什么来往的,沈自熙又……难不成,我们家还有什么是可以图谋的?” 宋寻风的担忧不无道理。当日家里出事,以前那些迎来送往,跟父亲称兄道弟的大人们,一收到消息便门户紧闭,要么便是称病不出,生怕宋家的事牵连到自己家中。这么多年的亲朋好友尚且如此,沈自熙诸般照拂,也怪不得他多心。 宋觅娇不愿多想,她摇了摇头,轻笑着自嘲:“眼下这光景,他要图,便也只能图我这人了。” 宋寻风攥紧了手,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凑到宋觅娇跟前,“我……不然,不然我去找瑨安大哥,他一定——” 瑨安是明阙的小字。 宋觅娇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愣。 若没有这场祸事,明阙本该是她的夫君。 “瑨安大哥会想办法帮我们的。” 宋家和明家是世交,两家的婚事是一早就谈定的。所以宋寻风从小就跟着明确一块儿玩,关系一向不错。自然对他有所指望。 宋觅娇却摇摇头,“不要去。” 她偏头看向一旁,表情淡漠,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已嫁进镇国公府,瑨安哥——明公子也定了新的亲事,我们不要再带累旁人了。” 许是为了宽慰宋寻风,宋觅娇硬撑出一个笑容,“沈三郎虽身体不济,但他……的确是个好人,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你也要,只要你没事,姐姐就放心了。” 宋寻风没再说话,只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再也不要像如今这般窝囊。 *** 宋觅娇伤得不轻,在凌雪轩养了七八日,这才好得差不多。她原以为沈宝璎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却没想到这段时间她都安安静静的,甚至都没去晋氏那儿诉苦告状。反倒是晋氏听说了这件事,第二天就急忙赶过来,哭着说是她这个当主母的没本事,要宋觅娇多担待。 总之,这镇国公府的一切,都叫宋觅娇觉得奇怪。 主母不像主母,少爷不像少爷…… 她养伤这几天,沈自熙也命人找好了一个二进二出的宅院,比起宋府是小了不少,但也比甜水巷那四处漏风的小屋子好了许多。宋寻风也知道自己不方便一直赖着这儿打扰,宅院过手的第二日就搬了过去。 宋觅娇放心不下,便用最后的体己钱给他请了个会点拳脚功夫的护院,好时刻看护他。原本还想安排个丫鬟的,却被宋寻风拒绝了。 沈自扬兴许也是被沈自熙吓狠了,大病了一场,在学堂见到宋寻风的时候心里发憷,竟主动避开他。 宋寻风的事算是安定下来,宋觅娇感念沈自熙的恩情,今天刚能起身,就想去沈自熙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不想她刚穿戴好准备过去,房门就被人敲响了,她愣了愣,说了句:“进。” 来人个子高挑,穿着国公府婢女统一的衣衫,样貌虽普通,可身上却带着一股凌厉气势,根本不像普通的贴身侍婢。 迟刃十分恭敬地冲宋觅娇行了个礼,“奴婢迟刃,是三爷拨来照顾宋小姐的。” 宋觅娇听见她的称呼抿了抿嘴,她眼下已经嫁了过来,府上的婢女下人们自然该称她一声“夫人”,但她…… 宋觅娇亲自上前把迟刃扶起来,语气温和,“有水冬照顾我就可以了,姑娘还是回去照顾三爷吧。” 迟刃低眉顺眼,说出来的话却不似看起来这般温顺,“奴婢是听三爷吩咐的,若宋小姐有不想要奴婢侍奉,可以直接同三爷讲。” 宋觅娇默了默,十分识相地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跟迟刃纠缠下去。她面目和善,轻笑着问道:“三爷这会儿在房里吗?” 迟刃说:“在的。” “那我过去看看他吧。” 沈自熙屋子里比春日里还要暖和许多,他前几日又吐了血,脸白如纸地靠着床头,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翻看,边上的下人端着药,一脸愁容,想劝又不敢劝,人都快急死了。 宋觅娇进来的动静引起沈自熙的注意,他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说话。 “这几日光顾着养伤,忘记来道谢了。” 宋觅娇理了理衣裳,十分郑重地冲他行了个大礼,“谢三爷那日出手相救。” 沈自熙只扫了她一眼,又继续看书,敷衍地回了句:“嗯,知道了。” 随即又十分嫌弃地把书扔给应崇,“这书不好看,让人去寻些有意思的来。” 一旁端着要的下人这才找到话口,见缝插针地把药奉到沈自熙跟前,声音都在打颤,“三……三少爷,药已经热过两次了,若是再热……奴才怕失了药性。” “你怎么还在这儿?”沈自熙脸色难看,下人抖得更厉害,“失了药性就给我倒了,不过……” 沈自熙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玩儿的,直起身子,“你这么喜欢催人喝药,那这药你来替我喝。” 下人吓得直接跪在地上,碗里的药也荡了出来,“三少爷,奴才……奴才怎敢喝您的药啊!” “怎么?你都不愿意喝的东西,却一天三次地催着我喝?”沈自熙打了个哈欠,“要么你喝,我饶了你,要么我喝,等喝完了再让应崇招呼你,自己选吧。” 寒冬里,下人却被吓出了一身的汗。这二选一,他只能抖着手端起那碗黑黢黢的药,眼瞧着就要往下灌,药碗却被一只素手夺过去了。 宋觅娇端着碗,拿起一旁的勺子舀了一小勺喂进嘴里,巴掌脸顿时皱成一团,“哇,当真好苦,难怪三爷不肯喝。” 她说是这么说,却转身走到床边,语气温和道:“但良药苦口,三爷不喝,身体怎能好起来呢?” “你……” “就当是我为了报三爷出手相助的恩情,往后您每日的药,我都亲自喂您服下。” 沈自熙没想到宋觅娇会来这么一下,怔愣之际,勺子竟已喂到了嘴边,他鼻尖萦绕着酸苦的药味,脑子里竟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三郎,喝药了。” 第15章 明阙回京 沈自熙本是不想喝的,可他不喝,宋觅娇就举着勺子凑在他嘴边,那苦药的味道熏得他头疼。沈自熙正要发火,却看见她手腕处已经结痂的伤口。 沈自扬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了,挥鞭的时候虽没章法,却是卯足了劲儿打的,宋觅娇细皮嫩肉的,自然一堆伤。 沈自熙看是看见了,却没当回事。他不想跟宋觅娇多纠缠,实在烦了,端过碗一口就给喝了。正盘算着要怎么让宋觅娇别费心管他这么多事,结果下一刻,一瓣柑橘就塞进了他嘴里。 酸甜的味道,一下子就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蜜饯太甜腻了,下次三爷喝完药,就吃点柑橘或者青梅,嘴里会舒服些。” 宋觅娇把空碗递给应崇,“劳烦你替三爷备下这些。” 应崇伺候沈自熙多年,下意识去看他,却见三爷破天荒地蹙着眉毛,一脸想生气却找不到由头的憋闷。他险些笑出声,好在及时绷住,一本正经地回道:“夫人客气,我等下就去买。” 应崇和那已经吓得说不出囫囵话的下人出去后,屋子里就只剩下沈自熙和宋觅娇两个人。她想到还在门外的迟刃,犹豫片刻,开口道:“三爷,我不用这么多下人伺候,迟刃姑娘伺候三爷惯了,若来伺候我,也怕三爷不方便。” 沈自熙被那瓣柑橘勾起瘾来,从宋觅娇手里拿了剩下的,撕干净白色经络,一瓣瓣地吃着,“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出入只带一个丫头,外人看了以为我苛待你。” “怎么?”沈自熙抬眸看她,“你想坏我名声。” ……你沈三郎的名声还用得着别人坏吗? 宋觅娇暗中腹诽,却没敢这么说,只低头答话:“觅娇不敢。” “既然是三爷赏的丫鬟,我定会好好待她的。” 沈自熙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吃干净橘子,宋觅娇又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拿来帕子给他净手,沈自熙这才舒舒坦坦地躺下。 宋觅娇见状,收拾好屋里的东西,“三爷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再来伺候你喝药。” 临走前,看了眼被应崇捡起来,放在桌上的书。 原来是话本。 宋觅娇从沈自熙房里出来,转头就去了水冬那儿。迟刃自从被沈自熙安排来照顾宋觅娇之后,便寸步不离,自然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水冬伤得比宋觅娇还严重些,但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恢复得倒是比宋觅娇快。她前几日就想回去伺候自家小姐,生怕沈宝璎这姐弟俩又来找麻烦,是被宋觅娇强行拦了下来,这才肯安心养伤。 但这段时间渐渐好了,宋觅娇也肯让她做一些不太费心神的事。她和迟刃过去的时候,水冬正在做针线活,看见宋觅娇立刻起身,“小姐,奴婢真的没什么事,可以回去伺候你了,不然我都要闲出……” 水冬的话在看到迟刃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有些防备地看了她好几眼,还是宋觅娇开口介绍道:“这是迟刃姑娘,是三爷的人,往后和你一起伺候我。” 水冬仔细品了品自己姑娘的话,好半晌这才回过味来,看迟刃的眼神有些古怪。 别的也就算了,送个贴身侍候的通房丫鬟过来跟着小姐,这算怎么回事…… “你如果实在觉得待不住,今天就回来吧,左右也没什么好忙的。” 水冬闻言面色一喜,“那奴婢等下就过去伺候小姐!” “对了小姐,我……” 迟刃个子高,脸上又没什么表情,即便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也很有压迫感。水冬原本想同宋觅娇说点事情,结果开口就结巴,忍不住扫了她好几眼,但又不敢直接问。 但好在迟刃很会看眼色,只打她们主仆俩有体己话要聊,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去了外面。 “宋小姐,我奴婢去外面候着。”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水冬这才瘪了嘴,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小姐,姑爷也太过分了,这才成婚多少天,怎么就把自己房里的人送过来了,你……” 宋觅娇准备去拿桌上绣品的手一愣,随即轻笑一声,“什么姑爷不姑爷的,你怎么还把这婚事当真了。” 水冬心思纯善,惦念着沈自熙出手相助的恩情,“上次若不是姑爷及时赶来,从那群人手里救下小姐,只怕……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宽慰起宋觅娇来,“姑爷身子虽不济,但想来,人是好的,嫁娶之事已木已成舟,小姐不如……” 宋觅娇转身看着水冬,看不大出此刻的情绪,只声音淡淡的,“三爷的确是个好人——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水冬闻言默了默,表情犹豫,思索了许久还是把沈觅娇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小姐,云稚小姐那边悄悄派人传信来,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和您见上一面。” “怎么这么着急?”宋觅娇蹙眉,总觉得云稚要在这个时候见她,多了几分古怪,“我原也是打算找个机会和她说说话的,只是……” 她追问道:“谁给你的消息?” 水冬也知道宋觅娇的顾虑,把事情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奴婢也不清楚,只是今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有个丫鬟敲我的房门,说是替云稚小姐传话,邀您今日未时在蜀楼和她相见。” “小姐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只是觉得这消息来得太突兀,也太顺当了。” 这里到底是公府,主母晋氏的脾气虽和软,但整个镇国公府纪律森严,府中又多是用惯了的老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叫人传消息进来。便是云稚有心见她,也不会选这种法子…… 宋觅娇正思索这消息是真是假,却发现水冬似乎有什么隐瞒,她的眉头蹙得越发高,心里的不安也越发浓重,“可还有别的?” 水冬嘴皮子嗫嚅了两下,“没……没了……” “到底还有什么!” 水冬被叱得一个激灵,不敢再隐瞒,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宋觅娇的脸色,“明阙少爷昨天深夜,回了金陵。” 第16章 阴谋 未时四刻,牧云稚已在蜀楼二楼的包间等候了大半晌。 她穿着一件折枝团花纹的短袄,袖口还镶了一圈兔子毛,下配一条湖蓝色的明光锦下裙,是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小姑娘,可脸上却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愁容。 许是等得有些久,她巴掌大小的脸上浮着焦急之色,用来暖手的手炉也被她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地反复倒腾着,“怎么还没来……” 牧云稚话音刚落,包间的门就被人打开了,宋觅娇带着水冬,裹了一身的寒气入内。 她一见来人就扑了过去,抱着宋觅娇左瞧右看,刚开口眼睛就湿了,“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瘦成这样了?你看看你的脸,都尖了!” 宋觅娇这才挨了沈宝璎的一顿鞭子,养伤的这段时间的确更瘦了些。 两个小姑娘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牧云稚见她这样,眼泪珠子“叭哒叭哒”地往下掉,“都怪我没本事帮不了你,我……” 宋觅娇也被惹出一腔愁肠来,但她知道今日见面是有要紧事要说,便忍下泪意,连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再哭下去,妆都要花了。” 牧云稚吸了吸鼻子,笑着拍了宋觅娇一下,见闺中密友眼下还有心情同她说笑,这才放下心来,急忙拉着宋觅娇落座。 察觉她手冷冰冰的,又连忙把手炉给了她,“手这样凉,快拿着手炉。” 宋觅娇心下也暖暖的,却没忘了正事,看向正急忙把糕点往她跟前摆的牧云稚,出声问道:“你要同我说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 “啊?” 牧云稚一愣,正想反问,却及时闭了嘴。 她到底也是高门大户的正室嫡出女儿,自小就没少见这些宅门勾当,很快就觉出不对劲来。 牧云稚没回宋觅娇的话,倒是让水冬和自己和贴身丫鬟兰草去外面守着,“我要和娇娇说一些体己话,没我的吩咐,你们都不许进来。” 宋觅娇脸色不大好,待包间内只剩下她们二人的时候,才有些严肃地看向牧云稚,“消息不是你递来的?” 牧云稚也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我今日一早收到的消息,说你传信来,想和我见一面,我还以为你是想和我说明阙的事。” 宋觅娇眉心蹙得更深。 明阙? 递消息给水冬的人倒是提到了明阙,可那人根本不是牧云稚叫来的,那消息自然不可信。 可云稚又怎么会觉得她会说明阙的事…… “先不说这个了,”牧云稚性子急,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只想借今日见面的机会把自己疑惑了好久的事问出来,“你怎么会住进镇国公府?你家与他们家向来是没有什么往来的啊!” 前不久水冬来府上找她借衣裳,牧云稚原想跟她一块儿去瞧瞧宋觅娇,可水冬却支支吾吾不让她去。 牧云稚当下就觉得不对劲。 虽说水冬是宋觅娇的贴身丫鬟,可宋家遭了这么大的祸事,人心到底难测,若水冬生了异心,借宋觅娇的名头行歹事,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她虽然面上说往后有空再去瞧她,暗中却遣了心腹兰草跟着水冬。 不想,竟瞧见水冬进了镇国公府的门! 兰草回来报这事的时候,牧云稚心中大惊,辗转托人打听才听到不甚明确的消息,说宋觅娇此刻竟就住在镇国公府。 牧云稚面色焦急,“当年镇国公的二夫人想同明家结亲,虽没成,却是记恨上了你的,怎可能在这个光景让你住进国公府……” 手炉刚刚被牧云稚握了许久,这会儿已经没了什么温度。 宋觅娇把手炉放到桌上,表情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叫牧云稚张大了嘴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说:“我已经,和沈家三郎成亲了。” “你——”牧云稚“噌”地起身,动作大到踢翻了板凳,“你怎么会嫁给沈三郎的?!” 这消息在牧云稚看来,无异于宋觅娇跳火坑,她急得在原地打转,嘴里更是不住地说道:“是不是他们逼迫你的!就沈三郎那身子骨,能不能撑到明年开春都未可知,若不是他家逼迫,你怎么会嫁给他!” “况且你和明阙还有婚约在身,沈三郎他怎么敢!” 宋觅娇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她睫毛轻颤,俯身把凳子扶了起来,又拉着牧云稚的手让她坐下,“我们两家的婚事在爹爹出事的第二日就废止了。” 宋觅娇神色如常,“往后你也别提这事,免得武阳侯府和太常寺卿听了不舒服。” 可牧云稚却根本不能接受宋觅娇已经嫁人的消息,况且她嫁的还是镇国公府那臭名昭著的沈自熙! 她同宋觅娇关系亲厚,跟明阙自然也是一道长大的。 她的两个至交好友,一个被迫嫁给恶名满金陵的病秧子沈三郎;一个被父母诓骗去了北地,瞒着他退了他与心爱之人的婚事。 她眼睁睁看着一对璧人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心中如何不恼火。 “可明阙心中分明是记挂你的,否则也不会收到消息千里迢迢从北地赶回金陵,更不会半夜来寻我追问你的事!” 宋觅娇却十分敏锐,捕捉到了一个消息,“你说明阙回来后就去找了你?” “自然!” 牧云稚愤愤不平,“我原因为他家趋利避害,不顾半分恩情退亲的事不肯见他,可明阙竟不管不顾地闯进府中。” “我这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宋伯父下狱之事!”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宋觅娇收拢了广袖下的一双手,心跳加快,“什……什么意思?” 牧云稚长吁短叹了一阵儿,她这会儿怒火攻心,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只得作罢,“这件事说起来实在复杂,还是等明阙亲自给你解释。” 却十分笃定地下了结论,“总之……明阙心中有你!” “否则也不会一大早就去了太常寺卿府,自作主张退了他家重新给定下的亲事,还放话说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妻子。” “那太常寺卿儿子虽多,却只有一个女儿,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退亲,他气得当场就夺了小厮的扫把,不顾文臣体面,把明阙打杀出去。他那诸多儿子也气不过,在大街上就把明阙痛打了一顿。” “明阙自知是他不对,也没还手,好好一个人,竟被打得鼻青脸肿……” 牧云稚都快愁死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杯子一倒,茶水荡出,全洒在了桌面上,“可如今你却说,你嫁给了沈三郎,那你和明阙又怎么办!” 茶水滴答滴答地滴在宋觅娇手背上,可她却浑然不觉,听着牧云稚刚才的话,心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除却感念明阙为了她做了这些事外,她竟还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明阙昨夜昨夜去寻了云稚,今天一早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满金陵的人都在议论他们二人。偏偏今天就有人安排她和云稚见面……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除非…… 宋觅娇恍然大悟,猛地起身,桌面随之晃动,那杯子也骨碌碌地掉落在地,摔了个稀碎。 第17章 前路 应崇听了宋觅娇的话,原本是打算派人去置办瓜果点心的,但想到可以顺道宋府新宅看看,便亲自出门采买了。 却没想到刚走近就看到巷子口围着做了一群妇人,手里各自忙着活,嘴上却也没停。他本不是多事的人,对市井妇人间的闲谈也没什么兴趣,可刚要去宋府,那传进耳朵的只言片语里竟提及了宋觅娇和明阙,还带了自家三爷。 应崇一个闪身,躲到不远处的小巷子里,仔细听了起来。 “武阳侯府那位少爷的事儿你们听说了没?” “怎么没有啊!我今天上午还瞧见了呢!好好一张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可吓人了!” “要我说啊,那宋府横竖是败了,明少爷别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一心惦记着宋府大姑娘呢!” “谁让人家是个天仙般的人物,若是换了旁人,你看明少爷还会不会这样。” “到底是命好,说不定哪天就嫁入侯府,继续当那高高在上的贵夫人了。” 其中有个穿青色衫子的圆脸妇人,听见这话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又瞧了瞧左右,随即压低了声音,极其神秘地道:“我给你们说个事儿,你们可别外传。” “宋家那大姑娘前不久嫁进了镇国公府!” 剩下几个妇人闻言一惊,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是满脸的不信,“我的天爷!这话可不敢胡说的!” 镇国公府是什么门第,怎么可能让一个落魄门户的女儿入府。况且宋清正虽还没定罪,但证据确凿,判刑是迟早的事。他们那高门大户,何必跟罪臣之女扯上关系。 圆脸妇人连忙安抚几人的情绪,用比先前还低的声量继续道:“我传假消息作甚!我有个远方亲戚的女儿就在镇国公府里当差,说亲眼瞧见抬着宋大小姐的花轿进了府,而且啊……” 她学足了说书先生的本事,特意在关键地方吊人胃口,其他几个妇人听得抓耳挠腮,连声催她快些说,那圆脸妇人才不紧不慢地道:“宋大小姐嫁的人可是沈三郎!” “什、什么?!沈家三郎那身子骨,宋大小姐入门,不明摆着是去冲喜的吗?作孽哟……” 妇人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就讨论了起来。 起头提起明阙那事的妇人也不由得想到今日在太常寺卿府门口瞧见的事儿,怪惋惜地叹了口气,“瞧明少爷这样,只怕还不知道呢!哎,老天爷当真爱作弄人,好好一对璧人,硬生生给拆散了。” 其他两个妇人却不以为意,对视一眼后,笑得有些促狭,“嗐!我倒是觉得不一定。明家那少爷都能抛了脸面大闹一场,难不成就能甘心看着自个儿心尖尖上的未婚妻给人冲喜吗?” “你这话说得……左右那宋家姑娘是嫁了,总不能……” “怎么不能?”圆脸妇人及时插话进来,“沈家三郎那身子骨谁不知道,难道还真能跟宋家姑娘当夫妻?况且,这宋、明两家又有青梅竹马之情,难不成就不能私下往来了?” “要我是宋家那姑娘,知道同自己有过亲事的青梅竹马这般深情,这心里啊也怕是割舍不下的!只要心里头惦记着,这出格的事儿啊,迟早!” 这群人住在天子脚下,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各式各样的高官世族的流言,对于这事儿也只叹了句,“啧啧,这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啊,可真是不少!”便又各自忙活去了。 贴着墙根的应崇把这些妇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又垂眸思索了片刻。 这些可不是什么好话,牵扯的门户也不少,况且这言语里还满是对宋觅娇和明阙关系的揣测。若是传出去,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已嫁作他人妇的宋觅娇给淹死。 不过,宋大姑娘和三爷结亲的事鲜有人知,便是沈自扬这骄纵脾气的少爷也被三令五申不许在外胡言乱语,更何况只是在府上当差的下人…… 而且,怎么偏偏就围距离宋府新宅不远的地方嚼起舌根了?这里还是宋寻风下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应崇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大对劲,也顾不上看宋寻风,拎着瓜果点心就折了回去。 *** 此刻,在蜀楼二楼包间的宋觅娇也回过神来。 明阙才闹了事,若她今日和云稚见面的消息传了出去,谁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曲解。说她表面上是与牧云稚叙旧,暗地里却与明阙会面! 背后之人,分明是要坏了她的名声! 此等谣言污人清白,若是被镇国公府知晓,只怕她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 况且她如今依靠着沈自熙,万一此事也传入他的耳朵…… 宋觅娇不由得想到沈自熙处置下人时的冷酷,竟打了一个寒颤。 丢了靠山事小,若因此被沈自熙记恨,莫说探查爹爹入狱的真相,能不能活命都未可知! 牧云稚见宋觅娇脸色苍白如纸,又魂不守舍的,有些担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娇娇,你这是怎么了……” 宋觅娇猛地回神,一把握住牧云稚的手,“云稚,你帮我一个忙。” 她今日赴约已经着了道,若再不想法子自救,只怕三人成虎,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什么?” 牧云稚眼下只记挂着两个好友的姻缘,也不清楚宋觅娇在镇国公府的处境,竟还不觉得此事有异,反倒激动道:“可是要我给明阙带话?” 宋觅娇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坚定的摇了摇头,“不。” “我想让你传信给明阙的母亲,让她将明阙看管起来,最好不许他再出府。” 牧云稚却傻眼了,怎么都没想到宋觅娇竟会这样待明阙,“这……这是为何?!” “你我今日已经进了圈套!我眼下已经嫁入镇国公府,若这个时候传出我与明阙的流言来……” 宋觅娇话没说透,可牧云稚却恍然大悟,又想到京中数年来跟沈三郎有关的传言,竟生生吓出一背的冷汗来。她自觉被人当枪使了,心中除了恼怒外,更觉得对不住宋觅娇,她帮不上忙便罢了,竟差点坏事! 好在她今日没有一时冲动,把明阙给叫来…… 她连忙反握着宋觅娇的手,表情坚毅,“娇娇,你放心,我一定偷偷派人传信去,若明阙还敢再来找我,我就直接命人把他赶出去!” “近来我也不与你联系了,若有什么要紧事,就派水冬来我家的侧门,以三短一长的敲门声为号。” 宋觅娇点点头,看向紧闭的窗门,隔着一层窗户纸,外间的景色极其模糊,叫人看不清。 就像她的前路。 第18章 贼心不死 应崇回府便直奔凌雪轩,连手上提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放下。进了沈自熙的房间便屏息敛气,低声喊了句,“三爷。” 沈自熙披着一件极厚实的狐皮大氅,窝在太师椅上,跟前放着一个暖炉。他散着头发,脸被衬得愈发苍白,他用余光瞥了眼应崇,开口道:“东西买回来了?” “是,”应崇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表情犹豫,似是在纠结要不要说,“不过……” 暖炉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燃烧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偶尔还会响起翻书声。 沈自熙低低咳嗽了两声,抿了口手边的茶水,“要说什么就说,别在我这儿搞扭捏这套。” 应崇叹了口气,“我外出采买的时候听到了很多跟宋大小姐有关的话。” 应崇把自己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给了沈自熙,沈自熙懒洋洋地翻了一页书,眼皮子却都没抬一下,“嗯,知道了。” 虽说应崇跟了沈自熙多年,可大多数时候都能很猜透他心中所想。见他面不改色,犹豫了片刻,又继续道:“三爷,宋大姑娘进府的事,怎么会传到外面去?” 冲喜这事儿,不管放在平头百姓还是世家大族身上,都不算光彩。更何况镇国公脾气冷硬,最厌恶鬼神之说。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沈自熙往后一靠,面带倦色地打了个呵欠,“有人有心散播,还怕传不出去?” 应崇自然也听懂他话中的意思,眼中划过一丝轻蔑,随即拱手请示道:“可要属下出手?” “不必。” 沈自熙“啪”地一声合上书,脸上虽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倒是想看看,宋清正的女儿遇到这事,会怎么解决。” *** 宋觅娇出了蜀楼,先去了一趟丹阳街,正好遇见宋寻风下学,姐弟二人见了面,欢天喜地地说了好一通话。 宋寻风原想留她吃饭,可眼下她外出不便,天色也不早了,也不好继续耽误时间。 临走前,宋觅娇还特意叫来那个护院,好好盘问了一番。 她做在上方,低头看向站在正堂中央,一身精干短打,皮肤黝黑的青年人。 “你就是玄雀?” 被称作“玄雀”的青年人闻言抬头,宋觅娇这才看见,他脸上有一条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鼻翼的旧疤,像一条细小的蜈蚣趴在脸上,瞧着有些凶狠和吓人。 她被吓了一跳,水冬更是吓得发出一声短促尖叫,但很快又捂了嘴巴。 玄雀也很快低下头,简短地回了句:“正是。” 宋觅娇也平复好心情,语气冷静,“我听应崇说,你之前在谏议大夫李大人家中当差,李大人家里出事后,便没了东家。” 她人在镇国公府,当时又受了伤,给宋寻风找护院这事也是拜托给了应崇。他也不嫌麻烦,一拖二地找了房子,第二天就把这护院给安排好了。 但宋觅娇没见过人,难免有些不安心,便趁现在好好问问,也做敲打。若这护院见宋寻风一个稚子好拿捏,她也好叫他消了这心思。 玄雀表情冷淡,瞧着比迟刃还要冷一些,也并不是个多话的。 他闻言拱手回话,语气硬邦邦,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的,“正是如此,所以见宋少爷招护院,我便来了。” 宋觅娇点点头,又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在京中可还有亲人?” 玄雀倒也没有不耐烦,虽语气冷硬,但问什么答什么,瞧着不似有隐瞒,“二十二岁,我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摸爬滚打学了点拳脚功夫,并无亲人。” “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做吧。” 玄雀回她的话,都和应崇告诉自己的那些一样,倒也没作假。 她年纪虽不大,但很早就开始管家事,这种下人采买的事做过不少,也自觉是有识人本事的,对玄雀也多了几分放心,“阿寻人虽然调皮了些,但人还是宽和,也不苛待下人。” 宋觅娇笑着起身,“不过丹阳街离镇国公府不算远,我要是哪天想阿寻了,也会随时过来瞧他,府里就你一个护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跟水冬说。” 宋觅娇这话听着是在为玄雀着想,可实则却是在告诫他。 她随时都会过来,如果玄雀敢蹬鼻子上脸欺辱主子,那是半点都瞒不住的。 玄雀自然听得明白,再度拱手应了声“是”。 水冬瞧了瞧天色,附在宋觅娇耳边说道:“小姐,咱们该回府了,再不回去姑爷该找您了。” 虽说是附耳说的,可声音却足够让玄雀听得清楚。水冬这话也是宋觅娇教她说的,算是扯着沈自熙的旗号吓唬玄雀。 软硬兼施,若他是个不安分的,拿权势压一压,也会安分了。 “那走吧。” 宋觅娇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玄雀说道:“好好照顾少爷,若有人上门闹事,立刻来镇国公府寻我。” 宋觅娇抿了抿嘴,随即又加上一句,“派人去定西将军府寻大小姐也可。” “玄雀知道了。” 主仆二人出了宋府,迟刃也从北城的三味书屋回来了。 她今日要和牧云稚见面,可迟刃也跟了出来。 迟刃到底不是她的人,宋觅娇便找了个借口,打发她去买了几本当下最时兴的话本子,要她买好就来丹阳街的宋府等着。 时间倒是凑巧,主仆三人便一道驱车往镇国公府走。 水冬是宋觅娇的贴身婢女,便跟她一道坐在轿子里。她想到玄雀脸上的疤,不由得心惊,再三犹豫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不然我还是去找个牙婆给少爷买几个丫鬟吧,我看那玄雀人凶得很,少爷日日跟他一块儿,怕是夜里都要做噩梦呢。” 宋觅娇心里被明阙的事压得沉甸甸的,眼底布满愁容,听见水冬说这话,嗤笑一声,眼神却冷厉起来,“脸上有疤不可怕,可若是心里生疮烂洞,那才是最吓人的。” 水冬却一脸懵,“小姐这话……水冬听不明白。” 宋觅娇眼下实在也没心情同水冬解释这些事,便揭过了这个话题,反而问起镇国公府里的事来,“你这段时间跟国公府的人可熟悉了?” 水冬一下子来了精神,“我照小姐的吩咐,刻意同镇国公府的下人们打交道,他们都以为我和小姐是为了迅速在府里站稳脚跟,所以倒也没多心,收了我绣的荷包帕子,也会时不时透露些消息给我。” 这几日虽说水冬没去伺候宋觅娇,可她安排的时候却是都做好了的。尤其水冬还给长房大少爷院里负责洒扫的丫头送了不少东西,想要打听点什么,是比刚来的时候要方便多的。 宋觅娇闭上眼睛靠着车壁小憩,听见这话后点了点头,也不睁眼,只低声吩咐道:“你这段时间时刻帮我打探着,若梁氏和沈宝璎院里的下人外出,或者私下散播什么话,第一时间来回我。” 整个镇国公府,对她恨之入骨,巴不得她身败名裂的人也只有梁氏母女了。 她们是镇国公府二房的夫人小姐,想递个消息给定西将军府,对她们而言不过是多花费些银钱罢了。 她本不愿与人为敌,可既然这对母女贼心不死,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就别怪她心狠。 第19章 阴云密布 宋觅娇自从那日出门后,就再也没往外去过。 晋氏出身不高,又是继室,也没什么规矩和架子,小辈们的晨昏定省更是能免则免。加上国公爷和府里其他几位爷都去了江南,府里人少,这段时间便干脆不让人去请安了。 沈宝璎姐弟被沈自熙吓到后,也老实了许多,更不敢往沈自熙跟前去。 是以,宋觅娇倒是清净了不少,只每日去凌雪轩侍候汤药。 但自从宋觅娇和牧云稚见面再回府后,府中便三不五时有流言传出,说她明面上是和牧云稚见面,实则是在闺中好友的遮掩下,同明阙私会! 一开始还只是丫鬟之间的揣测闲谈,近来竟有鼎沸之势,分明是要以口舌作刃,要了宋觅娇的命! 就连迟刃这个并不怎么说话的,也旁敲侧击地给宋觅娇提过这事儿。 但不管府中流言传得多难听,宋觅娇都一概不参与,更没让人去外头打听,就当自己完全不知道,只一心在沈自熙跟前卖乖。 前儿冷了一阵,今天却难得见了太阳。宋觅娇看了眼天色,已经到沈自熙用药的时辰了。她净了手,正要去沈三郎的屋子,水冬就急忙从外头进来。 水冬神色紧张,先是左右顾盼一番,见四下无人便赶紧关了门,疾步走到宋觅娇面前,一脸笃定地回话道:“小姐,府里近来的那些消息都是从一个外院负责浆洗的丫鬟嘴里传出来的。” 水冬缓了口气,又继续道:“那丫鬟名叫红鸾,原本是沈五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但她偏生是个嘴上没门儿的,常与人嚼舌根,还经常把五小姐说的一些玩笑话添油加醋地往外头说,被三夫人周氏知晓后,便打发去了外院。” 宋觅娇蹙了蹙眉,“沈五小姐?是三房万姨娘所出的五姑娘?” 宋觅娇入府虽还不到一月,但她处境尴尬,自然会想方设法多多打听镇国公府的消息。长房袭了爵位,自是风头无两,二房有梁氏这么个厉害人物,平日里自然也张狂些。 倒是沈家三房…… 三房的老爷在朝中挂了一个虚职,成日里醉心诗书,并不在这些俗务上多费心思。三夫人周氏是医官世家的女儿,性子冷淡,也不爱掺和国公府的这些事。 那沈五姑娘是万姨娘的女儿,因三夫人周氏多年无所出,万姨娘的一双儿女就都养在她膝下。虽是庶出女儿,但三夫人性子磊落,三房那些姨娘们也都老实本分,并没什么坏心眼,加上又是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待她基本也是和嫡女没多大区别。所以这沈五小姐虽只是庶出,但也跟嫡出一般,配了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 但不管怎么说,三房一家子人在整个国公府里都不大出挑,所以宋觅娇乍一听到这事儿竟跟三房扯上了关系,不免有些惊讶。 见水冬点头称是,宋觅娇便坐下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却也不喝,只淡淡道:“从一个大丫鬟变成替人洗衣擦桌的粗使丫头,她怕是没法儿甘心的。” “正如小姐所言,那红鸾一心想回去当自己的大丫鬟,但三夫人下了死令不许她再近五小姐的身,她就把主意打到了沈四小姐那儿。” 宋觅娇闻言抬眸看了水冬一眼,忍不住轻笑一声,不知褒贬地低声吐出一句:“倒是有几分聪明,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沈宝璎跟她不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丫鬟倒也机灵,想着折辱她去讨沈宝璎的好,以求一个好前程。 茶水热气氤氲,宋觅娇的脸隐在雾气之后,虽看不清面容,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这倒是有趣了,三房的下人,竟会没来由地传我的闲话,那红鸾一个外院丫鬟,又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水冬立手站在一旁,听见宋觅娇自言自语一般的话,摇了摇头,表情有些沮丧,“再多的奴婢也探不出来了,但这话的确是从红鸾嘴里传出来的。” 宋觅娇起身走到水冬面前,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几日辛苦你了,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是我连累了你。” 水冬却一个劲儿的摇头,“小姐!水冬自小跟着你,自然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的!以后小姐不许再说这话了!” 宋觅娇被她逗笑,连连称好。 可水冬心里却惦记着自家小姐的清誉,一脸愁容地看向她:“小姐,流言越传越厉害,奴婢实在厉害,难不成真就由着这府里的下人坏您的清誉?” “管自然是要管的,但不能让我动手。” 她在这国公府无根基,也没人可用,凭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掐断流言的。况且是非对错皆在人心,流言的真假却全看听到的人信与不信。哪怕她舌灿莲花,不信的人终究不信。 要破此局,只能掐了源头。 “小姐的意思是……” 水冬还想再问下去,屋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迟刃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宋小姐,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来了。” 跟在迟刃身后的刘嬷嬷听到她的称呼,有些惊讶地抬了下头,但很快又收敛情绪,站在一旁等宋觅娇出来。 宋觅娇眉心一蹙,但很快又摆出一张笑脸,开门迎了出去。 “刘嬷嬷怎么来了,可是婆母有什么事?” 这位刘嬷嬷可不是普通的下人,她不仅是先前那位国公夫人的乳母,先夫人去后,就一直跟在晋氏身边,一手扶着这位出身不高,却嫁给姐夫做继室的庶女坐稳了国公府主母的位置。 晋氏待她,也多有敬重。 看来,流言纷纷,晋氏终于也看不过去了。 刘嬷嬷先是冲宋觅娇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起身后才不急不缓地说出此番前来的原因:“三少夫人,国公夫人请您去正堂。” 宋觅娇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婆母怎会突然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刘嬷嬷口风紧,半点消息也不曾透露,推脱道:“奴婢不知,还请三少夫人移步正堂。” 宋觅娇应了声“好”,却没立马跟着刘嬷嬷过去,“只是这会儿三爷该用药了,劳嬷嬷稍等,我伺候完汤药就跟嬷嬷一道过去。” 宋觅娇一日三次,次次不落伺候沈自熙喝药的事阖府皆知,刘嬷嬷倒也不敢多说什么,低眉顺眼地跟着宋觅娇一起去了凌雪轩。 府中流言不断,沈自熙虽身子不好,整日都窝在房里休养,但他眼未瞎耳未聋,身边还有应崇这么个得力手下,迟刃也是他的人。若说他丝毫未曾听说,宋觅娇自然是不信的。她刚开始也担心过,生怕沈自熙信了流言,会像对付下人和沈宝璎那样对付她,可沈自熙竟从未问过,甚至连提都没提过这事儿。 之前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但如今晋氏都找过来了,也是时候去解释一番了。 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左右她行事坦荡磊落,问心无愧。 刘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也知道沈自熙脾气古怪,一向不喜欢旁人踏入自己的地界,就站在门外候着,可她的眼睛耳朵却敏锐得很,时刻注意着里头发生的事。 