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楼》 一、 公主与王后 端午节临近,黄浦江两岸,租界内外,就算是日据下的淞沪,倒也是难得热闹出了一丝人间烟火气。溯源而论,端午自古以来,是一个宗教意蕴很深的节日。正因如此,像日本和朝鲜半岛这等深受唐风明韵教化极深的地域,自然也是承袭了许多端午习俗。 每逢端午前后,也正是江南的梅雨时期。倘就此单论起时节意境,任何地方比之江南,就已然先少了淫霏阑珊之中,那淡淡的一层诗意愁婉。 晌午时分,云珂驾着单车,在这蒙蒙细雨之中,沿着江边飞快地行进,俏丽的身姿轻盈如雨燕掠地而飞。少女一手用书包在头顶遮着雨,一手扶着车把,脸上始终挂着朝气的笑容。她一路向南从徐家汇桥过了法租界,沿着一条小河,又翻过一座小石桥,便能远远望见南市老城厢的城墙了。 城墙上那些斑驳青砖大都是从明朝嘉靖年间流传下来的,它们早先抵御过倭寇,又经历了太平天国起义,如今却也只能默默注视着各方列强盘踞在自己的脚下,且肆意在这片土地建立起自诩繁荣文明之地,耀武扬威,狂欢靡乐。 最终,云珂在租界与上海县城外交界处的一幢二层小公馆前,跳下了车子。这幢二层小楼,在外面看起来,显得有些老旧。楼前不大的庭院里,倒是栽着一棵十分繁茂的梧桐。它那如盖的枝叶,一面近乎遮挡住了楼门入口,另一面蜿蜒伸到庭院院门口。这棵树就像是一位年迈而绅士的老管家,微弓着背,在静候着主人的归来。 不过在这样的阴雨天,直面这座小楼,还是隐隐会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如果要说小楼外表唯一称得上色彩鲜艳的地方,大概就只能属阁楼上那几扇小窗的玻璃珐琅了。 每当有人走过租界边的小石桥,远远瞧见小楼,似乎都觉得这座旧房子应该归于租界之外的县城,而不是红砖亮瓦的租界洋房区。可是当路人再走到切近时,便又会因为从院子里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气,而恍惚沉迷。那正是院子里,多种花卉混在一起所饱孕出的一种神秘香气。这香气甚至会令人片刻浮想联翩,恍若下一刻,一位美丽的公主就会一把将小楼的二层阳台窗户推开,甜甜地伸一个懒腰,朝自己灿烂一笑。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空想,此刻,这座城堡的“云珂公主”不是已经驾着单车回来了嘛。 “珂儿!侬怎么淋着雨就回来了啦!” 云珂此时寻声回头,发现原来是租界外临近弄堂的阿宝娘。阿宝娘拎着一个小鱼篓,从小河边的石板台阶下小跑上来,来到云珂身边,赶紧把伞撑在云珂头顶。 少女整理着粘着颗粒分明水珠的蓬松发髻,笑嘻嘻地说道:“学校端午祭活动玩得太疯,忘在学校了,半路下起小雨,想起来,又怕折回去,误了晓春哥的出师礼!” “你们两个啊,老像亲兄妹哒,我刚才从弄堂里出来,还听到晓春向他爷爷念叨着,晚上要带你去江边看社戏皮影。” “是啊,为了看他新做的皮影,我还给他准备了出师贺礼呢!”云珂说着麻利地挽起发髻,拉着阿宝娘的手摇晃个不停,“对了,阿姐!学生联合会让我举办斗百草,我们家的兰花不出所料,一枝独秀,夺魁啦!” 阿宝娘宠溺似地附和着点点头:“侬家的花,那都是苏州河两岸出了名的,吾听说上次租界那边的那个大钟表店老板要出五百块买院子里最漂亮的那盆兰花,侬妈妈理都不理的!不过喔,现在兵荒马乱的,纸票子一天一个价,就连日本人的军票也是,吾看呐,还是银元值钱!” 阿宝娘说罢,又仔细打量起云珂。 “侬说说,都是大姑娘了,梳头还是这么随便,我见河对岸那电车上阿里的女学生们,梳着满天星、麻花辫、羽毛卷啊,都老好看额的唻!” “哎呀!阿姐——,我不喜欢嘛,好麻烦的。” 这时候,云珂机灵的目光已经被阿宝娘的鱼篓所吸引。 “呀!好肥的蟹子啊!还有黄鱼!” “这不是河鲜时节也快到了嘛,吾就试试运气,自己打了些,没想到运道还真不错。”阿宝娘说着拍了拍云珂的肩膀,催促道,“快快!回去换件衣服!伤风发寒热可了不得的!晚上来吾面摊吃河鲜去去湿气!” “哈哈!我这几天正馋这个味道呢!”云珂高兴地跳出了伞外,推开庭院门,边朝阿宝娘挥手,边用约定的口吻说道,“晚上看完戏回来,我要来碗黄鱼面配红油鸭蛋!” 而阿宝娘笑着在云珂身后,逗弄道:“好好好!大姑娘家了,嘴还是馋痨坯的,不怕以后婆家笑话?” “我才不嫁人——” 云珂飞奔回小楼,扔下书包,急急忙忙地跑向二楼。 小楼内部倒的确是西洋的风格,门廊楼梯装饰耸削,古典优雅,只不过陈设虽然看起来考究,可似乎都经了不少年头,再加之,整体黑金色的绘彩沉郁而庄重,使人尚未步入,徘徊犹豫间,便被这丝神秘而折杀掉了所有意气与好奇。不过,每当云珂哼着渔歌小曲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又好像瞬间又会被活泼的少女朝气所驱散一些。 此时,云珂正站在自己房间的衣柜前,身后的床上地上都是被她扔出来的长短衣裤,最终,她在最底下的暗格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血檀小木匣。云珂打开木匣,看着躺在里面的那块精致怀表。这只表镂雕外壳,镀金表针,表盘中心还镶嵌着夜光玉石。云珂听着滴答滴答的时间流转,端详着怀表,不由得喜形于色。 少顷,云珂放好怀表,抱起木匣,起身准备离开房间,刚走到房门口,忽听楼下响起了留声机的轻曼弦乐。 云珂不禁放慢了脚步,皱起眉,她知道这是母亲回来了的标志。云珂缓步下着楼梯,视线向左边的正厅扫去。一楼四座暗金色的立柱间,隐现出一个身着青灰长裙、深棕色风衣的窈窕身影。 如果说刚刚云珂的进门,是小公主的顽皮活泼,那么母亲云素怡,则是真正女王的回归。小楼里一切的事物运行,仿佛都变得谨慎起来。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云珂公主。 云素怡挂好大衣,俯身来到正厅壁炉前,生起了暖炉。适逢每年端午三毒之端,小楼又临近河边,驱一驱屋子里的湿气和蚊虫还是很必要的,因此,云素怡会用院子里种的一些艾草和重楼草混合在一起,放在壁炉的煤灰里,从而起到熏香除湿的作用。 此外,云素怡在客厅和云珂的房间都挂了毛毯,也能有效地驱除潮气。毛毯虽然是从旧货集市里面买来的,但是云素怡依旧能化废为宝,用氯水和酒精消毒后,再用草药熏香。云珂房间的毛毯,云素怡又将边线拆解,用艾蒿捻成的细绳,混合着夜藤、金银花、半夏重新编制。这样既比以前牢固,又不会被虫蛀,还有着安眠的功效。 此时,云素怡已经生好了壁炉,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手链落了一些炉灰。云素怡急忙放下炉锨,细致地轻轻掸去手链上小小紫色蝴蝶结的灰尘。与此同时,云珂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如一个小幽灵般,蹑手蹑脚地从云素怡身后掠过,朝门口而去。 “院子里的那两株兰花,是你偷卖了吧?” 云素怡的声音清悦明晰,在空阔的正厅里,犹如能凌空轻踮着音符,准确地透传到云珂的耳中。而在此刻的云珂听来,却如无声惊雷。 “那个,我,我是拿去学校,斗百草了呀。”云珂当即站定,紧紧地握紧木匣。 云素怡并没有回应云珂。片刻过后,壁炉被水熄灭,云素怡转过身,本是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可浮现出的表情,却犹如一副仕女纹瓷上的淡然冷态。 “我知道了。” 云素怡说完,便坐到了壁炉前的躺椅里,然后点亮身边一盏落地灯,顺手拿起高脚桌上的一本厚厚的《尤利西斯》,翻开书签所在的章页,看了起来。 此刻,整个厅内,回响着炉火清脆的噼啪声,躺椅微微的吱呀声,还有留声机细腻流转的弦乐。如果这一幕沉默,重现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对母女之间,想必女儿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的委屈了。可是,云珂这时却恰是庆幸地松了口气,她早已习惯了与母亲时不时以这种方式的交流。或者说从云珂年幼的那件事以后,云珂觉得这种交流方式,更能让自己获得一种舒服的分寸感。 不管自己骗没骗过母亲,云珂都已经感觉到母亲不置可否的默许了,于是她缓缓转过身,绷紧小脸,一边继续朝门口踱去,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母亲的侧脸。 有些心虚的云珂还在心里重重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晚上,早些回来,我有事情同你讲。” “啊——” 这声“啊”让受到惊吓的云珂喊出了三个音调。距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的云珂,猛然站定,回望着母亲依旧平静如水的侧脸。 “啊,好。” 云珂朝母亲用力点着头,即便是母亲的视线丝毫没有离开书本。 “院子里,地下室周围的花,不要动。” “喔,我知道啊,我知道,那些都是您的宝贝,我只是拿了西边的……”云珂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半句,生怕母亲再追问起自己兰花的事。 母亲翻了一页书,这才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云珂。 “出门穿好雨衣,晚上会一直下雨。” “好!”随着这声清脆的答应,云珂像是被解了定身法一般,蹦跳着蹿出了门外。当她看到门口挂着干净的青色雨衣时,心还是泛起一丝暖意。 “哎?我都忘记问云姨怎么还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是和别人换值夜班了?”云珂一边套着雨衣,一边想着,“可能也许和今晚要说的事有关?看她语气那么正式,不会是有阿爸的消息了吧?!” 从小到大,云珂很少叫云素怡母亲,倒是很习惯和青梅竹马的玩伴晓春一起叫云姨,即便是以上这样在心里念叨着,也已本能觉得叫妈妈是别扭的了。而母亲云素怡呢,也不强作要求,也就这么顺其自然了。至于为什么,云珂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原因了,她曾对晓春这样解释过:其实,妈妈这个称呼相比云姨,对我来说,更有一种莫名疏远的感觉,或许,也是因为在战场杳无音讯的父亲吧。 此时,云珂正走在通往罗善堂药铺的弄堂石板小街上。这条小街虽不比租界繁华,但每逢此种传统时令,都独有民间那种热闹非凡的亲切感。街道两边卖着各种小玩意儿,譬如天师画、五彩丝、香料荷包。时下吃食更是涵盖广泛,既有租界的果品糕点洋汽水,也有传统的红糍粑、煮鸭蛋和香气扑鼻的粽子。虽然下着蒙蒙细雨,但眼前闹市的一切,恰如一锅清炖河鲜粥,在梅雨下蒸腾出了浓浓的温暖香气,这也是租界里那些烟火与霓虹包裹下的麻木所没有的。 忽然,云珂的注意力被路边的一幕所吸引了。只见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前,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正在为怀里的女儿挑选辟邪的虎头帽,而小姑娘也正努着嘴,双手用尽全力为父亲撑着伞。 一瞬间,云珂心底一紧,不由得缓下了匆忙的脚步。其实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最怕不经意间的触动,就像是毫无预知地紧握住了一团藏了秀针的棉花,如是便总能带来最心慌的刺痛。 云珂是知道父亲的样貌的,她看过父亲的国军上校军官照,英俊和蔼,那也是家里仅有的一张父亲的照片。只不过,每次她都只能借故到母亲的卧室,来去间偷偷瞄上一眼,抑或是,趁母亲不在家,悄悄地溜进母亲卧室,一个人拿着照片,坐在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也是,云珂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到的一面。在外人面前,她永远是学校里聪明优秀、性格上嘻嘻哈哈的女侠。因为在心底,云珂对一点深信不疑,能身赴国难的军人的女儿,一定也要是将门虎女。 就在云珂晃过神儿,准备转进一条狭小的巷子抄近路时,从身后弄堂的出口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声女孩儿的尖叫。云珂刚想回过头去看,后背就猛然被撞了下。云珂扶着墙,转头正与一个穿着白色蕾丝洋裙的女孩儿对视了一眼。浑身狼狈的女孩儿因为与云珂相撞,也趔趄了一下,然后迅速又跑了起来,跑出去几步后,才回头又朝云珂连连道歉。 “对不起……” “抓住她——!滚开!……” “抓住她!” 云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后就又传来了一连串叫喊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刚站正身子的云珂就又被几只手粗鲁地用力推开!毫无防备的云珂双臂被冲撞的一扬。 近乎同时,云珂手中的那只木匣,便也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了眼前满是深浅水坑的坚硬石板路上。 “我的表!” 云珂惊叫着奔到切近,急忙拾起木匣,打开一看,却见怀表的表链衔接处,被撞散了扣。云珂顿时火冒三丈,她站起身,瞪着那三个已经跑过去的女学生们的背影,也追了下去。 由于这条巷子杂物乱堆,愈跑愈窄,又有很多死路岔路,所以逃跑的洋装女孩儿不巧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一条死路。这时,后面追着的第一个卷发女学生,已经赶了上来。追在最前面的她见状,立刻得意地叫骂着伸出了手,就去抓前面哭叫着的洋装女孩儿。 “小蹄子!看你还往哪逃!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戏服给——” “啊!……” 还没等卷发女学生说完,后面紧跟上来的一胖一瘦两个女学生突然就听到一声吃痛的尖叫,然后再看到自己的这个同伴,就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等两个人来到切近,才发现从巷子一面墙壁的窗户里,忽然跃下了一个拿着晾衣杆的“青衣女侠”。这一幕让瑟缩在死路墙角的洋装女孩儿也目瞪口呆起来,一时间只是静静盯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身影。 这时,两个女学生一边扶起同伴,一边虚张声势地吼道:“你!……你是谁?!少管闲事……” 云珂把晾衣杆一晃,重重地拄在地上,还颇有气势地激起了一滩雨水! 随后,云珂就学着读过的仙侠小说里剑客的样子,低头冷哼,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哼!敢在珂姐的地界闹事!还摔了我的东西!不该有个说法吗?” 二、 路见不平 “看你们这学生装,是租界女中的?”云珂冷眼打量着三个女学生。 “是啊!你个县城乡下丫头还算不是眼乌珠瞎子哈!怎么样!”对面高个快嘴的女学生盛气凌人地骂道。 “这满口厥词的,不怎么样——”云珂拉着长音,咂咂嘴,瞪着眼睛,“还上了几天学呢,还这个德行呐?” “你……少管闲事,她抢我们的戏服!”中间那个被云珂用晾衣杆打到的卷发女学生争辩道。 云珂随即转身看向身后的洋装女孩儿。女孩儿立刻对着云珂拼命摇头,颤抖着声音反驳:“她们胡说的!学校排话剧,戏剧社本来答应我让我演女主角!是社长受她威胁,才又许了她,叫我让主角给她!我不让!她们就等我排练结束,在路上拦住我,还让我交出自己做的戏服!”洋装女孩儿说着指向对面中间的那个女学生。 洋装女孩儿这一口气,哭叫着吐出了这么多的话,一时间着实让云珂也有些耳鸣脑胀。对面的三个女学生还想争辩,被云珂凌空挥了一混子给吓住了。 “好了!别吵了!”云珂大喝一声,又转向三个女学生,“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我只明白两件事,第一,今天你们不能在我的地盘欺负她,第二,你们得赔我修表的钱!” 云珂说着从伸手拿出木匣,打开盖子,向三个女学生展示损伤的怀表。 “我看你们的穿戴也都算是租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要一块银元修表,还是不过分的吧?” 卷发女学生一瞪眼:“你个乡下丫头!想讹人!” “不给钱,你们可以试试,能不能出得了这条巷子!”云珂说着把手里的竹竿一抖,直指对面,同时开始慢慢向前逼近。而洋装女孩儿也仗着胆子,小心跟在了云珂身后。 “你……你能有这么好看的怀表,不是你偷的吧?”胖女生嘲讽道。 不过,此时三个女孩儿虽然嘴上称快,但是心里已经有点害怕了,不约而同地也向后退步。 “我不想再听到废话。” 云珂话音刚落,一连串急促凶猛的犬吠在三个女学生身后响起!立刻吓得三人跳脚,紧抱在一起,紧贴在墙壁上,目光惊恐地盯着眼前一只羊羔大小的黄狗。这条土狗虽说不算大,但是气势很凶,死死地封住了三人后退的去路。 “二黄,坐!” 随着云珂的口令,二黄立刻坐在了巷子中间,但是依旧对着敌人呲着牙。 见此情势,卷发女学生还算识时务,只好妥协,弱下语气:“好好好……我们给。” 她说着从手包里摸出一枚银元扔向云珂。 “这还差不多。”云珂接住银元,用竹竿指着卷发女生用警告的口气说道,“以后摆大小姐气焰,别到这儿来,好好在租界待着,你爹就算再有能耐,那是在租界,这里他可不灵!懂吗?” “少说废话,钱也给你了,快……快叫你的狗放我们走!” “要不是本小姐今天有事要办,还真想陪你们再玩会儿。”云珂一笑,朝二黄打了一声口哨,随即,二黄就飞快地跑到了云珂身边,讨好地冲着云珂摇着尾巴。而这时的三个女学生,也早已撒腿跑出了好远。 “有本事留下名字吗?——”远处传来了卷发女生的挑衅。 云珂扔开竹竿,双手摆在嘴边大喊道:“租界女中甲班,云珂!珂姐我等着你!” “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二黄!” 随着云珂的口令,二黄又“蹭”地蹿了出去,朝着巷子口直追了下去。吓得远处又是一阵呼嚎。 云珂哈哈大笑,一回身被紧贴着自己的洋装女孩儿倒是吓了一大跳。 “你都淋湿了,又是汗又是雨水的。”云珂看着女孩儿一皱眉,然后走到巷子的窗前,朝里面喊道,“阿姐,帮我拿件雨披,额,长褂子也行!” 不一会儿,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手,递出来一件女式粗布长褂。 云珂接过褂子,回身递给女孩儿。女孩儿伸出两根手指,拈着衣角仔细地翻看,有些犹豫。 云珂无奈地摇了摇头:“穿上吧,还嫌弃什么,总比着凉的好。” “是这样的,我这个衣服是戏服哈,所以吧,是不能染上黄鱼面味道的,你晓得吧……” 还没等女孩儿解释完,云珂早已脱下自己的雨衣,披在了女孩儿身上,自己则套上了长褂子,径自朝前走去。 “这样行了吧。” “谢谢……”洋装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系好雨衣,红着脸抢走几步,来到云珂面前,“云珂你好……我叫唐瑶。” 唐瑶说着伸出手。 云珂看了看十分认真单纯的唐瑶,有些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一下唐瑶的手心,然后眯起眼又重新打量起女孩儿,试探着说道,“唐瑶……你是租界女中新生乙班的?” “你怎么知道?”唐瑶惊讶地问道。 云珂笑着摇摇头,继续边走边说:“女中新生就那么两个班,刚才你说戏剧社,我才想起来,在学生联合会戏剧社新成员名单里,隐约记得有个叫唐瑶的,还别说,长得是比刚才那师徒三个好看。” 唐瑶被云珂逗得咯咯直笑,惊讶地说道:“哇——,你记忆力真好!” 云珂大咧咧地裹紧大褂:“还算灵光,不然也不会被学监调去学生联合会干这干那。” “所以,你真是新生甲班的?”唐瑶追问道。 云珂点点头,朝巷子口又打了一声口哨,然后侧面看了唐瑶一眼,故意绷起脸。 “怎么?我这个县城丫头,不能上租界女中吗?” “不不!”唐瑶急得连连摆手,红着脸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我就是觉得,你挺奇怪,额不,特别的。” “好啦好啦,无所谓啦。”云珂见唐瑶脸憋得通红,这才露出微笑,“其实严格来讲我家在法租界里,只不过紧挨着交界的南市,但是从小我就喜欢南市的亲切热闹。” “噢——,原来是这样,我从小就被我爸管着,租界外哪也没去过,今天是被追着才跑到这里来的。”唐瑶嘟嘴说道。 “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云珂说完,摸了摸急奔而回的二黄。 “它真可爱!” 唐瑶羡慕的看着二黄。二黄也把小鼻子凑近唐瑶香气缭绕的裙摆,好奇地闻来闻去。 “它是面摊阿姐养的,吃羊杂河鲜长大的,特别聪明!你可以摸摸它。” “它真不咬人吗?”唐瑶畏缩地伸出手,还是有点害怕。 “当然啦。”云珂说着捏住二黄的嘴,“现在万无一失了。” 而此时可怜的二黄只能抬头看着云珂,告饶地哼哼着。 “哈哈……”唐瑶则开心地在二黄头顶摸了摸,自顾自地又叨念了起来,“真可爱,我小时候也想养狗,但是我爸不让。” “都这么大人了,你爸怎么什么都管?”云珂说着松开了二黄,“云姨可从不管我在外面惹什么祸,不过话说回来,几乎每次也都是晓春哥替我摆平。” 唐瑶抿嘴摇了摇头:“我爸总是说,乱世能在租界安稳过日子最重要,也不希望我有多大出息,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行。” 听了唐瑶的话,云珂忽然低下头,也叹了口气:“云姨说,人这一辈子,遇到什么事,遇见什么人,都是命里注定的。” “云姨是你们家帮佣吗?” 云珂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妈。” “你怎么……”唐瑶问题刚出口,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隐私了,不过在心里她也给出了自己认为合理的答案:唉,父亲的姨太太嘛,理解。 于是,唐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问出了一个更离谱的问题。 “你说的晓春哥,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云珂听罢,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笑得唐瑶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你的想象力,哈哈……真是很适合演戏。”随后,云珂渐渐止住笑声,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要是他真是我哥哥就好了,不管是不是同父异母。” “那他是……” “我的玩伴,从小到大他最宠着我了,他会做皮影,又很有学医天赋,我手里的怀表也是要……对了!为了帮你,我又耽误时间了!” 云珂这时才想起来晓春的出师礼,于是急忙问唐瑶:“你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唐瑶环顾着四周有些杂乱的弄堂口,一脸天真无辜地笑着回答:“我,我可以坐黄包车。” 云珂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呀,这里哪那么容易找黄包车!你先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参加晓春哥的出师礼。” “哎——我还没告诉我爸……” “回头再说!忘了告诉你,晓春哥长得可是一等一的俊俏哦!……” 就这样,云珂拉起唐瑶,一路跑了下去。 “对了!刚才你怎么告诉蒋芳君她们,你的名字和班级了,她们一定会找你麻烦的!”唐瑶一边跑一边说道。 “我?怕她们?开什么玩笑。”云珂转过头,不屑一笑,“就算真闹到校长那里,我可是……算了,不说了。” “反正你也是新生,得小心。”不明所以的唐瑶担心地劝道。 “哎呀,知道啦,不提那些扫把星……你看前边就到啦!”云珂指着不远处的巷口,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想起来了,我听我妈妈讲过,说南市有个很有名的坐堂大夫就在罗善堂!原来就在这里啊。” 云珂点点头:“掌柜罗老先生那可是御医世家,光在淞沪就有好几套祖宅,他选了最喜欢的一套开了这家医馆。” 唐瑶好奇地望着不远处那个挑着罗善堂幌子的宽大店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可是,我都还没准备贺礼啊。” “哎呀!客气什么,都是同学嘛……”云珂话说了一半,又失落似地叹了口气,“咳——,说顺嘴了。” 云珂看着满脸不解的唐瑶,转而平静地解释道:“其实晓春哥成绩很好,本来能去离咱们学校不远的那个男校读书,但是为了不让他爷爷做游医那么辛苦,他最后没有选择继续读书。” 云珂说着说着,脸上又浮现出自豪的表情。 “好在晓春哥聪明,被罗善堂的罗先生看中,收了徒弟。” “金子在哪都能发光。”唐瑶赞同附和道。 “是啊,今天他出师,我给他带了戏剧社的小明星来,就算是给足他面子了,哈哈!”云珂又打趣道。 “哎——,你胡说什么呢。”唐瑶娇嗔着说道。 “怎么胡说,我听学联的人说,周围那几个男校的男生们都抢着来看你们排的戏呢。” 两人说笑间已经来到了罗善堂门口。 “好多人啊!”云珂感叹着拉紧唐瑶的手,就往门里走。 唐瑶见前厅里,来道贺的人还着实不少,三三两两窃窃低语,歆羡不已。当唐瑶随着云珂挤到人群前时,便看到一个年轻俊后生正跪在一位稳居正座的老先生面前,旁边又站着一个身着长褂巾帻的中年人,正在对着墙上的两张祖师爷画像,诵读着告文。 “他就是?……” 而云珂光顾着和对面的一个老人家挥手打招呼,随口应和唐瑶:“对啊,一个是药王孙思邈,另一个是张仲景,罗先生最厉害的就是药方和针灸术。” 唐瑶轻轻一跺脚:“不是啦,我说的是他。” 云珂这才转头,发现唐瑶指着的是跪在地上的晓春。 “怎么样?晓春哥即将是淞沪两岸最俊俏的书生郎中啦。”云珂微笑着点点头,随手把褂子扔到一边的椅子上,朝着晓春做了个鬼脸。 唐瑶此时也掩面扑哧一笑,随后脱下雨衣,轻轻甩了一下裙摆,重新理了一下头发上的蝴蝶珠瑛发卡。 “……师祖在上,馨香奉飨,神其来降,谨祝以闻……三拜九叩——” 随着司礼人的行令声,晓春恭敬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然后又向正座上的罗先生敬了茶,随后朝身边的一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 小伙计立刻端过一个长盒子递给晓春,晓春随即把长盒子奉过头顶,献给罗老先生。罗老先生笑呵呵地打开盒子后,众人才看清,里面是一件上好的紫满髯口,不禁啧啧称赞。罗先生更是爱不释手。 “那是假发吗?”唐瑶低声问云珂。 云珂急忙捂住唐瑶的嘴:“别乱说,你就只知道有西洋剧吗?这叫髯口,是京戏须生用的,老先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唱两嗓子《甘露寺》什么的。” 虽然唐瑶未必完全听得明白,但是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你都知道?你和学校其他女生果然不一样!” “都熟悉嘛,晓春对我来说,没什么秘密可言,就连他身上有几颗痣我都能查清楚。”云珂得意地说道。 “啊?——” 唐瑶这一声有些高,引得周围人侧目,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这时,罗老先生也瞧见云珂拉着一个少女的手,朝自己吐了吐舌头,便露出了疼爱的笑容,随后对司礼人使以眼色。 司礼人会意继续说道:“退投师帖——” 同时,罗先生拿出当年的拜师帖退换给了晓春,晓春恭敬接下。紧接着,罗先生从怀中又拿出了一个精致龙纹的黄缎针灸包,交给了晓春。在场的同行见此情景,不禁一阵惊呼。他们知道,这可是老人家祖传的御医金针,以前的学徒可是断然没有这等待遇的。而今天把金针传给晓春,也就是说,罗先生已经承认晓春就是自己的传人了!那么这个小伙子在业界的前途,必定是有所作为,备受肯定的。 最后,罗先生扶起晓春,对着来宾们一拱手:“感谢诸位同行、亲朋好友前来捧场,老朽自打从京城来到淞沪已有三十五年了,多亏了诸位的抬爱才有了我罗某一碗饭吃,如今小徒顾晓春出师入行,我赐予金针以示勉励,以后还要望诸位多多照顾。” 听完罗老先生的话,在场众人也都在心里完全印证了刚才的猜测,于是,都使劲鼓掌,连声道贺。 “礼成——” 在掌声中,司礼人宣布了仪式的结束。接下来,就是后院赴宴。顾晓春与周围人寒暄了几句,便去寻云珂。而云珂这时正带着唐瑶,与晓春的爷爷先打了个招呼。 “乖囡,阿公给你留了粽子,晚上去拿啊,带给同学也尝尝。”顾爷爷笑着对两个女孩儿说道。 “好。”云珂答应着,转身对唐瑶说道,“顾爷爷包的粽子可好吃啦,回头我拿给你。” “你怎么才来?”晓春这时跑过来。 云珂一撇嘴:“别提了,打了一架。” “你怎么又给云姨惹祸?”晓春用力戳了一下云珂的头。 “什么叫惹祸,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还顶嘴!” 云珂仗着晓春要在此顾及师父面子,不敢对自己打闹还手,便开始有恃无恐地“欺负”晓春。而已经笑僵了脸的唐瑶,看着互相玩闹的两人,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晓春装作生气,将视线转向唐瑶。瞬间,唐瑶又立刻觉得心跳加快了起来。 “这位是?” “哦!被你气得差点儿都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路上遇到的新同学,唐瑶。” “路上遇到的!新同学?”顾晓春有些没反应过来,也没再细问,朝唐瑶笑着欠了欠身,“噢,唐瑶同学,欢迎欢迎,既然是云珂的同学那就不必拘礼。” 面对晓春热情的笑容,唐瑶微微颔首,笑着挥了挥手:“您好。” 云珂在一旁看着有些着急:“你叫他晓春,或者晓春哥就行啦。” 这时,晓春满脸疑惑凑到云珂耳边:“她就是那个‘不平’吗?” 唐瑶闻听,立刻红了脸。 “哎呀,晚上看戏再慢慢跟你说。”云珂说着把木匣递到晓春面前,“祝贺顾大夫出师,以后承蒙关照!” 晓春接过木匣,打开,一见怀表,便面露惊喜,转而突然又微微皱起眉。 “哎呀。”云珂见状,噘着嘴,戳了晓春肩膀一下,“这不是被人撞了一下,表链只是摔脱扣了,珂姐我改天给你修好!” 这时,唐瑶也连忙解释起来:“额,都怪我,是有人追我,然后云珂是为了救我,才……” 晓春见唐瑶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才柔声对唐瑶解释道:“没关系,你们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表我自己能修,我只是突然奇怪,她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贵的表?” 晓春说着将目光再次转向云珂。 “赚的啊,反正没偷没抢。”云珂故作争辩道。 “回头再说。”顾晓春朝云珂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小心收起怀表,随后领着云珂和唐瑶,往后院走,“我给你们在厨房额外端一点五香豆皮肉松和焖蹄花吧。” “啊——焖蹄花!我就知道你会给我留着!”云珂高兴地叫着跳了起来,拉着唐瑶就往里面跑。 这时,唐瑶拉着云珂的衣角偷偷说道:“一会儿我该回去了,不然太晚,我一定会挨家里骂的,而且我得保持身材,马上就要演出了……” “哎呀,吃一点没什么啦,享受眼前,你看这么多好吃的。”云珂说完,指了指两个传菜小伙计托盘里的蟹粉狮子头和油爆河虾。 唐瑶闻着香味,也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云珂拍了拍唐瑶的肩膀:“一会儿吃美了,我和晓春哥一起送你,你家在哪?” “东新桥街10号。” “喔,黄浦繁华地段啊。”云珂若有所思点点头,“不过,那咱们两家住的不算远,我家八里桥那边,庆安街77号。” “噢,那还真是蛮近的——”唐瑶刚点了一下头,突然就转过脸,惊恐地直瞪着云珂,“庆安街77号?!那个鬼楼?!” 三、 端午大戏 临近傍晚,雨停了,界河两岸,一面是古城墙下的渔火幢幢,一面是租界喧嚣的华灯初上,水边已经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在准备放河灯了。顾晓春推着戏班的三轮车,走在洋泾浜宽阔的爱多亚路上。晚风轻拂着车上两个少女的清丽面庞,一路欢声笑语。 “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住在鬼楼里面呢!” “你真是太逗了!租界学校里面怎么就把我家传成鬼楼了?”云珂虽然语气表现得极不在意,但是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暗淡了些许。此时她举起一只身着凤冠霞帔的精致皮影,在对岸五彩斑斓的透照下,整个皮影灵动美丽,又隐隐显露出一丝妖异。 唐瑶看了看那只皮影,转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都是听我们班好几个同学说的,她们的父母都是当年逃进租界的,对庆安街鬼楼的事都有所耳闻,不过其实,我爸倒是不让我多问这些事的。” 气氛此时已经忽然变得有些异样了。 “我在那儿,出生长大,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云珂放下皮影,转头看向唐瑶,又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不过你这一说,我还是挺感兴趣,当年云姨怎么就选在一个鬼楼把我生了下来。” “都是租界那些无聊的报社杜撰出来的。”晓春这时插话道。 “晓春哥,你也没有听说过吗?”唐瑶越说越起了劲儿,扶着车斗边沿,伸头对晓春说道,“我听说,是那个楼原来与一个国军军官有关。” 顾晓春听罢,突然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唐瑶。不明所以的唐瑶,好像丝毫没有明白晓春的眼神,立刻绘声绘色地又讲了起来。 “你们都不知道,传得有多离谱,说什么日本人打进上海之前,那个楼里住过一家人,结果日本人打进来,把里面的人全都给……”唐瑶说了一半,居然先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云珂听到这里,扑哧一笑,然后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好啦好啦,城西边可就离义庄不远了,你们说这些就不怕晚上做恶梦?”晓春再一次打断了唐瑶的话。 “我就住鬼楼里面,有鬼保护我啊!” 唐瑶听了晓春的话,倒是有些被自己吓到了,她一把抓住了云珂的手:“云珂,一会儿你可得把我送到家门口吧。” “我还得去看晓春的皮影社戏啊。”云珂显得很为难,随后提议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看完戏,我肯定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家,不过,社戏结束,怕是得很晚了。” “那肯定不行了,我现在回去,都一定会被我爸爸骂的。” 这时,晓春再次转回头,对云珂说道:“放心,我先把唐瑶同学送到家,咱们再去城西北关公庙。” 云珂担心地问道:“真来得及吗?秋祭土神之后,不就是你的头场戏了吗?” “来得及,今年我让小汤圆他们也自己先演一段。”晓春说着轻快地跨上了三轮车,骑了起来,“我的新戏,那叫做,好戏得排在后头啊!” “哟呵,自己的小徒弟都能独自撑场子了!我可就拭目以待啦!”面露喜色的云珂,兴奋地站起身来,扶着晓春的肩膀,迎着晚风尽情欢呼着,“哈哈——快蹬!……” 过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顾晓春就把唐瑶送到了热闹繁华的新东桥街口。晓春与唐瑶简单告了个别,就急忙准备掉头赶去老城北方向。下了车的唐瑶拎着粽子,则一直站在原地,朝云珂和晓春依依不舍地挥手。 “今天认识了你们,还吃了好多好吃的,我发现这里比租界好玩多了!我很开心,谢谢——!” “以后可以常来找我玩啊——”云珂站在三轮车上,也朝唐瑶挥手,“我带你去抓鬼!” 听了云珂的话,唐瑶一时间自己又胡思乱想起来,娇嗔直跺脚:“哎呀!又开这种玩笑!” 唐瑶望着云珂的笑容,慢慢转回身,走了几步后,迅速又回过头对着远去的云珂,喃喃自语:“我真的很想和你们去看社戏。” “这位租界大小姐,肯定不知道南市和县城里哪能天天这么热闹,平日里乡亲们还不都是为了营生而奔命罢了。”晓春一边蹬着车一边苦笑着叹道。 “哎呀,这你就不懂女孩儿了吧,这乱世能有几个真正配养尊处优的女人,人家唐瑶再娇贵,也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傻子,人家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可以再来玩儿而已!” “我哪来的时间总是陪她玩儿。”晓春叹道。 “谁说找你玩儿了?” 晓春一时被噎住了话头。 云珂顺势歪头盯着晓春:“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可有话呢,人家在学校戏剧社那可是小花旦呐!你知道多少男孩子都为怎么得到她一张演出票而绞尽脑汁吗,以前我光听名字还不信,今日一见,所传非虚嘛!” 晓春此时也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是我的皮影戏好看,还是唐瑶的西洋戏剧好看?”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看过唐瑶演戏。”云珂悻悻地缩回了头。 “哈哈,说了半天,也是道听途说。”晓春故作嘲弄。 “哎呀,你还反过来笑我!”云珂说着用力拍两下晓春的肩膀,“小伙子,我可是好心想好好教你几招,以后也能讨到称心如意的老婆。” “你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里就得要讨老婆了。”晓春不耐烦地答道。 “你得了名师真传,成家立业,自然就要讨老婆了喽。”云珂继续逗弄着晓春。 “哼。”晓春轻哼了一声,坚定地说道,“我做一辈子皮影挺开心。” “那我岂不是能看一辈子戏了。”云珂说完,双手枕着头,轻轻靠在晓春的背上,仰望着漫天的星星,露出了一丝甜甜的微笑。 晓春飞快地蹬着车,亦是笑而不语。 等两人赶到关帝庙时,恰好小汤圆的《屈原投江》也快演完了。小汤圆本是南市街面上混地头饭吃的流浪儿,在被地痞欺负时,偶然被晓春救了下来。后来,晓春见这个孩子儿聪明伶俐,就把他留在了熟识的县城戏曲班里,也算是给他找了一个安身之所。平时里罗善堂无事,晓春就来戏曲班教小汤圆皮影。小汤圆学得也快,嚷着叫晓春师父,但是,晓春却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 此刻,云珂望着关帝庙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戏台,不禁感叹:“今年比去年,人多了不少啊!” “是啊,跟我先去后台准备吧。”晓春说着搬下皮影箱子,朝后台走去。 “今晚可得好好演,演得好,珂姐我还有赏!” “那我就好好卖卖本事喽!” 两个人说笑着绕着人群,在欢快的鼓点声里,跑进了后台。 “师父!你来啦!还有云珂姐!” 晓春和云珂寻声抬头,便见到从影窗戏台上跳下来了一个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晓春见是小汤圆,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鼓励道:“配合唱段的节奏不错,骨眼串的也很好,人物很有灵气。” 听了晓春的鼓励,小汤圆很是高兴,他瞄着晓春手里的皮影箱,好奇地问道:“师父,今天晚上你演什么?” 晓春神秘一笑:“暂时保密。” 小汤圆看向云珂,云珂也耸了耸肩。此时,台前又换了一场曲牌,起了另外一出戏,前场随即又是喝彩连连。 云珂眼见晓春还一旁准备要上场的皮影了,就只能耐着性子和小汤圆闲聊了起来。 “珂姐!以后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演!只不过现在我刻模子、敷彩还不是特别熟。” “哈哈!那也很不错嘛!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云珂摩挲着男孩儿圆圆的脑瓜儿。 “什么叫烂鱼蓝鱼的,反正都是师父教得好!” “你这马屁拍得太腥气了,哈哈……” 晓春在一旁也忍不住摇头:“看样子,你还得和班主好好识字,学学戏文。” 小汤圆挠着头,看着云珂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知道会错了意,忙岔开话头:“珂姐,你怎么现在才来。” “当然是去吃好吃的去了!”云珂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纸包。 小汤圆闻了闻纸包,立刻眉开眼笑:“红糖糕!谢谢珂姐!” 小汤圆伸手就来抢,不过云珂的身手更是出奇地敏捷,高举着红糖糕,逗弄着仍旧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汤圆。最后,两人围着晓春饶了几圈,小汤圆才抢到了糖糕,跑到一边和戏班其他孩子分了起来。 云珂闹得有些累,坐回到晓春身边,抬头看向戏台影窗,随后发现班主走来,便好奇连连发问:“白班主!怎么又演起了《白蛇传》了?您重新找到唱高腔的角儿了?” “别急,这个《白蛇传》是压轴,大戏还在后头。”班主笑着看向晓春。 少顷,云珂一听二胡起板,入了正戏唱段,不禁拍手感叹:“哇,这白娘子唱得蛮好听的,谁唱的?” “我外甥女,刚从杭州来不久。”班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道。 “呀!那我可得瞧一瞧。”云珂说着,腾地又跳了起来,跑到戏台另一边的弹唱席间,随后,便见到最前面正坐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素衣少女。 “袅袅婷婷,好一个江南美人儿坯。”云珂拄着下巴,继续仔细打量起少女,“呵……今晚穿的也蛮像白娘子啊。” 班主听了自是欢喜得不得了,随后停下手里的活计,又微微叹了一口气:“上个月,她爹娘都不在了,她自己又不想嫁给东家做了翻译官的儿子,这不,自己一个人就从乡下一路的水旱码头,走走停停,不知吃了多少委屈才逃奔到了我这里。” “她叫什么名字?” “白娟娟。”班主答道。 “她还姓白,那倘真就是白娘子转世吧!” 云珂这一句玩笑,声调有点高,又恰在倒板时,倒是引起了白娟娟的注意。于是,云珂便也很自然热情地朝她招了招手。白娟娟见云珂眼生,以为云珂只是来看戏的,也冲着云珂大方一笑点头,下意识捋了捋自己柔亮的辫子。 本来是被云珂提起来的话茬,此刻,班主自己反倒有些收不住了。 “这孩子天生嗓子好,从小跟我学过一些蚕花戏,在我这里也算暂且讨个营生,我盘算着今后,去租界上下打点些门路,问问正经的大戏班收不收人,要是真能调教成了角儿,在天蟾戏院那样的地方唱两嗓子戏,也算我对去世的姐姐有个好交代。” 班主说完长吁短叹,一阵感慨。晓春虽然不完全算是戏班的人,但是平日与班主关系不错,见白班主对外甥女归宿堪忧,于是出言相劝。 “唐先生,不必担心,我师父倒是与租界一个大戏班的班主很是熟识,回头我与您引见一下。” 班主一听晓春这番话,立刻喜出望外,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晓春面前连声道谢:“哎呀!晓春兄弟,我先在此谢过了!这些年你一身好手艺,还在我这儿做艺,给我这班子笼了不少客人,性情又不要什么分账……” 晓春也站起身客套:“唐先生,不要客气,我这个人就喜欢演皮影戏,您能许给我一个场子随性玩儿,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们两个说得明明白白的,就不问问人家姑娘怎么想的?”云珂这时插话道。 班主苦笑着摇摇头:“这世道,我们这行出身,又能巴望什么呢?她要是实在不肯抛头露面,那就只能给她觅个好人家了。” 听了班主的话,云珂虽然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自小混迹老城厢市井之地的她也知道,这本就是淞沪县城百姓的无奈想法。不过同时,云珂自己又是接受过租界学校的西方观念的,在内心之中,她觉得女人应该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有新的想法,敢去做,不管身处在什么阶层。 在这一天之中,云珂恰好见到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白娟娟余生未卜,即便是进了大戏班,成名成角儿,那也是一条注定会铺满了血汗的圆梦之路,而唐瑶则可以完全天真烂漫地沉浸在怎样从校园话剧女主角一跃成为电影明星的美梦里。同样在梦里,出身不同的白娟娟,也许都不敢让自己想得太美好。而唐瑶除了梦,什么都不用想。 与两者都不同的是,自从云珂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那天起,在内心深处,她逐渐发现,母亲,原来是一个愈发奇怪的女人。一个没有男人介入的女人的生活,依然可以活得如此优雅从容。当然,即便是那件事,给年幼的云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就算嫁人,也得她喜欢嘛。” 这句略带无奈的话,是云珂对班主最后的反驳,也是对台前白娟娟最后的祝福吧。 这时,晓春也瞄了一眼戏台,眼见马上就要到自己上场了,又往四周望了望,突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云珂凑过来。 “小汤圆哪去了?马上就要上场了,他得演郭槐和小宫女寇珠啊。”晓春有些着急。 “哈!《狸猫换太子》!你的新戏!我猜得对不对。”云珂笑着跳到晓春面前,指着晓春的鼻子。 “对对对。”晓春无奈一笑,“不过现在找不到小汤圆,开不了场了。” “刚才还在呢,奇怪,这孩子还这么皮……”云珂也跟着着急。 “可能是跑到哪个禅房闹去了,我去找找。”班主说着就提起马灯,朝黑漆漆的后院走去。 晓春、云珂带着几个伙计绕着后台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小汤圆和其他孩子的踪迹。从侧门回廊转回来的晓春,还没等抬头,就从他左边,突然轻盈跳出来一个人。 “晓春哥!我唱得好吗?” 晓春恍惚一抬头,才发现是白娟娟:“噢,额——唱得特别好。” 其实顾晓春也和白娟娟不怎么熟络,两人只是照过两次面,顾晓春也是刚从白班主嘴里听说了她详细的身世。不过,相比之下,白娟娟此时的谈笑,却不只像是一面之缘。 白娟娟娇媚地背起手,微鼓着樱唇:“我怎么看你心不在焉的。” “你看见小汤圆了吗?” 白娟娟摇摇头:“没有啊。” 晓春叹了口气,看到云珂从远处跑了过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晓春哥,马上就该你上场了。”白娟娟这时在一旁提醒道。 “娟娟,你继续帮我找找小汤圆。”晓春说完,又立刻牵起了跑到切近的云珂。 “我这边也没有……你拉干什么去?”云珂一脸不解地看着晓春。 晓春朝云珂眨了一下眼:“你暂时帮我演一演郭槐和宫女寇珠。” “什么太监宫女的,你们这正经赚钱的场子,我哪行……”云珂有些发憷。 “救救场嘛,就像我们平时在家里,我教你玩的那样就好。” “那你可得给我兜着点儿。”云珂虽然嘴上还是有些顾虑,但此时心里已经在美滋滋地要跃跃欲试了。 晓春自信地说道:“放心!有我呢。” 此时,白娟娟站在两人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身影,手里不停地拧着辫梢。 四、 食人狸猫 关帝庙的大戏还在上演,气氛达到了高潮。江浙的皮影戏多融入了京剧唱段,而且晓春又重编了曲段,删掉了之前包拯出世的桥段,丰富了狸猫与小太子的传奇故事。晓春和云珂此刻也暂时都沉浸在了故事之中,尤其是云珂,这会儿操纵起皮影来,虽然还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已经没有刚开场那么紧张了。 云珂还时不时伸头朝影窗前的台下望去,看着也大都被剧情和唱段所打动了的百姓们,自己突然察觉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感。 “好过瘾!”云珂回头朝晓春尖叫着。 “节奏慢着点儿,听鼓点儿。” “本来想好好看戏,没想到被你抓来演戏。” “戏里戏外,都能得到快乐啊。”专注的晓春微笑着说道。 在晓春改编的故事里,在包拯调查案情时,几番遇险,都被一神秘人所救。在最后结尾,才揭晓,那神秘人其实是一只大狸猫精,自己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只被剥皮的金丝小狸猫。虽然台下的观众们都觉得剧情新奇有趣,但是云珂看到最后这部分结局,却显得有些失落。 大戏落幕后,台下全场都在喝彩。紧接着,晓春拉着云珂来到前场谢幕,云珂的目光扫向台下的一张张面孔,她看到的是一种对圆满结局的满足与幸福。演出结束后,晓春急忙去问戏班的人,小汤圆回来了没?可是戏班的人说,去找的人还没回来。 晓春无奈之间,发现云珂不知什么时候,正独自默默坐在木箱上发呆,晓春放下手头的活,走到切近,发现云珂又像是在低头深思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对你编的这个戏有点疑惑。”云珂抬头看向顾晓春,悠着双腿,继续说道:“都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可是最后,李贵妃的冤屈可以昭雪天下,但是大狸猫的冤屈呢,它的孩子可是被活剥了皮的!” 晓春坐在云珂的身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这小脑袋瓜里怎么从小想的就和别人不一样呢?不过——你说得对,我只想着把故事编得精彩,却没想到,人间的公道对于狸猫来讲,都做不得数。” “以后,我也要编一出好剧,然后你来给我刻模子吧。”云珂忽然转过脸,脸上满是自信的笑意。 “什么剧?”晓春好奇地问道。 “还先不告诉你这么多,等我都想好的。” 晓春见云珂舒展眉头,自己也笑了:“好,我希望那天快点儿到来,说不定还能成立一个小戏班。” “好是好,那你这一心二用,还能不能成为名医了。”云珂转而笑着揶揄晓春。 “我相信有一颗仁心,在哪里都可以成事。” “说话的口气倒是挺大嘛,算啦,先不说远处的,眼前,你得请我好好吃一顿黄鱼面吧!” “好好,云大小姐屈尊为我配戏,那我必须得给您多加两个鸭蛋。” 就在云珂和晓春说笑间,两人不远处的跨院那边突然传来了孩子尖厉的哭喊声。紧接着,白娟娟就从跨院小拱门跑了过来,一脸惊恐地抓住晓春的胳膊说道:“晓春哥——!出事了!……” 顾晓春见状,立刻脸色一变:“怎么回事?!小汤圆还没回来?” 白娟娟口齿打着颤,像是被吓坏了一般。 “你慢慢说!”云珂也跟着安慰道。 “小汤圆不见了!……但是,一起的,回来了!”白娟娟说着伸手指向跨院。 晓春与云珂对视了一眼,一时都没明白白娟娟的意思。 与此同时,跨院拱门外又吵吵嚷嚷着匆忙进来了一群人。晓春见来人之中有两个是戏班派出去寻人的伙计,围着他们的有白班主,还有两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在那两个伙计后背,各背着一个六七岁上下的男孩儿。但见两人小跑着来到晓春面前,急忙把孩子放到了装戏服的大木箱上,也是神色慌张的样子。 “……晓春哥!快救人!”一个伙计大呼道。 顾晓春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妇人就冲着晓春跪了下去。 “大夫!我求你救救我家娃儿吧……” 云珂见状,急忙招呼白娟娟去扶两个妇人。而白娟娟则怔在原地,双手紧抓住晓春的胳膊。顾晓春心中隐隐感到了不安,跑到两个孩子跟前时,神色瞬间惶然。两个孩子此时已经脸色乌青了。 晓春见情势危急,两个妇人又一时失了智,问不出什么,于是便转头看向白班主:“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我也是刚才在庙门口碰见的,镇生你快来说说怎么回事!这俩孩子身上半湿不湿的,也不像溺水啊,怎地就出气这么弱了……”白班主说着对其中一个背人的伙计招了招手。 说话间,晓春一边听着镇生说着,一边俯身仔细检查起来。 “……不知道啊,我们在关帝庙外的西城护城河边找到的,这两个孩子趴在浅滩上,我认得他们是平日里和小汤圆在一起玩的……” 镇生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伙计插话打断。 “……我们发现的时候,有一个孩子还算清醒的,他说小汤圆是被一个东西给拖走了!”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骇然!那两个妇人更是歇斯底里起来。 “我的儿啊——怎么就让河妖给迷住了!……” 晓春这时并没有慌乱,他一边听着七嘴八舌的叙述,一边招呼云珂和白班主学着自己的样子,为两个孩子按压胸部,然后再把孩子翻过来,继续捶打后背,按压胸腹。 “你快看!” 云珂指着自己面前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的孩子对晓春大呼。晓春见状立刻跑过来察看,见孩子口鼻呕出了一滩绿水后。孩子就大哭了起来。 “他没事了!……” 晓春对云珂说完,自己就又跑回到另一个孩子那里继续抢救起来。 “我的儿!谢谢大夫……”得救孩子的母亲立刻扑上来,在箱子上“砰砰”地给云珂和顾晓春磕头。 而另一个孩子的母亲见状,却更加焦急起来,她看着眉头紧锁的顾晓春,不停地在孩子肚脐周围施针,可是孩子依旧毫无反应,当即抱着顾晓春的腿大哭不止。 “大夫——!我求求你!……也快救救我娃儿……” 顾晓春此时无暇理会母亲,精神专注于男孩儿身上,低声喃喃叨念着:“于脐上灸百壮,是这样的啊……两合谷、两太冲冲开!……还有什么办法……有筷子吗?!硬一点的东西!” 顾晓春忽然朝身后大喊道!这时云珂急忙递过来一个细长的鼓槌。顾晓春接过来,立刻撬开孩子的嘴,然后迅速抻出孩子的舌头,压住了孩子的舌根,通畅口腔。随后,顾晓春又拉住云珂嘱咐道:“现在孩子心肺气道通开了,我们得让孩子有气流进去!你快往孩子耳朵里吹气!” 云珂看着已经面色发白的孩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身下去,趴在孩子耳边吹着气。同时,顾晓春这边一手又抽出师父罗老先生刚刚传赐的金针,一手拿起孩子的手,分别在孩子指尖十宣的位置施起了针! 尽管顾晓春用了师父罗老先生传授的所有诊治急救溺水者的古方,可是眼前的孩子依旧是双眼紧闭。满头大汗的顾晓春,神色惊慌地掐住孩子的手腕,脉息已经没有了。看着眼前已然面色铁青的男娃儿,晓春急忙又将头贴在孩子胸口听了听,最后,缓缓起身,颓然地长叹了一口气。晓春慢慢扶起还在努力吹气的云珂,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男孩儿的母亲见状,立刻更加癫狂起来! “儿啊——大夫,您是罗老先生的徒弟,您救救他!求求您!……” 晓春任凭妇人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衣襟,捶打着自己,哀求着自己,而他此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他没想到在自己出师之日,居然就目睹并经历了一个年幼的生命从自己面前的消逝。 “晓春哥已经尽力了!你不要再这样了!……” 旁边的白娟娟这时候连忙拉开了妇人。随后,白班主和其他人也围拢上来,帮着料理后续的事。晓春满脸沮丧,默默走到刚刚被救活的那个孩子的木箱旁,颓然地瘫坐在地,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云珂见状,慢慢靠到晓春身边,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 “……我其实,当初,最想当兵的。” 面对晓春如此突兀的一句话,云珂愣了一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哥哥,心里像是能感应到了这话中的含义。但是,这种含义,也只深埋于云珂的内心深处,以至于她完全不敢轻易表露。 “为什么?”云珂掩饰似地问道。 “那时候只是觉得军人很有气概,然后……”晓春突然苦叹一声,看向云珂,“在战场上救这个国家,可能不会有现在这样救人,这么难受吧。” “胡说什么呢!你知道上了战场之后会是什么样吗?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云珂忽然站起身对着晓春骂道。 “你怎么晓得我就不知道?”晓春抬起头与云珂对视着,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幽怨。 “你个大夫,能知道什么呢!” 云珂转过头,沉默了片刻,板起脸,又岔开话题:“小汤圆怎么样了还不知道呢。” “刚才镇生说还有两个人去找还没有消息,我也去北城边看看吧。”晓春站起身,强打精神说道。 还没等云珂张口,白娟娟这时走过来,一脸担忧地对顾晓春说道:“晓春哥,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晓春愣了一下,看了看背着手、别过脸的云珂,然后对白娟娟说道:“你在这里帮着你叔叔善后……要不——收拾收拾戏台吧,我和云珂一起去就好了,正好送她回家。” 白娟娟随即乖巧地点点头,双手拨弄着辫梢,眼神不舍:“那好吧,晓春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顾晓春点点头,然后边走边朝云珂招了招手。 “走吧!云大小姐。” 云珂此时注视着那个活下来的母女,神色紧张地说道:“我觉得还得是先问问活下来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后,两人重新来到那个得救的孩子面前,重新问起了事情经过。 男孩儿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神智,但是依旧吓得嘴唇发抖,他呆呆地望着伙伴的尸体就在眼前,躲在母亲的怀里不住地发抖,抽噎。 “告诉哥哥,你们碰到什么了?小汤圆呢?”晓春俯身柔声问道。 “哥哥带我们去河边玩,捞螃蟹,然后突然跑出来一只大花猫,它咬我们了,哥哥就用木棍打那只猫,那只猫就跳进河里了,哥哥就追到河边,然后……河里就冒出来一个黑妖怪……把哥哥抓走了……”男孩儿说完,脸色煞白,随即就将脸埋进了母亲的怀里。 “……猫?”云珂听着那孩子的话,满脸狐疑,“猫怎么会待在水里?还有妖怪?” “妖怪?咬人?