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小说 > 都市言情 > 香楼 > 十二、 战场惊魂
    落日余晖下,义庄前院门口一角,顾晓春和海沙爷各自坐着一只小马扎,围坐在一口支着黑瓦罐的火炉前。晚风微拂,满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肉香气。那是一种混合着中药味和肉腥味的特殊气味。而且,连顾晓春竟然一时想不起这里面的中药味到底是什么。按说熟背《千金方》、《金匮要略》的他,又常年在中药铺,不可能辨别不出的。

    顾晓春强烈地预感到这座义庄可能暗藏着失踪案的一些很重要线索,而最了解这座义庄的海沙爷,更是让顾晓春觉得可疑。尤其是在顾晓春追问那两具孩子尸体的明显疑点时,海沙爷却突然提出要让顾晓春陪自己喝酒?

    这一出奇的举动,顾晓春隐约感受到了,海沙爷似乎知道一些什么,或者甚至受指使做了一些什么。因此,顾晓春毅然答应了海沙爷的要求,留下了下来。按照顾晓春自己的盘算,反正再过一会儿,沪西警局的于素也会过来,自己先探探虚实也是无妨。

    令顾晓春有些意外的是,在义庄前院里的这几个孩子和老人们,吃起饭了来,都格外的热闹。若不是去过后面两进院子,根本无法想象,这些人与死亡、腐坏,只有一墙之隔。

    两人身后的桌子上,那群孩子吵闹着各自捧着一只大碗,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猪头肉螺蛳粥。顾晓春从没见过,有如此做法的肉粥。海沙爷告诉他,这是结合了东北扣肉的做法。顾晓春听得一愣一愣,不过他还是看到孩子们吃得香极了!时不时,孩子中间,还会因为有人调皮在对方碗里抢着夹猪头肉,而争吵起来。

    “都别吵了!都消停吃!”海沙爷回头呵斥了几句,然后指着桌子下面的一个黑色木桶说道,“一会儿吃完,别忘了去后院送饭!”

    孩子们听了海沙爷的话,都立刻显得有些扫兴。可是,看着瞪着眼的海沙爷,还是顺从地安静了下来,只是慢慢地吃起了肉粥。

    而此时的顾晓春正表情复杂地望着黑色瓦罐,眼神里透出惊讶与好奇。只见里面热气腾腾之下,一只猪鼻子正欢脱地起伏翻滚着。

    海沙爷用筷子指着瓦罐里的猪鼻子:“没吃过吧!”。

    “这东西……能吃吗?”顾晓春满脸疑惑。

    “你看看——,你没听说过猪鼻子可比狗鼻子灵得多,吃了它的鼻子,还能闻到人闻不到的味,来!”海沙爷说着用筷子一挑,把煮得酥烂的猪鼻子,扯下了一大块皮,“尝尝!”

    顾晓春听着海沙爷这番话,又盯着自己碗里的这块肉,心里十分狐疑,闻到人不能闻到的味道?顾晓春看着煮得发白的猪鼻皮,脑海里居然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两个孩子苍白的皮肤。顿时,一阵反胃作呕的感觉,不断涌上顾晓春的咽喉。

    “来来!看着俺!”海沙爷见顾晓春不懂享受,于是说着自己也夹了一大块,放在满是韭菜末和麻酱的碗里,狠劲儿一蘸,再一口吞下,另一只手,紧跟着再送进一盅白酒。

    “哎呀——!享受!真他娘的得劲儿!这一锅精华都在这只鼻子里面!”海沙爷无比满足地看着顾晓春。

    顾晓春这会儿看着海沙爷的这番举动,居然又觉得的确有些被感染!但是那股恶心的感觉依旧在喉头打转,顾晓春狠了狠心,紧盯着海沙爷的眼睛,迅速效仿着海沙爷把自己碗里的肉也吞了下去。顷刻之间,顾晓春就觉得嘴里充满了腥腻,不过很快,唇齿间又同时开始弥散出浓郁香气的。

    “哈哈哈,再来口酒!”

    “额,不……”

    还没等顾晓春放下碗筷阻拦,就被海沙爷抬手一盅酒给硬灌下去了!