宋觅娇先是被水冬耽误了一阵儿,又被刘嬷嬷的话绊住腿脚,所以今天迟了一些,沈自熙原本都垮着一张脸准备喝了,见宋觅娇匆匆赶来,便又把药放回桌上,语气十分不好,“我还以为你贵人事忙,不来了。” “伺候三爷用药是头等大事,什么事都没你的事重要,”宋觅娇轻笑着端起桌上的药碗,“不过是刚刚国公夫人派刘嬷嬷过来,说有事找我,这才耽误了一会儿。” 沈自熙挑眉看向宋觅娇,“她找你?什么事?” 宋觅娇刚把汤勺递到沈自熙嘴边,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话,汤勺被嘴唇一碰,满满当当的药汁便溢了出来,大半勺药汁都洒到了沈自熙脸上。 “哎呀!” 宋觅娇低呼一声,连忙用手去擦, 她指腹微凉却柔软,又担心沈自熙生气,手上没章法地一通胡擦,叫沈自熙不大自在。 “你……” 沈自熙眉心紧皱,握住她的手腕正要往外推,却十分眼尖地看到刘嬷嬷竟一个劲儿地往里窥探。 沈自熙眼中划过一丝不悦,往外推的动作一下子成了拉,宋觅娇身子不稳,几乎是趴进了沈自熙怀里。他身上的药香混杂着淡淡的松枝香气,猛然将宋觅娇包围。 她一下子就红了脸,想撑着床沿起来,却摁到了沈自熙的大腿上。 沈自熙闷哼一声。 宋觅娇头皮发麻,差点原地蹦起来。 好在她一通手忙脚乱后,总算是直起了身子,可手腕却还是被沈自熙握着。 沈自熙带着她的手腕,轻轻摩挲着自己沾染了药汁的下巴,一边擦还一边说话,“要这样轻一点擦,知道了吗?” 他下巴虽光洁,却还是偶尔能触到呼之欲出的胡茬,这样亲密的触碰让宋觅娇很是不自在,半是挣扎半是嘟囔着:“我刚刚只是慌了神……用手擦又擦不干净,还是……” 沈自熙却笑,“那用你的袖子擦好了。” 宋觅娇想趁机把手抽回来,却被沈自熙拽得死死的,“用袖子擦,我这衣裳就没法穿了。” “不是让应崇去置办了吗,不够?” 沈自熙偏头看向屋外,正好跟满脸惊讶的刘嬷嬷对视。刘嬷嬷后背一凉,连忙低下头往后缩,可心里却掀起一阵风浪。 沈自熙眼里划过一丝嘲弄,却也把戏做了下去,“应崇,再去给夫人……” “不用不用!” 宋觅娇见沈自熙竟又要命人给她置办衣服,连忙开口阻止。 她入府那几日,正是被梁氏母女刁难得最厉害的时候,又受伤养了好一阵儿,待醒后才在房间里发现除了衣裳首饰,连女儿家惯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应俱全。 后来才从应崇那儿知道,这些都是她入府第二日,沈自熙让他去置办的。 宋觅娇不免感激,但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欠的人情要是再多下去,那她更不知要如何偿还了。 “算了,不要就不要。” 沈自熙见刘嬷嬷不敢再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往里瞧,也没了做戏的心思,顺势就松开了她,却又不小心瞥到宋觅娇手臂内侧的鞭伤。 伤口结痂成疤,眼下就像一条黑蛇,攀在宋觅娇白皙的手臂上,十分突兀。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府上没大夫给你看病?” 宋觅娇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手臂上的疤痕,猛地拉下袖子,表情有些难难堪,“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 宋觅娇笑容苦涩,左手隔着袖子捂着右臂疤痕的位置,“疤痕本就难除,不怪大夫。” 沈自熙瞥见她嘴角那抹苦笑,有些烦恼地摁了摁眉心。 那位叫他要好好照管宋清正的一对儿女,上次这丫头挨了沈宝璎一顿鞭打,被那位知道后便责骂过他了,若再出什么幺蛾子,恐怕那位会忍不住亲自出手,届时只怕对大局不利。 可……女儿家身上留疤,这难道也算没照管好?只要没把命搭上不就行了? 但沈自熙又想到刚刚瞥见的那抹苦笑,心里就更烦,唤应崇的时候语气更多了几分不耐,“应崇!” “三爷,近来府中……” 宋觅娇犹豫了许久,正想问问他有没有听到过府里的传言,却被他不耐烦的语气给唬了回去。 应崇也来得极快,叫宋觅娇彻底没了再说话的机会。 “三爷,有何吩咐。” 沈自熙一手拽着被子,翻身盖上,背对着宋觅娇,“把冰肌玉骨膏给她。”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但应崇很快就反应过来,先是看了宋觅娇一眼,随即走到一旁的柜子里翻找了一番,找出一个由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瓷瓶,十分恭敬地奉到了宋觅娇面前。 宋觅娇看着眼前的瓷瓶,下意识去看沈自熙,却只瞧见一床拱得高高的被子,她无奈,只能问应崇:“这是什么?” “回夫人的话,冰肌玉骨膏,是千金难求的祛疤圣药,便是三爷也只有这一瓶。夫人上次被鞭打留下的疤,只消涂抹个三五次,便能全消了。” “真的吗?!” 宋觅娇十分惊喜,女为悦己者容,她自然不希望身上满是疤痕,虽再三让自己接受了,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好不容易有办法能去掉这些疤痕,她当然高兴。 可就在宋觅娇想伸手去接的时候,却犹豫了起来,“这东西如此贵重,我……” 沈自熙本就心烦,见宋觅娇为了这么瓶小玩意儿纠结来纠结去,整个人愈发暴躁,他撑着床沿坐起身,从应崇手里夺过瓷瓶,径直抛进宋觅娇怀里,“行了,要你拿着就拿着,药钱我会让人从沈宝璎的月银里扣。” “你若是再吵,我就让应崇把你扔出去!” 宋觅娇连忙接住,见沈自熙又钻进被子躺下,也不再纠结,便冲他的背影道了谢。 “国公夫人还在正堂等我,觅娇就先告退了。” 凌雪轩安静了下来,沈自熙表情不耐,摁着太阳穴掀了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酝酿起一场冬雨来。 “宋清正到底能不能放出来,这费心劳神的差事我还要干多久?” 应崇站在沈自熙身后拱手回话,脸色也不大好,“淮齐传来消息,只怕……宋大人是保不住了。” 沈自熙猛地蹙了一下眉,当机立断吩咐道:“给那位传信,我今夜要去见他。” “这个时候去会不会太惹眼了?三爷,不如……” 沈自熙冷笑一声,气势冷冽,哪里还有往日命不久矣的羸弱模样,他的手握住窗沿,说话的时候猛地用力一摁,“再不去,只怕宋清正都要再世为人了。” 待松手时,刚刚被他握住的地方竟凹下去一块。 “是。” 应崇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应下。 “那宋姑娘那边……” “迟刃也跟去了,若有要事,她自会来禀报的。” 外头一丝阳光也无,沈自熙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周身都泛着寒气,说出来的话更是冷硬,“若宋清正也没了,那他的一对儿女于我而言,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第20章 拉锯 宋觅娇在凌雪轩耽误了好一阵儿,跟刘嬷嬷一起赶到正堂的时候,晋氏和梁氏已经干坐了许久了。别说了梁氏,便是素来对宋觅娇和颜悦色的晋氏,脸色也不大好看。 好在宋觅娇乖觉,一到就立马请罪,又搬出伺候沈自熙用药的理由,让堂上两位长辈不好多说什么。 晋氏表情冷淡,明明刘嬷嬷就在宋觅娇身边,却也没让她扶一把,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对三郎尽心,是个好孩子,坐下吧。” 她见宋觅娇竟真就一句话不说,舒舒服服地坐下,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言语也凌冽起来,“我怜你年纪轻轻家中便遭了变故,也知道让你冲喜是委屈了你。” 可梁氏张扬惯了,晋氏话还没说完,她就迫不及待地抢了话头,“嫂嫂,她一个罪臣之女,有什么好委屈的,又不是叫她嫁给杀猪打渔的,她嫁的可是咱们长房嫡子!这宋觅娇竟敢做出这样不文之事,要我说不如浸猪笼!也免得脏了咱们沈家的地!” 晋氏不懂声色地看了梁氏一眼,脸上飞快划过一丝厌恶。她没搭腔,端正了身子看着一脸惊讶的宋觅娇,“即便你心中不甘,却也不能行为不端,毁我公府的清白门楣!” 宋觅娇虽心里早就知道晋氏是为了流言一事才叫她来的,看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十分委屈又震惊地看着她,“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行为不端一罪,儿媳实在担不起!” “府内府外流言纷纷,你说你不知道?” 宋觅娇委屈得不行,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儿媳愚钝,实在不知母亲所说的流言是什么,况且……既是流言,又岂可当真?” 梁氏怎会让宋觅娇含糊过去,冷笑着呷了口茶,“呵,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 她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那武阳侯府的五少爷明阙前不久才回了金陵,你敢说你不知?!” 宋觅娇朝她看了过去,“二婶婶说的前不久是什么时候?” “我入府还不到一月,先是被四妹妹饿七弟一顿马鞭,又躺在床上休养了数日,此后便再也没出过家门,明家少爷的事我一个后宅妇人,又如何得知?” 梁氏被宋觅娇噎了一下,心里也忍不住埋怨起自家那沉不住气的女儿,明晃晃地就把把柄递给了旁人。 她冷哼一声,“你还真是巧舌如簧。” 梁氏不等宋觅娇多说什么,又一件事一件事地梳理起来,仿佛她才是宋觅娇的正经婆母一般质问道:“明阙回金陵的第二日你便借口和定西将军家的小姐有约外出,况且明阙前一晚才去过定西将军府,真就这么巧?” “你爹没入狱前,你和明阙的婚事可是人尽皆知的!” 梁氏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若不是和明阙私会,又是做什么?!” 宋觅娇之前还一言不发,见梁氏明晃晃地把罪名扣在自己身上,酝酿了许久的眼泪总算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二婶婶说的是什么话!” 她脸色苍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真真是我见犹怜。 宋觅娇哭得虽厉害,可说的话却清清楚楚,“我那日出门是三爷亲自点的头,见的只有云稚一人,蜀楼上下的客人小二都亲眼所见。更何况我如今无权无势,更无人可用,又怎能像二婶婶一般打听到外面的消息。二婶婶并无实证,可一开口就给我定了罪名,儿媳不服!” “不服?你有什么好不服的,阖府上下都传遍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宋觅娇抬头,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梁氏,“我知道二婶婶是记恨当年我家与明家的婚事,但儿女婚事是父母做主,又是两家打小便定下的,二婶婶便是再恼恨,也不该拿这样毁人清誉的事来栽赃陷害我啊!” 梁氏最恨的便是沈宝璎和明阙那场未成的婚事,宋觅娇字字句句都在踩她的痛脚。梁氏想驳斥,却一口气没顺过来,憋得胸口火辣辣得疼,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反观宋觅娇,她说到伤心处,哭得更是厉害,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也哑了一分,“我眼下无依无靠,犹如浮萍一般,可即便二婶婶再不喜欢我,我也入了公府的门,有了夫君和正经婆母,即便二婶婶身份尊贵,娘家得力,也没有随意插手长房私事的道理。” “二婶婶不花心思教养儿女,却浪费时间在我身上编造罪名。若我刚刚入府就被四妹和七弟鞭打了一番的事被外人得知,只怕四妹妹的婚事越发艰难!” 宋觅娇虽是哭着说的这话,可言辞犀利思维缜密,梁氏错过搭腔的时机,后面竟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她被宋觅娇捅了把软刀子,先是暗中说她手伸得太长,插手长房家事,又明着打她的耳光,斥她不会教养儿女,到最后竟还威胁了起来。 晋氏话都还没说上两句,梁氏就和宋觅娇吵得不可开交。她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只好摁着额头,表情难受地靠着椅子扶手,“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梁氏素来是个只许自己张狂不许旁人反抗的炮仗脾气,被宋觅娇这么个小辈骂了一通,她气得直接站了起来,抡起胳膊就冲宋觅娇脸上去了,“你个小贱蹄子,竟敢威胁我?!” 晋氏见梁氏竟不顾体面,还想在她面前动手,即便她脾气再好,此刻也压不住火气,接连拍了好几下桌子,“你给我住手!” 宋觅娇自然也不会愣着挨打,她作势冲晋氏行了个大礼,就这样避开了梁氏挥来的巴掌,“还请母亲给儿媳做主!” 梁氏气狠了,又没打着人,手一下子挥空了,险些站不稳一头栽在地上。 但就算是站稳了,她头上的赤金点翠如意步摇也从头发上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一缕头发就这么散下来,着实狼狈。 梁氏自诩体面,哪里像今日这般丢人过。 她一双眸子气得通红,看着宋觅娇单薄的后背,只恨不得一口把人给吞了! 晋氏看着眼前的一片糟乱,太阳穴突突直跳,又见梁氏哪儿还有半分官眷贵妇的尊贵和体面,忍不住呵斥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 “大嫂嫂!这宋觅娇——” 晋氏的头实在痛得厉害,见梁氏还不死心,气得直接摔了杯子,“好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碎瓷片飞溅,梁氏满脸不甘心,她心中本就看不上庶女出身的晋氏,同她交好无非也是看她性子软弱好拿捏,却不想现在她竟帮着宋觅娇那个小贱人! 晋氏闭眼缓了片刻,好半晌才满脸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向还在垂泪的宋觅娇,“你二婶婶话虽然尖锐了些,但也是为了国公府的声誉着想。” “府中传言虽不知真假,但既然传得这么难听,我身为当家主母,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晋氏先是简单安抚了宋觅娇的情绪,又拿出主母的架子,想要惩治她一番,“你……” 可刚开口,就被宋觅娇夺去了话头。 “母亲可查过这话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 晋氏一愣,“你什么意思?” 宋觅娇擦掉眼角泪痕,哪里还有刚才委屈娇弱的模样,流过泪的眼睛就像是被清水冲洗过的黑曜石,漆黑晶亮,“此等流言污人清听,若不是有人有心传扬,又怎会闹得这般沸沸扬扬?还传到了母亲和二婶婶耳中。” “若留着此人兴风作浪,那她今日可以胡乱编造儿媳的谣言,明日指不定还能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要是被外人得知,丢了国公府的脸面不说……”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晋氏,“只怕母亲也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利,连下人都约束不好。” 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也顾不上头疼不头疼的了,直勾勾地看着宋觅娇,眼底暗藏审视之意。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打量这位像物件儿一般嫁进府里给沈自熙冲喜的宋家大小姐。 本以为,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可怜人,却不想真这宋觅娇不仅有本事笼络住沈自熙,还是个能言善辩的聪明人。 “儿媳自知添了麻烦,自请去家祠罚跪。可还请母亲做主,找出散播流言之人。一来可证明儿媳的清白,二来也可整治家风,望母亲成全!” 晋氏收回视线,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明着给宋觅娇答复,反倒吩咐刘嬷嬷,“既如此,就带三少夫人去家祠吧。地上冷硬,记得多备几个蒲团。” 第21章 釜底抽薪 晋氏为人低调,虽是国公府的主母,却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是以,望春轩入了夜便显得格外安静,只有侧屋的小佛堂还灯火通明。 晋氏手持佛珠,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求神拜佛,待听见刘嬷嬷进来的动静后,才睁眼轻声问道:“刘嬷嬷,宋家的,还在祠堂跪着么?” 小佛堂的烛光摇曳,刘嬷嬷动作很轻,回话的声音也轻,“奴婢刚差人去看了,正跪着呢。因着是祠堂,也不好叫人送饭进去。” “竟连饭都没吃。”晋氏捻佛珠的动作一顿,她叹了口气,搭着刘嬷嬷的手起身,语气似有不忍,“罢了,不然你……” “夫人,今日在堂上,二夫人就已经不大高兴了。为一个破落户家的小姐得罪二夫人,”刘嬷嬷上了年纪,声音里虽多了几分沙哑,谈到此事时,却是直截了当地冷淡:“不值当。” 梁氏出身尊贵,乃金陵梁家最年幼的嫡女。梁家祖上出过好几位状元爷,梁氏的祖父更是被加封为太子太师,一家子文官清流,在朝中备受赞誉。 镇国公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爵位,朝堂更重文臣,他们这些武将免不得被人说上几句“兵鲁子”,便想着和梁家那般的书香世家结亲。 却不想,梁氏并没有书香世家女儿的端庄娇柔,反倒是个泼辣性子。 嫁进国公府前几年倒还好,众人只当她性子直接爽利,但日子久了才发现梁氏是个不容人的。沈二爷因此没少跟她吵架,但即便如此,因着她的娘家,国公府上下也都不敢有所怠慢。 沈家二夫人的吃穿用度,甚至比晋氏这个正经主母还要高出一截。 但谁叫人家梁氏的兄长在朝任度支使要职,掌管天下钱帛,这样逾制的事,也没人计较过。 所以刘嬷嬷说的,为了一个破落户得罪有权有钱的梁家,的确不值当。 小佛堂里沉默了许久,晋氏也不再说要派人去接宋觅娇出来的事,反倒问起凌雪轩那边的事,“三郎傍晚的时候又吐血了,大夫看后可说什么了吗?” 刘嬷嬷扶着晋氏回了主屋,闻言摇了摇头,“三少爷的身子您也知道,大夫反反复复也只让休养,再给不出旁的法子了。” 说到沈自熙的身体,晋氏又忍不住红了眼睛,“瞧着之前那孩子的身子好了些,我还真以为是冲喜的好处。还是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刘嬷嬷也跟着叹了口气,“这全天下的大夫,夫人您都快请遍了。三少爷的病症本就是从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若真有办法,凭咱们镇国公府的财势权位,哪儿有治不好的?” 她说完顿了顿,那双因为上年纪而变得浑浊的眼珠子不停打转,显出几分被年岁浸润出的精明来,“不过今日老奴去传话时,倒是看见三少爷同宋家那位姑娘感情深厚,颇有几分新婚夫妇蜜里调油的架势,只是……” “若真是那样上心,她如今跪在祠堂,三少爷又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 “前几次,三少爷可都是亲自替宋家那个出头的。” 刘嬷嬷突然发笑,本就皱巴巴的脸越发显得苍老,“这流言又不似别的,传得有鼻子有眼不说,还牵扯到男女之事,三少爷的脾气夫人最清楚,能这般轻易揭过?” 丫鬟檀香早早就备好了给晋氏净手的水,见刘嬷嬷扶着主母回来,连忙就端了上去。 晋氏把手浸在撒了花瓣的水中,手轻轻一荡,便搅散了倒映在水面上的面容,“那孩子不是又病重了么,兴许实在管不了旁人了。” 刘嬷嬷接过檀香递来的帕子,亲自帮晋氏擦干手,“就算没法儿亲自去,吩咐应崇一声,宋家那位也不至于现在都在祠堂跪着。” “依老奴看,三少爷今日那副夫妻恩爱的模样,无非也只是装一装罢了。” 晋氏坐在镜子面前,檀香和沉香两个丫头十分乖觉,一言不发地上前替她卸下头上的钗环。 屋子里只有刘嬷嬷略显苍老的声音,“毕竟前不久三少爷还对她青眼有加,甚至惩处了四小姐和七少爷给宋家的出气。若这会儿真当着下人的面态度大改,传出去流言只会越发厉害,他脸上也没光。” 晋氏看着镜中自己的容貌,同梁氏那用锦衣玉食堆砌起来的娇艳美貌比起来,她的确是寡淡了不少。 但因着常年礼佛,瞧着却多了几分祥和,慈眉善目又悲天悯人的模样,像极了一尊菩萨。虽同她不到四十的容貌有些不搭,却很难叫人生出不好的情绪来。 “流言就是流言,又没实证,不好随意给人定下罪名。待三郎身子好一些,我再找他商谈,看如何处置这件事吧。” “另外,这几日该查得也得查,话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又是谁嚼主人家的舌根,这些事都要查个清楚明白。若真有那等见不得主子好的下人,就给发卖了。我可不想国公爷回来听到这些污糟事。” 想到府内府外的流言纷纷,晋氏叹了口气,眉眼间又多了几分愁绪,“你明日派人去凌雪轩看看吧,三郎那孩子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 “奴婢知道了。” 刘嬷嬷也不再说凌雪轩那边的动静,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伺候晋氏梳洗睡觉。主仆二人似乎都忘了还在祠堂跪着的宋觅娇。 *** 夜幕沉沉,冬夜的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粒子,寒意几乎沁到了骨头缝里。 城中大道上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可远在城郊的孤山寺却灯火通明,从山脚到禅房门口,都有不少人把守。 “您的身子,比上次见面时还差了些。” 本该在凌雪轩养病的沈自熙却在孤山寺的禅房里,一边说话,一边倒了杯热茶,十分恭敬地递给了斜前方穿了一件带兜帽的狐裘的男人。 男人的脸隐在黑暗中,虽看不清面容,可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却显露出此人的不一般。 “老毛病了,无碍。” 男人说着说着就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又喝了口热茶缓了缓,才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今日着急见我,是为了宋清正的事吧。” “是。” 沈自熙答得干脆,“宋清正的事,真的就无力回天了吗?” “嗤——” 男人听到沈自熙的话,竟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 “我要保的人,一向是保不住的。” 他说得小声,只有禅房内的沈自熙听了个分明。 “老夫人的手,这两年的确是伸得太长了些。”沈自熙默了默,指腹轻轻摩挲杯沿,看起来是个闲散的富贵公子,可眼中却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既然她要送走宋清正,那就送走吧。” 暗处的男人一愣,转了转自己的玉扳指,转瞬间就明白了沈自熙的意思。 他垂眸轻笑,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也好,就让她以为宋清正于我而言已经是颗无用的棋子,动起手来也会更爽快些。” 那位老夫人在朝中的势力错综复杂,于他们而言就是藏在暗中的一把把利刃。他有心拔除,却奈何他在明,敌人在暗,处处受人掣肘。 要让幕后之人动手,总得有鱼饵才行。 宋清正,就是眼下最合适的鱼饵。 明明不久前还在想方设法要护住宋清正的性命,可就在刚刚的三言两语间定下了宋清正的生死。 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积雪压垮了干枯的枝丫,发出断裂的“咔咔”声,还伴随着男人的低语:“就让宋清正死在流放的路上吧。” 沈自熙放下杯子,起身冲男人行了个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清正到底也为我做了不少事情,即便护不住他的命,也该保住他的一双儿女,总不至于让宋家绝了后。” 沈自熙听到这话暗道不好,抬眸看了过去,却见男人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听说宋清正的女儿模样性情样样都是顶尖的,你若喜欢,假戏真做也无妨。” 沈自熙一下子想到宋觅娇那张娇艳的脸。模样确是顶尖,性情也的确不错。想来是随了她的父亲,更是个聪明人。 男人见沈自熙竟出神了,有些惊讶挑了下眉毛。 他原本只是开的玩笑,难不成沈自熙竟听进心了? 他是最知道沈自熙性情的人,能让他出神,看来宋家那位大小姐,的确有过人之处。 男人转了转扳指,竟没来由得生出一分好奇来——要不要想法子见一见? 好在沈自熙只是愣了下,回过神后就很快否了男人的提议,“您知道的,我没有成家的打算。” “况且宋家姑娘只是被逼无奈才进了镇国公府,待事情一了,我会想办法送她回宋家。” “倒是您,总得留个子嗣,不然……” 男人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他笑着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沈自熙的话,“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沈自熙也只能作罢,护着戴好兜帽的男人出了禅房,“我命人护送您回去。” 第22章 你来我往 昨夜下了场大雪,祠堂空旷,又只有些牌位和供奉,冷风从门缝和窗缝挤进来,刀子似的割在宋觅娇的脸和手上,整个祠堂冷得跟雪地别无二致。 虽说宋觅娇主仆俩一早就做了准备,不仅在膝盖上系了鹅绒软垫,穿得也远比前几日厚些。但即便如此,宋觅娇和水冬在这儿待了一夜,还是被冻得厉害,脸色煞白。 水冬双手环膝,坐在宋觅娇身边替她挡风。可这地方四面漏风,她根本无计可施。 水冬冷得嘴唇发白,忍不住偏头去看自家小姐,“小姐,咱们还要在祠堂跪多久啊?这里冷得厉害,又没人给咱们送东西吃,奴婢担心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住。” 宋觅娇挪了挪坐着的的蒲团,又在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放心吧,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人的。” 她虽守礼,却不迂腐。若她真的老老实实在地上跪一夜,只怕等不到天亮,膝盖就会肿得没法儿看了。 况且来祠堂跪着本就是为了逼晋氏去查府里的下人,她可不会因此作践自个儿的身子。 “您是说三少爷?” 宋觅娇一愣,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确动过这个念头。兴许是前几次遇难,都是沈自熙出手相助,她竟下意识地生出几分指望来。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 她比谁都清楚,这偌大个镇国公府,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不是他。”宋觅娇摇了摇头,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枯坐了一晚上,身上僵得厉害,“我自请罚跪,却不是错了认罚,是要逼着沈家的长辈们去查清此事。” “只要有人去查,那大夫人就不可能真让我一直在这儿跪着。” 宋觅娇看着削瘦软弱,却十分坚韧,“毕竟眼下谁都不知道真相,若真让我一直在祠堂里跪着,加上前一阵儿沈四和沈七给的那顿鞭子,这镇国公府连带着梁家的名声,都不会好听。” “况且正如你所说,这里又冷又饿,若我病倒了,那镇国公长房不详的传闻只怕又要卷土重来了。” 听宋觅娇这么一说,水冬才想起,镇国公府原本在金陵东城的点将台街,是后头才搬到北城的洒金街来的。 一切,都是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 就在二十二年前,前一位国公夫人,也就是现在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晋氏的嫡姐,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却死于一场大火。 那火从下人的耳房燃起,一路烧到大晋氏的卧房。因大火起得诡异,又是在半夜里,竟久久没能扑灭,却不想大晋氏竟就在大火里生下了一个男婴。 好不容易把大火扑灭了,可大晋氏却因为产后虚弱,加上被今夜的大火惊吓,竟当晚就去了。 而三少爷沈自熙也因为早产,胎里不足,再加上刚出生就吸进许多烟尘,险些就跟着大晋氏一道去了。 可就算费尽千辛万苦地保住了沈家三少爷的性命,却因身体孱弱,被大夫断言年岁不永。 而当时只有七岁的大少爷沈自棠,看到大火烧了母亲的卧房,竟趁下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端起一盆水冲进火场里头。七岁大的孩子,刚冲进去就被浓烟迷了眼睛,原是一心救母亲,却差点被房梁压倒,险些把自个儿也搭进去。 好在被几个眼尖的下人发现了,这才急忙把人救出来。 可大少爷的脸却被火燎了一片,原本白嫩干净的脸上多了一片怎么也去不掉的鹅卵石大小的烫伤,生生毁了容貌。 而当时刚承袭爵位的镇国公奉命入宫,这才逃过一劫。 镇国公府的这场大火损失惨重,其后更是被人诟病,说都是他沈家杀孽太重,被神佛厌弃,这才降下天火。 虽说最后查明,这火是因为长房下人屋里的油灯不小心燎了被子引起的,那下人又吃多了酒睡死过去,没有及时察觉。加上当晚起了大风,这火才会燃得这样汹汹。 可堂堂国公府,即便一个下人喝醉了酒昏死过去,阖府上下这么多奴仆,还有那些守夜的,竟就没一个发现的? 但到底已经二十多年了,时过境迁,镇国公迁了府,多年来又战功赫赫,威名在外,也没人敢再拿这些叫人不悦的旧事来嚼舌根。 “我好好的一个人嫁进来,不到一个月就病重两次,晋氏这个当家主母的罪责可是最大的。” 听完自家小姐的话,水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又想到什么似的不解道:“那为什么大夫人昨晚不派人来接小姐出去?” 宋觅娇嗤笑一声,“你以为梁氏是好相与的?若我一点罪都不受,梁氏只怕会刻薄上我那位婆母。” “让我在祠堂跪一晚,让梁氏出出气,之后又随便找个借口接我出去,这样才是两不得罪。” 能在大宅院里当家做主,若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话,那晋氏这二十多年的国公夫人,就算是白当了。 果不其然,宋觅娇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反应极快,拉着水冬跪了回去,神色乖巧虔诚,眉眼又多了几分久跪的不适,仿佛真的跪了一宿。 来的人是晋氏身边的大丫鬟檀香。 檀香推门进来,看见宋觅娇真的乖乖跪着,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又换上一副焦急模样,连忙上前搀扶宋觅娇,口中还不住地说着:“三少夫人快起来吧,大夫人特意吩咐奴婢来接您出去呢!” 宋觅娇面色疲惫,被檀香扶着站了起来,却因为跪久了站不稳,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下去,好在被檀香拉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 她有些惊讶地握住檀香的手腕,急切道:“母亲可是查到散播流言的人了?” “大夫人正在查呢,各房各院的下人们都被叫去问话了,三少夫人您宽心。” 宋觅娇一听,作势又要跪回去,眼角也沁出泪来,真真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模样,“既然还没找到,那我就继续在这儿跪着吧。 “我家中虽落了难,但我到底也是被好好教导长大的,若要我继续被那些污言秽语中伤,我宁可跪死在祠堂,也要证明我的清白。” 檀香没想到宋觅娇会来这一手,有着乱了分寸,可想到晋氏无论如何又要她把人带出祠堂的吩咐,又镇定下来。 “三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呀!大夫人已经下令不许下人们再胡言乱语,还惩处了好几个素来就喜欢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这会儿也正查着呢。” “您要是因为这等没影儿的事生了病,苦的可是自个儿的身子!” 檀香说着,又再去扶,宋觅娇也三分真七分假地由她去了。 她听了这话后,虽还有些委屈,脸上却多了几分感激,“若不是母亲,只怕我真的就要被这毁人清誉的流言生吞活剥了。” “我合该给母亲磕头谢恩才是。” 檀香扶着宋觅娇出了祠堂,水冬也装作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大夫人知道您的孝心,派我来时就说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您再去谢恩也不迟。” “况且……”檀香顿了顿,“昨儿个三少爷又病重了,您还是先去凌雪轩看看吧!” 宋觅娇眉心一蹙,昨天都还好好的,怎么夜里就病重了? 难不成真是她福泽深厚,沈自熙离了她就不得安生。 也太巧了些。 她心中一直挂念着那晚雪夜的疑影儿,虽怀疑,可面上却装出一副骇然模样,甚至连步伐都快了几分,“三爷怎得又不好了?!水冬,快跟我回凌雪轩!” 第23章 骤醒 沈自熙身子不好,这样突然病重的事早就发生百八十次了,是以,凌雪轩的下人们依旧井然有序,半点瞧不出慌乱来。 应崇远远就看到檀香扶着宋觅娇过来,身后还跟了个一瘸一拐的水冬。 他这才想起,昨日宋家这位大姑娘自请去家祠罚跪,只是三爷那个时候忙着去见贵人,腾不出手来帮她。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从祠堂出来了。 但既然昨日他们没插手这事,今天应崇也就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连忙迎了上去,“夫人这是怎么了?” 宋觅娇在门口站定,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面带倦色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微微垂眸,脸上带了一丝苦意,“想来是我这段时日行事不够稳重妥当,招了不少风言风语,连累府中清誉……” 宋觅娇说着又笑了笑,倒像是十分体贴地替沈家长辈们解释道:“是我自请去家祠罚跪的,不碍事。” 她这话滴水不漏,应崇和檀香都没来得及接话,宋觅娇就换上一副担忧模样,“三爷怎么样了?大夫来瞧过吗?” 檀香支棱着耳朵,也想知道沈自熙的身子如何了,才好回去给大夫人回话。 “哎……”只听应崇叹了口气,愁眉不展,“三爷的身子一向不好,大夫也束手无策。昨夜灌了一剂猛药,今晨算是稳住了,现下应该还睡着。” “那我进去看看三爷吧。” 宋觅娇正要推门进去,却被应崇拦了下来,“夫人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宿,还是先去休息吧。三爷这儿有我和迟刃,夫人放……” “迟刃姑娘也在吗?” 宋觅娇反应极快,一下子就抓住了话茬,收敛了脸上的情绪,看不出喜怒来,“若姑娘心怀旧主,不然还是让她回去伺候三爷吧,我身边有水冬伺候就足够了。” 应崇先是听得莫名其妙,又瞥见宋觅娇的脸色,见一旁的水冬竟也面带不悦地撇了撇嘴,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夫人说的什么话,迟刃昨日也是见夫人被大夫人请去说话却久久未归,又不好贸然前去打扰,所以才来凌雪轩请三爷的。只是没想到三爷病重,她到底也是从三爷身边出去的,是用惯了的人,这才留着伺候。” 应崇急出一脑门子的汗来,生怕宋觅娇误会,“迟刃真就是在三爷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不是夫人您想的那样……” 宋觅娇也不跟他纠缠,坦然接受应崇的说辞,“既然我来了,就让迟刃回去休息吧,这一晚上下来定然也累了。” 她能扮贤良淑德的端庄正妻,自然也能耍一耍新妇的娇气。况且她才受了委屈跪祠堂,想见见夫君又被拦下,有点怨气再正常不过了。 况且她是沈自熙亲口认下的夫人,不管是过问夫君身边伺候的丫鬟妾室,还是在他生病的时候伺候,这都是分内的事。 “三爷身子不爽利,我这做娘子的,自然该在这个时候尽心。否则母亲也该说我不懂事了。” 宋觅娇不卑不亢,话里话外都是对沈自熙的关心,应崇便是生了一百零八张嘴,也想不出不让她去照顾人家自个儿夫君的理由。 应崇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叫他打架,哪怕是刀山火海他定然眉毛都不皱一下的,可后宅妇人这些心机手段,他怎么应付得来? 眼下只能如稚子一般被宋觅娇牵着鼻子走。 “你也守了一晚上,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差人来叫你。” 宋觅娇像极了一个宽容大度又体贴下人的好主子,愣是堵得应崇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她打通了应崇那儿,又扭头看向檀香,“檀香姑娘还是先回母亲身边伺候吧,还请姑娘转告母亲,待真相大白,我必定拜谢。” 檀香也得了自己想探听的消息,不继续在这儿惹眼,行了个礼道:“少夫人客气了,大夫人也说了,若凌雪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差人来。” 待打发了檀香,宋觅娇便进了沈自熙的屋子。 炭火烤着一股子清苦的草药味儿,闻得宋觅娇眉头紧蹙。 沈自熙的身体虽然不好,但贵公子的骄矜和将就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会儿虽还昏睡着,万一醒来闻到屋子里这个味道,定然是要发脾气的。 宋觅娇便开了屏风后头的一扇窗,既能透气,又不让冷风吹到床边。 等做完这些事,宋觅娇才在沈自熙床边坐下。 她都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看见沈自熙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了。 她虽然不敢真的把他当做靠山,但整个镇国公府,沈自熙是唯一一个愿意对她伸出援手的人,若这个人也没了,她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于她而言,沈自熙要活得好一些,长久一些,她的日子才能好过。 可到底是什么病症,能让一个人羸弱成这样? 早产导致胎里不足的人不在少数,可也没有一个是像沈自熙这般严重的。况且以镇国公府眼下的权势,二房又有梁家这个富贵亲家,什么样的大夫找不到,难不成天下名医都拿他的病症束手无策么? 况且…… 宋觅娇想到刚刚推三阻四的应崇,他是沈自熙的心腹,若没什么秘密,那为何连瞧都不让瞧。之前可都是她近身伺候的。 宋觅娇抿了抿嘴,见沈自熙睡得沉,便轻手轻脚地把沈自熙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纤细的手指搭上他略显清瘦的手腕上。 她之前听大夫说过,病重之人脉象虚浮,跟常人的脉象大有不同。 若他的病症是假的…… “为夫怎么不知道,娘子竟还懂得歧黄之术。” 原本安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沈自熙沙哑的声音,宋觅娇的手才刚刚搭在他手腕上,就被吓得慌忙撤了手,却被沈自熙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宋清正除了教女儿内宅之事,连行医问诊也教了吗?” “你、你醒啦……” 宋觅娇心跳如雷,被吓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后背沁出一身冷汗,身子僵得像是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宿,“我这、这就让应崇去请大夫来,再给你瞧瞧。” 她起身要走,可手却被沈自熙紧紧抓着。 宋觅娇梗着脖子不敢回头,但沈自熙的话却钩子一般钻进她耳朵里。 “请什么大夫?” 他言语调侃,可听在宋觅娇耳朵里却一片冰寒。 “我看娘子刚刚给我搭脉的架势分明是有几分底子在的,有娘子给我看病诊脉,何苦再找旁人?” 第24章 戏台 人在生死关头,脑子是转得最快的。 宋觅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一个呼吸的功夫,她竟生生落下两行泪来,“我只是个无用的人,见你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心里早没了主意。”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就像雨后屋檐下的雨滴一般,噼里啪啦砸了一地,“阿寻幼时身体不好,大夫也是时常来府上给他看病的,我便是再笨,大夫搭脉的模样也是学了七八分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娘家已然成了这样,若你也出事……” 宋觅娇由着沈自熙攥着自己的手,哭得梨花带雨地转头看他,鼻头都哭得红红的了,当真雨中浮萍一般。 到动情处,竟抬起沈自熙的手替自己擦眼泪,放软了声音可怜巴巴,“整个镇国公府,我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你了,我刚刚搭你的脉,也无非是想了个最蠢的办法想定定心神,我只是想看看……你还好不好。” 宋觅娇的眼泪滴在沈自熙手背上,像蜡油滴落,烫得厉害。 甚少有女人敢在他面前落泪,更多的时候,比对方眼泪先落地的是头颅。沈自熙也只是刚开始慌乱了片刻,而后倒也不打断她,看戏一般地盯着她。 听到兴起时,竟还主动替她擦去睫毛上那颗将落未落的眼泪珠子。 沈自熙的手不似宋觅娇的脸那般娇嫩,指腹的茧子擦在脸上有些磨人。