……”晓春同时也在自言自语,紧接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飞奔回到另一个孩子的尸体前,提来马灯,沿着脖颈又仔细察看了一番。晓春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了片刻,紧接着,“嘶啦!”一声,便猛然间扯开了孩子的上衣! “你干什么!我儿……” 孩子的母亲刚想阻止晓春,却当即被孩子胸前的一幕给震住了!只见在孩子细嫩的胸膛和小腹上,布满了细密的小血口子。这些犹如虫噬的小伤口,已经在孩子断气后,明显地在皮下渗出了血痕。 “怎么会有这么多口子!哪里来的?良根我的儿!你是受了什么罪啊……”孩子母亲此时已然泣不成声,随即瘫软在地上,剧烈地发抖,最后,变成了抽搐。 顾晓春见状立刻施了几针,见并无大碍,连忙叫过来白班主和其他伙计,将孩子母亲抬到一边,不要再受刺激了。 顾晓春这边忙完,回头正见云珂凑过来,悄声问道:“这些伤口是怎么弄的?衣服还好好的,怎么身上就这样了?” 晓春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现在还不确定,但是肯定不是像猫能留下的伤口啊。” 听了晓春的话,白班主这时突然插话:“我听老人们说这护城河里面有水鬼!日本人刚打进来那几天,城里成天的死人,日本人又是火烧,又是活埋,河道里也不知道扔进去多少当兵的尸体啊,后来,就听说野猫野狗啊的,从河里往外拖死漂吃。” “那这些狸猫估计就是吃了死人肉啦,怕不是成了精了!”那个叫镇生的伙计这时接话道。 顾晓春见周围人神色惊恐,相互窃窃私语,便正色说道:“大家先不要乱猜!等我回去问问我师父,这应该是一种类似蜱虫啃咬的外伤。” “那活着的孩子都看到狸猫咬人了!怎么还能是虫子干的呢?……”人群里又有人说道。 晓春这时用一条垫箱底的破毯子盖在孩子的尸体上,然后朝人群挥动双手:“大家听我说!我现在就去出事的河边再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大家不要慌!好吧?!都先散了,回家吧。” 而此刻的人群,对于晓春的话,明显并不在意,依然在议论纷纷,相互自圆其说着。 云珂见状,偷偷拉了拉晓春的衣角:“这事情我看挺邪的啊,跟这些老城厢的百姓们说不清的,还是赶快去河边找小汤圆吧。” 五、 地洞 晚上八点左右,老城厢北墙下的护城河道,早已是漆黑一片,偶有几声虫鸣蛙叫不知从何处传来,跟着水花声,在水面上久久回荡着。在岸边半人高的苇草丛里,隐约忽闪着几团微光,紧跟着,便传来了几声沙沙的脚步响。“唰啦!”一面苇草被拨开,镇生举着小镰头,在前迈着大步,引着晓春和云珂一前一后在苇草丛中穿行。三人各提着一盏马灯,正在沿着浅滩河道仔细搜寻着。 “我当时就是在这里发现吉生和良根的,可是我没有看到小汤圆的,当时我是朝河里望了一眼,怎地没太看清,额……水面好像是有点声音。”镇生指着不远处一处杂草丛生的浅滩说道。 晓春寻着镇生所指,提着灯走过去,俯下身,仔细观察着草丛。云珂则跟着镇生再次走近那片河滩,希望能发现一些别忽略的痕迹。 云珂虽然对于老城厢的每条街巷了如指掌,不过之于眼前这片护城河滩,却没什么太深的印象。距离此处,上游不远就是城外的义庄,下游连通着法租界新修的水坝。云珂提灯朝远处河道望了望,发现水流缓慢,似乎有些淤塞,水面漂着各种凌乱不堪的杂物。就连老城里百姓们,也鲜有人到这里来。 云珂一路走过,倒是发现有不少野禽猫狗在这里筑窝。因此,这便更加深了云珂的疑虑,入夜,三个孩子放着热闹的社戏关帝庙不耍,偏偏要来如此人迹稀少的河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云珂反复思考的时候,另一边的晓春忽然朝着云珂和镇生不停地招起了手。 “你们过来——。” 云珂见晓春招手,便知道晓春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于是和镇生一起急步走了过去。 两人来到近前,看到晓春手里捏着一颗约有三颗黄豆粒大小的暗红色珠子。 “这是什么?”云珂问道。 这时,镇生凑近看了看,犹豫着开口道:“这……这好像是,是做珠花的珠子吧?” 晓春表情严峻地点点头。 云珂一脸疑惑地看着晓春:“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晓春把珠子放在云珂手心里,面色异常的严肃:“这是一种花纹珍珠蚌的珠子,色泽发红,只有苏州河那边才有这样的成色,浑浊的护城河里已经寻不到了。” 云珂听着晓春的解说,借着马灯的光亮,又一次仔细地观察起手里的珠子,发现珠子的确如晓春所描述。绛红色之中透着乌青。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用这种珠子还做过清宫戏里官帽的红顶子吧?”云珂若有所思,随即又把珠子拈在指尖,凑近灯光,“这个珠子中间有孔洞!” 听了云珂的话,一旁的镇生才恍然大悟地大呼:“我想起来了!小汤圆就有一串这样的珠子,可宝贝啦!是他前些日子去苏州河那边下水摸的,他还总说着要磨得再好一点,当做礼物给晓春哥你做皮影的珠钗。” 晓春紧盯着云珂手里的珠子,眼神无比凝重:“我教他皮影时,只是和他提过,这种经过特殊打磨过的珠子,在灯窗的彩光下会格外好看。” 这时,云珂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急切地问镇生:“你刚才说小汤圆有一串珠子?” “是的啊。”镇生点头答道。 云珂随即看向晓春。晓春抬起头,与云珂对视了一眼,立刻会意,随即把马灯放低,照向四周的草丛。同时,云珂也把自己的马灯放在沙地上,俯身仔细找寻着。 镇生看着两人突然这番举动,有点发愣。 “晓春哥,你们是在找什么?” “快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珠子!小汤圆在被带走之前,可能会用珠子给我们指路!” 听了晓春的话,这才反应过来的镇生,也开始提着灯寻找。于是三个人沿着岸滩边的这处苇草丛,分别从三个方向向外搜索。可是,事与愿违,刚理出一点线索的三人,仔细地找了十多分钟,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已经走出了七八十步左右开外的晓春,无奈停下脚步,直起身子,微微叹了口气。 难道说,我们的推测是不成立?这只是一个巧合?意外? 晓春心里有些不解,他低头看了看云珂送给自己的怀表,发现已经八点四十分了,于是,他回头朝着身后的灯光望去。 “云珂——,我先送你回家吧!……云珂!云珂?” 连叫几声都没人答应,顾晓春脸色就是一变!立刻就拔腿直奔不远处那点闪烁的灯光。 “云珂!镇生!……” 而当晓春跑到刚才视线里的灯光所在时,却只在地上见到了一盏马灯。晓春心下一凉,浑身顿时就冒起了一层冷汗来,紧接着,他迅速环顾四周。昏暗的灯光下,晓春眼前一片连着一片的苇草丛,被阵阵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这些许诡异的瞬间,晓春甚至觉得,此刻在草丛里,仿佛正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紧盯着自己,不住地绕着自己走来走去。 晓春不自觉地把手伸进了衣领之中,紧紧攥着自己那枚从不离身的护身符,口中不停地叨念着什么。随后,晓春强制自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定了定神,然后敏捷地半蹲下查看着脚印的去向,顺便在沙地上捡起了一根潮湿的粗树干。 在确定脚印的大致去向后,晓春迅速起身加快了脚步,一手抄着两盏马灯,一手紧攥着树干,低头在苇草丛里疾步穿梭着。走着走着,晓春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片苇草丛,那里看起来像是被人为用力推倒过,十分的凌乱。发现异样的晓春,立刻就朝那边跑了过去。等他拨开眼前的苇草后,这才彻底看清楚。 此刻,在他眼前的沙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车轮大小的地洞!地洞口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就在晓春俯下身去查看洞口时,突然从洞内传来一阵叫喊般地异响!紧接着,洞口里就向外吹出了一股尘土,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马上要钻出来! 晓春当即一侧身,敏捷地伏在洞口,手里攥紧了那根粗树干。 几乎在同时,洞口前的马灯,黑影一闪,紧跟着就从洞口探出了一个脑袋。就在晓春刚要挥起树干,想砸下去时,半悬空之中的手双猛然一顿!随后,“啪啦”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树干。 “云珂?!” “你怎么才找过来啊!快帮我把下面的镇生拽上来!” 晓春看着灰头土脸的云珂,一头雾水,这才拍了拍狂跳不止的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面对云珂伸过来的手,顾晓春没有接,而是轻柔地拢抱着云珂的双肩,把云珂稳稳地抱离了洞口。云珂被这么一抱住,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种难受是被顾晓春指尖力道所传递而来的,是他面对面呼吸所散发而出的,是他眼神里关切的温柔所包围而感到的。 “哎?你……我没事,不用这样啦!” “谁让你随便就下去了!”顾晓春瞪着云珂,嗔怪道。 “我不是着急找到了——”云珂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调皮地歪着头,朝晓春吐舌一笑,“哟?好脾气的顾先生还跟我这般年少无知的女学生动气了?” 顾晓春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可不是贫嘴的时候,你要是真出事了,我怎么和云姨交代!”晓春有意无意地避开云珂的眼神,急忙转身再去拉镇生。 云珂朝晓春吐了吐舌头:“好好好,那就麻烦您再把镇生抱出来吧。” 等到晓春确认从洞里上来的两人都没事后,才问起缘由。云珂随即从衣兜里掏了掏,然后又伸出拳头往晓春面前一展。只见五颗和之前他们三人所发现的一样的珠子,就出现在了云珂的手心里。 晓春看罢,吃惊地盯着云珂问道:“你们在洞里发现什么了?” “里面可吓人了,有好多泥坛子,还有一个小棺材!”刚爬上来的镇生插话道。 晓春听了镇生的话,不禁就望向了那个漆黑的洞口,又看了看手里的珠子,浑身不觉袭上阵阵凉意。同时,他更是对刚才云珂和镇生刚才的遭遇感到好奇。 “里面……应该像是一个坟。”云珂用试探的目光看向顾晓春,然后轻轻走到晓春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洞口,同时像是在避讳洞里的什么东西一般,压低了声音接着开口道,“刚才我正找珠子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就横蹿出来一只像猫一样的东西,我和镇生急忙就朝着它跑下去的方向追,追着追着,我们就乱了方向,紧跟着,我俩就先后脚下一空,掉进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洞里。” “真是吓死我了噻!那只带毛的畜生,七绕八绕的,好像……”镇生说到这儿,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好像是故意引我们掉进去的,掉下去以后,云珂姐非要拉着我往里走,这不看不知道,四处一照还真以为掉到了妖怪洞府呢!特别是那个小红棺材!还自己动呢!” “都是你!一惊一乍的!带着马灯都往外跑!我眼前一黑,什么都还没看清,也得跟着你跑!”云珂倒是显得遗憾,在一旁嗔怪道。 镇生和云珂的这几句话,让晓春也有些不寒而栗,但是出于对小汤圆的担心,晓春还是迈开步子走向了那处地洞。他还是想亲自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珂见状,立刻抢步跟了上去:“我跟你一起下去!” 晓春听到云珂的话,立刻站住,用安慰的语气说道:“没事,我就是再下去简单看看,一会儿就上来。” 这时,镇生神色惊慌地也凑了过来,用已经有些在发抖的声音说道:“晓春哥,下面看起来真的很邪门的,我们还是走吧,我们叫警察来吧。” 晓春回头看了看带着乞求表情的镇生,微微叹了口气,平复语气嘱咐道:“你先回去吧,告诉白班主这里的情况,然后赶快报警,云珂你也跟——” “我不去!”云珂斩钉截铁地昂着头。 知道云珂脾气的顾晓春也是无奈。 “晓春哥,我……”镇生看了看晓春,又看了看毫无惧色的云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晓春哥,我是真觉得不对劲儿,我刚想起来,我听我爷爷说过水獭成精的故事,说得就跟这个地洞差不多的呀!” “水獭?!现在还有这么可爱的动物吗?这附近可不常见呐。”云珂这时很是兴奋地说道。 晓春和镇生这时都瞪眼看向云珂,气氛好像反倒突然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一直在这里,就不怕?”晓春惊讶地问云珂。 “怕。”云珂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转头迎上晓春的目光,“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就只怕一样东西,你是知道的啊。” 晓春听着云珂的话,神色略显黯然,好像也回忆起了些什么,他紧皱着眉头,看着少女那在月光下凌俏莹润的脸颊,晓春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晓春默默地点了点头。 随后,三人分工,镇生勉强愿意在洞口接应留守,晓春则和云珂则再次进入到地洞之中。等晓春进入到洞里才发现,里面的纵深很宽敞,从洞口到洞底里面的地面,差不多有两米高,宽度也有一臂长左右。两人并行也尚可,于是,晓春在前,云珂在后,慢慢沿着洞里深处走去。 晓春看着洞壁,不禁皱起了眉:“这洞虽然不小,可真不像完全是人挖的。” “啊?你也觉得是水獭成精了?我倒是也听说过一些传说,水虺河神镇墓,乌鸡大仙,半夜勾魂儿吃人。” “你还知道的挺多。” “那是,你忘啦?我小时候可是西苑茶楼的听书常客。” “好啦好啦,你真能打岔。”晓春转而指着洞壁上那一道道一尺长的规则痕迹,给云珂看,“这些都好像是爪子刨出来的。” 云珂闻听,也凑近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皱起眉,也跟着分析了起来:“还真是,所以说,这里原本是一个小坟头,然后被什么动物给做成窝了?” “有可能是这样,可是——”晓春的语气略显停顿,“可是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发现那些珠子时,看到的也是有距离地被散落在这个洞里,那么,假定小汤圆在被什么东西给拖进来时,四周洞壁应该有挣扎的痕迹才对。” “是啊……”云珂一路摸着爪痕规则的墙壁,陷入了思考。 两人又继续向洞里走了二十多米,就来到了地洞的尽头。晓春看到,在这里,空间突然变成了圆形。在圆形布局中央垒着一座直径四米左右、一尺来高的土台,而就在这座土台子上,赫然正放着一口三尺来长的红色棺材!而在这口红色的棺材周围,皆如云珂与镇生所说,整齐地摆着十来个泥胚坛子。晓春凑近发现,这些坛子比普通的酒坛子稍稍大了两圈,坛口都用黄泥灰封死。 晓春看罢,轻轻抬脚踏上了土台子。 “哎!你怎么上去了?”身后的云珂虽然语气紧张,但是自己也丝毫没犹豫,紧跟着就跳了上来。 “你怎么也上来了?”晓春一回身,正和云珂近乎鼻尖相抵。 “哎呀!别管我!你是发现什么了吗?”云珂迫不及待地拍了一下晓春的肩膀。 少女如兰的吐息,瞬间让晓春胸中涌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那个,你刚才说,你和镇生是在这个台子边上找到的最后一颗珠子?”晓春说着转回头,俯身观察起了那口小棺材。 “是啊,我找得可仔细了,但是土台子上当时我可没敢上去看。” 云珂说着抬脚迈过眼前的坛子,挪到与晓春并排的位置,也顺着晓春的视线望了过去。随后,这时,云珂才发现,晓春正用手抹着小棺材周围的地面。紧接着,云珂就看到,当小棺材周围地面上的浮土被抹去后,一滩殷红的血渍就显露了出来!同时,云珂就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刺鼻的味道。 此时的云珂从心底有点害怕了,就在这时,她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丝丝类似于指甲抓挠墙壁的一种声音! “啊!”云珂轻呼着转回头,怎奈用力过猛一个重心不稳,便朝一边的泥坛子倒了过去。云珂情急之下用手用力一撑。 只听两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重的滚动声。这时,晓春也会过头,便看到云珂正瘫坐在几个坛子口上,有些狼狈与不雅。但是很快,晓春就发现云珂的表情不对劲儿!他很少见过云珂真正害怕的样子。 “怎么了?!”晓春说着急忙把云珂就扶了起来。 云珂哽住没说话,只是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土台下。晓春顺着云珂所指,立刻看了过去。这一看不打紧,眼前出现的一幕,就连晓春看得也是浑身一阵发麻! 只见土台下,正倒着一个滚落下去的泥坛子。就在泥坛子的底部,破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而就从这个窟窿里,正露着半张小孩儿的脸!这半张脸的表面上,还有一层姜黄色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涂了一层蜂蜡一般。而在这层东西下面的那张脸上,则是一副僵紫而扭曲的表情! “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没有?”云珂低声问着晓春,像是生怕被什么东西听到。 “没有……我们赶快出去!”晓春说完,立刻紧抓着云珂的手,走下土台子,快步朝洞口外走去。 “镇生!镇生!……”晓春一边走,一边朝着洞口的方向大喊,也算是为自己壮胆。 而云珂,则紧攥着晓春的手,跟在晓春身后,眼睛惊恐地盯着眼前灯光以外,那黑幢幢的地道。可此刻,两个人却都没有发现,两人身后土台子上的那口小棺材突然,动了! 六、 纸人 “嗷……嗷——!” 一声低徊迅速转为刺耳的奇异嘶叫,冷然间,就在晓春和云珂的身后炸裂开来!两人只觉得此刻正有无数支透着寒气的冰箭,从身后攒射而来! 几乎同时,晓春甩起马灯,回头看去!然而就在目光能及之处,晓春居然看到了异常诡异的一幕!只见土台子上那个红色的小棺材,正在非常明显地,一下一下地在震动! 而听到了异响的云珂,则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用尽了力气紧扣住晓春宽厚温热的手掌,眯着眼问晓春:“后面是什么?!” 还没等晓春答应,两人身后的异响震动随即就转变成了更强烈的“砰,砰,砰!”的撞击闷响!声音一阵强似一阵,并且越来越急促起来! “棺材里面有东西?!先别管,我们出去再说!”晓春说着果断拉起云珂继续往洞口的方向走。 匆乱的脚步声,两个人的呼吸声,身后不断传来的嘶叫和撞击声,均在马灯摇晃的幢影里被放大了,仿佛令人心慌失志,目生幻相。 正当两人即将来到斜上方洞口的转角时,在凌乱光线的映照下,两人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就在左侧的洞壁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哈——”云珂强忍住自己将要全然吐出的惊恐,紧捂住自己的嘴,倒吸成了一口低呼!同时,她发现身前的晓春也停下了脚步,微张开双臂护住了自己。 此刻,那个人影就那样静静地映在转角的洞壁上,这也就说明这个影子的主人,此刻就站在转角的另一侧!只要云珂和晓春再往左前方走几步,就能看到这个人了。 “是,是镇生吗?还是小汤圆?……”云珂低声问晓春。 晓春神色严峻地盯着那个微微佝偻、似乎还头发散乱的影子,然后侧身朝云珂摇了摇头。此时,身后还继续不断传来的撞击棺材的急促回音,前路是一个未知的人影。晓春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在洞口做好标记,然后直接去报警,而是选择要下来一探究竟。如果转角后面的这个人真的是拖走小汤圆的人,那说不定,这会儿镇生也已经…… 想到这儿,晓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对身边的云珂低声嘱咐道:“你在这里站着别动。” “别走!……” 觉得有些诧异的晓春,低头看向云珂,立刻明白了什么。恍若一瞬间,晓春眼前云珂的样子,已然恍惚间和六岁那年躲在自己身后、浑身颤抖的小女孩儿有些重叠了。 顾晓春随即朝云珂用力点了点头:“别怕,那你就跟在我身后吧。” “谁,谁怕了,我……只是担心镇生……” 见云珂说着借口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了,晓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把右手的马灯交到了被云珂紧扣着的左手臂,然后右手全力握紧粗树干。随后,晓春开始带着云珂继续朝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云珂紧盯着眼前的转角,在心里默默数着,她既有些胆怯迈步,又担心后面时刻在“砰砰!”作响的棺材里,有什么东西真的会钻出来追上自己! “谁?!” 正胡思乱想着的云珂,随着晓春的这一声断喝,跟着猛然就被拽到了转角的另一面。反应过来的云珂,紧跟着就是一闭眼,同时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对晓春叨念着:“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云珂念咒般地念叨了一会儿,才陡然发现身边的晓春没什么动静,也听不到挥棍子的声音,第一反应以为是转角那个人也把晓春给吓住了,或者是真像镇生所说,什么水獭、乌鸡妖精迷了人? “怎么会这样?……” 听着晓春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云珂心落地的同时,又好奇起来,而且听晓春的语气还算是很冷静,于是,她便慢慢睁开眼,依挡着晓春的半个臂膀,探头朝前观看。而接下来,映入她眼帘的场景,虽然不是什么想象中妖魔鬼怪在张牙舞爪,但是眼前所见,却是另一番难以言表的诡异之状。 只见!在距离两人不足一米远的地方,竟然摆着一个殡葬义庄里的接引纸扎?!而让晓春和云珂更奇怪的是,先不理论这个东西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单说日常义庄里的纸扎面貌,不是童男童女,就是壮汉轿夫,可两人眼前的这个纸人,扎的却是一个年迈的老妪! 云珂借着近处马灯的光亮,也清楚地看到了纸人的面貌。披头散发之下的,是一张表情阴郁、似笑非笑、五官逼真的脸。与其他表情简单夸张的纸扎相比,眼前的这个“老妪”与其说是更精致,不如说做扎纸的人好像就是故意要把这个东西做得近似于人一般! 而且在老妪的身上还画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线条”与“符号”。 就在云珂还盯着纸人发愣时,猛然便被晓春拉了一个趔趄。云珂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将视线从纸人的脸上移开,随后,云珂便发现自己正被晓春拉着朝纸人身边的空挡快步走去。 “别看它!我们先出去再说!”晓春催促着说道。 “晓春哥,这个东西,我好像见过……” 在听到云珂这句带着几分回忆语气的话后,晓春心头立刻一凛。这一晚发生的事,既匪夷所思,又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孩童失踪,奇怪的细密伤口,神秘的“河妖”,红色棺材,离奇出现的拦路纸人,都让晓春隐隐觉得这一切背后,藏着某种比妖物更可怕的力量。也许,这股力量正在向自己示威警告? 从来都处事不惊的晓春,此时心里已经是心慌意乱,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安在逼近。 不过,当晓春在听到云珂说出见过纸人时,自己只剩下了异常的紧张,因为,直觉在暗示他,不能让云珂与眼前这个诡异的纸人产生任何关联,哪怕是在脑海里闪过一瞬。 这样想着,晓春握着云珂的手就更用力了。 “快走!别看它!别乱想!……” 而当云珂与那个纸老妪擦肩而过时,瞬间,她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这个味道很熟悉,但是云珂一时想不起在哪闻到过。还没等云珂细想,就已经被晓春带到了洞口下。 “你先上去!”晓春说着半蹲下身,示意云珂踩着自己的肩膀爬上去! 就在云珂刚被晓春托起时,只听得从身后一片漆黑的地洞深处,突然传来“哐啷!”一声有力的回响。两人目光相对,紧接着,便又听到一阵类似于婴儿啼哭般地低嚎。吼叫声之凄厉、怨毒,让人不寒而栗!随后,地洞深处就传来了爪子蹬踏挠地的尖锐声响,而且由远及近,愈加清晰! “快上去!躲开苇草丛,往城墙有灯火的方向跑!”随着晓春起身的这声大喝,云珂就被一把托出了洞口。 “镇生,快来帮忙啊!镇……”爬出洞口的云珂喊了几声,这才发现四周早已没了镇生的人影,急得她回身又把手伸向洞中:“晓春哥!快上来!……” “别管我!”晓春抬头深深地望了云珂一眼,随后就低下头把目光移向洞内。 还没等云珂再呼唤出声,就被洞口下一声凄厉的嘶吼给打断了!近乎同时,下面就传来挥棍击打的一连串闷响。云珂借着马灯与月光,也还是没能完全看清晓春到底在和什么东西搏斗着。那个东西一直躲在阴影里,云珂只能看到,此刻晓春手里那根粗树枝正被两只闪着森然冷光、两寸来长的爪子,抓得破烂不堪。 云珂在洞口急得随手抓起地上的沙砾河石,朝着洞口斜下方的阴影里就使劲儿扔去! “晓春哥!快抓住我的手!……” “叫你赶快走啊!……” 而晓春面对自己头顶那双拼命抓取着的手,却是丝毫不予理会。 突然!随着一声“咔嚓”的脆响,晓春手里碗口粗的树枝终于被那东西一掌劈断了!紧随其后的便是来自黑暗之中的一声嘲讽似的尖啸,接下来,云珂这才看到一张呲着白森森獠牙,满口淌着涎子的大嘴,正从洞中阴影里缓缓探出来!但见,这东西的脑袋的确很像猫,但是足足比猫头大了两倍!鼻子的部分又有一点像水獭。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紧盯着晓春的猩红色的大眼睛。 “你快走!快走——” “怎么办……”云珂见洞下此番情景,也不理会晓春驱赶的喊声,急得转身看向四周,四处摸索,似乎是也想摸索着找到什么趁手的木棍瓦块,再跳下去来个“天降神兵”算了。其实,对于云珂来讲,面对一个凶恶的野兽,其实反倒并没有那个纸人可怕。忽然!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身边的马灯上,云珂顿时怔住,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紧跟着,她猛地回过身,俯身伏在洞口,朝下面大喊:“……马灯!火!火……” 听了云珂的呼喊,晓春居然也立刻会意!几乎同时动手,拧开马灯的灯罩,端着底座朝着那只作势扑来的东西就泼了过去。眨眼间,一滩燃着火舌的煤油,就凌空浇在了那东西的身上!晓春紧跟着一闪身,那东西随后便撞倒在了晓春身侧的洞壁上。那东西倒地后,随即又因为吃痛,疯狂地跳起来,扭动着身体,发出了更加瘆人的嚎叫! 燃烧的火光同时也显现出了这只野兽的完整体型,云珂这才看到,它的整个身子,足有一只日本人豢养的狼犬那么大!就在这只野兽疯狂地挣扎时,云珂才得以帮助晓春迅速地从洞里爬了上来。 晓春上来后,两人忍不住又向洞下方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刚落下的心旋即又都提了起来!却见,就在那只已经倒地不动的野兽身边,赫然站着那个纸人“老妪”!而那个“老妪”的身躯也正在渐渐地被野兽身上的火给引燃起来。它那十分逼真的容貌,在火焰灼烧之下,进而卷曲着,整张脸扭曲得让人顿感更加诡异。 目睹着眼前如此诡异费解的场景,两人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慌忙躲离了洞口。此时,云珂和晓春才分过神来找寻镇生,他们在洞口四周匆匆转了好几圈,却没有发现镇生的任何踪迹。 “奇怪……镇生到底去哪了呢?” 云珂自言自语着,迈步便要朝更深的苇草丛里走去,可当即就被晓春拉了回来了。由于晓春过于用力,云珂一个没站定,便后倾撞在了晓春的肩膀上。紧接着,云珂一回身抬起头,两人转而举目相对,近在咫尺。 “刚才如果没想到用火……你是要——,再跳下去吗?”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我们可是青梅竹马——的兄弟!嘻嘻……” 片刻间,眼神的迟滞与交错,顾晓春心里莫名涌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悸动。可恍然间,晓春又顾不得些许,他拉起云珂就往城楼方向跑了下去。云珂也知道此时此地,两人还并不算是完全脱险,说不定此时在苇草丛里的某个角落,还有一只血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呢!想到这儿,云珂也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晓春的手,加快了脚步。 “唉!这一晚上比唱戏还热闹,我浑身都出了一身透汗了……”云珂一边小跑着,一边自嘲似地抱怨了起来,好像完全忘了刚才无比惊险的处境。 晓春拉着云珂跑在前面,目光始终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幽暗的岸滩和草丛。 “我们得赶紧回去再叫人!这里太危险,就算甩掉了地洞里的牛鬼蛇神,碰到河里巡逻的日本陆战队也是麻烦。” 于是,两人沿着河滩又跑了一会儿,便上了北城墙下的土路,兜转了个弯,也能望见西北方向小北门的城楼了。这时,云珂忽然发现远处的城门里,闪动起了点点光亮,而且还正是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而来。见此状况,两人随即熄了灯,借着对岸租界的霓虹与月光,贴着城墙边,放慢了脚步,小心地一边朝前观察一边走着。因为两人都怕碰上的可能是日本人的小股巡逻队。 等两相又走得近了一点儿,晓春和云珂这才完全看清对面来人正是戏班的人!这下,两人心里才真正安定了下来。 “班主——!镇生——!”云珂朝着不远处步履匆匆的人影,一边挥手一边低呼道。 “镇生原来是去找人了,还好没再出事……”晓春看着跑在最前面的镇生,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下了。 等两伙人相会后,镇生一脸担忧地就开始绕着晓春和云珂,前后左右不停地打量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一只手还攥着一把香灰,朝两人脚下撒着。 “诸天佛祖,地仙菩萨,且听了……” “你嘀嘀咕咕瞎说什么呢?”云珂疑惑地使劲儿拍了一下镇生的肩膀。 镇生被云珂拍得一个激灵,香灰也失手撒了满脸。 “阿嚏——!晓春哥,云珂姐,你们真没事儿吧!我真不是有意丢下你们的……那女人没跟着你们吧?” 登时,云珂和晓春不自觉地对望了一眼。 七、 黑衣女人 “……有个女人追你?”云珂话说了一半,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一把抓住了镇生的胳膊,“你在洞口外面还遇到什么了?你看到有人把纸人放下去了是吗?” 还没等镇生开口,白班主走过来,用十分担心的语气说道:“咱们别在这儿说了,先回关帝庙,挡挡晦气!再想办法,这四下黑里咕咚的,万一遇上小日本在河上放冷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晓春闻言,立刻朝班主鞠了一躬:“对不住!班主,这么晚了还让您担着险从城里出来找我们。” 白班主连忙摆手,抚着晓春往前走:“咳——,晓春兄弟,可不敢这么说,万一因为戏班的事,让你出了什么闪失,我怎么跟你师父罗老先生交代啊!” “班主说得对,是我莽撞了。”晓春说完,转头看向身后的云珂,只见云珂还在对镇生不停地盘问着什么。镇生却开始吞吞吐吐,对刚才自己的语出惊人,又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云珂,一会儿进了城,我从老北门送你回家。” 云珂没搭晓春的话,依旧在后面满脸疑惑地想着什么。就在晓春再想开口,不要再让她胡思乱想时,云珂突然抢走几步来到晓春身边,抬头盯着晓春,神情还有些兴奋:“晓春哥,我怀疑这事另有蹊跷。” 顾晓春轻抚着云珂的肩膀,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回家,明天好好上学!” “明天端午假期啊——”云珂故意把声音拉长,像是在故意气晓春。 “这事你就别管了,明天我们就去报警。” “警察局?就县城那群个个像抽了大烟似的警察还会办案?前些天,浦东码头那边两个商会火并,这群警察愣是躲在岸上的仓库里不敢出来,有一个还因为没地方可藏,被混战的人群给踢进了水里!” 晓春闻言,十分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云珂:“你在学校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有什么?隔壁男校的邵俊杰告诉我的啊,我和你说过这个人的,就是家里祖上做过漕运总督的那个,他爸现在在招商局做秘书嘛。” “好了好了……”晓春摆了摆手,眉宇间隐隐闪过一丝忧郁,转头笃定地对云珂说道,“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小汤圆找回来的。” 还没等云珂回答,镇生忽然凑了上来,用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晓春哥,可,可不能再找了!小汤圆肯定是让河妖给,给带走了。” “你话别总是说一半,接着刚才跟我说的说完,你到底遇见什么了?别支支吾吾的!” 听到云珂这么一说,晓春也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地洞里那个诡异的纸人,于是也开始好奇镇生在洞外的经历。 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班主回头长叹一声:“唉——云姑娘,不是不想告诉你,知道了真的对你们没好处的啊,今晚这个事邪性得很!一定是妖魔邪祟在作怪,也难怪了,这几天租界里的洋人们怕也是快撑不下去了,天天日本人都往租界边上派兵,现在每天早晨河里都有死人漂着,怨气太大啦——” “五叔说得对!我看还是明天请王神婆批一卦,找个水边喊喊魂儿吧。”镇生连忙附和道。 晓春看着镇生,心里一阵唏嘘,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竟然张口也全是如此麻木迷信的话,全然没有了年轻人该有的意气和头脑。晓春本想出口告诫几句,可是又一转念,当下世道正如戏文所讲的子不能庇父,君不可保臣,更何况眼下遭难的人,只是戏班里萍水相逢、一起讨生活的一个罢了。尽管戏班里天天唱着《桃园结义》、《满江红》这些戏,可是伦理道义终归对于罹难百姓,显然是不比能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晓春这么一想,又觉得不能对他人太过鄙夷苛责,但是他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查清今晚这一切背后的诡异。 “这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实在不能不管!”一脸愤然的晓春说着攥紧了衣兜里的那几粒蚌珠。 就在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之际,云珂忽然压低声音凑到镇生耳畔说道:“你,喜欢白娟娟吧?” 镇生一听,立刻低下头,双眼却偷偷上瞄着前面的班主。云珂见状,眼珠一转,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有办法帮你说说好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镇生听了云珂的话,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不过依旧低头不语。 “唉——我听说班主可要把他这个宝贝侄女儿送去学戏,要是等人家把娟娟真送去了戏班子,人家将来成了角儿,那可就……” 还没等云珂说完,镇生猛然抬起头,眼神热切地看着云珂。最后,在云珂的威逼利诱之下,镇生只好简单地把自己所经历的事,给云珂和晓春又说了一遍。 原来,云珂和晓春下去不久,镇生就发现,周围的苇草丛里有人隐约就在喊他的名字。镇生立刻就提起了镰刀,乍着胆子也不敢远走,于是就围着洞口附近转了几圈。而看似风声鹤唳的苇草丛却并无异样,镇生这时就以为刚才不过是水鸟和野猫的叫声而已,随后他便转 身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镇生就看到了让自己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一个身穿黑袍,戴着一顶怪异红色毡帽的女人,佝偻着身子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洞口!正伸着脖子奋力朝地洞里张望着!而就在镇生刚发现那个女人的下一秒!那个女人几乎同时也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镇生。 虽然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看不清脸,但是镇生就是能感受到一双森寒凶狠的目光正盯着自己。顷刻之间就出了一身冷汗的镇生,狠狠咬了自己舌头一下,强迫让自己吃痛动起来! 接下来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撒开腿!镇生咬紧牙关掉头就跑了下去!手里的镰刀胡乱地挥舞着为自己壮胆。在拼命跑了约有两分多钟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镇生,又向后望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着实又惊了他一身冷汗!但见,那个女人居然正在自己身后不足十步远的地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女人的整个身子还保持着那种佝偻的站姿,似乎是非不费力地——一路飘着便追了上来! 这番情景着实让镇生有些失了智了,转回头时,脚下一个没留神,就被一处沙坑绊倒在地!镇生就地滚了两圈,再一抬头,只见那个黑衣女人已然到了眼前!此刻,脑子里尚留一丝理智的镇生最后想到了乡下老人们所说的阳涎,只是一闪念,他再也来不及思索,仰头带着哭腔冲着那个女人就啐了一口血。 “啊呸——” “后来呢!”云珂双眼放光,追问道。 “后来……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怎么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云珂满脸怀疑地看着镇生。 “那东西怎么可能是人?”班主唐五叔一边走,一边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镇生看着班主的背影,连忙又低下头,压低声音对云珂说道:“云珂姐,是真的!”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晓春神情严峻地问道。 镇生挠了挠头,愣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什么:“就是,眼前忽然模糊了……” “模糊了?然后呢?”晓春追问道。 “然后,我晕了一会儿,再醒过来,周围什么都没有了,我就跑回来了。” 晓春看了一眼表情奇怪的镇生,然后又看了看前面的班主五叔,最后,又冲着云珂深深地使了一个眼色,就再也不做声了。 当大家回到关帝庙时,只见正堂里关公的塑像下,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还伏在娃儿的身边痛哭着,虽然声音已经十分沙哑了,但是在神像低眉之下,那哭声倒显得更加悲切而怨愤。 “大嫂——” “好啦,义庄的人明天一大早就赶大车来殓人啦,今晚就让关老爷拘着孩子的魂儿别散,好好陪陪你吧。”还没等晓春开口,班主五叔就紧走几步,来到那妇人身边念叨着,像是有意无意地打断了晓春的话。 “五……” 云珂见状,刚要再次上前安慰,却被晓春偷偷拉住了。云珂抬头看着晓春,只见晓春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将视线扫向关帝庙门外。 “五叔,我就先送云珂回家了。”晓春走到正堂口朝里面说道。 “唔,好好,路上千万小心。”班主唐五叔答应着从正堂走出来,把一件蓑笠雨披递给晓春,“这天色怕是一会儿还要下雨,让云姑娘穿上点儿。” 待晓春和云珂出了关帝庙,云珂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怎么了?” 晓春回头看了一眼关帝庙,然后神色怅然地说道:“你不觉得白班主回来这一路,都有些不对劲儿吗?” 云珂低头想了想,喃喃地说道:“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倒也没什么。” 晓春淡然地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云珂送的怀表看了看,转而便把雨披轻轻围在了云珂的肩头,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好啦,都快九点了,我得快送你回家。” 云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戳了一下晓春的肩膀,调皮地笑道:“哟哟哟,这表可不是这么用的。” “什么?”晓春不明所以地一愣。 “不告诉你!”云珂说着背起手,轻瞟了晓春一眼,随即迈着娇俏的步子地朝前走去。 晓春看着云珂的背影,不禁莞尔。 俄顷,果然又下起了细雨。雨滴落在石板街上,在各条弄堂间,回荡着清脆而细密的泛音。如果说端午在白日里,给租界外人们的感觉还像是乌篷下那一碗翻腾着热气的河鲜粥,喝一口下去,尚且是不再奢求其他的安慰与满足。那么,端午在夜晚却只能化作江上一点远去的渔火,寄托着人们内心的沉郁,漂向儿时回忆的梦乡。 而对于整个法租界的霓虹不夜之下,最能相应端午氛围的地方,倒恰是庆安街77号的那座小楼了。此时,小楼犹如舞池外包厢里端坐的优雅妇人,一个人隐匿在幽暗的烛光之中,一边静静地喝着红酒,一边面带笑意地看着舞池里互相扭动、若即若离着的躯体。 四周除了沥沥雨声,再没有任何声响和人迹。在石桥弄堂面摊的棚檐下,还有一扇窗还亮着灯,从这里远远望去,只能看得到被繁木所遮掩的小楼,从枝叶间透泄出的荧荧灯火。 云珂一手拢着面碗,一手用筷子挑起一口黄鱼面,目光望着自家的小楼,有些出神。此时,在云珂心里,对于眼前的一切,突然又涌起一阵那难以描述的感觉,似乎总有些不真实或者说,有那么一丝陌生感。 晓春看着已经不在冒着热气的那缕面条,催促着云珂:“发什么愣,吃完快回家。” 云珂回过神,低头吞了一口面,然后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哟,顾神医,您快回家吧,这么近我一会儿吃完,牵着二黄回去。” “不行!你没看见这阵子,租界内外都不太平吗?”晓春斩钉截铁地说道。 云珂看着晓春,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随后又挑起一大坨面条,放进了晓春的碗里:“那我就分你一点,早点吃完。” 晓春见状,略微皱了皱眉,叹道:“你以后,不能总这样了。” “哎呀,小时候我吃不了的东西,不都是给你嘛!” “那是——”晓春迟疑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小时候,至少以后在外人前不能这样了……” “好了好了,阿宝娘又不是外人,我知道了。”满不在乎的云珂不耐烦地点头说道。 晓春看着大口吃起面的云珂,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哎哟——你都在我这儿吃了多少年的面了,怎地还突然嫌弃起我们珂儿呢?” 晓春一转头看到阿宝娘正拎着挡窗的木板走出来,还在对着自己笑。晓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转回头低头吃起了面。 “就是——”云珂则朝着阿宝娘一吐舌头,转而嘱咐道:“阿姐,你可要帮我保守秘密,今晚的事可不能跟云姨讲的!” “哦哟,晓得啦。”阿宝娘一边为窗户上着木板,一边回头神色紧张地说道,“对了,听你们刚才说,如果城里关帝庙那边真闹鬼了,我可得让阿宝晚上别乱跑了!” 云珂与顾晓春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黯然。倏而,云珂又转向阿宝娘扬起笑脸。 “阿姐你说得对,现在事情还没查清,但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云珂点头说道。 “听你们说的那个地洞,都让人打哆嗦啦,难道这城门楼下面还真埋着个大坟不成!” “说不好,明天再去看——”云珂的话刚起了个头儿,声音就忽然止住了。 晓春转头看向云珂,只见云珂正在全神贯注地望向石桥的方向。 “怎么了?” “那边,那个人影好熟悉……”云珂嗫嚅道,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之色。 “什么人影?” 晓春顺着云珂的目光,也朝着远处黑暗中的石桥方向望去,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白色的石桥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纸人?……” 云珂牙齿发颤吐出的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可是晓春和阿宝娘都听得清清楚楚! 八、 外婆 “你看清楚了?——就是在那里,是吧?!” 此时的晓春,正提着灯站在距离面摊外七八步开外的地方,朝着石桥的方向仔细张望着。 “没,没有……”站在面摊门口的云珂则神情茫然,手里紧紧攥着牵着二黄的绳子,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阿宝娘走过来,扶住云珂的肩膀,柔声安慰:“可别胡思乱想的噢,你一定是这一晚受了惊吓,眼花了。” 云珂略带迟滞地点了点头:“可能是吧。” 两人说话间,晓春已经走了回来,他看着云珂恍惚的神情,并不像只是见到可怕东西的反应,他总觉得云珂像是隐瞒了什么。但是此刻,他又不想让云珂再胡思乱想,于是便开口说道:“我们走吧。” 云珂听到晓春的话,怔了一下,随后似乎才勉强回过神,僵硬地朝晓春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和阿宝娘打了招呼,便朝对岸的小楼走去。 短短几步路,两人却是无话,只有晓春时不时会看上一眼云珂,在心里反复猜度着云珂为什么突然就会变得如此沉默了。难道说,地洞里的那个纸人老妪,真的如杂谈说书人口中那样,是某种妖邪之物作祟缠人不成? 不不!晓春立刻晃了晃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无端臆想,况且从小到大,他自己也从来不相信这些。而且,对曾经经历过那一场浩劫的晓春来说,即便阴曹地府存在,那也是一个有公义因果可讲的地方,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间地狱,那年的南京,阴阳不辨,“恶鬼” 满城,屠绝人寰!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灭,晓春立刻感到有些不舒服,不觉加快了脚步。这时,在最前面刚跑上石桥的二黄忽然停住!紧接着警惕地竖起耳朵一侧身,对着桥下就狂吠了起来! “二黄!怎么了?!”云珂被二黄用力的挣脱,带了一个趔趄。 晓春见此情景,心里就是一沉,刚才云珂真看到什么东西了?难道说是又一只大水獭?来为自己的同伴复仇? 就在两人在石桥上发愣的片刻,两人只听得身后又是“哗啦”一声水花响。晓春立即转回头,便看到在离着石桥下不远处的河道里正泛着了一圈圈的水波,明显有东西蹿进了水里! “肯定有人在装神弄鬼!”晓春恨恨地说道。 “看样子这还是冲着我们来的。”云珂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这时,二黄渐渐停止了吠叫,转而开始不停地摇着尾巴,低下头哼哼着,四下使劲儿嗅着什么。云珂见状,就松开了一点绳子,任凭二黄引领着自己。可是出乎云珂和晓春意料之外的是,二黄没有掉头去到刚才泛起水花的河道边,而是继续向前越过了小石桥,朝着小楼的方向奔去! 在这过程中,晓春和云珂小跑着,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不安的预感。 果然,最不可思议、也让两人预感成真的一幕发生了!二黄最后真的在云珂家小楼的门前停住了,而且它还蹲坐在了原地,抬起头又开始一脸无辜地望着两人。那个眼神居然好像在说:你们俩三更半夜地不睡觉,把我带到这里,想干什么? 这下,云珂和晓春更是面面相觑。 “刚才你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了吗?”晓春低声问云珂,同时开始不停地四处打量着大门外的环境。 云珂忽然眼神一凛,急忙把手伸进衣兜里,就开始掏钥匙。 “我觉得,我有必要先进屋看一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两人身后突然响起。 “你们怎么才回来?” 两人当即惊得一回头! “云姨?!” “啊!嘛……呀,云姨!” 话一出口,云珂心里陡然莫名有些发慌,她不知道刚才那是不是本能,自己居然会差一点儿喊出那个称呼。云珂看着眼前这个举着油纸伞、一袭黑色风衣的优雅女人,还有她那深如潭水的美丽眼睛。又一瞬间,刚才那些汹涌的感情又好像都没入进了那双眼睛一样,消失无踪了。 而这时,顾晓春的眼神则不自觉地扫向了云素怡身后所背的那个小药箱子,又是气味十分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顾晓春旋即又立刻收回目光,随后,微微低下头,躲避的眼神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啊额,我们去……”不知因为刚才的惊吓,还是对云素怡的敬畏,云珂一时间支支吾吾起来。 “云珂都是陪我在罗善堂应酬!我们又看了场戏,这才耽搁了一些时间。”晓春立刻接过云珂的话,同时递过去一网兜粽子,“对不起,云姨,让您担心了,这是我爷爷包的粽子。” 云素怡接过粽子,朝晓春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过还有些发怔的云珂,一边开门一边淡然地说道:“你们以后晚上出门一定要小心。” 这句原本看似平常不过的嘱咐,此刻在云珂和晓春听来,却像是另有意味。云珂和晓春默默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脸上的隐隐疑虑。 “啊,是啊。”晓春随口附和,紧接着朝云珂使了一个眼色,开始故意打趣道,“云珂,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可不许贪吃了!都是留给云姨尝鲜的!” 云珂顺势也尽量放松下来,拉长声音装作不耐烦地说道:“知道啦——” “吱呀”一声,铁门被推开,云素怡慢慢回过头对晓春说道:“你也早些回家,别让爷爷担心。” “额……好!云姨,我走了!”晓春点着头,不住地向后退步,而没有着急转身,他的眼神还一直落在云珂身上。 “你的雨衣呢?”云素怡突然问云珂。 云珂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晓春,然后才开口:“雨衣,噢!我给唐瑶穿了。” “唐瑶是谁?” 云素怡虽然问着云珂,但是眼神却不急不缓地扫向晓春。晓春则被看得急忙转过身,当听到铁门关闭的声音时,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此刻,晓春在心里盘算着,云素怡刚才虽然好像看出了自己和云珂没权说实话,但是这份怀疑,暂时应该还不至于被云素怡联系到自己和云珂这一晚的离奇经历。 可是晓春又一转念,这件事明早在整个南市和老城厢之间就会迅速传开,到时候,租界内外的各类报纸也会闻风而动。这种奇闻异事的上乘素材,在这样的年代里,总能给人一种超脱现实的安慰与满足。而对于云素怡来说,虽然她对这些猎奇的报道从不感兴趣,不过,以她过人的智慧,晓春可以肯定,云素怡一定会猜到云珂至少会去看热闹。 晓春顾虑至此,倒不是怕云素怡知道实情,会责备自己。事实上,云素怡对晓春和他的爷爷一直都很照顾。儿时的晓春,还曾一度在梦里把云素怡当作母亲一样亲近。 可是儿时,自从与云珂在小楼一同经历过那件事后,他就开始慢慢对这位似乎永远随时都保持着优雅魅力的女人,产生了一丝不真实感,进而怀以一种不敢过于亲近的直觉。特别是,背着药箱晚间外出的云素怡。 云珂随着云素怡进屋后,本想直接上楼,但是被云素怡叫回到一楼客厅。云珂本以为云素怡会追问晚上的事,于是,她一边生着壁炉不看云素怡,一边盘算着该怎么遮掩过去。此时,客厅里不出所料地又响起了曼妙的西洋乐曲,云素怡把医药箱轻轻地放在门厅鞋柜处,然后再走进客厅,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的靛青色长袖旗袍。 “我来吧。”云素怡走到云珂身边,接过炉锨,语气依旧淡然平和,“我长话短说,说完,水烧得也差不多了,你就去洗个澡,上楼好好休息。” 云素怡这几句话,才提醒到云珂,原来自己白天临走时,云素怡告诉过自己有事要说的呀。还算是虚惊一场,云珂在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噢——好!那是?……什么事?”云珂盯着云素怡炉火前轮廓丰盈的侧脸。 “明天,你外婆要过来。” “真的吗?!太好啦!”云珂一听外婆要来,当即向后转了两圈,高兴得一屁股歪倒进沙发里,仿佛一瞬间忘了所有的害怕,“哎?怎么这么突然?她怎么想通的呀?不留在乡下了?外婆这次不走了是吧?” 云珂问完这一连串问题,自己忽然觉得也有些冒失,因为她看不清背对着自己的云素怡此时是什么表情。 而炉火前的云素怡,只是稍显迟疑了片刻,随后微微点头轻嗯了一声。 “太好啦!——这下她来了,就能和我住隔壁了!我明天就给她把房间收拾出来!” “不用了,我已经把一楼朝阳的琴房收拾出来了,外婆住在一楼,走动也比较方便。”云素怡说到这儿,回身看着云珂难以言表的喜悦,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外婆这次来,是养病的,到时候,你轻点儿折腾。” 一听到养病这两个字,云珂又立刻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开口就是一连串问题:“养病?什么病?什么时候发现的?要不让晓春哥哥来看看?他在罗善堂已经可以自己开方子了。” “还是要先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再说。”云素怡淡淡地说道,随手放下炉锨,回身坐在火炉边的单人沙发里,拉亮高脚桌上的台灯,拿起桌上的手摇咖啡磨豆机,开始“吱啦吱啦”地磨起了咖啡豆。 “嗯,也对,您才是正牌西洋大夫。”云珂看云素怡气定神闲的样子,猜测外婆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暂且也稍微放下了心,“外婆她明天什么时候到?坐火车还是坐船?我正好放假可以和你一起去接她!” “不用了,我接她从码头直接去医院。”云素怡说着轻轻打开磨豆机的盖子,看了看,闻了闻,然后又合上盖子,继续一边磨一边说道,“你明天如果没其他事,那就最好等着下午我带她回来,你好好陪陪她,好了,你去洗澡吧。” 云珂点点头,刚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好奇地又问了一句:“外婆哪里不舒服?” 这时,云素怡的动作忽然停顿了片刻,然后专注地一边倒出着咖啡粉,一边说道:“杭州来的信里也没写得太清楚,镇上甲长只说是一种怪病。” 云素怡这句话依旧语气平淡,毫无波澜,可是在云珂听来,心里却是莫名一动。云珂也不知怎地,居然下意识就把怪病这两个字和自己看到的那个石桥“怪人”联系到了一起。 “怪……病?”云珂喃喃自语的同时,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刚刚不久,自己和晓春在面摊时所看到的石桥对岸那惊心一幕!是的!那个人影的身形越想就邪性地越熟悉。然而更让云珂自己起了一层冷汗的是,地洞里那个纸人的脸也竟然再次浮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仿若当时,正有某种力量通过云珂的眼睛,深深扎进了脑海,此时一眨眼,彼时便是一场如临其境的对视。 可是,这一切偏偏又是如此诡异得让人忍不住去想象,身形、容貌、还有那瘆人的抓挠声!云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会联想到了这些,但是,那身形和容貌都很像很像…… 不!晦气而已!百无禁忌!……云珂在心里不停地着对自己重复着。 此时,云珂完全没有注意到,云素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正抬眼盯着自己,那眼神中若有似无地蕴藏着一种试探的意味。 “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云珂被问得一愣,猛然一抬头,与云素怡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随后,便慌忙转身朝浴室的方向走去。 九、 报警 第二天上午,还是阴天,靛青色的云深深垂着,将水岸雾染成一色,仿佛想在不知不觉中,将这座城市在昨夜里的一切喜怒哀乐统统淡去。