    “咳咳咳……这什么酒!”顾晓春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喝这么冲的白酒。

    海沙爷哈哈一笑:“哈哈哈,东北小烧!”

    三杯酒下肚,海沙爷的脸色也逐渐红润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不少,和顾晓春那是一副无话不谈的知己模样。连比划带呼喝,从自己封疆大吏的祖上,一直说到清末举孝廉的爷爷。那也是跟着康、梁这等人物一起推行过维新新政的人物!

    不过,这其中的真真假假,倒是说得十分精彩。

    这一番夸夸其谈,也使得顾晓春是将信将疑,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横眉立目、谈吐粗俗的老汉,原来也算是个官宦门第。不过,顾晓春的目的还是顺着海沙爷的话往下聊,时刻用眼神瞄着海沙爷的眼睛,反复在心里揣测着这个老汉此刻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什么时候伺机套话,才是最稳妥的。

    “妈了巴子的,按说俺当年本来也算是地主家的少爷,可后来屯子附近闹胡子,俺们家被砸了响窑,俺一怒之下寻思着,他娘的,闹胡子是吧,那俺就去入最大的胡子窝,就这么地,俺二十五岁投了大帅,后来又跟着少帅灰溜溜入了关,那时候老子看着中央军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睡像汆白肉那么解馋的南方小娘们儿,说实话,眼馋,可一想东北老家,更他娘的心凉!”

    海沙爷说到这儿,朝一边啐了一口猪鼻子里的碎骨头,喝了一大口酒,紧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回味酒的甘烈,还是在感受那回忆的不堪,“哎——好酒,那群瘪犊子还指挥俺们东北军去大西南和共产党打,等到好不容易少帅逼了老蒋抗日,淞沪那边突然就开打了,俺们团转战嘉兴、淞江,唉,太惨了。”

    “海沙爷,您上过战场?”当顾晓春听到这里,尤其是淞沪这两个字时,神色就是一怔,整个人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呵!老子那会儿,也算是精忠报国了!俺他娘的不欠少帅的,不欠他老蒋的,如今俺只给自己活,为了那些弟兄们活……”

    “那您……”

    海沙爷喝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瞥了晓春一眼,嘿嘿一笑:“嘿嘿!你是想问,我为啥要当逃兵吧?”

    面对海沙爷忽而老辣狡黠的眼神,被看穿了的顾晓春有些尴尬:“不,我是说,您见多识广,又当过兵,这两个孩子的事情,你当真就睁一眼闭一眼,看着有更多孩子遭毒手吗?”

    海沙爷放下酒盅,眯起眼,冷冷地与顾晓春隔着腾腾的热气对视着,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活鬼在阳间。”

    顾晓春看着海沙爷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凶煞的脸,心里一阵慌乱,他不知道海沙爷是在警告自己,还是在威胁自己。

    “您的意思是——这一连串的凶案不是人干的?”

    “人是披着皮的鬼,鬼是脱了皮的人。”海沙爷冷笑道。

    夕阳下,海沙爷扭曲的笑脸,在顾晓春的眼里显得格外的诡异。顾晓春还在怀疑海沙爷到底有没有上套,于是故意开口道:“凶手是可恨,鬼都不如,您就是这义庄里的判官,自然眼如明镜,能断阴阳的!”

    “哈哈哈……”海沙爷指着顾晓春,仰面大笑,“你这小子,俺他娘的可没喝多,你别在这儿跟俺说这么些弯弯绕!”

    顾晓春见自己套话被识破了,接着一股酒劲儿意气,霍然站起身:“我知道您也看出了这其中的一些蹊跷,还请您指点一二。”

    海沙爷耷拉着眼皮,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道:“嘿!说得好听,打在门口碰见,你就一直踅摸俺,是吧?”

    “我……”顾晓春虽然不知道这个东北话的踅摸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从老汉不屑的表情上,他也看明白了个大概,于是急忙给老汉又满上了一杯酒,“我小徒弟他已经失踪快一天一夜了!我得尽快找到他!”

    “你说你做这些,就是为找你的这个小徒弟?”海沙爷抿了一口酒,呲着牙吐出一口辛辣的酒气,“哎呀,刚才在后院,从那两个孩子身上,你看出什么了?”