这样的触感就像蚂蚁爬过,酥酥痒痒的。但沈自熙却觉得自家娘子的脸软软糯糯,在她说话的时候竟又戳了两下。 宋觅娇心里虽然慌乱,但半点没显露,继续上演她的一片深情,“我知道你娶我只是因为大夫人要给你冲喜,可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对你……早就有了真心。你有何苦疑心我,叫我这般难受。” 宋觅娇又是以退为进,又是使美人计的,为了跟沈自熙周旋,当真是连在宋家当女儿时,从戏文里听来的那些个兵法都用上了。 可她见沈自熙竟还没反应,眼珠子又是一转悠,身子突然就摇摇欲坠,像是风吹就倒,猛地跌坐在床边。 沈自熙挑了挑眉毛,心道若他不接茬,这大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他在心里暗笑一声,眉心却微蹙,做出一副想去接,却又有心无力的样子,只担忧地问了声:“这是怎么了?” 宋觅娇坐在床沿,手抚着自己垫着鹅绒软垫的膝盖揉了揉,“我在祠堂跪了一夜,今日刚被檀香接出来,得知你不好,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赶了过来……” 又是一阵沉默,宋觅娇揉膝盖的手都快搓热了,好半晌才听见床头那人长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是问她为何会跪祠堂,“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宋觅娇一分真九分假地嗔了他一眼,怪罪道:“三爷还以为什么?” 沈自熙先是凝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咧嘴一笑,白牙衬着苍白的脸色,像地府锁魂的厉鬼,“我还以为夫人是想看看我什么时候死,好去找你前头那位未婚夫,再续前缘呢。” 宋觅娇刚刚搭的戏台子轰然倒塌,她那嗔怪的笑容僵在脸上,倒映在沈自熙眼里,竟是比外头那些抹着大红脸的戏子还要难看。 原来他都知道。 府内府外的流言他知道,昨夜她跪祠堂的时候他也知道。可沈自熙却半点都不曾表露过,只等着在这个时候羞辱她。 也是,这流言甚嚣尘上,应崇又时常在外走动,即便府里的流言传不到他耳朵里,外面那些污言秽语只怕一早也通过应崇的嘴,说与沈自熙听了。 沈自熙见自己才一句话,这丫头就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再提不起精神,他倒是瞧得乐呵,挪了挪跟前的引枕,“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还舌灿莲花的。” 宋觅娇喉咙干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反驳,“我没有。” 她纵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那一句苍白又无力的三个字。 “没有什么?” “是没有盼着我死,还是没想给我——” 刚才还在扮小白兔的宋觅娇却猛然起身,低声打断沈自熙的话,“我既嫁给了你,就不会做那种败坏名声的事!” 她从昨天下午就水米未进,起身时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宋觅娇攥着手,用指尖掐着掌心,强撑着精神,“我若真的和明阙有私情,就不会带着阿寻在甜水巷吃苦,更不会嫁给你。我骨子里流的是宋家人的血,自有我宋家的风骨和骄傲,那种事我不会做,更不屑做!” 沈自熙没想到宋觅娇反应会这么大,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不过就是问问,怎还真生气了。” 他刚才说了这么多话,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血色,表情也不似先前那样吓人。 “你也别恼,我这不还没说什么吗。”沈自熙撑着引枕坐了起来,看着跟前冷若冰霜的宋觅娇,竟一本正经地同她谈起明阙的事儿来,“你要与那明……明什么?噢,明阙。” “你要与他往来也好,跟他有旧情牵扯也罢,私下往来便是,不要被外人知道了。我虽病歪歪的活不长,但还是要名声的。” 宋觅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若说她刚才只是恼火,在听了沈自熙这混账话之后,竟生出了杀人的心思,“什、什么?!” 她气得厉害,连手都在抖,眼眶都气红了,“沈自熙!你把我当什么!是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还是可以随手丢弃的破烂玩意儿?!” 泥人也有三分火,更何况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宋家大姑娘。 什么叫可以私下往来只要不被外人得知,沈自熙就这般喜欢羞辱她吗?! 宋觅娇狠狠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落泪。但她到底气不过,情绪一上来,竟也管不了这沈自熙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杀神,只为了撒气,一把扯过他肘下的引枕,劈头盖脸地往他脑袋上砸去。 也怪她教养太好,气极了也想不出更难听的骂人的话,只扔下一句“沈自熙,你混蛋!”便气冲冲地推门离去。 被人砸了一脸枕头的沈自熙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们这婚事本就是被人算计来的,既然她有自己喜欢的人,往来又有什么不行的?让她私下来往,无非也只是顾念脸面。 况且,脸皮对他而言就是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是最无用的东西。多嘴那一句分明是为宋觅娇着想。 不成想,他竟成了那被狗咬的吕洞宾。 沈自熙脸色难看,外头的冷风夹着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的细雪吹了进来。 房门被推开又弹回来,“嘎吱嘎吱”响个没完。 沈自熙看着宋觅娇已经走远的背影,摇头嘀咕了句:“女人真是麻烦。” 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接了一句,“不过……也确实聪明。” 沈自熙拉起袖子,指腹摸了摸之前宋觅娇搭过的地方,“她是什么时候起疑心的?” 第25章 蛇蝎 沈宝璎这段时日在府里装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像是真的知错了一般。好友们有诗会雅集的邀约,也一概推说自己身子不爽利,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念书做女红。 就连梁氏昨天为难宋觅娇,她也没跑去看热闹。 可今日一听见心腹丫鬟翠枝来报,说晋氏竟差自个儿身边的大丫鬟檀香把人接了出来,气得连午膳都没用,怒气冲冲地跑去找了梁氏。 “娘,宋觅娇就这么从祠堂出来了?!” 梁氏这会儿子正在用膳,被沈宝璎咋咋呼呼地一叫唤,夹着的肉丸“噗通”落到汤碗里,汤水溅了她一身。 沈宝璎气出一脑门子的汗,进屋就开始撒泼,“把人接出来就算了,今天一大早竟还处置了好几个多嘴的下人,大伯母这是要和我们作对——” “你吵吵嚷嚷地像什么话!” 见沈宝璎在气头上,差点出言不敬,梁氏“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板着脸高声打断了她的话。 屋里的下人们也很是有眼力见儿,装聋作哑,看都不敢往沈宝璎身上看。 沈宝璎又生气又委屈,在梁氏身边坐下,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娘你还不知道吗?宋觅娇一大早就被檀香接出来了!” 梁氏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沈宝璎见她这样,突然反应过来,火气更大了,扯着梁氏的袖子就开始痴缠,“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梁氏也拿自己这个女儿没办法,但左右这顿饭她是没办法吃下去了,便挥了挥手打发丫鬟们把席面撤下去,“阖府上下都知道了,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沈宝璎是越想越气,在丫鬟们撤菜的时候,拿起桌上的碗就往地上砸,碎瓷片飞溅,还伤了个丫鬟的脸。 小丫鬟受不住疼,捂着脸叫出了声,更是激怒了本就在气头上的沈宝璎。 她听见动静抬手就是一耳光,张狂霸道,没有半分官眷小姐的模样,“你叫什么叫!” 小丫鬟还没回过神就挨了一耳光,身子一歪就倒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手上腿上满是细碎伤口。其他几个丫鬟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好低着头收拾这位骄纵过头的四小姐作弄出来的残局。 梁氏被吵吵得头疼,右手抵着额头,心烦得不行,只好把这些丫鬟们打发出去,“行了行了,都给我下去!” “记得管好自己的嘴,若今儿的事传出去,当心我直接把你们发卖到窑子去。” 一众丫鬟就跟鹌鹑似的,搀着受伤的小丫鬟出了房门,听到梁氏这满是威胁的话,连声说自己不敢。 “你这丫头,遇到点事就坐不住。” 屋子里就剩下梁氏母女俩,梁氏叹了口气,揉了揉沈宝璎的右手掌,心疼道:“刚才那巴掌劲儿可不小,手打疼了没?” 沈宝璎眼下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的手疼不疼,她反握住梁氏的手追问道:“大伯母到底什么意思?是要帮着宋觅娇跟咱们过不去?” 她这段日子听梁氏的话,韬光养晦,在众人跟前装乖,连门都不出了。就为了给宋觅娇一个好看,好不容易见宋觅娇去跪了祠堂,可这才一晚上竟就安然无恙的出来了。 沈宝璎怎么忍得了这口气! “不仅差自己的贴身丫鬟把人从祠堂接出来,今天一大早竟还处置了好几个下人,可不就是明晃晃地帮那贱丫头吗!” 梁氏安抚似的拍了拍沈宝璎的手,待她发泄完,才轻声道:“你啊,到底是年轻。” 沈宝璎不明就里地望着笑得高深莫测的梁氏。 “咱们这位国公夫人,原就是庶女出身,一辈子谨小慎微,”梁氏起身,瞥见自己身上的油点子,还有屋子里的狼藉,实在没心思在这儿跟沈宝璎聊天说话,牵着女儿进内室换衣裳,“若不是先前那位临死前指了她过门照顾大郎,就凭她的出身,能爬进国公府?” 梁氏换了件干净衣裳,又慢条斯理地净了净手,“她啊,自然是不敢得罪咱们娘俩的。” 以她的家世身份,自然是看不起庶女出身的晋氏的。在人前还能做出一副妯娌情深的模样,可到了私下,说话却比沈宝璎还要难听许多。 “那她为什么……” “她到底也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自个儿的儿媳被困在这种流言里,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便是装腔作势,也是要查一番的。” 梁氏倒也没虚长这些岁数,说起后宅妇人们的盘算,竟头头是道的。 沈宝璎却做不到她那般松快,听母亲说晋氏竟真的在查,难免有些慌乱,“若是大伯母查到我们这儿了怎么办?这事儿虽被我赖在了五丫头身上,可万一……” “说你笨你还真就不机灵。” 梁氏重新换了件衣裳,心情也舒畅了些,见自个儿的女儿愁眉苦脸,伸出纤细的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都说了她不敢得罪咱们,就算她是真心实意要查,也知道这事儿该断在谁身上。” 沈宝璎却不情不愿地咬着下唇,闷了好一会儿,“咱们忙活了半天,不还是没让宋觅娇那个贱丫头怎么着吗?” “我是要她身败名裂,再爬不起来的,可不只是为了让她受这点不痛不痒的小罪。” 她从一开始就只想让宋觅娇死。 宋觅娇坏了名声,即便不被浸猪笼,那也会落得一个被休弃的下场。 一个不清不白,又没有娘家庇护的下堂弃妇,就是她掌中的玩物,她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 梁氏闻言瞥了她一眼,母女俩在桌边坐下,梁氏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你只听到她从祠堂出来,那她和老三吵架的事你知道了吗?” 沈宝璎接过茶,却没心思品,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三哥哥昨夜不是病重了吗,怎么还能跟宋觅娇吵起来。” 梁氏轻笑一声,比起年轻浮躁的女儿,她更稳得住。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掩盖了地面原本的颜色。 “沈三郎那身子本就时好时坏,病重也不耽误他发脾气。”梁氏捧着茶,刮掉面上的浮沫,“我听望春轩那边的下人说,三郎是为了流言之事质问宋觅娇,二人越说越气,到最后啊,宋觅娇可是哭着从三郎屋子出来的。” “三郎之前那般护着她,这次先是不管不问,由着她去跪了祠堂,刚出来就又大吵一架。” “这三郎啊,脾气本就不好,被这么一气,病得更厉害了,吃什么吐什么,连药也通通吐了出来,估摸着这会儿都还昏迷着呢。” 雪“簌簌”地下着,冷风从没关紧的窗缝灌了进来。 “这搁在平时,宋觅娇早就跑去伺候了,但这次竟问都没问一句,回去后也是万般不适。” “那大夫前脚从三郎屋子出来,又紧赶慢赶地去瞧了宋觅娇,说是罚跪受寒又急火攻心。这大房啊,还真是晦气。” 梁氏的声音虽尖,嗓音压低后,又多了几分阴诡。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些,沈宝璎却越听越开心,“娘的意思,是三哥哥已经厌了她?” “本就是个以色侍人的东西,眼下又流言缠身,你三哥哥这会儿是病着,等他身子好些……”梁氏抿了口茶水,“太中大夫那家的庶子是个什么下场,你以为他能容忍自己的娘子跟旁人不清不楚?” 沈宝璎听完母亲的话,一扫刚才愤怒憋屈的模样,她笑容明艳张狂,一双眸子却满是算计。 她看向梁氏,准备亲手把宋觅娇送上绝路,“既然如此,我不如帮她一把。” “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之前是想着爹爹不在,想等他们回来了再操办,但既然他们归期未定,我也不好委屈自己的。” 沈宝璎的笑容平添几分阴狠,像极了话本里的蛇蝎美人,“娘亲就央着大伯母替我办一场生辰宴吧。” 第26章 设宴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总算在傍晚时分停了,路上积了一层雪。 檀香脚步匆匆,领着两个小丫鬟去了凌雪轩,在雪地上留下三行脚印,但很快又被扫雪的下人扫去。 丫鬟通传时,宋觅娇正在练字,听到晋氏派檀香来给她送东西,练字的手一顿,放下笔去了正屋。 “檀香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檀香笑着同宋觅娇行礼,“奴婢给三少夫人请安,大夫人派奴婢来给您送点燕窝鹿茸,说是给您补身子用。” 宋觅娇睫毛轻颤,像是想到了什么,先是默了一会儿,又命水冬接过小丫鬟手里的盒子。 “还望檀香姑娘先替谢过母亲,我明日再去亲自谢恩。” 宋觅娇说完这些,檀香却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宋觅娇见她杵在这儿,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还有什么事吗?” 檀香是晋氏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说话做事都十分妥帖,她接过话茬,笑容温和地把晋氏交代的话说给宋觅娇道:“大夫人说三少爷的身子近来不好,您是他的夫人,得好好照顾夫君身体。” “明日四小姐设宴,只怕府中吵闹,三还望少夫人陪在三少爷左右。” 这话说得好听,表面上是晋氏这个做长辈的对小辈的关切,实则却是让宋觅娇老实一些,好好待在凌雪轩,千万别出去丢了他们国公府的脸面。 晋氏这段时间虽发落了几个爱嚼舌根的丫鬟,可到底还是没查到幕后之人。眼下流言还未查清,她又是为了冲喜才嫁来的镇国公府,不管怎么说都是叫世家大族蒙羞的。 晋氏自然不愿意她在人前露脸。 宋觅娇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乖乖应下了这话,“姑娘只管让母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三爷的。” 该传的话都传到了,檀香也不想在这儿多待,“大夫人那边还忙着,奴婢就先回去了。” 宋觅娇点点头,唤来水冬,“水冬,你送檀香姑娘出去吧。” 檀香走后,宋觅娇就回了卧房继续练字,倒是水冬气不打一出来,气呼呼地冲进了屋子,见宋觅娇竟然没事儿人似的,直替自家小姐委屈,“小姐,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国公府设宴,您是少夫人,哪儿有主人家不露面,躲着藏着的道理!” “我算哪门子的少夫人。” 宋觅娇语气平稳,面不改色地写下一个“局”字。 水冬嘴皮子嗫嚅了两下,“小姐……” “这国公府当家的男人一个都不在,沈三郎的身子又差成这样,前不久还有这般难听的流言,沈宝璎却偏偏要在这个当口设宴。” “你觉得,她是真的只想过个生辰吗。” 沈宝璎不仅在沈家受宠,在梁家更是金尊玉贵。 梁老爷子上了年纪,梁家的事情基本都是那位度支使大人梁信在打理。 梁信又是梁氏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幼时疼爱妹妹,长大了又加倍宠爱沈宝璎这个侄女,待她比自个儿亲生的儿子都好。 沈宝璎有那样得力又疼爱自己的舅舅,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想要办一场生辰宴,晋氏也是不好推拒的。 水冬听得胆战心惊,生怕自个儿惊叫出声,捂着嘴巴低声惊讶道:“难不成,沈四小姐还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害您?!” “若是阴谋,自然不好摆到人前。” “可如果她的算计就是要让人尽皆知呢。” 蘸饱了墨汁的毛笔在半空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滴落到雪白的宣纸上,好好的一幅字就这么毁了。 宋觅娇把这张纸揉作一团,扔到一旁。 白纸上染了墨,就只能落得个被丢弃的下场。 水冬也反应过来,一张小脸被吓得刷白,“那小姐不如你装病吧,咱们就别出去了。” “她们母女二人费尽心思设局,只怕待会儿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那……那可怎么办!” 宋觅娇搁笔,示意水冬上前,“你附耳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 许是天公作美,沈宝璎生辰那日,阴沉了许久的天突然放晴,暖融融的,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沈宝璎院子里的下人也是说了一溜的吉祥话哄她开心,只盼着能在今日多拿点赏钱。 因着沈宝璎过生辰,整个国公府一大早就忙碌起来,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虽说镇国公府当家的男人们都不在,沈自熙又病病歪歪的,但他们在京中多年,往来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梁家又是个香饽饽,多的是想讨好巴结的小门户。所以虽不是及笄、整寿这样的大生辰,来得人也不少。 定西将军府的马车在镇国公府大门口停下,牧云稚略带愁容地看了眼匾额,心中有些不安。 她爹爹和镇国公虽然都是武将,但她娘亲生病去世后,两家也渐渐没了往来。 况且她和宋觅娇是手帕交,沈宝璎一直不喜宋觅娇,连带着把她也视作眼中钉。却没想到,沈宝璎这次竟给她下了帖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总觉得此事蹊跷,可继母王氏却巴不得跟梁家攀上亲,听到这消息不管不顾地就应下了,不仅厚着脸皮把她亲生的两个女儿一起带来,竟还带上了独子牧成弘。 牧成弘今年十六岁,和沈宝璎年纪相仿,王氏这攀附沈、梁两家的心思就差摆在明面上了。 牧云稚叹了口气,顾不得恶心继母的嘴脸,正想着要如何才能寻个由头同宋觅娇见一面,王氏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你这丫头,怎得还不下来,你弟弟妹妹还在等你呢。” 牧云稚神色淡淡,瞥了王氏一眼,并未做声,下了马车,率先进了镇国公府。 王氏面色不虞地看了牧云稚一眼,瞥了一眼正四下张望的牧成弘,领着一子二女跟了上去。 王氏的身份并不算高,是定西将军当年打仗时救下来的良家女子,待战事结束后就把人带回了家,挺着肚子逼着已经临产的牧云稚生母喝下妾室茶。 牧云稚的母亲性情刚烈,断不肯认下这个女人,却不想当夜就动了胎气,九死一生才生下牧云稚这个女儿。 那王氏也是个厚脸皮的,在牧云稚的母亲坐月子那段时日鞍前马后,伺候得好不尽心。可她根本不想看到这个女人,月子没做好不说,生产的时候更是又气又恨,伤了根本,身子每况日下。 牧将军也趁她坐月子的时候,纳了王氏做妾,没过几个月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妾室抢先生下长子,生产的时间前后不过几个月,这事儿传出去,牧家几乎沦为了整个金陵城的笑柄。牧云稚的母亲哪里忍得了这口气,却又舍不下抛下刚出生的女儿同牧将军和离,如此恼恨恶心地过了许久,终于在云稚三岁那年撒手人寰。 此后,定西将军府的中馈便由王氏一手掌控,没过几年就被抬成了继室,她生的一儿二女,也成了嫡出。 王氏一进门就巴巴儿跑去梁氏面前讨好卖乖,牧成弘也跑去找往日那些狐朋狗友,只有牧云思、牧云念两个妹妹跟在牧云稚身后。 可牧云稚恨她那狼心狗肺的爹爹,也恨这位继母,即便是在外面,也不乐意装出家宅和睦的样子,把两个妹妹甩得远远的,自顾自走在前头。 王氏的长女,牧府的三小姐牧云思同她的母亲是一路性子的人,无事就爱恶心人,她见牧云稚端着一副与她们不同的高门嫡女的架势,快步凑上前,硬是挽着她的手臂,笑眯眯地问道:“大姐姐,你一贯和宋家那位大小姐交好,可知道她嫁给沈家三少爷冲喜的事是真是假?” “这消息可都传遍了呢!”牧云思语气雀跃,做出一副天真无知的小女儿态,,“若是真的,那大姐姐今儿可就能跟她见面了。” “哎,就是不知道嫁给了沈三郎,宋家姐姐还有没有气出来回客了。” 牧云稚恶心得厉害,一把抽回手,先是上下扫了牧云思一眼,又冷笑着责备道:“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来旁人家做客,不守规矩便罢了,竟还编排起主人家的家事来。” “你若这般不懂规矩,就回府去,可别丢了咱们牧府的脸。” 牧云稚半分不给她脸面,也没压声,宾客都被他们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牧云思没想到她会这样,脸上一阵滚烫。 正觉得丢人时,小她一岁的妹妹牧云念连忙上圆场,还拉着牧云思行礼道歉,“大姐姐别生气了,到底还在别人府上呢,即便三姐有错,咱们回家再说也不迟。” 牧云稚都快烦死她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也懒得看她们这些拙劣手段,可刚往前走了一步,牧云念就一把拉住她。 她正要生气,牧云念就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又讨好似的在牧云稚耳边低声道:“大姐姐可别往那边走了,你瞧瞧谁站在那儿呢!” 牧云稚蹙眉,却还是下意识顺着牧云念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青竹下立着一人,他身着墨绿色云绣锦袍,其上也十分应景地绣着竹叶纹样,腰间还坠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打扮虽简单,却自有贵公子的气度。男子的面容虽憔悴,端的却是高贵淡雅,清俊明秀。许是有什么心事,他眉心微蹙,压着眸子,周身的苦闷在这热闹的环境中有些格格不入。 许是察觉了这边的视线,男子抬眸看了过来。 牧云稚定睛一看,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竟是明阙! 第27章 眼睛 明阙不是被关在武阳侯府吗,是怎么出来的?竟还来了镇国公府! 若他和娇娇碰上…… 金陵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可都在这儿了! 牧云稚光是想,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她还没做什么呢,牧云念拉了拉她的衣袖,生怕她不顾门楣,掺和进那流言里,满脸忧心地说道:“明阙哥哥和宋家姐姐的流言四起,大姐姐同他们的关系又亲密,这会儿人多眼杂的,还是别过去了吧。” 牧云稚瞥了她一眼,思忖片刻,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过去。 牧云念表情担忧地追了小半步,可一垂头,眼中竟闪过一丝得意。 她这个大姐姐,说得好听点是宁折不弯的刚毅性子,往难听了说便是不知变通,要诓她,真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院子里到处都站着来参加宴会的客人,因着刚才的动静,有不少人都盯着这边,见牧云稚竟头也不回地走到明阙跟前,个个都支棱着耳朵,生怕错过半句。 被人群簇拥着的沈宝璎也瞥了一眼,甩着帕子掩了掩口鼻,遮住了唇角的笑意。 牧云稚走到明阙跟前,围着他转了小半圈,“都说你骑射俱精,怎么去一趟北地,人就瘦成这样了?” 明阙一愣,支棱着耳朵的众人也楞了。 怎么就寒暄起来了,这明阙好不容易被放出武阳侯府,也不问问宋觅娇? “我原本还想诓你一盒珠子,眼下竟都不敢提了。” 明阙也明白她要做什么,七分真三分假地无奈一笑,“许是北地风土人情我皆不习惯,是瘦了些,但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养一养就好。” “至于你要的珠子,我既许诺了,定不会拖着不给的。待过些日子,我亲自给你送来。” 牧云稚和明阙一块儿长大,既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又像兄妹一般,二人这般坦荡,倒是让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见二人也只是拉拉家常,聊聊北地风光,也没了兴致。 牧云念见自己的算盘落空,有些不甘地咬了咬下唇。 本想抓着她的短处,好回府在爹爹面前告一状的,没想到她这次竟这般机灵。 牧云思也不甘心,但转念一想,这镇国公府里跟牧云稚不对付的大有人在,自然有人为了讨沈宝璎的好,去刁难牧云稚。她们姐妹俩只要在关键时刻推一把就行。 “行了,还是先去沈宝璎那儿吧。” 两姐妹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问:“宝璎,外面有不少传言,说前工部尚书宋清正的大女儿宋觅娇,成了你的嫂嫂呢。今儿是你的生辰,怎么没看到她。” 说话的人叫赵妙妙,是沈宝璎舅母娘家的小女儿,虽同镇国公府的亲戚关系九拐十八弯,但跟沈宝璎却很玩得来,刚才这话自然也是在沈宝璎的授意下问的。 金陵城虽大,可这些流言消息传来传去,想不知道都难。 见赵妙妙起了个头,有些胆大地也跟着附和着问:“是啊姐姐,难不成那消息是假的?” 沈宝璎的表情有些慌乱,有种家丑外扬的尴尬,“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 只问来源,却不否认。在场的姑娘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即便有个别蠢笨的,但大部分人见她这模样,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那她……真是嫁给了你的三哥哥?” 沈宝璎自然不会应这话。她要对付的是宋觅娇,可不想得罪沈自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眼瞧着这个话题要淡下去,牧云思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怅然道:“哎,看来宋姐姐的日子过得的确不太好。” 沈宝璎抬眼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是素来跟牧云稚不合的妹妹。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她乐见其成,不动声色地戳了赵妙妙一下。 赵妙妙会意,好奇地催促她继续说。 “前不久,宋姐姐的贴身丫鬟水冬一大早就来找我家姐姐,说是要带个消息,可没待多久就走了。走时还多了个包袱,我听丫鬟说好像是大姐姐不要了的旧衣裳。” “哎,一个多月前,她还是个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实在是没料到……” 牧云思还没说完,沈宝璎的贴身丫鬟翠枝就快言快语地接了这话,“难怪那日小姐觉得三少夫人穿的衣裳眼熟,果真是旁人穿过的!” 沈宝璎像是极其恼怒,瞪了翠枝一眼,“谁让你多嘴了!” 翠枝连忙认错,赵妙妙却打起圆场来,“好了好了,翠枝不过也是快人快语多了句嘴。况且这事儿本就是宋觅娇自个儿做出来的,怨不得旁人说。” 沈宝璎和宋觅娇那点恩怨,在场的众人谁不知道,眼珠子一转就附和起赵妙妙,纷纷落井下石,踩着宋觅娇讨沈宝璎的好。 沈宝璎那边热闹,明阙和牧云稚却一前一后避开众人的视线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 牧云稚也装不出笑脸,可见明阙身形消瘦,意志消沉,责备的话也难说出口,只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敢往镇国公府来啊!” “沈四小姐的帖子下到了二房,又兜兜转转传到我耳朵里,我以死相逼,逼着母亲允我出门。” 明阙被爹娘关在府里数日,前两天还高热不退,身子还没好全就来了镇国公府,说话声还有些沙哑,“我只想告诉娇娇,退亲并不是我的意思,我这辈子要娶也只会娶她一人。” “云稚,你能不能帮我,让我见娇娇一面。” 若在之前,牧云稚或许还会心软。 可今日沈宝璎大办宴席,宋觅娇却并不在场,加上下人们对“三少夫人”讳莫如深的样子,可知宋觅娇处境艰难。 偏偏明阙还这般不清醒,竟想在沈家和宋觅娇见面,她恼火得厉害,甩了袖子,言语难听,“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若不想害了娇娇,就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明阙垂在腿侧的手有些不甘地握紧,又无力地松开,他笑容勉强,“让她陷进流言非我本意,可我……” 他这段时日过得有多艰难只有自己知道,若他今日不见宋觅娇一面,往后哪里还有机会! 牧云稚见自己根本劝不动他,怕再跟他说下去会急火攻心,再三告诫明阙后,快步回了正堂。 二人一个愁云惨雾,一个怒气冲冲,竟谁都没发现远处的垂花门旁有一双眼睛。 第28章 人物 牧云稚一回来就听到赵妙妙等人话里话外诋毁宋觅娇,她气得厉害,可眼下这么多人,若真的起了争执,怕也讨不到好。 她只能在一旁生闷气,顺便想想要怎么和宋觅娇见一面。她心里挂着事,压根儿就没注意有个丫鬟跟她一前一后回了这大宴上。 牧云稚回来后不久,有个穿着打扮和翠枝相似的丫鬟也走了过来,笑着冲沈宝璎行了个礼,“小姐,舅老爷说近日公务缠身,实在没办法来给您过生辰,便派人送了八条月纱锦做的裙子,您可要去试试?” 一匹月纱锦价值千金,即便是她们这种名门望族,也是没几个人穿得起的,沈宝璎的舅舅居然一送就是八条,这么大的手笔,梁家到底有多富贵,可想而知。 赵妙妙深知沈宝璎的脾性,便催促着捧着她,“那你快去吧,我也想瞧瞧月纱锦做的衣裳是什么样子,你可不能私藏啊,得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沈宝璎对这样的话十分受用,满脸笑意地带着翠枝和嫣柳两个丫鬟回了她住的毓秀苑。 主仆三人刚进屋,嫣柳就迫不及待地把刚刚窥探到的,牧云稚和明阙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院子里八个小丫鬟一字排开,给沈宝璎展示着梁信今日特意给她送来的新衣裳,沈宝璎一边听,一边挑选着,最后指了指一件宝蓝色的新裙子。 翠枝当即意会,连上前去拿衣裳,却被小丫鬟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端着大丫鬟的架子叱责道:“今天是四小姐的生辰,大好的日子,你脸烂成这样出来吓人呢!” “四小姐不用你伺候了,赶紧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的脸,垂下头,不敢在这儿多停留,快步出了院子。 沈宝璎扫了眼那边的动静,却并不当回事,让嫣柳继续。 “奴婢听明阙少爷的话,他今日是非要见三少夫人不可的。” 沈宝璎进了卧房,展开双臂,让丫鬟们给她换衣裙,听见这话的时候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就怕他被牧云稚一吓唬,就不敢见了呢。” 沈宝璎半眯着眼睛,话里多了几分嫉恨,“看来他对宋觅娇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丫鬟们觉出她语气不虞,生怕惹恼这位千金小姐,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赶紧给她换好了衣裳。 沈宝璎揽镜自照,对舅舅送来的新裙子十分满意,把钗环首饰都换成了能与衣裳配套的。 “小姐,那现在咱们要怎么做?” 沈宝璎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一对孔雀蓝的掐丝珐琅耳环,语气轻松,“居然明阙想见她,那我自然要好人做到底,想办法把宋觅娇叫出来的。” 嫣柳闻言却有些犹豫,“小姐,这法子实在有些冒险……” “况且大夫人昨日还特意派了人告诫,不让她出来。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也不敢的。” “就不会想法子吗,牧云稚在这儿,她难道就不想见面?” 沈宝璎素来就不是个多耐心的主,见嫣柳三番五次地驳自己的话,“啪”地一声把换下来的耳环拍在桌上,“过不了多久爹爹和哥哥就要回来了,我还能怕大伯母?更何况舅舅和表哥们都在京中,她想问责于我,也要看看梁家的人答不答应。” 她一开始要晋氏给她办宴会的目的就是要在众人面前狠狠打宋觅娇的脸,要让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她宋觅娇是个朝秦暮楚的贱人。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宋觅娇从凌雪轩出来! 嫣柳和翠枝吓得“噗通”跪在地上,既想不出法子,又不敢再驳了沈宝璎的话,面色苍白如纸,“奴婢……” 正僵持着,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敲响,牧云思的声音竟从外头传了进来,“沈姐姐,你在屋子里吗?” 牧家的?她来做什么。 沈宝璎这会儿满脑子只有要怎么对付宋觅娇,没工夫跟这些一心攀附的人打交道,正要让人去打发的时候,嫣柳突然开口道:“小姐不如见见她,奴婢听说牧家的两位小姐,跟牧家大姑娘一向不合,兴许……她们有法子呢。” 沈宝璎思考了片刻,瞥了翠枝一眼。 翠枝连忙起身去开门,来的正是牧云思、牧云念两姐妹。 沈宝璎坐在桌边,抬手理了理袖子,并不去看来人,“是府中下人伺候得不好吗,你们怎么跑到我的院子来了。” “沈姐姐莫要怪罪,是我们心急,想提前看看姐姐的新衣裳,就贸然过来了。”牧家两姐妹先是冲她行了个礼,看见沈宝璎身上由月纱锦裁制而成的新衣裳,眼中闪过一丝羡艳,“真不愧是月纱锦,穿在姐姐身上,格外好看呢。” 牧云念虽比牧云思小了一岁,但行事却比姐姐要成熟一些,虽然是揣着一肚子的坏水,却并不着急显露,只一味地讨好卖乖。 沈宝璎虽喜欢听好话,但此时此刻,她们姐妹二人会避开众人私下找上她,自然不只是为了在她面前卖个好。 她不紧不慢地抿了口今岁的新茶,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牧家姐妹,“你们过来,就是为了夸一夸我这新裙子?” 牧云念和牧云思对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抿嘴轻笑,“想来沈姐姐也知道,宋觅娇和我那大姐姐是闺中好友,我们的母亲是继室,一向被牧云稚看不起,对我们也是多有苛责,而宋觅娇当初仗着自己的家世,也是常常欺辱我们。” “如今她落难,我自诩不是圣人,当年受过的那些委屈,自然是要找机会还回去的。既能一解心头之恨,也能恶心恶心我那大姐姐。” “牧云稚虽和沈宝璎是闺中好友,但到底也不碍我什么事儿,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落人话柄呢。”沈宝璎挑了挑眉毛,放下手里的茶杯,“况且,你们要找宋觅娇的麻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怕姐姐责怪,我们刚刚在门口也听了一会儿,也知道沈姐姐之前同宋觅娇的过节。” 牧云念见沈宝璎脸上一下没了笑意,生怕她没了耐性,连忙继续道:“既然国公夫人下了令不让她出来,若沈姐姐派自己的人去诓她,即便是报复了宋觅娇,不也给了她一个把柄吗。” “如果是牧云稚自己的人把宋觅娇带到这大宴上,同咱们可是半分关系也没有的,即便她们二人有心解释,那也怀疑不到我们身上呀。” 牧云思和牧云念从始至终也只是想拖牧云稚下水,至于宋觅娇不过是寻个由头,拉沈宝璎做帮手而已。 毕竟这计策一石二鸟,不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宋觅娇和明阙有染的传言,还能把脏水泼到牧云稚身上。至于她们,只是赴宴的时候正巧看了个热闹罢了。 毓秀苑里安静了半晌,随即又响起沈宝璎的轻笑声。 她起身走到牧云思和牧云念面前,上下扫了她们好几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我倒是没想到,定西将军府还能出你们两个人物。” “那我就帮你们一把吧。” 第29章 唱戏 宴席已过半,席间少不了推杯换盏,不少客人都有了三分醉意。本就多是年轻人,席面上就更是热闹。整个镇国公府都喜气洋洋的,连晋氏也没差人去凌雪轩过问宋觅娇。 但宋觅娇对这场生辰宴也没什么兴趣,闲来无事便和水冬一块儿给宋寻风做开春能穿的衣裳。 自从沈自熙上次胡言乱语得罪了她,宋觅娇就再也没往凌雪轩去过,只安排了迟刃过去照顾。 “小姐,已经这个时辰了,沈四小姐还没动静……会不会是咱们多心了。” 宋觅娇绣完一片竹叶,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摇了摇头。 梁氏母女的性子,是断断不可能就这样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今日,必有动作。 “那不如……小姐今儿去看看三少爷吧,外头吵嚷得厉害,也不知道三少爷的身子好些没有。” 宋觅娇收了针,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的水冬,“我去看他做什么,迟刃不是在那边吗。” 不提还好,一提起迟刃,水冬就满心的不痛快。 “小姐您还说呢,就算您不想亲自去,也不用派迟刃啊!她之前就是贴身伺候三少爷的,若她趁虚而入,三少爷纳了她,那您在府里的处境可就更艰难了。” 大户人家身边的贴身丫头,除了伺候日常的起居生活,还得暖床。 有不少世家子弟成婚后,夫人为了体现自己贤惠大度,在怀孕的时候都会先替夫君纳了他的身边人。 水冬自然也把迟刃当成这种丫鬟。 眼下宋觅娇根基未稳,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若是内院再多个争宠挑拨的,那她的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宋觅娇没想到水冬这丫头竟悄悄考虑了这么多,她失笑,伸手戳了戳她气呼呼的腮帮子,“我只把沈三爷当作‘东家’,是半分儿女情意都没有的。但只要我还是他名义上的娘子,就不会做让他蒙羞的事。” 宋觅娇嘴上虽然没说,但心里对于沈自熙所谓的要她悄悄和明阙往来,不要让旁人得知的话是十分介意的。 一提起沈自熙,也有几分不痛快,“至于他要不要纳妾,要纳谁,都是他的事。” “可奴婢却觉得三少爷对您……” 主仆二人还没来得及继续往深了聊,外面就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宋觅娇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向门外,想知道沈宝璎会派谁过来。 可真等她看清楚来的人是谁时,竟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兰花?怎么是你?!” 水冬惊地叫出声,见兰花一脸焦急,重重喘着粗气,连忙上前扶着她。 兰花和兰草都是牧云稚的贴身大丫鬟,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 兰花在这个时候过来,难不成是云稚出了什么事? 宋觅娇心慌了一下,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你顺一口气,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又来找我做什么。” 兰花哪里还顾得上歇,张嘴就是不好,“大小姐和三小姐、四小姐争执,吵闹间不小心跌进荷花池了!” “什么?!” 宋觅娇闻言一惊,猛地起身,下意识就要往外跑,好在回过神来。 