云珂起得有些晚,无力地打了个哈欠,收回目光,关上二楼卧室的窗子,走下楼梯时,发现云素怡早已经走了。云珂默默走到餐厅,看到餐桌上用饭笼罩着一小碗山药枸杞百合粥、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和一张芝麻大饼。 睡眠不好的云珂,第二天起来,胃口总是出奇的大。云素怡知道女儿的这个毛病,也知道女儿的饭量,所以早上她出去打豆浆之前,又熬上了补血平肝的粥。按说坐拥这样一栋小洋楼,女主人雇一两个帮佣来做这些日常家务不算什么。云珂也曾经问过云素怡这个问题,但是云素怡的回答是:我们家不必这样显眼、排场。云珂所理解的这句话,自然是因为父亲了。 也是的,排场的确不该当下。 她总是幻想着有一天,王师收复失地,两名威武的士兵完全推开小楼院子的两扇大门,警戒而立,满身戎装的父亲从吉普车上下来,一面扶着帽檐,一面朝着自己挥手微笑走来。这幅景象在云珂脑海里,从小到大,一点一滴地汇聚至今,真切而细致,居然有些辨不清到底是想象,还是记忆了。 云珂曾对云素怡说过,心里的这番景象或许就是记忆,只不过当时太小,她记不清了。 而云素怡只回复了一句话:没有因果,只问前路,你怎么想都是自己的事。虽然云珂一直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云珂不在乎云素怡说什么,因为,她相信云素怡比自己更思念父亲。 咕嘟咕嘟咕嘟,白皙的喉颈下,每一寸柔嫩的肌肤都能完美地还原出波浪般的蠕动。云珂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整碗豆浆,“嘡”的一声撂下碗,微仰着头舒出了一口气,顺着嘴角还淌着一道豆浆渍。是的,今天云素怡却猜错了。云珂只喝光了豆浆,油条和油饼、还有那一小碗滋补粥,一口都没有动。 一碗温热的豆浆下肚,云珂的脸色此时稍显有了些气色,但是整个人的状态还是有些恍惚,有点像是那些小报奇闻里讲的魂游地府,又要赶在鸡叫前回到肉身,被索命小鬼追得拼命逃了一夜一般。 简单收拾一番后,云珂便匆匆走出小楼。当云珂走到院门前时,忽然停住脚步,她慢慢转过头,出神地望向了院子东边一角花丛里的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依旧散发着幽兰的香气。地下室的小铁门上是一幅云素怡所绘的油画。画面里,昏黄的灯光下,是一位哄抱着婴儿入睡的母亲,她坐在了一头母牛旁边,而在母牛的身前还跪伏着一只休憩的小牛。 云珂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像是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因为她想到了昨晚痛失亲子的那位母亲。云素怡曾经告诉过她,这幅画原著的名字叫做《两位母亲》。当年也是由于这幅无比温馨的画面,使得幼时的自己在心底种下了好奇的种子。最终,在那一个对她来说是童年分界线的夜晚,当恐惧与奇心同时所驱使下,那个小女孩儿走进了地下室,可在里面看到的却又是一些让触目惊心的画面。 此刻,云珂又注意到地下室的门前,果然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她知道,昨晚,云素怡进去过,是的,每次云素怡晚出而归,都必然会背着那个小药箱走进地下室。云珂正看得有些出神时,忽然一只乌鸦“哑——”的一声从头顶掠过,云珂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天空。 但见一只油黑乌亮、非常壮硕的大乌鸦正直冲阴郁的天空!云素怡说过,乌鸦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它会在夜里守护心灵脆弱的人。 看来这个传说并不可信,如果这只乌鸦昨晚一直停留在院子里的大梧桐上的话,那么昨夜里,自己怎么会做了那样一个梦…… 云珂收回视线,浑身乏力的她今天也骑不动车子了。云珂缓缓推开半扇铁门走出了院子。当院子黑色的大门被慢慢拉开时,脑海里那个梦的每个片段也随之无比清晰。 梦里,云素怡驾着一辆两匹白马所拉着的轿厢马车,从一片迷雾之中进了小楼的院子。云珂在二楼窗前看到后,高兴地飞奔到楼下。当云珂来到楼下门口时,却发现云素怡已经不见了。云珂顾不得许多,紧接着跑到马车旁,满心期待地一把拉开车门。 “外婆!” 随着云珂的这一声呼唤,迎面与云珂对视的却是一张无比匪夷所思的可怖面孔——外婆的笑脸似乎正在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居然变成了地洞里那个纸人老妪的脸!惊愕到极点的云珂顿时已然麻木在原地,动弹不得。 “云珂——” 云珂忽然从院子的东边传来一声悠长空灵的呼唤。浑身僵直的云珂,缓缓转动眼珠,循声而望。但见,云素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地下室门口,正对自己面无表情地招着手,而地下室的门正被什么东西从内向外慢慢地推开…… “云珂!” “啊!我不是故意要进去的!……” 电车上,随即便是两声惊呼!云珂骤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满眼惊恐地回头看向邻座刚刚拍向自己的那只手的主人,引得周围人不禁侧目。 “你,你怎么了?” 听到这委屈得依然悦耳的声音,云珂才慢慢凝神注视,开始辨认着见眼前这张俏丽青春的熟悉面孔。 “唐,唐瑶?”云珂终于认出了坐在身边洋装亮丽的女孩儿,声音也随之弱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身边什么时候从一位太太换成了一位少女的,“这,这又是哪出戏的戏服?” “哎呀!这是现在很流行的款式的呀!”唐瑶笑着朝四周的乘客点了点头,一把又将云珂拉坐到身边,笑着说道,“既然这么巧碰到你了!我请你吃饭吧!我还想着明天到学校再去找你呢。” 唐瑶自顾自正说着,电车也进了站。 “哎,有一家很有名的湘菜馆就在这附近,我和我爸爸来过……” “哎!我要……” 云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稀里糊涂地被唐瑶拉下了电车。等下了车,云珂才发现自己是在中正路站下了车,而自己本应该在24路的英士路下车,去和晓春在沪西警局会合的。 “我还要和晓春约去警局呢!这会儿我已经迟到了。” 唐瑶一愣:“去警局干嘛?你遇到什么麻烦了?还是晓春哥?” “我……”云珂看着唐瑶好奇又纯良的眼神,她有一种预感,对这个女孩儿可能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什么,于是只能好言敷衍,“反正就是帮晓春一个忙啦,那个……还是我明天请你吃我家附近的黄鱼面,我们回头见!” 云珂说完也来不及等下一趟车,便想就近朝公租界的17路电车站赶去。唐瑶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眨了眨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那就是晓春哥喽?哎——等等我!”唐瑶一边喊,一边追着云珂的背影也跑了起来。 当云珂看到张开手臂挡在自己面前的唐瑶,一脸疑惑:“又怎么了?唐大小姐?” “晓春哥惹上什么官司了?”唐瑶很认真地问道。 “不是他,是他的一个小徒弟啦……”云珂说着绕开唐瑶,继续走路。 “我能帮上忙,我表哥杜云的一个朋友就在沪西警局——” 听到唐瑶这句话,云珂忽然站住了脚步,转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唐瑶:“额?那——你今天有事吗?” “没事!”唐瑶抱着肩膀,十分可爱地笑着摇了摇头,晃得精美的流苏风铃发箍“叮当作响”。 看得云珂不禁莞尔。 17路电车上,云珂与唐瑶并排而坐。还没等云珂开口问唐瑶为什么会出现在电车上,唐瑶就主动讲了起来!她直接从昨晚与云珂、晓春分手后,接下来,自己做的几乎所有事情,包括自己昨晚,今早吃了什么,早上为什么换了这身裙子以及穿搭想法。 这听得云珂,不知是该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非常愿意分享的真诚朋友,还是该头疼居然也有让自己插不上话的人!不过,也因为唐瑶这么天上地下的一通闲聊,昨晚噩梦的事倒是暂且抛诸脑后了。云珂此时主要还是担心小汤圆的消息,看着眉飞色舞的唐瑶,云珂不觉还是有些担心眼前这个少女到底靠不靠谱,能不能帮上忙,看样子真未可知啊…… 原来,唐瑶昨晚回到家,刚一进门,就被一直守在客厅里的父亲给狠骂了一顿,不单连晚饭都没有让吃,而且命令以后还要周末禁足在家,不许再往南市和城里一带跑。最后,还是唐瑶母亲看准时机,出来打圆场支开了唐父,然后偷偷把饭送到了楼上。 “你爸爸好大的脾气啊。”云珂听到这里,调侃着脱口而出。 “额……哎呀,他从小就这样啦,给我买东西什么都舍得,但就是管我管得,恨不得眼珠都不转一下的唔!” 云珂听着唐瑶的话,只是把视线缓缓转向电车的窗外,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予以回应。 看云珂没什么反应,唐瑶转而神神秘秘地凑到云珂耳边说道:“和你说个秘密,本来我今天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是要去试衣服的!” 云珂满脸疑惑地问道:“这,也叫秘密?你连衣服也偷偷自己买,也得你爸爸给你选?” “哎呀不是啦,明天我要去试镜的。”唐瑶说着,脸上已经难掩激动了。 “试镜?电影公司?”云珂转过头,重新又打量了一番唐瑶,然点了点头,“可是明天要上学的。” “哎呀!我要是试镜成功了,还上什么学啊,咱们学校只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而已,对于上海滩,从此将会多了一位叱咤影坛的女明星的!”唐瑶说到这里,声音不觉提高了些许。 车厢里的乘客们听了唐瑶的话,有的摇头,有的捂嘴,还有几个年轻男孩子开始偷眼打量着唐瑶。 而云珂看着唐瑶已然迷醉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祝你成功。” “哈哈!谢谢!”唐瑶捂起嘴,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一般,紧接着,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惊天秘密似的,演员即兴表演般地又瞪圆了眼睛,朝云珂凑得更近了,“云珂,你还不知道吧,昨晚在县城那边出怪事啦!” “什么怪事?”云珂闻听,眼神就是一凛。 “听说是闹水妖。”唐瑶低声说道。 云珂尴尬地笑了笑:“是嘛……” “你别不信的呀,我是听报社的一个邻居在楼下和我妈妈讲的,他说他今早在关帝庙都拍到义庄来人拉死孩子啦!听说这都不是第一个了,前几回不知道小北门死了多少个流浪和卖报的孩子,一直没人管……”唐瑶说了一半,突然向后一挫身,指着云珂低呼道,“噢!对了!你昨晚不是去关帝庙看戏了吗?你离那里很近的欸!” “我,我昨晚……”云珂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想到现在到底要不要告诉唐瑶昨晚的事,毕竟唐瑶都决定要帮自己的忙了。 “不会是,你们两个看完戏,还去了什么别的地方玩了……”唐瑶说着,眼神里忽明忽暗,既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好像在担心什么。 云珂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啦,我看完戏就回家了。” “回家了?那你们怎么又碰到事情了呀?”唐瑶继续追问。 “那是……哎呀,到了警局,我再跟你细说。”云珂问得有些语塞心烦,于是岔开了话题,“对了,你表哥,认识的那个人是在警局做什么的?” 唐瑶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哪里晓得啊,我这个脑袋除了背台词灵光,其他什么都记不太住的,不过一会儿我找个电话亭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了。” 云珂看着唐瑶,心里顿时有种被傻子哄骗的感觉,可是刚刚也是因为自己太着急了,现在已经带上她了,只能希望她能帮上一些忙吧。 “那你表哥也是警察?还是在租界工部局?” 唐瑶一听云珂打听到了表哥杜云,立刻满脸自豪地说:“噢——,我表哥呀,他是公济医院很有名的外科大夫,所以认识很多社会名流的,这么一说,我表哥那还算和晓春哥是半个同行嘛,一个西医一个中医。” “公济医院?”云珂自言自语道。 “对啊,你认识他?” “哦,我不认识,不过云姨也在公济医院当医生。” “是嘛!太巧了嘛!这么一会儿就聊出了三个大夫!”唐瑶捂嘴欢快地笑着说道。 可是此刻,云珂却还是一直在担心小汤圆的下落。一想到这些,昨夜地洞下那种种诡异的场景,就又立刻让云珂不寒而栗起来。 都说端午是辟邪的时令,难道世道离乱,鬼神也都懈怠不顾人间了? 当两人下了电车,来到海格路沪西警局时,正见到有数台黑色轿车和军用卡车从警局高耸的大门内疾驰而出。唐瑶见此场面,吓得一把抓紧了云珂的胳膊。 “云珂咱们非要进去吗?我听我爸爸讲过,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警察总署,是专门抓……” “抓什么?”云珂拖着唐瑶,抬头看向警局大门上高挂的四个大字——天下为公。 “就是……抓那些人的呀。”唐瑶支吾着低声说道。 云珂随即明白了唐瑶的意思,微微一笑,拍了拍唐瑶紧抓着自己的手,脚步依旧坚定。在云珂的心里,国军上校的女儿怎么能见了这等小场面,就害怕退缩了呢? 两人在门岗说明来意后,云珂又向站岗的警员打听了一番。这名还带着见习领章的年轻警员,态度还很认真负责,像是刚从警校毕业的样子。果然,大约十来分钟前,已经有人来报案了,听描述,云珂知道这个人就是顾晓春。 两人走了几步后,唐瑶望着警局的主楼,还是面露惧色,随后她用商量的口吻对云珂说道:“反正晓春哥已经进去了,云珂,那我们在外面等他吧。” “咱们坐了这么远的电车到这里,不进去怎么行!人命关天……” “人命?!——” 唐瑶看着失口的云珂,还没叫出声,便被云珂一把捂住了嘴吧。一时,两人这么一扭在一起,身后岗亭里的小警员也探出了头,好奇地朝两人这边望过来。云珂立刻朝唐瑶使了个眼色。唐瑶则也注意到了身后,于是只能轻咬着云珂的手掌点了点头。 两人进入警局后,看到大厅里有些空荡,甚至有些安静。 “那,我去打电话问问表哥,他朋友在不在了。”唐瑶指着登记台不太情愿地说道。 “快去吧。”云珂一边朝楼梯走去,一边答应道。 “哎呀!”刚走了几步的唐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云珂嗔怪着,“你得在这里等我的!哪里也别乱跑啊。” “去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云珂无奈地挥挥手,然后又朝唐瑶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也听到了大厅里自己回音的唐瑶这才迅速转身,乖乖地小跑过去,打起了电话。 而云珂刚收回目光,转头一抬眼,便看到顾晓春正垂着头从二层楼梯,走到了一、二层的楼梯缓台。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脚步也显得很沉重无力。云珂见此情景,猜到了情况也许不太好。于是,也没开口叫晓春,而是快步迎着晓春走上楼梯。 两人随后在缓台相碰。 “……别灰心,大不了我们自己找人!” 晓春猛然抬起头,看到了一张让自己十分温暖的笑脸,他缓缓点了点头:“我就知道到警局来,是这个结果,我凌晨就去了水巡队、还有杨浦警局,但是根本没人在乎一个县城皮影班子的小学徒,倒是不少小报记者比苍蝇鼻子还灵,跑去了关帝庙一通乱拍。” “云珂!说不让你走的,我刚才一转身,你就没影子了!” 云珂闻声一回头,便看到唐瑶气鼓鼓的一张小脸。 顾晓春见是唐瑶,倒是有些意外:“你是——唐瑶同学?” “我们在电车上碰到的,唐瑶也是来帮忙的。”云珂急忙解释道。 这时,唐瑶看到晓春,刚刚脸上还是气鼓鼓的埋怨,瞬间又像是刚出笼的小笼包一般绽开了可爱的“笑颜”:“额,晓春哥你别担心,我刚给我表哥打完电话,他一会儿就叫他朋友过来帮我们。” “这回问清楚了吗?”云珂一脸严肃地插问道。 “哎呀,问了,叫于素,是警局司法科的。”唐瑶不耐烦地说道。 “于素?……”云珂叨念着,疑惑地又问道,“这是个男的女的?” “我哪里知道的呀,我拿着电话刚要问,一转头就看到你没人影了,一会儿就能见到的啦,还问什么男女嘛。”唐瑶说着又转到了晓春身边,“我表哥很快就叫他那个朋友下来了,我们去登记处等一会儿吧。” 云珂莫名其妙地看着唐瑶,真是哭笑不得。几人刚转身正要走下缓台,忽听身后二层楼梯上一阵响亮的脚步声。 “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三人闻声,不禁一起回头,视线从下向上探去。只见台阶上一双十分入时的低帮绛红色女式皮鞋十分亮眼,随着视线的上移,一位高挑而爽利的女警官出现再三人面前。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五官精致,脸部线条饱满,帽檐下的发髻有一缕松散地垂在左脸颊,戴着一副金丝圆眼镜,正绷着嘴唇,眼前一亮之余,不失严肃。 “唐瑶小姐?”于素双手插兜,微微侧倾向唐瑶颔首。 “额,您是于,于警官?” 唐瑶声音有些发颤,她没想到这个于素真是一个女的!而且从没搭自己话的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女警官好像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唐瑶这么一想着,一时竟有些不知再怎么开口。 这时,云珂见唐瑶被那双锐利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于是立刻接话道:“是我们托杜医生,想请您帮帮忙。” 此时,楼上楼下来往经过的警员,都不禁侧目,不少人还都对这位于警官敬着礼!于素冷着脸一边敷衍地挥手,一边转而又打量起了云珂和顾晓春。 过了约有五秒钟后,于素才径自走下台阶,并开口道:“我们出去聊吧。” 唐瑶看着于素的背影,有些尴尬地对云珂和顾晓春说道:“我表哥说她就这样……” 随后,三人随着这位女警官于素,走出了主楼,来到了院子东边一处花坛前。云珂和晓春便一路又把小汤圆失踪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于素听完后,掏出一包烟,不紧不慢地撕开一个口子,然后一边把口子对着手心里敲打,一边淡然地说道:“两位,还是请回吧,恕我爱莫能助。” “于警官,我表哥他……” “正因为我和杜医生是朋友,所以就实话实说了,这件无头案不管是哪里的警局,都没精力管的。”于素直截了当地把唐瑶噎了回去,然后从容地伸出细长的手指夹出了一只冒出头的烟卷,叼在嘴里点燃,深吸了一口,看着对面失望迟疑的三人,缓缓吐出一团烟雾,无奈似地又开口,“如果还不死心,可以去地方警备队、保安团这些地方问问,说不定能有人愿意收钱帮忙,我倒是也可以引荐,或者,你们到江苏省警局报案试试,毕竟像南市、闸北这些租界以外的地方,还是可以归江苏管辖的。” “地方保安多是些地痞而已,欺下瞒上,我不敢相信他们。”顾晓春叹道。 于素听了晓春的话,随即不屑一笑:“可别这么说,当下,肯能拿钱办事,已经是很有担当的了。” “可是,我们遇到了危险,第一时间,不应该先求助最近的淞沪本地警察吗?”云珂终于忍不住脾气说道。 “所以,你们找了,就是这个结果,我很抱歉。”于素抽着烟,重新打量着云珂,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现在,整个淞沪地界警局的主要工作都是积极响应汪主席的号召,肃清反动分子,准备接手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没人会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踪案的。” “您说得对,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顾晓春这时沉着脸说道,此刻在他心里这个女警官不过是一个摆明了在索贿的贪官污吏罢了。 唐瑶见气氛有些紧张,于是硬着头皮打圆场:“您,那您就不能再帮我们想想别的办法了吗?我们绝不能白让您……” “我奉劝几位少管闲事,少男少女喜欢路见不平,学着行侠仗义我理解,但不是在当下,刚刚出去的车队想必你们也看见了,那是特别警署的行动队,每天都要配合日本人抓很多人,杀很多人。”于素说出后面四个字时,依旧显得轻描淡写。 “多谢提醒,请恕我们冒昧。”云珂点着头说完,便拉着晓春走开了。 “对于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大可不必——” 听了于素略带嘲讽的这句话,顾晓春猛陡然转过身,正色道:“于警官,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即便是世道再乱,对任何一个生命来说,也必定会有牵挂他的人,我的这个小徒弟,他虽然没了父母,无亲无故,在你们眼里微不足道,但是他还有我这个师父。” 于素看着云珂和晓春转身远去的身影,嘴角微微下沉,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正当唐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时,只见于素把还剩一半的烟卷随手扔进花坛,然后朝一脸茫然的唐瑶招了招手。 随后,于素先是对着唐瑶耳语了些什么。唐瑶的脸上随即绽开了笑意。当云珂和晓春刚走出警局大门后,唐瑶就紧追了上来,在两人耳畔地低呼道:“有办法了!” 十、 外婆 “她真是这么说的?”饭桌上,云珂再三向唐瑶确认于素对其说的话。 “当然啦,人家司法处堂堂一个副处长怎么会骗人的呀!”唐瑶不耐烦地放下筷子,给云珂和晓春盛汤,“今晚五点半,她会在城西义庄等咱——额,你们。” 云珂接过唐瑶的汤碗,学着武侠小说里敬酒的样子双手持碗,朝唐瑶豪爽地举起:“我和晓春已经很感激唐女侠了,今晚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这番举动倒是逗得唐瑶笑逐颜开:“哈哈,那我们算不算是大仲马话剧里的三剑客!其实以前排话剧的时候,我演的是博纳西厄夫人……” 听了唐瑶的话,云珂忍不住逗弄道:“你应该演安娜皇后嘛。” “你在学校看过那部剧?” “只是家里有小说,看过一点儿书而已。” “其实一开始,我也蛮想演皇后的,可是演白金汉公爵的那个男生太猥琐了一点,要是……”唐瑶说着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的顾晓春,“晓春哥,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上午让你白跑一趟。” 顾晓春心事重重地抬起头,微笑道:“嗯?噢,是我们冒昧了!我很感激你,唐瑶同学!” 云珂则低头喝了几口汤,一脸满足地说道:“这汤的确不错!” 这时,在一旁一直像是在沉默思虑着什么的晓春,忽然又开口:“今天在警局也许是,于警官她在警局时,也有什么顾虑,毕竟当下在上海,在哪里都人心惶惶。” 唐瑶立刻赞同地点头:“嗯嗯嗯,晓春哥说得有道理!来!喝汤,这湘菜老鸭汤特别地道,是用正宗老水鸭熬的。” 顾晓春接过汤碗,喝了几口,目光与云珂相对,然后频频点头:“味道很不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南京,南京人吃鸭子也是讲得很,要分季节的。” “是嘛!快说说!”唐瑶双手拄着下巴,满眼期待。 而云珂听到晓春的这句话时,却忽然沉默着地放下了汤碗,微低着头,神色略显黯然,刚想开口岔开话题,顾晓春却先开口了。 “有道是春天吃板鸭,夏天吃水晶鸭,秋天吃咸水鸭,冬天则要吃烤鸭,其中板鸭,根据时令不同,做法又不同,咸水鸭呢,讲究皮白,肉红,骨头绿……”晓春不知不觉正说到兴处,突然戛然而止,神色略微暗淡了下去。 唐瑶呢,就差流口水了,已然听得入神:“哇——,听着就流口水耶,晓春哥,你是南京人啊。” 晓春缓缓点了点头:“不过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有些也记不大清。” 一听到晓春淡然的语气,云珂心里猛然像是剧烈跳动了几下,她自然知道晓春是从那场地狱屠杀之中幸存下来的,于是,她忙岔开话题:“不过现在这么乱,话说回来,英国人法国人真会把租界交出去吗?” “看眼下的形势,应该会的,所以你们出门尽量要结伴。”顾晓春嘱对两人咐道 唐瑶舀了一勺汤,摇头叹道:“唉,我上次和家里人来吃这酸萝卜老鸭汤,还是整只鸭,如今也只能用半只鸭了。” “知足吧,唐大小姐,再过些天,说不定只能喝鸭架汤了。”云珂打趣道。 “对了!云珂,我一会儿要去裁缝店取衣服,你陪我去,好吧?” 云珂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半了,于是,她对唐瑶说道:“那正好,让晓春送你吧,我还要回家等外婆。” “外婆来了?”晓春立刻插话道。 “是啊!才想起和你说,云姨今天上午已经去接她了,这会儿应该在医院也检查完了。” “医院?外婆怎么了?”晓春的神色愈发严峻。 晓春对于云珂外婆的感情,不亚于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从小,只要外婆从杭州来上海,都会给晓春和云珂准备好吃的肉粽,并且还会给两人变着花样做各种杭帮小吃,尤其是蟹黄面,那可是堪比状元馆的手艺。其实外婆只是喜爱做美食,她本是晚清官宦闺秀,识文断字,又通晓典故。在顾晓春的记忆里,最美好的场景就是夏夜的院子里,他和云珂围在外婆身边,一边吃着外婆的美食,一边听着外婆讲葱包桧这些有趣的传说故事。 “不晓得,云姨只说是怪病。”云珂这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心里实在觉得自己不该让晓春除了小汤圆之外,再多添一份忧心。 晓春深深皱起了眉,慢慢低下头,念叨着:“怪病?外婆的身体一向硬朗的,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还为她号脉,一切都还好……” “哎呀你别一直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么清楚的,要不——下午你跟我回家。” 唐瑶闻听,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重新分别打量起云珂和晓春。 而云珂这么随口一说,对面的晓春倒是立刻正色回应道:“那我下午得去罗善堂那边交代一下。” “那——我也跟你们……” 唐瑶刚想附和一句,云珂随即对晓春摆了摆手:“算啦,下午我打电话到药铺再和你细说,你第一天坐堂问诊,已经耽误一上午了,别给罗老先生丢人。” “额,是啊,晓春哥,你就听云珂的吧。”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的唐瑶,恳切地看着顾晓春。 晓春与唐瑶对视了一眼,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在唐瑶面前有些失礼,随后低下头说道:“那也好。” 紧接着,唐瑶重新把话题引到了失踪案上。 “噢对了!在警局时我就有点儿没太听明白,你们要找到的这个男孩儿,难道真就是传说的那个被妖怪抓走的孩子?” “目前事情还没查清楚,你也可以简单这么理解,我就是怕你害怕,所以没有细说。”云珂苦笑着说道。 “可真吓人。”唐瑶说着轻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云珂,“那你快跟我说说,昨晚你们在县城北面到底遇到什么?” 还没等云珂开口,顾晓春先说道:“只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只要认真收集线索,一定能找到小汤圆。” “晓春,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云珂的语气有些犹豫。 “什么梦?”顾晓春一愣。 “我梦见了外婆。” “亲人有心理感应是正常的,别太担心。”唐瑶这时安慰道。 “不是那种感觉,而是地洞里那个纸人……” 云珂说到这里,整个人忽然怔住,眼神里满是恐惧。 “我今晚抓些五味子和白芍,回去给你熬点儿安神汤。” 云珂好像没听到晓春的话一样,继续自说自话道:“那个梦好奇怪,我早上起来脑子里一直觉得这好像就是一个预兆。” 唐瑶与顾晓春对视了一眼,然后拉着云珂的手说道:“别乱想了,回头我带你去和我表哥聊聊,他是不单是外科大夫,而且还有心理学硕士学位。” “那个纸人变成了我外婆,还有,梦里还有云姨。” 云珂的这句话,着实让顾晓春脊背一凉。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晚云珂在面摊会是那样一个无比惊惧的反应!果然当时,云珂没有对自己说实话。 “你妈妈?……纸人?”唐瑶见云珂有些恍惚,好奇地看向顾晓春寻求答案。 晓春没有回答,紧张地伸手轻轻摇了摇云珂的另一只手,“云珂……” “没事儿啦,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云珂恍然抬起头对唐瑶说道,强作笑颜。 “你刚才是哪里不舒服吗?”顾晓春关切地问道。 云珂朝晓春摇摇头,然后揉了揉鼻梁说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 “哎呀,虽然你是大夫,但是有时候女孩子身体有点不舒服你也不懂啦。”唐瑶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原因对替云珂回答道,紧接着又转头对云珂说道,“不过云珂你家可真有意思,妈妈不叫妈妈,我要是在家敢叫我妈傅姨,我爸爸还不把我的手打成红烧蹄髈。” 唐瑶说完,看着依旧莫名神色严峻的云珂和顾晓春,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云珂,我们现在先送唐瑶去裁缝店,然后再一起坐电车回家,你还需要休息,你的脉象有点迟。”晓春说着松开了云珂的手腕。 “我没事,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你当年说过的,晓春,听说当年南……”云珂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定了定神重新说道,“我们走吧。” “别担心!咱们这不是已经找到愿意帮忙的人了嘛。”唐瑶连忙说道。 “已经快过去三十个小时了……他是个坚强的孩子。”晓春话说了一半,叹着气站起身就去叫伙计付账。 “晓春哥!我来请啦!说好的!”唐瑶刚想追过去,被云珂一把拉住。 “哎呀!走啦走啦……” 三人出了湘菜馆,晓春便先送唐瑶去了万宜坊附近的一家洋装裁缝店。唐瑶本来是想让顾晓春和云珂看自己的新戏服的,可是见云珂脸色愈来愈不好,就只好与两人先做别了。晓春和云珂临走时,唐瑶还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事情有进展,一定要第一时间知会她。 晓春和云珂出了裁缝店后,便直接回到了法租界小楼。一路上,两人看到租界边界上,拉起了警戒哨,与日本人的海军陆战队对峙的,大都是中国的租界巡捕。当两人回到法租界江滨西岸一带的时,遥望到浦东一带的太古码头这样的大口岸,无论客货,都已停满了形形色色的大小船只,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再远望入海口,在江雾中隐约好像还看到了几艘挂着日本军旗的军舰轮廓。 相比之下,南市倒还是继续保持了几分节日的安然。不知是在日伪之下的县城百姓习惯了此种统治,还是租界的各色洋人与名流们,终于相信这场战争不再只是列强争夺利益地盘那么简单的事了。 当两人到家时,云素怡和云珂的外婆还没有回家,于是,晓春自己就先回到对岸不远处的家里,取了自行车去附近的药铺抓药了。 而云珂没有上楼去自己的房间,而是无力地倒在一楼客厅的长沙发里,围了一件薄毯子,看着对面落地窗外又阴沉起来的天色发呆。看着看着,云珂的视线就不自觉地落在了院子里地下室的斜顶上。 那个梦里,似乎就是这样的天气,屋子里阴冷得让云珂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云素怡在家的时候,虽然会让云珂觉得不能完全抒放自己的洒脱与心意,可是此刻,空荡荡的小楼与院子,还有窗外的地下室,反倒让云珂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好像在阴暗的地下角落里,游移的毒蛇在“嘶嘶”地吐着芯子,而云素怡身上的某种气息恰恰又能慑住这些奇怪的幻想。 “铃——”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在身边炸起,吓得云珂一个激灵从沙发惊坐而起!盯着脚边圆桌上的电话,心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 “喂?——” 电话那边没有应答,云珂却能听到一阵深沉的呼吸声,那像是一个男人发出来的。同时,那边的听筒周围,好像还隐隐伴随着一种尖细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奇怪声音。 “请问——您是哪位?” 对面还是没人回应。云珂心里一紧,拿着听筒的手开始有些颤抖。此时,云珂在记忆里,已然将地洞里那个无比瘆人的抓挠声与听筒里的尖细声音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呼!”云珂用力吐气尽力冲开哽住的嗓子,鼓起所有勇气和力气突然质问道,“.…..你是昨晚那个人吗?!” 这次对面虽然没有回应,但是呼吸声愈发粗重急促起来,进而就像是被人狠狠勒住了脖子,略带着嘶哑的语气。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声音,使得云珂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你……把小汤圆交出来——!” 云珂的话音刚落,电话那边就“嘟——”的一声被挂断了。 云珂拿着听筒,良久,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当云珂彻底清醒过来后,她立刻披上毯子,就飞奔到了院子里。又一瞬间,云珂四下望去不知所措,随即她又忽然跑出了院外,望向不远处那座小石桥。 突然!云珂的目光在一个地方滞住了。是的,就在那座小桥的桥拱之下的雾气里,隐约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色身影。那个高个的身影举着一把黑伞,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云珂就是能感觉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而那个矮个的身影,好像在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或者说那是一种除了双眼以外,都失去了感知力的僵直。 “小汤圆——!” 良久,就在云珂终于喊出声音的同时,她也开始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而当云珂越过石桥,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小河岸边的青石板上时,再朝桥底望去,却已是空空如也。 云珂楞柯柯地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面前漂过的小舟,忽然灵机一动!转头望向不远处!只见远处河道转弯的地方,一艘乌篷船正缓缓地没入掩映交互的河坊间。云珂的确有想跑回小楼院子,骑着自行车追过去的冲动,可是她又一转念,自己又不确定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如果自己真的就这样相信自己心里想的一切,那么自己是不是就认同了某种东西的存在?瞬间一股惊慌的战栗感袭上心头。 想到这里,云珂不禁用力晃了晃头,随后,她悻然地回到小院,忽听头顶“哑——”的一声长鸣。 云珂被惊得猛然抬起头,正看到院里梧桐树上落着一只乌黑油亮的大乌鸦!是上午出门时遇到的那只大乌鸦!云珂立刻认出了它。而这只乌鸦此时也正注视着云珂。云珂盯着乌鸦,一步一步地走到树下。紧跟着,那只乌鸦一歪头,“扑棱”一下又落到了树下临近的地下室的斜顶上。这只乌鸦跳来跳去,时不时还在用嘴轻啄着斜顶上摆着的一盆小樱桃树。 这时,云珂也在慢慢靠近地下室,又闻到了从小铁门里面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虽然地下室周围也种着许多兰花,可是地下室里的这种兰花香,独拥着出超群轶类的特殊味道,云珂一直认为此间的香气能让所闻者心神安定。 不过在童年那件事还没有发生前,云素怡向来不可靠近的严令,使得小时候的云珂只能把这种味道理解成一种秘密的味道,一种只有大人才能嗅出来的刺激。而今,云珂已经没有了这种幼稚的美好想法了,更多理解到的是要对任何有诱惑力的东西,保持警惕。 云珂注视着地上开门时留下的那道短短的弧形痕迹,渐渐皱起了眉。因为,云珂在地上突然发现了一丝有些眼熟的痕迹。云珂蹲下身,用手拈起地上一撮土。在湿润的泥土里,云珂感受到了还有一种滑腻沾粘的特殊感觉混杂在里面。云珂仔细观察着掉落在手心里的泥土细粒,随即便在黑色的泥土间,还看到了一些已经被拈成不规则圆形的暗黄色颗粒。 云珂把手凑近鼻子闻了闻,顿时!一股腥臭味迅速弥散开来,竟然呛得云珂打了好几下喷嚏。没错!这!就是昨晚地洞里泥坛子里的东西!云珂“唰!”地站起身,紧退了好几步,神色惊愕地盯着地下室的门。 没错!门后面的这股味道,不就是,地洞纸人老妪身上的味道吗?!当时在地洞里那样熟悉的感觉,原来是源自这里? 难道说,这扇门背后,包括童年那晚看到的,一直都是…… 云珂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毛毯从身上滑落都没有察觉。那只乌鸦这时也跳到了地下室门口,抬头看了看云珂,然后开始用嘴啄着铁门,发出“铛铛铛”清亮的响声,像是也对里面的什么东西很感兴趣。 “云珂!”一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珂觉得心头一暖。 “外婆……” 回过头的云珂,正看到身后大门口站着的云素怡和外婆,虽然心里无比激动高兴,可是表情却痴愣似的有些茫然。 “回屋吧。”云素怡走到云珂面前,轻轻捡起地上的毛毯,掸了掸尘土,披在云珂肩膀,“去帮外婆把行李拎到屋子里。” 现在眼前的两个人,并不是梦里那个样子,也许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的。云珂这样一边想着一边走向外婆,脸上才渐渐绽现出笑容。 “我的珂儿怎么啦?脸色不好喔,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和外婆进屋好好说说!” 云珂感受着外婆温柔而松弛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摩挲揉抚,再看着外婆慈祥的目光。云珂的眼里好像射进了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便让自己眼里的一切都明朗了起来。云珂实在想把所有匪夷所思的困惑都一股脑地对外婆吐出,可惜,最后,云珂开口还是没能说出那些话,她怕伤到外婆,哪怕只是一个噩梦,一个幻想,此刻,她只想说一句话。 “外婆,我好想你您啊……”云珂的声音略显哽咽,顺势俯下身,拎起地上的一个小皮箱,“路上累了吧,我来提!” 外婆亲昵地把云珂搂在怀里,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向云珂的脸颊:“我的乖囡囡,外婆也想你啊……” 云珂则就站在原地,微闭上眼,也感受着外婆温暖的怀抱。一时,云珂的眼睛也温热起来。云素怡默默站在两人身旁,将目光扫向地下室方向。抱了一会儿,老太太抬起头一边打量着云珂,一边笑着说道:“外婆来了,我家珂儿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怕的,瞧瞧这两道灵气的眉眼真像是美人图里脱胎似的,果然美人坯子怎么看,都见者犹怜啊。” 外婆的这句玩笑,终于让云珂露出了一丝笑意,撒娇拥着外婆往小楼里走:“外婆,您这是夸我,还是奚落我呐!我哪里像有病的样子,只不过刚才在屋子里有点儿冷。” 听了云珂的解释,外婆不置可否地笑着点点头,然后从容地说道:“自然不是奚落啦,我是在说我家珂儿漂亮怎么了,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我家珂儿的美那是动静相宜,呵呵呵……” 这句话换做旁人,云珂倒是能与那人斗上几句嘴,可是此时,云珂的脸上倒实实在在地多了几分羞赧,整个人的脸色,反倒是显得红润了不少。从小到大,夸过云珂漂亮的人不再少数,可是云珂自己从不在意。只有外婆的赞美,总能让云珂在心底里稍微想象一下,自己在未来有一天,也将会是要嫁人,有自己的一个小家的。 而云素怡呢,虽然对云珂的照顾很是细致,衣着用度都是尽自己所能给云珂最好的,不过,她也从不会对云珂有什么作为女孩儿而必要的打扮要求。在客观程度上来说,云珂在母亲云素怡这里,无法得到如何该做一个女孩儿的引导。尽管云素怡的优雅女人形象,让云珂觉得很美,可是再美那也是无法企及、深不可测的冰山,不光是对男人,也让云珂望而却步。 不管怎么说,有了祖孙俩的欢声笑语,整个院子的气氛也显得活泛了许多。树上乌鸦的叫声好像也听不见了。 临近门口时,云珂与外婆谈笑间,又不自觉地回头看向地下室,见云素怡正在清扫着地下室前地面。云珂心里立刻又隐隐又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让你妈妈先收拾吧,你快回屋,别着凉。”外婆随即拉着云珂走进了小楼。 “我的乖囡囡——快坐下,让外婆好好看看。”外婆说着拉着云珂坐在了长沙发里,紧紧握着云珂的手,又开始上下打量。 云珂这时也想起了下午去医院检查的事,急忙问道:“外婆——你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都是些小毛病,上了岁数的,就应当顺从天命啊。”外婆慈祥地笑道。 “天命,那也是有自己的活法的啊,有道是天命不可违,人为则犹可追啊!”云珂故作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家珂儿说得对,只叹这世上的事,也没有什么是能逃得出变数的呀。”外婆笑着抚摸着云珂的后颈,“不过,你这后颈发髻下的红色胎痣还在啊。” 云珂一愣,随手也摸向后脑:“胎痣?在哪里啊?” “呵呵呵,就在风府穴上,你自然是看不到啦,不过,你是我亲手和产婆一起接生下来的,我自然是清清楚楚,一下子就能找到啊。”外婆笑道。 云珂摸了半天也没有感觉,于是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哎呀,怎么又只是在说我自己了,外婆,您到底哪里不舒服嘛?” “是一些小毛病而已,外婆需要好好修养,过几天我带外婆再去一趟同仁医院。”云素怡说道。 云珂闻声一抬头,正看到云素怡站在门厅,脱外套。而也就是在刚刚抬头的瞬间,云珂瞥见云素怡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安。 “不碍事,在医院的时候,不是都检查清楚了嘛,就不要折腾了。”外婆说着,又把头抵在云珂脑门前,“我看到我们家珂儿,我什么病都好了,我还等着看我们家珂儿嫁人呢!” “我嫁人?那您就得更要好好养好身体!我的丈夫那得是个有担当的、有理想、有气概的男人!” 听着云珂的话,云素怡不易察觉地微叹了一口气,双眉微皱。 “云珂,过来帮个厨吧。”云素怡又插话道。 云珂一愣,心想这可是云素怡第一次主动邀请自己和她一起进厨房。以往,云素怡就算是从医院值夜班回来,再累,都会一个人先准备好早点,才去休息,即便是年节也从不会让云珂和自己一起做饭的。当然,云素怡这些年做任何事,向来都是自己一个人。 云素怡此时见云珂似乎有些犹豫,便转身朝门厅东面的厨房走去:“你也休息吧,晚上我再做些沙参羊肉汤,你和外婆多喝一点儿。” “啊没,我好着呢。”云珂急忙站起身说道。 这时,外婆则拉住云珂,转头朝厨房说道:“素怡啊,你也歇息一会儿,一会儿我来做晚饭,你和珂儿都馋我的雪菜干虾豆腐汤了吧。” “妈,您休息吧,我和云珂来做,您在医院检查一下午也累了。”厨房出来云素怡温和的声音。 今天云姨怎么了?云珂在心里嘀咕着,同时还有些莫名的小兴奋,她随即俯身轻抚住外婆的肩膀,“外婆,您今天就好好休息,反正您来了也不走了,就让我帮您去看看云姨的厨艺有没有长进?” “这……”外婆无奈地松开手,看着云珂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这孩子,这个称呼的毛病就是不改。” 云珂走进厨房,看到云素怡正在削冬瓜皮,旁边的水盆里泡着一把树仔菜和几颗小毛笋。于是,云珂把手伸进水盆,开始洗菜。母女二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然而对于云珂来说,这一幕,也让小楼有了短暂的热闹,此刻,在云珂心底里已经是非常满足温馨了。 因为她不记得,自己还是婴儿时,云素怡怀抱里的温度,不会记得含住温热乳头时无比幸福的满足感,也不会记得云素怡是怎么教自己说话的。这些母女间最亲密的举止,也就只停留于那段模糊的儿时记忆了。仿佛云珂的长大,与其他女孩儿比起来,是一件猝不及防得有些残酷的事情,而不是亲情的岁月沉淀。女孩子长大后的叛逆、亲密、恃宠这些关系显然都不适合云珂与云素怡。 两人,一个懂事,不用操心,一个行止有度,不越线半步。至于那条线到底是什么,可能两个人自己都说不清吧。不过至少,云珂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云素怡对自己的态度,或许不完全因为是地下室那件事。 也许正因如此,今天云珂就像是一只第一次尝到了蜂蜜味道的小笨熊,好奇的激动要大过美味。云珂正胡思乱想着,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晓春哥回来了!”云珂放下洗好的青菜,对云素怡说道。 “正好,你让他去河对岸,叫上顾爷爷,一起来家里吃饭。”云素怡低头,一边切菜一边说道。 “好——” 云珂畅快地答应一声,便跑出了厨房,来到院子里,拉开门,门外正是顾晓春。可是此时,晓春的脸色却异常的沉重。云珂还没来得及问,晓春就把手里的药包递了过去。 “这是我配的安神药,用法我写在药包里,你和外婆都能吃,我要去一趟义庄,刚才戏班子的镇生来送信,警察又送过去一个孩子的尸首。” 十一、 义庄 “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晚上回来,有空我再和你说,反正都……”晓春说着叹了一口气。 云珂看着晓春忧虑而略显闪烁的眼神,便知道晓春是不想让自己再卷进这件离奇诡异的事情里了。 两人正沉默着,外婆这时从门外走出来。 “晓春啊——,这孩子怎么不进院子呢?” 晓春看到外婆走了过来,忙鞠了一躬,然后上下不停地打量着老太太:“啊,外婆……您,您身体怎么样?我刚才去抓了安神补气的药,您可以试试。” “好好好,快快,进来说话。”老太太说着一把拉住了晓春的胳膊。 让人猝不及防的是,晓春被这看似不经意间的一拉,突然就是一个没站稳,居然向前踉跄了一下!同时,云珂及时扶住了晓春,她也有些诧异,自己的外婆是怎么能把一个小伙子拽了一个趔趄的? 这时,晓春也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外婆,他在心里很难相信刚才那股力道不小的拉拽,居然是从这样一个慈祥温柔的老人身体里爆发出来的。 而接下来,最让人尴尬而难过的是,顾晓春和云珂都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本是想寻求对方的安慰,可两人却都从对方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同样深深的恐惧。 “外婆,我还有事情,今天是我第一天坐堂问诊,我还要去师父那边。” 老太太看着顾晓春十分暗沉的脸色和略显反常的举止,也似乎明白了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老太太毕竟也是官宦识大体的小姐出身,自然也没有再问什么。随后松开手,笑着点了点头,便又地问了几句其他关心的话。 “……那——晚上再来家里坐吧,外婆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薏米梅枣馅的粽子。” “外婆,您好好休息,我晚上来看您。”顾晓春说完,转身之际,又略带迟滞地看了一眼云珂,然后才转身跳上药铺的自行车走了。 一边望着晓春的背影,云珂一边回味着刚刚临别时晓春的那一个眼神,很快,她渐渐明白了那个眼神所代表的含义。那是一个深藏着警惕意味的眼神。可是她看着身边的外婆,不敢再想,哪怕是在心里默念出来。 等云珂挽着外婆在门口转过身,准备回到小楼时,云珂敏锐地感觉到从一楼厨房的那扇小窗户前,正有一个身影在注视着这一切。云珂没有对视过去。在这个家,交流就像是在黑暗的矿道里挖掘,不管是你得到的是能讨生计的煤块,还有惊喜幸福的金子,都不踏实,谁也不知道也许下一秒,整个矿道就塌了下去,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当晓春来到城西义冢时,已经斜阳即将西沉了。 他望着破败门廊前随风摇晃的纸灯笼,和门口还在玩闹的三两个孩子,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凄凉。一个立志行医救世的年轻大夫,却在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天就来到了这里。此刻。晓春不禁有一丝怀疑,自己当年或许真的应该去西边从军。也许,自己会开赴战场,九死一生。这么一想,义庄里面停着的人,怕是也比那些曝尸荒野的战士们幸运那么一点。 自北宋朝文正公创设了真正的义庄以来,这种带有公义性质的场所就广泛在南方分布开来。起初这个地方并不是专门停放死人的场所,而是所在地域为了赡养老弱,做启蒙教育的地方。范仲淹曾说:夫乐富贵而羞贫贱,我与祖宗是同心也,爱其子孙而不欲其贫且贱,我与祖宗同是心也。这也和他律己的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是相应的。 顾晓春不禁想起了自己师父罗老先生对自己说过一番话:彼时天下之忧,忧的是太平之忧,一人尚可泽万民,此时天下之忧,天下人应尽思生于忧患之忧,国难才可平。 今日目睹了眼前的场景,顾晓春才真正明白了师父这句话的意思。 时值当下,频繁的战乱,无家可归、丧门失亲的人,越来越多,从而使得各地的义庄早已超出了正常所能承受的救济能力。从前只是借些吃穿罢了,到现在,流民孤弱们只能苟全于此,与逝者共处一室。这其实在当世百姓的自己眼里,也早已见怪莫怪,得过且过罢了,因为谁又能料得清,明天棺材里躺着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你就是来看死孩子的?”一个操着浓重东北腔、苍老而粗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晓春回过头,正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穿着件破烂的黑色长褂,左手提着一个米斗大小的油纸包,右手拿着一支烟袋。尤其引晓春注意的是,那老汉宽大的上额上面扣着的一顶小毡帽。帽子周围露出来的稀疏头发被编成了几条小辫,散落在头顶四周,远远看去滑稽得像一个老顽童。也许是这个特点的缘故,面带红光的老汉看起来也就是五十岁出头。虽然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很懒散,但是眼神却异常犀利。 “是!”由于这老汉的话对心情复杂的顾晓春来说过于刺耳了,晓春这声答应也显得有些怨气。 对面这位老汉只是睙了一眼晓春,便满不在乎地一咧嘴,然后转向冲着门口玩闹着的几个孩子,喊道:“小崽子们——看海大爷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 几个脏兮兮的孩子们纷纷呼应而来,争先恐后地抢着老汉手里高举着的油纸包。 一个高一些的男娃儿伸长了脖子,奋力将鼻子凑近油纸包:“是肉味!……” “好香……”一个小女娃儿紧抓着男娃儿,也抬起头紧盯着油纸包,留着口水,。 “嘿嘿,今天去城里一大户那儿办白事打五谷,他妈的,饭里连个荤腥都没有了!你海大爷就把他们老太爷供桌上面的猪头给摸回来了!”老汉说着终于把油纸包放低到孩子们中间,“嘿嘿嘿,今晚咱们就猪头肉炖大萝卜!这要是有点儿粉条和榛蘑就更妥了!在老家猪肉炖粉条,那可是吃席的硬菜!” 听了老汉的话,孩子们更是兴奋了,已经忍不住去舔油纸包浸出来的油花了。 “噢!……有肉吃喽!……过端午节喽!……” 顾晓春看着眼前围着老汉欢呼雀跃着的孩子们,不禁心头一酸。原来南市和老城厢的百姓人家,虽然穷,但是依旧也是能过出些端午气氛的。可是,今天来到这里,晓春真正才知道,什么才是活得艰难且用力。 “俺是这看义庄的,这儿的人都叫俺海沙爷。”老汉头拥着孩子们,头也没回地说道,“黑狗子来送完尸体,就说可能会有人来看,进去吧,俺带你看完,还得给这群狗崽子们做饭。” “噢,好。”晓春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弱了下去。 等顾晓春随着海沙爷进了义庄,才发现这里面俨然已经成了通铺旅店。这座义庄其实不算小,顾晓春推测至少得有三进。顾晓春向里一眼望去,最后面还有一座香堂,里面好像还供着的一个神像,晓春也不认识。再往左右两边看去,前院东北角里歪斜地摞着三口薄皮黑棺材,靠近中央的位置散放着几副桌椅。东西厢房门口都还坐着闲谈着的老人们,见海沙爷和顾晓春走进来,还热情地打着招呼。 “海沙爷回来啦!跟您说一声,阿毛说他不回来了,西屋还能余出来一个铺位,咳咳……”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没说几句,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海沙爷放慢脚步连连朝老人摆手叹气:“那死小子,是真在城外河滩捞到狗头金了?他娘的,发迹了,还把你这爹,扔在这儿不管?!” 这时,另一个瘦高个的老人给咳嗽的老人倒了一碗水,又转头对海沙爷说道:“算啦,我们这帮老棺材,在这儿蛮好的,出了这个门,说不定转眼就变老河漂子了!” 海沙爷没再说什么,挥手驱散了身边的孩子们。 “去去去——,海大爷忙完正事儿,就给你们做饭!先去一边玩儿去!” 一旁的顾晓春见此情景,心道若不是门外还立着义庄的破败牌坊,这里简直比石库门那几条杂乱的弄堂差不了多少。 随后,晓春跟着海沙爷继续向后院走去。一来到这层院子,晓春就觉得四周的气氛瞬间阴冷了许多,也比前院显得空荡了很多,不确定里面是否也是住着人的。 “皮四儿!皮四儿?!他娘的,又出去赌了!一送饭就找不着人!”海沙爷朝西边的屋子喊了两嗓子,没人应。 顾晓春也跟着海沙爷走近到屋前,这才发现破窗框前被人用破布刻意挡住,从里面隐隐散发出阵阵难言的腥臭味。而顾晓春身为大夫敏锐的感知力,告诉他自己这股味道很可能是人体伤口严重溃烂而散发出来的腐臭。想到这里,顾晓春鼓起勇气,想伸手撩起破布的一角,看上一眼。可是被海沙爷一把抓住了手腕,顾晓春只觉得手腕瞬间像是被一把铁钳子紧紧夹住一般。 “里面的病是会过人。”海沙爷说着,一边松开手,一边对着门口扬了扬下巴。 顾晓春这才发现门口周围的位置,撒了一道白灰色的粉末。顾晓春蹲下身,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硝石粉?”顾晓春抬头望着海沙爷。 顾晓春见海沙爷对自己招了招手,示意其站起身,不要多做停留。 “那个叫什么红十字会啊,之前送来的消毒水用完了,俺就搅和着硝石粉和香灰,意思意思,消毒又驱邪。”海沙爷说话间,带着顾晓春离开了屋子前。 顾晓春跟在后面,犹豫着问道:“这里面住的是……我可以——” “算了!”海沙爷头也不回地摆手打断了顾晓春的话,然后又随手指了指左右两间房,“这层院子住的都是等死的,大都是江湾那边染了怪病的,他们自己都认命了,你就别打扰他们这帮好死鬼了。” 顾晓春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破布飘摆着的窗户,在那若隐若现的阴暗之中,恍然有一双呆滞的眼睛也正在望着顾晓春自己。最终,顾晓春还是落寞地走开了。他一边走,在心里,也一边困惑地否定起了自己,明明自己立志学医就是为了救人,可是,当刚刚那一幕就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为什么自己又没有走进去的勇气了呢? 最该被救助的人,难道说,不就是这些人吗? “想什么呢?”海沙爷这时回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顾晓春,咧嘴一笑,“嘿嘿,俺知道你可能是郎中,可说呢,在现在这个世道下,郎中就是个活命的营生,千万别多想。” “救人有什么错吗?”顾晓春抬起头,紧盯着海沙爷的背影。 “救人没错,救了人,让他们再活受罪,那就是你的错咧!” 听到海沙爷这句话,顾晓春良久无言以对。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后院。顾晓春抬眼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院子虽然比恰两间小了不少,但是却也干净了许多。院子里摆满了纸扎,在西北角支着一个简易的棚子,下面停着两口小棺材。棺材口没盖盖儿,而是用芦席盖着。 “就那儿呢!”海沙爷说着,就带着顾晓春穿过纸扎,朝棚子走去。 而当顾晓春在经过纸扎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扫向四周的纸扎。冷然间!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纸人老妪!和地洞下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那栩栩如生的面貌,在落日之下,不禁让顾晓春脊背阵阵发凉。 “你傻站那儿干啥呢?!” 海沙爷看着在原地发愣的顾晓春,急得有些恼了。顾晓春慢慢转向海沙爷,强作镇定。 “这,这个是什么时候送到这儿的?谁送的?!” “啥?谁送?这都是俺扎的啊!”