    顾晓春被问得了迟疑了一下,心想自己要不要把自己发现的疑点都说出了。顾虑之间,顾晓春见海沙爷朝自己摆手,示意自己坐下。

    “这俩孩子,是被有道行的东西给摄了魂儿了。”

    顾晓春没想到,海沙爷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顾晓春认为这个事件可能的确与动物有关,但是关于动物成精摄魂夺魄那一套江湖传说,顾晓春实在没有信服的理由让自己接受。此刻,顾晓春觉得海沙爷还是在搪塞自己。

    “那个女娃,浑身有虚汗浮肿,小腹有微胀,像是中毒了,但是不又不像是服药,而且,我昨晚抢救过来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也说是有东西把我的小徒弟拖进了河里,会不会护城河里有什么毒物……”

    “的确很像染上了江湾那一带的东西。”海沙爷朝身后的第二层院子里指了指,“不过,这俩孩子,身上缺了东西,您这位大夫难道没发现吗?”

    “江湾?……缺东西?”顾晓春茫然地坐下,整个人一时间还没有明白海沙爷连续两句话的意思。

    海沙爷看着顾晓春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也终于变得平和了许多,像是忽然对顾晓春放松下了什么:“俺本不想多嘴,管这个要命的祸根,只想着明后天赶紧殓了,早早超度他们得了,可是偏偏你来了。”

    顾晓春闻听这句话,心里也豁然一亮:“您是说,这两个孩子的死背后还有蹊跷?”

    “你先听俺给你说个事儿,然后呢,你再自己想想到底该咋做,那是民国27年,俺跟着51军刚在武汉打了一仗——”

    “……51军!”顾晓春突然冲口而出,引得一旁的海沙爷也是一愣。

    “你小子还知道51军?”

    顾晓春颤抖着点了点头:“……当年的51军英雄辈出。”

    “是啊,第一任军长吴将军,那是真英雄!”海沙爷说完,干了一大口酒,仰着头不住地晃来晃去,样子怅然。

    “俺们团打武汉之前就已经减员了三分之一,一仗打下来,也就剩下百十来人,后来就撤进了山里休整,可是鬼子紧跟着也开始了扫荡,有一天晚上后半夜,俺刚在山洞外面换防下来,刚眯了着,就听着有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唱歌,唱的是啥也听不懂,阴阳怪气的,然后冷不丁,营副就把俺拍醒了,还对着俺比划,让俺跟着他走,后半夜,大林子里啥也看不清,俺隐约只能听周围脚步声能判断差不多应该还有十来个战友在前后,俺们营副就天生一对夜猫子眼,打着暗哨口令就把俺们带到了一面山坡下。”海沙爷说着,抿了一口酒,又开始给自己不慌不忙地装着烟袋。

    顾晓春此时看着泰然自若的海沙爷,心里继续打鼓,眼前这老头儿为什么要如此绘声绘色地给自己讲故事?晓春暗暗告诫自己可得留个心。可是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还是得继续附和,脸上挂着一副完全入了神的表情。

    “那山坡下面是有什么东西吗?”

    “那山坡下面,是一个小村子,俺们前几天打那儿过,借了点儿粮,可是那晚上全变了,村子里四处都是火光,正对着俺们下面的是一堆篝火,旁边支着几条三八大盖儿,那刺刀上的血都被烤干了!黑乎乎地腻在上面都看不出本色儿了,七八个小鬼子就围着篝火在那跳舞,他娘的咿咿呀呀不知道唱个啥,跟号丧似的,唉——”海沙爷说着叹了口气,点着了烟袋,使劲儿啯了一口,眼神逐渐凝注在烟雾里。

    “俺们当时都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好不了了,营副这时候就示意俺们准备战斗,先下手打一个偷袭,可就在俺们刚摸下去时,俺突然就在侧翼看到,从俺们前面不远的茅屋里晃晃荡荡地走出来一个人影,俺就赶紧让大家先隐蔽观察,就见那个人影穿的就是当地老百姓的衣服,这时候俺身边的营副突然就打了个哆嗦,俺以为他是担心那个村民坏事,就问要不要把那个人拉回来,别让他去送死,可还没张口呢,营副就紧紧捂住了俺的嘴,抖着手指给俺看,俺借着篝火仔细一看,那他娘的就是一个没脑袋的腔子!就跟那戳在小鬼子的身后,训练有素的小鬼子们愣是没发现!”