她表情严肃,用那双漆黑晶亮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兰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兰花抬手抹了把泪,虽慌乱委屈,但还是把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 “大小姐本不想来赴宴,可想着宋小姐您在镇国公府,为了跟您见上一面,便强忍着不悦,和三小姐四小姐一块儿来了。” “在席间就有不少好事的人向她打听您的事儿,说的话也不好听。我们家小姐实在受不了,便借口更衣出去了。却没想到正好碰到更衣回来的三小姐。三小姐喝了点酒,嘴里失了分寸,说了好几句冒犯您的话,加上她之前就在沈四小姐面前诋毁您,我们家小姐看不过去,就同她争执了几句。” “结果说着说着竟动起手来,闻讯赶来的四小姐上前拉架,扭打间,大小姐竟就摔进了池子里!” 宋觅娇的脸色越听越难看,垂在腿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 可却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地方。 兰花瞥了眼宋觅娇的脸色,又落下两行清泪。 “席上宾客众多,世家大族的少爷小姐们来了不少,小姐虽然被救了起来,却也觉得在人前丢了好大的脸。” “眼下她正哭得厉害,奴婢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求了国公夫人,来找您过去安慰安慰小姐。” 她求了晋氏? 宋觅娇一愣。 兰花为什么会求晋氏? 虽说她嫁给沈三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可晋氏暗中告诫不许她今天出现在宴会上的事,兰花身为定西将军府的丫鬟,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除非……是镇国公府的人告诉她的。 宋觅娇的情绪淡了几分,“只有你一个人来吗?兰草呢。” “小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兰草这会儿正陪在小姐身边呢。” 兰花没想到宋觅娇会没头没脑地问这句,先是紧张了一下,却又面不改色地答了话。 宋觅娇却没有再问,只是微微垂眸想着什么。 兰花不过是云稚身边的丫鬟,又是第一次来国公府,如果真的是晋氏叫她来的,那怎么也会派一个丫鬟跟着一起来。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来找她。 水冬一开始也跟着紧张,但她到底跟了宋觅娇多年,见她这模样就知道不对劲,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上前低声道,“小姐,三少爷怕是要醒了,等下……” 兰花生怕宋觅娇不去,又急忙加了句,“我们家小姐若不是为了您,也不会跟三小姐四小姐争执,更不会被推进荷花池了。宋小姐,您就去看看吧!” 知道兰花的话是假的后,宋觅娇反倒冷静了下来,起码云稚没有这么多落水,否则晋氏不可能不管不问。 不过,她倒是小瞧沈宝璎了。 从小跟着云稚长大的兰花,竟都会为她所用。 “宋小姐……” 兰花见宋觅娇半天没动静,生怕她拒绝,忍不住又催了一下。 宋觅娇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自然是要去的,不然后面的戏可就没法唱了。 宋觅娇垂眸思索了片刻,快步进了内堂,在妆奁盒子旁边拿起一个青玉瓷瓶装进袖子里,又做出一副急迫的模样,吩咐道:“水冬,你去一趟三爷那儿,让他等我回来服侍她用药。” 水冬早早就听过宋觅娇的安排,闻言就知道自家小姐心中已有成算。 她点点头,转身就往沈三郎那边去了。 宋觅娇起身理了理袖子,抬眸对上兰花略有些心虚的脸,装出一副焦急模样,“快走吧,我得赶紧去瞧瞧云稚。” 第30章 背叛 凌雪轩。 “那就劳烦应公子了!” 水冬心中记挂着宋觅娇,三言两语把小姐交代的话说给了应崇,软磨硬泡得了他勉强应答后,转身就跑了出去。 应崇看着匆匆离去的水冬的背影,想到她刚才拜托自己的事,神情有些为难。 沈自熙从房里出来,手上还正拿着白布擦拭匕首,哪里像重病将死的样子,“水冬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夫人命水冬来找我,让我过一盏茶后去正堂寻她。” 沈自熙擦匕首的动作一顿,“去找她做什么?” “具体的也没说,只让我去说一句您醒了,要夫人伺候用药。” 这等传话的事随便吩咐给一个丫鬟就好了,宋觅娇却特意让水冬来请应崇。 分明是有所图谋。 应崇是沈自熙的贴身心腹,让应崇去传话,无非是宋觅娇想在人前显露他的在意。这边是狐假虎威,想在人前借一借他的威势了。 他虽然不知道宋觅娇为什么生气,但那丫头生着气还不忘利用他,真真算得上能屈能伸了。 沈自熙这般想着,竟不自知地轻笑了一声。 见应崇好奇地看过来,沈自熙收了笑,随手把白布往他怀里一扔,又对着阳光看了看这把小巧精致却又泛着寒光的匕首。 “今天,是沈宝璎的生辰?” 应崇躬身回话:“是,府上设宴,京中世家基本都到齐了。” 犹豫片刻又加了句,“武阳侯府的明阙少爷也来了。” 沈自熙闻言拧了拧眉毛,手腕一转,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又分毫不差地把匕首入鞘,“这个时候,他竟还敢登门,是嫌流言传得还不够厉害吗?” “也不知道宋清正之前是怎么选女婿的,怎么选了个榆木脑袋。” “算了,也不知道宋觅娇是怎么想的。”沈自熙嘴里嘀咕个没完,“竟在这个时候去人前晃悠,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她之后还怎么嫁人。” 应崇刚才还想附和说上一句,见沈自熙又接了这句话,便老老实实地把嘴闭上,心中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三爷是怎么好意思说旁人的,前段时间流言满天飞,几乎整个金陵城都知道宋觅娇是沈自熙的娘子,哪有夫君整日盼着自家夫人改嫁他人的。 应崇有些无奈地扶额,但还是正色道:“那此事,属下可要帮忙?” 沈自熙一脸无所谓,把匕首揣进袖子里,双手枕在脑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反正她叫的也是你,要不要帮这个忙,随你便。” “三爷,您这……” 沈自熙说完就拢着袖子回了房间,只留下站在门口拿着白布,愁得焦头烂额的应崇。 这算什么事,之前他只管陪着三爷杀杀人,眼下怎么连丫鬟的事儿都落他身上了。 应崇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心中直道:“成亲误人。” 可主子成亲,怎么就误到他这个侍卫身上了。 *** 沈自熙身子不好,府内众人又不敢多去打扰,所以凌雪轩的位置有些偏僻,离正堂也有些远。加上晋氏又特意打了招呼,今日人就更少。 宋觅娇和兰花一前一后出了凌雪轩,根本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云稚现在在哪儿?” “在国公夫人的望春轩。” 宋觅娇默了默,余光瞥见兰花的脸,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担心牧云稚,脸上惴惴不安,冬日里竟出了一脑门的汗。 她收回视线,看了看不远处百花凋敝的兰亭园。 从凌雪轩到望春轩,定会穿过这个园子。虽说冬日里百花杀尽,可园中却枝繁叶茂,可是绝佳的私会场所。 宋觅娇在岔路口停下,抬手指了指左边的石子路,“那你跟我走这边吧。” “啊?” 兰花慌了神,想到主子的吩咐,生怕出什么岔子,便不想更改路线,强撑着笑意,“可奴婢来时,带路的姐姐就是直走的。” 宋觅娇放下手,歪头看向兰花,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兰花略显勉强的脸,“怎么?你是不信我。” “奴婢不敢,不敢……” 宋觅娇也不跟她继续纠缠,抬脚就往石子路的方向走去,“往这边走,可以直接进兰亭园,穿过去就到望春轩了,这样快些。” 兰花一听可以直接进园子,也不担心了,连忙就应下,快步跟上了宋觅娇。 她看着宋觅娇匆急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正好水冬也不在,到时候整个院子就只有宋觅娇和明阙二人,这事儿可就成了。 此事一成,等着她的可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从明天开始,她就是主子了,不必再跟在牧云稚这个外祖家不得力,又不得将军宠爱,空有个嫡出大小姐名头的废物身边了…… 兰花还沉浸在自己翻身做主子的美梦里,根本没注意周围越来越偏僻,更没察觉宋觅娇是什么时候停了步子。 她一头撞上去,这才回过神,看了看四周,却根本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 兰花不免有些心慌,“宋、宋小姐,不是要去看我家小姐的吗,怎么到这儿——”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帮沈宝璎做事的?” 宋觅娇头也不回,声音虽轻,落到兰花耳朵里却如惊雷一般。 她心跳加速,心慌地厉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中一个枯枝,发出“咔嚓”的脆响。 “宋小姐……宋小姐说什么呢,奴婢是小姐的心腹,怎么会帮外人呢。” “是啊,你是云稚的心腹,自然不会帮沈家的人。”宋觅娇语气幽幽,转身看着兰花,兰花被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得如芒刺背,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和宋觅娇有眼神交流。 宋觅娇一步一步逼近兰花,她面容姣好,模样娇艳,质问兰花时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容,“牧云思和牧云念到底给你许了多少好处,竟让你这个从小跟在云稚身边的人背叛。” 兰花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猝然断裂,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乎喘不过气,只能慌忙摆手,嘴里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我我……我没有……” 宋觅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除了厌恶再没有旁的情绪,“明阙是不是一早就被你引到了兰亭园里?” 第31章 破裂 “宋小姐的话,奴婢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您若是不想去见小姐,那奴婢就先回去伺候了……” 兰花心头颤颤,说着就想趁机离开。 但宋觅娇早有准备,她反手勒住兰花的脖子,另一只手迅速从袖中药瓶里取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兰花的嘴里,摁着她脖子的手一用力,逼她咽了下去。 “哕——” 兰花大惊失色,瘫坐在地上,忙用手去抠喉咙。 可这药早就被咽进了肚子,任兰花再怎么折腾,也没用。 宋觅娇神色冷淡,对于兰花,她生不出半分怜悯之心,“这药,本是我爹爹被关押后,我准备用来自尽的。” “药效凶猛,若没有解药,一刻钟内便会毙命。” 兰花一听,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她脸色苍白如纸,跪着靠近宋觅娇,想拽宋觅娇的裙摆,却被她躲了过去。 “宋小姐饶命,宋小姐饶命啊!” “小姐其实一点事都没有,是三小姐和四小姐让奴婢想办法把大小姐骗去换衣裳,然后趁机把小姐锁在屋子里,待您和明少爷被……我再去通知她,然后把小姐带到众人跟前,再污蔑是小姐传话让你们见面。” “都是三小姐和四小姐逼奴婢这样做的,求您饶了我吧!” 兰花痛哭流涕,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牧云思和牧云念的计划抖落个干干净净。 宋觅娇越听,脸上就越是一片冰寒。 话里虽然只提了牧家两姐妹,可这是镇国公府,若没有沈宝璎在暗中操纵,就凭她们,怎么锁得住云稚。 宋觅娇缓缓吐出口气,她蹲下身子,手掌伸到兰花面前,“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要按我的吩咐去做。” 她摊开掌心,上面有半颗解药。 兰花见状就想抢,宋觅娇却猛地攥紧了手,“你现在把云稚带到我面前来,然后……” “牧云思和牧云念是怎么让你把云稚锁起来的,你就怎么把她们关进去。” 宋觅娇左手捏住兰花的腮帮子,右手把半颗解药塞了进去。 “这半颗解药可延缓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内没有剩下半颗,便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你若想活命,就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 “知道了吗?” *** 世家大族的宴会席面,本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酒过三巡,玩得好的世家小姐们就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闲逛。 因着今日是沈宝璎的生辰,她身边自然围了不少人。那些个想巴结沈宝璎的小姑娘们正费劲心力地搜刮溢美之词,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但沈宝璎却心不在焉,一心惦记着好戏什么时候才开场。 正想着,牧云念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她微微蹙眉,眉间萦绕着一片愁云,似乎很是着急,“能否麻烦沈姐姐,我想借你家下人一用。” 闺阁女儿终日无聊,有点子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兴奋许久,见有热闹可看,一个个都巴巴地看向牧云念。 沈宝璎也来了精神,但仍端着小姐架子,眉心微蹙地看着她,“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妹妹急成这样,你家两个姐姐呢。” “我家大姐姐不见了。”牧云念急得直扯着手里的帕子,说着说着眼睛还红了,好像真是担心得不行,“她说是要去醒醒酒,但是到现在都没回来,三姐姐见大姐姐许久未归说去寻,但在正堂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 牧云念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平素关系不错的,这会儿也顾不上闺秀的体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就差把“看戏”写在脸上了。 牧云稚和宋觅娇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外头又有传言说宋觅娇已经嫁给了镇国公府那个病歪歪的沈三郎。牧云稚难得有机会来,自然得去探望好友的。 毕竟,嫁给了那位杀神,能多活一日都是赚的。 不过,她悄悄去看便也罢了,毕竟大宴上这么多人,也没人会盯着牧云稚看。可牧四小姐这样一吵闹,大家伙儿想不知道也难。 既然牧云稚都不见了,那明阙…… 周围窸窸窣窣的,不时就传出一两句议论声。沈宝璎作为主人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她掩下唇角笑意,吩咐翠枝和嫣柳两个大丫鬟:“你们快带人去找找,记得及时回来禀报。” “劳烦沈姐姐了。” 牧云念感激涕零,连忙行礼告谢,俨然一副担心姐姐出事的好妹妹模样。 赵妙妙早前就得了沈宝璎的暗示,这会儿又听见不少人提到了明阙,也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虽是在沈宝璎耳边说的,可这话却叫在场众人都听了个完全。 “这事儿可大可小,万一牧大小姐真在你家出了事,那可怎么办?你还是得知会国公夫人一声,得再多派点人去找找。” “来赴宴的男宾也不算少,这要是……” 赵妙妙收了声,沈宝璎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她也顾不上再跟这些人说话,只扔下一句:“诸位自便,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就随便指了个丫鬟,便匆匆离开了。 自便? 有这样大的热闹可看,除非家里有人生子或者得去奔丧,他们可舍不得走。 沈宝璎前脚刚出前堂,立马就变了脸色。她在人前她险些绷不住想笑,这会儿没人了自然是表情畅快,更不着急去找人,过了月洞门,反倒越发悠闲地逛了起来。 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平时并不得她重用,见沈宝璎竟还有闲情逸致,忍不住开口催促道:“四小姐,咱们不是还要去请大夫人和二夫人吗?” 沈宝璎唇角带笑,睨了小丫鬟一眼,似乎是嫌她多嘴。 她可得给翠枝嫣柳点时间,不然她们要怎么把消息传到众人跟前? 若她这个时候把母亲和大伯母请过去,那两个丫头就只能给私下家中长辈说,否则就是刻意丢了国公府的颜面。 可眼下前堂一个国公府的主子都没有,剩下的那些人个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况且赵妙妙也在,再三逼问下,两个小丫头见少夫人竟胆大包天在府中偷情,一时失了分寸说出去也情有可原。 至于她这个四小姐,只管带着府中长辈来个眼见为实。 沈宝璎光是想想就已经笑容满面了,她随手摘下两片叶子在手里把玩,指尖很快被绿色的汁液浸湿。她有些嫌弃地把已经被揉碎的叶子扔在地上,又慢悠悠地低头拿丝帕擦手。 可刚低头,她竟然看见自己才换上的新裙子竟崩开好大一条口子! “云雀!你个死丫头眼睛瞎了不成!” 沈宝璎大惊失色,对着小丫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又连忙把丫鬟扯到自己跟前挡着。 这衣裳可是舅舅送来的,怎么会裂开! 她慌张得厉害,刚才的动作一大,口子竟撕得更大了!从走线的位置开始,一路滑着便走了。原本华贵无比的月纱锦,此刻竟成了一块破布! 虽说冬日里穿的厚,外裙坏了也瞧不见多要紧的,可她堂堂镇国公府四小姐,若是被人看见穿了条烂裙子,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云雀也就是个二等丫鬟,平时连在沈宝璎跟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也慌了神。偏她身量小,便是把自己的丫鬟服脱给沈宝璎她也穿不下,更何况沈宝璎自诩高门贵女,又怎会穿丫鬟的衣裳! “你没长脑子不成?!光盯着我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想办法!” 沈宝璎正想抬手给那小丫鬟一个耳光,可手刚抬起来耳边就又传来一阵衣帛撕裂的声音。她身子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却仍旧凶巴巴地看着小丫鬟。 “奴婢……奴婢这就带小姐回去换衣裳。” “真是个蠢货!” 她这会儿连手都不敢抬,若真听她的回毓秀苑,只怕在半道上身上的衣裳就会掉个干干净净! 沈宝璎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能蹲下来环着身子,她双眼赤红,恶声恶气地道:“你赶紧回毓秀苑给我拿一件披风,若慢了片刻,我立即打断你的腿把你卖到窑子去!” 云雀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腿软跪在地上。 她连声应“是”,把沈宝璎安置到假山后面一个隐蔽的角落后,便飞快地跑去了毓秀苑。 沈宝璎以一个十分屈辱的姿势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拽着身上那点布料。 她想不通,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舅舅送来的新衣,她才穿上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会烂成这样! 今天明明是为了给宋觅娇设局,怎么她反倒成了岌岌可危的那个。 还有云雀那死丫头,是走到一半死在什么地方了不成,拿件披风需要这么久吗?! 就在沈宝璎咬碎了一口银牙,心里不住咒骂的时候,本该没人来的园林竟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竟还响起了一个略带几分醉意的男声。 “不是说在这儿等我的吗,怎么半个人影都没有。” 男人的声音在假山背后响起,沈宝璎顿时瞪大了双眼,仿佛鲜血倒流,身子猛地就僵了。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外男! 如今她衣衫不整,若是被外男看见,那她的清誉就毁了! “三妹妹,四妹妹,你们人呢?” 她亲耳听着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宝璎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立了起来,她激动地开口,声音落在牧成弘耳朵里格外尖利,“你——你不要过来!” 牧成弘被这声音一吓,酒意也醒了七八分。 他拍了拍胸口,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过去。 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像沈四小姐的? 牧成弘不住地张望,依稀瞧见假山的那边竟蹲了个姑娘。 他长相随了王氏,尤其是一双眼睛,眼珠子转悠的时候盛满了算计。 牧成弘是定西将军府的独子,出生不久,生母就从小妾被扶成了继室,掌管了将军府上下大小事。他打小就锦衣玉食,这十多年来只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在王氏身边又学了一身算计的好手段。 沈宝璎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度支使梁信大人最疼爱的侄女,若能娶了她,那不管是沈家还是梁家,怎么着都会抬他一把。 况且就算朝堂上不扶持他,那沈宝璎带来的嫁妆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了! 思及此,牧成弘十分心动地咽了咽口水,几乎都看到大把大把的金子银票朝他砸来了。 “不知是哪位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牧成弘特意放柔了声音,理了理衣裳,竟直接走了过去。 “姑娘莫怕,我是定西将军府的公子,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牧成弘说着就走到假山的另一边,一眼就看见衣衫不整,表情慌乱的沈宝璎。 他眼中迅速划过一丝惊讶,随即被狂喜占据。 “四小姐?!这是怎么回事!”牧成弘一边惊讶,一边还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竟然想搭在沈宝璎身上,“四小姐快搭上我的衣裳,当心着凉了。” “你给我滚开!” 沈宝璎怒从心头起,她又恶心又屈辱,为了躲开给自己搭衣裳的牧成弘,她只能站起来奋力挥动手臂想赶走他。 可就在她起身的瞬间,身上那条裙子却如同碎布一般在她身上裂开。 衣料破碎的声音放大了数百倍,如同惊雷如耳。 “快去看看,这牧大小姐怎还晕倒了!” 和衣裳破碎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嘈杂的脚步声和梁氏貌似关切的声音。 来人了。 第32章 破局 沈宝璎如坠冰窖,见牧成弘竟想出去,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目光凶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你若敢现在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牧成弘原本还想说什么,在看到沈宝璎近乎疯癫的表情后也犯了怂,他嘴角抽搐了两下,不敢再打什么歪心思。一双精明的眼睛不断地转悠着,想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 偏偏沈宝璎心慌,抓着牧成弘袖子的手不断收紧,他半步都都走不开。 “园子里都得找找,那边的树荫下,还有假山后面,都要看看!” 领着众人匆匆赶来的梁氏只当宋觅娇和明阙听到动静藏了起来,连忙吩咐丫鬟找人,晋氏完全被她这雷厉风行的做派呀压了一头。 梁氏这架势仿佛她才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一般。 但好在晋氏并不在意这些,她担心牧云稚的安危,也忧心忡忡地让下人们找仔细些。 园子里吵吵嚷嚷的,这动静叫那些跟来的小姑娘们有些惶恐不安,有些个胆子小的连热闹也不想瞧了,拽着好友的手说想回去。 躲在假山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沈宝璎听见竟来了这么多人,早就慌了。她死死拽着牧成弘的袖子,脑子里一团浆糊,竟蠢的想趁众人还没找来的时候冲出去。 可她刚起身,牧成弘却又不敢有半点动静了。 他本来就只是个酒囊饭袋,孤男寡女的时候他借着酒劲儿还敢做点什么,可外面乌泱泱这么多人,还有外面那捉贼似的架势,若是他这个时候出去,还能讨到什么好! 二人居然就无声地拉扯了起来! 赵妙妙站在人群边上,表情有些纠结。 宝璎说的明明是兰亭园,怎得又改成这个园林了…… 是突然改了计划,还是这事儿本就和宝璎交代的无关? 她正犹豫着,余光却瞥见了假山那边似乎有人影晃动。赵妙妙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 地上蹲着一个,还拽着一个…… 赵妙妙的视线被挡了大半,她看的虽不真确,却可以笃定,假山后面的就是一男一女! 那看来就是宋觅娇和明阙了! 赵妙妙稳了稳心神,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惊叫出声:“啊——!假山、假山后面有人!” “什么什么?” “难道是牧家大小姐?!” 众人都被赵妙妙的尖叫声吸引过来,梁氏面色一喜,抬手一挥便吩咐下人们赶紧过去瞧瞧。 可就在大家纷纷靠近假山的时候,赵妙妙竟惶恐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她又惊又惧,指着假山的手抖得厉害,“那……那不是宋觅娇和武阳侯府的明阙哥哥吗,怎么……” 她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原本嘈杂吵闹的院子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下人们也进退维谷,既不敢上前撞破主子的不文之事,也不敢往后缩,只能死死低着头当自己是鹌鹑。 晋氏脸色铁青,若非刘嬷嬷扶着,只怕这会儿就能晕过去。 梁氏把脸一抹,换上一副惊讶模样,却用丝帕掩住了唇角的得意。 一个破落门户的丫头也敢跟她们母女俩斗。 宋觅娇啊宋觅娇,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赵妙妙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又跌跌撞撞地回了人堆里,同行的小姐见她像被吓到,连忙扶着她。 刘嬷嬷也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发生这般事,她生怕晋氏支应不住,死死握着她的手,“夫人,这会儿您可得撑住啊!” 晋氏的手被她握得生疼,但好歹是提起了一口气。可即便如此,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抖的,“诸位……” 梁氏不动声色地瞥了晋氏一眼,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轻蔑。 到底是庶女出身,上不得台面。这点子小事就慌乱成这样,平白丢了国公府的颜面。 若非她年岁比国公爷小了不少,这国公府主母的位置,就该是她来坐。 “阿璎的生辰宴也快结束了,不然……” “母亲,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晋氏话还没说完,众人身后就传来一阵清脆婉转的女声。 国公府大房可没女儿,能叫晋氏的母亲,就只有两个少爷的妻子,可大少爷的妻子李氏这次一起跟去了江南,除此之外……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只见本该在假山后面的宋觅娇竟出现在了众人身后,而在她身边站的也不是明阙,竟是所谓“晕倒”的牧云稚! 梁氏没想到事情竟会在这个时候来一个大反转,她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觅娇,“你……你怎么在这儿?!” 宋觅娇先是愣了下,随即又轻笑了一声,柔声反问梁氏,“那二婶婶觉得我该在什么地方?” 她虽带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众人的视线在梁氏和宋觅娇身上扫来扫去,刚刚好心扶住赵妙妙那个官家小姐也不动声色地离她远了些。 内宅的手段虽多,可今日这事儿只要细想就能明白。 这分明就是梁氏母女拉着牧云稚做幌子,想陷害宋觅娇,可到最后人家连半点油皮都没破,反而把她们的心思抖落出来了。 还有,既然假山后面的不是宋觅娇和明阙,那又会是谁?! 已经看了一出好戏的小姐姑娘们,此刻更加好奇起来,却又端着自己的小姐架子,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冲上去看,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假山那边,生怕后面那对男女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走。 可园子里到处都是下人,哪里能这般轻易呢。 晋氏的脸色在看到宋觅娇的那一刻便好了许多,可又看到有不少人的视线在宋觅娇身上转悠,脸色又沉了一分。 明明提早就打了招呼,不许她在今日冒头,可宋觅娇不仅出来了,还挑人最多的时候! 梁氏却慌了神,她遥遥看了眼假山那边,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厉声叱责宋觅娇,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拽了过来,“三郎身子不济,你不在凌雪轩照顾他,跑出来做什么!” 梁氏此话一出,可就把宋觅娇冲喜的事给坐实了。 晋氏的脸色越发难看,竟没忍住,低喝了一句:“二弟妹!” 梁氏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晋氏的脸面,她充耳不闻,不仅想赶宋觅娇走,竟对在场众人下了逐客令,“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诸位还是先去外边吧,到底是我们国公府的家事。” 戏台子好不容易才搭上,宋觅娇怎会如了梁氏的愿。 她抿了抿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委屈。 宋觅娇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连忙冲梁氏行了个礼,语气也格外卑微,“我听说云稚不舒服,便自作主张把她接去了凌雪轩休息,又下人们说府里在找她,怕牧夫人着急,便带着云稚过来了。” 被宋觅娇点了名字的王氏不由得一慌,四下找寻女儿,却就是不知道她们人跑哪儿去了。 梁氏行事乖张,刚才一番话先是得罪了在场这些千金小姐,宋觅娇这会儿又把自己的姿态摆得这般卑微。前后一比,这些小姐们心里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怜惜。 毕竟,宋觅娇曾经也和她们一样,是不知民间疾苦的高门贵女。 “宋小姐本是好意,即便二夫人是长辈,也没有平白无故给人扣罪名的道理。” 宋觅娇眼中含泪,冲说话那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今日的变故太大太多,梁氏本就火烧眉毛了,偏她还是个炮仗脾气,竟当场就要发火。 可就在这时,一个抱着披风的小丫鬟竟没头没脑地冲进了园子里,嘴里竟还喊着:“四、四小姐……披风——” 四小姐?!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梁氏更是如遭雷劈。 假山后面的人,难道是沈宝璎?! 喘着粗气冲进来的云雀死也想不到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园子竟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慌乱间对上梁氏恨不得杀了她的视线,整个人都泄了力气,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死死抱着披风,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梁氏这会儿就是个被点燃的炮仗,她这会儿又是惊恐又是疑惑,复杂的情绪几乎恶龙一般将她吞噬。她双眼赤红的看着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小丫头,竟对准她心窝就是一脚。 “你个贱丫头,胡言乱语什么!这儿哪里有四小姐!” 这局分明是为了设计宋觅娇,绝不可能是她的阿璎! 第33章 恶果 云雀今年不过十二岁,哪里受得住梁氏这一脚,小丫鬟如同破布一般被踢了出去,嘴里竟喷出了血沫子。 “我的天爷!” 在场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看向梁氏的眼神更是多几分惊恐。 梁氏可是长辈,竟然直接在她们面前打杀下人! 若说之前还有不少人想跟沈宝璎和梁家攀上关系,此事一出,当真是有多远就想跑多远。 都说镇国公府的三少爷杀人不眨眼,这位二夫人也不遑多让! “二夫人饶命,二夫人饶命啊!” 云雀神色慌乱,她捂着心口,她想为自己辩解,却又不敢,只能一下一下地冲梁氏磕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着实可怜。 偏梁氏还不肯放过她,竟让下人把她拖下去打死! 宋觅娇蹙眉,没想到梁氏竟半点体面都不顾了。 她到底不忍心,走到晋氏面前刚要开口,假山那边竟传来好大的动静,众人纷纷望了过去,正好瞧见假山那头跑出一个人影,竟打算从假山的另一边蹿出去! 镇国公府的里子面子都在今日毁了个干干净净,即便是晋氏,也没办法再给梁氏好脸色看,她气得面红耳赤,直吩咐下人捉拿,“把人给我带过来!” 假山附近本就站着不少下人,那人竟想趁众人不注意逃走,真真是愚蠢。 等下人把他带到人前的时候,人群中的王氏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娘!救我!” 藏在假山后面的男人竟然是定西将军府的长子牧成弘! 王氏两眼发黑,但看见这自己的爱子被人当贼一般对待,还是快步上前推开了正反剪着牧成弘双手的下人。 牧成弘的酒是彻底醒了,抱着王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高声喊冤,“娘!我喝多了酒,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结果就看见沈四小姐衣衫不整的蹲在地上,我本是好心想把外衫脱给她穿的,可沈四小姐不领情便罢了,还……还死死拽着我的袖子不撒手啊!”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宋觅娇虽然知道牧成弘是个软骨头,却没料到他竟这般混账。 他这话一出来,沈宝璎的清白就是彻底毁了。 即便二人并没什么,可沈宝璎衣衫不整的模样被外男瞧去,往后还有什么好人家敢要她。 “牧成弘你个王八蛋,你胡说八道!” 沈宝璎原是打定了主意,除非他们逼过来找人,她死活都不会出去。可牧成弘这个王八蛋,被梁氏的动静吓到了,生怕她不问青红皂白也把自己给打一顿,竟挣脱她跑了出去。偏偏还没能跑掉! 如今竟还在这么多人面前胡言乱语侮她清白! 沈宝璎恨得目眦欲裂,从假山后冲了出来,指着牧成弘的鼻子痛骂,准备把脏水都安在牧成弘身上,届时再说自己只是受了委屈,并未被那人得逞,兴许她还能留几分颜面,“分明是你见我落单,意图对我不轨!” 可沈宝璎却忘了,她的裙子早就四分五裂,那并不结实的月纱锦随着她的动作散了一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里头的亵衣。 “阿璎!”梁氏身子摇晃了两下,但还是强撑着捡起地上的披风把沈宝璎裹了个严严实实。 两个人,一个说自己是好心,一个说是图谋不轨。都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少爷,如今竟跟市井小民一般吵闹起来。 宋觅娇冷眼看着面前狗咬狗的打戏,心中竟生不出半分同情来。 若非她一早察觉有了防范,被泼脏水的人就会变成她自己。 沈宝璎如今,不过是自食恶果。 但牧成弘本就心虚,一时竟落了下风。他吵不过,竟然双腿一蹬晕了过去。 “我的儿!” 场面一度混乱,可沈宝璎的视线却穿过人群落到了一直站在边上看戏的宋觅娇身上。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可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跟宋觅娇脱不了干系! 沈宝璎好恨,恨得几乎呕血。 “明明、明明被捉奸的应该是你!”沈宝璎指着宋觅娇,厉声尖叫,“宋觅娇,是你害我!” 宋觅娇突然被她喊了名字,先是一愣,随即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四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我清清白白嫁入国公府,四妹妹怎可张嘴便污蔑我的清白……” 她嫁进镇国公府的日子虽不长,但演戏的功夫却已经练就地炉火纯青。 一行清泪顺着宋觅娇的脸颊滑落,她睫毛轻颤,真是一副好无辜的模样,“我今日一直在凌雪轩,云稚的丫鬟来通报,说云稚身体不适我才命人去接了她来,我一直都在凌雪轩,刚刚才出来,妹妹怎么可以……” 宋觅娇表情倔强地擦掉眼泪,背脊挺得直直的,自有她宋家女儿的骨气,“妹妹既说我有奸情,那奸夫是谁?” 沈宝璎瞪大了双眼,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十分骇人,她的声音也因为数次厉声尖叫变得沙哑粗噶,“自然是明阙!” “你们二人之前就有婚约,武阳侯府瞒着明阙退了和你的婚事,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来找你!” 园子里静了片刻。 沉默了许久的牧云稚却冷笑了一声,她表情嘲讽,自上而下地扫了沈宝璎一眼,“原来四小姐竟是凭揣测伤人。” “且不说娇娇一直在凌雪轩,根本没机会出来和明阙见面,就说眼下明阙也在府中,你大可叫他过来问问!看是不是你说的奸情!” “既是奸情,又怎会——” 沈宝璎胸口一阵刺痛,正要反驳,却又被牧云稚打断。 “娇娇和明公子见都不曾见一面就被四小姐攀诬说成有奸情,那你跟我这二弟衣衫不整,孤男寡女躲在假山后面,又是什么!” 沈宝璎本就觉得屈辱,她在人前丢了这么大的脸,清白尽毁,偏偏牧云稚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在往她心上插刀子。 “你胡说八道!” “宋觅娇!” “是你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的——!” 沈宝璎彻底失了理智,疯妇一般,竟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朝宋觅娇刺去! “娇娇!” 牧云稚下意识想去拦下沈宝璎,可她迟了一步,竟眼睁睁地看着沈宝璎握着簪子的手猛地往下一扎! “啊——!” “快拦住她啊!” 宋觅娇没想到沈宝璎会狗急跳墙,她急急往后退,却不小心踩到一个小石子,眼看着身子不稳要摔倒在地,却没想到竟落入了一个带着药香的怀抱。 沈宝璎的簪子也停在了半空。 应崇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稍一用力,沈宝璎嘴里就发出一声痛呼,五指没了力气,被她当做伤人利器的簪子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应崇可没把她当成尊贵的四小姐,手腕一转,就把沈宝璎的手死死压在身后。 “放开我,你放开我!” 园子里除了沈宝璎那疯妇一般的尖叫声,竟诡异的安静。 连梁氏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来人。 “我说你怎么还没回来,竟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沈自熙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他扶正了宋觅娇的身子,却依旧把人圈在怀中,动作和语气都十分温柔,“下次外出记得把迟刃带上,免得有人发癫发狂。” 兴许是来的时候吹了风,沈自熙抵唇咳嗽了好几声,脸色虽苍白,可眼神却多情温柔,“若是伤了你,我怕是要心疼许久。” 刚刚差点目睹凶杀现场的众人这时才回过神来,皆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这还是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儿夜啼的杀神吗?!