海沙爷一脸疑惑地看着顾晓春,“你老看那纸人干啥?你还能认识咋地?” “我认识。”顾晓春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哈——你这小子是什么玩意儿上身了吧,一个破纸人,她还半夜去找过你钻被窝咋地——”海沙爷话说了一半,也突然顿住了,“哎?——这什么时候他娘的谁扎了个老太太扔在这儿了?谁家出殡烧这个?” 海沙爷这句话更像是个霹雳,在顾晓春的耳畔炸裂开来!顾晓春慢慢移动着脚步,向后退着,眼神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海沙爷!这些东西都是谁做的?!”顾晓春咬牙说道。 “都是俺自己啊!那这纸人老太太可不是俺扎的,俺也扎不了这么仔细啊,这活脱儿一个真老太太啊!”海沙爷这时候自己也走过来,也背着手端详起了这具被放在众多纸扎里面角落的纸人老妪。 “这儿还有谁会扎纸人?”顾晓春追问道。 “没有了啊,这住的都是老弱病残,几个轻手利脚会手艺的也是早出晚归,再说这层院子就我一个人住,有人在这儿折腾俺不可能不知道啊!”海沙爷不假思索地回道。 “那这两天,除了警察,义庄里来过什么陌生人没有?” “大衙门里来了几个黑狗子,也就没有什么人了,谁能没事儿来这地方。” 顾晓春把海沙爷的话仔细又思索了一遍,然后突然又对海沙爷说道:“请带我去看看孩子的尸体!” “你说你这一惊一乍的,把俺都弄毛楞了。” 海沙爷在前面走,顾晓春跟在后面,低着头,紧锁双眉。 从小汤圆和其他孩子们遇害开始,整件事的有效线索就十分有限,那几颗珠子只能暂时证明小汤圆可能被拖进过地洞。可是小汤圆到底在不在地洞之中,那晚又有太多的疑点没有机会再去核实。此时,纸人老妪的再度出现,让顾晓春觉得这个背后的行凶者,形同鬼魅,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地挑衅着自己。 而就在刚才,顾晓春忽然想到,刚刚被送来的这两具遇害尸体,会不会隐藏着凶手别有用意的一些线索呢?顾晓春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暗中又打量起了身边的这位老汉。这个看起来依旧精力充沛的老汉,独居于在后院,对中层院子的那些病人态度显得冷漠、不耐烦,可是对前院的孩子们却愿意拿出珍贵的猪头肉…… 虽然顾晓春很聪明善于这样的思考,不过在顾晓春的内心,此刻起着决定作用的是他极其敏感的一面的。顾晓春相信言行、面相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善恶。在这一点上,云珂与他却有些不同,云珂表面上嘻嘻哈哈,交友广泛,可是在心里,她不会通过言行去轻易推测一个人、或者给一个人下结论。 这倒也不算是年少老成,更多的是一种多疑,这大概也和母亲云素怡的相处方式相关吧。顾晓春和云珂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这个情感特质,两人都互相默默理解着对方,谁也不说起对方,谁也不承认自己。 当顾晓春和海沙爷重新来到布棚下后,海沙爷先抬手掀起一张芦席。随着哗啦一声,当即,一个七八岁上下的小女孩儿尸体,就出现在了顾晓春的面前。小女孩儿的身体微微有些发胀,但是在宽大的黑色棺材里,依旧显得孤零零的,让所见者既心有不忍,又莫名地一阵发憷。 “行了,看吧!”海沙爷说完,便走到棺材尾去了。 顾晓春走到切近,在俯身的同时,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而又熟悉的味道。紧跟着,顾晓春就是一皱眉。没错!是地洞里纸人老妪身上的味道。 小女孩儿穿着一件很干净的蓝灰色夹袄,段青色的的裤子,一双小红鞋整齐地并在一起。看得出这个孩子是被整理了一番。顾晓春用余光瞄了一眼海沙爷,然后才朝小女孩儿的脸上望去。只见小女孩儿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张,整个脸色看起来呈现出一种蜡黄色。脖颈下颌处,隐约可见细密的血口。皮肤之下,还隐隐渗透出淡紫色的瘢痕。 顾晓春伸手翻了一下孩子的眼皮,眼球同样也有些发黄,微微凸出。随后,顾晓春的视线从脸上逐渐下移,最后落到了孩子的腹部。顾晓春眼神疑惑,又伸手轻轻按压了一下孩子的小腹,目光顿时一凛!他感觉到了一种微微的胀感。顾晓春又捏了捏孩子的四肢,肌肉有一种格外松弛的感觉。 “这孩子有家人来认领吗?”顾晓春突然问道。 “晌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小子,四十左右岁,自己说是孩子的舅,老远看了一眼,就给了俺一包烟,说让俺把孩子后事直接了了,呵呵!”海沙爷冷笑了一声,“好在这儿别的没有,棺材有的是,都是以前这儿掌事的自己钉了这么些‘狗碰头’。” 海沙爷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棺材尾旁边的长凳上,翘着二郎腿,拿起了手里的烟袋,开始往里面装烟丝。 “这孩子,是在哪里发现的?” “漂下来的,租界内外,甭管是哪家衙门,现在谁还愿意管一个河漂子?”海沙爷划着了火柴,不紧不慢地点烟。 “你快点儿看啊,今晚要是再没人来管,俺做完晚饭,就得空殓了,早走早超生啊。”海沙爷说着,一边抽烟,一边哼起了二人转神调。 “海沙爷,这两个孩子,冤啊。” 海沙爷听顾晓春这么一说,扑哧一乐:“哈——你这生荒子,你问问这义庄棺材里躺着的这些位,哪个不冤?要俺说,如今这阳间,不是断冤情的地方。” 顾晓春没有接海沙爷的话,而是迅速转到另一口棺材边,一把掀开了上面的芦席。 “哎——” 海沙爷的呼喝,还是慢了一拍。此时!出现在顾晓春面前的居然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刺鼻的尸臭直冲顾晓春的面门,棺材里还漂着一层淡黄色的油泥状的液体。顾晓春连退了三四步,扶住身后小女孩儿的棺材板子才勉强站稳。他仰头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这才稳住心神。 这才不到两天,怎么尸体就腐烂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顾晓春回头看向海沙爷,眼神里充满了惊愕之色! 海沙爷缓缓站起身,叹了口气:“这也是够邪门儿的!尸首不到一天就烂得露骨了。” “小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海沙爷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凌厉起来! 十二、 战场惊魂 落日余晖下,义庄前院门口一角,顾晓春和海沙爷各自坐着一只小马扎,围坐在一口支着黑瓦罐的火炉前。晚风微拂,满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肉香气。那是一种混合着中药味和肉腥味的特殊气味。而且,连顾晓春竟然一时想不起这里面的中药味到底是什么。按说熟背《千金方》、《金匮要略》的他,又常年在中药铺,不可能辨别不出的。 顾晓春强烈地预感到这座义庄可能暗藏着失踪案的一些很重要线索,而最了解这座义庄的海沙爷,更是让顾晓春觉得可疑。尤其是在顾晓春追问那两具孩子尸体的明显疑点时,海沙爷却突然提出要让顾晓春陪自己喝酒? 这一出奇的举动,顾晓春隐约感受到了,海沙爷似乎知道一些什么,或者甚至受指使做了一些什么。因此,顾晓春毅然答应了海沙爷的要求,留下了下来。按照顾晓春自己的盘算,反正再过一会儿,沪西警局的于素也会过来,自己先探探虚实也是无妨。 令顾晓春有些意外的是,在义庄前院里的这几个孩子和老人们,吃起饭了来,都格外的热闹。若不是去过后面两进院子,根本无法想象,这些人与死亡、腐坏,只有一墙之隔。 两人身后的桌子上,那群孩子吵闹着各自捧着一只大碗,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猪头肉螺蛳粥。顾晓春从没见过,有如此做法的肉粥。海沙爷告诉他,这是结合了东北扣肉的做法。顾晓春听得一愣一愣,不过他还是看到孩子们吃得香极了!时不时,孩子中间,还会因为有人调皮在对方碗里抢着夹猪头肉,而争吵起来。 “都别吵了!都消停吃!”海沙爷回头呵斥了几句,然后指着桌子下面的一个黑色木桶说道,“一会儿吃完,别忘了去后院送饭!” 孩子们听了海沙爷的话,都立刻显得有些扫兴。可是,看着瞪着眼的海沙爷,还是顺从地安静了下来,只是慢慢地吃起了肉粥。 而此时的顾晓春正表情复杂地望着黑色瓦罐,眼神里透出惊讶与好奇。只见里面热气腾腾之下,一只猪鼻子正欢脱地起伏翻滚着。 海沙爷用筷子指着瓦罐里的猪鼻子:“没吃过吧!”。 “这东西……能吃吗?”顾晓春满脸疑惑。 “你看看——,你没听说过猪鼻子可比狗鼻子灵得多,吃了它的鼻子,还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来!”海沙爷说着用筷子一挑,把煮得酥烂的猪鼻子,扯下了一大块皮,“尝尝!” 顾晓春听着海沙爷这番话,又盯着自己碗里的这块肉,心里十分狐疑,闻到人不能闻到的味道?顾晓春看着煮得发白的猪鼻皮,脑海里居然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两个孩子苍白的皮肤。顿时,一阵反胃作呕的感觉,不断涌上顾晓春的咽喉。 “来来!看着俺!”海沙爷见顾晓春不懂享受,于是说着自己也夹了一大块,放在满是韭菜末和麻酱的碗里,狠劲儿一蘸,再一口吞下,另一只手,紧跟着再送进一盅白酒。 “哎呀——!享受!真他娘的得劲儿!这一锅精华都在这只鼻子里面!”海沙爷无比满足地看着顾晓春。 顾晓春这会儿看着海沙爷的这番举动,居然又觉得的确有些被感染!但是那股恶心的感觉依旧在喉头打转,顾晓春狠了狠心,紧盯着海沙爷的眼睛,迅速效仿着海沙爷把自己碗里的肉也吞了下去。顷刻之间,顾晓春就觉得嘴里充满了腥腻,不过很快,唇齿间又同时开始弥散出浓郁香气的。 “哈哈哈,再来口酒!” “额,不……” 还没等顾晓春放下碗筷阻拦,就被海沙爷抬手一盅酒给硬灌下去了! “咳咳咳……这什么酒!”顾晓春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喝这么冲的白酒。 海沙爷哈哈一笑:“哈哈哈,东北小烧!” 三杯酒下肚,海沙爷的脸色也逐渐红润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不少,和顾晓春那是一副无话不谈的知己模样。连比划带呼喝,从自己封疆大吏的祖上,一直说到清末举孝廉的爷爷。那也是跟着康、梁这等人物一起推行过维新新政的人物! 不过,这其中的真真假假,倒是说得十分精彩。 这一番夸夸其谈,也使得顾晓春是将信将疑,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横眉立目、谈吐粗俗的老汉,原来也算是个官宦门第。不过,顾晓春的目的还是顺着海沙爷的话往下聊,时刻用眼神瞄着海沙爷的眼睛,反复在心里揣测着这个老汉此刻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什么时候伺机套话,才是最稳妥的。 “妈了巴子的,按说俺当年本来也算是地主家的少爷,可后来屯子附近闹胡子,俺们家被砸了响窑,俺一怒之下寻思着,他娘的,闹胡子是吧,那俺就去入最大的胡子窝,就这么地,俺二十五岁投了大帅,后来又跟着少帅灰溜溜入了关,那时候老子看着中央军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睡像汆白肉那么解馋的南方小娘们儿,说实话,眼馋,可一想东北老家,更他娘的心凉!” 海沙爷说到这儿,朝一边啐了一口猪鼻子里的碎骨头,喝了一大口酒,紧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回味酒的甘烈,还是在感受那回忆的不堪,“哎——好酒,那群瘪犊子还指挥俺们东北军去大西南和共产党打,等到好不容易少帅逼了老蒋抗日,淞沪那边突然就开打了,俺们团转战嘉兴、淞江,唉,太惨了。” “海沙爷,您上过战场?”当顾晓春听到这里,尤其是淞沪这两个字时,神色就是一怔,整个人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呵!老子那会儿,也算是精忠报国了!俺他娘的不欠少帅的,不欠他老蒋的,如今俺只给自己活,为了那些弟兄们活……” “那您……” 海沙爷喝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瞥了晓春一眼,嘿嘿一笑:“嘿嘿!你是想问,我为啥要当逃兵吧?” 面对海沙爷忽而老辣狡黠的眼神,被看穿了的顾晓春有些尴尬:“不,我是说,您见多识广,又当过兵,这两个孩子的事情,你当真就睁一眼闭一眼,看着有更多孩子遭毒手吗?” 海沙爷放下酒盅,眯起眼,冷冷地与顾晓春隔着腾腾的热气对视着,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活鬼在阳间。” 顾晓春看着海沙爷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凶煞的脸,心里一阵慌乱,他不知道海沙爷是在警告自己,还是在威胁自己。 “您的意思是——这一连串的凶案不是人干的?” “人是披着皮的鬼,鬼是脱了皮的人。”海沙爷冷笑道。 夕阳下,海沙爷扭曲的笑脸,在顾晓春的眼里显得格外的诡异。顾晓春还在怀疑海沙爷到底有没有上套,于是故意开口道:“凶手是可恨,鬼都不如,您就是这义庄里的判官,自然眼如明镜,能断阴阳的!” “哈哈哈……”海沙爷指着顾晓春,仰面大笑,“你这小子,俺他娘的可没喝多,你别在这儿跟俺说这么些弯弯绕!” 顾晓春见自己套话被识破了,接着一股酒劲儿意气,霍然站起身:“我知道您也看出了这其中的一些蹊跷,还请您指点一二。” 海沙爷耷拉着眼皮,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道:“嘿!说得好听,打在门口碰见,你就一直踅摸俺,是吧?” “我……”顾晓春虽然不知道这个东北话的踅摸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从老汉不屑的表情上,他也看明白了个大概,于是急忙给老汉又满上了一杯酒,“我小徒弟他已经失踪快一天一夜了!我得尽快找到他!” “你说你做这些,就是为找你的这个小徒弟?”海沙爷抿了一口酒,呲着牙吐出一口辛辣的酒气,“哎呀,刚才在后院,从那两个孩子身上,你看出什么了?” 顾晓春被问得了迟疑了一下,心想自己要不要把自己发现的疑点都说出了。顾虑之间,顾晓春见海沙爷朝自己摆手,示意自己坐下。 “这俩孩子,是被有道行的东西给摄了魂儿了。” 顾晓春没想到,海沙爷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顾晓春认为这个事件可能的确与动物有关,但是关于动物成精摄魂夺魄那一套江湖传说,顾晓春实在没有信服的理由让自己接受。此刻,顾晓春觉得海沙爷还是在搪塞自己。 “那个女娃,浑身有虚汗浮肿,小腹有微胀,像是中毒了,但是不又不像是服药,而且,我昨晚抢救过来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也说是有东西把我的小徒弟拖进了河里,会不会护城河里有什么毒物……” “的确很像染上了江湾那一带的东西。”海沙爷朝身后的第二层院子里指了指,“不过,这俩孩子,身上缺了东西,您这位大夫难道没发现吗?” “江湾?……缺东西?”顾晓春茫然地坐下,整个人一时间还没有明白海沙爷连续两句话的意思。 海沙爷看着顾晓春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也终于变得平和了许多,像是忽然对顾晓春放松下了什么:“俺本不想多嘴,管这个要命的祸根,只想着明后天赶紧殓了,早早超度他们得了,可是偏偏你来了。” 顾晓春闻听这句话,心里也豁然一亮:“您是说,这两个孩子的死背后还有蹊跷?” “你先听俺给你说个事儿,然后呢,你再自己想想到底该咋做,那是民国27年,俺跟着51军刚在武汉打了一仗——” “……51军!”顾晓春突然冲口而出,引得一旁的海沙爷也是一愣。 “你小子还知道51军?” 顾晓春颤抖着点了点头:“……当年的51军英雄辈出。” “是啊,第一任军长吴将军,那是真英雄!”海沙爷说完,干了一大口酒,仰着头不住地晃来晃去,样子怅然。 “俺们团打武汉之前就已经减员了三分之一,一仗打下来,也就剩下百十来人,后来就撤进了山里休整,可是鬼子紧跟着也开始了扫荡,有一天晚上后半夜,俺刚在山洞外面换防下来,刚眯了着,就听着有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唱歌,唱的是啥也听不懂,阴阳怪气的,然后冷不丁,营副就把俺拍醒了,还对着俺比划,让俺跟着他走,后半夜,大林子里啥也看不清,俺隐约只能听周围脚步声能判断差不多应该还有十来个战友在前后,俺们营副就天生一对夜猫子眼,打着暗哨口令就把俺们带到了一面山坡下。”海沙爷说着,抿了一口酒,又开始给自己不慌不忙地装着烟袋。 顾晓春此时看着泰然自若的海沙爷,心里继续打鼓,眼前这老头儿为什么要如此绘声绘色地给自己讲故事?晓春暗暗告诫自己可得留个心。可是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还是得继续附和,脸上挂着一副完全入了神的表情。 “那山坡下面是有什么东西吗?” “那山坡下面,是一个小村子,俺们前几天打那儿过,借了点儿粮,可是那晚上全变了,村子里四处都是火光,正对着俺们下面的是一堆篝火,旁边支着几条三八大盖儿,那刺刀上的血都被烤干了!黑乎乎地腻在上面都看不出本色儿了,七八个小鬼子就围着篝火在那跳舞,他娘的咿咿呀呀不知道唱个啥,跟号丧似的,唉——”海沙爷说着叹了口气,点着了烟袋,使劲儿啯了一口,眼神逐渐凝注在烟雾里。 “俺们当时都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好不了了,营副这时候就示意俺们准备战斗,先下手打一个偷袭,可就在俺们刚摸下去时,俺突然就在侧翼看到,从俺们前面不远的茅屋里晃晃荡荡地走出来一个人影,俺就赶紧让大家先隐蔽观察,就见那个人影穿的就是当地老百姓的衣服,这时候俺身边的营副突然就打了个哆嗦,俺以为他是担心那个村民坏事,就问要不要把那个人拉回来,别让他去送死,可还没张口呢,营副就紧紧捂住了俺的嘴,抖着手指给俺看,俺借着篝火仔细一看,那他娘的就是一个没脑袋的腔子!就跟那戳在小鬼子的身后,训练有素的小鬼子们愣是没发现!” “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你们看错了。”顾晓春听到这儿,暗自一阵咋舌,不由得显得有些不耐烦,他非常怀疑这个老汉可能还是在编故事吓唬自己。 而此时的海沙爷好像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丝毫不在意的顾晓春的反应。 “俺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就不止一个腔子从四处出来,也不止一个战友看见了!大家都吓得不敢动弹了,多亏营副从前在堂口做过探兵。” “堂口?探兵?是部队里面的黑话吗?”顾晓春打断道。 海沙爷一笑,表情有些讳莫如深:“呵呵,跟你小子说四梁八柱这些事儿你也听不懂,你们这儿就没有了那些会看那种事儿的人吗?” “额,医书上,我倒是听说过一些茅山偏方的传说。”顾晓春怕自己又被海沙爷给绕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急忙扯回了话题,“那后来呢?……” “后来,俺就在树丛里眼瞅着那些腔子走到那几个小鬼子身后,然后一把就从后面死死扣住了!那些小鬼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叽里哇啦地叫唤着,紧接着,俺就听到骨头嘎巴嘎巴断了的脆响,那几个小鬼子也就慢慢没声了,俺正想凑近再看看,突然就被营副狠狠把头给按下了,他告诉大家谁也别往前看,说这是山精撞了死人身,然后自己磕破了手指不知道在地上哗啦啥鬼画符,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俺当时趴着趴着,还是好奇,仗着自己是老兵油子,就慢慢抬头又望了一眼,这一眼,他娘的,就这一眼,俺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看到什么了?!”顾晓春的语气紧张到了极点。 海沙爷抬眼看了看顾晓春,颓然一笑,然后缓缓站起身,一边朝挥手驱散了也想过来听故事的孩子们,一边绕到顾晓春身后俯身低语:“俺见着从那些个腔子里,正往外爬出来像小孩儿一样黑乎乎的东西!还有的长着尾巴,就他娘的像猫,还像黄鼠狼子,有个东西刚爬出来,就‘蹭!’地一下蹿到了地上,瞪着两只大黄眼珠子,一下子就盯到俺这边来了!俺吓得赶忙低下头,浑身哆嗦成一个儿。” 顾晓春听着海沙爷的话,用余光不自觉扫向了院子角落里摞着的那几口黑棺材,一阵凉意袭遍全身。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片刻的沉默后,海沙爷冷不防拍了一下顾晓春的肩膀。 顾晓春立刻打了个冷战,回头直愣愣地盯着老汉,眼神显得又有一丝茫然。 海沙爷突然换了一种调侃的语气说道:“唉,嘿嘿,俺哪知道,俺当时趴着,就听着火堆那边,有小孩儿叫俺的小名儿,听着像是俺屯子里那些发小!俺这回吓得真是一动都不敢动了,俺后来才知道当时除了俺,谁也没听到。” 这时,海沙爷直起身,扭了扭腰,望向远处的四个孩子们。他们正两人抬着一个木桶,朝中院走去。 “兔崽子们!回来——,就放那儿吧!” 那几个孩子闻声回头看向海沙爷,表情从不情愿立刻变为了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就匆匆放下两个木桶,便打闹着跑开了。 “走吧,咱们去给那些人送饭。”海沙爷回头对顾晓春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顾晓春依然坐在马扎上没动,只是眉头紧锁,眼神倒是逐渐亮了起来。海沙爷也不理会顾晓春,径自要去拎那两个装饭的黑木桶。海沙爷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顾晓春的声音。 “我好像明白了!” 海沙爷回头看着豁然站起身的顾晓春,嘿嘿一笑,然后继续转过身走去。 就在顾晓春刚想跟上海沙爷的同时,身后的义庄门外,又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就也让我也明白明白吧——” 十三、 消失的地洞 夜幕下,义庄中庭内只亮着几盏白纸灯笼,灯笼随风凌乱着,像是一只只呆滞失了瞳的眼白在茫然地轮动,似见不见且惨然地窥探着院子中央站着的三个人。 这三人,其中,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高挑女人盯着西厢房,一个身着长褂的年轻人注视着东厢房的窗户,只有两人中间的一个老汉倒是悠闲,正在无声地抽着烟。忽明忽灭的烟袋嘴,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让人不安的点点红光。 此刻,从两间厢房里,正传出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类似于磨牙的声音,让人听了非常的不舒服。 “于处长,您真不需要我先和您一起进去吗?”顾晓春开口道。 于素也没搭话,先是摸出一个口罩戴在脸上,随后又戴上皮手套,一只手拧开手电,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就提起了地上的黑色木桶,就开始往西厢房走。 顾晓春看着于素,心下不解,眼前这个女人要论地位,在租界内外那也是中流偏上,穿着举止都不俗,为什么一来到义庄,就立刻会对这层最让人难以久留的院子,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于素这么想走进去,目的是否真的和自己想的的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一个看似能安逸坐着文职的总警局副处长,此时此地,能有此胆识魄力,倒是让顾晓春刮目相看。 事过很多年后,顾晓春常常为自己当时的这番思虑揣度,感到十分可笑。 当于素走到西厢房门口时,海沙爷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别看他们的眼睛!” 于素当即顿住了一下,然后“哐”的一声!用力推开了松散的房门,慢慢走了进去。而也就是在于素走进房屋里的一刹那,顾晓春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自己面前的东厢房里那种怪异的声响也跟着变得微弱起了来,而相比之下,自己身后于素所走进的西厢房里,那种怪异的声响却变得非常地频繁! “走吧,咱们去给那边送饭。”海沙爷说着往鞋帮上敲了敲烟袋,走向东厢房。 顾晓春急忙拎着黑木桶跟上,并且追问道:“海沙爷!这屋子里的人,是不是和那些孩子真的有关?!你肯定还知道些什么?!” “嘿嘿,你、俺怎么想不重要”海沙爷说着朝身后的西厢房扬了扬脸,继续说道,“那当官的怎么说怎么是就结了,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俺之前就是给你说个故事听。” “海沙爷,我可以想象这世上有故弄玄虚的手段,但是在我用尽全力之前,真的还不能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鬼神。”顾晓春神色严峻地说道。 “哼哈哈哈……”海沙爷莫名就被顾晓春这番话,引得一阵失笑。那笑声听起来甚至有些失智,使得顾晓春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海沙爷笑着走到门口,突然冷声说道:“也挺好!那就祝你小子成功,一会儿看了你想看的,俺就算接待完你们了,就得办正事了。” “办正事?”听着海沙爷喜怒无常的言语,压抑了许久的顾晓春也实在有点儿绷不住面了! 他紧走上前几步来到海沙爷身旁,正色解释道:“原本我猜测的是您在暗示我有人在用巫蛊之术做障眼法,其实可能遇害的孩子们与屋子里的这些病人有关!只要我们重新验尸,就能找出线索,难道是我理解错了您的意思了吗?!您难道真的让我相信,后院那两个孩子也被山精野怪撞了身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诈尸作乱?!” 海沙爷连连向后摆手:“随你怎么说吧,俺只是给你讲了个故事,选择嘛,你自己看着办,顺便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们部队在村子外一战过后,只有俺自己逃了回去,营副告诉了俺怎么治这东西,俺就不能让它尸变害人!” 顾晓春一愣,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什么?您的意思是……” 海沙爷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小孩儿哪有隔两夜停灵的,后院那两个孩子得抓紧时间殓了。” “可是?!案子还没结,怎么能——” “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算老几啊!” 顾晓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陡然转身的海沙爷怒喝而止! “咚隆”一声,与此同时,顾晓春手里的黑木桶应声落地。倒不是因为被海沙爷吓成这样。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的顾晓春,正直直地盯着从门里伸出来的一只类似于人手的肢体! 在头顶惨白的灯笼下,只见那只滴着莫名浓稠液体、已经严重变形了的手臂,用一种极其怪异的佝偻姿态,向下探寻着,最后一把握住了黑木桶的把手!这一下看起来着实于用力,手臂上那滴滴答答的浓稠液体,居然也被甩进了下面的汤饭之中。同时,那种吱吱嘎嘎的怪异响声,又开始愈加频繁起来。 目睹此情此景,顾晓春只觉得喉咙处一阵阵的干呕。 “那,那是什么?” “江湾那边儿的人活到现在的都这德行……”海沙爷踢了一脚黑色木桶,又对里面呵斥道,“又浪费一天粮食,祝你们明天早上醒不过来,直接托生!浮生无量天尊!” 海沙爷说完,转身朝顾晓春睙眼使了个眼色:“还想进去看吗?” 顾晓春定了定神,神色凝重地盯着那只带着黑木桶慢慢缩进门里的手臂,点了点头:“我必须看!” “好好,嘿嘿……”海沙爷冷笑着也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递给了顾晓春,“拿着吧,把嘴和鼻子挡上,俺就不进去了。” 顾晓春接过黑布条,拿到眼前,便立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青叶?黄苓?好像还用什么东西泡过了,您又加了什么?”顾晓春疑惑地看向海沙爷。 海沙爷直接晃了晃脑袋,甩动着脑袋上的小辫儿也跟着摆来摆去,紧闭着眼睛,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 顾晓春无奈,还是把黑布系在了脸上,随后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着,再怎么说,于素一个女人说进去都进去了,自己怎么能就此退缩。况且一切真如自己所料,那么再寻找小汤圆的位置就不难了。 随着一盏惨白色的白纸灯笼首先没入漆黑的东厢房后,顾晓春也慢慢探身而入。这座厢房其实在外面打量起来,空间不算小。可此时屋子里,除了白纸灯笼能照出四周浅浅的一圈轮廓外,可以说其他地方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走进屋子的那一刻起,即便是隔着黑布,顾晓春也闻到了一股比外面强烈百倍的腐臭气息。同时他发觉刚刚那种吱吱呀呀的怪异声音,又戛然而止! 不过,整间屋子里并没有因此而安静下来,只不过另一种声音显露了出来。侧耳细听,这是一种类似于吃饭时吧唧嘴的咀嚼声音,可是顾晓春再细听起来又是那么的无力,似乎正在咀嚼着的口腔里总一种有粘连感的状态。 顾晓春凝神辨别,声音就传自于自己斜前方的东南角。于是,顾晓春将灯笼迅速移动向那个方向。瞬间!映入眼帘的一幕,让顾晓春浑身汗毛倒竖!一层冷汗从头顶袭遍全身! 如果说一具不管腐烂了多久的尸体,尚且还有人形可辨,那么此刻眼前顾晓春所见之物,真的就是一滩烂泥一样的东西。此刻的顾晓春完全看不清,眼前这团黑乎乎的“东西”的四肢是处在一种什么姿势,能让其看起来像一滩烂泥凝固在角落里。顾晓春只能看到一团“污秽”而已。顾晓春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两步。 那团“污秽”像是瞬间受惊了一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行动方式,往墙角里又瑟缩了一些。动作之迅速有点儿出乎顾晓春的想象。顾晓春这时忽然发现有两个黄色的反光点从那团黑色“东西”的某处翻了出来。 那是一双眼睛吗?顾晓春暗自问自己。而此时,那双眼睛也正在惊恐地看着自己! 与此同时,渐渐地咀嚼声停止了,转而那团东西又发出了之前的怪异磨牙声。 “我没有恶意的……” 顾晓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轻轻地放下灯笼,微微俯下身,试探着又往前挪动了几步。在此过程中,顾晓春明显地感觉到了,对面那团“东西”开始发抖,像是非常惧怕自己的样子。 “你别害怕,我是大夫,家住在南市,我只想看看你得的什么病,没关系的,请你相信我……”顾晓春就这样用安慰的口吻,继续接近着对面的“东西”。 当顾晓春说出自己是大夫时,那双黄褐色的眼珠,突然连续眨了好几下。紧接着,就在顾晓春与其还有一步的距离时,突然间!就像一只行动迅速的大蜘蛛一样,居然蹿了过来!“唰”地伸出一只还沾着米糠的畸形如鸡爪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顾晓春的左小腿!同时开始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顾晓春随之浑身便僵住了!同时,他也极力克制住了想要再次呕吐的感觉。良久,他慢慢低下头。 “别激动!没,没事的,没事的……”虽然顾晓春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但是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他似乎已经能感觉的到,眼前这个不成人形的人,瞬间好像燃起的求生欲。 “别担心,我看看……”顾晓春继续安慰着这个人,然后索性从一旁的灯笼里拿出蜡烛,蹲下来,凑近了观察那人的手。 “关节变形,肿胀,看起来像是鹤膝风,但是皮肤为什么又这么僵硬?”顾晓春仔细打量着这只依旧死死抓住自己小腿的手,他轻轻将手搭在了对方大约的手腕处,“心肺气虚,奇怪,脉象没有明显的细涩,肝肾的气血运行好像更活跃了。” 顾晓春正自言自语地诊断着,对方那人忽然十分不安“呜呜呜……”地叫得越来越急促。紧接着,那人居然将抓住顾晓春的手渐渐松开了,然后,开始慢慢把整个身子朝顾晓春探了过去!就在顾晓春端起蜡烛,也想看清对方的样貌时。忽听院子里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顾晓春——,里面的人不能碰——!” 就在顾晓春一愣神的功夫,他对面那个人似乎也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瞬间发出一种近似于野兽的嚎叫!随即失控一般地扑向了顾晓春。顾晓春躲闪不及,失去重心,向后瘫坐在地!下意识用烛台抵向那人! 两相挣扎与撕咬之下,顾晓春还是被完全扑躺在地。糜烂而外翻的整张嘴,粘连着掉出一截粉红色的条状东西,垂落晃悠在顾晓春的面前! 那是人的舌头吗?! 顾晓春瞪着惊恐的眼,已经忘了呼喊!被施了咒似地眼睁睁地看着那肉条一般的舌头,慢慢滴下那黄色的涎子在自己的脸上!蜡烛此时掉落在地,逐渐引燃了地上的干稻草。慢慢地,整间屋子也变得更加明亮了起来。把顾晓春按在身下的那人,像是怕光一样,忽然开始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也就是在这时,顾晓春也看清了扑在自己身上的人的真面貌。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此时有第三个人看来,一定会认为顾晓春已经被这人的丑陋所吓呆,可是更确切地说,这时的顾晓春其实是被自己刚刚所听到的那个故事的内容所震惊! 面目漆黑,变形凸凹的五官,黄褐色如动物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海沙爷在战场上见过的东西?! 顾晓春还没来得及再做反应,扑在自己身上的那东西,就被一根木棒狠狠抡倒在一边! “顾晓春!你疯了吧!什么都就敢碰啊!……” 仰倒在地的顾晓春,倒看着火光下云珂那气鼓鼓的脸,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庭院内,于素、云珂、顾晓春把海沙爷围在当中。而海沙爷依旧满不在乎地抽着烟,低头捻着自己的小辫儿,眼皮微抬,打量着云珂。一旁的东厢房,此时还往外冒着阵阵的白烟。 “我说你这小姑娘,咋这么胆大包天,不是俺拦着,你能把这房都拆了。”海沙爷虽然说着埋怨的话,可是语气上都是调侃的意味。 云珂使劲儿地拍了拍满手的黑灰,毫不示弱地盯着海沙爷说道:“这些都是当年,江湾地区病毒泄露的受害者,他们都惧怕光,通身溃烂,失去了视力,您也早就知道,是吗?” 暗自惊讶的顾晓春听着云珂的话,就是一愣,虽然还不晓得刚刚来到这里的云珂是怎么和自己得出了同样的猜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连串的孩童失踪事件,也和江湾搬迁的沪上卫生试验所有关吧?”顾晓春看向于素,一时意气,索性公开发问。 于素没有回答。海沙爷却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没错,水鬼只是障眼法,行了吧,嘿嘿……”海沙爷朝顾晓春和云珂微微摇了摇头,同时又瞄了一眼冷着脸的于素,“既然来了官家,那就听官家的,不过,俺还得说一句,你们把那两个孩子抬走,别祸害俺们这义庄上下十几口子,另外俺再奉劝最后一句,妖物上了身,后院那两个‘小鬼儿’,不抓紧殓了,两日之内,必出祸事。” “哼!”于素冷哼一声,摘掉口罩,随后扔掉,转身看着海沙爷,“海沙爷,您在这里年头也不短了,怎么想起来管这种闲事?” “长官,俺就是个乡下人,就是在这破的地方讨口饭吃,有些事俺只能宁可信其有啊,俺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得好,既然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怎么还往这地方领生人呢?”于素说着抬手指向身后的西厢房。 “你认识他?!” 海沙爷的脸色紧跟着也是一变。于素只是冷然一笑。 顾晓春也与云珂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是一惊!不过云珂转头看着于素决然的表情,心里更是着急。况且这个于素看样子可不是来还人情走过场,反而倒像是有所准备!可是眼下又没时间把自己刚刚所知道的都告诉顾晓春。 这时,于素突然转头对顾晓春开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多说无用,让老爷子先歇会儿,我们现在还是再去看看那个地洞吧。” “好!”顾晓春朝于素点点头,然后拉着云珂走到一边,“云珂,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和她去就行。” 云珂瞪着眼睛,咬着牙对顾晓春嗔怒,这才有时机告诉顾晓春自己刚刚知道的事:“顾晓春!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外婆说江湾那边的卫生所都被日本人控制了,义庄里还有实验幸存者的事情不能传出去!” 顾晓春一听到幸存者这三个字,眼神一凛,下意识地看向了于素和海沙爷。这两个人,一个三缄其口,惹不起,一个满嘴鬼神,看不透。 云珂紧抓住顾晓春的胳膊:“我得和你一起去!” 于素看了一眼手表,朝门外走去,冷冷地丢下一句:“我来这里不是看你俩在棺材堆里卿卿我我的。” 顾晓春无奈只得和云珂一起跟了上去。 海沙爷独独望着云珂和顾晓春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嘱咐道:“记住——,子时不回来,我就动手殓人了。” 出了义庄,顾晓春和云珂坐上了于素的黑色轿车,开始沿着河堤小路一路朝东北方向开去。车子开在城外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有些颠簸,顾晓春坐在于素的驾驶位置身后,目光投向窗外的黑夜。云珂的一侧正对着不远处的城墙,此时间,行人已然十分稀少了。三三两两的,也都是往城里赶,城内还时不时传出几声尖利的警哨声。 “你们知道海沙爷是什么背景吗?”于素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坐在后座的两个人都面面相觑,顾晓春随即对着云珂微微摇了摇头,本来是想自己搪塞于素,不料,云珂先开了口。 “谁认识他啊,一个看义庄的怪老头儿。” 云珂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晓春神色紧张地朝云珂使了一个眼色。两束眼神相对的瞬间,顾晓春看着云珂闪烁的目光,就觉知道了云珂并没有说实话,自己暗自也很奇怪。 “呵!”于素对着后视镜讪笑了一声,然后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仪表台上的手包里摸出一包烟,熟练地为自己点上了一支,转而面无表情、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那你们了解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顾晓春就立刻警惕了起来!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仪表盘上那只被塞得鼓鼓的、只拉上了一半的手包。而就在那只包的拉链开口处,似乎隐露出一块闪着蓝黑色金属光泽的东西。顾晓春在这一刹那间,脑子不停在飞快地思考着,他慢慢移到了后座的中间位置,下意识地握紧了云珂的手,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谢您能帮我们。”顾晓春使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于素摇下车窗,扬起嘴角。呼呼的冷风灌了进来,也吹得于素帽檐下的发丝有些凌乱。 “你们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您到底想说什么?”云珂直接问道。 “你们知道我在西厢房里见到什么了吗?”于素继续问道,语气在冷风里似乎也显得格外冷冽。 “应该也是江湾试验所的病人吧?”顾晓春试探着回答道。 “不,我见到了鬼。”于素轻描淡写地说着,脚下可是利落得很,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子此时已经停在了县城西北门外的河滩旁。后座的顾晓春和云珂由于惯性向前一耸,正好撞见了回头冷笑着的于素。两人握着手的瞬间都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于素拿起手包,拧亮手电筒,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海沙爷说得对,这并不是简单的怪病,也并不是简单的孩童失踪,而就是活鬼。” 活鬼这两个字,顾晓春是第二次听到,第一次是海沙爷在那两个孩子的遗体旁说的。恍惚间,顾晓春觉得这个于素和海沙爷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关系。 “……您和海沙爷认识?”云珂随着于素先下了车。 于素没有回答云珂的话,而是把手电筒递给紧跟着下了车的顾晓春。 “带路吧。” 顾晓春看着于素,迟疑了一下,心里暗道不妙!自己怎么能任凭云珂任性带着她来呢?!现在于素明摆着是会拿云珂要挟自己的!无奈之下,顾晓春只得接过手电筒,从于素身边走过。 云珂这时也快步绕过车子,跟到顾晓春身边。于素就在后面看着,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后跟着两人走着。 三人走了一会儿,便就进入了那片熟悉的芦草丛中。可是走着走着,前面的顾晓春忽然渐渐放慢了脚步,同时用疑惑的语气说道:“奇怪,怎么回事?应该就是这里啊?!” 云珂这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河滩,又转头望向了右侧的城墙,当即也是脸色一变。 “没错,是这里,我当时记下了河滩的位置和城墙距离西北门的距离。” “也就是说,你们,当时被鬼迷了?”于素手插着风衣兜,语气却很平静。 云珂转身看着一脸戏谑的于素,气鼓鼓地说道:“您能不在这时候开玩笑吗?” “怎么不可能?我说过,你们昨晚遇到的,就是活鬼。”于素说话间,左手从风衣兜里掏出手包,右手缓缓伸了进去…… 十四、 家的记忆 五个小时前。 临近傍晚,小楼的客厅里,支起了一张沾着厚厚灰尘的圆木桌。云珂用抹布在桌面上一抹,露出淡淡的粉棕色橡木亮油。一道模糊的笑脸,也立刻映在桌面上。云珂记得外婆说,饭桌是一家人最聚人气儿的地方,而且桌面上不同的位置,也凝聚着每个人不同的气味儿。一家人吃得也就是这个味道。 “囡囡,坐到外婆这里来!”外婆亲热地搂着云珂的肩膀,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满眼都是幸福满足。 “晓春,怎么没有进来?”云素怡端着一碗汤走来过来。 “额,他——” 还没等,云珂编出理由,外婆便开口道:“他说得回罗善堂一趟,还有我听他说啊,他爷爷的腿脚真的是越来越不方便了,一会儿晚上让云珂送过去一些我拿来的醉鱼也就是了,晓春爷爷还好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孙子。” 云素怡看了一眼云珂,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外婆说道:“吃饭吧。” “来——,我尝尝你妈妈做的蒸米藕片。”外婆说着夹起来一片粘着糯米和青虾肉的藕片放在嘴里,快速咀嚼着,“嗯——,不错,素怡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虾肉也鲜得很。” “那是!阿宝娘捞河鲜的本事那可是南市一绝!”云珂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半,也夹起一片藕片放在外婆碗里,“唉,只不过河里的虾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少了,外婆你吃这块虾肉肥的!” 云素怡端着碗,对外婆只是微微一笑。 外婆见状,立刻用额头轻轻抵着云珂的头:“你看,我这个老太婆夸她,她都不骄傲了,没意思,来!你这个宝贝女儿快夸夸你妈妈!” 云珂看着外婆可爱的表情,倒是忍俊不禁:“外婆,谦虚才使人进步呢,骄傲使人落后。” 外婆听了云珂的话,倒是扬起下巴,竟有些稚气般地摇摇头:“谁说的?适当的骄傲才使人自信嘛,你妈妈小时候,我可愿意夸她了,不信,你问她啊!” 随后,云珂和云素怡的目光,再次相对。可是两相对视间,除了不知所措之外,就只还徘徊着一丝尴尬而已。 外婆左右望了望这对母女,然后非常可爱地一拍手:“噢——,一对母女有一对母女的过法,我老太婆也是糊涂,呵呵……” 云珂看着乐呵呵的外婆,歪头微微皱起了眉:“外婆,我猜您是不是得了返老还童的病啊。” 云素怡这时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云珂,见云珂正和外婆两人笑着对视着,表情都顿时有点些僵。云素怡的目光停留在云珂身上,显露出一丝担忧,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云珂和外婆又突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唷——真是我们家的细精鬼!” “外婆,您要是能真返老还童就好了……”云珂轻轻顶了一下外婆的肩膀,眼神有些迷离。 “镇上,最近怎么样?”云素怡突然像是在岔开话题。 外婆微微叹了口气:“乡下的地是彻底荒了,开始几年,战事刚起来,大家都荒着,不想给日本人留下粮食,可是后来整个杭州都失守了,家里那些土地自然趁乱被划进了治安维持会那些乡绅们的口袋,我也就遣散了佃户伙计们,和你方叔、还有成娥嫂,搬回了镇外祖宅的老院子里,看不见那群人在镇子里折腾,也落得个清闲嘛。” “我还没去过祖宅呢!”云珂拉着外婆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外婆亲昵地刮了一下云珂的鼻翼:“你可是在那儿落生的呢,有机会外婆一定要带你回去看看,当年你妈妈生你可是遭了老大的罪啊。” 外婆说着,却将心疼的目光投向了云素怡。而云素怡眼神略显闪烁地避开了外婆的目光,反倒是显得有些接不住这火热、疼惜的目光。云珂听着外婆的话,神色一时间也有些疑惑,一时低下头自己嘟念起着回想起了什么。 “素怡,你不记得了吗?云珂出生那晚,已经是连下了七天的梅雨了,房间里,我让成娥嫂烘了两个炉子,在你床边,你是从早上一直折腾到半夜……” 外婆说着说着,云珂忽然发现外婆的眼神渐渐发虚,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云珂看着云素怡,口中含糊着刚想问出口,便被云素怡的话打断了。 “老宅子,院子倒是宽敞得很,父亲的菜园还在。”云素怡突然像是自言自语道。 “你父亲种下的樱桃树还在哩!小樱桃个个酸甜可口,红艳欲滴,蛮好看额的,素怡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最爱吃了,你总爱让父亲抱着你,摘樱桃吃……”外婆的笑容依然僵滞。 “妈,喝碗党参汤去去寒,”云素怡说着,俯身把热腾腾的汤碗放在外婆面前,“听说张甲长也挺照顾咱们家的。” 外婆喃喃地叹道:“张甲长这个人,好人呐,只是,好人都难做,这世道还要让一个好人去做多少有违自己心意的事儿呢。” “所以当世,好人都命短。”云素怡苦笑道,眼神怅惘地注视着自己的饭碗。 “要不,外婆!您这次还是直接留下来吧!”云珂的话刚一出口,她便下意识地看向云素怡。 因为云珂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决定般的口吻,似乎不太合规矩。 云素怡也从来不是严厉的母亲。不过一旦涉及到整座小楼的生活,云素怡的权威,是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的。 没错,这才是小楼的规矩,这不是官宦显赫人家那么多的礼节修养。也不是寻常人家的规矩,比如多半会是父母在一些方面要求孩子如何去做,言行举止,待人接物之种种。 上述这些规矩,其实,聪明伶俐的云珂从小到大,便能通情识人,自然察言观色之间便懂了,并不需要云素怡刻意如何去教。这其中也是因为,云珂在来看,认识云姨本身,以上那些就应该是必备的人情技能。 而真正属于小楼的一条最重要的规矩就是——凡要进入小楼的人,不论时间长短,必须得经云素怡的允许。任何人都不例外!这句任何人都不例外,是云素怡对云珂亲口所说。因此,直到现在,一向在学校人缘不错的云珂,却还没有让一位要好的同学踏入过小楼的院子。 而正因这对母女若亲若疏的微妙关系,云珂把外婆列为任何人之中,自然也不是多心之举。云珂遵守着这条属于小楼的规矩,也不问,也不驳,而且在她的心里,倒还真不是畏惧这条规矩,更确切地说,云珂害怕的是,如果破坏了规矩,也许就会给自己或者朋友带来什么难以想象的后果,即便是云素怡对于后果,只字未提。 此时,云珂望着云素怡依然平淡如水的眼神,心里有些意外。云姨这是默认了?云珂在脑海里,却又涌起那个曾经做过的奇怪的梦。 梦里,水汽缭绕,她隐约看到云姨在一浴室里。云姨穿着睡衣,背对着门缝,迈入浴缸,再缓缓褪去被浸湿的缎青色睡衣,露出了那出釉玉瓷般滑嫩的后背。这一幕即便是在梦里,也会让身为少女的云珂,不禁面红耳赤起来。就在这羞赧错愕之间,云素怡却一丝不挂地就像掉进了深海一般,瞬间消失在浴缸里。云珂紧走几步,来到切近,却发现浴缸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又感觉母亲就在身边,不无处不在…… “囡囡!” “额?!外,外婆!……” “吃这个青笋,蛮清香爽口的。”外婆夹了两根洁白的青笋放在云珂碗里。 云珂低头夹起来。这时,云素怡也默默地夹了一个糖心蛋放在了云珂的碗里。云珂嘴里的青笋,啪嗒掉在了碗里的糖心蛋上。 “妈,一楼的琴房我已经收拾好了,您只管住下来吧,医院的同事也跟我说,您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听着云素怡的话,云珂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却看到云素怡正在低头吃饭。云珂的表情,顿时,从短暂的惊喜到少了几分莫名的期盼。 “素怡,你以后也可以练琴的,我很喜欢听,从前,你还记得吧,我听你的琴声午睡得特别香甜呀!” 外婆说着还哼起了调子。 云珂在一旁听着,低头掩嘴笑着。云素怡嘴角也微微扬起,则看向饭厅琴房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一丝审慎的意味。 “您喜欢听什么?”云素怡慢慢转回头问外婆。 外婆朝云素怡露出慈爱的笑容,玩笑着说道:“你怎么能忘了呢?” 云素怡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该忘记和不该忘记的,都搞混了吧。” 饭后,云素怡独自一个人在厨房收拾。云珂站在厨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云素怡从容的身影,耳畔回荡着刚刚在饭桌上云素怡的话——该忘记和不该忘记的,都搞混了吧…… 这一瞬间,云珂心里竟然莫名涌起一种想要去拥抱住云素怡的想法。可是,下一秒,自己却立刻在心里又打了一个哆嗦! “珂儿——来——” “好——”云珂不舍似地又望了一眼云素怡,这才应着外婆的呼声,小跑向了客厅。 就在云珂转身的一刹那,云素怡敏锐地抬起头,用一种像是略带歉意的眼神盯着云珂。这同时也是一种绝不会映射在云珂眼中的目光,虽然从小到大,云珂的背影从不缺少这种目光的保护。 “我家珂儿是不是有心事?”外婆的声音忽然低下了很多。 “外婆,我遇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云珂欲言又止。 外婆只是轻轻地握住云珂的手,缓缓地摩挲:“珂儿啊,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外婆和妈妈都是你值得信任的人。” “外婆,您相信这世界上有,有鬼吗?”云珂故意压低声音。 “相信呐。” 云珂没想到外婆不假思索地回答,心里反倒有些乱。她望着外婆平静而略显幽深的眼神,并不觉得外婆是在敷衍自己,事实上,从小到大,外婆也从没这么做过。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得遇到一些会让自己怀疑生老病死的奇怪事儿嘛,只有经历了这些个事儿啊,人才能明白活着是多么不容易。” 云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外婆,那我晚上在您被窝里,好好讲给您听。” 外婆慈爱会意地点点头,轻轻地又松开了云珂的手。 “外婆,那我先走了。”云珂看了看壁炉上的挂钟,站起了身。 “去哪里?” 云素怡的声音自门厅穿透而来,云珂竟然听出了一丝急促的气息,瞬间便愣在了原地,面色恍然地转过身。 “我,我去找晓春哥。” “去找晓春,衣兜里怎么还揣着电车票?你去了公租界那边?是吗?”云素怡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厅口的衣架旁。 “我——”云珂猝不及防,内心此时十分惊讶于云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珂儿,是有晓春陪着一起走吗?”外婆突然问道。 云珂急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却连连冲着云素怡点头:“是的呀!” “那就好嘛,可得早些回来!” 外婆的话音未落,云素怡不容辩驳的声音同时响起:“晚上外面太危险。” 云素怡没有走开的意思,云珂自然是也没有动的。 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云珂猛然低下头,目光惊恐且游移,默默地朝楼梯方向走去。外婆讶异地看着云素怡,她不明白为什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让刚才还满脸笑意的女孩儿,噤若寒蝉。 在看着云珂上楼后,云素怡默默地走回到了厨房。外婆心里,非常难过,她心疼孙女云珂,更心疼女儿云素怡。那是一种,同为女人,才能感受到的凄苦之感。 外婆轻轻把云珂的房门推开一道缝,见云珂正对着窗台像是在发愣,随后,她便慢慢挪进来,然后走到云珂的床边坐下。 “珂儿,你到底要去哪里,你妈妈是不是知道的呀。” “外婆,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因为这件事就是说不好的蹊跷!先是一个阿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然后就是——总之,哎呀!我就是不想您有一点儿事的!”云珂委屈地说道。 外婆轻轻抚拭着云珂眼角的泪,柔声说道:“那就好好再和外婆说说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随后,云珂就把从昨晚找小汤圆,一直到今天上午去了沪西警局的事情说了一遍,也包括云珂几次遇到的那个若即若离、似真亦幻的黑影与“老妪”。 话说完,天色已暗了下来。外婆坐在云珂身边,一直静静地听完。那依旧慈祥白皙的面庞,也不知不觉地有一半隐进了黑暗中。 “一定不能去……” 外婆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坚定,却有气无力起来。这时,云珂见状,还是有些后悔对外婆说了神秘黑影和纸人“老妪”的事,于是,便下意识地转过头想安慰外婆几句。 可是不料,却看到了那张脸!而就是这一眼!瞬间使得云珂心脏狂跳不止!而整个身子却像是被挑动着的皮影,只能僵硬地向后仰去,而接下来更让云珂没想到的是,外婆猛然间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云珂的双手。 “珂儿,我们一定要去把晓春带回来!他还小……太危险了!”外婆紧皱着眉,眼神有些迷离,忽而,神色又恢复了正常,“……珂儿,我,我想说,不能让晓春再固执己见下去了!他和那个女警察待在一起也不安全!……” “我们?……” 刚想挣扎的云珂,忽然愣住。没错,外婆的声音,无比真实,清晰而坚决,她刚才说的是——我们? 这个我们指的是谁?晓春还小?这又是什么意思?而且,刚刚还不让自己犯险,怎么这会儿又改口要带着我去把顾晓春带回来?云珂一时间觉得外婆突然变得十分奇怪,不由得再聚拢目光打量着外婆。 外婆的面容,认真且依然慈祥。难道刚才那个面如死灰的老妪的脸,又只是幻觉? 当然!不然呢?……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晓春这孩子我是知道的,拗得很,什么事也喜欢硬撑着,晓春也是绝不会让你犯险的,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吧?” 云珂点点头,定了定神,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默念着:一定是有什么可以解释这幻觉的方法!忽然,云珂脑子里灵光一闪!看着外婆的眼神突然发亮。 难道外婆还知道些什么! “外婆!您真的知道我和晓春遇到的是什么吗?!”云珂追问道。 “那些孩子为什么失踪,我不清楚,不过……”外婆说到这里,忽然松开了云珂的手,自己茫然地将目光头像从窗外,“但是城西那座义庄和江湾试验所都是不详之地。” “江湾试验所?”云珂对江湾试验所的认知,只停留在同学私下的恐怖相传中。那是一座无比神秘而恐怖的建筑。相传靠近那座楼的人,都会被里面的孤魂恶鬼摄去了魂魄。 