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这是燕军破金陵之后的第一个节日，让人意外的是，遭遇了灾难的这座城市节日气氛相当的浓，处处见张灯结彩，闻欢声笑语。
呃，这主要归功于李允熥。
这位傀儡皇帝在前一日的早朝上以决然的口吻宣布，中秋放假不上班！
不是一天，而是三天！
不仅是今年，以后每年中秋都放假……要不是怕太标新立异，李允熥还想加上端午、重阳、植树、五一……
其实已经够标新立异的了。
太祖皇帝放牛出身嘛，节日就不能放牛了？
后来做了和尚，节日就不需要去讨饭了？
所以本朝只有过年和冬至才分别放假五天、三天……官员也是人啊，也累啊，明朝休假制度是沿袭唐朝，以唐六典为准，但人家唐朝皇帝可不是每天都上早朝的，臣子也不用每天都披星戴月！
虽然埋怨，但谁敢反对？
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多余了？
现在好了，李允熥放开了个口子……至少下层相当一部分官吏都觉得，陛下真是仁君啊！
当然了，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员觉得，陛下太懒惰了……比如李允熥的舅舅常升，就直截了当的说了，三岁看到大，八岁看到老，他三岁时候就是这么懒的！
“陛下是真的心怀仁慈，还是自己想偷懒呢？”
李允熥站在床边，无奈的看着娇笑着的徐妙锦，正色道：“得大姐讲史，唐时并非每日早朝，而是望日、朔日月朝，平日五日一朝，或十日一朝。”
“建国之初，天下尚未大定，政务繁多，理应每日上朝议事，但……”
说到这，还躺在床上徐氏咳嗽两声打断，“近年战事繁多，税赋过苛，又频发天灾，陛下理应勤于政事。”
“那……”李允熥看看手中的盘子，“大姐……”
嗯，在徐妙锦面前，李允熥都是如此称呼的。
“拿来吧。”徐妙锦笑着接过来，“大姐喜甜，这块是红豆沙的，加了蔗糖。”
李允熥赶紧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徐氏扶起来靠在床头，又殷勤的去端了杯水过来。
自从那日在武英殿晕倒之后，徐氏一直病恹恹的，每日用药，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半个豆沙月饼，就着李允熥的手抿了两口水漱漱口。
“只吃了半个……”李允熥啧啧道：“还是我亲自下厨做的呢。”
徐氏眉头一皱，“陛下为天下之主，怎能近庖厨？”
“陛下手艺还真比御厨要好呢。”徐妙锦啃着剩下的半个月饼。
“这不是你病了嘛。”李允熥嘀咕了声，“都五六日了，要不要寻两个民间名医来看看？”
徐氏摇摇头，“罢了，太医已然尽力。”
陪着说了几句，徐氏沉沉睡去，李允熥夫妻走出卧室，小心关上门。
“大姐的病……”
“无甚大碍。”李允熥低声道：“只是心情烦闷，再养几日就好。”
.顿了顿，李允熥补充道：“今日我来守夜。”
“啊？”徐妙锦有些吃惊，“陛下守夜？”
“今日乃中秋，本该阖家团聚。”李允熥叹道：“老九不得入宫探望，六哥今日午后来过一次，想必不会再来了。”
“大姐一人孤守，只怕……”
李允熥伸手将徐妙锦搂在臂弯，“阴错阳差登上帝位，群狼环绕，虎视眈眈，若不是大姐维护，为夫的处境只怕更是堪忧。”
徐妙锦脸上也浮起一丝愁容，微微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要不是大姐，燕王、赵王两个外甥还有大哥徐辉组只怕早就完全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只是今日中秋，不能陪你了。”李允熥手臂紧了紧，语气颇为抱歉。
“我陪你。”
“不。”李允熥轻声道：“你都熬了好几天了，也该歇歇，而且这两日正好是……”
徐妙锦横眉竖目，死命锤了拳过去，这种女人私事你在外间胡说什么！
“好好好，是我的错。”李允熥拉过妻子，“虽然至此，身入笼中，但上天待我不薄，终有贤妻相伴。”
刚才还大发雌威的徐妙锦难得温柔的依偎在丈夫的胸前，心想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无论如何，自己这位丈夫更像一位丈夫，而不是一位皇帝，也将自己视为妻子，而不是皇后。
如果没有身份权位的限制，徐妙锦想这应该是自己这一生的幸运。
但既然已然如此，那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有一线希望，大姐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所以，徐氏病倒，徐妙锦几乎每天都待在坤宁宫里，对李允熥主动提出守夜也并无异议。
夜已经深了，坤宁宫内静悄悄的，李允熥毫无睡意，默默的坐在门边，偶尔侧头看一眼，徐氏还在睡着，床边有两个宫女在守候，脑袋已经时不时的往下落，显然瞌睡的紧。
悄悄的起身，李允熥走到窗边，听着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心里盘点着这段时日的朝局。