竟然会这么温柔! 宋觅娇明明是为了给沈自熙冲喜才被迫嫁入镇国公府的,如今看来,二人竟有情意! 这里的人多的是墙头草,虽然沈自熙身子不济,但国公爷却最是疼爱自己这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儿子。若宋觅娇在沈自熙心里有分量,那她们可就不能只把宋觅娇当做一个家族覆灭的落魄千金了…… 因着沈自熙行事太过惹眼,除了牧云稚,竟没人发现明阙也一道过来了。 “应崇。” 众人震惊之际,沈自熙唤了一声,应崇立马递来一件披风。 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饮水的沈家三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给宋觅娇搭上了一件披风,还十分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手怎么这样凉,身子本就不好,若再病了,那我可怎么办。” 宋觅娇也有些傻眼。 她只是让水冬去请应崇帮忙,沈自熙怎么来了?而且还在人前对她这样亲厚,给足了她脸面和底气。 沈自熙低头凑到宋觅娇跟前,十分认真地给她系上披风带子,他薄唇微启,用只有宋觅娇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今日帮你,就当是上次惹你生气的赔礼了。” 宋觅娇瞳孔一缩,表情怔愣。 ……竟是为了给她道歉。 宋觅娇正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眼睛一晃,竟看到明阙。 他脸色苍白神色虚弱,比起上一次见面更是瘦了许多,眼里也寻不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光彩。 明阙也看到了宋觅娇,一如当初,冲她露出个笑容。 园林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加上沈自熙过来的时候又并未遮掩,所以也有不少人为了看看热闹跟了过来。 这些个富家公子,心思并不在功课学业上,大多只是酒囊饭袋,这会儿喝多了酒,嘴上就没了把门的,见沈自熙身子羸弱,宋觅娇却又生得那般明艳,昏了脑子,笑容猥琐地跟身边的人低语:“这沈三郎身子虽不好,却艳福不浅啊,宋觅娇这模样真是不错。” “可惜了,若是被充入教坊司,说不准你我还尝尝她的滋味。” 男人的话音刚落,眼前就闪过一道白光,他愣了许久,知道感受到脸上似有温热液体滑下来,他后知后觉地抬手一摸,竟然是满手的鲜红。 “啊——!” 他吓得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两眼一翻,竟就晕了过去。 应崇收了刀,一言不发地站回沈自熙身边。 沈自熙瞥了那边一眼,又动作温柔地替宋觅娇理了理披风。 “再敢胡言乱语,割的就是喉咙了。” 明阙笑得太艰难,他只能偏开头,逼自己不去看心上人和旁人的亲密,可垂在腿侧的双手却狠狠攥紧。 若他聪明一些,有本事一些,也不至于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 第34章 澄清 几番争执,终是见了血。 宋觅娇没料到沈自熙说动手就动手,虽下意识闭了眼睛,但眼前还是划过一丝血光。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耳边竟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 而刚刚还如同疯妇一般的沈宝璎此刻就像只被人扼住脖子的鸭子,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赴宴的都是家中娇养的少爷小姐,哪里见到过这种场面,竟“咚咚”晕过去好几个人。 人群中,为了讨好沈宝璎说了宋觅娇不少坏话的小姐们更是被惊出一身的冷汗来,缩着身子再不敢张狂,生怕下一刻,刀子就会比到自己跟前来。 心中不免对沈宝璎和牧家那两姐妹生出几分怨恨来,若不是她们说宋觅娇只是个来冲喜的,她们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晋氏和梁氏也被沈自熙吓到了。 尤其是梁氏,她脸色苍白,手指颤抖地指着沈自熙,嘴皮子嗫嚅着,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你……你怎么敢……” 晋氏也没好到哪儿去了,看着眼前这一摊子糟心烂事就觉得头疼难受。 沈自熙这段时日安分了不少,自从当年当街杀了一人后,之后在家里也还算老实,本想着他的性子应该是改了不少,却没想到还是这般猖狂张扬,世家公子他说伤就伤! 若是他家大人上门讨要说法,这可如何是好。 沈自熙却连个眼角余光都都不曾给过两个长辈,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又吩咐道:“应崇,找人把他送回去。” “若教不好儿子,就别怪旁人替他教养。” 应崇见沈宝璎老实了,这才松开她的胳膊,应了声:“是。” 等沈自熙做完这些事,宋觅娇才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不仅没想到沈自熙会来,更没想到他竟会在人前这般维护自己。 沈自熙垂眸,二人视线相撞的瞬间,宋觅娇就像是被火燎到一样,猛地错开。 见宋觅娇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似的,沈自熙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又懒洋洋地指了指沈宝璎,“四妹妹失心疯了,还是赶紧送回自己的院子养着吧,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沈自熙——!” 梁氏气得直喘粗气,若非晋氏拉着,只怕她会直接冲上去挠花沈自熙的脸。 沈自熙才懒得管她,又瞥了眼晕在地上的牧成弘,他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语气冷漠,“至于这个人……二婶婶自行处置吧。” 此话一出,王氏如遭雷劈,紧紧搂着牧成弘不撒手。 只看梁氏刚才对云雀的狠辣模样就知道她绝不是个会手软的,沈宝璎又在人前吃了这么大的亏,她的宝贝儿子若是落到了梁氏手里,哪儿还落得到好! “你、你家是镇国公府又怎么样?!哪儿有动用私刑的说法!还有……还有我家三丫头和四丫头,好好两个人在你们家没了踪迹,我还没问你们要说法呢!” 梁氏正憋了一肚子的活,被王氏的话一激,二人竟就同市井泼妇一般吵了起来。 晋氏就算再不济事,这会儿也不能不让人把梁氏母女带回去。 定西将军府的人更是麻烦,晕倒了一个牧成弘,偏他又搅进意图对沈宝璎不轨的事情里,还有两个小姐没了踪迹,走肯定是走不了。 也只能先把人送去厢房。 这个生辰宴,几乎是把晋氏苦心经营多年的镇国公府的面子给败了个干干净净。 沈自熙对于这种狗咬狗的戏码没什么兴趣,正要带宋觅娇回凌雪轩,却瞥见了牧云稚。 他思索了片刻,看向她,“牧大小姐就留下来陪我夫人用个晚膳吧。” 牧云稚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又听见沈自熙继续道:“她近来食欲不振,有好友陪着,兴许会进得香些。” “这样可好?” 宋觅娇自认也是个聪明人,可她却从来没有猜中过眼前这人的心思和想法。 沈自熙行事,从来不能以常人而论。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只闷着点了点头。 “那回去吧,我还没用药呢。” 可沈自熙刚走了一步,却突然被宋觅娇拉住了手腕,他一怔,视线落在被她握住的手腕上。 “等等!” 府内府外的流言至今都没消停,今日她虽没中计,可万一之后还有人拿此事作伐,岂非没完没了。 宋觅娇抿了抿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四妹妹刚才口口声声说我与明公子有不文之事,近来又有不少污人清白的谣言……” “既然诸位都在此处,那就请大家给我做个见证。” 宋觅娇缓缓吐出口气,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抬眸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站在人群边上的明阙,神色坦荡,“我与明少爷,之前的确是由双方长辈定了亲事,但此事……” 明阙心中一紧,他远远地看着宋觅娇,想到的是牧云稚不久前的提醒。 之前是他只顾自己,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来赴宴。可席面上竟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来打听他和宋觅娇的事,他这才明白,娇娇今日会被人指指点点,终归是他行事不当,才叫人钻了空子。 若此刻他还一言不发,娇娇只会承受更多的流言和非议。 明阙一脸歉意,走出来打断了宋觅娇的话,“我自北地回来后变生了病,好不容易养好身子,便想着可以接这个宴会出来走动走动,不成想,竟惹出诸多是非来。” 他苦笑一声,随即正色道:“正如宋——沈三夫人所言,宋大人出事后,是我家不顾多年情谊,袖手旁观,毁约在前。明阙身为明家子,对不住沈三夫人。” “沈三夫人”这三个字,像是热油灌喉,每一个字都叫明阙痛苦万分。 他藏在袖间的手不断收紧,修剪圆润的指甲也把掌心抠出了血。 “但我和沈三夫人清清白白,未有半分逾举之事。” “我突然离席也是因为身体不适,回马车休息了片刻,镇国公府的门房小厮皆可作证。” 明阙拱手冲众人行礼,把所有的痛苦和后悔都藏了起来,在低头前,最后再看了宋觅娇一眼。 “以舌为刃伤人至深,还望诸位不要拿着旧事不放。” 第35章 吐露 沈宝璎和梁氏精心筹谋的生辰宴,落了个惨淡收场。来赴宴的众人虽受了点惊吓,可今日见闻却足够他们议论许久了。 镇国公二房和定西将军府今日结下的梁子,可比宋觅娇和明阙那点事要精彩得多。 况且流言中的二人都在人前挑破说清楚了,自然也不会再有那等多事的人揪着不放。 人虽然都散了,可麻烦的事儿都还后头等着呢。 只是宋觅娇等人却没这个心思管这些,沈自熙开了口,让牧云稚留在府中用晚膳,王氏和晋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抽身离去。 在回凌雪轩的路上,宋觅娇心中却惴惴不安,不知道沈自熙到底还想做什么。 眼见是到了,宋觅娇原本想先把云稚安置到自己的屋子,给沈自熙道声谢后再回去的,不成想,沈自熙竟让宋觅娇直接去他那儿。 “三爷,我还是带云稚回我的屋子说话吧,别扰了你休息……” “不必。” 应崇推开房门,沈自熙拢了拢袖子,走到暖炉前,“就在这儿说。” 他也想听听,这位宋大姑娘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把梁氏母女和牧家那两姐妹耍得团团转的。 牧云稚在园林的时候,为了替宋觅娇说话,便是梁氏也敢呛声,可一看到这位凶名在外的沈家三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尤其是看到他吩咐下人砍人如砍瓜之后,更是觉得屋子里的香都掺了一丝血腥气。 宋觅娇无奈,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能顺着沈自熙的意思。 她拍了拍牧云稚冰凉的手,正准备给她倒杯热茶暖身,又想起沈自熙不喜欢旁人碰自己的东西,只能舍近求远地让水冬重新取一套餐具来。 忙活了半晌,牧云稚才算是放松下来,她捧着热茶,凑到宋觅娇耳边低声询问:“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宋觅娇冷笑了一声,“还没看出来吗,这场在众人面前捉奸的局,本是沈宝璎给我设下的,如今自食恶果罢了。” 宋觅娇看向门外,“水冬,把人带进来吧。” 水冬做完宋觅娇吩咐的那些事情后,就一直留在凌雪轩看着兰花等人,听主子有令,立刻把人拽了进来。 牧云稚看清来人,竟“噌”地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兰、兰花?!” “你怎么把兰花带来了……” “你以为兰花是心甘情愿把你带来见我的吗?” “只是刚才时间紧迫,我没办法一件事一件事跟你解释清楚。” 宋觅娇拉着真牧云稚坐下,她撇开茶沫,微微抿了一口,“兰花,你自己交代吧。” 兰花一心惦记着解药,自然是宋觅娇让她往东她就不敢往西,跪在地上把牧云思、牧云念和沈宝璎勾结,妄图借她与宋觅娇的姐妹之情布局陷害之事抖落了个一干二净。 牧云稚越听,脸色就越难看,听到后面更是忍不住,抓起杯子就冲兰花砸了过去。 碎瓷片从沈自熙眼前飞溅而过,他歪头躲开,却又瞥了宋觅娇一眼。 “我自认待你不薄!” 兰花和兰草都是从小在她身边伺候的,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苛责亏待过她们。 牧云稚气得浑身发抖,但到底还保持了一分冷静,“牧云思和牧云念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会选择背叛我?” 兰花吓得瑟瑟发抖,跪都跪不好,像一滩烂泥似的跪坐在地上,竟还在嘴硬,“没、没有……” “你说不说!” 兰花一个激灵,“三小姐和四小姐说……若此事一成,就由夫人做主,抬我做二少爷的妾室!” 宋觅娇一愣,没想到兰花背叛的理由竟然这么简单。 牧云稚更是被这个理由气笑了,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竟只是为了当个妾。” 就因为一个丫鬟的贪念,差点害宋觅娇身败名裂,更是差点断送她与娇娇多年的情意!若此事一成,再有兰花搬弄是否,那她帮人偷情的事一旦传开,这辈子也算是毁了。 好啊,她的两个妹妹当真是好极了! 兰花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清楚,便哭着跪着去拉牧云稚的裙摆,“都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智,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求小姐看在这么多年奴婢都尽心伺候的份儿上,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她求完牧云稚,又连滚带爬到宋觅娇跟前,“宋小姐,邢小姐您就把剩下的半颗解药给奴婢吧!我……我还不想死!” 解药? 沈自熙的耳朵动了动,有些好奇的看了过来。 之前就想搭他的脉,如今竟使上了毒,这宋觅娇真的会医术不成? “想要解药么?” 宋觅娇睨了地上的兰花一眼,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青玉瓷瓶,“解药就在这儿。” 兰花满脑子都只剩下活命的事,竟不管不顾地从宋觅娇手里抢了过去,倒出一颗就往嘴里塞。 宋觅娇也并不制止,反倒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看她。 “吃吧,再多吃两颗也没关系。” 兰花的动作一滞,浑身僵硬地抬头看向宋觅娇。 只见宋觅娇笑容温和,语气也轻轻的,“我又不是那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又怎么可能随身带毒药在身上?” “给你吃的毒药也好,解药也罢,都是我补身子吃的九黄丸。” “是你做贼心虚,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青玉瓷瓶从兰花手里掉落,咕噜噜地滚到了沈自熙脚边。 沈自熙弯腰捡了起来,轻轻一嗅,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宋觅娇充耳不闻,只当自己没听见,抬手拉了拉牧云稚的手,“这是你的丫鬟,你自己带回去处置吧。” 牧云稚看着已经瘫在地上不成人样的兰花,神色冷漠。 背叛她的人如果换做旁人,她都不会这么寒心。 偏偏是被她视作心腹的兰花。 牧云稚握紧拳头,声音低得只能她自己听见,“我会好好处置她,也会长教训的。” “应崇,劳烦你把人带下去关着,待云稚回府的时候,再一起把人送去。” 听见宋觅娇轻车熟路地吩咐应崇,沈自熙抬眸看了她一眼,心中暗自腹诽:之前甩脸子说走就走,这会儿使唤起我的人倒得心应手。 应崇瞥了沈自熙一眼,见他垂着眼睛,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拱手应下了,把吱哇乱叫的兰花抓了出去,怕她吵到主子们的耳朵,抬手便卸了兰花的下巴。 对叛徒,是不需要手软的。 兴许是站累了,沈自熙慢悠悠地踱到椅子前坐下。 宋觅娇本以为他听一耳朵便罢了,不曾想他刚坐下,就开口道:“沈宝璎的衣裳,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愣,下意识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只见沈自熙拢着袖子窝在椅子上,桌上的香炉青烟缭绕,青烟后是半阖着眼睛养精神的沈自熙,年纪轻轻就一副老太爷的做派。 “亏心事做多了,总会在阴沟里翻船的。” 宋觅娇收回视线,冲水冬扬了扬下巴,水冬得了令出门,不一会儿,就带着个穿着府中统一的丫鬟服的小丫头就走了进来。 小丫头走到众人跟前,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得了允许才抬头,众人才瞧见她脸上有一道疤。 镇国公府到底有三房人,伺候的丫鬟们更是不计其数,除了能够近身伺候夫人小姐的一二三等丫鬟有名有姓外,像跟前这种小丫鬟,更是一抓一大把,平日里也没谁会特意去记名字。 “奴婢红珠,是四小姐院里的丫鬟。” 牧云稚一惊,“沈宝璎的丫鬟?” 宋觅娇忍不住,又看了沈自熙一眼,见他并没什么反应,也懒得在他跟前再做伪装。况且,他对梁氏母女似乎也没什么亲戚情分。 她安抚地拍了拍牧云稚的手,把自己一早的谋划慢慢吐露出来。 自从和梁氏母女结下梁子后,宋觅娇便安排水冬时刻注意沈宝璎那边的动静,她被晋氏接出祠堂那日,沈宝璎一怒之下伤了个丫鬟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她耳中。 她未雨绸缪,便暗中去见了那小丫鬟一面。 冬日的雨天阴冷,入了夜更是平添几分诡异,镇国公府的园林远离后院,镇国公府的主子大多不在府上,便是巡夜的护卫也不大往这儿来。 宋觅娇撑着伞还未走近,就听见一阵小声啜泣的女声。 呜呜呜—— 呜呜呜—— 像女鬼的低泣声。 水冬胆子小,被风雨声里裹着的哭声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壮着胆子陪在宋觅娇身边,朝假山后头走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了脚步声,假山后面正捂着脸痛苦的小丫鬟惊觉“雨停了”,结果抬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两个人。 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什、什么人——!” “别哭了。” 水冬见她浑身都湿透了,便上前替她撑了伞。 夜幕沉沉,小丫鬟只觉得来人的五官模糊,看不真切。 她心里害怕,又问了一遍,“你们是什么人……” “脸怎么伤成这样的。” 宋觅娇却不回她的话,只看向她的脸,语气怜惜。 脸上划得深,便是深夜也能看到她脸上的疤。 小丫鬟猛地捂住脸,垂下头不再言语,转身就想走,却又被宋觅娇一句话绊住了脚。 “你不是家生子,怎么会想到来当丫鬟。” 小丫鬟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她默了许久才喃喃出声,语气里是比夜色还浓的悲伤和深藏的不甘,“家里有个弟弟,爹娘要给他攒娶媳妇儿的银子。” “你说,生女儿就是为了换银子给儿子用么?” 雨越下越大,宋觅娇也没说什么,转身走到她跟前,和她同撑一把伞。 “伤了脸,不好好看大夫,可是会留疤的。” 小丫鬟自嘲着轻笑出声,“我这样的人,留不留疤又有什么区别呢。” 见宋觅娇不再回答自己,她闷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你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给你指一条生路。” 空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照亮了众人的脸。 小丫鬟在看清宋觅娇模样的一瞬,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三少夫人”这话卡在嗓子眼里,半天出不了声。 “你帮我一件事,我想办法替你脱了贱籍,还你自由。” “此后,你不再是谁的女儿姐姐,也不是国公府的丫鬟婢子。” 小丫鬟垂在腿侧的手动了动,她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明亮,“你……你要我做什么?” 第36章 红珠 沈宝璎生辰排场不小,二房的下人虽多,可要操持一个宴会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还是长房那边来操办,二房的丫鬟小厮们都过去当帮手。 这人一杂,便不好分辨谁是谁了。 梁信派人送东西来时,沈宝璎的几个大丫鬟又都不在园子里。红珠便故意站在显眼的位置,来人手里本就有差事,便随便叫了红珠和身边几个小丫鬟,吩咐道:“来,就你,还有你们几个,过来把舅老爷送来的东西送到四小姐房里去。” 红珠垂着头,跟在队伍最后头,捧着木头盒子回了院子。 出门的时候又故意慢了一步,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退了回去。 红珠的爹在镇上经营着一个裁缝铺,她从小就见爹娘帮人制衣,就像猎户知道怎么给猎物致命一击,屠夫该怎么把猪羊分肢解体一样,她从小就知道,一件衣服被脆弱的地方在哪里。 红珠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手脚虽麻利,可双手还是抖得厉害。她几乎不敢呼吸,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摆到了床上,又在最脆弱的缝合处动了手脚。 “这么多丫鬟,都跑哪儿偷懒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人!” 就在红珠准备把衣裳叠好放回盒子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她吓得一个手抖,不小心碰到了盒子,好在红珠机灵用脚背垫了一下,这才没发出多大的响动。 所幸骂声没持续多久,门外那人随便找了个丫鬟便离了沈宝璎的院子。红珠躲在房间里,趁人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来,拿起一早就藏好的扫把,垂着头,继续当一个混在人堆里便分不出谁是谁的小丫鬟。 在收到水冬递来的消息后,红珠便去了前堂,跟已然有几分醉意的小姐少爷们传信。说定西将军府的大小姐晕倒在国公府的园林里。 红珠五官平平,又穿着府上统一的下人服饰,即便沈宝璎事后有心要查,也很难查到她头上来。 毕竟她只是一个被划伤脸也不敢哭得大声吵了主子清净的下人,哪里来的胆子,干这样的事呢。 *** 红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面无表情,声音也平直得掀不起半点波澜,仿佛做这件事的并不是自己。 屋里静了一会儿,牧云稚本想继续问下去,却被沈自熙淡声打断。 “你又是怎么知道梁信会派人给沈宝璎送衣裳的?” 宋觅娇又没有未必先知的本事,梁信会不会来,他会送什么东西,除了梁信自己,谁都不知道。 可刚才红珠说的那件事里,宋觅娇分明又是早就知情的样子。 宋觅娇看向跟前的红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牧云稚一惊,“你怎会不知道?!” “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红珠的声音始终平静,“三少夫人只让我想办法把客人们引去园林。弄坏四小姐的衣裳,又趁府上混乱之际把剩下没穿的几件衣裳修补好,都是奴婢自己一人干的。” 她的声音突然一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是我……太恨。” 沈宝璎性格骄纵脾气火辣,即便是对翠枝嫣柳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也没多少眷顾,但面子上总能过得去。 但对于红珠这些命如草芥的小丫鬟,沈宝璎待她们就如同对待一只猫儿狗儿,高兴的时候便能给个好脸色,不高兴了,便是鞭子板子,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红珠被伤脸之前,就挨过好几顿藤条板子。 下人命贱,就算是伤了残了,主子不让请大夫,谁又敢请。要不是红珠撑着一口气,早就死了百八十次了。 她恨爹娘偏爱弟弟,将她当做可以随手买卖的物件。 她恨沈宝璎暴虐,从不把下人的命当命。 可她更恨世道不公。 思及此,红珠再也忍不住汹涌泪意,眼泪无声掉落。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情绪,可即便如此,声音也在发抖,“奴婢谢三少夫人给了我一次做自己的机会,但红珠私心用甚,擅自行事,兴许会连累夫人。” 红珠冲宋觅娇深深一拜,“但请夫人放心,若此事东窗事发,红珠定不会多言。” 红珠是被卖给人牙子,又被转手到镇国公府上的。因着不是府中的大丫鬟,所以身契被晋氏这个国公夫人捏在手里。 要不惹眼地拿到红珠这个小丫鬟的身契,麻烦肯定是麻烦,但总能想到办法。 宋觅娇凝神想了许久,起上前把红珠从地上扶了起来,她声音却轻,语气却笃定,“我既许诺会还你自由身,就不会食言。” 红珠泪眼婆娑地看着宋觅娇,她到底也只有十三四岁,就算装得再冷静从容,打心底也是害怕的。见自己总算不再是被抛弃的那个,终是嚎啕大哭,“奴婢谢三少夫人!” 宋觅娇等人也没说什么,静静让红珠宣泄情绪,待差不多了才让水冬先把人带下去。 临走前又想到什么似的,对水冬道:“上次的冰肌玉骨膏还剩了点,我放在妆奁盒子里,你拿给红珠用吧。” “姑娘家,是不好伤了脸的。” 沈自熙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 牧云稚没想到今天这场看似突然的“事故”竟牵扯了这么多人,越发觉得这镇国公府危机重重。 娇娇孤身一人在这府里,她能斗得多这一次,那二次三次呢? 她不放心。 牧云稚抿了抿嘴,一把拉住宋觅娇的手,关切道:“娇娇,镇国公府的日子你如履薄冰,你等等我,待我想到办法,一定接你出去!” 宋觅娇心中一暖,可还没来得及说话,沈自熙的声音就横插了进来。 “怎么?牧大小姐是要同我抢娘子么?” 牧云稚一心惦记着宋觅娇的安危,竟忘了屋子里还有个沈自熙。她被这么一吓,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宋觅娇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像是没听见沈自熙刚才那话似的。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况且……”宋觅娇用余光看向身后正看戏的沈自熙,故意放柔了声音,多了一分小女儿娇态,“三爷还在府里,他会庇佑我的。” 沈自熙没想到宋觅娇会顺杆爬,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脸上也多了几分不自在,心中腹诽道:“是我近来太好说话了吗,宋觅娇越发蹬鼻子上脸。” 宋觅娇听见身后传来的咳嗽声,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又见身前的牧云稚还是一脸担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宽慰道:“你若放不下,就多多帮我照顾阿寻,他年岁尚小,又只身一人在外面……” “我会的,我会。” 沈自熙对姐妹情深的戏码是没什么兴致的,他看着窗外,大好的阳光早就缩进了云堆里,外面灰蒙蒙的。 镇国公府那些人,也该回京了。 第37章 诡计 沈自熙刚才当着众人的面留牧云稚用晚膳,倒是给她们姐妹二人留够了说话的时间。待天色渐晚,宋觅娇才依依不舍地把牧云稚送出府。 “今日的事牵扯到你家,你回去,只怕还有得吵闹。” 见宋觅娇脸上难掩担忧,牧云稚倒是冷静得多,她抬头看了眼天,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夜色,“以前便是我太软弱了,不愿意也不屑与他们争,可我不害人,旁人却起了害我的心思。” 牧云稚收回视线,安抚似的拍了拍宋觅娇的手,“你放心,我再不济,还有外祖家。虽说久不往来,但到底……我是母亲仅剩的血脉,” 牧云稚的母亲姓方名微,是永嘉方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当年她和家人来金陵逛花灯节,却被人群冲散,幸得牧兴德相助,帮她找到了家人。 方微当时年岁尚小,又偷偷看了许多话本,被牧兴德英雄救美后便一见倾心,后又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还只是一个小小副将的牧兴德,同家中断绝了往来。 “外祖一家年后便会搬来金陵,若我有什么事,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牧云稚说的简单,可十多年都没往来,况且她又姓牧…… 但宋觅娇也知道云稚这样说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你那两个妹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要万事小心,多几个心眼才是。” 出了兰花这事儿,牧云稚哪里还敢掉以轻心,她点了点头,又想到刚才哭得半分体面都没了的牧云思和牧云念,笑容嘲讽,“她们二人先回了府,怕是会颠倒是非黑白。” 牧云思和牧云念自食恶果,被关到镇国公府鲜少有人去的废弃厢房,哭闹了许久才被巡查的护卫发现。 加上还有个被扣押在镇国公府上的牧成弘,阖府上下对定西将军府的人都没什么好印象。晋氏更是连面都没露一下,权当自己不知道这些糟心事。 牧云思和牧云念想来是被吓狠了,被人放出来后就哭哭啼啼没完没了,话里话外都说牧云稚故意害她们。 可听说园林发生的事情后,哪里还敢等着和牧云稚一起,借了镇国公府的马车,灰溜溜地先回了定西将军府。 想到这些,牧云稚也不再和宋觅娇寒暄,“天色不早,我就先走了。” 见牧云稚的马车是消失在路口后,宋觅娇这才转身回了凌雪轩。 却不想,沈自熙竟在她的房间里。 他穿了一件素白的衣裳,在昏暗的夜里格外显眼。 沈自熙站在宋觅娇的梳妆镜前,手里捏着一盒胭脂,分明是在等她。 宋觅娇愣了下,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行了个礼,轻唤一声:“三爷。” “你倒是会做人情。” 沈自熙的话虽然没头没脑,但宋觅娇稍一想便回过神来。 他说的冰肌玉骨膏。 这是沈自熙之前送给她的。 宋觅娇自知理亏,倒也有些心虚,“三爷不是已经给我了吗,我身上的疤痕已经没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 “这就是你收买下人的手段?” 沈自熙把胭脂放在桌上,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早收买下人,手里并无可用之人却也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 “宋觅娇,是我小瞧你了。” 他连名带姓喊了她的名字,宋觅娇心中“咯噔”一声,想到他杀人不眨眼的做派,有些害怕地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双手。 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宋觅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越是看不清,就越容易胡思乱想。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宋觅娇虽害怕,却也并不甘心就这样被定罪,她壮着胆子为自己辩驳,“若非沈宝璎咄咄逼人,要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如此。” “布局,无非为了自保。” “是吗?” 沈自熙轻笑了一声,转身走向宋觅娇,可宋觅娇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沈自熙不动声色地抬了个眉,在离她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原本想提一嘴明阙,可想到宋觅娇上次气冲冲的背影,便闭了嘴。 好不容易算是把人给安抚下来了,若这个时候再惹急,他可没耐心哄第二次。 “那今日这场夫妻恩爱的戏,娘子可满意?” 宋觅娇沉默了片刻,道:“多谢你今日替我圆了这戏,给足了我脸面。” “我说过了,是赔礼。” “既然你道谢,那看来是不生气了。” 沈自熙说着往外走了两步,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看向宋觅娇,“那就跟我过来吧。” “啊?” 天已黑透,沈自熙这个时候叫她出去做什么。 但沈自熙这人一向没什么耐心,今天陪宋觅娇唱了出大戏,又掺和了镇国公府的破事,已然把近一个月的耐心用了干净,见宋觅娇竟还犹豫推阻,当即拧了眉毛,“啊什么啊,过来喂我用药。” “……好。” 凌雪轩安静,二人走在小道上,竟多了几分诡异的和谐与般配。 可定西将军府却远没有凌雪轩那边舒坦,王氏找不到女儿,又带不走自己的儿子,一回家就开始号丧,还命人直接把正在巡营练兵的定西将军牧兴德给叫了回来。 事关自己的独子,牧兴德军务一结束就紧赶慢赶回来,不想,王氏竟还在哭嚎。 牧兴德越听越觉得心烦,高声喝道:“够了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氏这才止了哭声,抽抽搭搭地把今日发生的事告知他。 在听到牧成弘和沈宝璎二人衣衫不整,从假山后面出来时,牧兴德手里的杯子“咣当”落地,被砸的稀碎。 牧兴德到底混迹官场多年,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立马板着一张脸看着王氏,追问道:“我们家和镇国公府素来没什么交情,他家四姑娘生辰,关咱们家什么事!你又怎么会把弘儿一起带去!” 王氏自知理亏,一双眼睛狐狸似的直转悠,又故作一副委屈模样,拿出帕子拭泪,“这……咱们家大小姐也说素来没交情,可人家帖子都下来了,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便想着拉着两个妹妹做陪……” “老爷您也知道,咱们家的大小姐素来不愿意搭理思思和念儿,难得开口一次,妾身还能说不吗吗?” 王氏越说越委屈,“家中的姐姐妹妹都去了,难不成留弘儿一个孩子在家?老爷刚才也说咱家与镇国公府没什么交情,妾身也是想到这点,这才把弘儿一道带去了,想着总也能护着点姐妹,谁知道弘儿被扣在国公府户回不来不说,连思思和念儿都不见了。” 牧兴德听得焦头烂额,“那云稚呢?大丫头人又去哪儿了!” 王氏哽咽着,脸上泪痕未干,“妾身去了国公府才知道前段时日的传言竟是真的,宋家那位大小姐嫁给了沈家三郎,咱们家大小姐打小就和她交好,所以……还留在国公府没回来。” 牧家一共去了四个孩子,她生的儿子女儿,被扣押的扣押,失踪的失踪,只有一个牧云稚完好无损,甚至还被人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今天发生的事跟牧云稚有扯不开的关系。 王氏的身份虽不高,可她和牧兴德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是再了解不过的了。自己避重就轻说的这番话,牧兴德只会和以前一样,只听她的,并不会去找与自己根本不亲近的牧云稚求证。 牧云稚的亲娘刚死那几年,牧兴德还对牧云稚心怀愧疚,可王氏一直挑拨父女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父女俩一句多的话都没说过。 她在牧兴德面前说牧云稚的坏话,也从未见牧云稚反驳过。 这牧云稚看着厉害,不过是个端着所谓的小姐架子,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罢了。和她那早死的娘一样,都是废物。 高门贵女又如何,不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王氏说完这些话,见牧兴德脸上露出一贯的对牧云稚的厌恶表情,难免得意。 可就在这时,下人便急匆匆的传信来,“将军,夫人!三小姐和四小姐回来了!” 话音刚落,牧云思和牧云念就哭着跑了进来,一见到王氏,哭声更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扑到王氏怀里直喊娘。 王氏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眼睛都哭肿了,也是难忍心疼,母女三人就当着下人的面哭了起来。 牧兴德被母女三人的哭声吵得头疼,刚才那话又只听了一半,他心烦得厉害,喝退下人,又叱了一声,“别哭了!” 哭声戛然而止。 “你们到底跑哪儿去了,哪里有去旁人家做客,反没了踪迹的道理?!” 牧云念比姐姐先收了哭声,她瞥见堂上坐着的满脸怒意的牧兴德,又挤出两行泪来,却并不哭闹,无声流泪,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是、是大姐姐身边的丫鬟兰花,是她把我们诓到国公府那没人的院子,故意把我们关起来的!” 王氏精明似鬼,闻言先是一愣,却又很快回过神来,佯装生气地叱责道:“你胡说什么!” “就算你大姐姐素来不喜欢你们,可今日是去别人家做客,就算为了家中和你爹爹的脸面,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牧云念被王氏骂了一顿,便抿着嘴巴不敢再多言,只是眼泪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牧云思见状,哭着伏在牧兴德膝头,“爹爹,若不是真的受了委屈,我与四妹妹又怎敢说这样的话?便是再给我们几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攀诬大姐姐的啊。” “我与四妹妹是命大,这才找到机会回府,可哥哥……” 提到独子,牧兴德脸色一变,也有些坐不住了。 牧云念也怕极了似的,呜咽两声,“哥哥现在还被国公府的人扣着,眼下生死未定……那二夫人能当着众人的面打杀下人,万一她为了给沈宝璎出气,杀了哥哥那可怎么办啊!” 牧兴德四十多岁了只有牧成弘这一个儿子,倘若连这个独子都折了,那他百年后谁人给他送终! 一想到这儿,牧兴德也顾不上许多了,“噌”地起身,准备去镇国公府要人,“来人!备车,我要去——” “我不过是在国公府多留了片刻,家里怎么乱成这样了?” 牧云稚款款而至,不紧不慢地打断了牧成弘的高声吩咐,她环视了一圈屋内,比起屋子里哭作一团的其他人,端方又尊贵。 “父亲气势汹汹,是要去镇国公府要人吗?”她看了眼牧兴德,又径直从他身边掠过,找了个位置坐下,语气平淡地有些冷漠,“若是,女儿还是劝父亲歇了这心思,免得白跑一趟。” 第38章 对抗 牧云稚此话一出,彻底点燃了牧兴德的火爆脾气。 “你这个不尊父母不顾弟妹的逆女,还有脸在这儿说风凉话,你给我跪下!” 他一脚踹翻牧云稚身旁的小几,吓得王氏母女三人惊叫连连,牧云稚虽也心头一震,可面上却仍旧保持着冷静。 她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手,抬眸看向气得直喘粗气的牧兴德,“我又没错,为何要跪?” “放肆——!” 牧兴德气红了眼,高高抬起右手,作势就要扇到牧云稚脸上。 牧云稚却不躲不让,抬手指向缩在角落的王氏,“父亲要问责,还是先问问王氏吧。” 牧兴德的手顿在半空,竟也下意识地顺着牧云稚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王氏早就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了,拉着两个女儿退到一旁,却不想竟直接被牧云稚点了名字。 牧云稚多年不过问家中之事,既没有讨好卖乖,更没有像今日这样和牧兴德对上。她突然这样,反倒叫王氏心中不安。 “我?” 王氏稳了稳心神,见牧兴德竟然也看向自己,眼睛一眨就落下两行泪来,面上一片凄厉委屈,“云稚这话什么意思?” “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继母,可你的弟弟妹妹和你一样,都是你父亲的血脉,你心里有恨对我来便也罢了,可你不能害他们啊——” “沈宝璎只给我一人下了帖子,可咱们这位将军夫人却非要带上三妹妹和四妹妹,女眷便也罢了,偏偏还拉上二弟一道。” 牧云稚声音清亮,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王氏。 她起身,和牧兴德错身站着,“二弟和沈宝璎年岁相仿,你打的什么算盘,当所有人都眼瞎了不成?” 王氏从未见过这样的牧云稚,心里竟有些发憷,“我……我只是想着家中姐妹都去了,想着咱们家和国公府一向是没什么交情的,带上弘儿也不过是想着他能护卫姐妹一番……” 牧云稚却冷笑一声,“镇国公府,金陵城中的高门大户,需要牧成弘这个公子哥的护卫?” “呵,笑话。” 王氏见牧兴德听了牧云稚的话竟收了手,还由着牧云稚质问自己,她暗道不好,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踉跄着扑到牧兴德脚下,哭诉着:“老爷,云稚一向不喜欢我,妾身这是知道的。