    “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你们看错了。”顾晓春听到这儿,暗自一阵咋舌,不由得显得有些不耐烦,他非常怀疑这个老汉可能还是在编故事吓唬自己。

    而此时的海沙爷好像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丝毫不在意的顾晓春的反应。

    “俺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就不止一个腔子从四处出来,也不止一个战友看见了!大家都吓得不敢动弹了,多亏营副从前在堂口做过探兵。”

    “堂口?探兵?是部队里面的黑话吗?”顾晓春打断道。

    海沙爷一笑,表情有些讳莫如深:“呵呵,跟你小子说四梁八柱这些事儿你也听不懂,你们这儿就没有了那些会看那种事儿的人吗?”

    “额,医书上,我倒是听说过一些茅山偏方的传说。”顾晓春怕自己又被海沙爷给绕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急忙扯回了话题,“那后来呢?……”

    “后来,俺就在树丛里眼瞅着那些腔子走到那几个小鬼子身后,然后一把就从后面死死扣住了!那些小鬼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叽里哇啦地叫唤着,紧接着,俺就听到骨头嘎巴嘎巴断了的脆响,那几个小鬼子也就慢慢没声了,俺正想凑近再看看,突然就被营副狠狠把头给按下了,他告诉大家谁也别往前看,说这是山精撞了死人身,然后自己磕破了手指不知道在地上哗啦啥鬼画符,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俺当时趴着趴着,还是好奇,仗着自己是老兵油子,就慢慢抬头又望了一眼,这一眼,他娘的,就这一眼,俺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看到什么了?!”顾晓春的语气紧张到了极点。

    海沙爷抬眼看了看顾晓春,颓然一笑,然后缓缓站起身,一边朝挥手驱散了也想过来听故事的孩子们,一边绕到顾晓春身后俯身低语:“俺见着从那些个腔子里,正往外爬出来像小孩儿一样黑乎乎的东西!还有的长着尾巴,就他娘的像猫,还像黄鼠狼子,有个东西刚爬出来,就‘蹭!’地一下蹿到了地上,瞪着两只大黄眼珠子,一下子就盯到俺这边来了!俺吓得赶忙低下头,浑身哆嗦成一个儿。”

    顾晓春听着海沙爷的话,用余光不自觉扫向了院子角落里摞着的那几口黑棺材,一阵凉意袭遍全身。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片刻的沉默后,海沙爷冷不防拍了一下顾晓春的肩膀。

    顾晓春立刻打了个冷战,回头直愣愣地盯着老汉,眼神显得又有一丝茫然。

    海沙爷突然换了一种调侃的语气说道:“唉,嘿嘿,俺哪知道,俺当时趴着,就听着火堆那边,有小孩儿叫俺的小名儿,听着像是俺屯子里那些发小!俺这回吓得真是一动都不敢动了,俺后来才知道当时除了俺,谁也没听到。”

    这时,海沙爷直起身,扭了扭腰,望向远处的四个孩子们。他们正两人抬着一个木桶,朝中院走去。

    “兔崽子们!回来——,就放那儿吧!”

    那几个孩子闻声回头看向海沙爷,表情从不情愿立刻变为了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就匆匆放下两个木桶,便打闹着跑开了。

    “走吧,咱们去给那些人送饭。”海沙爷回头对顾晓春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顾晓春依然坐在马扎上没动,只是眉头紧锁,眼神倒是逐渐亮了起来。海沙爷也不理会顾晓春,径自要去拎那两个装饭的黑木桶。海沙爷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顾晓春的声音。

    “我好像明白了!”

    海沙爷回头看着豁然站起身的顾晓春,嘿嘿一笑,然后继续转过身走去。

    就在顾晓春刚想跟上海沙爷的同时,身后的义庄门外,又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就也让我也明白明白吧——”