这时,外婆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台边,推开窗子。晚风沁凉,恰如老人此时的叹息。 “那个时候你还小,我,我……记得我从杭州来看你们,可是还没等进县城,四外就打起了仗,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人群,紧跟着租界就戒严了,我不得已一路只能跟着人群到了闸北躲避,幸亏身为裁缝铺老板娘的成娥嫂收留了我。” “您就是那个时候认识成娥嫂的?” 外婆点点头,回身把肩膀上的毛流苏披肩,披在了云珂的身上。 “仗打了几天,枪声渐渐远了,我也心想着快点儿平息,我就能去找你妈妈了,所以每天就奓着胆子,趴在二楼窗户上,向外面望,正巧裁缝铺过街的斜对面就是江湾试验所,卫生局那时候已经搬进了公租界,试验所的楼是空的,可是有一天傍晚,我在二楼忽然望见一队穿着白大褂的日本兵进了江湾试验所,那些日本人看起来都行色匆匆的。” 外婆在窗台前深情地说着,那远望的神态,就像是在还原当时的情形一般,“那座楼只进人,却从不出人,后来,军车又拉过来了两个日本方士模样的人,穿着黑袍子,戴着高高的黑色帽子,很像日本教派的狩衣。” “寿衣?是小说里写的僵尸吗?”云珂好奇地插问道。 “不,是狩猎的狩,日本方士穿的一种道袍。”外婆喃喃地说道。 “日本方士?他们想做什么?”云珂听罢,心里就是一惊!黑袍子?她不禁想起了昨晚那个黑影。 外婆颓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你外公当年也信佛,早年又去留过洋,曾经给我看过那边寺庙和神社的一些照片,所以我认得几分日本教派的装束,不过你外公跟我说过,日本教派分立复杂,有些又亦正亦邪,他倒是和我提起过一个什么……神道教……” “那——您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了吗?” “四周把守森严,没人敢靠近过去,可是我在二楼隔着帘子偷偷地望过几次,发现自从那两个日本方士进去后,每到夜深,对面那个试验所里就会发出可怕的叫声。” 云珂能清楚地看到外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所充满的恐惧。这是云珂第一次看到外婆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是什么声音?”云珂试探着问道。 “外婆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绝望、又令人着魔的声音。”外婆用微微颤抖的气息说道。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你妈妈的医院,这才知道,你妈妈为了照顾你,已经三天没去上班了,我当时就更是着急,放下电话就往租界赶,一次不让过!我就第二天再来!可是就在往返这几天里,我无意间发现了那群日本人开始从江湾往城西北义庄运死人,有的用白布盖着,白布已经洇透着血迹,上面还带着黄色,装在麻袋里的,居然还能清晰地看出一个人挣扎的轮廓!每天都有,后来听人说,即使是尸体,也要先烧再深埋,白天夜里都在烧……” “那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 云珂这时也意识到了外婆话语中那不寒而栗的深意,那个义庄东西厢房里面的可怕病人!云珂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地蜷缩起来,抓紧了披肩。 “是啊,进去之前,已经被搬空的一座楼,哪里来的这么多死人,造孽,阿弥陀佛……”外婆轻轻摇了摇头,捻动着掌心里的手珠,“没人知道那些死人从哪里来,有人说是战俘,有人说是抓来的老百姓,还有人说,那根本就是日本方士从很远的地方带来恶鬼,日本人养的‘活鬼’。” 当云珂听到“活鬼”这两个字时,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地洞里的一幕幕!尤其是那口黄泥坛子里露出来的孩童面孔。一面希望找出解释这一切的真相,可实际上,另一面却正相反,云珂已经不知不觉地怀疑起了自己,转而似乎想要认同那些可怕的想法了。 这便是云珂自己感到最不寒而栗的地方。 “外婆——” 云珂再一抬头!居然看到外婆有些身形不稳,正无力地靠在阳台栏杆上,手抚着额头,表情十分痛苦。 “外婆!您怎么了?”云珂惊慌跨步过去,一把扶住了外婆,“您不要想了!是我让您担心了……我让您担心了!您好好躺下,我下楼去叫云姨。” “要找回来……我没事儿,就是有些累,歇一会儿,外婆就带着你去找晓春……云珂……等着……”外婆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急迫,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云珂轻轻把外婆扶到自己的床上,盖上毯子,看着外婆慢慢地就这样呢喃着睡了过去。云珂望着外婆紧皱的双眉,眼睛里似乎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光亮。随后,云珂打开自己的衣柜,在柜子底下,翻出了一套男学生的校服,迅速给自己换上。 “外婆,我一定把晓春找回来!”云珂站在门口,又回望了一眼外婆,随即压低了帽檐,转身而出。 “……囡囡!叫上妈妈跟着一块去吧——!” 在关门的刹那,本来心急如焚的云珂在听到外婆的这句梦呓似的叮嘱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心里疑云乍起:“云姨?也知道这些事吗?” “……你妈妈会倾其所有保护你的。” 听了外婆的后一句话,云珂眼神里没有太大的波动,她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跑下了楼。 “……外婆不舒服,您快上去看看——!”云珂的声音在门厅一纵而过。 当云素怡从厨房快步走到门厅窗前,看到的已经是云珂冲出院子的身影。此时,云素怡的眼神里闪烁而过一丝波动,随即转瞬间又归为平静。她只是默默脱下围裙,穿好外衣,提起了自己的那个小药箱。 十五、 纸人抬尸 “于处长!” 云珂在城墙荒草丛中的这声惊呼,犹如黑夜里的一声尖锐的鸮鸣,闻者心惊,却又无处可寻。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浑身僵直的云珂,在晓春怀中,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一块冰了,仿佛一旦失去这个温暖的怀抱后,就会立刻冰封心跳,失去意识。晓春则好像也十分明白云珂的想法似的,紧紧闭着双眼抱住云珂,下颌用力抵住云珂的额头,将自己的后背朝向于素那冒着热气的无声枪口。 于素端着枪,歪着头,嘴角微微上扬,另一只手拿起手电筒,扫向对面两人的身后。那手电光恰似擦着顾晓春的脸掠过。她的目光虚离而冷彻,此时不知是在看云珂和顾晓春,还是他们身后的什么东西。 此时,顾晓春忽然听到了一阵时断时续的低沉喘息。 顾晓春猛然睁开眼,目光寻声扫去。声音的来源,就在对面不远处的草丛里。 “什么声音?”也听到了的云珂颤抖着问道。 “果然还有一只。”于素的声音平静之中,还带着一丝嘲讽。 “还有一只?!”顾晓春回过身,护住云珂,紧盯着走过来的于素,“你知道洞里的是什么东西?” 于素放下枪口,朝顾晓春淡然一笑:“有担当的男人,还是很有魅力的。” 这时,云珂从顾晓春身后走出来,郑重其事地对于素说道:“于处长,我们只不过就是想找小汤圆太着急了,我觉得我们特别不应该这么麻烦您,您能不能——” “不能了。”于素斩钉截铁地说道。 三个人随即沉默了五秒钟。此时,云珂已经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和顾晓春从一开始就上了于素的套了,或者说,唐瑶的表哥,还有唐瑶……一想到这里,云珂不觉全身发凉。 而顾晓春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激怒这个女人,把云珂安全送回家。 顾晓春平复了一下情绪,先开口道:“您,您带我们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配合您就是了。” 于素朝草丛里扬了扬下巴:“很好,那就跟阿姐我过来吧,可别一惊一乍的。” 于素的做派好像是和之前冷若冰霜的样子,有了明显的不同。 随后,顾晓春、云珂跟着于素,走到了那喘息之声的来源处。草丛被拨开的一瞬间,顾晓春和云珂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物!这不就是和昨晚地洞里那只一模一样的野兽吗?虽然顾晓春和云珂听着呻吟声心里早有准备,但是此时亲眼再临,两人面面相觑,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眼前这条濒死的野兽,可比昨晚地洞里那只大了整整一圈!它此刻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三人,呲着冷森森的獠牙,可是,脑门上也正有一个汩汩往外冒着血的血洞。 “脑袋中了一枪,还能有口气在——啊……”云珂还没叫出声,就被顾晓春一把捂住了嘴。 而这时的于素,正将自己一只穿着皮靴的脚,狠狠地踩在了那只野兽瘪下去的脑门上。 “认识吧?呵!这东西也算是水獭。”于素一撤身,蹲了下去,一边说,一边用消音长枪管又戳了戳野兽的脑袋。 “这,这算是哪门子水獭?”云珂探头见野兽已经完全气绝,也奓着胆子蹲下身想看个清楚。同时,在心里对于素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崇拜。 “小姑娘,你不怕?”于素翻开野兽的嘴,一边查看一边说道。 云珂被于素说得一下又缩回了手:“额,这,不是已经被您打死了吗?” “我是说我啊。” 于素的眼神一下凝固住了一般。同时,于素又故意似地把脸靠近那只野兽的獠牙,看着云珂。 这次,云珂并没有被于素吓到,一脸好奇且疑惑地问道:“于处长,您是好人是吧……” 于素望着云珂,突然扑哧一乐:“呵!小姑娘,心眼儿可是不少啊。” “水獭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顾晓春忽然蹲在了两人中间。 于素也没在意,冷言道:“这是养在坟地里的水獭。” “坟地?所以我们昨晚去的那个地洞,是一座坟?”顾晓春下意识与云珂对视了一眼。 “严格来说,那不是,那只是它们看守的地方,我猜测可能是祭台。”于素说着,又从手包里掏出一把小匕首。 还没等顾晓春和云珂反应过来,于素简单利落两个动作。那头水獭就已经被开膛破肚了。于素熟练地用匕首的锋刃,在野兽的肠胃里左右挑拨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这只野兽的肚子在寒风中散发出腥臭的热气。 顾晓春看着眼前这个面冷手辣、深藏不露而又难掩妩媚的女警官,所做的事情,不由得暗自心慌。 这种心慌不只是一种权利与阴谋的畏惧,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羞耻感。在生活里,顾晓春所接触到的那几个屈指可数的女人之中,这个于素,无疑又是一个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存在。 是的,第一个是云素怡。 血气遇到火焰,也许本能上只会让火焰更加炽烈吧。这种心情有多复杂,此刻,顾晓春面对于素就有多紧张,多慌乱,多挣扎。少男和少女,同时面对成熟女人的魅力,少女有着天生的了解,少男则有着天生的敏感。 “你们相信人会变成野兽吗?”于素突然问道。 云珂看了看于素,又低下头看了看那只所谓的水獭。 “学校里讲,人,人本来也是野兽。” 于素笑着点点头,转而第一次柔声说道:“小姑娘,看不出来啊?还蛮会聊天的呢,呵呵,真的是你老师告诉你的?” “于处长,我们真的不太感兴趣您说的这些事情。”顾晓春再次插话道。 于素冷哼着站起身,俯视着两个人:“不太感兴趣?哼!那还屁颠屁颠地跟过来了!都说好奇害死猫,你们觉得猫会听劝吗?” 于素还是没接顾晓春的话,只见她拿出一只手帕,开始擦着匕首上的血迹。 “于处长,我们明白,今天见到的所有事,我们两个不会说的。” 于素看向顾晓春,轻舒了一口气,一边低头还在认真擦着匕首,一边柔声说道:“顾晓春,男,二十岁,祖籍南京,民国二十六年南京沦陷,避战来到淞沪上海县城,现与祖父居华界南市福昌里,云珂,女,十六岁,祖籍杭州,民国十六年生于淞沪法租界,与母亲云素怡现居法租界庆安街77号,母亲云素怡,先后毕业于协和医学院、海德堡医学院,现任上海公济医院外科主治医师。” 云珂和顾晓春听着这位于大处长,如此熟悉且流利地就说出了二人的家庭背景信息,心里止不住都快跳成了一整个儿!原来,于素早已经把两人调查了个明明白白,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呢?这个目的,似乎越来越透着一股超出两个人想象的范畴了。 顾晓春扶起云珂,将云珂护在身后:“于处长,我们只是想找到小汤圆那个孩子。” 于素则正色说道:“我会帮你们的,但是在这之前,你们两个要帮我一个忙才行,或者说,帮我,就是在帮你们自己。” “什么事?……”云珂问出这个问题的刹那,在心里又狠狠骂了自己怎么又这么多嘴! “跟上!”于素说着朝两人摆了摆手,然后开始寻着那只水獭的踪迹,在苇草丛里,继续向前走去,“大约一个月前,在浦东十六铺附近,有一艘船被劫了,里面都是新政府警署要员高官们的私货,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事,新闻界已经被压了下去,工部局也不像日本人占领之前那么嚣张了,可是就在总局稽查科的人彻底搜查船舱的时候,发现了两个坛子,里面分别封装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死状就是你们在地洞里看到的那样,而且那个孩子的嘴里还被留下了一张字条——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 “难道说,他们才是最开始的两个受害者?……”顾晓春自言自语道。 “那张字条是什么意思?”云珂故意问道,此时的好奇心已经完全占据了恐惧,紧走几步来到于素身旁。 “意思是邪神之木,盛开彼岸之花。” 于素的语气和刚才讲出的日语很像,似乎是在念诵着一个咒语。云珂紧锁双眉,悄声念诵起刚刚的咒语,完全忘了她是来带顾晓春回家的了。 “所以,警局不是不管接下来挑衅的这一连串失踪案,而是怕暴露?!更怕惹不起日本人?!”云珂依旧嘴快于脑子似地脱口而出! 顾晓春此时看着不知不觉陷入兴奋的云珂,心里暗暗叹息,很显然事情复杂得已经远比鬼神之力更可怕了。鬼神敬而远之即可,可是他人皆可为地狱。 “只能先暗自调查而已,仇还是要报的,毕竟那两个死者是一位高官的妻儿。”于素不屑地冷哼着,忽然站定了脚步,眼神看向面前的洞口,“我是苗族血脉,那些官老爷们竟然认为我精通巫蛊,天生能驱邪?呵!又加上我在日本警察厅留过学,所以这枚烫手的毒山芋就他妈的天经地义地落在了我的手里,找我秘密谈了一番话,对外还美其名曰提拔了我一个狗屁副处长。” 听到这里,顾晓春心里是千般万般地后悔!早知道事情牵涉至此!他就算自己跑遍江滨两岸,也不会找到于素,自己送上门来,现在还连累了云珂!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顾晓春恍惚间,一抬眼,眼前的一幕让他更是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这……这个洞是怎么出现的?!” 顾晓春此时来不及反应于素刚才所说的什么苗族巫蛊这些,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因为,此刻!眼前!又出现了的这个洞口,不就是昨晚自己遇险之地吗?甚至自己做的记号还在! 可是他不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转过的地方,还一无所获,怎么跟着于素走了一圈就又出现了呢? 而云珂同样面对这个洞口,只是稍显惊讶,然后就又迫不及待地追问起于素:“于处长,您真的会那些巫术吗?” 于素歪着头,煞有介事地重新打量着云珂:“小姑娘,没想到你还真上套啊。” “于处长,我觉得吧,既然这件事,你们警察局不想让别人调查,那么我和晓春哥怎么调查找人都是徒劳,但是如果我们真能互相帮助,那小汤圆的下落可能很快就会有的。” “云珂,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就是一个女学生!” 顾晓春狠狠拽了一把云珂的胳膊,虽然在心里,顾晓春认为云珂说的很有道理。 “你就不怕,我过河拆桥吗?”于素盯着黑漆漆的洞口,冷声说道。 “于处长,您也说了,我们没得选择。”云珂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一惊!就这么豁出去了? “于处长!小汤圆是我的徒弟,是我要找到他,您有什么吩咐,我都可以做。”顾晓春急忙说道。 “可是,刚才的事情,我是说给你们两个人听的啊。”于素慢声慢语地说着,转向少男少女,目露质疑之色。 “可是……我们到底有什么可以为您所用呢?”顾晓春严肃地问道。 于素背起手,朝两人又喜怒无常地笑了笑:“别紧张嘛,一个学生,一个郎中,一个在租界,一个在华界,还有什么比你们更熟悉租界内外,而又不被日本人怀疑的呢?” “日本人也……?”顾晓春话没说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凶手故意为之,日本人现在也知道并盯上了这一连串事件,他们似乎也在寻找什么。”于素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惧之色,语气一转,干脆地对两人说道,“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们听没听懂,不过你们两个只要记住两件事,一!你们已经上了我的贼船了,二!只有我能让你们两个平安下船,至于船往哪里开,听我的就行了。” “不然呢?”云珂问道。 于素凑近到云珂面前,微微翘起橘红色的双唇,吐出温热的气息:“姐姐我可是会下蛊的喔。” “于处长!我还是希望您能够让我配合您完成任务,我是大夫,也可以出入租界的!”顾晓春强压语气,还在争取。 “别出声!”于素忽然拉住云珂蹲下身!同时,闭上眼睛,警觉地朝左边的苇草丛侧耳细听着什么。 顾晓春见于素如临大敌的模样,立刻也俯下了身。 “于处长,是有人来了吗?是凶手吗?”云珂悄声凑到于素右耳边说道。 于素睁开眼,朝云珂使了一个进入地洞的眼色。云珂犹豫着看向顾晓春,顾晓春又看向于素。而于素朝两人一瞪眼!紧跟着,从后面捏着晓春的脖子,一个扫腿就将其推下了地洞。 顾晓春没想到于素的手劲儿居然是这样一个妩媚女子所使出来。毫无防备的顾晓春,趔趄着先栽了下去,紧跟着他的屁股就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于素一脚!最后,自己结结实实地就摔在了洞口底部。还没等他缓过来,爬起身。云珂和于素两个人几乎同时,互相抱着又落在了顾晓春的身上! “别出声!如果运气好,希望今晚能破案。”于素按住龇牙咧嘴的顾晓春,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件事到底和日本人有没有关系?”云珂焦急地问道,她此刻迫切地想印证外婆的话。 “我也不知道,不过当年江湾水鬼那件事……的确有日本神道教的方士出没。”于素一脸严肃地说道,随后,示意云珂不要再说话了。 云珂一听于素知道外婆所说的江湾那件事,心里涌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随后,三个人往洞里走了一段,将身子隐藏着洞口地道的拐角处。三个人刚藏好,就听到洞口顶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了踏踩沙地的“沙沙”声! 于素此刻用眼神示意顾晓春关闭手电,照顾好云珂,自己则收起枪,缓缓又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声音极其怪异的哨音。这哨音也不大,但是在洞里反射传到三人的耳朵里,非常的清晰,而且这种哨音听起来,不是尖锐的,也不是低沉的,更像是一只小飞虫嗡嗡嗡飞地进了耳朵里的感觉,会让人非常不舒服和敏感。 云珂此时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然后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探出头,望向洞口月光的方向。这一看不打紧,直接让云珂整个人立刻怔在了原地!双手更加死死地捂住耳朵,微张着口,不停地吸气。 只见在洞口下方,居然站着两个白衣纸人!这两个纸人不像之前的纸人老妪,那样惟妙惟肖,而只是那种非常平常的纸扎。人形轮廓,戴着黑色的六合秋帽,涂着夸张的红脸颊,微笑的红嘴唇,双眼无神地盯着三人所藏的地洞深处。两个纸人之间,还放了一个类似于担架一样的东西。而在担架之上,好像还躺着一个人!看起来不太像是纸扎。 在云珂身前的顾晓春突然一声低呼:“海沙爷?!” 随着顾晓春的这一声,于素同时冲出!顾晓春和云珂在这刹那间,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时,便看到那两个纸人猛然间燃起了两团熊熊的火光! 十六、 生死之间 “于处长!” 云珂眼见着于素被莫名骤然腾起的烈焰气浪紧逼到一边! 火光闪过之后,那两个被火焰吞没的纸人却开始“挣扎”了起来!此时,云珂又发现,那刚刚还显得十分僵硬的“挣扎”动作,居然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那扭曲的肢体,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两个真人在被烈火焚烧而痛苦地挣扎着! 云珂一愣神的功夫,顾晓春已经跑过去扶起了于素。这时,云珂看到勉强站起来的于素指了指已经燃烧起来的担架,又对顾晓春像是说了些什么。随即,顾晓春便毫不犹豫地冒着烈焰就冲了过去,他先是用脚踢开了两个纸人,然后拼命往担架的火焰上踢尘土,死命地往回拖! “我来了!”云珂见状招呼着,也急忙跑过去跟着帮忙拖着担架。 来到切近,云珂此时才发现,担架上的真的就是看义庄的海沙爷! “这老头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顾晓春拍了拍海沙爷头上小帽子蹿起来的火苗,说道:“于处长说他知道扎纸人的线索!凶手应该是想让他,连同我们一起被灭口?!” 顾晓春说着看向于素,而于素这时候可没有时间细想,只是朝两个人连连招手! “快往里走!” “那不是……”云珂望了望漆黑的地洞深处,昨晚可怕的记忆让云珂有些犹豫。 “快点儿!那些纸人烧起来的是毒气!” 于素一件严肃地紧走到云珂面前,将云珂往地洞里面推搡着。随后,于素又招呼顾晓春两人合力,用担架把海沙爷硬是拖进了洞的深处。云珂急忙走在前面为两人照着亮光。 当三人来到洞尽头的那个圆形土台子时,于素打着手电走到昨晚那个被云珂弄碎了底面的泥坛子前,迅速俯身闻了闻,又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掏出匕首连打带撬地把泥坛子封口处的泥封弄了下来。 “于处长,您这是……?”云珂站在于素背后问道。 “涂在脸上!能挡一挡毒气的!” 于素说完,就当着顾晓春和云珂的面,双手将一块坛口泥封捏碎,然后毫不犹豫地沾和着坛子里面渗出来的不明粘稠液体,竟然就那样直接涂在了自己脸上! 云珂瞪眼看着于素的这种种这些怪异的举动,不禁顿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不过,面对洞外面还不明的情况,又还搞不太清毒气是怎么一会儿事,不过,于素应该暂时和自己是一条船的吧?云珂心里打着鼓。想活命,眼下的突发情势,于素的话还是大可相信的。 可是在电筒光照下,当云珂又看到坛子底部那张诡异而僵硬的孩子的脸时,云珂实在有些下不去手!顾晓春则还在仔细分析着坛子里液体的成分。 已经是一个大花脸的于素,看到云珂和顾晓春这般磨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火了!气得直接急吼道:“都给我快动手!你们想死这里吗?!想陪这些小鬼,是吗?!真是一对木煞鬼!” 云珂被于素这么一骂,一时也不敢再贫嘴顶嘴了,一闭眼,“砰”的一声,也捶烂了面前的一口坛子的泥封。赫然!一只苍白如瓷娃娃的小手便出现在了云珂的眼前! 当即,云珂整个人就窒息冰冻般地僵在了原地,同时!她回联想起了记忆里那触目惊心的深深一幕!云珂看着那形似求救伸着的小手,心底里隐隐竟然升起愧意。 顾晓春此刻目光逡巡,像是看出了云珂的心悸,暗自一咬牙,学着于素的样子,团了一把泥,来到还愣着的云珂身后,喊了一声:“我身上这有解药!” “太好了!快给我一粒……啊!顾晓春……你个混蛋!……什么味道好恶心!” 云珂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捂着一脸泥!云珂叫骂着,可是一张嘴,涂在脸上的液体溅在嘴唇上!不得已又涌上一阵恶心,随即便跑到一边干呕了起来。 顾晓春情急之下,也再不理云珂的叫骂,自己也学着于素的样子急忙涂上了泥巴,紧接着,又给躺在一边的海沙爷涂上了一些。于素这时则警觉地贴在洞壁,侧身观望着外面地道的情况,并且让顾晓春把土台子上的泥坛子都摞起来。 云珂干呕了几下,还想回头再骂了几句,刚想张嘴,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和鼻子瞬间就是一阵酥麻!而且她同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灼烧般的辛辣味道,而且这股味道越来越浓重!最后,整个洞里已经弥漫开了类似于硝石般浓烈的刺鼻气味儿。 “毒……” 云珂气还没说出来,就被于素一把捂住了嘴。云珂盯着于素瞪圆了的眼睛,忘记了于素手上的污秽,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她觉得于素眼神里有一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东西,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有些像云素怡,但是更愿意让人亲近。 于素随后把手电筒打开,拉过云珂的一只手捂在光亮上,然后指了指顾晓春一边,用安慰的语气说道:“站过去,咳咳咳……” 于素对云珂只说了三个字,就猛烈地咳嗽了声起来!于素急忙掏出还沾着大水獭血的手帕,捂在了嘴上。云珂接过手电,借着手指缝里的光线,见于素所指,正是被顾晓春已经摞起来约有两米多高的泥坛子,心里好像明白了于素的用意。云珂也在学校里学过一点儿化学知识,自己揣测着眼前地洞里飘进来的毒气,可能比空气密度略大。云珂一边这胡琢磨着,一边急忙跑了过去,朝着泥坛子顶上爬去。 见云珂爬上去后,于素正也要跟着上去,回头再想招呼顾晓春时,忽然看到顾晓春也正巧朝着自己比划着! 只见,顾晓春又回过身,指了指土台子中央那个红色的小棺材!手电光落在他脸上,依然能辨识出拿惊愕的神色!于素见状,不明原因,无奈跑过去查看。此刻,顾晓春把土台子中央那个红色棺材挪开了一些,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不大的小棺材实际重量居然会有了几十斤沉,而就在这个红色棺材底露出来的部分,则显现出了一个直径约有五十公分左右的半圆洞! 顾晓春知道昨晚自己烧死的那只水獭,也许就是从这个地方钻出来的!不过,这时,更让顾晓春和于素惊讶的是,这个漆黑幽深的圆洞,正往里嗖嗖地向里面吸着凉风!于素拿出打火机打着,伸到了圆洞口的位置探了探。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不过,两人明显发现了打火机的火焰在不断地剧烈闪动着!闪烁了没几下,就“噗”的一声熄灭了! 这圆洞很像是一个天然风穴。这也是顾晓春招呼于素过来的主要原因。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于素便也很快明白了顾晓春的意思。随后,两人合力完全推开了红色小棺材,让这个“风穴”完全得以露出来!紧接着,于素和顾晓春这才急忙又跑回到了云珂这边,并且藏在了泥坛子堆的后面。云珂小心翼翼地站在泥坛子上向下望着,又不太敢用手电筒乱照,一时也不明白那土台子中央的窟窿到底有什么异样。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不上来?!” 顾晓春抬头朝一脸疑惑的云珂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云珂与顾晓春对视着,看到了对方眼里安慰的神色。云珂心里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这时,洞口方向忽然有光线照进来了! 同时!就在这股像是手电的光想下,云珂、顾晓春、于素几乎发现从延伸到所处洞穴的地道外,依稀正飘进来一股淡黄色的烟气。烟气先是在洞穴里弥散开一些,可是当飘到临近土台子附近时,这股烟气突然就急转直下被吸入了土台子中央那个圆洞里了。 云珂看到这里,突然间猜到了刚才于素和顾晓春在交流着什么了!就在云珂想低下头小声夸一夸顾晓春时,她又冷然间听到整个地洞里隐约回荡着一种怪异、连续的“呜呜”声!此时,那股黄色烟气飘了大概不到五分钟,终于开始逐渐变淡,直至完全被吸进了土台子下面的圆洞。 而那种怪异的声音这时也紧跟着停止了! 此时,云珂趴在泥坛子上,缓缓低头向下看去,发现顾晓春正在不住地揉眼睛,而于素则放下自己捂住嘴的手帕,转而蒙在了顾晓春的眼睛上。 云珂目睹了这一情景,心霎时又提了起来,难道说顾晓春还是中了毒?毒气攻入了眼睛?此外,云珂看到于素的举动后,还不由得莫名有那么一点儿心猿意马的不安。就在云珂想要从摞着的泥坛子上慢慢爬下去时,一串“沙沙”的脚步声清晰地从地道之中传了过来! 于素立刻示意云珂熄灭手电光!三个人随即都不敢再动了!屏息凝神,侧着耳朵就听着这脚步声。这脚步声,步伐一点儿也不快,显然进来的人,非常的谨慎。这时候,顾晓春借着地洞外的火光和手电光,隐约察觉到身边的于素好像再次掏出了枪,并且清晰地听到了拨开枪栓的声音。 于素一扭脸,正撞上顾晓春的眼神。顾晓春连忙别过头,于素拍了拍顾晓春,然后自己绕出坛子堆,缓缓朝着地道口就摸了过去。顾晓春知道于素这是要先发制人了,于是,自己心里也紧张到了极点!到底会是什么人进来呢?难道真的会是云珂见到的那个黑影,还是海沙爷说的那种怪物? 顾晓春正走神的片刻,眼前忽然掉下来一条腿!吓得顾晓春浑身一激灵!后背起了一层得冷汗!凝住目光细看,原来是云珂踩空了!幸亏顾晓春摞着的坛子还是结实的。顾晓春掐了一下云珂的腿。上面的云珂也吓得一激灵,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眯着眼睛朝下面望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正朝自己比划着。随即,云珂便感觉到自己的脚被轻轻托了起来。 云珂立刻安心了许多,也尽力扒住坛子,不敢再乱动了。两人在这边瞎折腾着,于素那边脚步的回音却越来越清晰,地道里那个人应该马上就要进来了。云珂紧闭上眼,低头不敢看。 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一束光柱射入了三人所在的圆形洞穴里面。这束光柱迅速在洞穴里,快速而胡乱地扫来扫去,好像是也很慌乱的样子。 云珂被吓得急忙把头躲到了泥坛子后面,静静地听着脚步声的方位。云珂暗自都盘算好了,如果对方来到自己切近,自己就推到面前的坛子,应该能把对方砸个不轻!云珂心里正想得美,那边脚步声还没响几下,云珂就猛然间听到了一声男人的惨叫!紧接着就是几声闷响和像是关节脱臼的清脆声音! “哎哟——饶命!……” 是人!还被于素制住了! 云珂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她急忙打开手电,探头向下望去,寻着这求饶声。只见!在两束手电的光晕下,笼罩着地上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身上。此时,这个人正死死地被压在地上,双手剪在背后,后背上跪压着的,正是于素! “过来!”于素像是朝顾晓春喊了一句! 顾晓春可能太紧张了!忘记自己手里还托着云珂的一只脚!起身就冲了出去!上面的云珂自然一脚踏空,鬼哭狼嚎了几声,不过很快被于素呵斥住了! 云珂略带委屈地扒着坛子堆,看到顾晓春此刻已经站在了那个男人的头顶位置。顾晓春急不可耐地一把摘掉了对方的防毒面具。紧接着,便露出了一个男人疼痛扭曲的脸。 “小汤圆在哪?!”顾晓春大声喝问道! “……我不晓得你讲的什么啊!什么汤圆啊——” 顾晓春气得浑身颤抖,失控了一般扬手将防毒面具狠狠甩在了男人的脸上:“你不知道?!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求求你!快讲出来吧!他只是一个命苦的孩子!小汤圆在哪?!” 顾晓春近乎咆哮着,表情也有些狰狞。这也是云珂第一次看到顾晓春发怒的样子。于素看着顾晓春,眼神也有些异样。 “外面还有人吗?!”于素随后将枪口顶在男人的后脑海,低声喝问道。 “没……没有了,真没有了!我不敢骗您的呀……真没有!”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于素手上没送劲儿,继续问道。 “我,我来找我女儿!我只想找回我女儿啊……” “你女儿——” 顾晓春自言自语着,猛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在恍惚间,顾晓春觉得眼前的时间突然停滞了几秒钟,那个男人奋力仰起的脖子,冲着自己求饶的眼神,还有那一开一合的嘴……仿佛一切都停滞了那么几秒钟。 陡然间!顾晓春一个转身,目光便急速扑向那口红色棺材! “……是的呀!有人告诉我我女儿就藏在——啊!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个不断求饶的男人话说了一半,便被突然出现的云珂吓了一跳,一时惊愕哑然。 原来,是云珂着急从泥坛子上下来,索性直接跳了下来,可是坛子堆起来,受力一不稳,也跟着倒了下去。七八个泥坛子滚落而下,摔了个破碎不堪。而每个泥坛子里都装着一个被蜡封起来的孩子!其中一个被摔破的坛子里的孩子,恰好摔在了男人的面前。 “谁叫你来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于素说着又拿枪用力顶了一下男人的后脑。 男人看着周围三个被泥巴糊得面目模糊的“怪人”,满脸惊恐:“我讲!我讲!……” “快救人!” 顾晓春的叫声突然打断了男人的话。于素和云珂寻声望去,这时才发现顾晓春已经跑到了中央土台子上,正在用手电筒向下照着什么!云珂见状,心里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自觉地与于素对望了一眼。看着于素眼神里同样闪烁着惊惧之色,云珂浑身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里面藏着人?!” 听了云珂这句话,地上的那个男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只见他楞柯柯地把头转向不远处的顾晓春,怔了怔,紧接着,便开始疯了一样拼命挣扎起来:“囡囡!爸爸来救你了!” 同时,于素也渐渐放松了对男人的擒拿,眼睛里转而充满了愤恨和不甘! “央娣啊——” 男人挣扎开于素,疯了一般地跑过去,跌跪在土台子前,借着手电光向下只看了一眼!当即,瞬间近乎崩溃地哭嚎起来!紧跟着,便要一头栽倒着冲下去。幸亏顾晓春眼疾手快,死死地抱住了男人。 “里面都是毒气!……” “……你放我下去!滚开呀!我要救我的央娣……” 男人挥手在顾晓春的脸上和身上乱扯乱抓!眼看就要挣脱开顾晓春。这时,于素快步走到纠缠起来的两人身边,抬起脚便狠踢在了男人后颈动脉的位置上!男人浑身抖了一下,这才脱力般地停止了挣扎,昏了过去。 顾晓春随即慢慢放开了男人,抬头瞪了一眼于素,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头,十分沮丧地望向那个深洞。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晓春冷冷地问道。 于素也没马上搭话,只是蹲下身,捡起手电筒,神情冷漠地望着下面,仔细察看了一番,才说道:“下面的毒气浓度还很高,这么长时间,又是神经毒气,你也看到了,人没救了。” “你刚才是知道的,是吗?” “不,当时打火机的光亮太弱,我也不知——” “你就知道!” 顾晓春怒吼着站起身,紧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于素。此刻,在顾晓春的心里,他决然地认为漂亮成熟的女人,似乎都是危险的! “你为什么能轻易找到已经消失的洞口呢?!你为什么知道涂了泥巴能挡住毒气?!” 面对顾晓春质问的眼神,于素只是沉默。 云珂这时来到顾晓春身边,试探着伸出手抚上顾晓春的肩膀。 “晓春哥……” 云珂想说一些什么,可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此刻,她也好像明白了刚才毒气进入地洞里时,那个“呜呜”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间接害死了土台子下的孩子。 想到这里,云珂转向于素伸出手索要手电筒。于素叹了口气,朝云珂摇了摇头。云珂知道于素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下面异常惨烈的一幕而自责。可是,云珂还是坚定地伸着手。于素见状,无奈将手电筒递了过去,可是被顾晓春一把夺了过去!顾晓春夺过手电筒,转过身,面向地道口方向,不住地颤抖着。 “……现在可以报警了,让警察来善后了吧?”顾晓春的语气,听起来明显是在强作镇定。 “不能。”于素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站起身。 “那我来!” 顾晓春随即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防毒面具,戴好,然后又转回身,跑向土台子上的地洞。云珂紧张地想拦住顾晓春,可是面对此时气势汹汹、变得有些陌生的顾晓春,她像是失去了那平日里无所顾忌的勇气了。 “晓春哥!下,下面危险!” 顾晓春眼神坚定地指了一下云珂,冷冷地说道:“你在这里好好等我!” 云珂见状立刻转向于素求助:“于处长!……” 而一旁的于素则抱着肩膀,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晓春跳了下去! 云珂怕顾晓春出了什么意外,只能紧张地伏在洞口向下面望去! 借着手电光有限的光束,云珂这时才看清下面的情况,这个小小的圆洞下面,其实并不深,以顾晓春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在里面只能半弓着身子。空间横向大小暂且还不好判断,因为洞口太小。 云珂的目光跟寻着手电光所照的位置,正是洞口的斜下方。苍白的光晕之下,云珂隐约看到了一个躺在湿漉漉地上的女孩儿。看身形,女孩儿约有十一、二岁左右,梳着两个小辫子,好像穿着一件花罩衣,被反剪着手捆绑着,脸色已是青灰,嘴被布条堵上,双眼圆瞪!直直地盯着上方的圆洞口。 而顾晓春这时候则跪在女孩儿身边,手搭在小女孩儿的脖颈处探了探心脉,随后,默默垂下了头,紧接着,顾晓春用力抱起女孩儿,托举着女孩儿送到了圆洞口。云珂看到这里,赶紧招呼于素。于素只好帮着云珂把孩子拉了上来。云珂在触碰到女娃的尸体时,发觉孩子整个身体都是僵的。这是云珂第一次与死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上一次见死人,还是华界国军撤退进租界时,她在小楼上,远远望到日本人在向水里扫射,最后看到了浮上来的国军尸体。多年以后,当云珂再次回忆起抱住这个小女孩儿尸体的感觉时,才渐渐明白,那种僵硬的感觉,并不完全是尸僵,那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颤栗绝望到了极点。 当下,云珂正望着女孩儿尸体胡思乱想的则只是恐惧,忽然,云珂又听到圆洞下面传出了一声惊呼! “小汤圆!” 这三个字即便是呼喊者,身在圆洞之下,还戴着防毒面具,才嘶吼出来的,云珂和于素都听得清清楚楚!云珂闻声,下意识抬头与于素对视了一眼。于素显得也很意外。 “还有人?这里面是藏人的?……” 听着于素的话,云珂心里就是一惊!于素这时也颇为惊讶!两人当即来不及看小女孩儿,而是返回头紧张地趴在了圆洞口! 两个人随即便看到下面的顾晓春此时又搬起一具男孩儿的尸体,举送到了洞口!虽然孩子是后背朝上,可是凭着再熟悉不过的衣着和后脑上那根系着银箍的小辫,云珂还是一眼就确认出了!眼前这个同样冰凉的小尸体就是小汤圆!而且在小汤圆的袖子和后颈出云珂发现了明显的撕咬拖拽的痕迹! 当翻于素过孩子的正脸后,云珂在目光确认的一瞬间,她拽着小汤圆衣襟的双手,同时也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脱手松了开来,自己无力地跌坐在地。 “……怎,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杀这么多孩子?”云珂楞柯柯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孩子的尸体,眼里噙着泪水。 “我们不能久留此地,凶手如果知道这个男人还活着,肯定会——” “那又怎么样!” 顾晓春怒吼着打断了于素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上了土台子。于素看着顾晓春愤怒的眼神,并没有做出气势上强行压倒的举动。一脸严肃的于素,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今晚发生的事,的确会是一个大新闻,可是,我也可以向你们保证,一旦你们公开了这里,我们抓住凶手就会更困难,而且凶手会更愤怒,会害更多的人,另外,警局、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你们,所以,我们还是应该——” “你凭什么保证!难道还有就放任这些孩子还待在野兽的巢穴里,不见天日?!”顾晓春再次打断了于素的话。 “就凭这个。”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十七、 初露面目 此刻,海沙爷正坐在红色棺材上,翘着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神态之悠然,就仿佛这里依旧是尽在他自己掌握之中的义庄小院。红色的小棺材这时已经被挪回了原位。海沙爷一只手拿着大烟袋,另一只手把玩着掌中一个半透明、形似鹌鹑蛋、表面布满了金色条纹的东西。 “你刚才的意思是,你手里的这个东西,是真正凶手的?!”顾晓春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沙爷手里的东西。 “哟呵!这会儿说话怎么这么冲了,直接说你,连您都省了。” 海沙爷不屑一笑,吐出一口烟。站在对面的云珂立刻反而闻到了一股非常清新爽的味道,好奇的她不自觉地又朝着海沙爷靠近了一些。 “请您指点迷津!人命关天的大事!”顾晓春紧攥着双拳,用力朝着海沙爷弯腰深鞠了一躬。 “年轻人,要想不被人随便当猴耍,就得有抻头儿。”海沙爷说话间,用余光扫了一眼于素,又转头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小汤圆和那个叫央娣的小女孩儿,最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拿孩子造孽,奈何哪般道法都讲不通啊——” 海沙爷说这话的时候,云珂见海沙爷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变了一个人,眉梢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好似少了一分懒散,沉下的嘴角,又多了一分严肃。 “是凶手把您绑来的?”于素抱着肩膀,眯着眼也开始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老头儿。 “唉,俺活了大半辈子,这次也算是大意了,不过,您也尽可以怀疑都是俺在装神弄鬼,俺只想说,俺不想问义庄里那个人的闲太多事,更不想管你们的闲事,可是——”海沙爷说着,将目光依次掠过顾晓春和于素,“你们都来一起找事儿。” “凶手就是住在您义庄里那个扎纸人的人吧?!”顾晓春焦急地问道,此刻他心里的火已经有些压不住了,悲愤早已将理智和冲动搅乱成一团,他只想迫切地知道凶手到底是谁? 没错!海沙爷的嫌疑的确最大。可是,云珂不这么觉得。 “你先等海沙爷把话说完。”云珂趁机急忙拦了一句话。 “小子,俺在义庄跟你说的话,到头来,你还是都当放屁了啊,嘿!”海沙爷一声苦笑,颓然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搬开棺材?!我本来可以救他的!……只要昨晚我再仔细一点,早一点推开棺材看一看!”顾晓春越说越激动!甚至伸出手要去夺海沙爷手里的那个琥珀状的“琥珀金纹蛋”,“您把它给我吧!我去问我师父这东西是什么!我一定能找到是谁干的!” 可是,令于素都没想到的是,海沙爷在棺材上,快速地一错身!便躲过了顾晓春扑过来的手,紧跟着抬起脚朝着顾晓春的肋下,不轻不重地蹬上了一脚!这一下蹬得顾晓春连连倒退了五六步!海沙爷这一套动作极其的干净利落,而且收放自如。于素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暗吃了一惊…… “神鬼暂且不论,这蛊虫蛹,已经吸了毒烟,好像是开始孵化了,出了这个洞,必会破茧而出,到时候,你我都活不了。”海沙爷说着,又瞥了一眼于素。 于素此刻则用惊愕的眼神看着海沙爷手里那被其称为蛊虫蛹的“琥珀金纹蛋”,喃喃地吐出三个字:“毒蛾蛊……” 于素紧皱双眉的神态,像是在极力思索着什么,那样子似乎是听说过海沙爷手里的东西。 而云珂的注意力则完全落在顾晓春身上,此时她正上前扶住顾晓春,当即狠狠掐了一下顾晓春的胳膊,示意他冷静一下。 顾晓春吃痛,一低头正看到云珂的脸。云珂紧抿住嘴唇、一脸担忧的样子,让顾晓春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似乎也微妙地在抵消掉着自己心里的愤怒。 “呵!早一点儿,晚一点儿,这都是命!知道吗?!”海沙爷这时撇着嘴厉声说道,他用大烟袋敲了敲屁股地下的红棺材,“你们知道这个,又是什么吗?” 顾晓春捂着肋骨,忍痛呲着牙说道:“棺材啊……” “让你听声儿!耳朵也被踹聋了吗?”海沙爷没好气地又使劲儿敲了敲。 这次,一边的云珂不禁侧耳细听起来,听着听着,她就感觉到了这个声音似乎不只有一层!咚咚的响声之中,好像还隐隐带着铛铛的锐鸣!还有点儿熟悉…… 对了!云珂下一秒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敲击声音怎么和自家小楼院子里地下室的铁门这么相似! “这棺材难道是木包铁!难道里面是个铁疙瘩?怎么会有这样的棺材?”云珂脱口而出。 “还是这丫头机灵!”海沙爷点了点头,随即从红棺材上跳了下来,背着手开始绕着棺材踱步,“因为这不是什么殓人的棺材,而是拘魂的阵眼!” “阵眼?”顾晓春莫名其妙地盯着那口红棺材,从云珂身边,迈步走回到了土台子上,开始仔细观察着这口红色的小棺材。 “您的意思——,这真的是一个祭坛不成?”于素这时幽幽地问道,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的神色。 “这位长官有点儿学艺不精啊。”海沙爷先是白了一眼于素,然后停住脚,拍了拍自己脸上的泥土,背对着于素继续说道,“不过也还行,知道断魂土可以解中害神的蛊毒,你也算救了老汉一命,那俺就多说道说道。” “这位高人但讲无妨,晚辈洗耳恭听。”于素微微颔首,目光谨慎地盯着海沙爷。 海沙爷冷笑一声,依旧围着红色棺材,打量着:“你是在替人找日本人当年留下的东西吧?” 海沙爷一句话,他背后的于素,整个人就立刻紧张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手包口处。而云珂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外婆和自己说的那个恐怖的江湾实验鬼楼。 海沙爷则丝毫没有理会于素的动作,而是停住了脚步,蹲下了身子,借着云珂的手电光,用手在土台子上像是摸索着什么。 “嘿嘿……算俺多嘴了,长官您也别紧张,这个传说,整个城西北都传过,不是啥机密,俺今天把俺知道的都说出来,日后咱们也井水别犯河水。” “前辈,您大隐隐于世,应该知道当年那件事还没完吧。”于素边说,边慢慢转到了海沙爷的身后。 “别给俺戴高帽子,长官您是何门何派俺不敢高攀,俺就是个江湖混饭吃的手艺人,这行说到底,既是坑蒙拐骗,又是凭老天爷赏饭吃,玄乎得很,可是不管怎么干,都不能逆天而为,伤天害理。”海沙爷说到这里,抬头又看向了一边的泥坛子堆,一脸凝重。 “海沙爷,我也听过家里老人说过,日本人当年在江湾的事——” “小丫头知道个屁!” 云珂本想插进海沙爷和于素的话题里,印证一下外婆说的事情,却被海沙爷一嗓子给喝止住了。这时,恢复了镇定的顾晓春敏锐地捕捉到了于素之于云珂的微妙变化。 “您在看什么?”顾晓春走到海沙爷身边,将视线转移到地面上。 “啧啧!鬼画符,这人看来还真现学现卖了呀,哼……”海沙爷自言自语地冷笑着,在土台子上指给顾晓春一处红色的印记,“你不是郎中吗,能认得出来,这是什么吗?” 顾晓春顺着海沙爷所指位置看去,发现地上,弯弯曲曲的这些红线,既不是文字,也不是什么图案。 “这是流的血吗?”云珂在一旁突然问道。 “没错,不过,这血流又是什么?”海沙爷侧目说道。 听了两人这句对话,顾晓春顿时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急忙就用手扫开地上的尘土,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渐渐地,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画面就是赫然显现在了自己眼前! “这,好像是,人的经络图?”顾晓春说完,吃惊地看向海沙爷。 海沙爷微微点了点头:“到底是名师出高徒,还不算是个庸医,没错,这是人体主要的经络,自古巫、医本就不分家,如果俺没猜错的话,这血络醒脉大阵就是用那些坛子里孩子们的血画下来的!” 云珂听海沙爷这么一说,立刻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当即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土台子上画的密密麻麻都是这种经络图。很显然,一个经络图就是一条孩子活生生的命! 这时候,于素慢慢走到土台子边,用手电照了照,表情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这旁门左道的东西,至邪至阴,也没什么破解之法,一旦施术之人决定这么做了,就没有了回头路。” “您说的这些都太玄乎了,到底真就能……”云珂是想说这一切都不过是装神弄鬼,可是她忽然又想到了那个纸扎老妪,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两天种种奇异的经历,让她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海沙爷似乎看出云珂的纠结,摇头苦笑道:“自古以来,这神神鬼鬼的东西不是因为灵,才有人用,而是因为有仇恨,才有人会去用它。” 顾晓春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就为了一己私欲,就害了这么多孩子!这个凶手这么做就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吗?!他到底想救谁?!” 海沙爷颓然摇摇头:“嘿嘿……这个问题你别问俺啊!” “今天傍晚,我们还在义庄的时候,是不是那个人就在义庄里?”于素盯着海沙爷的后背,幽幽地说道。 这时,海沙爷站起身,回头对于素说道:“这位长官,您也猜得到这个人肯定已经逃了,回义庄也是扑个空,不过,他利用的这个男人失了手,没毒死我们,肯定还会再动手。” “您怎么认识他的?这您可得好好说说,不然我可不能答应啊。”于素目光愈加锐利异常。 海沙爷满不在乎地瞥了于素一眼,掐灭了烟袋。 “谈不上认识,那是两个月之前了,那天半夜里,突然有人砸义庄的后门,俺骂着娘开门一看,好家伙,那人迎面差点儿没给俺吓背过气去,半张脸都血肉模糊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死男孩儿,一见着俺,就非得让俺给他赶紧把孩子殓起来!俺当时也不明白为啥这么着急,不过俺看他可怜,就草草把孩子先放进了棺材,又用铜钱简单摆了一个北斗七星,做完了之后,俺就要回去继续睡觉,等到了屋里,俺朝窗外又扫了一眼,发现那个男的就坐在棺材旁边,开始扎纸人。” 海沙爷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俺当时只是看他真的很可怜……” “扎纸人?……”顾晓春不由得与云珂对视了一眼,“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顾晓春话说了一半,才恍然意识到,海沙爷所说的血肉模糊的脸是怎么一回事了! “难道他是故意的?好狡猾的凶手!”顾晓春咬着牙自言自语道。 “如果只是一个平常的恶人,怎么能知道在这里做这些邪门歪道的鬼画符呢,这个人真是心思深啊……”海沙爷说着,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台子。 顾晓春听海沙爷话中有话,紧皱着双眉,思索了片刻,忽然浑身冷汗直冒,瞪着海沙爷! “难道说——他曾经求助过你?是你帮助他一起……”顾晓春说着将视线扫向四下。 海沙爷没有回答。 地洞里霎时间,陷入了让人窒息般的沉默。 而云珂此时看着海沙爷怅然的神色,突然想起了海沙爷刚才仔细查看他们脚下圆形土台子的一幕!难道他刚才,又在确认着什么? 想到这儿,云珂也有点些不寒而栗了,她慢慢后退了几步,重新借着手电光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土台子,可是又看不出什么门道,有些不知所措,随即试探着问海沙爷:“您真的……无意之中,帮助过他?” “你帮他摆的这个什么血络醒脉大阵,到底有什么企图?!”顾晓春同时瞪着海沙爷质问道。 “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邪阵,是为了他抱来的那个男孩儿吧?”于素适时接话道,同时将手电光射向那口红棺材。 海沙爷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俺那时候下来,这里只是一个地洞而已,啥也没有。” “起死回生?这怎么可能?”顾晓春惊讶地看着于素手电光之下的红棺材,“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口棺材里就是他要复活的人吧?” 于素颓然一笑:“现在,这些都不是事情的重点,最要紧是,我们现在要找到这个人——” “别再命令我!这些只不过是你要了解的重点而已!这一连串的事都太蹊跷了,我——” 顾晓春的情绪再次被点燃。可是还没等他再发作出来,于素就惊人的速度,移步到顾晓春的身前。几乎同时,一把冰冷的枪口就已经狠狠抵在了顾晓春的下巴上! “小阿弟,记住哟,这是你最后一次跟姐姐我大呼小叫了,明白吗?”于素的语气,柔中带着森森的阴厉。 而顾晓春则是梗着脖子,眼珠向下死死地瞪着于素,一句话也不说,看样子当下的潜台词就是——你开枪啊! 而云珂面对这一幕的出奇冷静,倒是让海沙爷暗暗吃了一惊。 “于处长,他只是太心急了。” 听了云珂这句实在不怎么像样的劝人的话,于素停顿了一下,突然转向云珂,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眼神里满是疑惑。 “小丫头,没看出来啊,你也不简单啊。” 于素说话间,把手枪收回来,然后用食指穿过扳机圈,看似不经意地把手枪转了两圈,然后把其实一直关着的保险击锤!对准了云珂。 云珂怔了一下,反倒紧张起来,像是被识破了什么,急忙随口敷衍道:“我小时候,天天趴在我家楼上天天看租界外边打枪……” 于素似笑非笑地盯着云珂:“对枪这么熟悉,我怎么觉得不像啊……” “你们啊都是太年轻了,嘿嘿……”海沙爷略带嘲讽打诨似地嘿嘿一笑,“这世间,人要一活得太较真儿了,就离成魔成鬼不远了。” 云珂目光掠过眼前的手枪,看向海沙爷,岔开话题:“海沙爷,您还记得那个人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海沙爷倒也心领神会,踱着步子来到了于素和云珂之间:“一开始,俺只是可怜那个人,丧子之痛嘛,俺也也体会过,那晚上,他在后院席棚地下,扎了一夜的纸人,手艺的确是好,特别像,早上俺一看见,就说跟他,你扎一个和自己儿子这么像的东西干啥?不吉利啊!孩子头七还没过,没准儿就附了这个纸人的身,错过了上路的时辰。” “那他当时怎么说?”云珂继续追问道。 “他说,他孩子死得冤,他一定要多陪一陪孩子,他拆了七星阵,把纸扎放进了棺材,俺就跟他说啊,这义庄里面不能停人太久,他也没说啥,扔下三块银元就走了,过了能有三四天吧,他又回来了,这次就是带着一张图来的,这图上画着的就是那口红棺材。” “他是从哪得到图纸的?”于素问道。 “这俺也问了,他就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活求着俺指点给他,帮着他把这个棺材做出来,又拿出来了三十块银洋,俺一看这图,虽然不懂什么巫蛊的道儿道儿,但是,把死人装殓在这铁棺材,是要把木与土隔开,这是不让死者入土为安啊。”海沙爷说着走到红棺材旁,轻轻拍了拍棺材,神情怅然。 “对了!那您这次也应该看清楚他的容貌了吧?”云珂问道。 “说来真他娘的是邪性,那个男人脸上的伤口,一点儿都也没有愈合,俺说要不要给他看看,可是,他就说这是代价。” “代价?……哼!”顾晓春冷哼道,神色变得恍惚起来,“这些孩子才是代价……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 “小子,你对死,其实看得还太重,人如果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海沙爷说完,走到那个小女孩儿央娣和小汤圆身边,伸出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腋下。 “还好,只是被毒烟熏死的,那个人没有来得及把蛊虫种在他们身体里,留个全尸,我做个法事,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吧。” 海沙爷说这句话的语气,悲凉之中又带着一份豁然。顾晓春听来,心里不禁更是泛起阵阵苦涩。而云珂难过之间,装作不经意偷看了一眼于素,见于素脸上此刻浮现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说是难过的吧,又没那么软弱,说是狡黠,又没有那么决然。云珂一时间,不明白眼前这个邪魅的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不管怎么样,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即便是变成行尸走肉,也不可能吧?”云珂好奇地问海沙爷。 “是不可能,但是生人偏信鬼神,说到底,这些个邪魔外道还是出自己心里的恶气,为了仇恨呗。”海沙爷冷笑着摇摇头,表情逐渐变得更加严肃了起来,“这口红色的棺材是凶手模仿玄道生基与七星阵的阵眼所造,这是玄门的一种亦正亦邪的法门,借助生人的三魂七魄,选取一临水的龙砂之穴,生基造运,行地理神妙之能,滋养复生者的觉魂牌,传说中四十九日之内,复生者可化为行尸。” 云珂听海沙爷还这么一通如同天书的说辞,已经是一头雾水了。可是最后那句,云珂倒是听出了一丝骇然之意。难道说,那个黑影也可能真的不是人?云珂心里打着鼓,看着眼前诡异的小棺材,追问起来。 “那,那您是说,现在这红棺材里,实际上,正躺着一个僵尸吗?” 海沙爷不屑一笑:“呵呵!丫头,你别看俺说得天花乱坠,也都是江湖骗子互相道听途说得来的,反正俺是从来不信这些玄门道法,俺坐着它抽了半天烟,它也没蹦起来咬俺的屁股啊!” “所以,他还会来,是吗?”顾晓春也盯着那口红色棺材问道。 “可以这么讲吧。”海沙爷面无表情地说道。 “所以,事情倒是简单了不少。”于素明白了顾晓春要守株待兔的意思。 “随便你们啦,该说的,俺都说了。”海沙爷说着抻了个懒腰,“啊——,俺得回去了,今晚看来得在关帝庙凑合一宿了,这两个孩子,你们可以到时候受累送到义庄,也算俺尽了一份心意。” 海沙爷刚要走,于素开口道:“前辈,还得劳烦您得把虫蛹留下。” 海沙爷头也没回地说道:“两个孩子无恙,我自会在义庄恭候奉上。” 十九、 表哥相助 工部局女中从建校以来,饭堂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盆碗纷纷落地的“叮当”声,桌椅板凳成排被推到的声音,女孩儿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一时间都混成了一片! 我们的云珂公主,正左、右分别一手拎着一个女孩儿的头发,站在一张饭桌上优雅地转着圈。“陪着”云珂转圈的那两个女孩儿别扭地弓着身子,歪着头,眼泪和鼻涕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双手胡乱地挥舞着。 桌子周围那就是更热闹了!胆小的女生躲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胆子大一点儿的就围着桌子来回踱步,举着双臂生怕上面的三个同学一个站立不稳都摔下来!还有三三两两好事的几伙,正在对云珂和那两个女生,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什么。 而此时的云珂,转着转着,表情由痛快,逐渐变得茫然。唐瑶站在“舞台”下面,双手抱着被菜汤浸湿的头发,只是在仰着头一直看着云珂,不停地抽噎,不停地流泪,还有不停地跺着脚,已经哭不出声了。虽然都没什么用。 “李教督来啦——”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饭堂里面的女生们立刻都像退潮般闪退到了屋子的四个角落,随即,饭堂逐渐安静了下来!而唐瑶则就是那个退潮后,还没有找到贝壳跻身的小螃蟹,一时也知道该怎么办!最后,索性一下子蹲到了云珂站着的桌子下面。 “……云珂!你……你给我下来!” 一个身着黑色西装、打着夸张大蓝色领结的中年胖男人,瞪眼指着云珂。云珂瞟了一眼门口这个吹胡子瞪眼的李教督,两只胳膊一耸,手里抓着的两个女孩儿,顺势就被扔下了桌子。在两声惨叫后,云珂自己倒也是爽利地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桌子下面的唐瑶,此时看着云珂垂下来的两条小腿,心里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么够义气。 “你这……这简直成何体统啊?!快给我从桌子上下来!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廉耻了?!”李教督气得两撇胡子翘得老高,拿着教鞭狠狠敲了一下饭桌! 云珂梗着脖子,昂起头,丝毫不为所惧。倒是,桌子底下的唐瑶被李教督刚才那一下子教鞭,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时候,之前和云珂在南市弄堂里因为唐瑶有过节的蒋芳君,捂着脑袋爬了起来,跑到李教督面前,无比委屈地哭诉道:“呜呜……教督!她疯了!呜呜……我的头发被她拽下去好多啊……” 李教督看着眼前这个校董的千金,心里叫苦不迭,到底该怎么收场,她叔叔更是得罪不起啊!无奈之下,李教督对周围的其他学生们又撒气似地吼道:“啊呀……这……来人!赶紧把她扶到一边去!看什么热闹?!都出去!” 这时,云珂斜眼瞪了一眼蒋芳君,冷笑了一声,还故意当着她的面拍了拍手,拍掉了手上的几缕头发,然后这才跳下了饭桌。 “您看她啊——”蒋芳君被云珂这么一气,更是死活不走,在李教督面前耍起了无赖。 李教督看这位大小姐闹个不停,吼了劝了都没用,急得回身只得用教鞭指着云珂,厉声道:“云珂!你跟我回训导处好好反省!” 云珂看出了李教督这是拿自己脱身了事,心道怎么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走了?那在旁人看来也就真说不清谁对谁错了。索性都已经闹得翻了天了,那还不如当面说清楚。 想到这儿,云珂立刻横眉立目盯着李教督:“您为什么不问缘由!” “我……我自然是要调查清楚!这不是你该问我的!但是你那——” “那就在这里让蒋芳君说清楚!”云珂抱着肩膀,顺口噎住了李教督的话。 陪着蒋芳君一起被打的另一个女学生,这时也凑到李教督的身边,又张牙舞爪地吼了起来:“你恶人先告状!打人还顶撞教督!……” 李教督急忙先捂住了自己头顶的假发,生怕这个女生“误伤”到自己。这时,训导处的其他老师们也赶到了饭堂,李教督这才有了底气,立起了威风。 “好啦!都给我住嘴!都给我去训导处接受处罚!快走!” 蒋芳君见后来的老师之中有和自己父亲熟识的人,生怕再把事情闹大,回家再受一遍父亲的责罚,于是,悻悻地拉着同伴先走了出去。临走时还对云珂放下了狠话,毫不把在场的所有老师放在眼里。 “云珂你给我记着!我会让我叔叔收拾你的!” 这话一出口,不光是桌子下面的唐瑶,就连在场的老师们听了也是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但是,云珂可不怕,佯装又举起了拳头,吓得对方急忙夺门而出。云珂冷哼一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反倒觉得舒坦了踏实了一些。云珂环顾了一下饭堂四周,然后淡然一笑,也朝饭堂外走去,经过李教督时,余光还瞥到李教督抖着手还在不停地点指着自己。 “你,你太不像话了!我这次必须要叫你妈妈来看看你在学校这个混世魔王的样子!” 一听到要叫云素怡来学校,云珂忽然站定了脚步,背对着李教督,神情惶然。与其说,云珂是在害怕云素怡会责备自己,倒不如说,她是在害怕自己会给云素怡添麻烦。 不该这么麻烦的,云姨还要照顾外婆,我怎么能再添乱呢?况且,我不想解释为什么我会在学校里这么做。 “我!我不用……”云珂这句反驳的话,突然有些语无伦次,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而桌子下面的唐瑶,此时看到云珂攥着校服裙摆的双手,越来越紧,每个指尖都用力得发白! “教督!都是我的错!是蒋芳君先往我头上浇了菜汤,云珂才气不过,替我和她们理论的!” “谁?!你——又是从哪冒出来?” 李教督面对突然从桌子下面钻出来的唐瑶,着实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唐瑶刚才不知是什么时候,还在地上捡了一个饭笼罩扣在脑袋上,她原本是为了挡住自己被弄得狼狈的发型,可是,看起来,倒更滑稽得像一个渔家女。 “哎呀!反正您抓云珂,连我也抓走吧!” “我怎么做不用你来教!”李教督气得拍掉了唐瑶头上的饭笼,用力点指着唐瑶,“你们真是都翻了天了!都给我去训导处!” 中午,租界假日咖啡厅,二楼隔间。 于素与杜云相对而坐。于素一身群青色入时洋装打扮,帽子黑色的帽纱下卷得很低,可是却丝毫不影响,锐利的眼神透穿而出。鬓前依旧垂下那一缕秀发,是唯一不和谐的特色点缀。 杜云西装笔挺,嘴边还是挂着微笑。 “难道真是你说的那个看义庄的老人?”杜云说着把松子蛋糕推到了于素的面前。 于素手里飞快地转着叉子,“砰”的一下!扎在了蛋糕上!长长叹了口气:“唉——我昨晚偷偷又去过了义庄,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两个孩子停在前院,也许今晚就殓了。” 杜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微微一皱眉,转而猜测道:“说来——只有他嫌疑最大啊,难不成还真是你刚认识的那个小阿弟?” “现在来看,他的确嫌疑很大。”于素冷冷地说道。 “可是,顾晓春没有杀他的理由啊?”杜云也一耸肩,放下咖啡杯。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除非昨晚,那个凶手一直守着我们。”于素说完,缓缓抬手,将叉子从蛋糕上慢慢拔出来,盯着叉子尖上那红色的草莓酱。 “唉——你的这些事真是让人头疼,比做手术找血管静脉丛还头疼,这大中午的让我过来,不会就是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那是自然。”于素勾起嘴角,抬眼盯着杜云,“第一步,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我想让你帮我藏好这具尸体。” 杜云听了于素的话,连忙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才满脸惊讶地低声说道:“你疯了吧!我的姑奶奶!你让我怎么藏?还第一步,下一步是不是还得让我还得直接帮你抓住凶手?” 于素也不管杜云同意没同意,继续用半命令的口吻说道:“我会想办法把尸体安排进你们医院的,你只需要帮我照看好就行,目前这具尸体可是凶手唯一的破绽,海沙爷如果没说谎,那么这具尸体才是唯一见过凶手真面目的。” 杜云听到这里,脸上的紧张进而变成了惊愕:“人都死了,见过又怎么样?……你的意思是——” 于素点点头:“我要让凶手认为这个人也许还没死,这样他可能就会想方设法找央娣的父亲。” 杜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想法欠妥,还是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按照尸检报告上的剂量,表明一定是会死的。” “尸检报告也是一方面,俗话说得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人也会这么想的,在别人手里或许不行,但是谁让我遇到你了啊,租界最有名、最年轻的外科医生之一。”于素说完,还朝杜云夸张地伸出了大拇指。 杜云紧跟着脸色一变,一边用汤匙点指着于素,一边缓缓地点着头:“好啊好啊,于素,你算计到我这儿来了,是吧?拿我当诱饵?” “杜医生,您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这都是为了能让那些孩子们沉冤得雪啊,满满的功德呀!” “哼!你早干嘛去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也身不由己。”杜云白了于素一眼,略失风度地喝了一大口咖啡,虽然是默许了,但还是不情愿地说道,“那我觉得,还是得好好查一查那个海沙爷!” 于素认真地点点头:“我会派人盯住这个老滑头鬼的,但是你也要替我盯着点儿医院里面。” “好吧,我不忙的时候,可以帮你……哎?……”杜云话说了一半,突然怔了一下,然后满脸紧张地瞪着于素,“还是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于素急忙把叉子竖在嘴唇边,示意杜云不要声张,然后悠悠地说道:“从目前的线索来看,这个凶手应该不但精通药理与巫蛊,他还善于伪装,心思细腻,甚至身手利落,只有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给做掉,所以,我做了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人会不会与医院有关系,毕竟神经毒素这种东西的剂量把控,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或许会在医院露出马脚。” “凭什么是我的医院啊?再说了,我觉得一个深谙巫医之道的人,也是可以做到精确毒杀的,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人不太可能会以那种方式杀人的吧?”杜云十分不服气地说道。 于素用开玩笑似地讨好说道:“好好好,不管是药铺,还是医院,我都会暗中调查的,我无意冒犯杜医生您啊,其实都是因为,我只靠得住你一个大夫。” 杜云当即也是一阵无奈,真是好理由啊!心想有这么一个师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既然你也看过了法医的报告没有问题,以此推测,下毒时间应该是在昨晚五点到六点之间,等我查明这具尸体的身份后,会再去他活动的区域查问。” 杜云看着于素,叹了口气:“那你自己小心吧。” “非常时期,我不得不这么做,当那个小姑娘问我,会不会把她灭口时,我真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于素扔下解叉子,低着头,眼神里闪现过一丝冷郁。 “您于大处长,现在可是局长的红人,谁敢招惹您啊?!”杜云佯作恭维地宽慰于素。 “租界警务处蒋佛海已经盯上我了。”于素抬头看着杜云,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惧色。 看着于素的反应,杜云突然有些吃惊:“一个行将末路的租界警务处探长,虽说在租界还能呼风唤雨几天,不过——谅他也不敢对你这个新政府总警局的红人怎么样吧。” 杜云虽然这么说,但是不自觉地已经坐直了身子。因为他知道,这个蒋佛海在租界的明暗势力的确很大,很多各国外商、买办、工部局不易出面的事情,都是他从中“和事”,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杜云自己就收治过一位被蒋佛海手下残害过的实业家。当时,那个人被送来的时候,手脚都已经被挑断了,肚子上有一道两寸多长、被粗略缝住的刀口。于是,杜云就让急诊处置室的两个护士剪开伤口,先查看清创,可还没等杜云准备完,忽然就听到身后的处置室里传来了几声护士惊恐的尖叫!闻声赶到的杜云,随后便看到了至今都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只见从昏迷病人肚子的刀口处,竟然窸窸窣窣地钻出了成群的蟑螂来! “你是知道租界这些人的手段的,而且就在今早,他已经向我发出了挑衅。”于素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杜云身体微微前倾,低声对于素说道:“那,会不会这件事,是他在指使这一切?” 于素不置可否地颓然一笑,叹了口气,拿起叉子,又吃了一口蛋糕。 杜云真诚地看着沉默的于素,认真地说道:“于素,我们是朋友,也曾经算是同门,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尽量帮你的。” “难道你就不怕我有一天,变成另外一个人?”于素故意诘问道。 “我当然不怕。”杜云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难掩的锋芒,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我说过,你的身份,我不感兴趣,而我的身份也早被你调查个底朝天了,所以,你还有什么不能相信我的呢?师姐?” 于素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果然是心理学高材生,我可不敢说,能把你查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几年……算了,过去的就都过去吧!” 杜云一愣,然后整个人又谨慎地向后远离于素,默默地低下头。 “其实是——因为,我怕自己露怯呀。”于素说完,看着杜云,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扑哧”一笑。 听了于素这句讳莫如深的补充,杜云也像是听明白了什么,瞬间松懈下来了一样,抿住嘴,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将视线投向窗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就不怕你那个表妹,责怪你把她的两个朋友推进了我这座火坑?” “你是怕我那个永远黑着脸的小姑夫吧?”杜云耸耸肩膀苦笑了一下,长叹一声,“我是真怕啊——,一开始只是想让你帮个忙而已,谁知道你今天找我来了反将一军……我也怕我那个谨小慎微的姨夫,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瑶瑶这么在乎两个外人,她平时在学校虽然很受男孩子喜欢,但是真正和家里人提起的朋友,只有云珂和顾晓春,很难相信,他们才是认识了两天而已。” 于素捋着鬓角边的那缕头垂发,望向窗外:“那个叫云珂的小姑娘,真的不简单,我也很喜欢她。” 下午,工部局女中训导处李教督的办公室外。 云珂和唐瑶已经在门外面站了快两个多小时了,课也不让上了,当然,这也是云珂顶嘴的结果,最后,口干舌燥的李教督实在是说不过云珂了,就恼羞成怒要两人在门外好好反省!这会儿呢,趁着李教督出去,云珂躺在门口回廊的长凳上,小睡了一觉。唐瑶则紧张地东张西望,像是在为云珂把风。 云珂头枕着胳膊,闭眼说道:“……我说你累不累啊!和我躺下一起睡会儿!难得不用去上课。” 唐瑶走到云珂身边,俯身小声撒娇似地说道:“云珂——,我们怎么办嘛。” “什么怎么办?你爸还能吃了你不成!” 唐瑶双臂倚在长凳回廊的栏杆上,垫着下巴,噘着嘴说道:“他知道我敢在学校打架,除了罚我,还肯定会停我的零用钱,没有零用钱,我怎么买戏服,改戏服,没有戏服,我怎么演戏,我演不了戏,怎么试戏,不试戏怎么被演艺公司看中,看不中,我还怎么当电影明星……” “哎哟哟……我的唐大小姐,你真是心深似海啊!不至于给您委屈成这样,天塌了一样似的,你唐婉转世吗?这让人心疼得,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啊——” 听着云珂摇头晃脑,最后几句满腹悲情的吟唱,唐瑶一脸认真低头问躺在栏杆下面的云珂:“唐婉是谁?哪个公司的?没怎么听说过啊?演过什么片子?” “当明星,文化修养也是要精进的,好嘛?”云珂说着睁开眼,看着头顶上唐瑶可爱单纯的表情,忍俊不禁。 “哎呀!先不管唐碗唐锅的,我们……要不要向蒋芳君低个头……” “你说什么?!哎哟!”云珂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由于太冲动,头还撞到了栏杆上。 唐瑶急忙蹲下帮云珂揉着青紫的额头。 “凭什么蒋芳君能回去上课?!我们俩就得在这儿站着!她爸校董很了不起吗?” 唐瑶另一只手立马捂住了云珂的嘴:“哎呀!我的大小姐,你小声点儿!” 云珂轻轻掰开唐瑶的手说道:“……反正打一架,我现在挺舒服的!” “就算你不怕她爸爸,她叔叔你不知道是谁吗?” 云珂翻了个白眼,反问:“谁还没个亲戚?!又不是小孩子打架告状!幼稚!” 唐瑶连连摇头,谨慎地四处望了望,才继续说道:“她叔叔是租界警务处的探长蒋佛海啊!” “……所以,很厉害吗?”云珂跳到栏杆上,还是一脸不屑。 “你在租界长大怎么能不知道他呢?!” “可能我家住在租界边上吧,我从小就是养养花,遛遛二黄,捞捞河鲜,我家小楼周围和南市才是我玩耍的地方。” 唐瑶叹了口气,像是要恐吓云珂似地绷起脸说道:“这个蒋佛海,在租界黑白通吃!可是一霸!” “我从小到大在我家小桥下面捞的王八还不少呢!”云珂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紧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冷哼一声:“哼!那又能怎么样?租界洋鬼子那一套眼看就不灵了!你忘了?我们也可是认识沪西总警局的人噢!” 唐瑶转了转眼珠,这才明白了云珂说话怎么还这么横。但是一时,唐瑶也犯起了嘀咕,到底于素和自己表哥杜云的关系可不可靠呢? “你是说……于处长?” “是啊!所以说别担心!”云珂说着又掏出手帕,擦了擦唐瑶鬓角的柿子皮,“你看看你,擦脑袋也没擦干净,柿子皮跟戴了花儿似的!” “那倒还好……”唐瑶稍显安心地点了点头,慢慢坐了下来,突然!又一脸好奇地对云珂问道,“那你给我说说,昨晚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了?于素厉不厉害?!” “你确定自己不会害怕得做恶梦?”云珂调皮地把手帕扔在了唐瑶脑门上! “那……”唐瑶拿开手帕,表情既期待,又害怕,“那你就说得不吓人一点儿嘛。” “说给你听,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罢了。”云珂说着跳下栏杆,抬头望向阴郁的天空。 随后在唐瑶再三的软磨硬泡下,云珂还是把昨晚和于素怎么下地洞,简单说了一遍。听得唐瑶是时而紧张时而害怕。两个人在外面,一时聊得起劲儿。 “……你们两个干嘛呢?!” 不知什么时候李教督已经回来了。 云珂呲着牙,挡在唐瑶面前:“没干嘛啊?等您消气了,好放我们回家去。” “想得美!”李教督依次点指着云珂和唐瑶,“我告诉你两个!我们已经给你妈妈的医院,还有你爸爸的店铺打了电话了!一会儿放学!等他们来了,我再好好收拾你们!” 唐瑶一听李教督要请家长过来,立刻又急得想哭,抓着李教督的袖子就不松手:“啊?教督,对不起啊……您能不能别叫我爸爸来啊——” “唐瑶同学!我警告你啊!好好想想怎么摆正承认错误的态度,还有把你怎么看到云珂闹事的经过都说清楚!……快给我松开!这……这成何体统!” “唐瑶别闹了……啊!对不起!” 就在李教督正想想脱唐瑶时,云珂走过去佯装去拉唐瑶,结果紧跟着假装一个踉跄,一挥手准去无误地打掉了李教督头上的假发! “哎!你们!……”李教督一摸光秃秃的头顶,来不及斥责云珂,慌忙低头去捡假发。 云珂抱着肩膀低头看着李教督问道:“您为什么不处罚蒋芳君?!” 李教督抬头一瞪眼:“云珂!你这什么态度?!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欺负同学这种行为是极其恶劣的!” “李教督!麻烦您先过来一下。” 几个人正争执着,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唐瑶见来人是云珂所在的甲班的张老师,立刻跑到张老师身边,拉着张老师的胳膊又是一番死缠烂打起来。 “好好,我知道……”张老师简单安抚了一下唐瑶,然后便急忙朝李教督使了一个眼色。 李教督看张老师神情略显慌张,这才扣好假发,走了过去。 随后,云珂就看到张老师凑到李教督耳边低语了些什么,李教督的脸瞬间由威信满满变得铁青! 二十、 再生异端 下午,临近下班时分,公济医院的正门大院,忽然疾驰而来了两辆九五式日军侦察车。引得不少人远远驻足,窃窃低语着。杜云正好查完房,在主楼大厅里,恰巧就碰到从车上匆匆走下来的那队日本军人。 其中,为首的一个军官军衔倒是不大,是个中尉,不过那提着军刀的气势倒跋扈得很。杜云与那群人照面之间,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就后撤了一步。因为他发现这个军官的领章是黑色的!并且还带着明显的袖标,也就是说,这些人是比日本陆军还可恶的日本宪兵! 就在杜云想躲着绕开时,那个中尉突然回头朝杜云这边喊了一声! “喂!停尸间,你的知道怎么走的?!” 这军官用的是半生不熟的协和语。这种语言,在杜云听来十分的刺耳,因为这种语言被日本人发明出来,目的就是为了配合野蛮灭绝汉语的同化政策。不过,心里纵有千般的不痛快,但是碍于站在眼前的是一群说你有罪你就有罪的魔鬼,杜云也不得不咽下气来。 “噢!就在左边走廊的尽头穿过去。”杜云面无表情地用中文回答道,同时,还指了指方向。 日本中尉也没搭理杜云,顺着杜云身后所指的方向就走了过去。当他走过杜云身边时,忽然愣了一下!回头又打量了一眼杜云,然后才又一挥手带着属下们走开了。 看着日本宪兵们的背影,杜云不禁暗松了一口气,刚才真的太大意了。其实杜云是听得懂日语的,而刚才日本中尉口中的停尸间这个词,日本中尉直接说的是日语。可能也是因此,引起了宪兵军官略微不必要的注意。 杜云想着这些,扭回身正要上楼,迎面又撞见了慌慌张张从楼梯上下来的一个人。杜云见此人正是血液科的主任岑巍。他性格孤僻,但和杜云平日里也算交好。杜云看着岑巍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疑惑。 “岑主任?你这是——” “噢……我去那边有点儿事。”岑巍朝左侧走廊扬了扬脸。 杜云点点头,刚上了几步,转念突然想起来,还是应该让同事回避一下那些宪兵才好,岑巍本来就不善言辞、又固执的。于是想到这里,云珂扶着楼梯朝岑巍喊道:“哎!你先别去!……” 岑巍距离杜云其实并不远,按道理他应该不会听不到的,可是,此时的岑巍却依旧头也不回地快步走着。杜云看着岑巍的身影,又望了望远处日本宪兵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停尸间?……于素?!”杜云不自觉地低呼着,表情猛然就是一惊!心里暗叫不妙! 杜云当即跑下楼梯,朝着另一面右侧的走廊狂奔而去。在走廊尽头,杜云翻过窗户,一口气跑到了后院树林里,最后,摸到了后院东边角落附近的树丛。而在树丛前方不远处的小砖房,就是医院的停尸间。此时,气喘吁吁的杜云正看到停尸间的打更人方叔正带着那队日本宪兵朝停尸间走来。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杜云预感到这队宪兵也许真的!就是冲着于素送过来的那个男人尸体来的。 不行!方叔是知道接受尸体的时候,是我签的字!得赶紧想办法! 就在杜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拦住那队宪兵时!他居然不可思议地看到了一个戴着口罩的人从停尸房里走了出来!这个人穿着手术服,浑身都喷射状的血迹!举着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样子十分狼狈!杜云看着这个人的身形和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岑巍呢?! 紧接着,这个医生模样的人对着方叔和那个日本中尉连比划带讲地说了半天。虽然杜云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不过,杜云可以看到那个日本中尉的反应越来越奇怪了。他先是十分傲慢且愤怒,当听到那个医生指着里面比划了半天后,整个人又像是非常沮丧的样子,然后对着那个医生颐指气使似地说了些什么。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朝着门诊楼的方向走去。 杜云敏锐地察觉到了,在那个医生经过那群日本宪兵的身边时,那些日本宪兵都刻意后退了几步。只有其中一个士兵极不情愿地跟了上去,似乎是随着那个医生去取什么东西去了。而此时,那个日本中尉手则拄着战刀,站在停尸间门口,一脸的不耐烦。 看到这里,杜云心底犯起了嘀咕,他猜测,这个医生或许是不想让这些日本人进去,所以,他应该是说了些什么,表示停尸间里面好像又出现了什么紧急或是不得已的状况。 这应该不会是巧合吧?杜云看着远去那个白大褂的背影,越看是越像。不过,如果这个人就是岑巍的话,那同样是从左侧走廊去停尸间,后追过去的岑巍是怎么先于日本宪兵们之前跑进了停尸间的呢?即便是有办法,但是,杜云自己可是从右边抄近路过来的!按说自己是绝对不会比绕了一圈一楼回廊的岑巍慢的啊! 一时间,杜云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这个医生的出现还是给杜云争取了一些时间。随后,杜云转身跑到后院病区楼下的走廊口,再假装从里面溜达出来,来到了停尸间前。一共就几十步远的路,杜云走过来,也没看那个日本中尉,而是尽量装作自然地冲着方叔打着招呼。 “……方叔!哎?您这是——” “杜医生?额……是您呀!我正替皇军在这儿忙着呢!”方叔见杜云走过来,立刻朝杜云挤了一下眼睛,示意这里暂时有些麻烦。方叔是个老鳏夫。平日里杜云很照顾他,常把一些黑道大人物们就医硬送来的烟酒糖茶转送给方叔。于是,方叔此时是希望杜云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方叔反应越是反常,杜云就预感这些日本宪兵到停尸间可能来者不善! “噢噢,您忙着,今晚下班,您到我办公室,我那里还有一些杏花楼的点心您拿过去。” “诶哟,杏花楼的吃食,咱哪消受得起啊……杜医生真是谢谢您了!” 杜云与方叔打着招呼的功夫,那个日本中尉一直用谨慎的目光打量着杜云,似乎是认出了杜云就是刚才给自己指路的人。 “喂!你的,什么人的?”日本中尉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杜云转向日本中尉,坦然说道:“我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 日本中尉冷着脸,又看向方叔:“他的,你认识的?” 方叔朝着日本中尉连连点头,还冲着杜云举着这大拇指:“额……长官,这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额,日本叫新桑!新桑!” 虽然方叔的协和语不标准,但是日本中尉还是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 “哟西,先生(せんせい)的……”那个日本中尉低头思索了片刻,然后忽然用战刀指了一下杜云,随后,又指了指一旁开着的停尸房的铁门,“你的,进去的,看看!” “哎呀!长官!这可使不得啊!……” “巴卡呀喽!……” 宪兵中尉叫骂着一扬手!下一秒,军刀刀柄就狠狠敲在了方叔的脑门上!杜云急忙扶住方叔,心里虽然怒火中烧,但是又一转念,这宪兵中尉来这么一出,反倒也简单了,自己正想进停尸间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呢!想到这里,杜云拍了拍方叔,稍作安抚了几句,便让他去一边等着,随即又转过身,故作一脸为难地看向宪兵中尉。 “里面出什么事了?” 这次,宪兵中尉直接对杜云说了日语,同时,又连说带比划。杜云心里叫苦不迭,自己也不能再装不懂日语了。只好应付着点着头,杜云也才明白,这队宪兵是要在停尸间里面找一具尸体,但是刚才那个医生说里面的一具尸体因为传染病的原因,里面暂时需要隔离。所以,这个中尉要让杜云进去帮忙确认! 果然,日本人就是这样不拿中国人的命当回事啊。杜云心里一阵唏嘘,掏出口罩戴上,正要朝停尸间里面走去时,宪兵中尉这时还给了杜云一张照片。杜云接过照片一看,顿时心里就是一惊!这不正是昨晚于素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幸亏杜云先戴起了口罩,否则突变的表情,一定会让这个目光毒辣的宪兵中尉察觉的。 而此时,宪兵中尉身后的方叔也是焦急万分,可他面对抽出一半明晃晃的军刀,又实在不敢再上前去阻拦杜云。 “杜医生!岑主任刚才说了里面的尸体有传染病!不能进去!……” 一听到岑主任这个三个字,杜云心里更是惊上加疑了!刚才那个真的是岑巍?!杜云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快步走进了停尸间。 这里只有十平米左右,面常年亮着两盏昏黄的灯泡。里面陈设十分简单,眼前就是一排排蒙着白布的铁床。最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水池,里面还浸泡着几具尸体。杜云对这里按说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是今天一进来,引入眼帘的一幕就让杜云惊愕不已! 只见,铁床上蒙着的白布都是血迹斑斑!就连头顶悬着的小灯泡上都溅着点点血痕!杜云这时候有些后悔了,他盯着中间那张铁床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冷汗直冒。 这下麻烦了,难道说这具尸体是因为厌氧菌繁殖导致的内脏破裂?杜云胡乱猜测着,不禁又回想起了身为血液科权威的岑巍刚刚那慌慌张张的样子,他瞬间明白了此刻停尸间的空气里,也许正弥漫着无数致命的细菌!自己嘴上这只口罩那就显得太防不胜防了。自己角膜、裸露的皮肤、头发此刻都可能已经附着上了细菌! 可是,现在就出去,不单宪兵中尉那里交代不下去,待会儿岑巍带着隔离服回来,就连自己帮于素藏尸这个事,也得跟着被挖出来。杜云想到这里,心一横!径直走向挨着水池最里面的七号床位。“唰啦!”猛地掀开白布,杜云顿时怔在了原地!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具完全陌生的尸体! “怎么回事?!”杜云低呼着,他又检查了一遍床位上挂着的名牌! 没错啊!是自己编造的名字啊!可是从于素那里送来的尸体去哪了呢?!就在杜云有些心中无数时,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一个小时后,工部局女中训导处外。 “怎么样!麻烦来了吧,唉……”李教督点指着云珂,连连唉声叹气。 云珂也不理李教督,而是转向自己甲班的张老师。张老师神情虽然凝重,但是语气上依旧温柔。 “云珂,别想太多,学校会处理好的。” “谁让蒋芳君往家里打的电话?!”李教督带着邪火问张老师。 “她只说她害怕,要给她母亲打个电话,传达室的老师就……”张老师说着说着,看着李教督,也是一脸无辜,但是这无辜的眼神之中,还有那么一丝嘲讽。 意思是你当时在,又能怎样? “胡闹!我得赶紧向校长汇报。”李教督背着手,转身急匆匆地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张老师……”唐瑶这时又凑过来,带着哭腔拉住了张老师的胳膊。 张老师轻轻拍了拍唐瑶的手,笑着安慰道:“没事的,你们先回班级吧!” “张老师,都是我的错,和唐瑶没有关系。” 张老师转向神情出奇淡然的云珂,心疼地点点头:“云珂,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艮脾气得很!” “张老师!是不是蒋芳君向家里告状了?”唐瑶急得直跺脚。 张老师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重整精神,正色说道:“你们只要记住这里是学校,修身治学的地方,其他不要担心!老师会等你们家长来,然后把事情说清楚的,没有人会把你们怎样的,快回去吧。” 张老师话音刚落,李教督的声音就从办公室传了出来! “你们给我站住!闯了这么大的祸事,还想这么回班级?!”李教督说着气冲冲地从办公室又走出来,点指着云珂和唐瑶,“你们跟我来!去给人家被打的同学赔礼道歉!” “哼。”云珂轻声哼了一下,把唐瑶推向了张老师,自己则径直跟着李教督走去。 而张老师那只抓空了云珂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她看着云珂背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滋味,一些话言犹在耳: 张老师,我的云珂,她自己出落得很好,我真的很欣慰,我欠她的,很多,她给我的,却是也想不到的多。 张老师一直没有明白云素怡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此时此刻,她似乎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儿什么。 接待室里,烟雾缭绕,两个背对着门口的单人沙发上,各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女人虽然穿着群青色的洋装,但是坐姿可没有那么淑女。只见她依旧无所顾忌地把脚搭在面前的茶几上,还垫着两个沙发靠垫,整个人慵懒地陷进了沙发里。这么一来,便导致裙摆微微上移着,一双修长而白皙的长腿,近乎展露无遗。除此之外,她还在不停地吞云吐雾。 身边沙发那个年轻男人,倒是斯文得很,一边喝着茶,一边玩着一个精致的鲁班锁。而就在两人对面,正坐着蒋芳君母女,不过,这母女二人好像拘谨得很,根本不敢和对面的这两个人对视。 “想得怎么样了?夫人……”于素换了个姿势,吐了一口烟圈。 “这不太好吧……还是等我家先生来和您说吧。”蒋芳君的母亲客气之中,带着不安。 于素看了一眼身边的杜云,见杜云还在专心地玩着鲁班锁,好像丝毫不感兴趣谈话的内容。于是,又转回头,对蒋芳君的母亲说道:“我能做主的,你放心,以后蒋先生在,而且,在蒋先生在杨浦、十六铺一带的水岸生意,都会得到应有的照应。” “这恐怕也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以答应您的……额,不过,生意嘛,我们还是愿意做的,真是不好意思了……”蒋芳君的母亲讪讪地开口,话锋转了又转,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没关系,都是朋友嘛,呵呵……”于素说话的时候,故意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同时,慢慢抬腿起身,捻灭了烟头,盯着蒋芳君母子,眼神里分明充满了阴狠之气。 短短这一个眼神,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像是降到了冰点。蒋芳君一时抓紧了母亲的胳膊,微微颤抖着。 “小姑娘,你看你长得多好看,干嘛要在乎主角和配角呢?而且,你看喏,《哈姆雷特》啊,《奥赛罗》啊,《麦克白》啊,噢!还有你们马上要排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主角都是悲剧不得好死嘛,多不吉利!你还是应该多演一些活泼聪明,可以活到最后的好角色。”于素说着抬手就把头上精美的洋装帽子摘了下来,款款走到蒋芳君的跟前,盯着蒋芳君,慢慢地把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送你了,真不错。” 而从小娇生惯养,从来都是拿下眼皮看人的蒋芳君,这回可是全程连眼皮都没敢抬一下!历来娇惯女儿的蒋母此时,能做的也只是把不断发抖的女儿抱得更紧。 就在气氛近乎窒息的时候,李教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哎哟!二位久等了!……” 随后,李教督就带着云珂先走了进来,门外,是张老师和唐瑶。 当云珂一进屋子,看到于素和杜云的一刹那,当下就是一愣,紧跟着一股莫名的暖意已然地涌上心头,这感觉任自己也是猝不及防。 “你们?……” “什么你们?这还在学校呢,规矩都忘了?敬语得说您们,快道歉……”李教督一面催促着云珂,一面又对坐在沙发上依旧玩着鲁班锁的杜云说道,“其实都是孩子们之间的误会,校方呢,叫家长来,聊一聊就可以了,蒋芳君同学,你也有做得不当的地方,以后要和同学们融洽相处啊,嘿嘿……” 李教督自己这么不尴不尬地说了一通,一时间谁也没搭他的话。而此时,云珂虽然还不知道于素和杜云到底想干什么,但是言行上,居然就顺势配合了,对着蒋芳君欠身鞠了一躬。一头雾水的李教督谨慎地挠了挠后脑勺儿,看着杜云还是专注于鲁班锁。无奈之下,李教督又只能转向于素,干笑着。 “额嘿嘿嘿,还没请教您是——” “我是谁,不重要,您只要知道我是来帮校方解决问题的就好。”于素沉着脸,说着从李教督面前走回到单人沙发前,背对着李教督问道,“您是——” “噢,鄙人李翰林是工部租界女中训导处的教督,我——” “我已经替您解决好了。”于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教督的话,转而看向对面的蒋芳君母子。 李教督一时也有些恍惚,心里起疑道:这怎么回事?!听传达室的老师说,当时蒋芳君可是连哭带闹了好一通啊!怎么现在就突然这位大小姐又乖乖听话了呢?这行为做派颇显乖张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李教督刚想开口试探,蒋芳君母亲忽然起身,略带紧张地说道:“李,李教督,我就是来看看孩子,现在也看到了,没什么事,就让孩子们都回家吧。” “额,噢,这真是……蒋夫人您真是太宽容了,实在令在下钦佩直至!” “李教督您不必客气。”蒋母说着,想要拉起女儿告辞。 可是,这时于素一屁股坐到沙发扶手上,翘起了二郎腿,又点上了一支烟,不阴不阳地说道:“还是让孩子们互相都道个歉,再走吧,呼——” 说完,于素还故意夸张出声地吐着烟圈。 云珂听了于素的话,眉梢一动,没好气地斜了于素一眼。本来事情就这么了了,于素偏偏还让自己和蒋芳君握手言和,这分明是在戏耍自己嘛!可令云珂没想到的是,于素的下一句话让云珂直接僵在了原地! “你父亲让我们来的!”于素回瞪了一眼云珂,吐出一口烟圈,然后反倒装作一脸无辜地又看向了还在玩着鲁班锁的杜云。 “我父亲?!……” 云珂突然像是被抽取了所有疼痛和兴奋的神经一样,也没去理慢吞吞蹭过来的蒋芳君,而是直接快步走到于素面前,直直地盯着对方! 于素显然也是没想到云珂反应会这么大,她心里也觉得这个试探性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了,一时间被云珂盯得也有些发怔,手上的香烟燃过了一大截烟灰。 一旁的蒋芳君母女也是不明所以。 就在云珂近乎崩溃大哭出来的一刹那之前,杜云也“啪!”的一声摔下了手里的鲁班锁。 “终于弄好了!” 与此同时,云珂也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浑身打了冷颤,随后整个人又松弛了下来。 “于处长!表——” “表现成这样!还有脸嚷嚷?!”杜云站起身,故作愠怒,朝闯进来的唐瑶使了一个眼色。 这次张老师实在是没有拉得住唐瑶。而听唐瑶这么一嚷嚷,脑子慢一拍的李教督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个人是来给云珂和唐瑶出头的?而焦急的张老师这时刚想跟进去,却看到对面的回廊尽头,走过来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穿着长衫,气质儒雅,身后左边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右边是一个身着棕色风衣、内衬旗袍的优雅女人。张老师看到这里就是一愣。 这三个人张老师都认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租界工部女中的校长——陈定墨,他身后那个男人则是唐瑶的父亲——唐文和,而那个女人则正是云素怡。 “校长……您……” 陈校长看着张老师,眼神里充满一种难言的叹息:“你先去吧,张老师,这里我来处理。” 而当唐瑶看到自己父亲那张阴沉得犹如乌云的脸,立刻便躲到了云珂身后发起了抖。 “校长!”李教督见校长走了进来,立刻邀功似地跑过去,“您来了!其实事情我早都处理好了。” 陈校长对李教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走到云珂和唐瑶面前,刚要开口,又看了一眼蒋芳君,一并招手,叫至一边站好:“三位同学,校规,相信李教督已经和你们说过了,既然你们认识到了错误,自然也是认罚的,对吗?” 还没等云珂和唐瑶点头开口,蒋芳君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瞪着于素,对陈校长告起了状:“校长!刚才这个人——” “你这孩子!校长给你机会,还这么任性!” 怎奈蒋芳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蒋夫人一把拉到身边。紧接着,蒋夫人偷着狠狠捏了一把女儿的胳膊,强作微笑地云珂和唐瑶说道:“孩子们,你们以后都应该好好相处啊!芳君她就是脾气大了一些,心地还是善良的,大家应该互相体谅,都是同学嘛。” 云珂和唐瑶都扭着脸,看向老校长陈定墨。 云素怡这时走到蒋夫人和陈校长面前,一并欠身道歉:“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 相比蒋夫人的道歉,云素怡的道歉在众人的注目下,显得有些简洁了。可是云素怡依旧面无表情,眼神里只有坦然,没有蒋母一样的袒护。这时,站在云珂身后的杜云,深深地望着云素怡的侧脸,神情忧郁。 而云珂看着云姨和蒋芳君母亲的寒暄,心里也觉得这不是自己要的结果。 陈校长面对云素怡,十分郑重地说道:“云医生,教育孩子是需要我们共同努力的,我们学校也会加强对孩子们的关心与引导的。” 这时,陈校长转头看向于素和杜云,直截了当地只说了一句:“两位,也恕我不送了。” “校长,他们是——哎?……” 李教督以为陈校长不认识杜云和于素,便急忙凑过来本想缓和一下气氛,互相介绍一下,可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啊,是啊,这气派足足的二位到底是何方尊神呢?听刚才唐瑶说这女的是一个处长?按说哪的处长也是处长啊。 “您二位是——” 面对李教督客气的发问,杜云微笑着走过来,指着烟气缭绕的于素,说道:“在下不值一提,不过这位女士,可是沪西总警局的于处长。” 本来一听杜云的前半句话,李教督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怎么着?你不值一提刚才还摆那么大的谱儿?到底哪句真的哪句假的啊! 可是在听了杜云这后半句之后,李教督可就有点儿后怕了。趋步绕过陈校长,来到于素跟前。 “哎呀!失敬失敬!……” 还没等李教督重新寒暄几句,陈校长站在三个女孩子们面前,直接对屋子里的其他人说道:“这里是租界工部女中,如果于处长没有公干,我就要宣布对我的学生们的惩罚决定了,无关人等请移步,稍等片刻。” “那是自然。”杜云带着笑意深深地回看了一眼云珂,便和于素先行离开了接待室。 李教督见陈校长一脸严肃,打断了自己的话,自然也不想再自讨没趣了,但是由于憋了一肚子怨气,非要找一找自己尽职尽责的台阶,于是他在经过云素怡面前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云医生,您女儿这种欺负同学的行为不是一天两天了!您在公济医院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夫,我觉得云珂同学也应该好好向您多沟通,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 “李先生,我很抱歉,我不能教云珂什么,就像陈校长刚才说的,云珂在学校还要多沐教诲,多正其身,才能不令而行。”云素怡的语气虽然非常诚恳,但是在陈校长听起来却是无比叹息,甚至有那么一点儿惭愧。 因为陈校长知道云素怡的最后一句话是引自了《论语·子路》中为官以身作则的典故——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表面上好像在说应该多管教孩子,而实际上言外之意已经表明是学校的教导不利,没有守住规则。 不过,只在洋务学堂念了几天英文字母的李教督自然是听不懂最后这句话的意思,还一脸满意得胜似地点着头走了出去。 接待室外的天井下,于素抽着烟,揶揄着问杜云:“你真的对这个美少妇动心了?” 杜云不说话,将手伸到回廊之外,感受着雨滴落下。 “我明明是在帮你,好吗?” 于素冷笑一声:“你觉得他侄女蒋芳君这条线,真的能稳住蒋佛海?” “先发敬人嘛,相信蒋夫人一定会把那些话都讲给蒋佛海听的。” “没那么简单,我看你就是为了帮这小姑娘。”于素抬头看着杜云的脸,眼睛里充满了一丝怀疑。 “好好,你说是就是吧,嘴硬还是不领情。”杜云苦笑着说道。 “我嘴硬?哼!”于素冷哼一声,扔掉烟头,转身就走,“好好好,你说你我又不是家长,还在这里等什么呢?你又把我找来干什么呢?” 杜云看了一眼于素的背影,又看了看接待室紧闭的门,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你把尸体弄走,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杜云这句低语一出口,于素忽然就放慢了脚步。 “原来,你还为了这件事啊,事出紧急嘛!明天请你一顿华懋赔罪!” “你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凶险吗?!差点儿还连累了无辜。” 于素轻叹了一口气:“唉——这个蒋佛海真是手眼通天啊,这么快就摸过来了,你师姐我也是无奈,兵行险招啊,哎?!无辜?谁——” 于素突然站定!转头盯着身后的杜云,眼神里带着一丝兴奋。 两人这边刚匆匆转出天井。 接待室的门便被推开。云素怡和云珂先走了出来。依旧是,云素怡在前,云珂在后。 “饿了吧,家里外婆做好饭在等你。”云素怡淡然地说道。 云珂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 “云——” “安分一点儿!……” 唐瑶走出来刚想去叫云珂,就被自己父亲一把拉了回来! 云珂回头看了一眼唐瑶和她的父亲,只有那么短短目光相对的一眼,便又迅速落荒转回了头。唐瑶一脸担心地看着云珂,却不敢再声张。这时,唐瑶父亲的表情比之似乎更歉疚,犹豫了片刻,忽然拉着唐瑶追到了云珂身边。云珂瞬间觉得自己身边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云珂同学!无论怎样,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不过,以后再遇到同样的麻烦,你们不要冲动,记得来找叔叔解决。” 云珂楞柯柯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这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她似乎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神里含着一种热切的光。猛然间,云珂敏锐地发现唐瑶父亲的鬓角处,居然有一条半寸来长的伤疤。云珂看到这里,心里就是一紧! 日军清剿残兵时,顾晓春曾救治过被流弹击伤的百姓,也和她讲过这种伤。不规则,缝合起来也深浅不一,整体呈现放射喇叭的形状!这像是弹片伤啊! “云珂同学?……” “额?噢,谢,谢您……” 云珂恍然收回眼神,迅速将目光移到唐瑶身上。 “你没事就好啊。”唐文和的语气很重。 “不就是打扫礼堂嘛!还是我们一起,我还很高兴呢!正好我还有了机会多走走台呢!” 云珂看着唐瑶的笑脸,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云珂同学,以后在学校或者生活中,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可以来找我,如果方便的话,这周末可以来家里做客吗?”唐文和转而温和地说道。 云珂犹豫间,正要去看云素怡,倒是云素怡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唐先生,您真的客气了。” 唐文和面对云素怡,微微欠身,整个人的状态客气得有点儿不像是客气,确切的说,更像是在有意保持距离。而唐文和立刻转向云素怡,显得有些紧张。 “云……云医生,您真的不用客气,就是孩子们互相亲近一下。” 云珂明显察觉到了唐文和声音的颤抖与克制。 “已经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十分不好意思,还是改日我在公济医院旁的弗洛迪餐厅请你们一家吧。”云素怡不失分寸地微笑着说道。 唐文和不假思索,连连点头:“额,好,但是一定要我来做东的。” “我母亲还在家里等我和云珂,那就先告辞了。”云素怡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朝前走。 “老夫人她——还好吧?” 云珂疑惑地抬头看着唐文和,他这是客气问候吗? “尚好。”云素怡简单回答道,转而对云珂说道,“我们快走吧,天快黑了。” 当云珂跟着云素怡走出校门口时,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了母女面前。随即,杜云走下车,拉开了后车门。 “云医生,我送您和云珂一程吧。” “谢谢,不必了。”云素怡面无表情,声音也有些冷。 杜云又看向云珂。云珂只看了杜云一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一跨步就上了车!这令云素怡倒是始料未及,云珂会赌气做出这样超出自己掌控的事。她盯着坐着车里目视前方的云珂,眼神里却并没有愠怒。那是一种孤独而无力的眼神。 “云医生,您不上车,那我可就载着云珂自己走咯?”杜云的打趣像是在缓和气氛。 谁知,云素怡看着云珂,淡然地留下一句“那好”,便缓步走开了。 二十一、 猜想 “停尸房里那个人查清楚了吗?” “公济医院血液科主任,岑巍,男,四十一岁,籍贯贵州黔西兴义县,毕业于华西医学院,未婚,现独居法租界紫来街与公馆马路交汇的宋家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也没有什么人际交往。” “哼!简单?这世界上就没有简单的人,连傻子都不例外。” “不过——在公济医院,他与杜云好像关系还不错。” “哟!我这个好师弟啊,还招男人喜欢?呵呵……难怪人家要替你在停尸房里背黑锅呢!这会儿,你正念着人家的好呢吧!” “那——你的意思是——” “既然蒋佛海已经下手了,我们必须得继续查下去,杜云那边,我亲自去问。” “明白了,你还有其他事吗?” “嗯……你着重给我特查一下,这个岑巍是否与什么女人有关,私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包括精确的作息规律。” “明白了。” 昏暗之中的码头仓库里,随即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发动声。于素的车子绝尘冲出,飞速驶上了外白渡桥。在仓库门口,一个人半隐黑暗中,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子远去。 南市罗善堂前,云素怡与顾晓春相对良久。 顾晓春身侧拖着一个大麻袋。往日一向干净的长衫,此刻两只袖子和衣角都被挽起,上下沾满了湿泥土,脏兮兮的,丝毫不像是一个坐堂的年轻先生,反倒更有点儿像是码头扛大包的。距两人约十步远的角落,还站着一个撑着伞的白衣女孩儿。女孩儿留着一根乌亮的大长辫子,脸上薄施了粉黛,秀气的眉梢眼角之间,因此又带了那么一抹妩媚。 女孩儿正是关帝庙戏班的白娟娟。白娟娟此时侧身站在罗善堂墙角屋檐下,睃看着这边,正在目不转睛地暗暗打量着云素怡。 “云姨?……”顾晓春缓缓低下头,手里紧紧攥着麻袋口。 “我希望你能过上平静的日子,孩子,可能,你已经想有了自己处理事情的原则和想法,但是你还预料不到后果。” 听着云素怡的话,顾晓春心里不停翻涌,隐隐发慌。顾晓春不知道云素怡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最近孩童遇害的事,同时,他还担心云素怡会问起云珂最近的异样。他更猜不到云珂已经在学校又一战成名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斗百草和学习成绩。 “晓春,你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你和云珂的事情,我不会多加干涉,但是这次不一样。”云素怡说到这里,打开自己的手包,从中取出一个护身符一样的东西,递到顾晓春面前,“这是外婆在老家给你求的,让你好好当个大夫,治病救人。” 顾晓春的目光一触到护身符,不禁皱起了眉,瞳孔紧缩得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伸出颤抖的手,哽咽着说道:“对不起,云姨,我不会再让云珂有危险了!可是我……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看着身边的人离开我!当年,如果我早一点和爷爷来到上海,在您的帮助下,可能,我就能找到我的母亲和妹妹,也不至于音信皆无到今日……” 云素怡忽然神色黯然:“……晓春,即便是如你所说,你当年也只是一个孩子,无法预料的过去,错过的选择,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云姨!……您能理解我的,是吗?”顾晓春说着猛然抬起头,紧抓起麻袋,“我只是不想让一条条性命就这样成为灰尘被抹掉!人活着的时候像是灰尘,可是人没了,不能再像灰尘一样被这个世界嫌弃着抛弃掉!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云素怡将护身符放在顾晓春的掌心,轻叹一声:“晓春,正因为你有我们,所以你在做决定之前,想想你的爷爷,也想想云珂。” “云姨,我明白了……” 顾晓春说着把护身符放进内衣,拎起麻袋就要走。 云素怡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麻袋,便不再说话了,而是直接绕过顾晓春向罗善堂正堂里走去。 顾晓春回头看了一眼云素怡,心下疑惑,难道是要去见师父?让师父来劝我? “晓春哥!我们走吧,要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顾晓春猛然回过头看到白娟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了面前,还扯着自己拎麻袋的手。 “我来吧!”顾晓春说着将麻袋扛了起来,走向绵绵细雨里的弄堂。 “晓春哥,等等我——”白娟娟撑着伞,紧跟上去。 与此同时,云珂看着车窗外的细雨,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对云素怡的担心。 杜云看了一眼后视镜的云珂,笑着故意打破沉闷:“你就不想问问我和于处长是怎么找到了你的学校的?” 云珂怅然地敷衍道:“是啊,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你是于处长的秘密专员了,她要时刻保护着你啊!”杜云打趣道。 听着杜云的话,云珂只是面无表情。 “为什么于处长要那么说话?”云珂突然问道。 “什么?”面对云珂质问一般的口味,杜云显得有些意外。 “说我爸爸让你们来找我的,她是不是知道我父亲的一些事情?” 杜云沉吟了片刻,解释道:“额……云珂啊,是这样的,于处长只是想着这样说也能帮到你,不会让你以后在同学们面前,再那样被无端欺负中伤。”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并没有和你们说过,我们平时在学校是什么样的啊,我和唐瑶又不在一个班,具体情况也不可能是唐瑶告诉你们的。”云珂的语气平静之中带着质疑。 “云珂,你不要想太多了,你看啊,你越是想得多,就会给自己和你母亲之间,增添更大的压力,这样就越来越会阻碍你们之间的亲情的。”杜云侃侃而谈,想用云素怡切回话题。 云珂将视线转回到窗外的夜色中,眼神里带着茫然:“我们……我们一向都是如此的。” 杜云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在医院的时候,看到你的母亲,和大家相处得非常好,你听医院的小慧姐姐也说过吧?额……总之——虽然她很少谈及你,但是,我能感觉的到,她是非常爱你的。” 云珂没有接话。片刻的安静后,杜云又接着说道:“记得有一次,租界内外食物短缺,你母亲就揣着两把手术刀,居然自己一个人跑去了码头,朝那群跑单帮的人买走私的乳精和罐头。” 云珂听着杜云的话,微微低下头,将头靠在车玻璃上:“这些,她记得她和我说过的,不过,和你说的不一样,她说那是她国外的同学寄给她的。” 杜云淡然一笑,微微叹了口气:“她总是对你有着超乎一般母亲的爱,我很羡慕你的,我小时候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我就跟着几个姑姑一起生活的,虽然她们都很关心我,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事上,父母的爱是无法代替的。” “谢谢您,杜医生。” 杜云温柔地笑道:“别对我这么客气,你就像唐瑶一样叫我表哥就行!” “晓春哥?……”云珂忽然扒着车窗,向后面望去。 杜云这时也放慢了车速,也回头看过去:“嗯?还真是呐!他这是要去哪?!” 紧接着,杜云缓缓在路边停下车,好奇地问道:“那个为他撑伞的女孩儿是?——” “好像是戏班的白班主的侄女,白娟娟?”云珂皱着眉头,瞪圆了眼睛,一脸不解地陷入了思索。 两人看着车外不远处,行色匆匆的那两个身影,都很疑惑。 顾晓春到底搞什么名堂?!顾爷爷说他认识了一个道士,现在又和白娟娟神神秘秘的,难道白娟娟和小汤圆还有什么联系吗?顾晓春扛着的是什么东西?他这又能去哪?居然都瞒着我?! 当云珂在心里问到这最后这个问题时,云珂真是越想越气! 杜云这时看向云珂,随口一问:“咱们——要不要调回头,去看看吗?” “好!”云珂不假思索地答应着。 “额,这……”杜云本来只是想逗一逗云珂,不想这下犯了难。本来只是要略献殷勤表现一下,可这要是听了云珂的,等到云素怡回家发现自己女儿没回来。杜云可实在不敢跟云素怡交代啊。 想到这里,杜云干笑着用商量的口吻说道:“那个,云珂啊,你看这样行不行,现在离你家也不远了,我先把你快点儿送到家,然后我再开车去找顾晓春,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你看行吗?不然,外婆一定会担心你的!” 云珂犹疑地缓缓转过身,无力地靠在车座上,表情忽然有些木然:“那我们还是走吧,杜医生,不好意思,您送我回家已经很麻烦您了。” 这一瞬间,杜云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云珂与云素怡神形相合的样子。 “……客气什么!”杜云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发动了汽车,“我觉得可能两个人就是失去祭拜一下,少男少女嘛!” 此刻,车后座,是云素怡一样特有的沉默。 不一会儿,当车子刚刚拐入了前面的庆安街南口时,云珂便让杜云停下了车子。 “杜医生,我就在这里下车吧,我想给外婆带一点儿蟹壳黄。” 杜云看着后视镜里的云珂,迟疑了一下,说道:“噢,好,那我还是等你买完吧。” 杜云说完,便停下车,谨慎地看着云珂。他不想眼前这个赌气的少女出任何闪失。 云珂望着杜云,焦虑的眼神已经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那我……去了。” 杜云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糖盒,不紧不慢地扭开,扔进嘴里两粒槟榔糖:“嗯,我可是得代你妈妈,安安全全地把你送回家的呀!” 云珂下了车,一边往小摊走,一边心里全在想的是顾晓春这个闷葫芦到底要去哪?还有下一步,怎么甩掉杜云。 “小姑娘!巧得很呀!嘿嘿嘿……” 云珂闻声心里一惊!猛然一抬头!果然眼前出现的是海沙爷!海沙爷还是戴着那顶小帽子,摇头晃脑地笑着,鬓角两侧的小辫子摆来摆去像拨浪鼓似的。 “您?这是……” “俺来帮着南市走一趟白事儿,顺便......嘿嘿”海沙爷说到后面,转而笑而不语,拎起了手里的油纸包。 云珂明白这是又顺便蹭吃蹭喝,实则打包吃食给义庄里面的孩子们打牙祭的。 “您知道晓春哥去哪了吗?是去您那里拜祭孩子吗?”云珂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好像眼前的老头儿才是能和自己说一说心里话的人。 “他那个倔脾气,还管俺要虫蛹,被俺臭骂了一通,不知道这会儿干啥去了?” “您真的见过他?!什时候的事?!”云珂紧张地问道。 海沙爷无奈地摇了摇头,用力揪着小辫子。微微抽动的嘴角又带出一丝愠色。 “今天早上啊,殓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你不知道吗?对了,俺还纳闷呢,怎么他身边换了一个丫头片子呢!那丫头满眼的鬼主意!还东看西看的!” “这!小汤圆……真的就——那么,殓了?我还没去……” 云珂本来想说我还没去送一送,可是,却又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海沙爷看着忽而低头沉默的云珂,吐掉嘴里的牙签,冷笑着说道:“俺现在发现,你们两个娃娃,俺是越来越看不透啊,所以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要干啥?!可是俺还得说一句,丫头,你得知道比起地洞那些坛子里不得超生的‘小鬼儿’,这两个孩子已经算是走了运了!” 海沙爷说完,背着手,迅速将视线移到云珂身后。 “那他有说什么吗?”云珂这时候还没有察觉杜云已经下车,慢慢朝这边走来。 “他神神叨叨地趴在他那个小徒弟尸身旁边,说什么,很快就能找到凶手……还有巫术什么的,哼!他懂个屁!不知天高地厚!”海沙爷盯着杜云恨恨地说道。 “巫术……是啊!”云珂突然想到了海沙爷拿走的那颗毒蛾蛊,“您是知道的!您肯定知道顾晓春要做什么的?!” “俺真没有骗你咧!虫蛹俺已经给那个大警官了!俺可得罪不起大衙门,至于那臭小子,谁知道那小子学了什么歪门邪道,让他折腾去吧!神神鬼鬼的东西,当真能如何?还能再让那两个孩子活过来不成?” 云珂神色黯然低下头:“……但愿小汤圆来生能有一个好归宿。” “放心吧,当时,俺还念了一段《本愿经》,应该能投个好人家吧……” 海沙爷说完,正要走,却被云珂转身又拦住了。 “海沙爷!我还想和您说个事……” 海沙爷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停住了脚步:“还有啥事?唉——俺真不知道那小子去哪了?!” “不……我就是想问您,从我那晚第一次去过那个地洞后,我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好像是能看到一些东西了。” 海沙爷摸着胡子拉渣的下巴,突然低下头盯着云珂,微微吸了一口气,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忌惮与惊讶:“你个小丫头片子,可别瞎说!你看见啥了?!” “一个黑影,总是跟着我,还……很像我的外婆!”云珂的神情十分认真。 “小姑娘,你知道确定是从地洞回来之后?!” 云珂顿了一下,像是在回想着确认,然后又抬头认真地点了点头。海沙爷此时忽然沉下了脸。 “这位是——” 还没等海沙爷说话,云珂身后响起了杜云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竟然让云珂只觉得脖颈之后一阵发麻,就像是对方在耳根后轻轻叹息着一般的感觉。 “杜医生!……没,没什么!” 面对杜云温润如玉的面容,云珂这次却想极力避开,而且在她心里,此时莫名隐隐升起了一丝错愕而奇怪的感觉。刚才那个声音是杜云发出来的? “云珂,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杜云说着一侧身,将视线移到了海沙爷的身上,眼神也立刻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海沙爷与杜云对视了一眼,又恢复成了一副懒散近乎到猥琐的样子! “老人家,您看起来很眼熟啊,我们之前见过吗?您和这个小姑娘也认识?” 海沙爷看向杜云,目光一凛,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随即提起油纸包,嘿嘿一乐:“嘿嘿!俺就是个讨饭吃的!哪知道小姑娘怎么就这么爱搭话!” 海沙爷说完一转身,便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迈着悠闲的步子绕过云珂,走开了。走不出不远,忽然又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云珂。 这一眼虽在杜云看来是凶神恶煞。可是,云珂更像是被一下摄住了魂魄般。目光相对,浑身袭来一阵麻木,云珂从那锐利而太息的目光之中,似乎感觉到了一种类似于警告的无奈意味。 杜云这时微微向云珂身边踱了一小步:“云珂,如果你遇到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一说,我毕竟也是辅修过心理学的,一些事情其实——都是内心暗示而已,疑心生暗鬼而已。” 云珂没有看杜云,还只是愣愣地望着海沙爷远去的身影,轻声呢喃道:“我不相信……” 就在云珂愣神的功夫,杜云已经买好了蟹壳黄。等云珂反应过来,被这么打断了一番,一时自己也没了什么借口。随后,杜云执意送云珂回家,云珂无奈只得答应。 当云珂拎着蟹壳黄,在小楼的石桥边下了车时,整个人略微一怔!紧接着,云珂便略显慌张地小跑着奔向了小楼敞开了的铁栅门。车里的杜云见状,神色也紧张起来,急忙从车上下来,望着跑进小楼的云珂,不禁紧皱起了眉头,眼神游移间,低头思索着什么。 “外婆?!……外婆?——” 云珂的声音此刻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却无人应答。厨房里,饭笼罩着还温热的饭菜。门口,外婆的鞋也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衣架上外婆的外衣也还在的。可是人却不见了? 云珂茫然地站在小楼门口,四下望去,一股难以言表的憋闷,袭上心头,瞬间让她近乎窒息。 “云珂……” “谁?!” 云珂恍然回过头,看向身后昏暗的客厅。 “哑——”院子里又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啊!……” 云珂心跳加速,下意识地冲出了小楼!果然,那只大得出奇的乌鸦,正蹲在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上,扑动着自己乌黑柔亮的翅膀。 “珂儿?……你怎么才回来了?” 是外婆的声音!云珂慌忙转头看向院门口,只见!杜云正扶着外婆走了进来! “外婆!您去哪了啊?!急死我了!……” “我……一直在家等你回家吃饭啊,我就在门口啊。”外婆的语气虽然带着虚弱和犹疑,但还是尽量将自己的神态表现得从容。 云珂上下打量着外婆,急切地连连问道:“外婆……您怎么穿着拖鞋就出去了?你本来还在养身体,怎么不穿件衣服就往外走呢?着凉了怎么办啊?!” “我?哎?是啊,呵呵呵……” 面对云珂的追问,外婆恍惚间,低头看向自己的穿着拖鞋的脚,什么也没说,慢慢抬起头,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云珂看着外婆笑眯眯的眼睛,心里猛然绞动起一股血脉麻木般的郁结与酸涩。云珂缓缓点了点头,自己脸上那嗔怪的表情也同时被外婆的笑容融化了。云珂捧着外婆的脸,眼睛里露出同样温暖的目光,回应着外婆解嘲的笑容。 外婆轻轻握住云珂的手,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单薄起来,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拙劣幼稚地安慰着家人。外婆此时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脚下,那样子似乎是不敢再对外面再有什么好奇。 “您刚才去——” “云珂!”杜云这时候打断了云珂的话。云珂立刻看向杜云,也显然明白了对方的隐晦之意。 “真是多亏您了……”云珂回身朝杜云鞠了一躬。 “客气什么,我也是在小桥那边正巧遇到了,可能外婆担心你,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而且,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叫我表哥!”杜云说着朝云珂挥手示意,让她和外婆赶紧进去,“没事就好,那我走了!” “谢谢您!……” 云珂欠身颔首,却像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杜云作别的目光,再次道谢后,便匆忙转身朝屋内走去。 “吱悠”一声,小楼院子里的铁门被杜云缓缓合上。梧桐树上,那只大乌鸦冷然间展翅而起!“嘎嘎”地叫着,飞出了院子! 义庄,虽然在城西,可似乎比城内黑得更早。两辆黑色小轿车先后在义庄后院门前,刹住烟尘。 义庄的这个后门是海沙爷硬生生从墙上凿出来的,相比于前两进院子,更干净整洁,门框刷着红色的油漆。两旁还写着一副对联:站着,背地里做些什么,心黑手狠;躺下,俺这里轻饶哪个,魂飞魄散。 这是海沙爷从阴司土庙上的对联,改写而来的。庄子里的人说他是附庸风雅,他却从来一笑了之。在后院门前之外是一小片梅林,依山丘而起,在山丘起伏间,还潺潺湍流下一条蜿蜒的小溪。只要打开后门,靠在门口的躺椅上,便能静静地一观眼前的惬意风景,身后的生死似乎都会短暂地抛于脑后。 这也是海沙爷在每个夕阳下,最爱做的事情。 只可惜此刻夜幕已降。 从车上陆续走下来六个人,其中四个人穿着黑色西装。他们环簇着分别从两辆车后座上下来的两个人。只见这一行人悄悄地来到后门,非常谨慎戒备的样子。 被护卫着的那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的男式和服,个子不高,戴着礼貌,帽檐压得很低,面目看不清,手里好像拎着一个类似于食盒的黑色盒子。另一个,则穿着一件非常奇怪而夸张的白色衣服,宽袍大袖,又棱角分明的样子,最出奇的还是他头上还戴着一顶高高的黑色帽子,远远看起来,行动近乎有些笨拙。 “……就是那个日本人?戴高帽子的就是巫蛊师?”伏在远处蒿草间的顾晓春,表情严肃,紧紧地盯着那两个人。 顾晓春身边的白娟娟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晓春哥,我下午听盛元戏班的小行头亲口说,他伺候角儿的时候,听角儿说会有日本人到城西义庄后门拿样东西,说这个东西能让她开嗓更亮。” 顾晓春神色凝重,喃喃道:“难道说,海沙爷真的在骗我?!……” 二十二、 诅咒 “晓春哥,你放心,我叔叔家也是会请魂的,一会儿我们——” “你就在这儿等我!”没等白娟娟说完,顾晓春就打断了白娟娟的话,“我过去看一看,你千万不要乱动!后面的事,再见机行事。” 顾晓春说着,不再听白娟娟分说,拎起麻袋就要朝前摸了过去。白娟娟见状,急得一把紧拽住了麻袋。顾晓春拉了两下,回头看到白娟娟也愣是不松手! “……晓春哥,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顾晓春缓和下语气,柔声说道:“你非要跟着我来,就得听话,不然我怎么跟白班主交代,再说,正是因为有危险,你才要留在这里,给我把风,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去找于处长!” 白娟娟望着带着哄骗笑意的顾晓春,手微微颤动着,眼波之中似乎有蜜水在盈盈流动:“晓春哥你不会有事的!” 顾晓春微微一皱眉,随即冲着白娟娟极其不自然地点了一下头,再次猛然一用力!抓过了麻袋,便逃也似地潜入了前面的草丛里。 此时,义庄的后门已经被敲开了。不过,海沙爷只是倚在门框前,在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好像没有邀请面前的几位进去的意思。那个“黑色和服”十分恭敬地把黑色盒子递向海沙爷。见海沙爷没接,“黑色和服”就顺势放在了门口。 “那个人走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在这儿了。”海沙爷说着用烟袋杆指了指躺椅上放着的一个黑色的小包袱。 而顾晓春为了听得清楚,已经趟过了小溪,摸到了梅林边上的一个小土包下。这时,顾晓春只听到那个穿黑色和服的日本人,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道:“……老先生,我这个朋友留下的东西,是我们家族非常重视的家传遗物,所以为了表示感谢,我希望能详谈一番,这才亲自过来登门拜访。” “都说了,他走了,你们咋就不信呢?!”海沙爷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海沙爷斜瞥了一眼黑色和服,故意装作没听懂日本人想进去说话的意思。 可是面前的黑色和服面对海沙爷的冷淡,倒是非常自然地解嘲一笑,笑脸相迎地又往前蹭了一步,开始不断朝门里张望着。 这时候,顾晓春看到,那个东洋法师模样的日本人,低头摆弄起了左手托着的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不一会儿!那个东洋法师便用急切而强硬的语气对黑色和服,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日本话。黑色和服急忙回身恭敬地对东洋法师回应了几句,连连点点头,然后又对着海沙爷翻译道:“小面师父说,可否容他在此处,设一处小小的法界。” “俺不懂你们这些装神弄鬼儿的东洋玩意儿,但你们记住喽!不管是恶鬼勾魂,还是神仙显灵,那也都是俺们中国人的祖宗!” 黑色和服依旧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略带嘲讽地说道:“嘿嘿……老先生,如果你们中国的神灵们真在天有灵,他们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中国百姓身处水火之中了,是吧?” “放屁!拿了东西赶紧走!” 海沙爷瞪着眼,吼着向前一挺身子!一脚把躺椅上的那个黑包袱踢飞出去!包袱正好又打在了一个黑衣保镖的脸上。那保镖倒还十分克制,见黑色和服一抬手,便只是默默捡起了包袱,立刻恭敬地退到了一边去。 就在顾晓春看得出神的时候,冷然间!那个东洋法师就是猛然一回头!而那阴戾的目光,正直盯向着顾晓春自己所在的树丛间!顾晓春的头脑还算清晰,他顿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这时不管对方发没发现自己,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慌乱! 同时,海沙爷似乎也察觉到了东洋法师的这个反常或是发现,随即掩上门,快步从门口走下了台阶,也朝着顾晓春这边拢目光望过来! 傍晚的光线按说本不是很明朗,顾晓春心里纳着闷,他们是怎么发现这边梅林里有人的呢?顾晓春正胡乱寻思着,余光向右侧一扫,乍然!便瞥到了一个黑影! 顾晓春立刻整个人这下是彻底地僵住了!他侧着头,只敢转动着眼珠,从而一点一点儿朝着那个黑影的所在望回去。 随着视线的移动,顾晓春便切切实实地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个黑衣人,正站在离自己右侧不过四五米远的一颗梅子树下!而且顾晓春很快发觉,似乎应该用飘浮这个词来形容这个黑衣人的状态,才更为准确才对!因为此时的这个人影,显得异常单薄,像是随时都在随风晃动着。 “云珂……”顾晓春此刻不禁想起了云珂曾在自家小楼石桥边,不止一次看到过的那个黑衣人!此时此刻,云珂的描述,与自己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很像,同时,也真的很像云珂的外婆! 还没等顾晓春想到这一步该如何有所动作,忽听对面传来了一阵沙沙作响的急促脚步声!顾晓春回过神,这才发现!义庄后门那边两个黑衣保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冲了过来!顾晓春眼见着对面两个黑衣保镖再跑过来十来步,就已经能发现土坡下的自己了!顾晓春见此情势,一横心,索性放下麻袋,将手慢慢摸到了身后那柄锄刀上。 “你个死小子!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海沙爷的这两声呵斥让顾晓春真的是又惊又怕!握住刀柄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抽出来。顾晓春寻声猛然一抬头,正看到海沙爷也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而距离自己的位置更近!这是怎么做到呢?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居然身手速度比身强力壮的保镖还迅速? 难道——海沙爷是早早就发现了自己?还是察觉到了黑衣保镖们的异样?不管如何,这种敏锐的观察力超出了顾晓春的想象,难道他还真是一个老兵不成?! 顾晓春此刻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该不该站起身来。这一紧张的功夫,也没空去管身边那个黑影了。 顾晓春正犹豫着,他忽然又看到冲着自己这边跑来的那两个保镖,突然停住了脚步!神色惊愕之余!稍作停顿,便又转头望向了顾晓春右面梅林溪水的斜对岸!并且已经持枪在手了! 顾晓春见此情景,心头一慌!那不是——刚刚自己摸过来的位置吗?! 白娟娟?! 顾晓春立刻想到了是白娟娟可能是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顾晓春此时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豁然站起了身! “我在这儿!” 海沙爷寻声见顾晓春站了出来,疾步冲过来,抬脚就狠狠踹了顾晓春屁股一下!居然把一米八左右的顾晓春狠狠踹倒在地! “……你小子!俺让你来给白班主拿点儿纸货,你就这么磨磨蹭蹭的!” “我……” 顾晓春被海沙爷这通劈头盖脸的连踢带骂,愣愣地爬起身,下意识,再次将目光放远,搜寻着那两个逼近小溪边的黑衣保镖。这时候,顾晓春才发现,溪水边只剩下了一个黑衣保镖!而另一个则正在海沙爷的身后,迅速朝自己跑来!手里的枪正对着自己。标准的手枪运动战迎战姿势。 当年,父亲去军校考核练兵,顾晓春曾经看过父亲为学员示范,所以他对这个科目印象很深。顾晓春顿时也明白了这些黑衣保镖的来头是自己惹不起的。不过,这也算吸引了对方注意吧,希望白娟娟能快点抽身。 想到这里,顾晓春也来不及多反应,立刻顺势开始朝着海沙爷不停地鞠躬点头。 “对不起……对——” 顾晓春嘴里正含糊地道着歉,突然喉头像是吞了一记闷雷,惊厥哑然!海沙爷见顾晓春整个人反常地怔在了原地!直直望着自己身后。叫骂着的海沙爷见状,也不禁诧异地回过头,顺着顾晓春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另一名还站在溪水边的黑衣保镖,此时正一手举着手电,一手据枪瞄着对岸的一个白色身影!嘴里还叽哩哇啦地说着日语。 然而,正站在那小溪对岸起伏的苇草间,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并不是白娟娟?当顾晓春看到那白色学生装帽子上的熟悉亮光时,便认出了此时此刻站在对岸的就是——云珂! 虽然光线昏暗,相距也有六七十步开外,但是,顾晓春还是十分坚定地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那人帽子上银白色缀荧蓝的特殊亮光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小楼极品牡丹与月亮树制成的秘法颜料,出自云素怡之手。 “云珂——!……” 终于,顾晓春嘶出喉咙的这声呼喊!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梅林与溪水畔。那声音里,有焦急,有自责,有愧疚,更有无法抑制的激动。 而此时,站在小溪对岸的云珂,却显得很镇定,她从未见过顾晓春如此失态,也许她的镇定只是因为被惊到了,而不知所措呢。 再者,她也是此时才好像明白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忽然多了一些什么。不过,比起顾晓春渗入心田的声音,云珂更对刚才站在顾晓春身边的黑影,心有余悸。 这时,那位“黑色和服”和东洋法师带着一个保镖也匆匆赶到了海沙爷的身边。“黑色和服”一边命令手下的两个保镖都放下枪,一边不动声色地用眼神迅速依次扫过眼前的顾晓春和不远处的云珂。随即,“黑色和服”依旧很恭敬地向海沙爷问道:“老先生,这两位是——” 只不过,短短几个字,这话中的语气,已经明显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他们都是戏班里的混子!他娘的,放着安稳舒坦日子不过,非要去戏班做皮影!去茶馆宝局唱浪曲!” 虽然海沙爷的回答一气呵成,但是听着话里含糊其辞的内容,“黑色和服”似乎并不满意。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起来。而那个东洋法师则横眉立目地瞪着海沙爷,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好像直接在表达海沙爷在袒护两人! “黑色和服”对东洋法师轻轻摆了摆手,好像是安抚了几句。随后,转身对海沙爷继续说道:“老先生,我作为新政府的防疫顾问,还有卫生防疫物品的供货商,有权对淞沪一带的殡葬习俗做到充分了解,这也关乎到了整个苏州河、黄浦江两岸水系的卫生问题,我希望您不要介意。” 海沙爷啐了一口,刚想开口开骂。 “黑色和服”忽然沉下了脸,一边远放目光看着小溪边的云珂,一边幽幽地继续说道:“噢!对了,目前我们防疫团是归日本军部下辖,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之间能互相配合做到的事情,就尽量不要让陆战队或者宪兵们来插手了,您说呢?” 看着“日本和服”凌厉的眼神,海沙爷冷笑一声,用烟袋指了指近在眼前的义庄,说道:“你们如果真想进去,死活可怨不得俺!” “黑色和服”得意地转回身,对着身边的东洋法师一摊手:“老先生大可放心,小面师父精通医理和阴阳之术,一定会把义庄的事情处理好的。” “什么装神弄鬼的,俺不懂,俺现在就问一句,俺可以带这两个娃走了吗?”海沙爷说着眯起眼睛,依次扫过云珂和顾晓春。 “当然可以。”“黑色和服”微微一笑,随即果然挥手都退下了身边的保镖们,让他们回去车子旁等着。 顾晓春见此情景,慌忙飞奔向小溪对岸,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云珂的面前。两人对望着,良久无语。 “……云珂!你怎么来——来这儿太危险了……”顾晓春硬是把这一句问话,噎成了一句苍白的关心。 “……我,我是来找海沙爷的。”云珂淡淡地说着,轻轻地抚草而过,向对岸走去。此刻,她的脸上满是失落、诧异,而紧锁的双眉和紧绷的双唇,却又好似在表明,它们的主人正在倔强地平复着涌起的万千心绪。 “云珂!云……” 还没等顾晓春再追上去,海沙爷这时已经迅速跟到了近前,扯过顾晓春,在他耳边又低声骂了两句。 “你小子!他娘的活腻了吧!你知道这些日本人是什么人吗?!” “我只是来叫魂的!……” 顾晓春话一出口,心里还是后悔交代了自己此番的来意。 “叫你奶奶个腿儿!一会儿进去,一句话都别说!……”海沙爷说着朝顾晓春一使眼色,随即又猛地向前推了顾晓春一把!“赶紧走!这里鬼影都没有!”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后,顾晓春惊讶地转头盯着海沙爷! 他这是在暗示自己白娟娟已经走了吗?他不能神机妙算到,连刚才这里藏了几个人都知道吧?不过,眼下见机行事,才是最好的对策。如果再让日本人察觉自己在找白娟娟,反而坏事,希望白娟娟看到刚才这一连串突变,能被吓回去吧。 “你傻不愣腾地四外还瞅啥瞅?!”海沙爷瞪着顾晓春,举着烟袋做着要打下去的姿势。 顾晓春茫然地点点头,然后跟着海沙爷朝前走着。顾晓春一边走,一边偷眼打量着海沙爷,心里五味杂陈。按说,这怪老头儿可是救了自己和云珂一命啊,还有,刚才在暗中观察他的表现,想来,又不太像是会勾结日本人,祸害孩子的样子…… 思来想去,脑子里一团乱。顾晓春在心里无力地长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云珂。无论如何,云珂都不能有事! 就在顾晓春正要加快脚步去追云珂时,忽然发现最前面走着的“黑色和服”正和东洋法师此时正围在自己刚才蹲着的小土坡下,低头交谈,查看着什么!两人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阴沉。两人见顾晓春这时走过来。视线便立刻死死地钉在了顾晓春的身上! 糟了!东西被发现了!顾晓春见此情势,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小伙子,你过来。”“黑色和服”对顾晓春招了招手,那声音平静之下,透着阵阵寒意。 这时,走在前面的云珂闻声,居然先于顾晓春快步走了过去!顾晓春紧跑几步,追到云珂前面。 “黑色和服”好像是看出了顾晓春的紧张,于是,故意先问云珂:“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这只是我们义庄出活计用的东西而已。”云珂的声音虽然颤抖,但是目光依旧坚定地看着地上的麻袋,没有闪躲。 东洋法师怒吼一声,突然从地上的麻袋里,就掏出了一个白发恶鬼面具!恶狠狠地对着云珂用十分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敢,诅咒,皇军!你!巫女!” 还没等怒不可遏的东洋法师扑上来,顾晓春一个健步便挡在了云珂的面前!顺手用力推开了东洋法师! “都是我找来的!和她没关系!” “黑色和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晓春,先是一抬手,镇定自若地挡住还想再扑上来的东洋法师!然后慢慢走到顾晓春正对面,对着顾晓春冷笑一声:“哈!年轻人,其实,我想知道的是,谁给你的这些东西?” 面对“黑色和服”锐利的目光,顾晓春还是猝不及防地显得有些慌张,下意识低下了头,但是顾晓春的身子依然护着云珂,没有丝毫退让。 “谁知道这小子他娘的从义庄那个犄角旮旯里面找出来的,一天就觉着自己演戏演得真能上身出马了似的!” 云珂和顾晓春闻声转头,看着抽着烟的海沙爷,正踱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过来。而“黑色和服”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阴沉转而直接变为了冷酷,他将冷彻的目光转向海沙爷,从东洋法师的手里接过恶鬼面具,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老先生,小面师父刚才发现这些东西,可是诅咒所用,特别是这个面具之上还用日文刻着一些诅咒的经文,后面还有一些新政府中、日要员的名字,那您可否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呢?” “没什么好解释的,义庄之中生生死死的人多了,不想像狗一样活着的人更多,谁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偷来,藏在义庄准备换口吃的——” “忒没!巴咔亚喽!……” 还没等海沙爷说完,东洋法师就又破口大骂起来!把“黑色和服”都吼得一愣!顾晓春见势,拉着云珂下意识地朝着海沙爷的身边退了一步!这边,东洋法师也明白了海沙爷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地袒护两人,插科打诨想蒙混过去,于是,怒不可遏地冲着“黑色和服”又啼哩吐噜地说了一大通。 “黑色和服”皱着眉,好像是也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不过依旧恭敬地听着东洋法师把话说完,还频频点头应答,最后转向海沙爷,面色严峻地说道:“老先生,看来今晚,我们在义庄贵所,也许会大有发现呢。” “请便。”海沙爷一挥烟袋,努了努嘴,示意“黑色和服”和东洋法师先行在前。 顾晓春见两人转身迈步,就想着跨步过去捡起地上的麻袋,却被“黑色和服”一个急转身,一把擒住了右手腕!顾晓春立刻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被一把老虎钳紧紧扣死了一般!骨节跟着也咯吱作响!顾晓春虽然无力摆脱,但是脸上却毅然坚定。 云珂见状紧张地看向海沙爷。海沙爷则对云珂微微摇了摇头。 “黑色和服”这时冷笑着审视着顾晓春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年轻人,你这手长得很是好看,可不像是个受人驱使的戏班伙计啊。” 顾晓春正吃痛之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被人紧紧攥住了!不过这种感觉是温热而有力的。他猛然回过头,就看到云珂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用力拽着他想要往前走!只是,云珂拉不动顾晓春,却也是一语不发。这令顾晓春心里既温暖,更有些难过。 “行啦行啦!都在这儿叫个什么劲儿!有能耐,他娘的,进义庄看看‘活鬼’去啊!” “老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黑色和服”猛然松开顾晓春,回身侧倾着头,盯着海沙爷,“您刚才不是说这义庄里什么都没有了吗?” “本以为你们是来抢东西的,谁知道你们还是来装钟馗的,戏文里说的,这叫啥——额,盛情难却!呵呵……” “哈哈哈……” 就这样,“黑色和服”与海沙爷互以同样的讪笑相对无言。云珂与顾晓春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读出了来自对方内心相通的深深恐惧。 当五个人重新站在义庄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晚没有月亮,义庄院子之中似乎比外面更黑暗,那是一种使人窒息甚至被吞没的恐慌感。只有面前一红一白两只浆纸灯笼,在诡异飘摆着挑弄着人们眼中深深的恐惧。 “黑色和服”下令,保镖们依旧留守在门外。 海沙爷则挑下那盏白色的灯笼,引着四人依次朝着义庄的中庭走去。四人依次跟着海沙爷的顺序,分别是东洋法师、云珂、顾晓春、“黑色和服”。东洋法师,如临大敌,左手托着一面一尺左右、铜镜似的盘子,里面还盛着一些水,右手则攥着手电筒,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谨慎地打量着院子四周的屋檐门窗。 “这回也让俺开开眼,看看您这日本大法师的本事!”海沙爷说着,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东洋法师,“您这东洋法师,想必是能法力高强,呼风唤雨,降妖捉怪啊,进了义庄,就别跟俺们这帮凡人横眉瞪眼的啊!” 而跟在后面的东洋法师也不理会海沙爷的讽刺,开始忽而喃喃自语感叹着什么,忽而念念有词在诵经念咒。而走在东洋法师身后的云珂,则借着身后顾晓春所拿火折子的光,渐渐察觉到了面前这个东洋法师的神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个法师的目光从刚进来时的凌厉,逐渐开始变得畏缩惊惧起来。似乎是从寻找什么变为了在躲避什么。而且最让云珂隐隐觉得不舒服的是,她似乎察觉到了那个如影似魅的人影,就隐匿在四周的黑暗之中,怨怼地注视着他们这一行人! 很快,几个人通过海沙爷住的小后院,便步入了中层院子间临时停灵的后堂。这里除了黑暗,更是静得瘆人。四下里只有几人“沙沙”的脚步声。云珂这回可算是切身地感受了一次死一般的寂静,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验了。 随后,海沙爷点亮了后堂里的两盏烛台。几人这才能勉强看清烛台周围两、三米范围的景物。在后堂的正中央,正摆放着五口棺材,两侧分别错落着地又摞着四五口连狗碰儿都算不上的烂棺材板。海沙爷挑着白灯笼走到中央一口红色的棺材前,拍了拍棺材盖,对东阳法师和“黑色和服”说道:“那个人,在这儿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边儿!” “住在棺材里?”“黑色和服”惊讶地瞪着眼前的红色棺材。 不同于黑色和服,顾晓春和云珂惊讶的点则在于,为什么又是红色的棺材?!两人立刻都想到了地洞里面那口诡异的红色小棺材。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 “你们也可以把棺材运走,给个木料钱就行。”海沙爷这时抱着肩膀,虽然回答着“黑色和服”,目光却冷眼看向东洋法师。 此刻的东洋法师,紧盯着红色棺材,从内怀里掏出了一根兽口形状的精致火折子,再将其吹亮,然后将火折子在左手的铜盘上轻轻一点。刹那间!堂内“呼啦!”一下,迅速爆闪过一道高高的火苗!同时!东洋法师大喝了一声! 海沙爷看着东洋法师这通神乎其技的表演,不屑地笑了笑,抽起了烟。 不过很快,堂屋内的这几个人就明显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这气味渐渐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自小就在中药罐子前熏大的顾晓春,立刻就闻出了这股气味不对劲儿! “……韶子粉!” 当顾晓春的脑中闪现出了这三个字的一瞬间,他立刻捂住了身边云珂的口鼻!与此同时,堂屋之中回荡起了一个愤怒的声音:“你们都得陪葬!——” 二十三、化掉的病人 “云医生,你别担心,既然于素派人送来了消息,她也在往那边赶,你千万别着急!云珂和晓春就一定没事,都是我大意了……”杜云一边开车一边安慰着身边副驾驶座位的云素怡。 “你说她今天下午见过义庄的人!”云素怡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些许波澜。 杜云转头看向云素怡,眼神倏地一亮。云素怡察觉似地微微侧目。两人目光虽然未正面相碰,可是即便是斜向相错间,杜云也紧张得惊慌落阵般地连忙转回了头。 “额……是,当时我觉得云珂好像是认识那个老人。” “看义庄的老人……”云素怡喃喃自语道。 杜云犹豫了一下,好奇地问道:“云医生,你也认识他吗?” “城西的人,都知道那片义庄是一个东北来的老人家重新修整的,他收留附近居无定所的流民,还有城里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你来之前,医院去那里做过一些人道主义援助。”云素怡面色平静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呵呵……那他可是一个好人呐!但是云珂是怎么和他认识的呢……”杜云疑惑地又偷瞄了一眼云素怡。 云素怡语气略微停顿了一下,依旧淡然地说道:“听说老人家爱看皮影戏,云珂和顾晓春平日又喜欢混在关帝庙的戏班,应该就是这样认识的吧。” 云素怡说完,转头摇下车窗,冷风随即“呼呼”地吹进来,让杜云不禁浑身微微起了一阵寒颤。 “云医生,虽然你平日在医院很忙,不过看来你对云珂也还挺了解的,另外,今天学校饭堂里那件事,其实——”杜云突然顿住,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柔起来,“其实,云医生,云珂她自己心里一直好像是有心事,这孩子和她的发小,或许真的遇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不管是,那天在城外的荒滩,还是,今天在学校里——” 杜云的话说得很小心,像是生怕云素怡会反感。而云素怡竖起风衣的领口,只是面无表情。 “杜医生,云珂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作为母亲,也不能完全掌握,我也不希望那么做。” “嗯?”杜云听着云素怡的话,一时没有明白云素怡话里的意思,进而解释起来,“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对她做一些心里疏导和压力缓解。” “杜医生!”云素怡的语气忽然加重了几分。 “嗯?” “您有秘密吗?”云素怡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荒河滩,突然问道。 “我?我……”杜云紧攥着方向盘,忽然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神情闪烁不宁,“秘密是每个人内心的沟壑,里面藏着什么,有时候需要别人帮助我们去面对。” 云素怡没有理会杜云侧面的回答,自顾自一般幽幽地说道:“杜医生,对于有的人来说,一个人真正成长了,就是能把内心的沟壑填补,不论用是快乐,还是用责任,亦或是遗忘,即便如此,内心深处的沟壑,永远都在那里,撕开它——它永远也在那里,无论你内心有多么强大。” “云医生,你的这个想法,我觉得对于云珂来讲,是不是过于残酷啊,呵呵……”杜云用干笑掩盖尴尬。 “杜医生,或许您说的是对的吧,您也觉得这很残酷吧,有些秘密只能藏,不能说。”云素怡冷然间转头看向杜云。 瞬间!杜云在余光里,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大、被审视的感觉。这目光让杜云从上到下,都凉意阵阵。 “嗯?……前面好像是有火光吗?” 杜云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时,他忽然发现不远处义庄外梅林的方向,好像燃起了点点火光。同时,更诡异的是,这些火光不是红色,而是忽明忽暗的幽蓝色。杜云一时时也不确定自己所见的,到底是磷火,还是萤火虫而已。 随着车子向前驶去,这些火光似乎还在逐渐汇聚着,远在百米开外的杜云和云素怡在车里,全程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义庄后面的梅林里,埋过多少人。”杜云随口说道,紧接着关了车灯,踩下了刹车,神色紧张起来。因为他此时已经发现了义庄门口停着的那两辆黑色轿车了,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于素的人,此时应该有对其所戒备。 杜云仅凭着月光,将车停在梅林与荒草间的一处土坡下。引擎声停止后,车子内外瞬间便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两个人的呼吸声似乎都被不知不觉地放大了。 杜云紧攥着手电筒,却没有打开,他转向云素怡,微微前倾着身子,关切地柔声说道:“云医生,你还是在车里等着,我先出去看看。” “杜医生,前两次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还是希望……” 云素怡手刚握上车门把手,迟疑间欲言又止。杜云则顺势要去拉住云素怡。就在杜云的手触碰到云素怡的肩膀时,突如其来的意外却发生了! 就在车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从前面的义庄里,竟然惊雷般地传来了两声枪响!云素怡整个人猛然间浑身一震!…… “云医生!” 杜云的手最后还是抓了个空。 而此刻!在义庄的中间那进院子的正中央,正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着。而围绕在这个“东西”的最前面,正是刚刚冲进来开枪的两个黑衣保镖!他们据枪对着地上的东西,依旧如临大敌。同时,另两个黑衣保镖这时就在那“滩”东西的对面,正在吃力地将那名东洋法师压在地上。 此刻,那东洋法师语无伦次地大叫着,没命地挣扎着,口中还不断地淌着一股股黑色的涎子,其状可怖,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冲向眼前那“滩”似人非人的东西,将其撕碎!在这四个保镖之外的后堂屋檐下,依次站着云珂、顾晓春、还有“黑色和服”。而海沙爷则站在通往前门方向的堂口。 这四个人的表情不一,云珂和顾晓春已然呆若木鸡,海沙爷气恼地瞪着那东洋法师,“黑色和服”一脸的不可思议,但是他们眼神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深深恐惧。 在东洋法师的吼叫声中,云珂隐约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 他说的是——邪神之木,盛开彼岸之花?这不是,于素说过的死去孩子口中的那句咒语字条吗?! 云珂只觉得脊背发凉,不觉退到了在顾晓春的身后,脑子飞快地回想着于素说过的关于孩童失踪案的细节!最终!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于素突然肯帮顾晓春了,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和顾晓春下到地洞里。 一想到这里,云珂的目光想被施了魔咒一般,直直地盯着地上那个“东西”,心里既害怕那个“东西”濒死反扑,又隐约升起了一丝怜悯。而顾晓春则紧锁眉宇看着海沙爷,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怀疑与惊讶。 海沙爷此时看着东洋法师疯癫的样子,神情严峻地猛嘬了一口烟,忽听身后来自前院的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顿时便无来由地恼怒起来,随即不耐烦地朝身后吼道:“刚才不是都叫你们都滚回前院睡觉去嘛!都他娘的看热闹不要命吗?!……” 岂料身后的声音全然没有理会海沙爷,而是冷笑着对“黑色和服”用日语先打了一声招呼。 “今夜はここの月もいいです(今晚这里的夜色也不错呢),哟!这不是田中社长吗?” 云珂和顾晓春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像是被解了定身法一般,立刻抬起头,正看到一身华丽库缎雀羽旗袍、还披着一件小西服的于素!于素抱着肩膀站在前院与中院的门槛前。她的发型却是依旧简扎着的马尾,鬓角处垂下一缕柔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嘲弄般的笑意。那笑容,即便是在此刻,也毫无违和,仿佛这里就是晚宴的舞厅,她自己只是姗姗来迟而已。 海沙爷一闪身,见身后来人是于素,便一脸嫌弃地靠在了门框上,一副冷眼旁观,你来收拾吧的架势。 “黑色和服”这时见来者是于素,脸色变得愈加难看起来,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自信与傲慢。他急忙朝身边的几个保镖使了一个眼色。手下们立即会意,架着东洋法师就往义庄后门退去。只不过,这东洋法师挣扎得厉害,一时间四个大汉也费了好大的气力。 “黑色和服”自己则一副硬着头皮的样子,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朝于素迎了上去。 “原来是于处长,在您治下,真是急民之所急呀,我还没报警,您就赶过来了,不过,眼前只是一些小麻烦而已,我已经解决了,不敢再劳您大驾了。” “别别,田中社长,您千万别误会!呵呵……”于素捂嘴哑然失笑,冲着不远处的云珂和顾晓春扬了扬脸,“我就是受人之托,来找孩子的,田中社长就不要折煞我了,沪西警局里上有局长大人,局长大人之上还有总警署的特高课,警署之上还有宪兵司令部,哪轮得到我对您这德高望重的政商界领袖指手画脚啊。” 这位田中社长没想到于素会说了这么一番话,着实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套路了,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云珂和顾晓春,目光里又带着略有不甘的意味。可是,眼下,田中又不能确定于素的话是真的不想招惹自己,还是先礼后兵。不过,作为内务省防疫团的特殊顾问,田中也不想把内务省所托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即便是对于日本军部,也最好能不惊动为上策。 想到这里,田中回过头,朝面前的于素欠了欠身,进而又缓和了不少语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告辞了,来日有空,我定在小店——不妄食,敬备酒宴,恭候大驾。” 于素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呵呵……田中社长,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实话,当年留学的时候,一到初秋,我就特别喜欢到北海道尝鲜味儿,烫一小壶梅烧酒,再配一条秋刀鱼,嗯~简直人间美味!”于素眉飞色舞地说着。笑眯起来的长眸之中,却有意无意间,透出冷冽的余光,扫向被那四名保镖拖出去的疯癫东洋法师。 田中见状,显得有些不安,他连连后退几步,急着告辞。 “哈哈,于处长果然是美食行家,小店届时一定会让您吃到最正宗的北海道鱼生,告辞!” 田中说完转身就朝后院走去。当他走过地上那摊黑乎乎的“东西”时,步伐稍作停留,随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次扫过了云珂、还有顾晓春,最后,田中单单又对顾晓春留下了一句话:“年轻人,你的东西我就先替你保管了,想要的话,随时到不妄食找我。” 顾晓春听田中这么一说,整个人突然显得很激动,刚想迈步上前,却被走过来的海沙爷用力一把拉住了。 “田中社长慢走!”于素一边朝着田中的背影挥手,又一边朝着云珂这边走来。 “小妹妹,怎么样,姐姐可是说话算话啊!” 于素说着把上身的小西装脱下来,轻轻披在了云珂的身上,随手摸了摸云珂头上的白色学生帽。 “你这帽子挺好看的,这发光的花纹怎么做的呢?……” 云珂此时只觉得浑身酥酥麻麻,又带着一丝亲近的暖意,她仰头深深地看着风姿绰约的于素,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诧然间,于素就是一个急转身! “啪!”的一声! 云珂同时眼睁睁地就看着于素朝着一旁顾晓春的脸就狠狠甩过去了一巴掌!这一下,反应之快,就连面对着于素的顾晓春,尚能看到对方脸上还没褪去的笑意。而已经想跨出了一步拦在于素与顾晓春之间的云珂,下一秒,整个人又愣住了,只是那么犹疑地看着于素潇洒地拍了拍手。顾晓春则面对着云珂的后背,神色愧疚,张口哑然。 于素打完这记耳光后,十分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海沙爷,紧接着,却阴阳怪气地对顾晓春说道:“臭小子!这下你知道被人利用是什么滋味了吧。” 海沙爷一脸的满不在乎,冷哼着走回到这进堂院连同前院的门口,一边掩上门,一边幽幽说道:“于处长,俺也不知道这义庄怎么就成了香饽饽了,呵呵……” “是啊,这种地方怎么就让日本人盯上了呢?您心里真的没有数吗?”于素说着转过身,用手帕捂着鼻子,俯身开始打量起地上的那滩“黑色的东西”,“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吧?” 此时,地上的那滩“东西”也已经停止了蠕动了。从其身上所渗出来的,还冒着油光的黑色液体,正不断地漫延开来。也许是现在情势氛围缓和下来的原因,此时院子里的几人忽觉,从那“东西”身上,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腐臭味。 “这些就是‘活鬼’啊,于处长您之前不也是见过的嘛。”海沙爷靠在关着的门上说道。 于素从手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沾了沾地上面的黑色液体,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了口红盖子,最后,起身再用手帕包住口红。 “我就奇了怪了,之前东西厢房里,这些人病得再厉害,怎么也不至于现在突然就会变成一滩烂泥呢?”于素冷笑一声,退步回到海沙爷面前,“算了!日本人到底向您要什么东西我不感兴趣,但是嘛,您义庄这位曾经的座上宾惹到了警署要员,所以,您是和我说实话,还是自己去对付日本人,您自己看着办。” 海沙爷此时面沉似水,狠抽了一口烟,可是眼神之中却显露了倦怠与无奈,长叹道:“唉——那个人留下的东西,都让日本人拿走了,都是一些提前收拾好了的衣服,我倒是留了一个小件儿。” “衣服?”顾晓春惊讶地脱口而出。 “俺这就去拿,拿了就都赶紧走吧……日后您各路得道成仙,自有蟠桃宴相会,就别再来俺这‘阎王庙’了!”海沙爷念念叨叨着,直接朝后堂走去。 见海沙爷走远,于素立刻凑过来,低声问云珂:“刚才的两枪都是打在这具尸体上吗?!” 云珂认真地点点头,只是她的目光不敢接触地上的尸体。 “刚才后堂里面,到底出什么事了?”于素转又追问道。 顾晓春见云珂还在微微发着抖,于是捂着脸,急忙接过了于素的话:“刚才,那个东洋法师点燃了韶子粉!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他自己很快就陷入了幻觉,大吼大叫的!拼了命地推堂屋里的那口红棺材!后来,他把红棺材推开一道缝,又忽然变得像是非常害怕里面的什么东西一样,然后就冲到了这里。” 于素闻言一皱眉,看这顾晓春:“对了,你是大夫,我才想起来……韶子粉是什么?” “就是小韶子,一种中药野果,特别像荔枝,又叫疯人果!但是我不知道东洋法师在里面又加了什么,当时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在其中,但是我也没有闻出来,那东洋法师失心疯的原因,可能就和这混合的粉末有关!” “疯人果……”于素低头思索了一番,随即快步朝堂屋走去,像是要去找海沙爷。 顾晓春这时指向了左右两边那几间住着怪病病人、黑乎乎的厢房,继续补充道:“那个东洋法师冲进去以后,就死命从里面拖出了一个病人,然后……” “然后,怎么样?!”于素急忙回头追问道。 顾晓春朝着地上的那摊黑水走了几步,强忍住干呕的感觉,满眼的惊恐。 “然后,他就开始咬地上那病人的脖子!本来,那人身上的皮肉就已经腐烂了,结果都被一块一块地给扯下来了!……后来——”顾晓春突然顿了一下,用余光瞟了一眼走出来的海沙,“后来,我对着中脘穴用了几针,东洋法师也吐了几口黑水,倒是清醒了一点儿,他醒过来就对着刚才那个叫田中的日本人用日语大吼了一通,然后,田中就喊来了保镖,那个田中一面命令手下拖走东洋法师,一面命令手下对着地上病人连开了两枪,紧后来,地上的人中枪后,身体就开始快速‘腐烂’,或者说像是被子弹的冲击力打散了架,不一会儿就只能在地上挣扎了。” 于素听着顾晓春的话,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子弹可以有这样的动能冲击力呢?” 面对于素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问,顾晓春一时语塞,连忙低下了头。 “我在堂屋里又看见那个黑影了!”这时云珂突然说道。 于素和顾晓春听到云珂这么一句话,不禁都是一愣!下一秒,两人对视了一眼,瞬间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惊愕与疑惑。难道说,当时停灵的堂屋里面,还有人在故意引导着发生的这一切?! 就在两人惊讶之时,海沙爷从堂屋门口走过来,对三人谨慎地说道:“我说,于长官,后院门口那儿,好像还停着一辆空车,应该不是您的车吧?” “那应该是——,空车?!怎么会?”于素答应了一声,突然脸色就是微微一变,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快步走向后门。 云珂和顾晓春见势也跟了过去。走在最后面的是海沙爷,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表情出奇的严肃。 “是杜云的车!他们俩去哪了?!……” 后院门口,于素用手电照着不远处小溪边的黑色轿车。车灯还开着,车里却空无一人,两侧的车门都开着。看到这里,于素也有些慌张了。 “云姨也在车上吗?!” 顾晓春忍不住问道,可是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因为还在身边的云珂,此时已经急得浑身颤抖起来了。 二十四、准提神咒 “他们去哪了?!杜云怎么带着云姨来了?我让你不要和云姨说的!……” “小姑奶奶你先别着急!这也都怪我,应该是杜云自作主张去接你妈妈过来的,先别急,这应该和田中他们没关系的!”于素极力安慰着云珂,将目光投向了海沙爷和顾晓春,露出了一副委屈求助的表情,“您二位给个意见?” 