徐辉组、李高炽、李高煦依旧争斗不休，后两人时而联手，时而内卷，而徐辉组大肆聚拢建文旧臣，又将徐王、衡王介绍给袁珙……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如今满朝皆知，徐辉组看不上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李允熥，起意辅佐李允炆的嫡亲弟弟徐王、衡王，此事一方面为他拉拢了旧臣，另一方面也遭到了不少儒臣的指责。
毕竟，李允熥是懿文太子的嫡子，继位大宝名正言顺，而徐辉组另择，有效仿霍光之相。
只不过现在对建文旧臣威胁最大的还是李高炽、李高煦，如果不愿意屈膝，大都都默认了徐辉组的做法，仅有的几位也渐渐有聚拢之势，这些人保持了绝对的中立。
李允熥心想这些人能不能为我所用呢，为首的是被自己使了手段的景清，以及礼部左侍郎，六首状元黄观。
想到了景清、黄观，李允熥又想起了浙江按察使王良和苏州知府姚善，对于浙西水患，朝中实在没有太多的资源可供调动，他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让松江府那边帮一把。
不知道松江那边如今局势如何，叶福、周继瑜还有意外来投的杨士奇，能不能有所作为！
李允熥隐隐感觉得到，变数很可能在杨士奇身上。
不仅仅是因为杨士奇是在史上名臣，更是因为叶福、周继瑜并不知内情，而杨士奇却窥破了一切……他应该知晓，松江府对于我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低低的呢喃声打断了李允熥的思绪，他转头看见床上的徐氏正努力撑着身子试图起身。
“四婶。”李允熥大步走过来，“好点了吗？”
“陛下？”徐氏大为惊诧，呆了呆才问：“皇后呢？”
“阿锦守了几夜，侄儿将她赶回去歇息了。”李允熥笑了笑，“四婶是长辈，侄儿侍奉也是理所应当。”
徐氏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道：“口渴。”
两个侍女终于惊醒，赶紧去倒了水来。
李允熥接过水杯，试了试冷热，才扶着徐氏靠在床头，还想着亲自喂呢，徐氏有些不自然的接过了水杯。
“太医说了，睡醒后再服一剂药，明日必能大好。”李允熥回头交代，“去看看，有人守着药炉。”
一杯温水入腹，徐氏精神略振，打量着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李允熥，虽然知道这位侄儿皇帝如此殷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自己能维护对方。
但中秋之夜，形单影只，子女均不在身侧，自己还患病卧床，对方却守在这儿，徐氏不禁还是有些感动。
毕竟是女人，是女人，终归是感情多余理性……吕后、武则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算女人了。
犹豫了会儿，徐氏轻声道：“还有月饼吗？”
“哈哈，四婶肚子饿了吧。”李允熥取来一盘月饼放在床边，又接过宫女手里的药碗，“四婶，一口药，一口月饼？”
徐氏没好气的指了指宫女，“陛下有心了，但如何担得起亲自侍药。”
李允熥不为所动，拿起勺子舀着药汤递到了徐氏的嘴边，“啊啊啊……”
徐氏目光闪烁，转过头一言不发。
半刻钟后，两个宫女被李允熥赶到门外，徐氏才张开了嘴，喝下药汤，眉头一皱，就见已经掰开的豆沙月饼递到了嘴角处。
一口苦，一口甜。
徐氏觉得有点古怪，感觉陛下为人喂药的动作好熟练，难道特地练过？
呃，徐氏的猜测是正确的。
前世科班毕业，在行内跌怕滚打了好几年，长得帅，演技好，奈何就是不红，李允熥也是狠下了心，扒上了一条大腿，这才冒出头。
和这次差不多，也是一次守夜，同样也是喂药，李允熥花了不少心思，才最终降服了那位三十八岁的电视台购片部女总监。
想起往事，李允熥的眼神有了些变化，那次到底是自己降服了对方，还是对方降服了自己……还真不好说呢，反正从那之后，每次相遇，腰总是酸的。
“四婶，再躺会儿吧。”
徐氏犹豫了会儿后摇摇头。
李允熥想了想，问宫女要了个枕头垫在了原先的枕头下，想让徐氏靠着说说话。
似乎碰到了什么，李允熥手一抽，从枕头下抽出了一本书。
好眼熟啊！
李允熥定睛一看，居然是《江湖豪客传》！
一声惊呼，徐氏出手如电，将书抢走，脸颊绯红一片，连脖颈处都是一片艳红。
噢噢噢，想起来了……是那本从我手中没收的《江湖豪客传》！
是那本自己大幅度修改过，改写了一丈青扈三娘上梁山，细致描写了潘巧云庙中幽会裴如海，而且加上了《金平梅》片段的那本《江湖豪客传》！
嗯，刚才触手，虽然没翻开，但很明显，这段时间经常被人翻看……谁翻看的，还用说吗？
孤枕难眠。
已经成了寡妇，就不能再让她守活寡！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滚动，李允熥心想，难道这一世又要重蹈覆辙，不过这次倒是有点心甘情愿……上次是个烂桃，这次可是枚水蜜桃呢。
屋内一片寂静，长久的沉默后，李允熥肆无忌惮打量着侧着头往里的徐氏，轻声道：“大姐……”
徐氏身子微颤，呼吸有些急促，随后响起了鼾声。
李允熥笑着为其披上薄毯，真是脸皮薄啊，还装睡……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睡着并不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