可却也不能由着她诬陷妾身啊!” “妾身入府后,桩桩件件,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咱们整个将军府着想?即便……即便是起了私心,想带着弘儿去众人跟前露脸,也是因为镇国公府的四小姐有个得力的外祖家,可以成为咱们家的助益啊!” 王氏拉着牧兴德的鞋子哭喊不休。 牧兴德原本都被这几嗓子嚎得心软,想要弯腰去扶了,可牧云稚却又脆生生地开口,直接给了王氏一巴掌。 “那夫人承认是故意带二郎去的了?” 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愣了好一会儿,见牧兴德满脸不悦这才回过神来,“我没……” 牧云稚怎会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鸠占鹊巢、搬弄是否多年的王氏,眼底一片冷意,“若只是带二郎去赴宴便也罢了,偏偏我那二弟贪杯醉酒,在人前做出那不文之事,竟有轻薄沈四小姐之举,不仅连累家中名声,更害得镇国公府、梁家与咱们家交恶。” 牧云稚垂眸,再抬眼时已是满脸愁容,她看着牧兴德,语气沉重,“爹爹,梁家权势滔天,沈宝璎又是梁大人最疼爱的侄女,二郎此举分明是拉着咱们全家去陪葬啊!” 牧兴德被大女儿这番话说得后背发凉。 他想到梁信,又想到刚才王氏转述时,梁氏种种跋扈之举,竟有大祸临头之感。 偏这个时候牧云稚又不紧不慢地推了一把,“夫人身为当家主母,纵容儿女犯下此等大罪,难辞其咎啊……” 牧兴德怒目圆睁,一个眼刀剜在王氏身上。 王氏被吓得慌了神,可一时竟想不出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但就在这时,牧云思却冲了上来,她指着牧云稚,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分明……分明是你!” “是你让兰花把我们骗走,然后又让人故意把二哥哥喊去国公府园林,是你刻意陷害他的!” 看似陷入了僵局,可牧云稚对于牧云思的指控却半分没放在心上。 她抬脚走到牧云思面前,动作轻柔地摁下了她指向自己的手。 牧云稚脸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什么话都让三妹妹说了。” “你我并非一母所生,素来关系冷淡,两位妹妹今天怎么就这么听话,我的下人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是……是兰花说你落水了,我和四妹妹担心,一时乱了心神所以才——” 她的解释漏洞百出,牧云稚十分轻巧地反问回去:“若有贵女落水,那应该立刻禀报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单找你们两个不会水的做什么?” 牧云稚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一直把牧云思逼到桌角才堪堪停下。她背对着牧兴德,我表情轻蔑,仿佛看什么肮脏物件儿一般上下扫了牧云思一眼,随即嗤笑着轻声道:“妹妹们是不是忘了,我的心腹丫鬟,自然跟我一条心,我与你们从来没有往来,今日也是你们硬要跟来的,我的丫鬟,为什么会去叫你们?” 牧云稚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可落在牧云思和牧云念二人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 “还是二位妹妹和我的心腹丫鬟私下里有所往来,才会这般相信一个下人的话。” 牧云思被她一句接一句的质问问得腿软,好在撑了一把桌子,这才堪堪站稳。 她和牧云念被关在那漆黑的废弃厢房好几个时辰,本就又累又怕。见极少和她们有正面冲突的牧云稚竟变了个人似的,她竟有些招架不住,嘴唇嗫嚅着,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牧云念,在听见牧云稚的质问后就忍不住四下张望,却并没看到兰花的踪迹。 她虽聪明,可年纪和眼界到底有限,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兰花当时与她们合作,到底是真的想另攀高枝,还是……投诚是假,诓她们二人入局才是真?! 牧云念分辨不清,又见母亲和姐姐都不是牧云稚的对手。她心中慌乱,眼睛一闭,竟“咣当”倒在了地上。 到底是从王氏肚子里爬出来的,王氏哪儿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打的什么主意。见状,哭天抢地地就冲了过去,言语里还不住地指责牧云稚,说她狠毒刁蛮容不下他们母子四人。 好好的一个定西将军府,竟比瓦舍说书还热闹。 牧云稚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左右今日该说的都说了,若是穷追猛打,怕是把人逼急了。 是以,在最混乱的时候,牧云稚头脑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该找大夫的找大夫,又安排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嬷嬷把牧云念送回自个儿的院子。 待做完这些事,把该送走的人都送走,牧云稚才转身走到心烦意乱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牧兴德面前,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 “女儿刚才阻止父亲,虽说是担心父亲在气头上去找二夫人容易激化矛盾,但到底也是女儿言语不当,还请爹爹责罚。” 这窟窿是王氏捅出来的,牧云稚一个收拾烂摊子的人,牧兴德怎会责罚她。 况且王氏一遇到点儿事就哭闹不休,甚至撺掇自己赶紧去国公府要人,也着实让他心烦。 自己这大女儿,虽说平日里跟自己不亲近,但关键时候却是个有主意的。若不是她及时回来拦住自己,只怕事情会闹得更大。 牧成弘是做错事的人,若是闹大了,只怕更没个好下场。 思及此,牧兴德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甚至亲自扶了牧云稚一把,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不少,“你终究要比你那几个弟弟妹妹让我省心不少。” 牧云稚宠辱不惊,顺势起身,“照女儿的意思,二弟的事,父亲还是先缓一缓。” 见牧兴德看向自己,牧云稚又不紧不慢地道:“国公爷和几位叔伯都不在京中,这样的事情,您同女眷商议怕也商议不出什么来。不如就等国公爷和沈二爷回京再说。” “若父亲担心二弟安慰,不如今夜修书两封,一封给梁大人,一封给国公府,稍加陈情,大家都在朝为官,又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至于动用私刑。” “父亲意下如何?” 牧兴德有些颓丧地坐回太师椅,一方面是心疼自己的独子,但另一方面牧云稚的话又很有道理。 他一脸愁容,摁了摁紧皱的眉心,好半晌才点了头。 牧兴德起身,准备去书房写信,经过牧云稚的时候又想到了什么,不免叹了口气。 “往日是顾念你,怕你劳累,所以府上上下下都让你母亲打理着。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学掌家之事。” 牧云稚眼睛一亮,却佯装冷静。 “明日,我就命人把对牌钥匙给你送去。” “你好好学,不要让为父失望。” 牧云稚狠狠掐着自己藏在袖中的掌心,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计划成功的得意,她从善如流地又冲牧兴德行了个礼,“父亲放心。” 她表面冷静,可心中却不住地呐喊着:王氏,你当年能抢走我娘亲的尊荣权势,我如今就能抢回来! 从前是她不屑,可现在,她不会再退半步! 第39章 分析 牧兴德的信当晚就送到了镇国公府二房。 可送信的下人才刚提了一句“定西将军府”,因着今天这事大受刺激的沈宝璎就冲了过来,一把夺过下人手中的信件撕得粉碎。 沈宝璎披头散发,双眼布满血丝,打着赤脚就冲了出来,不知是不是踩到了碎瓷片,一脚一个血印子。 可沈宝璎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双手死死掐着送信那人的肩膀,尖利的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去!去柴房,再给我狠狠鞭打牧成弘!若是晕过去就用盐水泼醒,听到没!” 沈宝璎声音嘶哑,原本明艳美丽的脸,在此刻却显得格外诡异,加上正血流不止的脚,活像一个从地狱爬出追魂索命的厉鬼。 “是……是,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这就去!” 来人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就去了柴房。 沈宝璎白天衣衫不整和牧成弘那个庸碌的混账躲在假山后面的事被众人看见。沈自熙又杀鸡儆猴,在她面前动手伤人,又命人将她押送回院子后,沈宝璎就和疯妇一般,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近身的丫鬟更是没一个讨到好,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被她撕咬出来的伤口,连梁氏都被她咬了一口。 沈宝璎算计不成,反倒把自己坑害了进去,她心有不甘,对宋觅娇的恨意更上一层楼,甚至拿了把匕首就要冲到凌雪轩,好在是被拦下了。 梁氏心疼不已,更担心沈宝璎这样会出事,硬生生给她灌下两碗安神汤,好不容易把人控制下来了,没想到定西将军府竟会在这个时候派人送信来,又狠狠刺激了沈宝璎一次。 梁氏也是累极了,打个盹儿的功夫,沈宝璎竟又发了疯。 她外衫都来不及披,追出去就看到沈宝璎满脚的血,她惊叫一声,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又把院子里这些不中用的下人给发落了。 “娘,牧成弘用右手拉过我,我要废了他的右手,你帮帮我,帮帮我。” 沈宝璎睁着一双眼睛,由着丫鬟帮她清理脚底的碎瓷片渣。她却不知道疼似的,死死拽住梁氏的袖子,开口竟然就要牧成弘的右手! 梁氏素来娇惯这个女儿,见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心如刀割。 她仗着梁家权势滔天,根本没把牧兴德一个小小的不受重用的将军放在眼里,对他的儿子更是嗤之以鼻。听见沈宝璎这个要求时,不仅没有加以阻止,甚至还安抚道:“好,好,娘这就叫人去砍了他的手。” 又连哄带骗地再喂了一碗安神汤,等大夫给沈宝璎包扎好,那几碗汤药也起了作用,沈宝璎的神智多少也算清明了些。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沈宝璎声音嘶哑,除了梁氏,不想见任何人。 下人们也逃命似的出了院子。 待屋中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时,沈宝璎也再不掩饰自己想杀了宋觅娇的心思,“娘,你再帮帮我,我要宋觅娇的命!” 论起恨,梁氏绝对不比沈宝璎少。 她把这个女儿捧在手心这么多年,可一遇到宋觅娇不是伤就是残,今日更是在众人面前毁了清誉。 一个闺阁女儿,被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世家儿女看到衣衫不整和外男纠缠的画面,她这辈子就毁了!还有哪个好人家敢要! 梁氏恨不得把宋觅娇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可即便如此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娘知道,娘也不会放过她。” 梁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反握住沈宝璎的手,开始仔仔细细询问起今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可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牧家那两个丫头收买了牧云稚的心腹丫鬟,让她去给宋觅娇和明阙传信,要他们二人见面的吗!” “这个局分明是一早就设好的,为什么……” 沈宝璎死死咬着牙,几乎尝到了喉头的血腥味,她每一个字都沾染了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中了计!” “牧家那两个贱人主动找上我,说可以利用牧云稚的心腹来陷害宋觅娇,可她们分明是假意投诚!她们一开始就是骗的我!” 沈宝璎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主动找上自己的牧云思和牧云念。 可梁氏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牧家的事,整个金陵城都知道,牧云稚和王氏母子四人不合更是人尽皆知。况且当时在园林,牧云稚和王氏的反应根本不像是一早就串通好的。 若是牧云稚做了这事还说得过去,毕竟她和宋觅娇关系密切。 可牧云思和牧云念……却绝不可能帮牧云稚做这样的事,来得罪沈宝璎和整个梁家!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两个蠢货也是被人给骗了! 梁氏的头脑还算清明,三两下就给沈宝璎解释清楚。 可沈宝璎记恨牧成弘,她一想到牧成弘那恶心的嘴脸,想到他昭然若揭的心思,就忍不住迁怒整个牧家。 梁氏便也不再多言,开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分析。 “既然我们一开始的布局没问题,那就是后面了。” 梁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瞪大双眼,一把握住沈宝璎的手,“你今日怎会突然改变计划,分明是在兰亭园,为何又让我带人去园林?!” 沈宝璎却哑着嗓子否认:“我从来没有改过计划!” “牧云念当时来找我说牧云稚不见了,我便假意派了翠枝和嫣柳去帮她找人,又趁机准备去找你和大伯母。可刚过月洞门走到假山园林那边,我的衣裳就开了口子,我没办法只能让那个叫云雀的小丫鬟去给我拿披风,可我没等来披风,却等来了牧成弘!没过多久,你和大伯母就带着人过来了!” 梁氏两眼发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自诩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今日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梁氏一肚子的火找不到发泄,高声喊道:“翠枝,嫣柳!你们给我滚进来!” 这两个大丫鬟,平日里没仗着沈宝璎作威作福,可这会儿不仅脸肿着,嘴角竟还有未干的血迹。 沈宝璎出事后,梁氏大怒,当下就罚了这两个丫鬟一人二十个耳刮子。 翠枝和嫣柳一进来就赶紧跪在地上,听着梁氏的质问:“小姐让你们把人引起兰亭园,你们倒好,是怎么让人去了园林的?!” 两个丫鬟直喊冤,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猛磕头,一边磕一边解释道:“夫人明鉴,奴婢们怎么敢擅自行事!都是……都是是听小姐的吩咐,先是带着牧家四小姐在府里转圈子,只等时机成熟再把人引去兰亭园的。” 翠枝额头都嗑肿了,解释的话却一个字都不敢漏,生怕说错了话就会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可奴婢和嫣柳刚带着牧四小姐走了没多远,牧大小姐身边的兰花就来了,也不知跟四小姐说了什么,她们主仆就先走了。” “奴婢等又担心这个时候回正堂惹眼,便和嫣柳等了片刻,结果正要回去叫人,就见宾客们都往园林去了。” 梁氏越听,脸色就越难看。 她和晋氏原本也是准备去兰亭园的,可半道上听说是园林出了事,所以才改道去的园林…… 所以从这里开始,他们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沈宝璎也听出其中的关窍来。 既然人不是翠枝和嫣柳引过去的,那会是谁?! 是宋觅娇吗? 可宋觅娇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正堂过,她手里又只有水冬一个可用的下人。如果是水冬,只要一查就查出来。 难道是牧云稚? 可兰花那个时候根本不在前堂,牧云稚一个官家小姐,她去传话更是惹眼。 沈宝璎越想越怒,她知道这件事一定跟宋觅娇脱不了干系,可无论怎么想就是差一点。 她一股怨气憋在胸中,“是谁!到底是谁把人引过去的?!” “还有,我的衣裳是舅舅派人送来的,又怎会无缘无故地裂开!偏偏这么巧,我的衣裳裂了,牧成弘也没头没脑地闯到园林来,原本该去兰亭园的人都被引到了园林。” 沈宝璎目眦欲裂,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凌雪轩杀了宋觅娇。可现在无凭无据,她就是再恨,也拿她没办法! “舅老爷送来的衣服,谁接手了?!” 翠枝和嫣柳心中颤颤,今日一早她们就跟在沈宝璎身边,连院子都没回过。哪里知道这些衣裳经了谁人的手? 梁氏见她们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怒从心头起,正要发作的时候,嫣柳却颤颤巍巍地先开了口:“今……今日赴宴的人极多,咱们院里的人手不够,是大夫人派了人手过来帮忙,实在是不清楚啊……” 嫣柳话音刚落,沈宝璎就一把掀翻了才叫人送来的茶盏,杯盖不偏不倚砸在嫣柳脑袋上,给她开了个血口子,鲜血顺着额角流下,糊了她的眼睛。 翠枝吓得浑身都软了,大气都不敢出,牙关止不住直打颤。 梁氏母女把陷害宋觅娇的计划放在今日的目的,也是想着人多眼杂,即便出了事也无从查起。却不想终究是自食苦果,根本无从下手。 沈宝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镇国公府的上空。 “给我查!就算是闹得整个国公府鸡犬不宁,闹得大房三房不得安生,也要给我查出来!” 第40章 好香 因着沈宝璎这事,国公府上下接连数日都没好日子过。 阖府上下的奴仆被梁氏盘问了个遍不说,就连晋氏身边的丫鬟嬷嬷也必须每日去回话,半分没把晋氏这个国公夫人看在眼里。 牧成弘也一直被扣在二房的柴房里,可隔三差五就被沈宝璎下令折磨。 晋氏每天听着从二房那边传来的叫喊声,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到底那也是朝中官员的儿子,晋氏生怕牧成弘真的死在镇国公府,届时不仅不好和牧家的人交代,便是国公爷回来了也会受牵连。 晋氏好说歹说,也只是想让梁氏先把人交给她看管。 但梁氏这会儿一心只想为沈宝璎讨个说法,连戏都不肯做了,竟当着下人们的面嘲讽晋氏庶女出身,一辈子谨小慎微上不得台面。 又说晋氏不敢得罪牧兴德,她可不怕。 二人维持了十多年的表面妯娌情,也因这事儿闹得稀巴烂。 晋氏的出身虽不算好,可到底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国公夫人,被梁氏当着众人的面揭短,自然也生了好大一通气。 她跟梁氏说不清楚,到后面就直接下了死令,让梁氏要查就查自个儿的二房,大房和三房没这个底气陪她发疯。 可梁氏这段时间把该盘问的人盘问了,梁信派人送来的那八件月纱锦制成的衣裳,也都查过。除了沈宝璎当日穿的那件是坏的,其他几件全都结实得很。 忙活这么一通,除了知道那日传话的下人,是个丫鬟以外,旁的竟一无所知。 可那日府上丫鬟众多,又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偏偏宾客们又喝多了酒,即便是赵妙妙这个一早就被沈宝璎打了招呼的人也想不起传话那人的模样。 是以,查了五六日,都没能查到什么。 可即便如此,二房的下人却被梁氏惩处了一波又一波,好好一个国公府,被折腾得跟地狱一般。 下人们虽说是贱籍,可到底也是人命,梁氏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动作,吓得二房的丫鬟仆人们人心惶惶,还差点闹上公堂。 晋氏空有个统管全家的名头,梁氏那儿是半句也说不上,为了不牵连整个镇国公府,最后竟只能去梁家送信,本意是叫他好好管一管自己这仗势欺人的妹妹。 却不想,梁信竟直接来了镇国公府。 梁信颇得圣宠,时值年关,又是最忙的时候,可为了沈宝璎却硬是挤出一天时间,亲自登门,可见其究竟有多疼爱这个侄女。 梁氏之所以这么嚣张,也是因为背后娘家撑腰,如今娘家来人,梁氏倒也安分了,安心等着自家哥哥来查这事儿。 梁信来的时候,沈宝璎刚刚睡醒,迷迷糊糊间看到床边一脸关切的舅舅,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舅舅!” 短短几天,沈宝璎就瘦了好大一圈,巴掌大小的脸上满是恨意,哪里还有往日的光彩。 “舅舅,你帮我,你帮我找到背后害我的人。”沈宝璎语气激动,行迹疯魔,说话的功夫甚至还想拉着梁信直接去凌雪轩找宋觅娇的麻烦,“我知道害我的肯定是宋觅娇,舅舅,你帮我杀了她!” 梁信见自己一向宠爱有加的侄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也只能连忙安抚沈宝璎的情绪,“舅舅知道,敢动我的侄女,不管是谁,都别想讨到好!” 沈宝璎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不住地追问着:“那舅舅是要帮我杀她对吧,你会帮我的对吧?!” “舅舅现在就提刀帮你杀了她,你再睡一觉,等醒来,舅舅就把宋觅娇的人头给你带来。” 在得到梁信再三的许诺后,沈宝璎这才继续睡下,可也睡得不安稳,嘴里始终念叨着要杀了宋觅娇。 等沈宝璎睡过去,梁信才起身出了毓秀苑,找到自己的妹妹。 梁氏看到自己的哥哥,积压了多日的情绪终于爆发,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梁信倒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可对于沈宝璎对宋觅娇的恨意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梁氏痛痛快快地哭过后,才开口问道:“阿璎变成这样,跟宋清正那女儿有什么关系?” 因着是自家哥哥,梁氏也没有多加隐瞒,犹豫片刻后还是把自己和沈宝璎当初的算计一股脑说了出来。 “阿璎无非是想要她在众人面前失了清白,再慢慢折磨她。可谁知道,宋觅娇毫发无损,反倒我是的阿璎……” 梁氏说这话的时候,竟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若有错,也只是错在没有痛下杀手。若当日早早杀了宋觅娇,也不至于惹出后面这诸多的祸事来。 梁信闻言眉心微蹙,沉思了许久。 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出头,但继承了梁家祖祖辈辈的俊秀容貌,面白无须,瞧着倒像是个三十岁的俊美郎君。 “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你们,明明一刀就能干脆利落解决的事,非要折腾这么久。” 他从来就没有折磨人的兴趣,一旦起了杀意,只会用最快的速度取了对方的人头。 可见梁氏萎靡不振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梁信叹了口气,往外走的时候吩咐道:“把镇国公府的下人们全都叫过来。” “全部吗?可晋氏那小庶女与我撕破了脸,不肯让我插手大房和三房的事……” “你的背后是我,是整个梁家。”梁信一边说话,一边抬脚走到外面的院子,“我说了全部,自然就是整个镇国公府。” 国公府上上下下共有三百二十八名下人,乌泱泱站满了整个院子。 院子中间放置了一把太师椅,梁信就端坐在上面,手里甚至还端了一杯茶水。他只大概扫了众人一眼,就低下头,品起茶来。 下人们本就因着近日的事人心惶惶,偏偏空中又飘起雪来,他们又冷又怕,有几个胆子小年纪也小的支应不住,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打破了二房诡异的安静。 “哒”的一声轻响。 梁信盖上茶杯,他往后一靠,甚至连看都没看那几个瘫软在地的下人一眼,就轻声道:“把刚刚那几个拖下去吧。” “仗杀。”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彻底打碎了平静,下人们哭天抢地,哭着喊着说自己是冤枉的,大房和三房的下人更是一个劲儿叫屈。 一时间,吵嚷得厉害。 梁信手肘撑着脸,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楚,“若再吵闹,就一同问罪。” 院子里那些人见识到梁信的手段,哪里还敢喧闹。只闭紧了嘴巴,又惊又怕地看着被拖下去的几个下人。 待动静小了些,梁信才不紧不慢地加了句,“当日,是谁接手了我派人送给阿璎的衣裳。” 日日都有这样的盘问,可下人们刚刚才被梁信吓到了,那八个丫鬟竟你看我看你,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站出来。 还是红珠,先跪到梁信跟前。 见有人先站了出来,剩下七个丫鬟这才一个接一个地跪出去,但还是怕得厉害,身子不住地发抖。 梁信垂眸,从八个丫鬟身上扫过,问得也很是直接,“你们有没有在衣服上动手脚。” “大人饶命啊!奴婢冤枉啊!”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是伺候大房的,甚少踏足二房,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啊!” 丫鬟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红珠也跟着哭喊了几句。 但梁信表情都没变一下,只是换了个方向,随手一指,盘问了几个丫鬟后,又指了指红珠问道:“你入府为奴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红珠背后一凉,她下意识抬头,却正好撞上梁信的视线,她只觉得浑身像是被蛇爬过,又恶心又害怕,十分迅速地低下头,颤抖着声音回道:“奴婢家中世代务农……但、但爹爹在镇上盘了一个裁缝铺子,以替人制衣为生……” “裁缝?”梁信饶有兴致地看着红珠,“那想来你的针线功夫应该很不错了。” “在衣服上动动手脚,应该不困难。” 红珠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她慌忙摇头,急急否认,她怕得厉害,连跪都跪不住,身子软了好几次,“大人明鉴!奴婢自小被卖进国公府,并不擅女红啊!” 梁信凝神,盯着红珠看了许久。 数九寒天的冬日里,红珠竟硬生生被吓出一身的汗来。 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沁进她眼睛里,生疼。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红珠浑身一颤,僵着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脸。 那里……原本有一道疤。 但红珠用了宋觅娇送给她的冰肌玉骨膏后,脸上的疤痕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 可梁信却看了出来。 “奴婢……奴婢……” 红珠有些慌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奴婢日前做错了事,被责罚过。” 梁信低声重复了一遍,“啊,被责罚过……” 随即竟走到红珠面前蹲下,他的食指冷得厉害,去抬红珠下巴的时候,红珠甚至打了一个寒颤。 他仔细端详着红珠那张普通到放在人群中就不会再被注意到的脸,过了一会儿,梁信竟然又凑到了红珠跟前,他轻轻嗅了两下,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好香啊。” “镇国公府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富贵,”梁信的手背轻轻抚上红珠脸上那到极淡的伤疤,轻声道:“一个下人,竟也用得起这么好的祛疤药。” 第41章 处置 红珠身子摇晃,几乎被梁信这几句质问问得跪不住。 “这……这不是什么祛疤伤药,只是……” 红珠不过十多岁,被梁信这三五下追问,已然六神无主,却也不肯出卖宋觅娇,撑着最后一股气,死死不肯松口,可一时也想不出好的说辞来。 梁信凝神看了她片刻,他是不乐意听这些解释的,笑着冷哼一声,他一把松开红珠的下巴,吩咐道:“来人,把这个——” 可就在梁信正起身准备坐回太师椅的时候,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却十分霸道地横插了进来:“梁大人作威作福,耍威风竟耍到我国公府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来的人不是沈自熙还有谁。 梁信听到声音,瞳孔一缩,却转身换上一副笑模样,像极了一个温和的长辈,他笑着往前走了两步,“这不是三郎吗。” “听说你前儿生了病,不好好养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沈自熙身旁还跟着一道纤细倩影,梁信扫了宋觅娇一眼,笑容不改,却多了几分窥探和打量,“都说三郎成家了,这位就是新娘子吧。” “生得真是好看,难怪……” 梁信笑容多了几分古怪,却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但也无人追问,宋觅娇抬眸看了梁信一眼,思忖片刻,规规矩矩地冲他行了个礼,“梁大人。” 梁信点了点头,视线并没有多在宋觅娇身上停留片刻,偏头看向沈自熙,“你身子骨弱,这等事你就别插手了。” 沈自熙刚刚还睡得好好的,被宋觅娇喊魂似的喊了起来,这会儿正压着一团火,又看到来人是梁信,便越发没什么好脸色。 沈自熙冷笑一声,他脸色煞白,嘴唇却红艳艳的,像极了青天白日出来追魂索命的厉鬼,但也一直没说话。 宋觅娇先是看了眼跪在一旁、已然被吓得满头大汗的红珠,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她瞥了沈自熙一眼,往前走了一步,笑容温和,言辞却半分不肯退让,“梁大人,四妹妹的事乃是国公府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婆母找人给您送信,也只是希望您能劝劝二婶婶,不是让大人您来断案的。” 梁信没想到,沈自熙这个正经主子都没说话,宋觅娇这个抬进来冲喜的破落门户竟敢在他面前撒泼放肆。 他会给沈自熙面子,可不会给宋觅娇这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贱胚子脸面。 他先是大笑一声,又很快收了笑,面色不善地看着宋觅娇,“怎么,你这是在问我的罪吗?” 宋觅娇从善如流地行礼认罪,“觅娇不敢。” “既然不敢,那——” 可梁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宋觅娇继续道:“只是梁大人这般行事,是见国公爷不在,我的夫君又身子不济,一屋子老弱妇孺,所以才登堂入室,欺压我镇国公府的奴仆吗?!” 宋觅娇刚开始还算平静,到后面竟越问越激动,声音越发高了起来。 这满院子的人正怕着呢,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这位权势滔天的梁大人拖下去仗杀了。见三少夫人竟为了他们和梁信争执起来,也纷哭闹起来。 原本安静的院子,竟乱糟糟的,比菜市口还要吵闹。 而梁信骤然被这样追问,竟愣了下神,待反应过来后,怒从心头起,怒叱一声:“放肆!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这些年替太后办事,乃是太后跟前一等一的红人,满朝上下谁不敬着他,却不料今日,一个无根无基的罪臣之女竟敢再三打断他说话!还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质问于他。 “你一个罪臣之女,能嫁进镇国公府,对你已是天大的恩赐。不感恩戴德便罢了,竟还敢挑拨我们两家的关系。” “当真是无父无母无教养!” “待国公爷回京,我定要好好同他说道说道!” 宋觅娇不争执不反抗,由着梁信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他骂得越狠,府里这些下人就越是感念宋觅娇替他们出头的恩情。 “咳、咳咳——!” 沈自熙却在这个时候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用来捂嘴的帕子竟血迹斑斑。 “三爷!” 宋觅娇见状,焦急又紧张,连忙回到沈自熙身边扶着他,语气慌乱,“应崇呢?我让应崇去叫大夫——” 沈自熙摇晃了两下,身子虚弱极了。他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哑着声音道:“不必。” 见沈自熙这样,宋觅娇心中也难免自责。 沈自熙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可她却硬拉着他一起过来…… 宋觅娇见沈自熙竟抬脚走向梁信,连忙跟了过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在外人面前搀扶他,只是寻了一个可以随时护住他的位置站定。 “你骂够了没?” 早早住口的梁信眉心紧蹙,还不等他为自己辩白,就又被沈自熙扣下一顶帽子。 “梁大人,确实欺人太甚啊。” 梁信脸色难看,五彩缤纷的,竟比画还要精彩些。 可他知道沈自熙的性子,又看到他刚才咳出来的血,自然不想同这个疯子有什么争执,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岂不是惹一身腥。 是以,梁信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可他想摆出一张笑脸,却又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十分拧巴,“你我两家本是亲戚,什么欺压不欺压的,你可别被人唆使了。” 梁信吐出一口气,“阿璎的事叫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放心,你二婶婶又不济事,我才插手此事的。” “更何况人我已经查出来了,哪里有说不管就不管的道理。” 沈自熙又咳嗽两声,身子摇晃着就要站不住,宋觅娇这才扶着他自梁信身边走过,在太师椅上坐下,“难怪要梁大人过府查问,大人当个度支使,竟也是屈才了。” 见沈自熙语气嘲讽,又不顾他这个长辈,诸般无礼。梁信眼皮微抽,眼底划过一丝不悦,但看着沈自熙脸色苍白如纸,风吹就倒的样子,也不好多嘴说什么。 沈自熙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抵着太阳穴,抬眸看向跪成一排的八个丫鬟,视线在红珠身上短暂停留了一阵儿,开口道:“梁大人查出来的人是谁?这些个丫鬟?还是我满府的下人?” “自然不是所有丫鬟,”梁信理了理袖子,抬手一指,“是最前头这个。” 宋觅娇眉头一跳,却强忍着没表露半分,她站在沈自熙身边,十分平静地开口道:“捉贼拿赃,梁大人有什么证据么?” “她一个小丫鬟,伺候主子不尽心,被阿璎责罚,又伤了脸,便记恨在心。” “所以才会在生辰宴那日在阿璎的衣服上动手脚,报复阿璎。” 梁信本是不想和宋觅娇多费唇舌的,可既然沈自熙也说他多管闲事,那他自然是要说清楚的。 听梁信这样说,沈自熙不怒反笑。 这太师椅咯得厉害,沈自熙怎么坐都不舒服,他转了个向,语气懒洋洋的,“被四小姐责罚过的,都站出来。” 院子里的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儿,便乌泱泱地站出来一大片人。 沈宝璎性子刁蛮,又被梁氏宠得无法无天,一件小事都能惹来一通鞭打。大房和三房的下人倒还好,到底是隔着的。可二房的那些个下人,即便没吃鞭子,言语奚落也听了不少。 沈自熙看着站出来的下人们,似笑非笑地看着脸色难看的梁信。 “按照梁大人的说法,只要是被责罚过的,都会记恨在心。那就是说这些下人也都有可能是害四妹妹的凶手了?” 众人立马喊起冤来。 “没有……奴婢不敢啊!” “奴婢等没有这个胆子谋害四小姐啊!况且……奴婢那个时候在厨房帮忙,有厨房的嬷嬷们为证啊!” 梁信虽然也知道沈宝璎的性子算不上和婉,但也没想到会这般跋扈。 他冷着一张脸,命人把红珠揪了过来。 “这丫鬟家里是开裁缝铺子的,偏就这么巧,阿璎的衣裳就在她生辰当日……” “那些衣裳可是我特意让京中巧手王娘子缝制的,若不是有人动了手脚,绝不可能坏!” 梁信此话一出,下人们又议论起来,看着红珠单薄削瘦的背影,心中更多的竟然是可怜。 可怜红珠,也可怜自己。 沈自熙眉心一蹙,上下扫了梁信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说:“就这?” “梁大人送了八件衣裳来,这丫鬟会未卜先知不成?只对一件衣裳下手,偏偏还这么凑巧,就让我那四妹妹选中了?” 沈自熙拖长了声音,满是怀疑,“梁大人就是这样断案的吗?” “幸好梁大人任度支使一职,用不着查案断案,不然得有多少人冤死啊。” 梁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沈自熙和宋觅娇这两个小辈嘲讽,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他勃然大怒,一把拽住红珠的头发。 红珠被迫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她脸上那道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的伤疤还是泄露了几分踪迹。 “那她脸上的疤又怎么回事!” “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用得起冰肌玉骨膏!” 梁信想来是气极了,也不等沈自熙等人说话,猛然转身,视线扫过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语气轻巧,却在呼吸间就定下了几百条人命。 “既然都不承认,那就一起处置了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些个下人不当用,我自会如数赔给你们镇国公府!” 第42章 对手 梁信的话就像滚油里溅进了凉水,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不说宋觅娇,便是沈自熙都没想到梁信竟然会这般嚣张。 这可是镇国公府! 堂堂国公府,岂是他梁信想撒野就撒野的地方! 沈自熙面色一冷,眼底是化不开的冰寒。 他握住太师椅扶手,撑着起身,指尖因用力泛白。 沈自熙一步一步走到梁信面前,他本就比梁信高了大半个头,人虽羸弱,可垂眸看着梁信时却格外坚毅。 “你试试看。” 短短四个字,却是半步不肯退。 京中传闻,都说沈自熙此人性格古怪,喜怒无常,打杀下人那是常事。可梁信却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些个下人跟自己撕破脸。 梁信看着眼前身子单薄,似乎一阵强风就能把人吹倒却不退半步的沈自熙,满腔怒火不知往何处发泄。 他本想出言嘲讽,可一看到他那双眼睛,梁信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戾气,似乎只要他开口,或者有什么行动,沈自熙就真的动手杀人。 这是个疯子。 同疯子争论,定然没什么下场。 梁信是个聪明人,可也咬碎了一口牙,强逼着自己不要跟沈自熙争论,他避而不谈,把矛头转向宋觅娇。 “呵,沈三郎,你和你这所谓的娘子推三阻四不肯让我往下查,真是因为我一个外人不可插手你们的家事,还是你们心虚?” “是怕我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身上?” “例如……你这位新娘子?” 梁信见宋觅娇不答话,他冷哼一声,猛地甩袖,“今日就算我杀不了府上这诸多下人,但这个丫鬟的命——” 他猛然指向红珠,似乎把她当做了宣泄口,“我要定了。” 红珠身子摇晃,终于支应不住,瘫软在地。她身边的丫鬟们却把她当做洪水猛兽,生怕自己受到牵连,连忙往旁边挪。 宋觅娇咬了咬后槽牙,她忍不住,走到梁信身边,厉声道:“梁大人不必凭自己的喜恶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更不必拿一个小丫鬟撒气。” “那冰肌玉骨膏,是我给的。” “什么?” 梁信像是找到了什么把柄,冷笑着:“我不追查,你竟然自己认了!” 他指着宋觅娇的鼻子,“你给了那丫鬟祛疤的伤药,收买了她,让她在生辰宴上对阿璎下手。宋觅娇,你好大的胆子啊!” “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本官绑起来!” 梁信的下人正要上前,却被沈自熙喝退。 “我看谁敢!” 梁信的脸面都快被这两个小辈踩在脚下了,他怒气滔天,竟准备亲自上手去抓人。 却不料宋觅娇竟有胆子躲。 他扑了个空,愈发恼怒。 “梁大人无凭无据,凭什么下令抓我!” “凭据?若非你与她暗中有所往来,为什么会给她伤药!” 宋觅娇站在院中,冬日寒风凌冽,卷起她的衣袍和长发,莫名给人一种萧瑟孤寂的感觉。 她微微垂眸,先是自嘲地轻笑一声,随即开口道:“这丫鬟被四妹妹伤了脸,我怜惜她年岁小,所以让人把药给了她。” “说到底,也是想到自己也被四妹妹一通鞭打,以己度人,可怜她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也才想起。 是啊,这位三少夫人,几乎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刚入府就被四小姐鞭打,却都没敢反抗什么,若不是三少爷出手相救,只怕她早就成了一缕亡魂。 她可怜被四小姐鞭打的丫鬟实属正常。 更何况,她哪里有胆子,串通丫鬟害四小姐。 毕竟,当初府中流言纷纷,她也手足无措,更因此被罚跪祠堂。 