海沙爷颓然长叹一声,放眼周围一片黑漆漆的梅林,摇了摇头:“唉呀——这黑灯瞎火的,这片梅林周围可都是乱葬岗,谁知道是不是掉进哪个年久失修的坟坑里爬不上来了!” 一听海沙爷这么一说,云珂突然一把就抢过于素手里的手电筒,朝着汽车的方向跑去。 “云珂!那边危险!……” 顾晓春随即跟上去,一把拉住了云珂的手腕。 “松开!” 云珂用力一甩!却没有挣脱开,随后她气得回头,冲着顾晓春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这一嗓子直接把顾晓春给吼懵在原地,海沙爷也呛了一口烟。 “之前没看出来,这小姑娘好大的脾气喽!哦哟~”于素用安抚地口吻半开着玩笑,也朝那台空车走去,经过顾晓春时,还用力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小姑娘生气的时候,就要立刻上去哄!别傻站着!” 还没等顾晓春反应,云珂冷不防张口就狠狠咬了顾晓春手腕一下!顾晓春没想到云珂还对自己来这么一招,一愣神的功夫便被云珂撤手挣脱开来!本以为云珂挣脱要再往前跑,可是让顾晓春更没防备的是,云珂紧接着一个抢步上前,狠狠一拳捣在了顾晓春腰间的软肉上!顾晓春瞬间五官扭曲,半弯着腰,嘴里哼哼了两声,又立刻憋了回去。 “哎呦!这软肋,看来是一抓一个准儿呢!” 云珂此刻可没有心思考虑于素在一边的这句调侃,怒瞪着眼,不停地使劲儿戳着顾晓春的脑门儿:“没看出来啊!顾晓春,你还长本事了,你脑子要是瓦特掉了!就先给自己扎几针!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出去真给你师父罗先生和顾爷爷丢人!……” 顾晓春听着云珂一通臭骂,心里这才明白原来云珂发火不全是因为眼下云姨不见了,“对不起!我就是怕你们有危险!才没告诉说……” “别吵吵!……” 就在云珂还想再发作一通时,海沙爷突然断喝一声,一个健步冲了过来! “有人!” 海沙爷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顾晓春身边。还没等顾晓春反应过来,就已经抽出了顾晓春腰间的锄刀!旋即,没有丝毫犹豫,回身就朝着空车后方的荒草丛里掷了出去!刀锋劈空而过的呼啸声穿透了荒草丛,也让云珂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要——!” 云珂喊出声,也已经为时已晚。反应最快的于素,此时已经跳入了草丛里,奈何自己还穿着高跟鞋,实在是行走不便。 “……还真不是鬼,原来是人呐!” 听着草丛里于素的惊叹,云珂、顾晓春、海沙爷随后也跑到了切近。等到三人扒开溪水边的草丛一看,正看到于素半蹲在原地,她的面前正插着那把锄刀,刀身居然已经没入泥土一多半那么深!二、三十几步开外的距离,这个投掷的力度,着实让于素暗暗吃了一惊!同时,于素手中手电所照向了前方半人高的一处荒草上。那上面满是迸溅的新鲜血迹! “您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啊。”这虽然是一句讽刺玩笑,但是于素的语气却是十分冰冷。 海沙爷一脸满不在乎,反而长出了口气:“俺本来以为是日本人留了后手,只是自保,没想到伤的只是个‘小鬼儿’。”海沙爷说着又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抻了个懒腰,“俺得回去睡觉了,不陪你们了。” “可是这回,我发现了鬼脚印,就算是追到地府,也能要把他揪出来!”于素豁然站起身,转而一脸得意地朝顾晓春招了招手。 顾晓春一愣,疑惑地看着于素,不明所以。 于素无奈摇了摇头:“过来啊!你这个愣小子,唉——我高跟鞋陷在泥里面了!求这位绅士帮个忙行吗?” 这时,云珂先走了过去,急忙扶住了于素,一脸担心地问道:“于处长,云姨他们真的不会有事吧?” “……是啊!云姨和杜医生刚才是不是就是碰到了这个人!”顾晓春紧跟着也迎了上去。 于素两只胳膊分别搭在两人肩膀,脚上一提力,拔出了一只鞋跟。 “哎哟!终于出来了!你们两个小屁孩儿!现在知道担心他们了?你们自作主张闯祸的时候想什么了?哼!”于素嘴里埋怨着云珂和顾晓春,目光却紧盯着正往回走的海沙爷,突然眯起眼睛,搂紧了左右的云珂和顾晓春,随后压低声音说道,“你们两个给我记住了!不论你们的云姨怎么问你们,都不能说你们今晚所看到听到的事情,也包括杜云医生!明白吗?” 云珂和顾晓春被于素压得弯着腰,隔着于素茫然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随即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中间的于素。三人这么奇怪抱在一起的样子,着实是有些滑稽。 “于处长!您的意思是说,云姨……她没事?”云珂这时先于顾晓春察觉到了于素这一番话外之意。 “嘘——”于素对着云珂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略带神秘地说道,“你云姨的本事可大着呢!” 听了于素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云珂忽然觉得心里某个久久介怀的地方,突然毫无防备地被揭开了一角,整个人既发慌,又好奇。 等大家从荒草丛里,走回到了杜云的车子前面时,架着于素的云珂和顾晓春,一抬头几乎同时停住脚步,呆在了原地。于素由于惯性,一个前倾趔趄,急忙用力搂住了身边两个小朋友的脖子。于素刚抬起头,就听到杜云劈头盖脸的数落。 “……你这简直是胡闹!怎么能带云珂来这里!你刚才在林子下边干什么呢?!” “杜医生,您不谢我,怎么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哩!” 于素扬着脸,故作无辜地微微蹙眉,面对杜云怒不可遏的脸,反倒更显得更嚣张气人,就像早就已准备好了怎么对付杜云似的。不过,于素的目光只在杜云脸上稍作停留,便迅速转向了他身边站着的云素怡。云素怡穿着自己那件深棕色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短檐帽子。帽檐压得有些低,加之云素怡背着光站在车灯之下,于素看不太清云素怡脸上的表情。 “云医生,都怪我,都是虚惊一场。”于素收起了调侃的表情,尴尬地笑道。 “于处长,我是来接云珂的。”云素怡语气平淡地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就走向于素右边的云珂。 云珂看着步伐匆匆的云素怡,眼睛忽然一阵酸涩,原来那种感觉是这样的啊。云珂好像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双唇微张微合,其中舌齿乱撞,搅散了所有想说的话,听起来,又像是在千言万语地低吟着。 “云姨你……没事吧?”倒是顾晓春关切地先开口了。 云素怡看了一眼左面的顾晓春,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晓春,你已经是大人了,做事情要考虑后果,你有一个好的前途,要珍惜眼下,你还有爷爷,你还有你一直要做的事情。” 顾晓春听了云素怡的话,惭愧地低下了头,放下了于素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默默走到了一边。 于素这时候轻轻掐了一下云珂的脸蛋儿,笑道:“小姑娘,你妈妈来接你了,就这么舍不得姐姐我吗?” 云珂迟疑了一下,刚想放下于素的肩膀,走过去。云素怡却先一把拉住了云珂的手! “回家吧。”云素怡紧紧牵着云珂的手,转身就走。 正准备为学校门外独自上车的事而道歉的云珂,好像失去了说话的意识,哑然的她只是紧紧地扣住了云素怡的手,贪婪地吸取着来自那只温热手掌的股股暖意。涌出的眼泪,像是因为快盛不下这份平静之下强大的爱意才满溢而出了似的。这种感觉让云珂出现了一种自己瞬间就被填满了之前许许多多童年委屈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在一刹那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而与此同时,顾晓春在杜云汽车引擎盖上,发现了海沙爷留下的那个小包袱…… 在回家的车上,杜云把车开得很快。车里也很安静。 云素怡和云珂坐在车后座。云珂把头微微侧拢向云素怡,闭着眼睛,右手还紧紧扣着云素怡的左手,一脸疲惫,似睡非睡。云素怡则看着窗外北城外霓虹浸染的河滨,脸上平静淡然。她看着车窗外街灯偶尔映射而出的那淡淡的笑意,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暂时柔软了许多。 而顾晓春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怀里紧紧抱着海沙爷悄悄留下的小包袱,整个人就显得很拘谨不安。他本想借口自己去那片梅林附近再找一找白娟娟的踪迹,可是顾晓春面对云素怡母女,始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况且,他对于杜云这几次的及时解围,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和云素怡母女保持一些距离才对。 顾晓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可能是同为男人的一种敏感吧。股消除这样想着。 “……晓春?”杜云终于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顾晓春立刻收起思绪,紧张地抬起头转向杜云。而接下来,令顾晓春没想到的是,杜云开始用类似审问的语气,对自己若有似无地问话,语气里仿佛带着一种已经得到云素怡默许的自信。顾晓春用余光察觉到杜云似乎对自己怀里的包袱也很感兴趣。 “……晓春,这次太危险了!你也是名医的高徒,怎么也能相信坊间谣言呢?人死了就是死人,哪有魂魄可言。” 什么意思?刚才于素也没来得及和杜云说自己去义庄的目的啊,难道是云姨告诉他的?那么说,今天傍晚,云姨过来罗善堂找自己,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顾晓春一时陷入了迷惘之中。 “都是我不好,让大家……可是白娟娟她,她没有理由骗我的啊!而且她现在,还下落不明,我们——” 顾晓春索性和盘托出了白娟娟,的确杜云显得并不惊讶。 “白娟娟的事情,于处长会处理的!”杜云立刻打断了顾晓春的话,然后望了一眼后视镜,叹了一口气,缓和下语气,转而直接问道,“晓春,你那个包袱里面到底是什么?我看是那个看义庄的老人,放下的。” 顾晓春听了杜云这句话,目光一凛,有些为难地望着杜云。杜云当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要误会,万一于处长那边,查到什么,我可以提前为你打个招呼的。” 顾晓春怎么听这都像是一个借口,于是想拿日本来来搪塞。 “田中让我——” “你还真想着去那个日本人那里?!”没想到被杜云识破了,他再次打断了顾晓春的话,整个人又显得有些激动,“田中信这个人和蒋佛海在租界相互勾结,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冲动行事,你到了他的不妄食,那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顾晓春被说得一愣,正在犹豫间,忽听身后传来了云素怡轻柔的声音。 “晓春,今晚你就在家里睡吧,你师父罗先生派人去请你爷爷到他那里去研究棋谱了。” “额?这……云姨,还是不用了吧……” 顾晓春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就都明白了过来!原来今天云素怡与自己在罗善堂见完面,真的是去见自己的师父罗先生去了,而且说不定,云素怡这是有话要交代自己,很可能就和这包袱里面的东西有关!一想到这里,顾晓春语气也弱了下去。 “那——就麻烦云姨了。”顾晓春虽然自己盘算得明白,但还是有些担心地回头瞄了一眼云珂。他见云珂此时正闭目,样子似睡非睡。 而被打断了杜云,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接下来,车里是短暂的沉默。 杜云又忍不住望向后视镜,恰好与云素怡的目光相碰!瞬间的慌乱,使得杜云急忙收回了眼神,那感觉就好像是云素怡正面无表情地时刻盯着后视镜一样。刚才,杜云也明白云素怡并不希望让自己知道太多关于顾晓春的事,难道说——顾晓春与云素怡母女有着更深的关系? 杜云尝试从心理学的角度,去暗自满足自己这样的好奇心,揣度着顾晓春与云素怡母女的真正关系。在他内心里,杜云觉得自己是坦荡的,也并没有认为这样想是否有所不妥。只不过,刚才被云素怡那么一眼对视过后,他整个人便好像是被瞬间抹去了所有好奇的伪装,直接就被云素怡洞穿到他内心深处里,最自私、本能的那个最隐秘的原因。杜云一时间,惊恐不已。 当车子再次停在小楼的那座小石桥边,已是夜深。云素怡站在驾驶门一侧,朝杜云微微欠身:“杜医生,真的很谢谢你,我下个周找时间请你吃饭吧。” “……好啊。”杜云可谓是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挥手示意云素怡、云珂、顾晓春三人先走,“我开着车灯为你们照着路。” 顾晓春走在云素怡母女之后,在杜云强烈的车灯之下,他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此刻,顾晓春确定这至少不是那种怕被夺取依靠的憎恶,也不是刚才在车上的问责,而是本能,是的,仅仅就是男人对男人的本能。他本来对于杜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举止优雅,智慧温良,一开始不但帮助自己找小汤圆,还很照顾云珂,顾晓春也奇怪,自己没有理由对于杜云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而另一方面,顾晓春本来觉得自己一直坚强成长起来,成了坐堂先生,可以更好的照顾云珂,可事实上,在从小汤圆出事起,进而牵扯出的这一连串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后,比之杜云,顾晓春似乎渐渐便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不自信的怀疑。可是到头来这样的比较,依然在明示着自己在焦虑而已,顾晓春说服不了自己,自己的反感并不是因为有更优秀的男人出现,自己的不平衡。 但是,自己就是不自居地会这样想,似乎在内心深处做这样一种比较,是为了证明杜云还有一些地方是自己完全看不到的,具备不了的。 这时,云素怡已经打开了从外面锁住的院门,侧身等在门口,用眼神示意云珂和顾晓春先进去。气消了一多半的云珂,狠狠推了顾晓春一把,扔下一句“睡沙发吧!琴房空出来给外婆睡了。” 顾晓春认为自己还是了解云珂的,见小姑娘这么说,也就以为对方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可是他哪知道,他应该懂得了解女孩儿才对。顾晓春想着,自己苦笑了一下,怅然迈步进了院子。云珂冲着顾晓春的背影,咬牙做了个鬼脸!可是在她心头,却也的确还是梗着一个莫名烦躁的郁结。这似乎和顾晓春自作主张无关。 走在前面的晓春这时忽然发现小楼的门是半掩着的,而且,从门里面正传出来一种断断续续的奇怪低吟,好像是有人在诵经。一定是外婆在担心,想必是在等着云姨和云珂回来吧。顾晓春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轻叹一声,急忙推开门。 而随着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个佝偻的黑影赫然出现在了顾晓春的面前! 顾晓春当即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想要叫,却语塞得叫不出声。整个人只觉得像是被搂头盖脸泼了一盆冰水,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通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窒息感。顾晓春半张着嘴,瞪着眼,与黑影浑浊的目光对视着,脑海则有一副面孔与眼前的黑影重合了!那便是顾晓春怀中那个小包袱里的一尊塑恶鬼像,那恶鬼的神态简直与眼前的人影一模一样! “你也回来了,曼儿受苦了……”那黑影失声轻唤了一声,这颤抖的一声带着哭腔,让人听了悲怆而心碎。 “啪嗒”清脆的一声开关响,头顶随即亮起了一束温黄的灯光。不过,这束光打在门口处,反倒让顾晓春浑身如坠冰窖,整个人刹那间一激灵!顾晓春真的是避无可避,同时既怕又好奇看到面前黑影的脸。等到散了神的他,再次拢起目光后,这才看清了眼前的黑影。怎奈,顾晓春却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会——只是外婆呢?…… 可是明明,刚才面前的人影并不像外婆啊,难道刚才那种感觉只是幻觉吗,韶子粉的药力还没有完全小退吗?明暗之间的变化,与其说是看清,倒不如说,瞬间眼前换了一个人。 “晓春?……”外婆眼神迟滞地转动了一下。 如此萧然的目光,又在提醒着顾晓春,外婆与那黑影唯一一处相似的地方。 “你在门口傻站着干嘛?!还不开灯……”拉着开关绳的云珂催促着,又从后面推了顾晓春一把。 顾晓春这才像是被解了穴道似的,又恢复了行动力。 “外婆?……您怎么不开灯呢?我还以为您睡了呢!……哎呀!渴死我了!”云珂绕过顾晓春,放松地活动着胳膊,甩掉自己的鞋子,直接光着脚就跑去了客厅找水喝,倒是并没有发觉外婆有什么不对劲儿。 顾晓春见云珂没有察觉,也就顺势,尽量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外婆。外婆的手臂异常的冰冷,可是小楼里面非常的温暖。外婆这时拎着那串杏木念珠,摇摇晃晃地就在原地踱着步子,嘴里还在不停地叨念着。 “外婆?!……我们回来了,我们进屋吧。”顾晓春小心地凑到外婆的耳边,轻轻呼唤着,同时,他出于医者本能,顾晓春轻轻将手指搭在了外婆手腕的寸口和尺中上,“我给您配的安神汤,您要喝的啊!外面凉,咱们回屋……” 外婆眼神茫然,这次却也倒顺从。这时,云素怡也辞别了杜云,走进了小楼的院子。外婆在回身欲走之际,听到云素怡在关铁门,余光扫过身后时,突然就站住了!同时,顾晓春便发现,转回头的外婆好像是在打量云素怡,眼神之中充满一种难以言说的疑惑。 “外婆?……”顾晓春轻声又呼唤着。 外婆随后又木然地转过头,眯起眼睛又开始打量起顾晓春。顾晓春与外婆对视着,表情却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左手寸口弱,右手尺中虚,浮虚?近乎有匀乱之象?外婆的心脉怎么会这么乱?!”顾晓春心中叹道。 就在顾晓春对于外婆的脉象判断匪夷所思的时候,云素怡此时走了过来,外婆恍然浑身一抖!“啪嗒!”一声,门厅前整片豁然一亮,原来,是云珂走过来,又打开了客厅里面的壁灯。 “这么暗,你们怎么不开灯啊!外婆——,你一直在等我们吗?”云珂撒着娇,凑过来搂住了外婆的腰。 “云珂……” 顾晓春刚想阻止云珂的举动。不料,外婆忽然像是完全清醒过来了一般,笑着握住了顾晓春和云珂的手。 “珂儿?哎!是晓春呐!”外婆惊喜地看着晓春,不住地上下打量着,那眼神却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是你们回来了啊!怎么才回来?放学不赶快回家,这是去哪了?外面这阵子不安全的呀,以后晚上你们都要少出门呐。” 云珂听着外婆的话,端着水杯,侧目怔住。难道外婆完全忘记了下午,自己是被杜云送回来的啊! “额——哎呀!我们这不是好好地都回来了嘛!再说——我们去哪,还是云姨跟您说吧。” 听着云珂借口打趣的话,顾晓春一时也只能嗯啊地附和着。 “外婆您别担心,我们都没事的,只是您要保重身体。” “我这个老太婆命硬得很,呵呵,晓春我这次过来,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呢,进屋进屋。”外婆一手拉着顾晓春,一手抚摸着云珂的脸,宠溺地说道,“我给你们还留了黄鱼馄饨,河鲜是小桥对面面摊老板娘今晚刚打上来的,吃一碗,去去外面的湿气寒气。” “黄鱼馄饨!啊!外婆您真是太好了!”云珂欢呼着,把外婆搂得更紧了,像暂时忘却了一切不开心的样子。 “外婆您快坐下!我有话和您说……” 外婆刚想去厨房,却被顾晓春一把扶住,朝着客厅沙发那边走去。 “你干嘛?!我要去和外婆吃面!”云珂朝顾晓春一瞪眼。 哪料顾晓春还居然回瞪了回去。外婆见状笑着点指着两人。 “你们两个啊,怎么越长大怎么还越小孩子脾气呢,珂儿,面就在炉灶上盖着……” “懒得理你!”云珂抬腿踢了顾晓春的膝盖一下,转身就朝厨房走去。 顾晓春看着外婆慈祥的笑容,心里顿时涌上了万般说不出的委屈。云珂这时也突然回过头,看着将外婆扶到沙发上的顾晓春,也察觉到顾晓春整个人的状态显得有些奇怪,心下隐约便感觉到什么,于是,在厨房里边找吃的,边竖着耳朵细听客厅里的动静。 而就在顾晓春刚答对完外婆的嘘寒问暖,刚想切入正题时,云素怡走进了客厅。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先让外婆休息吧。”云素怡此时怀里还捧着一套薄枕被和一件厚毛毯。 顾晓春抬头看着云素怡温婉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了云素怡之前说过也要找自己在聊一聊,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除少年时外,这还是顾晓春第一次在云家小楼留宿。看着云素怡收拾被子的样子,顾晓春忽觉已经换了一套居家衣着的云素怡,与从前她给自己的感觉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或者说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 此时,云素怡上身外罩一件素白色棉布长袍,袖口和领口钉着道道绿白碎花边,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疏褶绸裙。头上简单轻挽起一个低髻,发髻前部低微地掩住了些许盈秀的眉宇,鬓角后蓬松的发束如潺般自然捋至耳翼,转而几缕散落而颈下,又似飞湍越入冰峡,直垂至锁骨边沿,最终坦落于胸前优缓的丰润曲线。 顾晓春看得此般女子,不自觉地脸微微一红。如此,大概便是男人对于女人的本能感知吧,每个细节仿佛都能让他心驰神往。外婆这时笑着站起身,走到云素怡身边。 “呵呵,其实,我这个上了岁数的人,睡不了多少时间的觉的,我来吧。”外婆说着起身主动接过了云素怡手里的枕被,笑着为顾晓春在沙发上铺着铺盖,“晓春啊,咱们明天晚上吃个团圆饭吧,你到时候去接你爷爷,如果能请到你师父,就更好了……” 顾晓春连忙帮着外婆整理铺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从心底起,他最希望外婆与一连串的怪事没有关系,他最珍视从小楼得到的美好亲情。 “好好,外婆,我明天就和我师父说,您也赶紧休息吧,您需要好好休养的。”顾晓春连忙接过外婆手里的被子,余光不自觉地扫了一眼在不远处去生壁炉的云素怡,随后,便低声对外婆说道,“我刚才——是想嘱咐您多注意休息,您要多按照我开的方子,睡前喝一碗安神汤,这可是我师父罗先生亲自指点过的方子,很管用的。” “好好好,哎哟……我们晓春一转眼,都成了坐堂的先生了,真是一表人才呀。”外婆高兴地上下摩挲着晓春的手和肩膀,眼神里满是慈爱的目光。 “哼!”云珂冷哼着,从厨房一边探出头,狠狠瞪了顾晓春一眼!“外婆!您是不知道,他的本事还大着咧!” “云珂,也快去休息吧!洗澡水我已经为放好了。”云素怡说着,从壁炉边走向了厨房。 云珂手里端着空锅,见云素怡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遂欲言又止。 夜深。 穿着黑色厚绒布睡衣的云素怡站在云珂的房前,默默停立着,良久过后,才又轻轻地走开。当云素怡走下楼梯时,正看到沙发上依旧正襟危坐、神色严峻的顾晓春。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仿若都听到了彼此内心黑暗深处的一声叹息。 二十五、医者自医 夜风微寒。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悦耳清脆。于素轻踏着溪水,感受着从脚掌阵阵涌上的寒意,她脸色微沉,从手包里,拿出一支精巧的红色口琴,轻启朱唇。随即,一段悠扬哀婉的音乐就飘荡在了梅林的溪流两岸。流水声与曲子相和,恰如孩童低吟,仿佛能让人心叹碌碌枉然,悼忆来世前尘。 “附近都找了,没有那个女孩儿。”于素的背后,缓缓走过来一个黑衣男子。 于素没有停下吹奏。男人看着于素,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田中信下午的确去听过盛元戏班的戏,一起听戏的人,就是蒋佛海,另外还有一个人,没查到身份,开始,他们只是谈了一些租界交接的走私暗庄买卖,最后,那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似乎也提到了多年前沪上防疫所的那个计划。” “呵,都谈了这么多次了,一点水花都没有,这算什么情报?你怎么越来越不专业了呢。”于素微微叹道。 “他们这次会面很私密,我的眼线都进不去,行头那边也只是端茶送水,连同打听了角儿听来的一些,东拼西凑也就这些了,不过从我们掌握来的情况来看,田中信也是对上层的这个计划很抵触的,也许是想让蒋佛海或者那个神秘人接手呢?” 看着梅林里团团的磷火,于素冷笑道:“不过今晚过后,可由不得他啊,军部从本土濑户请来的高人,就被他这么给玩了个半死加半疯,现在军部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让这个老狐狸自己先着急一会儿吧,对了,岑巍查得怎么样了?” “你的猜测或许是对的,据医院的眼线都说,岑巍这个人上班非常守时且规矩,一般不会与医院的同事有什么私下来往,可是今晚在他家附近,我发现他出来了一趟是去买烟叶,劣质的那种,还会买一些宣纸什么的,而且好像还很谨慎的样子。”黑衣人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嗯——可是下午下班后,眼线告诉我,他还去了电报局,然后居然开车去了租界华懋,看样子是出席了一场酒会,这就——有些行为矛盾。” 于素将手中的口琴在掌心,熟练地转了两圈,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啧啧,这倒是有点儿意思……你说我那个好师弟杜云是不是我的贵人呐。” 黑衣人一时没明白于素的意思,接着上一个话题问道:“防疫所那边,要不要直接再派人——” 于素思忖了片刻,才说道:“沪上防疫所那边……先不着急,有人会带我们去的。” 于素说到这里,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那幢江湾荒废的鬼楼……我记得警署上头丢的那个孩子——” “没错,就是你们局长委托你的案子,警署委员的小儿子失踪,线索最后也就断在那儿附近,可是一直都再没有什么头绪。” 听男人说完,于素用口琴拄着下巴,不屑地努着嘴,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多案并一案……思维缜密,懂得巫蛊之术,会豢养野兽,还懂化学制毒,有着广泛的社会交际层面,可能丧子?但是,又无差别地残害别人的孩子,现在又和日本人扯上了关系?凶手这是知道我们已经有线索了,在迷惑我们?还是——” “你怀疑岑巍?!”黑衣人直接问道。 于素沉吟了片刻,深深皱起了眉:“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接着盯岑巍,不要惊动他。” “知道了,另外,今天傍晚,警局和巡捕房那边都有人报案,有居民目击南市租界附近,有怪物抓小孩儿吃。”男人说这话的语气透着戏谑,好像是有意让于素听个趣闻,消解一下。 可是,于素的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 “这他妈的世道就够乱的了,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于素冷笑着用力甩了甩口琴,然后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大口,然后就是一阵猛咳。 “……少抽一点儿吧。”男人犹豫着说道。 于素朝身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男人随即轻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事吗?我带人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那枚毒蛾蛊,查得怎么样了?” “也还没有头绪,那东西邪门得很,我们要不要直接——”男人说着,看向身后的义庄。 “不。”于素毅然回绝,即便是背对着男人,似乎也有着特殊默契的感应一般,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们要时刻记住,我们不是真来为这个伪政府警署卖命的,也不是非要和日本人过招的,眼前的事其实都不那么重要,我们找孩子也只是顺水推舟,这些意外,都不能耽误我们该做的事。” 男人迟疑了一下,回味着于素的话,忽然带着惊讶的语气问道:“你是说那件事?……已经这么快就找到那个人的线索了?你让我带着的那个小姑娘……” 于素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眼神余光扫向身后:“……还没有。” “那老板那边我会看着办的。”男人点了点头,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多谢!呵!我以为今晚你会对日本人动手。” “我以为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她……”男人话问了一半,又哽住了。 于素捻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冷笑着骂道,“先别管我身边的,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白娟娟还得继续找,一定把这个小宗桑~查清楚一些。” “蒋佛海那边,应该很快有动作了,你自己小心。” “放心,还有杜云能借一借力。” 男人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身后的黑暗。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应和着于素再次响起的的琴音。忽然!男人又停住了。 “你刚才吹的那个曲子挺好听,叫什么?” “小夜曲。” 脚步声继续远去。 于素回过头,对着黑暗,冷冷地接着说道:“天鹅之死。” 小楼,客厅中。 同样的黑暗,紧紧围绕着云素怡手里的烛台,似乎随时都要吞没她手里那飘忽不定的微光。 女人轻轻将烛台放在小茶几前,自己并没有坐在她通常所坐的单人小沙发上,而是直接走向了顾晓春的身边。 当女人靠近自己的时候,顾晓春顿时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奇特的暖意和香气包围萦绕了起来。成人后,他从未距离云素怡这么近。身边这个女人,虽然穿着厚绒布睡衣,并无不得体之处,但这依旧难掩丰尤玉骨的体态。此刻,长发垂肩而洒,乌亮得映出烛火,更显得神貌绰约。 也许是在梦里见过吧?顾晓春如此自问着,不觉心跳加速,向另一边挪动了一些。 似乎是血气在涌动,才冒出这样的错觉和念头吧! 顾晓春又立即在心里默念着,稳了稳心神。对于自己的想法,顾晓春倒不是完全因为自己觉得这很羞耻,而是对气味一向很敏感的他,此时忽然察觉到了云素怡身上的味道有些异样,莫名的熟悉。 这种熟悉让他从感官上,又谨慎,又亲切,就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矛盾。因此当下,加之气氛的微妙,顾晓春自己有点儿不太敢面对云素怡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了。虽然他刚刚就坐在这里,想了许久,自己也认为猜自己到了云素怡想说什么,无非还是劝自己不要再管孩童失踪案,不要再追查下去,这样对爷爷和云珂都是多一份责任。 但是,顾晓春自己不认为这是简单地放弃,他也想告诉云素怡,他是想通过这一件事,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重拾自己,能面对这个残酷世道的勇气。 可是这些话,从云素怡走下楼梯来的一刻,自己却又无从开口了…… 尽管这样思来想去,这一切想法在脑子里也只不过是一转念而已。顾晓春低头朝向云素怡,先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局促,眼神着落在云素怡交叠的双手上,权且把刚才的心猿意马,只当是一时壁炉里面散发而出的躁动温热吧。 “晓春,你师父其实是知道的,你在偷偷研习巫蛊之术。”云素怡淡淡地说道。 当顾晓春听到师父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先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云素怡会提起这件事!他下意识迅速挺起身,抬头直直地看着云素怡,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自会向师父请罪的,但是,云姨……我确实已经有发现了,小汤圆他!还有那些孩子的死因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是被毒死的!凶手不止是一个人,那些人还会再害人的!……” 面对有些激动的顾晓春,云素怡先是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手指上扬,指了指楼上。顾晓春立刻又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但是粗重的呼吸声,好像是使得一旁的烛火,也跟着被扰动得剧烈闪烁起来。 “晓春,你师父只是担心你,罗老先生让我转送你一句话,医者意也,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 顾晓春低着头,稍作思量,便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不禁,把头低得更深了。 这句话出自《黄帝内经·灵枢 本藏》,本意是强调了人的意志,对于精神、阴阳表里调和的重要作用。思想,情绪,心里之所想,都可以被称之为意。而医者意也,就是中医认为医的最终目的,就是能找到、探明病者内心深处的郁结所在,因何而起。而罗老先生,把这句话送给顾晓春,则是想让他当下端正好心意,不要被一些旁门左道侵邪了心智。这句话,既表达了老先生眼见爱徒沉迷执着的担心,又在为顾晓春指点迷津,希望能端正心意,才可医者自医。 顾晓春自己也知道,师父年事已高,老人家本想着让自己来接替坐堂,而自己却三番四次地弃药堂于不顾。现在,师父又没有把生意、同行的眼光看得很重,只是依然对自己爱徒的境况十分关心。想到这里,顾晓春已是羞愧难当。 云素怡看着顾晓春内心挣扎,苦笑一声,接着说道:“我虽然学的是西医,但是也看过一些家里的中医书,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存变谓之思;因思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云素怡所说的,是《黄帝内经 本神》之中的一段哲思之辨,算是用原著里的话,再次解释了一番罗先生的话,这让顾晓春颇为吃惊。可是——云姨不会只是来和自己探讨医学的吧? 云素怡苦笑着摇摇头:“呵呵,我读到这段话时,就突然想到了你云外婆所念的佛经,执念所起,或许都是贪、嗔、痴三毒吧……” 其实,除了童年那件事以外,从小到大,云素怡留给顾晓春的印象之一就是过人的智慧和异常的冷静,而拥有这两种品性的女人,对于那时的顾晓春和云珂来讲,也是最容易获得安全感的。这种安全感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爷爷,还有云外婆。 “……云姨,师父的意思,还有您说的话,我都明白……” “晓春,你会成为是一个出色的医者,因为你有仁心,但是你现在的仁心还不够成熟,医者最难自医,生死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本来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可是发生意外的小汤圆,确实就像是你的亲人,云珂她可能还不完全懂得这种情感,她最多只是同你一起伤心,失去了一个朋友,还有因你伤心而伤心罢了,可是对于你来说,我知道,小汤圆的事,就等于你又一次目睹了命运同样的无常。” 听着云素怡的话,顾晓春整个人渐渐开始在微微颤抖。云姨的这番话,像是一股新鲜而温热的血液,渗入了顾晓春那处幽暗的心缝之中一般,使得他不禁心潮涌动,心底的苦楚得以慰藉。 云素怡看着顾晓春,微微叹了口气,她没有趁机拉回话题劝说,而是柔声细语地说出了更让顾晓春吃惊的话。 “今早,你去了义庄是吧?你是去看海沙爷殓小汤圆吧。” “云姨,您——怎么知道?” “这对我来说,并不难猜。”云素怡看着略显慌张的顾晓春,目光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疼惜。 “云姨,您,今晚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云珂会卷进来——” 云素怡轻轻抬起手,手腕上缠着的紫色蝴蝶结手链在烛火下,闪耀着晶莹梦幻的光彩。顾晓春见此手链,心头还是一紧。 “不要说这些了,已经过去的就过去了,重要的是今后你想怎么选择,至于云珂的选择,再由她自己。” 顾晓春沉默了片刻,双手忽然紧抓住大腿外侧的长裤,低着头说道:“云姨,您知道小汤圆叫什么吗?” 云素怡微微一怔,轻轻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顾晓春。 “他叫唐福生,他有名字的,他母亲是县里大饭庄的千金,父亲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本应该真的是福气,可是沦丧之下,唉——他家里先是遭了日寇洗劫摧残,然后逃兵,最后流民,那惨象……” 顾晓春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云素怡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禁忌似的的,浑身一震!紧接着,便豁然站起身来!身边的烛火跟着剧烈地闪动着!顾晓春不禁有些疑惑地看着云素怡。云素怡稍作平复,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顾晓春怅然又低下头,继续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那时候还懵懵懂懂,记在眼里的,却都是惨不忍睹的回忆,可是他还是努力地想活着,因为他对我说,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对他的唯一嘱托——活下去!他也是这么努力去做的,他叫小汤圆不是因为他喜欢吃汤圆,而是因为他妈妈喜欢吃汤圆,他妈妈也喜欢唤他小汤圆,他天真地想象着对他好的人唤他一声小汤圆时,就好像是在代替着天上的母亲呼唤他一样……”顾晓春说到这里,便哽咽住了。 云素怡听到这里,缓缓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抚着双臂,沉默良久。 “云姨!为什么那么努力活着的一个孩子,也要被无端地夺去性命!无声无息地被抹杀掉?”顾晓春摘下自己手腕上那串赤蚌珠,紧紧攥在手里,抵在额头。 云素怡轻叹一声:“是啊,到底为什么呢?这个答案,在当初你逃到上海的路上就已经见到了,其实你知道的,但是你更知道改变不了,因为你发现自己改变不了,所以,你就相信了邪魔外道。” 云素怡说着,转回身。冷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云素怡身上,显得煞气森森。这一刻,恍若于素站在眼前。 “昨晚,你从于素的车上,忽然消失,是去追那个人了吧?”云素怡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顾晓春迟疑了一下,又紧接着,神色惊恐地连连摇头,一副记忆犹新的样子,“不……那不是人,我能感觉得到!就像在城西河滩遇到的那个红帽黑衣女人一样!” “我相信那不过都是江湖障眼法而已。”云素怡语气里充满了不屑的意味,双眼映着月光,似乎透着冰冷而狡黠的银白色,“你追的不是人这种话,是你碰到的那个道士告诉你的吧?” 诧然听得云素怡这句话,顾晓春的脑海中,突然间像是打了一个惊雷!他的瞳孔像是被所对视的那双银白色的目光猛刺了一下!惊惧强烈地收缩着! 云姨的意思是……也许她说得没错!昨晚,那个道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一些!顾晓春心里这么想着! 云素怡见顾晓春心事重重的样子,缓缓将面前的窗帘拉了一些,此时有零星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前,院中的那棵梧桐树的枝叶,随风摇曳,也刮得树叶纷纷四散飘卷。 “你当时追到了哪里?”云素怡淡淡地问道,这语气不像是在疑问,更像是在求证着自己的判断。 顾晓春被问得一愣,随即紧皱起眉头,一边思索,一边犹豫着说道:“额……我记得当时于素是在小东门停下的车,然后就遇到了您和杜医生,我一直在后座,忽然就听到于素汽车的后备箱里传来的敲击声!我想可能是小汤圆或者那个小女孩儿央娣还有救,所以,我就冲下车去查看,果然后备箱盖子被打开了!一个红帽黑衣的女人已经跑远了!我就什追了下去,夜里太黑,我只记得最后是在洋泾滨和公馆马路一带跟丢了,应该是首善里附近……” “首善里……”云素怡沉吟了片刻,便转身一件严肃地盯着顾晓春,“这件事情,于素问过你没有?” 顾晓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素怡到底在对自己试探着什么,所以只能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不过,有那么一瞬间,顾晓春的确想把义庄里面的事告诉云素怡。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此刻在他心里,于素和云素怡两个女人放在一起,都有让人忌惮之处。 从某种程度来讲,云素怡更甚。 云素怡似乎看出了顾晓春的犹豫,将话题引回了那个神秘的道士。 “所以,你也是在那里遇到那个道士的?” 顾晓春点点头:“是的,那个道士喝得醉醺醺的,吐了我一身,还说我身上有鬼!我一开始不相信他的,直到他说出了一句话,一句日本咒语!我听于素说过的!” “邪神の木、彼岸の花が咲きます!(邪神之木,盛开彼岸之花)” 云素怡温柔的声线,冷然间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日文咒语,而且不仅发音十分的标准,那语气也正是念诵咒语的语调!与当时于素所说的情形简直一般不二!这可着实让顾晓春感到不寒而栗…… “云姨!……您,您怎么会知道?”顾晓春瞪着眼,微微颤抖着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扶着身后的沙发背,样子像是难以站稳。 云素怡此时的表情只是淡然自若,轻轻摩挲着右手腕上的紫色蝴蝶结手链。突然间!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顾晓春整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半跌坐在沙发扶手上。 紧接着,客厅里的每扇窗户都发出了微微抖动的声音。随即,被大风裹挟着的雨点与院子里的落叶,就开始噼噼啪啪地不停敲打在窗户上。这声音一阵一阵,愈发强烈!虽然窗户都是关着的,但是缕缕狂风还是无孔不入地从窗户缝隙里呼啸而入,吹得窗帘凌乱而起。忽而又被一道闪电照亮的云素怡!顾晓春眼见依旧岿然不动的云素怡,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仿佛,现在窗外的大雨是云素怡刚刚吐出的咒语而引来的。 “晓春,就凭这样一句话,你就相信了那个道士?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云素怡说着,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顾晓春。 顾晓春低头沉默着,护住手边小茶几上不停要摇曳的烛火,像是在稳住自己的心神。 “其实你们在地洞里面见到的,是一种坐骨金坛而已,都是两广那边的普通习俗……” 顾晓春听着云素怡的话,心里一动,云姨又是怎么知道那个道士的口音是广府话的?再者,那些地洞里的坛子,之前按照海沙爷和于素的判断,地洞里那些封着婴孩儿的巫蛊坛不应该是川贵地区的吗?这些地方才是巫蛊盛行的地方啊,可是怎么在云姨的口中又变成了什么两广习俗中的坐骨金坛呢?如果按照云姨的话,城西那个地洞里面就只不过是一个坟地而已,什么醒脉大阵,死而复生,就都会被推翻了,到底谁说的是对的呢? 而且最令顾晓春不安的是,他开始不自觉地把年少时地下室里那恐怖的一幕!与地洞里那些坛子、还有义庄里腐烂的病人都联系在了一起! 此刻,虽然心乱如麻,但是顾晓春还是强作镇定,朝云素怡点了点头,犹豫着说道:“云姨……也许您是对的,是我太轻易相信那个道士了……” 听着顾晓春这明显带着敷衍的话,云素怡微微一皱眉,嘴角扬起一丝如有若无的神秘笑意。 “晓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小汤圆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的不幸而已,至于那些坛子,还是义庄里的怪事,你都不要再管了。” “城西地洞里面的事,是——是杜医生和您说的这些吗?” 顾晓春的语气虽然略显怯懦,但是在云素怡听来,还是略显意外,似乎没有想到顾晓春会反问出这么一句,而且话中还带着杜云。这言外之意,云素怡也隐约好像察觉到了一些顾晓春对于杜云的态度。 云素怡“唰啦!”一声,猛地拉上了面前的两边窗帘,屋内的光线骤然变得近乎一片漆黑!窗帘是黑亮的绸绒,在外面闪电的透映下,在云素怡身后发出了幽暗诡异的蓝光。身着黑色睡衣、却又长发白皙的云素怡,此时远看上去,就像是舞台幕布后超然游荡出来的一个绝色而久远的幽灵。 顾晓春盯着云素怡,莫名地紧张起来。而云素怡则慢慢走朝着窗边放置着留声机和收音机柜子走去。 “是的,他和于素是很好的朋友,我向他代替打听了于素带着你们都做了什么,我需要知道。” 听了云素怡的话,顾晓春一时觉得有些无话可说了,是的,该说的都说了,自己没说的,可能云姨也已经知道了。 “云姨,那……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顾晓春颓然地看着闲庭信步的云素怡。 “晓春,这些事都是需要你自己想明白的,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权利怜悯别人,你是,与不是,都得你自己做决定。”云素怡说着,拉开柜子下层,再按开里面的琴箱的盖子,从里面轻柔地捧出了一把小提琴。云素怡盯着小提琴,接着说道:“人总会因为一些事情,彻底改变成为另外一个样子,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 顾晓春并没有太明白云素怡这句话的意思,他现在的思绪还只停留在这一连串诡异的事件上。 “云姨,那道士的确对《本草纲目》最难懂的部分也是略知一二的,里面记载着人傀这类东西的那段,师父从来也不让我过多研习,我当时听来,只觉得道士说得也有些道理。” “他当然要对你这么说了,这只不过是他混迹江湖的手段而已。”云素怡说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袋咖啡豆,“哗啦”一并倒进了小提琴的琴箱里,随后云素怡开始轻轻摇晃着小提琴。琴腹里随即传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唉——,所以,你还是轻易相信了那个道士的指引,向那个莆仙游医道士,买了一套所谓的还魂傀儡和法器,是吧?接着,你去了城北,在茶楼你就那么巧,碰到了唱曲的白娟娟,她和你说她在盛元戏班偷听到,今晚会有人去取‘有关孩子们的东西’,然后,你们两个就商量着,想冒险装作前去和日本人接头的那个人,可是,你还是万万没想到,你冒充的那个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最后,白娟娟失踪,如果不是海沙爷当时护着你和云珂,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云素怡这一席话,着实听得顾晓春是头皮发麻!他简直不敢再去看着云素怡,这才能稍微让狂跳不止的心脏得到一丝喘息!云姨是怎么把自己的意图与行动摸得明明白白的?!除了白娟娟知道自己的一部分计划之外,自己谁也没说啊!这些杜云自然也可能不知道! “这些……您都是怎么知道的……”顾晓春惊讶之余,突然意识到,云素怡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说明她对海沙爷这个怪老头有些了解,“云姨,您,知道海沙爷是好人?……那他为什么要接受日本的交易……” 云素怡怅然一笑:“好人?坏人?我们身边最多的其实是想努力活着的人,关于海沙爷以前逃到淞沪来的事情,我有空可以对你们讲讲,毕竟你和云珂以后是需要知道怎么与这群人打交道,其实即便是在上海,从小你们见到的在南市辛苦讨生活的人,依然要算作是一小部分非常幸运的人!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就是睡在义庄里的,他们也许是铁匠、车夫、帮佣、苦力、小贩、甚至还会有老师,尊严与体面、甚至是你要为小汤圆讨的一个交代,听起来都很重要,不过,在努力活着面前,都会疲惫地放下。” 虽然云素怡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话,可是顾晓春还是听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近乎呆滞的目光,难以自制地深陷进了云素怡深潭般的双眸。难道,自己在云素怡面前从来就没有长大过?她还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云姨,什么都不曾改变! “晓春,我和你师父罗老先生只是更了解你而已,对你的反常,也只是稍加推测和印证罢了,不过这都不重要,你的爷爷只希望你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大夫,所以,他不敢忍心看着你从小就心事重重。” 顾晓春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云素怡不停地点头,又摇头:“云姨,对不起……” “心里有些地方确实是触不可及的,就像这把琴,想要扫清琴腹里面灰尘,手是触不到的,我只能把咖啡豆烧熟,再倒进里面,才能将灰尘一点点带出来。”云素怡说着将手里的琴放下,然后慢慢走到顾晓春面前,伸出一只手扶住顾晓春的肩膀,关切地说道,“晓春,我都知道你是一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所以,我决定帮你,这件事交给我,可以吗,这是我对罗老先生没有谈及的,谁也不知道的,即便是云珂我也不会说!” 云素怡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一反常态的加重。 “云姨?您?您的意思是……”顾晓猛然间抬起头,十分惊愕地看着云素怡,难道说云姨要帮自己找到凶手?“为什么呢……” “这也是为了云珂吧,与云珂有关的事,我一定都要安排好。”云素怡此时的语气有些奇怪,眼神忽而暗淡了一些,没有回答顾晓春,而是突然话锋一转,“晓春,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还有,她对你说的话,看你的眼神……” “妈妈?……”顾晓春呢喃着,紧接着,茫然的眼神又逐渐变得有了一丝神采,“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是我都记得,看见您的时候更是,我妈妈她也很漂亮,温柔,到了白露前后,驻军出秋操结束,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叫上我,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小油锅,我们把妈妈包好的金黄色的锅贴,摆满整整一锅,每放下一个锅贴,就会冒起丝丝白烟,我们就是这样给母亲过生日,她就坐在边上看着我们父子,锅贴淋油的时候,妈妈会笑着把我抱远,嘶啦一声!满院子立刻满是香味……” 晓春说到这里,微微侧过面庞,望向客厅点点星火的壁炉,微微咽了一口口水,眼睛也明亮了起来。这时雨突然也小了许多,云素怡一边听着,一边将琴中的咖啡豆倒了出去,又走到窗前,拿起喷壶,细心地为窗台前的两大簇铁线牡丹和桔梗花浇着水。 “你的父亲很爱你的母亲,拥有过幸福,本身也是一种幸福,所以你还是长成了一个深沉温柔的人,你以后也会为身边的人带来幸福的……”云素怡说完,手中的喷壶忽然顿住,倾洒而下的水流沿着花瓣,滴落在厚布拖鞋的鞋面上。 “云姨,我有一种感觉,妈妈和妹妹她们依然在我身边,就还在这座城市的一个我还没找到的角落,这么多年过去,我只是还没有找到她们而已。” “嗯。”云素怡只是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急忙把喷壶放在一边,背对着顾晓春,抬头望向窗外,既像是在观察雨势,又似乎是故意不想让顾晓春看到自己的表情。 而此刻的顾晓春则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出神地望着窗前云素怡的身影,近乎哽咽着说道:“……母亲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把我叫到跟前,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告诉我,要去杭州外婆家,为我生下一个小妹妹,等到金陵、秦淮两岸的银杏和枫叶都落了,她就会回来接我,妈妈让我好好在家,照顾好爷爷,爸爸如果得胜归来,就要写信或拍电报告诉她……”顾晓春说着,隔着内衣,紧紧扣住了胸口。 云素怡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轻轻地走回到小茶几前,拿起烛台,走到琴房的门口,轻轻推开门,看了看里面的外婆,然后安心地又关上了门。 “我也记得,当年你和你爷爷两个人,风餐露宿辗转着从南京来到上海,当时,我从小桥边下了黄包车,正看到你扶着你爷爷坐在小石桥前歇脚,后来一群孩子想要抢你手里的饼干盒子,爷爷正唤着哮喘又没力气,只能看着你和那群孩子厮打在一起,你被按倒在地,衣服都被抓烂了,却还是死抱着怀里的饼干盒子不撒手,含着眼泪,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是那是留给妹妹的……” “盒子里面的如意糕早都长毛发绿了,可是,您说如意糕做出来,是能让人心意相通的,它能让妈妈和妹妹知道我和爷爷来找她们了就会,您带着我沿着小河,把如意糕放在荷叶上顺流漂下去,说这样心意就能传到妈妈那里……” 云素怡动容地朝顾晓春点了点头,走过来说道:“孩子,你要永远记住,这也是你的家……早些休息吧。” 云素怡说这句话的时候,最后略显迟疑了一下,慎言似地吞掉了几个字。不过,顾晓春还是被云素怡的这番话所感动的。云素怡从外婆所住的琴房门口走出来,没有回到顾晓春的面前,而是拎着小提琴,朝着楼梯口走去。 顾晓春今晚不单没有从云素怡的口中试探出什么,反倒不知不觉中,已经坦露出了太多自己的意图与秘密了。顾晓春愣愣地看着云素怡拎着琴,不明所以。 当云素怡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又用平日里淡然平静的语气说道:“明天早点儿去罗善堂。” “……嗯,云姨,我知道了……”顾晓春神色茫然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犹豫了一下,下意识也朝着楼梯口慢慢走去,似乎是不甘心,想再追问些什么,再一抬头,却发现云素怡早已经走上了楼梯。 云素怡的话,让顾晓春陷入了些许迷惑。从年幼时认识这个女人起,云素怡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现在他心里最大的疑惑是——一个女医生,面对扑朔迷离的这一连串诡异惊悚的孩童失踪案子,到底要怎么去对抗一群穷凶极恶的狂人呢? 难道——云姨要把这件事交给是杜云?要是杜云的话…… 顾晓春心底陡然间莫名升起一丝复杂的忧闷。顾晓春正一边想,一边走着,忽听楼梯上又传来云素怡的声音。 “……不要再去见与这些事有关的任何人,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顾晓春听着云素怡的话,思索了片刻,忽然像是听懂了什么,拔腿一口气冲到楼梯口,仰望着黑暗中云素怡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云姨!有一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好久,我一直想知道院子里的地下室里……” 顾晓春自己问了一半,突然就哽住了,双眼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不过,走到转角处的云素怡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只是淡淡地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顾晓春抬头看着转角云素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双拳,用尽全身力气般地说道:“因为,这就正是我所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