这样一个如履薄冰,无权无势的人,哪里敢,又哪里来的本事跟那位四小姐斗。 思及此,下人们不由得都偏向了宋觅娇。 宋觅娇再抬头时,眼底已经蓄了泪,却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却仍旧坚韧地看着梁信,“梁大人权势滔天,却也不能夺了我可怜人的心肠。” 梁信可不会信她的话,“冰肌玉骨膏何其珍贵,你说给就给,还只是给命比草贱的下人。若说你无所图,谁信!” “我信啊。” 沈自熙的声音一改先前的冷淡,多了几分慵懒。他走到宋觅娇身边,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怀里,语气和动作都满是怜惜。 他一边便宋觅娇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道:“我的夫人,即便是日散百金我也养得起,更何况只是一瓶冰肌玉骨膏。” “梁大人插手了我的家事,如今还要过问我如何疼爱娘子不成?” 沈自熙替她拭泪的时候,还弯下了身子,在宋觅娇耳边留下一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话,“娘子,好演技啊。” 伴随着话音的,是宋觅娇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抿嘴,抬手替沈自熙擦掉唇角血迹,回了句:“三郎也不遑多让。” “你要怎么疼爱你的娘子我管不着,但既然她们有坑害阿璎的嫌疑,那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梁信暴跳如雷,看着眼前“夫妻恩爱”的场景,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这郎情妾意的场景被梁信这煞风景的人毁了个干净,沈自熙松开宋觅娇的手,待他看向梁信时,可没了刚才的小意温柔,“我知道梁大人权眼通天,可我沈家也不是无名之辈。” 沈自熙声音虽轻,却字字句句往大逆不道上捅。 “梁大人此举,莫不是觉得整个金陵城都跟你姓了梁?!” 梁信到底只是臣子,听见沈自熙这话整个后背都惊出一层冷汗,他瞪大眼睛,肉眼可见的慌乱,“你、你——” “沈自熙,你大胆!你竟敢诬陷本官!” 沈自熙扫了眼院子,满满当当的人,“是否诬陷,这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沈自熙收了笑,面若寒霜,“我最后说一遍,要么,梁大人回自己的府里耍威风,要么……” “应崇,递帖子入宫。” 他拍了拍手,应崇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众人面前,只等着沈自熙一声令下,就进宫告状。 沈自熙似笑非笑地看着已经气得喘不过气来的梁信,“我倒是不介意拖着这副残躯,在陛下和太后跟前说说你是如何欺人太甚,蹬鼻子上脸的。” 梁信的脸都气成了猪肝色,素来看重风度的人眼下是半分仪态也顾不得,死死攥着心口,生怕下一刻就被会气死。 他咬牙切齿,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沈自熙!” 沈自熙轻笑着让开一条道,“梁大人,慢走,不送。” 第43章 真心 梁信面色如铁地出了镇国公府,连路人们都被吓到了,连连躲开,背地里也忍不住议论这些权贵之家的事儿。 梁氏知道自己的兄长被沈自熙赶走,她这几日本就为了沈宝璎的事心力交瘁,闻言,当场就气得厥了过去。 这消息也辗转传到晋氏耳朵里,她这个国公夫人当得实在憋屈,长叹了几口气,实在是没这个心力再去管二房的事,这一来二去,竟也病倒了。 “送”走梁信后,宋觅娇便搀着病体沉沉的沈自熙回了凌雪轩,又借机把红珠调到了宋觅娇身边伺候。 待回去后,宋觅娇烧炉、热水、喂药,什么都亲力亲为。 把沈自熙扶到床上躺下,见他脸色稍稍好一点后,这才松了口气。 “你刚才吐了血,可要叫大夫来看看?” 沈自熙似笑非笑,看着正坐在床边给自己垫枕头的宋觅娇,“娘子忙前忙后做了这么多事,总算想起来叫大夫了。” 宋觅娇被他噎了一下,也不与他争辩,起身喊道:“应崇——” 可她刚出声,就感觉手腕一紧,随即落入一个带着药香的怀抱,她下意识仰头,却正好对上沈自熙那双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的眼睛。 “你是真的担心,还是虚情假意?” “毕竟娘子好演技,我着实看不清。” 宋觅娇没想到沈自熙会莫名其妙问这样的问题,她愣了愣,也抿出几分笑意,“三爷想要真心吗?” 沈自熙不作答。 宋觅娇便继续道:“我与三爷的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亦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三爷助我良多,觅娇感念三爷恩情。” “若三爷想要真心,我也会努力,将您当做我的夫君真心对待。”宋觅娇对上沈自熙的视线,她的眼睛清亮干净,言语也恳切坦诚,“可父亲案情未明,家中风雨飘摇,我现在……” 宋觅娇抿了抿嘴,但表情还是十分认真,“三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见宋觅娇这么认真,沈自熙先是一愣,待回过神后还笑出了声。不知是该说她赤子心肠,还是说她轻信于人。 沈自熙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他松开宋觅娇的手,拽了拽被子,只语气淡淡地道:“今夜把东西搬到我的屋子来。” “什、什么?!” 他歪头看着显然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吓到的宋觅娇,耐着性子解释:“你既要我同你演恩爱夫妻,表面功夫总该做好些。” “放心。” 见宋觅娇这样,沈自熙竟也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唇角带笑,故意道:“在你交付真心前,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 腊月初八,临近年关,天气越发严寒。 天光未破,金陵城被一片昏暗笼罩,城中只有些许勤劳的小贩奔走,但马蹄的踏踏声却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一队人马冒着风雪进了金陵城,小贩们匆匆让路,那队人马气势汹汹,直奔洒金街的镇国公府,马蹄踏起的灰迷了小贩的眼,只依稀瞧见马车上挂着沈家的牌子。 马车在镇国公度门口停下,守门小厮正犯瞌睡,听见声音立马来了精神,待看清来人,连忙派人通报。 “大夫人,国公爷回来了!” 一时,整个国公府都热闹了起来。 望春轩更是人仰马翻,备热水的备热水,准备饭食的准备饭食。 晋氏闻言也连忙起身,因着病了数日,脸色苍白,生怕被国公爷看出来,还特意起身梳妆,正准备去大门迎接,镇国公就已经跨门进来。 “国公爷回来啦!” 晋氏面色一喜,刚朝他走了两步,就见镇国公板着一张脸,晋氏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她收了笑,上前请安,语气小心,“老爷一路劳累,妾身命人准备了热水,老爷……” 镇国公沈崇年近五十,身上一股子沙场浸淫出来的杀伐果断之气,多日的舟车劳顿虽让他面带几分倦色,可就这么大刀金马地往座上一坐,气势也着实唬人。 晋氏正说着话,他就抬眸看了过去,“我离府不过数月,家中乱成什么样了。” 沈崇语气平淡,甚至还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瞧着虽不像是质问,可晋氏却立马行礼认错,满脸的惶恐不安。 “都是妾身无用,是妾身没照顾好家中。” 沈崇见晋氏唯唯诺诺的模样,眉头一跳,表情也多了几分无奈,他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 晋氏入府时间也不短了,对下人也算得上是宽严并济,治家有方,可唯独在他面前,就像是老鼠遇到猫,畏惧多过敬重,哪里像是夫妻。 沈崇也头疼得厉害,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靠在太师椅上,满脸疲惫地揉着鼻梁。 “府中上下你打理得很好,省去我诸多麻烦,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沈崇叹了口气,“我只是想问问清楚,三郎的亲事,到底怎么回事。” 他在回京路上就听到些风声,说自家三郎竟成亲了,娶的还是一个罪臣之女。沈崇心中记挂着,加上差事本就紧急,这才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晋氏闻言,神色有些慌乱,睫毛像蝉翼般轻轻颤了两下,嘴皮子嗫嚅着:“三郎,三郎他……” 她自然知道这事儿有错,可当时情况紧急,加上又有梁氏在一旁撺掇,即便是后悔也没用了。 “国公爷也知道三郎的身子,您前脚刚离京,三郎就生了一场大病,该请的大夫都请来瞧了,都说药石无医……” “妾身当时也是慌了神,听大夫和二弟妹说……给三郎办一场喜事冲冲喜,兴许就能好些,这才——” 不等晋氏说完,沈崇“噌”地起身,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怎能这般糊涂?!” 沈崇本是武将,年轻时候性子火爆,虽说人到中年性子收敛了许多,可到底也是个急脾气。刚才是想着离家多日,又怕吓到晋氏所以才强忍着性子。 可听晋氏竟然为了这么个稀里糊涂的理由就自作主张定下了沈自熙的婚事,当下便气得两眼发黑。 冲喜? 他镇国公府的长房嫡子,即便身子羸弱,重病缠身,那也用不着旁人来冲喜! 更何还是宋清正那等黑心烂肺的贪官的女儿! 若非宋清正克扣赈灾款,南边的百姓们也不至于流离失所,更不会发生暴乱之事。他也不至于跑这么一趟。 这会儿事情还没解决,宋清正的女儿竟成了他的儿媳! 况且,因着当年那些事,沈崇最恨鬼神之说,一想到自己不过离京数月,最宠爱的儿子竟然就成了婚,那新娘子还是为了冲喜才嫁来的。 还有那些污人清听的谣言,和在路上听来的她入府后搞出来的这些事情。 沈崇真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可看着眼底蓄泪的晋氏,这火又死活发不出来,憋得他五脏六腑烧得厉害。 “你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沈崇半晌只憋出这一句话来,语罢,起身甩袖,直奔书房而去。 晋氏看着沈崇愤然离去的背影,眼泪顿时从眼眶滚落,她哭得梨花带雨,却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待沈崇离开,刘嬷嬷才赶忙进屋,扶着还在落泪的晋氏坐下。 晋氏一看到刘嬷嬷更委屈了,握着她的手哭得越发伤心,“若老爷不同意这这场婚事,宋家那孩子可怎么办啊!她家中本就败落了,前儿四姑娘生辰宴,她嫁进府里的事又传得沸沸扬扬,若是老爷不肯让她进府……” 刘嬷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大夫人还有时间担心旁人!三少爷护她护得跟心肝肉似的,又是他的媳妇儿,即便国公爷不许,那也是三少爷自己去闹。” “况且三少夫人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好拿捏,前头逼您去查府内散播流言的事儿,后面又把四小姐的生辰宴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还全须全尾地从二夫人手里逃脱……这三少夫人自己个儿主意大着呢,哪用得着夫人您操心。” 刘嬷嬷到底是在后宅多年的老人了,虽说能看出宋觅娇使了手段,可一想到那位的年纪和处境,也不由得心惊。 “国公爷这才刚回京就去了书房睡,若是传出去……哎,只怕二房那位会更得意!您还是想想办法吧。” 听了刘嬷嬷的话,晋氏倒是不哭了,但还是满脸的愁云惨雾。 “嬷嬷知道的,我在老爷跟前……素来是说不上话的。” “好在二房那边也是一摊子事儿,二夫人一时片刻怕也没兴致打听咱们这儿的事。”刘嬷嬷看了眼这位谨小慎微着长大的庶出小姐,满肚子的话也化作一声叹息,“夫人宽心吧,国公爷即便是为着先夫人,也不会为难您的。” 晋氏微垂着头,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她声音极低,像是呓语:“是啊,为着姐姐,老爷也不会为难我的……” 第44章 回府 卯时正刻,天光乍破。 应崇脚步匆忙地走在凌雪轩的小道上,待走到沈自熙门口才站定,他敲了敲门,沉声道:“三爷。” 宋觅娇本就浅眠,被敲门声惊醒,她下意识起身想开口问话,身旁却也传来了动静。 沈自熙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晶亮,虽然才从睡梦中醒来,可表情却异常清醒,“何事?” “国公爷回来了,”听见屋里的动静,应崇又加了句,“国公爷似有不悦,今夜去了书房休息。” 沈自熙闻言微微蹙眉,按照他们的脚程,最起码还得等个两日,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刚回府就去了书房,看来是被气得不轻啊。 他掀被起身,靠坐在床头,正要下去点灯,身上却一暖。 原是宋觅娇见夜深露重,怕他染上风寒,重新给他盖上被子,还十分妥帖地掖了掖被角。 沈自熙看了明明在自己身侧,可中间却像是隔了一条鸿沟的宋觅娇,默了片刻才道:“知道了。” “吩咐小厨房准备早膳。” “是。” 被这个消息一闹,二人也都没了睡意。 宋觅娇坐直了身子,她有话想说,瞥了沈自熙几眼,好半晌才开口道:“国公爷……是因为你我之事才不悦的吗?” 沈自熙身世可怜,打娘胎出来就带了一身弱症,几度活不下来。国公爷也因此格外怜惜这个儿子,不然光是沈自熙这些年府内府外干的那些个混账事,哪儿还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最宠爱的儿子,却被不明不白地塞了婚事。亲家还涉嫌中饱私囊不顾百姓,国公爷能开心才怪了。 沈自熙拽了拽被子,一脸无所谓,“担心这么多作甚?” “你之前不也说了,这婚事并非你情我愿,我爹也知道该找什么人的麻烦。” 听沈自熙这么说,宋觅娇却也并未展颜,反倒越发忧心,攥着被子的手不断收紧,“那国公爷……可有查到什么?” 镇国公沈崇此次南下,明面上是因为家中生意遭了水患,但其实就是去查宋清正是不是真的中饱私囊、以次充好。 京中一直拖着没处置宋清正,也是在等镇国公回来。 事关爹爹的生死,即便宋觅娇再怎么坐得住算得定,也不免有些紧张。 沈自熙也察觉身旁的人连气儿都不敢喘大声了,他有些无奈地摁了摁眉心,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了句,“让人去看看小厨房的早膳做得怎么样了。” 那位老夫人行事狠辣,不管是真的查到了什么还是假的,宋清正的罪也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更何况,他与那位一早便定下了宋清正的结局。镇国公的证据,走个过场罢了。 即便听出沈自熙话中的拒绝之意,宋觅娇还是不死心,甚至拉住了他的手,言语里多了一分祈求,“三爷待会儿去见国公爷的时候,能否把我带上。” “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问,但我只是想知道爹爹的事……” 她说着话,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几乎灼伤了沈自熙的手背。 宋觅娇看着虽然和名字一样娇弱,但自打她入府以来,就很少真情实意的掉过眼泪。往日她哭,多少带了几分算计,但这次却只是出于为人子女对父亲的担心。 美人落泪,本就叫人心疼,更何况是宋觅娇这样的容貌,饶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她哭软了。 沈自熙擦去手背上的那滴眼泪,掀开被子下床,从鼻尖发出一声“嗯”。 宋觅娇这才喜极而泣,随即又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国公爷回来,那沈宝璎的父亲是不是也回府了?” *** 镇国公二房。 沈崇此次南下是有政务在身,但二房老爷沈修和二少爷沈自安却是真的为着自家的生意和铺子一道去了江南的。 事情一了,便也跟着回来了。 跟沈崇一样,沈修在路上也听到不少关于自己女儿的消息,他虽然和梁氏没多少夫妻情谊,却也十分疼爱沈宝璎这个女儿,所以一下马车就急匆匆地去了毓秀苑。 结果沈宝璎一看到他,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哭闹不休不说,还一直颠三倒四重复着要他杀了宋觅娇和牧成弘。 沈修本就是道听途说来的,知道的消息并不真切。 见状只得质问梁氏,“阿璎这是怎么回事?!” 梁氏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妇道人家,况且她这段时日该想的办法都想了,甚至连娘家人都请了来,最后都是无功而返。见到自家夫君,也又是委屈又是松了口气,把生辰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沈修和沈自安听。 但言语中却隐瞒了她和沈宝璎母女二人一早的打算,只说是宋觅娇和沈自熙夫妇二人欺人太甚。 总而言之,他们家沈宝璎就是个无辜受害的,坏事全是沈自熙夫妇干的。 可沈修到底和梁氏做了多年夫妻,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梁氏的话他自然没有全信。 再三追问下,梁氏也稍稍松了口,但也只是说:“宋觅娇先是抢了阿璎的婚事,入府后又处处同阿璎作对,我无非是想给女儿出口气,哪里做错了!” “怪只怪我当初下手太轻,没有彻底断了宋觅娇的生路!” 沈修自诩正直,听到梁氏的话后,气不打一出来,险些动上手。可想到一双儿女还在跟前,到底是忍了下来。 “定西将军府的人呢?!你把牧成弘关在哪儿了?” 定西将军府这几年虽一直在走下坡路,可牧成弘又是牧家的独子,若真的杀了他……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牧兴德眼下还在朝中为官,一个不好便要结仇! 他也是为官的人,深谙官场上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的道理。 况且,那件事分明就是有人做了局,把他家和牧家一道坑害了! 偏偏梁氏吵嚷得厉害,却没长半个脑子,不仅查不出幕后黑手,还大张旗鼓地和牧家的人作对。 “被我关在柴房,阿璎的事一日不了,定西将军府就别想把人接回去!” 沈修被气得头昏脑涨,加上数日不分昼夜地赶路,他差点一个没站稳栽在地上,好在被沈自安扶了一把。 “糊涂啊你!那可是定西将军的独子!” 梁氏却半点没觉得自己有错,反倒越来越大声地和沈修争执起来,“沈修,阿璎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她都被人磋磨成这个样子了,你竟还帮着外人说话。” “牧兴德算什么东西,一个不受重用的武将,你怕,我可不怕!” 眼瞧着爹娘越挠越厉害,沈自安总算是忍不住开口劝和。 他忙上前拉开张牙舞爪像是要吃人的梁氏,柔声安抚道:“娘,妹妹是爹的亲女儿,又怎会不疼?只是爹风尘仆仆,一路舟车劳顿,好不容易赶回来就听到这样的事,难免上火,您还是让他先歇口气吧。” “至于害了妹妹的这些人……” 沈家的儿郎个个都生得周正好看,沈自安的相貌更像梁氏,多了几分秀气。可这几分秀气在夜色里却成了阴诡。 他看向缩在角落,不复往日光彩的妹妹,语气狠辣,“儿子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45章 为难 因着南下镇国公等人回京,国公府上下都提着一口气,生怕在这一家团聚的好日子做错事。 但国公爷一回来就去书房休息的事还是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众人对晋氏难免也多了几分同情。 辰时三刻,膳厅也热闹。 到底是刚回京,即便是国公爷对晋氏再有诸多不满,这一顿早膳还是要一家人一起吃的。 凌雪轩离的远,加上沈自熙身子不好,又脾气古怪,平日里,这样一家团聚的早膳,他是从来不参与的。 可今日竟来了。 “父亲、母亲,儿子给你们请安了。” “你身子不好,怎么也来了?” 沈崇还准备用完早膳再去凌雪轩看他,没想到沈自熙竟先来了。 他心疼这个儿子,见状起身,竟准备亲自去扶他。却不想,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沈自熙单手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了两声,“您今天才回来,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是要来陪您吃顿早膳的。” “更何况……” 沈自熙往旁边让了一步,沈崇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一直站在他身边,搀扶着他的宋觅娇。 “我刚成了亲,虽说婚事匆忙简陋,但也得让父亲看看。” “娇娇,给父亲请安。” 宋觅娇到底也是高门贵女,姿态礼仪完美得叫人挑不出半分错来,她低眉顺眼,十分乖觉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从善如流地冲沈崇请安,“儿媳宋觅娇,给父亲请安。” 膳厅里是一阵诡异的安静,静的只能听到在场众人的呼吸声。侍膳的下人们恨不得自己没生眼睛,死死低着头,不敢去听这些动静。 宋觅娇更是能清晰感知到粘在自己身上的数道灼热视线。 窥探、不满、同情,视线几乎将她烧穿。 沈崇脸色难看,显然是对宋觅娇这个所谓的新妇并不满意。 他本是武将,绷着脸时格外唬人,偏偏此刻又一言不发,宋觅娇始终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虽然不至于撑不住,但到底还是有些难受。 见场面尴尬,晋氏不得不出面做这个和事老。 沈崇生气去书房休息后,晋氏就一直没能睡着,即便今日上了妆,但也没能遮住眼下的青黑。她本也疲惫得不行了,却还是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开口道:“好了好了,一家人哪儿有这么多规矩。” “老爷,饭菜都快冷了,还是先用膳吧。” 沈自熙也没真等沈崇开口,他伸手把宋觅娇拉回自己身边,带着她一块儿坐下。 沈崇见状脸色更差,却也知道不能再拂了晋氏的面子,只得硬声道:“既然来了,那就先用饭。” 沈崇硬是把自己这满肚子火给憋了下去,自然也没了胃口,随便喝了两口粥就放了筷子,板着一张脸坐在主位。 宋觅娇也食不知味,她此刻只想知道沈崇有没有查出什么,扣在爹爹身上的罪名还能不能摘掉,就在她味同嚼蜡的时候,沈自熙却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试试这个,我觉得还不错。” 同在一张饭桌的沈自棠见状,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他动作矜贵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三弟和三弟妹果真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宋觅娇被分了心,又听见对面传来的声音,下意识抬头看去,却险些被入目这张脸吓到。 那本该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一双含情丹凤眼,鼻若悬胆,面如冠玉,高挺的鼻梁上还有一颗红色小痣,单论起五官,与沈自熙不相上下。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左颊却有一块成人巴掌大小的烫伤的疤痕。 因为是烫伤,颜色呈微微的褐色,皮与肉纠缠牵连,像蜘蛛网一般紧紧贴在沈自棠脸上,活生生毁了那张脸。 虽然已经克制得很好,但那一瞬间表露出的惊讶还是落到了沈自棠眼里。 他垂眸,敛下眼中的戾气。 宋觅娇也回过神,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当年被大火毁了容貌的镇国公府长房长子沈自棠。 她不知对方脾性,担心贸然开口会说错话,只好装作羞涩,腼腆一笑,试图敷衍过去。 沈自棠却不依不饶,反倒真的像是拉家常一般,语气感叹:“我们去了一趟江南,回来三弟竟也成家了。” “到底是到了年纪,父亲和我也能少一桩心事。” 沈自棠语气温和,说这话的时候还对着沈自熙点了点头,十足一个好兄长的做派。 “只是你们二人的婚事难免简陋了些,但年关将至也不好操办婚事,待过了年关,可要好好补一场才是。” 沈自棠喋喋不休,整个膳厅就只能听到他马貌似关切的声音。 宋觅娇却下意识地蹙了眉,觉得他话里有话。 她心中念头还未落定,便又听见沈自棠道:“听说,三弟妹的父亲正是几个月前被捕下狱的工部尚书宋清正。” “这……” 沈自棠叹了口气,“怕是不能来观礼了。” 宋觅娇放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紧,她心中一直记挂着爹爹的事,闻言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道:“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自棠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面带愧色,连忙摆了摆手,“我真是……我一时多嘴说错了话,三弟妹别放在心上才是。” “还是继续用饭吧,父亲也多吃一些。” 可他越是这么说,宋觅娇心中就越是难受,迫不及待想知道镇国公到底查出了什么。 她轻咬下唇,看向沈崇,“父亲……” “我家夫人脸皮薄,大哥就别调侃了。” 见宋觅娇开口,沈自熙却轻声打断了她,还动作温柔地牵着她攥成拳头的手,“不是还说等下要亲自给我煲汤吗。” 宋觅娇抿了抿嘴,她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可刚才一着急……竟没忍住。被沈自熙这样一打岔,她强撑出一抹笑意,轻声应了声“好”,便也不再出声。 饭桌上的你来我往自然没躲过沈崇的眼睛,他神色不虞地放下筷子,起身先走了出去,经过沈自熙身边时,停步说了句,“用完早膳来我的书房,我有事跟你说。” 第46章 休妻 书房。 沈崇自从昨儿半夜从晋氏那儿证实沈自熙成亲的事后,脸色就没好看过,一门心思想着要怎么帮沈自熙解决这场莫名其妙的婚事。 待沈自熙进了书房,他的情绪才稍稍平息了几分,“我听你母亲说,我离京不久你就染了风寒,险些不好,眼下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崇身体健壮,但为了照顾沈自熙,书房放了好几个火盆暖炉,茶也特意让人温着,可见他有多疼惜这个小儿子。 即便这个儿子性子古怪,但因着他的身子,沈崇一直很包容。况且当年若不是他入宫久久不归,也不会发生那场大火,这孩子也不会落得这样一幅病弱身躯。 想到这里,沈崇的脸色也更柔和了几分,“你身子不好,尤其这寒冬腊月的,更该在屋里休养才是,之后就不要特意来给我请安了,若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派人告诉我,我去你的凌雪轩也好。” “之前是生了一场大病,”沈自熙在沈崇下首坐下,捧着一杯热茶暖手,“但好在有二婶婶的建议,给我塞了一门亲事来冲喜,好歹算是留住了一条命。” 沈自熙语焉不详,也听不出话中的喜怒。 他撇开茶沫子,轻抿了一口,“娇娇将我照顾地很好,我的身子也是要比之前好一些,父亲不必担心。” 沈崇好不容易才好看了几分的脸又垮了下来,他猛地一拍桌,冷哼一声:“哼!” “冲喜?冲什么喜!” “你是我镇国公府的长房嫡子,身世贵重,她一个罪臣之女,有什么资格来给你冲喜?!” 罪臣…… 自熙瞳孔一缩,重新盖上杯盖,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暗道:“看来还真让父亲查到了什么。那位老夫人为了拉宋清正下马,果真是下了一番苦心来布局。” “那宋清正为官不仁,以次充好,督造的堤坝不仅是豆腐渣工程,害得百姓们流离失所不算,竟然胆大包天到还贪了一笔赈灾款!” 沈崇越说越激动,竟还锤了桌子一拳,“那可是百姓们的活命钱!” “亏得陛下一直重用他,生怕宋清正被人陷害,还特意派我去追查,却叫我查出他这些年来的腌臜烂事!” 沈崇南下,看到的是横尸遍野,满地饿殍。即便是他这么个在战场上厮杀的,看了那场面也难受了好几日。 况且,他素来正直,对于宋清正这样掉进钱眼里一心钻营的人自是看不上。 他对宋清正心怀不满,对于这个从小被宋清正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自然也生出几分厌恶来。 要知道,光是凭俸禄,宋家人哪里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即便有陛下和太后的赏赐,那也是偶尔的事。 只怕这宋清正一早便贪污受贿,只是这才被查出来罢了。 沈崇对这踩着百姓尸骨上作威作福、安享富贵的一家子满心厌恶,可一想到刚才吃饭时看到的画面,沈崇又不由得有些忧心,“我看你刚刚在饭桌上同宋家那位大姑娘倒是亲密。” 旁的不说,宋清正的女儿的确生得好看,但看容貌,整个金陵城只怕无人能出其右。 可沈崇也知道自家三郎的脾性,他可不是那等会被皮囊迷惑的人。 沈崇这话本是试探,沈自熙却坦荡大方地应下,“她是我的夫人,我不同她亲密同谁亲密?” “三郎!” 沈崇差点没被气出个好歹来,“难不成你是真的上心了?” “她除了生了一副好皮囊,旁的还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你上心的?!” “啊……” 见沈崇快被自己气得跳脚,沈自熙竟然还十分认真地思考起来,他眉心微蹙,过了一会儿,便轻笑着看向沈崇,“生了一副叫我喜欢的皮囊,还不够么?” 沈崇倒吸了一口凉气,颤着手指着沈自熙,竟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整话来,“你……” 沈自熙却跟没看到似的,自顾自地道:“性子嘛……” 他想到宋觅娇入府这段时间干过的事,不禁轻笑一声,微微眯起眼睛,拖长了语调,听不出褒贬,“性子也还不错。” “总之,我觉得她很好。” 沈崇险些被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呕出一口血来,他吹胡子瞪眼,开口就是不许,“三郎,你想要什么样的婚事要不到,这……” 沈自熙出声打断:“我这名声,金陵城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沈崇被噎了一下,胸口憋闷得厉害,“总之,谁都可以,这个宋觅娇,是万万不可!” 沈崇发了好一通脾气,待平静后,这才看向沈自熙,但听他话里的意思,已然是帮自己的小儿子做好了决定,“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婚事我没答应,那就做不得数!” “我等下会给她一笔银子,让人把她送出金陵。” “宋清正犯下的事,证据确凿,她若不想被牵连,就知道该怎么做。” 沈崇雷厉风行,话音刚落竟就要叫人来,却又被沈自熙出言打断。 冬日严寒,说话的功夫,沈自熙手里那杯茶就凉了。 他放下杯子,发出轻微响声。 “金陵城上上下下都知道,宋家大姑娘已经嫁给我为妻,父亲想不认,怕是不能了。” 闻言,沈崇的眉毛皱地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沈宝璎生辰宴的事,他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但二弟沈修在路上没少为这事儿犯愁。 但因着冲喜这事儿是梁氏撺掇的,沈崇难免有些迁怒,所以也懒得打听二房那些事情。 可这宋觅娇入府才多久,若说她是被宋清正这个当爹的连累了还好说,可偏偏这人也是个持身不正的,先是和武阳侯府的少爷有首尾,传出不少难听话。 一个好好的生辰宴,竟也被搅和了,还惹出这么多事来。 沈崇越想越恼火,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宋觅娇赶走。 “既然不能不认,那就给我休妻!” “我镇国公府,要不起这样的儿媳!” 第47章 栽赃 憋闷了许久的沈崇说了这番话,总算是舒坦了些。 这一通话说得他口干舌燥,可正在他端起杯子准备喝口茶的时候,沈自熙却突然道:“若我说不呢。” 沈崇一时没回过神,“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休妻。” 见沈自熙神色淡淡,竟半分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好不容易被扑灭的心火“蹭”地就冒了起来。 “三郎,往日你再怎么任性妄为,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但这可是你的婚事!” “父亲也说了,既然是我的婚事,那父亲插手做什么?” “沈自熙!” 沈崇气得把茶杯往桌上一砸,滚烫茶水泼了自己一身,沈崇却置若罔闻,恨铁不成钢地硬声道:“你是我的儿子!是国公府的嫡子!” “咱们这样的人家,婚事又岂能由着性子来!” “更何况……” 沈崇面色一冷,“宋清正犯的乃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若是娶了他的女儿,又将国公府置于何地?” 相较于沈崇的暴跳如雷,沈自熙却怡然自得多了。 他微微探身,双手靠近暖炉,“我这身子,本就跟废人差不多,国公府的声名,有大哥维系就可以了。” 左右他这些年的名声也够烂了,他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世家子弟,再多一个罪名滔天的岳家也没什么所谓。 更何况,护着宋清正的一双儿女是那位交代好了的,他自然不会在紧要关头拖后腿。 父子二人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气氛愈发剑拔弩张,但就在这时,书房却来了人。 “国公爷,二老爷来了。” 沈修? 沈自熙拢了拢被暖炉烘得十分暖和的袖子,眼珠微动,沈修这个时候过来,定是为了沈宝璎的事。 有旁人进来,沈崇也不好再继续和沈自熙纠缠休不休妻的事。 他有些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回身坐下,“进来吧。” 门外先是响起一阵有些匆忙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打开,沈修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大哥,我——” 但这声音却在看到沈自熙的瞬间戛然而止,沈修哂笑,有些尴尬地冲他点了点头,“三郎也在啊。” 见沈修神情萎靡,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没休息好的样子,沈崇清了清嗓子,对沈自熙道:“我派人送你回凌雪轩,我刚才说的事情你给我放在心上,过些时候我让人把休……把文书给你送去。” “不必了。”沈自熙的手搭在扶手上,身子歪歪斜斜,半分仪态也没有。 他看向沈修,唇角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眼神却格外锐利,“二叔要说的事情,应该也跟我有关,是吧二叔。” 没想到沈自熙会这么直白地挑明,沈修面上多了几分尴尬。 但一想到今天早上在柴房看到的景象,沈修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三郎说的没错,我要说的事,的确与他和宋氏有关。” “想来大哥也听说了,前不久阿璎生辰宴上发生的事。” 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沈崇想不知道都难。 偏偏又跟宋觅娇有关! “怎么,二弟觉得此事是宋氏所为?” 沈修点点头,把从梁氏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大舅哥特意来府里替阿璎查这事儿,分明已经查到眉目,却被三郎要挟,硬是把他‘请’了出去。” “事后,宋氏还把那丫鬟要到了自己房中,不是有鬼是什么?” “阿璎不仅被牧家那混账东西轻薄,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三郎这个做兄长的不帮妹妹出气便罢了,竟还帮着外人!” 沈修越说越生气,竟还指责起了沈自熙。 可话音刚落,沈自熙竟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看来二婶婶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怎么连枕边人都不如实交代。” 沈修一愣,“你什么意思?” 沈自熙还是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声音却严厉了几分,“二叔口口声声说都是我与娇娇的错,那你怎么不说您那位大舅兄、二婶婶的亲哥哥,在我们府里都做了什么!” “梁大人不由分说冲进府里,三言两语就拖了一群下人仗杀,又要把我满府的下人都杀了给四妹妹出气。” “我知道梁家势大,但梁信这般行事,可曾把我父亲、把国公府看在眼里!” 沈修脸色一白,显然是梁氏没有老实交代。 要是知道梁信竟然这般嚣张霸道,沈修是万万不敢拿此事作伐的! “到底是谁害谁,大家心里还是得有点数!” “你、你……” 沈修嘴皮子嗫嚅了两下,竟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 知道梁信做的那些事后,梁信也没了什么好脸色,更不愿意插手二房的事,但嘴上还是说着漂亮话,“这件事我自会派人去查,若查出来真与宋氏有关,我不会轻饶。” 他话锋一转,“但梁信趁府中无人,上门耀武扬威之事,二弟也该给个处置。” 沈修闻言松了口气,连忙躬身应下。 因着已经惹恼了沈崇,沈修原本还有一件事想让兄长帮自己想想办法,但眼下也不敢再开口。 可就在他准备回二房找梁氏麻烦的时候,沈自熙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二婶婶一直扣着牧成弘不肯放人,母亲好言相劝却被她一通庶女的羞辱给骂了回去,还说要等二叔您回来了再行处置。” “眼下二叔也回来了,二婶婶也该把牧成弘送回定西将军府了吧。” 这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沈崇登时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修,“什么?!” “难不成二弟妹把牧兴德的独子扣在府上,一直没送回去?!” 沈修从小就怵自己这个兄长,被这样一番责问,吓得眼神飘忽,连沈崇的脸都不敢看,连忙为自己辩白,“大哥,大哥你别生气,我也是才知道的啊!” “本来我今天一早就想把牧家那位公子送回去,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只怕……眼下是送不回去了。” 沈修今日一大早从梁氏那儿出来后就去了柴房。 可刚推开柴房的门,一股尿骚裹着腥味的恶臭就扑面而来,险些给沈修恶心得栽一个跟头。待他再走近的时候,脑子里轰然大响,眼前一黑。 牧成弘不仅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儿,原本华丽的衣服上沾满了分不清是血迹还是油污的东西,袖子上更是一大片血污,沈修仔细看去,袖管里只有一只臂膀,手掌竟整个没了! 他这一个月来,日日被鞭打,若是疼晕过去就会被人用盐水泼醒。在一个深夜,手掌也被冲进来的梁氏命人砍了。 牧成弘去了大半条命,这会儿只有一口气撑着。 沈修看到后,连忙命人把他抬了出去,却又不敢张扬,只请了府上的大夫来看。 沈崇听完沈修说的这些话后,气得目眦欲裂,一掌拍在桌上,好好一张黄花梨木桌,竟就这样被他拍成了两半! 沈修这人,文不成武不就,自小就被兄长压了一头,心里从来就是惧怕的。见大哥发了这么大的火,也知道这祸事跟家里那跋扈泼辣的梁氏脱不了干系,他怕得厉害,若不是见沈自熙这个小辈还在,只怕早就去堂中跪着了。 可沈修也怕,怕大哥不管二房的事,便只能想方设法把事情也栽到长房院儿里。 “大哥,大哥您别生气,这件事是文柔处置不当,可、可……” 人命关天,沈修也顾不上这么多了,眼一闭心一横,“可要不是三郎的娘子不安分,事情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啊!” 即便沈崇再不喜爱宋觅娇,可二房干的这些事,哪里能扯到她身上去。 见自己这个同胞弟弟这般不争气,不想办法解决问题,一心钻营,竟想着把事情栽赃给小辈。宋觅娇便也罢了,偏偏还要栽在他素来溺爱的沈自熙身上。 沈崇一时气恨,顺手拿起砚台就往沈修身上一砸。 谁知沈修竟“哎哟哎哟”着就倒在地上。 看得沈崇火大,捂着心口往后跌了两步。 沈自熙见状忙上前搀了他一把。 沈崇指着地上的沈修,语气愤怒,“还不赶紧滚回你的二房!给我找最好的大夫,若是牧成弘丢了命,我就把你交给牧兴德!” 见兄长竟真的不管自己,沈修一时慌了神,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可正要开口为自己求情,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门房的下人急急道:“国公爷,宫里来人,传您入宫回话!” 下人顿了顿,缓了口气,又道:“还让三爷和三少夫人一起进宫!” 第48章 入宫 宋觅娇坐在马车里,有些惴惴不安。 陛下宣镇国公和沈自熙都说得通,可为什么…… 她想不通,拽了拽沈自熙的袖子,低声问道:“宫里也知道咱们的婚事了吗?” 为了照顾沈自熙的身子,马车里布置得柔软又暖和,沈自熙一上轿就开始闭目养神。却也始终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听见宋觅娇这么问,他侧了侧身子,头也没抬,“你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宫里想不知道也难。” 宋觅娇被噎了一下。 上次来参加生辰宴的,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消息传入宫中,倒也自然。 “但陛下也不会无缘无故传一个大臣的新媳妇入宫回话吧。” 既然传她觐见,自然是有什么事,跟她有关。 难不成……是爹爹的事? 宋觅娇越想越心乱,背后的事就像水中月,她仿佛看到了,伸手却扑了个空。 她不再多想,缓了几口气,便闭口不言了。 倒是沈自熙在听到宋觅娇的话后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陛下尚未立后,后宫也空置着,内宅女眷的事情都是太后在过问。 所以这一次,到底是陛下召见还是太后,都还不得而知。 是陛下倒还好,若是太后…… 沈自熙也没了睡意,他摇摇头,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入宫后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进宫后不要随意走动,不要让迟刃离了你的身。” “我知道了。” 宋觅娇原本还想多嘴问一句迟刃到底是不是沈自熙后宅的人,但见他脸色不佳,便把话咽了下去。 长风掠过,车轮从青石板路上碾过,挂着镇国公府牌子的两辆马车驶向宫城。马车内的两个人背靠着对方,神色凝重,不知道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入宫共有三重宫门。 按理说,镇国公府的马车应该在第一重宫门停下,过第二道宫门的时候缴了身上的刀剑凶器,然后再步行入第三重宫门。 但陛下知道沈三郎身子骨单薄,特意开恩,允许马车行至第二重。 如此已是天恩,即便沈自熙再怎么羸弱,也得步行至皇帝的太极殿。 但好在沈自熙这段时间被宋觅娇照顾得不错,虽说走得慢了些,但好在没出什么事。 沈自熙性子古怪,素来不喜欢外人近身,一路都是宋觅娇搀扶着。 这么长一段路走下来,沈自熙原本苍白的脸色竟也红润了几分,快到太极殿的时候,他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看来二婶婶的主意果真不错。” “冲一冲喜,还是有效果的。” 沈崇原本走在前面,听见这话脸色铁青,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给我住嘴!” 这可是皇宫大内,沈自熙这样胡言乱语,也不怕惹出什么祸事。 沈自熙见好就收,混不吝地笑了笑,可越靠近太极殿,他脸上的笑意就越淡。 殿宇巍峨,风里都飘着皇权不可侵的威严肃穆。 太极殿外站着个身着蓝色太监服的大太监,正是掌事太监孙德全。 想来他想来一直在殿外等着,一看见沈崇一行人忙迎了过来,嘴里还不住地唤着:“哎哟哟,国公爷和三少爷可算是来啦!” 他年近四十,虽然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却从来都是笑脸迎人。笑得多了,脸上的纹也多,就像是风干的橘子皮。 孙德全躬着身子,笑着把人往太极殿内引,视线却在宋觅娇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快请吧,陛下和太后已经等候多时了。” 沈自熙脚步一滞。 太后果真也在。 “皇上、太后,镇国公大人到了。” 这是宋觅娇第一次进宫,难免有些紧张,但始终保持头脑清醒。跟着孙德全进殿后,就一直规规矩矩地跟在沈自熙斜后方,一道向龙椅上的人行跪拜大礼,“臣沈崇携子入宫,参见皇上、太后。” “平身,赐座。” 一道年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宋觅娇入座后,才得了机会,看一看龙椅上那位帝王。 皇帝的年纪其实和沈自熙差不多,可他的一双眼睛却有些内陷,瞧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几岁。在宋觅娇不动声色打探他时,似乎被皇帝察觉,他抬眸看来,视线如利刃,剜得宋觅娇一阵胆寒。 好在,皇帝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宋觅娇松了口气,却还是觉得自己正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 殿中并非只有他一个主子。 龙椅的正后方被一道珠帘遮挡,帘子后面隐约有个女人的影子。 想来,便是太后了。 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子,陛下生母的位份低微,不过是个小小贵嫔,又命小福薄,在产子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陛下从小就在太后膝下长大,二人虽非亲生母子,但感情甚笃。 先皇去世时,陛下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稚子,是太后扶持着他,替他掌管万里江山,攘内安外,以一个女儿身,摆平了虎视眈眈的诸侯臣子,带着他一步一步坐稳了这江山。 这位太后,可不是普通娇弱的闺阁女儿。 “沈爱卿此次南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先开口,打破了殿中的平静,他看着沈崇,只当殿中没有沈自熙和宋觅娇这两个人,“不知,朕派你去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宋觅娇更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当着自己的面过问沈崇关于她爹爹的罪证,藏在袖子里的手猛然收紧,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着沈崇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走到殿中跪下回话。 沈崇高举木盒,“陛下,太后,臣此次南下,表面是为了家中生意,实则却在暗中追查工部尚书宋清正。” “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臣查到宋清正低价收购各种材料,用以督造堤坝,又中饱私囊五万余两,历年各州县给的打点银子更是高达二十万两!宋清正名下,及他门下弟子的房舍田地更是多不胜数。” “证据都在这里,还请陛下过目!” 第49章 定罪 孙德全极有眼力见儿,接过沈崇手里的罪证,连忙奉到皇帝面前。 宋觅娇更是不错眼地盯着那所谓的“罪证”,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生怕一个忍不住就冲了出去。 “慌什么。” 比起宋觅娇的慌乱,沈自熙却格外冷静,甚至有几分散漫。 “还未尘埃落定,就算不上结束。” 他坐得尚且算端正,却只是垂眸看着自己袖口的花纹,虽没看着宋觅娇说话,可这话的确是说给她听的。 也不知为何,宋觅娇的心竟真的安定了几分。 沈自熙的低语并未被殿中其他人听见,可皇帝接过沈崇辛劳月余收集的罪证后,却只是随意翻看了两下,也不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的。 只见他还没翻完就摆了摆手,孙德全瞧他似乎是没什么兴致,便又把罪证呈给了太后。 珠帘微晃,珠子碰撞发出细碎脆响,如珠子落盘,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还请太后过目。” 宋觅娇看不清太后真容,她隔得远远的,只能瞧见一只染着红色蔻丹,保养得宜的手,轻轻翻动着关系着她父亲生死的几页薄纸。 “辛苦沈大人了。” 皇帝语气客套,更听不出喜怒,年轻的面庞上,是天子的不怒自威。 “此乃臣分内之事,为君分忧,不敢称苦。” 沈崇又拜了拜,随即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开口道;“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宋清正。” 竟是要当着宋觅娇的面谈论宋清正的罪名! 沈崇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眼角余光却瞥向坐在一旁的宋觅娇。 若非宣他们入宫的诏书来的突然,沈崇只怕已经命人写好休书,把宋觅娇赶出国公府了。 让宋觅娇亲耳听到陛下对宋清正的处置也好,免得此人厚颜无耻,不肯离开他儿子。 “宋清正罪犯滔天,又证据确凿,自然……” 见皇帝不再查证,草草翻了两下所谓的罪证就要给宋清正定罪,宋觅娇终是按捺不住。 她猛地起身,冲到殿中跪下,扬声道:“陛下!” “臣女乃前工部尚书宋清正之女宋觅娇,关于臣女父亲贪污受贿、渎职之事,还求陛下再查。” 宋觅娇救父心切,一边磕头一边喊冤,把头砸得“咣咣”作响,“父亲为官十余年,从来都是清正廉明,父亲外放至渭城时,见百姓年年都受水患之苦,他心生不忍,竟变卖祖上的田地房产,自己出钱出力主持修建了堤坝,至今已有十三年,都从未听过有决堤的事。” “父亲回京任职时,满渭城的百姓纷纷上书求父亲留下,试问这样一个为百姓着想的人,又怎会做这样的事?陛下,其中必定有冤情啊!” 宋觅娇声声泣血,她本是个娇贵的小姐,从小油皮都没破过,可为了自己的父亲,磕出了一额头的血。 鲜血顺着宋觅娇的脸颊滑落,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可皇帝却不为所动,他垂眸,清清冷冷地扫了宋觅娇一眼,“朕已经查过了,谨慎起见,还特意派了镇国公南下追查。” “你口口声声说宋清正不会,到底是被父女之情蒙了双目,还是觉得镇国公栽赃陷害,攀诬你爹?” 皇帝语气平静,连半分动怒的迹象都没有。 可天子威严,又岂是简简单单表现在情绪上。 “臣女不敢……”宋觅娇拜得更深,可她还是不甘心,更做不到就这样看着父亲被定罪,“可是……” “一派胡言!” 沈崇没想到宋觅娇竟会这般大胆,居然直接冲到殿中给宋清正喊冤,他脸色难看,也怕珠帘后的太后多心。 他立在殿中,毫不留情地呵斥宋觅娇,“宋清正外放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回了金陵安享富贵多年,你就真的能肯定他初心未改?他当年可以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却也不代表有人冤了他!” “他犯下的桩桩件件,可都是有人证物证的!” 沈崇的话,就想一记重锤,重重锤在宋觅娇心上。 她的父亲,绝不是沈崇口中那等为了一己私利就弃百姓于不顾的人! “陛下,臣女……” 她忍不住抬头,可刚开口,就被龙椅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哀家听说,你家不久前办了场喜事。” 那是太后。 太后年过五旬,声音却不见半分老态,“倒是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家贺喜。” 她像是没有听到刚才殿中的争论,像极了一个和蔼妇人,话家常一般,说要命人给国公府补一份贺礼。 可沈崇的后背像是被一条毒蛇爬过,吓得他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躬身,“太后抬爱,臣愧不敢当。” 他想到和宋家的那场糊涂婚事,绷着一张脸,犹豫再三,“可是这喜事……” “臣无能,不能约束后宅女眷,臣南下之际,三郎病重危急,拙荆只是内宅妇人,一时慌了神,竟听信……听信下人胡言。” 沈崇像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一般,满脸的悔恨痛心,他跪在地上,上半身几乎是趴了下去,“她信了怪力乱神一说,这才迎了宋大姑娘入府为媳。” 沈崇真不愧为两朝老臣,看起来是在请罪,可实际上却把罪名推了个干干净净。 晋氏不过是个担心儿子,惊慌失措下拿错了主意的可怜母亲。 可不是他们沈家明知故犯,有心和罪臣之女结亲。 宋觅娇聪慧,自然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不知是该叹梁氏愚蠢,不顾她家的罪名也要把她接进国公府折磨,还是还赞一句国公爷机敏,三两句话就把自家摘了干净。 那他呢…… 宋觅娇忍不住偏头去看沈自熙,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微微垂着头,像是睡了过去。 过了良久,珠帘后的太后才轻笑一声,“那看来冲喜一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哀家看你家三郎的身子确实比往日好了不少。” 冰天雪地的,沈崇却满头大汗,“这都是大夫精心调养的好处,什么冲不冲喜的,都是拙荆愚昧。” 龙椅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珠子落盘声又响了起来。 太后走到龙椅旁边,她微微蹙眉,似乎格外烦恼。 “既然宋清正有罪,且此罪牵连九族,你家三郎的新妇是他的掌上明珠。” “这罪名……又要怎么定?” 第50章 动怒 牵连九族…… 爹爹的罪名就这样定下了吗? 宋觅娇身子一软,有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身子也忍不住轻颤。 她倒不是顾惜自己的一条命。 可爹爹的罪名来得突然,还大有莫须有的嫌疑,她自然不愿由着旁人脏污爹爹的声明。 还有阿寻……他还那么小。 她好不容易才保下了他,眼下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牵连进这场祸事吗? 太极殿内温暖如春,可宋觅娇却如坠冰窖。 沈崇是个聪明人,自然也听出了太后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可不是真的在询问众人的意见,宋清正她要处置,宋家的人,她也一个不会放过。 其他人都好说,一道旨意下去,等着砍头便是。 只有这宋觅娇……不管名分正不正,到底是嫁进了镇国公府,她也不好直接从国公府里拖人走。 所以今日才会让沈崇把这对新婚夫妇宣进宫里。 沈崇咬了咬牙,虽然心里也觉得自己这样不是很地道,但为了镇国公府的门楣,为了他那一大家子人,只能把宋觅娇推出去了。 他之前,可是只想让宋觅娇离开自家三郎的,谁让她家这般倒霉,被太后盯上了。 “太后,臣——” 只是沈崇刚开口,一直坐在旁边昏昏欲睡的沈自熙却突然起身,还开口打断了沈崇。 “太后、陛下,宋氏既已嫁我为妻,那便是沈家人。” 沈崇大惊失色,他急忙叱了一声:“三郎!” 可沈自熙从来都是任性妄为,又怎会被沈崇喝退。 沈自熙面不改色,身子虽孱弱,但礼却行得端正,“我们已有夫妻之实,若是因为宋清正一人所为便慌忙休妻,并未大丈夫所为。” “太后宅心仁厚,身为女子,也一定能体会女子的艰难处境。” “故,沈家三郎恳请陛下、太后,宽恕内子。” 宋觅娇看着沈自熙单薄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沈自熙为什么会开口替她求情? 是为了最开始那句“我沈自熙最是护短”,还是因为他对自己…… 亦或是,还有什么她想不到的其他原因? 皇帝看着跪在殿内的三个人,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沈卿刚才问我对宋清正的处置,朕刚才仔细想了想。” “他虽有罪,可在治水一事上的确有不小的本事,往年也有不少功绩,功过虽不至相抵,但多少也能抵消一部分罪名。” 宋觅娇闻言猛地抬起头,她双眼晶亮,似乎看到了转机。 “不如——” “皇帝仁慈是百姓之福。” “可太过仁慈,迟早会招致祸事。” 太后端坐着,和皇帝的龙椅平起平坐。 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地打消了皇帝的垂死挣扎。 皇帝越想保宋清正,她就越不可能让他如意。 朝中的人,越干净越好。 “哀家知道皇帝惜才,也知道宋清正之前是替你做过不少事,但错便是错,皇帝不要感情用事才是。” 皇帝闻言,嘴皮子嗫嚅了两下,像是还想再说什么,可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太后见状也不看皇帝了,她盯着跪在殿中的宋觅娇,“此罪人神共愤,惹得民怨沸腾,若是处置得轻了,朝臣们有样学样,这天下要如何治理?” “依哀家的意思,挑个日子,推至菜市口斩了,也好用他的血祭奠南边受灾百姓的冤魂。” 宋觅娇脑子“轰”的一声,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身子摇晃得厉害,以手撑地才堪堪稳住。 “至于他的儿女……” 太后微微垂眸,表情虽冷淡,心底却生了一簇怒火。 她根本没想到沈自熙会为了这么一个冲喜的女人求情。 若沈崇能及时把人推出来,那她自然可以合情合理地把这场婚事作废,将宋清正一家杀个干净。 可既然沈自熙求了情,她面上就不能做得太绝。 但好在,只是个女子。 太后理了理袖子,冷声道:“既然宋家女入了沈家的门,看在镇国公满门忠烈,又对朝廷中心耿耿的份上,那便留她一命。” 沈崇后背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听见太后这么说,连忙称太后过誉。 “但宋清正的儿子却是非斩不可,否则春风吹又生,迟早是个祸患。” 太后雷霆手段,三言两语就定下了宋家满门的生死。 宋觅娇一个女子,没了父亲兄弟,没了家族门楣,就只能依附自己的夫家。 可沈自熙这病恹恹的样子,能不能再活个两年都是问题。 待沈自熙死了,沈崇可不会护着一个这样的儿媳。 更何况,一个小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是天下女子,都有她这样的魄力和手段的。 听完太后的话,太极殿中静了片刻,随即才响起沈自熙的道谢声:“多谢太后仁慈。” “只是……” “宋寻风年岁尚小,还不及弱冠,若也一起斩了……陛下百年后,史书工笔上难免落下一个残暴之名。” “不如改判流放,也彰显陛下和太后的恩德。” 太后显然没想到沈自熙竟会蹬鼻子上脸。 替宋家女求情便罢了,好歹有点夫妻的恩情,可没想到他竟连小舅子也眷顾着。 太后可没有那等菩萨心肠,闻言登时大怒。 她猛地一拍扶手,厉声呵斥道:“沈崇,哀家看你不仅是约束内眷不利,管教儿子也无方啊。” “此等要事,岂能容着他感情用事!” 沈崇见太后动怒,连忙扯着沈自熙行礼,嘴上也不住地告罪。 “太后息怒,犬子少不更事,又因身子孱弱甚少参与朝堂之事,这才不知轻重地胡言乱语,还望太后莫要与他计较。” 太后怒色不减,皇帝叹了口气,竟也起身冲太后行礼。 “母后息怒,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宋觅娇神色木然地听着殿中的动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爹爹和弟弟。 她好恨,恨自己的无能。 但就在太后大怒时,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入殿禀报,“陛下,方大人说有事要和您禀报,此刻正在殿外。” 太后一听“方大人”三字,脸色竟好转了许多。 她扬手甩袖,“宣。” 一阵闷闷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臣方知野,参见太后、陛下。” 此人便是统领十万禁军、掌管着宫禁安危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方知野。 亦是……太后近臣。 第51章 忠臣 方知野穿着一袭紫袍金带,早在殿门外就卸了武器,他今年二十有六,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比起张扬猖狂的梁信,方知野的行事不知低调多少。 低调得几乎不像个权臣。 可即便如此,朝野上下也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大人。 方知野一进殿就冲高位的皇帝和太后行跪拜大礼,皇帝忙叫人平身,“今日休沐,方大人怎么入宫了?” 方知野起身,垂眸时露出眼窝长着的那颗小小红痣。 他人年轻,气质也不锋利,乍一眼望过去并不像武将,反倒像个极斯文的文臣。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生了一双吊梢眼,这样的一双眼睛多少有几分锐利,甚至算得上是刻薄,也生生将他身上的书卷气给冲淡了。 方知野拱手回话,“回陛下,临近年关,臣加派了比平日多一倍的人手护卫宫禁,因调动了不少禁军,特来禀报陛下。” 虽说殿前司和侍卫司分统禁军,可方知野身为太后近臣,权势滔天,侍卫司莫说和他分庭抗礼,能在朝中讨一口饭吃尚算不错了。 是以,皇帝的安危都挂在方知野一人身上。 可他却是明面上的太后一党,甚至连装都不曾装一下。太后势力之大,可以想象。 龙椅上的皇帝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旁没半点意外的太后。 往年都是如此,像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大人亲自来报。 “只是……臣今日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见皇帝没应自己的话,方知野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看向满头大汗的沈崇,这个时候还不忘问好,“沈大人好。” 沈崇哪儿有心思和他寒暄,硬扯出一抹笑,拱了拱手:“方大人。” “宫禁安危交给大人,哀家很安心。” 太后脸上哪儿还有刚才的怒容,她轻笑着,眉眼慈悲,像济世菩提,“想来皇儿也是这样想的。” 皇帝扯了扯嘴角,笑着应和道:“母后说的是。” 不知是不是宋觅娇的错觉,他们在殿中纠缠了大半个时辰,皇帝的脸色却不及刚才红润,嘴唇还有些泛白,显出了一分病容。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方大人也是朝中重臣,也留下来一道听听关于宋清正的处置吧。” 难怪方知野会在这个时候入宫,竟是太后一早便安排好的。 太后都这样说了,皇帝自然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心里再不愿,也只能先让方知野坐下。见沈崇一大把年纪了还被吓出满头的汗,到底于心不忍,一道让他们都起身了。 太后瞥了眼皇帝,语气淡淡地说了句:“还是皇帝宅心仁厚,不像哀家这个孤老婆子,被早年臣子不忠的事吓狠了,生不出这许多慈悲心肠来。” 皇帝放在膝头的手猛然收紧,半晌,才回了一句,“母后多心了。” 方知野也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思忖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到殿中,“回陛下、太后,臣觉得,沈三公子言之有理。” 在场众人纷纷震惊,根本没想到身为太后一党的方知野竟然会帮沈自熙说话。 太后要宋清正一家子性命的心思昭然若揭,方知野又怎会不知? 宋觅娇盯着站在殿中的手,掌心早已被指甲抠破。 即便她从未接触过政事,今日也算是看出了一点门道。 她的爹爹,分明就是两个上位者斗争的牺牲品。 而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大人,又怎么可能是真心想要救她的弟弟。 眼前,是不见底的深渊;身后,是虎视眈眈的狼群。 宋觅娇进退维谷,找不到出路。 太后瞳孔微缩,她凝神,盯着方知野看了许久,语气有些不悦,“方大人也这么想吗?” 方知野闻言对上太后的视线,但只是一瞬,他就垂眸再拜,“恩威并施,方能彰显陛下和太后的恩德。” 太后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纹,织造局的绣娘们总是在她的衣服上绣各式各样的凤凰。 可她早看厌了这样的花样。 太极殿中静了许久,太后才懒洋洋地抬手,孙德全立刻躬身上前,恭恭敬敬地伸出自己的手,让太后搭着。 “既然方大人也这么说,那皇帝就看着处置吧。” 明光殿。 方知野从太极殿出来后,并无丝毫掩饰,径直去了太后的明光殿。 太后已经卸了钗环,没了华丽的装饰,显出几分老态。 她扫了方知野一眼,并没立即让他起身。 这是来自太后的警告,警告他擅作主张,不顾她的安排行事。 方知野跟随太后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位大历朝最尊贵的女人的脾气。 他从善如流地磕头请罪,“臣行事不当,还望太后惩处。” “但臣今日有此一眼,的确是为了太后着想。” 方知野做事从来都很妥当,所以即便有梁信这么个钱袋子,太后打心底却是更宠信方知野的。 可偏偏他却当众拆了自己的台。 太后看都没看他,叫来两个小宫女给自己重新染蔻丹。 方知野也不着急,自顾自地解释道:“陛下近来小动作不断,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若是把陛下逼急了,他真做出什么来,反倒对太后不利。” 太后掀了掀眼皮,看向他,“哀家与皇帝母子情深,他怎么会对哀家不利。” 方知野跪在地上,笑着给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嘴巴子,谄媚如宦官,“是,都是臣用词不当。” “所以你想说,放宋清正的儿子一条命,是为了卖皇帝一个人情?” 方知野并没有正面回答太后的话,只是轻声继续道:“一个还没及冠又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哪里吃得了流放千里的苦?死在半道上,是再正常不过了。” 左右太后是松了口不要宋寻风命的,可若是他自个儿不争气,病死或是累死在半道上,那又能怨谁呢? 老天爷要宋清正断了香火,可怪不着他们这些凡尘俗人。 太后抿嘴一笑,脸上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只是她上了年纪,皮肉松弛,这酒窝也不复少女时期的活泼明朗,“到底是方大人,目光长远。” “既然你有心,那后面的事,就好好办吧。” “臣谨遵懿旨,”方知野连声应下,又冲太后磕了个头,“只要太后知道,臣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太后您忧虑,那臣就死而瞑目了。” 第52章 处置 大雪纷纷,接连落了两天一夜,凌雪轩的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腰,不住地发出“嘎吱嘎吱”声,听得人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宫里对宋清正的处置一早便张贴了出去,说是年前便要斩首,打算用他的血祭祭祖宗,也好叫朝中那些生了异心,蠢蠢欲动的臣子们安分些。 都说百姓们不准妄议朝政,可这么大的事儿,谁能忍得住,众人七嘴八舌,金陵城上下都在讨论此事。 “陛下到底仁厚,犯了这么大的罪过,居然没有抄家。” “你知道什么啊,我听说啊,原本是打算株连九族的,可宋家大姑娘入了镇国公府,沈家三少爷求情,这才把人保了下来。” “也不知道那位宋大姑娘哪儿来的本事,竟然能把一个杀神哄得团团转。” “也是可怜,亲爹被斩首,弟弟被流放,就剩下她一个姑娘家,可怎么活得出来哟!” 有个屠夫打扮的人见婆娘们竟然同情起贵人来,忍不住啐了一口,“人家好歹也享了这么多年福,用得着你去可怜。” “谁让她有这么一个贪官爹!活该!” “照我说啊,就该把那千金大小姐送到窑子里去,也让她尝尝咱们这些穷苦百姓的苦!” 那几个妇人白了那屠夫一眼,谁不知道这王屠夫之前也住在甜水巷,宋大小姐没嫁进镇国公府前,他装疯迷窍,借着酒意翻了两次人家的墙头。要不是宋大小姐早有防范,加上宋小爷一股子蛮劲儿,只怕…… 这王屠夫没能吃上肉,眼下还要来吐两口唾沫,真不是个东西。 “这宋清正啊,之前也是个好官,实在可惜了。” “诶,听说啊,武阳侯府那位少爷还进宫求情去了呢……” 冷风萧瑟,众人的议论声也被寒风吹散,徒留一地叹息。 镇国公府,凌雪轩。 那日从宫里回来,宋觅娇惊怒交加,当晚就发了高热,连着说了两天的胡话。照顾她的水冬也眼泪连连,好在红珠还算能干,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宋觅娇的病情才没加重,今天也总算是有了几分精神。 但短短两日,宋觅娇就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了许多。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冬了解这两天都出了什么事。 水冬也机敏,虽然伤心,但也没忘记打听消息。 “小姐您回府当夜,宫里就派了人把少爷带走了,也不知道少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水冬一边说,一边觑着宋觅娇的神色,生怕她受不住。 可经了这么多事,宋觅娇的泪都快流干了,如今也只是神色木然,示意水冬继续说。 “明阙少爷昨日也入宫给老爷求情了,却被陛下责罚,痛打了二十大板,还是侯爷入宫告罪才没把事情闹大。” “还有牧将军,一直没能把牧公子接回家,昨日夜里竟带了人来闯门,这才知道自己的独子没了一只手,连夜就进宫告状去了,到现在都没出宫……” “梁大人知道这件事后也连忙进了宫,”水冬神色愧疚,“但到底什么处置……奴婢一直没能打听出来。” 难怪梁氏这几日没敢做什么,原来自己官司缠身,没工夫来对付她。 宋觅娇沉默半晌,声音嘶哑,“还有几日行刑?” 水冬一愣,随即才回过神来。 她忍不住滚下两行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三日后的午时,在菜市口行刑。” 宋觅娇放在锦被上的手猛然收紧,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但宋觅娇却感受不到痛一般。她梗着一口气,眼圈虽红了,却强忍着没落泪。 “水冬,叫红珠进来。” 水冬擦干眼泪,虽然不知道自家小姐这个时候叫来红珠是为了什么,但还是照办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水冬就带着红珠一块儿进了屋子,红珠手里还端着宋觅娇的风寒药。 “夫人。” 红珠把药奉到宋觅娇床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 宋觅娇无心用药,只是略显歉意地抬了一下红珠的手臂,“抱歉,当日原本答应了你,要放你自由的。” “可你在梁信面前露了踪迹,若此时让你出府,只怕第二日我就只能看到你的尸首了。” 红珠连忙摇头,“奴婢明白的,奴婢知道夫人是为了奴婢好。” “眼下只能先委屈你跟在我身边,等时机成熟,或者我想到办法,就把你放出去。” “奴婢都不要紧的,倒是夫人……” 红珠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总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宋觅娇摇摇头,掀被起身,“三爷呢。” 这两日宋觅娇生了病,原本担心她会把病气过给沈自熙,给他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是准备先回之前的住处的,可沈自熙却提前去了隔壁的房间住,把房间留给了她。 “被国公爷叫去书房了,许是为了定西将军府的事。”水冬连忙给宋觅娇搭了一件披风,“小姐找三爷有事吗?” 宋觅娇虽然看着消瘦了不少,但一双眸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澈明亮。 她摇了摇头,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表情坚定,“今夜我要想办法回一趟宋家,水冬身形与我相似,就负责扮成我留在凌雪轩。” “红珠就替我拦下想见我的人,无论是三爷还是大夫人。” “还有,迟刃是三爷的人,也千万别被她看出什么来,否则我今夜就走不了了。” 她看着一脸惊讶的两个丫鬟,难得沉了脸色,厉声再问:“知道了吗?” 红珠打了个激灵,连忙称“是”,可水冬却担心地拉住宋觅娇的手,“小姐!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劫狱?可小姐一介女流,又不懂武功,关押老爷和少爷的暗牢有重兵把守,小姐又怎么可能把他们救出来? 还是……私奔?! 可这个大胆的念头刚冒出来,水冬就连忙摇摇头。 她家小姐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做这种有辱门楣的事! 水冬想了许久都想不出她到底想做什么,急得哭成了泪人儿,“您可不能做傻事啊,咱们家……就只有小姐您一个人了!” 宋觅娇睫毛轻颤,看着这个一心担忧自己的心腹婢女,抬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哄小孩似的柔声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我更不会做傻事的。” 可她现在需要用钱,家里还有她藏的一些银票,眼下只能回去拿。 但为了不牵连旁人,她只能只身前往。 “只是三爷太过聪慧,你们切莫露了马脚。” 水冬拗不过宋觅娇,即便万分担心,却也只能点头答应。 第53章 探望 冬日入夜早,沈自熙从书房回来后倒是来看了宋觅娇一眼,见她还睡着,便吩咐下人好生照料,此后也没多说什么。 二房也因为牧成弘的事乌烟瘴气,沈崇虽然万般不想管,可奈何他是家主,再怎么厌烦也只能从中调停。 是以,根本没人有功夫搭理宋觅娇。 毕竟宫里对宋清正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一个罪臣之女,总能找机会收拾了。 亥时三刻,整个镇国公府都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宋觅娇换上水冬的衣裳,她衣着轻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迟刃被她叫去伺候沈自熙了,水冬扮成她睡在床上,房门有红珠把持,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宋觅娇心里提着一口气,四下张望了几眼,快步走向后门。 好在凌雪轩地处偏僻,沈自熙又不喜欢被人打扰,倒是方便她深夜出门。 她之前就让水冬打听好了,这个后门基本无人把守,只要快去快回,就不会被人发现。 宋觅娇怕露了踪迹,再加上又有些心虚,一路快步走到后门,见无人发现,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刚握住门上的铜环,却诡异地觉得脖子上传来鼻息的温热,不等她回头去看,沈自熙的声音却在这偏僻寂静的后门响了起来。 “三更半夜,娘子你在家中卧床休息,摸黑出门,是要办什么要紧事吗?” 沈自熙鬼魅一般站在她身后,宋觅娇被吓得浑身发麻,下意识回头去看,却正好对上沈自熙那双阴沉沉的眸子。 宋觅娇心头大震,险些惊叫出声。 沈自熙见状冷哼一声,站直了身子,拢了拢身上的狐毛披风,“我还当你多大的胆子,这么不禁吓。” “三……三爷……” 宋觅娇声音发颤,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 她怕露了马脚,便装出一副懊恼模样,“谁被您这么一吓唬,都会害怕的。” “深更半夜,你不好好卧床养病,跑到后门来做什么?” 宋觅娇见这招不管用,不免有些慌乱,“我、我……我见今夜月色甚好,所以……” “宋觅娇,你当我是三岁稚子?”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今晚乌云蔽日,别说月亮,便是半颗星星都没有。 月色甚好? 呵,笑话。 沈自熙的眼神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冷冽,像一柄利刃,直接刺入宋觅娇的心里深处。 她睫毛轻颤,心里发虚,便垂下了头,也好在她一贯擅长在沈自熙面前示弱,声音弱弱的,还带了几分嘶哑,“宫里对爹爹的处置下来了,过不久尚书府也要被查封……我心中难受,便想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去看看。” 这说辞听起来没什么毛病,可沈自熙却半个字都不信。 他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抬起宋觅娇的下巴,她眼中盈盈的泪水在深夜里显得可怜又娇弱,像风中无依无靠的菟丝花。 “到底只是想故地重游,”他的指腹粗糙,接住宋觅娇挂在睫毛上的那颗泪珠,“还是想去找银子疏通关系,赶在你爹被斩首前见他最后一面?” 宋觅娇瞳孔微缩,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一直都知道沈自熙聪明,可她没想到他还有看透人心的本事。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府上有银子的? 见宋觅娇沉默不语,沈自熙却没停下。 “你爹是重犯,你当狱卒有几个胆子,敢放你进去。” 宋觅娇再抬眸时,眼中已经没了泪光。 “就算只有一成把握,我也想试一试,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我的父亲和弟弟去送死吗?!” “况且,我就是不信,我爹绝不可能贪污受贿!” 这是宋觅娇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可如今却像肥皂泡,在她眼前破碎。 宋觅娇长舒了一口气,一脸真诚地看向沈自熙,“三爷,您就当今夜没见过我,若此事露馅,我也绝不会牵连镇国公府——” “若想见你爹,便收起你这幅娇弱模样。”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宋觅娇竟有些懵了。 她愣在原地,痴痴地望着沈自熙,“你说什么?” “我之前便说过,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便不算结束。” “把脸摸脏一些,我带你去暗牢。” *** 到底是镇国公府的三少爷,沈自熙竟然真的把宋觅娇带去了暗牢。 暗牢终日不见天日,空气中都飘着令人作呕的血腥臭气,墙上是已经干涸得发黑的血迹,在幽微烛光下格外狰狞。 宋觅娇大气都不敢出,她穿着丫鬟的衣裳,脸用黑泥抹得脏脏的,还特意在腰肢的位置多裹了两成布,任谁瞧了都看不出这人会是以美貌动金陵的宋大姑娘。 “你爹是重犯,被单独收押着,直走进去最里面那间便是。” 沈自熙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我和应崇在此处等你,以石子敲墙声为号,听到声音立马过来与我汇合。” “知道了吗?” 宋觅娇被他抬眼扫来的视线吓得心脏狂跳,她捂住心口,连连点头,然后一路小跑到了关押宋清正的牢房外。 “爹!” 在见到宋清正的那一刻,眼泪就不受控地从眼眶滑落。 背对牢门的宋清正骤然听见自己日思夜想多日的宝贝女儿的声音,竟愣了愣神,待听见第二声“爹”后,他才满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娇娇,这可是暗牢,你怎么来了!” 也不知宋清正受了多少罪,原本雪白的囚服上满是血迹,甚至有几道极深的伤痕,衣服和肉都快生到一起了。 原本俊朗的工部尚书,像是老了二十岁,两鬓都生出了白发。 “难道你被爹牵连了?你……” 宋清正手上戴着镣铐,他扑来时,沉重的镣铐砸在铁栏杆上,发出的阵阵闷响都如同重锤砸在宋觅娇心尖上。 “没有没有,爹您放心,我求了……” 宋觅娇知道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她胡乱擦干脸上的泪水,又担心爹爹知道自己落到了镇国公府那个虎狼窝会心疼,“沈三爷”三个字在舌尖绕来绕,最终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我求了明阙哥哥,是他买通了狱卒,帮我进来的。” “您受罪了,都是女儿无用,女儿没能替您查清冤情……” 听了宋觅娇的话,宋清正却眉头一皱,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 这可是暗牢,更何况要他命的人是太后,怎可能这般轻易放人进来。 可娇娇只是一个小女儿,不是明阙,又能是谁。 想到明阙,宋清正又叹了口气。 “哪里能怪你,为父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已经上天恩赐了。” 他看着自己的掌中娇,竟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只是我落得如此境地,那孩子竟还肯护着你,说明爹爹当初没选错人。你和阿寻能得他庇护,即便为父死了,也能瞑目了。” 宋觅娇闻言一愣。 难道父亲还不知道阿寻也要被流放的事吗…… 她之前一直以为阿寻被捉拿后和爹爹关在了一起,可眼下爹爹分明不知情,那阿寻又被关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清正半晌没等来女儿的答话,见她一副担心模样,也觉察出不对来。 “怎么?” “难不成阿寻被我牵连了?!” 宋觅娇张了张嘴,本想开口安抚,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宋清正见状,只觉得头晕目眩,死死握住栏杆才没让自己倒下。 “为什么……明明说过,说过会保我一双儿女安危的!” 宋清正喃喃自语,他说的小声,宋觅娇并没听清楚。见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连忙隔着栏杆搀扶,还是忍不住再度落泪,“爹,都是女儿无用,是我没护住弟弟。” 宋清正大脑飞速运转,阿寻若是也被他牵连,那说明陛下连分庭抗礼都做不到。 他是个忠君之人,可以为了陛下舍弃自己的性命,可他的儿女却是无辜的。 他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护住娇娇和阿寻的命! 宋清正思忖片刻,痛下决心一般,猛地抓住宋觅娇的手腕,墙上的烛火跳动,他的表情在昏暗烛光的映照下格外严肃。 “娇娇,不要哭。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交代给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